一 播种者
在因驱逐特务没能完成任务而致使宿主开花,结果不得不放弃撤离的城市一角。如今走在这条渺无人烟的道路上的,只有冬风的使者的众人而已。
被夕阳染红的毫无生气的街道上,一队武装精良的人正在行走。
他们是冬风的使者的一支巡逻部队,正有说有笑,似乎刚刚完成了一件工作,只有领头的巨汉托马斯面无表情地紧盯着周围,给人一种机械般冰冷的印象。
他们不是袭击鲁卡的那群人。不知是他们的成员时有更换,还是说今天这一班人马是托马斯对外显露的明面部队。
鲁卡藏身在已化为废墟的店铺入口处的石柱后面,等到他们靠近,便悠然现身,双手背在后面拖着脚步向他们走来。
“哟、托马斯”
鲁卡招呼道,仿佛是见到了亲密的朋友一般,一派轻松的样子。
托马斯坚固而无表情的面部有一瞬显得十分难看。跟在他后面的队员们一开始显得有些疑惑,但终于有一个人叫起来。
“这个家伙 ,是鲁卡!”
惊讶的队员们慌忙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似乎是通缉令的画像。
全队立刻紧张起来,各自取出了武器和蜜虫。
托马斯慢慢向后退去,似是要藏到部下的后面。他是打算让无辜的部下们上前厮杀,自己则趁机逃走。
鲁卡吸了一口气,然后气运丹田,大声怒吼。
“别想逃!你这风见鸡的间谍!”
巨大的声响使周围建筑残破的玻璃微微颤动。
托马斯的面庞扭曲了。
刚进入战斗状态的队员们一开始被鲁卡的怒吼吓到而停下动作,继而理解了鲁卡所说的话,惊讶地回头望向托马斯。
虽然并不是完全相信鲁卡,但听到预料之外的事情,也免不得产生怀疑。
“你、你在说些什么……”
托马斯装作不知情,他的嘴角在不停抽动。
看到对方的样子,鲁卡内心中的一角燃起了愤怒和激情的火焰。
——这只是发泄。
明明知道这一点,可他还是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
居然把萨洁弄成了那个样子,而且还潜入了冬风的使者,一定是在打着其它算盘。
“在Hyper制药公司的事务所见过一面对吧。不过你当时很快就跑了。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会在与风见鸡相关的地方?而且他们接待你的样子好像很亲切嘛”
不等鲁卡说完,托马斯便已拿出蜜虫瓶子一饮而尽,同时用另一只手拔出长剑。
鲁卡在冬风的使者的队员面前说了些多余的话。所谓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只要杀掉鲁卡,总会有办法蒙混过去的。
托马斯拿着蜜虫瓶子的手上浮现了红色的叶脉纹路。
而这时候,事前服下了蜜虫的鲁卡已迅速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缩起身子,仿佛弹丸一般贴着地面向前突进,同时将同样浮现出红色叶脉纹路的手直接插进了托马斯的腹部。
他只觉手上传来了贯穿五脏六腑的触感。
“咕呜!”
托马斯发出了低沉的叫声,同时力量从他的身体中流失。
鲁卡维持着突进的势头不减,抓住塌落的巨大躯体的脖颈冲了出去。他拽着托马斯全速奔跑。
如果说鲁卡直接展开攻击的话,说不定周围的队员们还能反应过来,然而谁也没料到他会直接拎着托马斯逃走,这令他们的反应晚了那么一两秒。
然而对于鲁卡逃跑来说,这点时间已经足够。
虽然街区已化为废墟,但进入其中之后,很快便发现了曾经“在使用”的建筑。
房子的喷漆早已脱落,瓦片从中露出,昏暗的室内没有剩下像样的家具,很难想象这儿原本是个什么地方。堆了厚厚一层的灰尘散发出废墟独有的颓废的气味。
而在其中,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夹杂在了尘埃的气味中。黄昏时分的阳光照射进来,映在地板上流淌的暗红色液体上。
鲁卡的脚边躺着托马斯,他的手脚不仅被紧紧绑住,而且腿上的筋肉已被彻底隔断,他已无法恢复行走的能力。
而且,手脚的指尖以及嘴唇等神经富集的部位已被切割得破烂,渗出的血液的味道时不时地刺激着鲁卡的鼻腔,似是在提醒。
鲁卡亮出满是血迹的短刀,说着不知已重复了多少遍的问题。
“差不过该招了吧。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咳咳”
托马斯咳出嘴中的血,露出无畏的笑容。
鲁卡感到焦虑。他原本以为只要让托马斯吃点苦头,他就会从实招来,一五一十地交代。然而没想到,托马斯的忍耐力意外地很强,不论怎样折磨,他都一声不吭地咬牙坚挺。
这么下去的话,在撬开他的嘴巴之前,刚才的那些队员有可能找到这里来。那样的话事情就可能会变得很麻烦了。
——不,比起那些……很有可能直到把他折磨致死也打探不出有用的情报。
鲁卡只得承认自己一开始想得太简单了。
在愤怒的驱使下,鲁卡一口气切下了托马斯的一根手指头。
“噫!咕、啊、啊啊啊啊……”
托马斯扭曲着硕大的身体,但仍在忍耐着苦痛。
切割的截面上,血继续流了出来。
在拷问的鲁卡反而变得焦急了。据说人失去一半的血液就会死亡。在他死之前,还能承受多少的苦痛,到底能不能把他的嘴撬开?
突然,鲁卡注意到,托马斯并不是因痛苦而抽搐,他是在笑——拼命压下声音,如同抽泣一般。
“有什么好笑的”
鲁卡以为托马斯是受了什么刺激,但他的笑很明显是针对鲁卡的。
“嘻、嘻嘻嘻嘻……我……在笑……你,那么……拼命。我,除了……风见鸡以外,没有……什么,好……怕的。你……这样的……我,一点都……不怕”
满是血迹的嘴唇扭曲成月牙形。托马斯确是在笑。
受到嘲笑的鲁卡终于理解了。
那是发自内心的恐怖与忠诚,源于绝对信念的盲目。
对于他来说,风见鸡便是他世界的全部,永远不可能离开那个世界。恐怕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风见鸡才会把他打入冬风的使者内部的吧。
“我说、你啊……知道,这种,事情……又有,什么用。跟风见鸡,对着干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托马斯的声音很微弱,但从中能够听出他内心中的不理解和嘲笑,这让鲁卡尤其愤怒难忍。
“如果你们那些无聊的把戏,搅乱了宿主和无花头之间的关系,我可不会放着不管”
“无花……什么?”
“无花头。指那些不是宿主的人类”
鲁卡回答。他的语气极为尖锐,仿佛是用刀刺出去一般。
然而听到他的回答,托马斯仍然在笑。
“嘻、嘻嘻……真是、蠢货……居然、会、帮助、那种……怪、怪物……嘻嘻嘻……她、们,不是……人类”
“闭嘴!”
愤怒从体内涌出,手臂随之而动,鲁卡将短刀插入托马斯的身体内。
刀刃切开肉层,潜入壮硕的身体里。
在这一瞬,鲁卡感觉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体内的血液似乎冻结起来了。
对于刺伤托马斯这一行为,他感到了强烈的不协调和不适感。
鲁卡维持着把刀刺进去的姿势,动弹不得。
他曾经无数次用这把刀将人刺死,可为什么偏偏这次。
——偏偏这次?
不对。
曾经的鲁卡坚信着死亡才是对宿主的拯救,为此杀死了许多宿主。对于濒死的宿主,他总是会讲出自己的理论,然而却每每遭到否定。
过去的错误已如水渠里的淤泥一般沉静在鲁卡的心底,而就像水流卷起水底的淤泥一般,此时此刻这些记忆苏醒过来,缓缓在脑中映射出来。
——因为不能互相理解,就要杀害吗?
不知何时,鲁卡已咬紧牙关。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以此掩饰不住颤动的身体。
鲁卡杀死了宿主。而眼下他就要杀死托马斯。不论是事情的缘由还是环境,都有天壤之别。
然而,若鲁卡要杀死托马斯,那么其理由将与杀死宿主的理由无异。
他的手在颤抖。
颤抖的手无法用力,既不能把刀刺进去,也无法将其拔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混账!”
鲁卡发出咆哮,站起身来冲托马斯的头侧部踢了一脚。
蜜虫仍然在发挥着功效,但他抑制了力道,挨了一脚的托马斯只是昏了过去,被束缚的身躯松弛下来。
鲁卡不断喘着粗气,仿佛被绞住脖子一般。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绷带,止住出血,然后拔出短刀。托马斯应该也用了蜜虫,虽然身体不会恢复如初,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做完不致让他死掉的处理,鲁卡便在他的身旁蹲下来。
流淌在地上的血液,有一部分早已氧化变黑。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啊……”
虽然理性及时叫停了动作,然而鲁卡还是险些跨越了那条禁忌的底线。
这副模样,实在难以说自己想要调和宿主和人类之间的矛盾。
——不能被愤怒吞噬掉。
鲁卡无法嘲笑把他当作是人类之敌而想要杀死的安东尼。不论是怎样的正义,一旦其行为超出了正常的范围,便会失去其原本的意义。
——嗯?
垂着脑袋的鲁卡发现,托马斯衣服的袖子里有一个地方鼓胀着,好像是装着什么东西。
可能是蜜虫,或者是短刀,但形状有些奇特。
鲁卡用刀划开托马斯的上衣。
浑身肌肉的身体上缠着皮带,上面挂着宛如玩具般小巧的机械弓。
弓上的弦已断掉,可能是在挣扎的时候被破坏了。然而根据其特殊的箭,可以断定这是风见鸡开发的用于对付宿主的机械弓。
托马斯应该是风见鸡的成员,那么他有着这个东西也不足为奇。然而现在他同样作为冬风的使者中的一员进行着活动。他会拿着这样的极易暴露身份的物品,堂而皇之地打入组织内部吗?
鲁卡的内心在骚动。
——难道说,这是冬风的使者的东西吗?
这个机械弓应该是风见鸡刚制造出来没多久。
那么,他为什么会拿着这个?——或者说,他是如何拿到这个的?
从远处传来说话声,可能是寻找托马斯的巡逻部队的队员来到了附近。
“唔……”
鲁卡拿起坏掉的机械弓,鞭策自己的身体站起来。蜜虫仍在起效,明明不应感到疲劳,可鲁卡却觉得极为倦怠。他不知道这是蜜虫服用过多带来的副作用,还是精神层面上的劳累。
他拖着脚步,离开了临时的刑讯室。
当天晚上,鲁卡一边避开冬风的使者的巡逻部队,一边采购晚饭。
把二十人份的食物分开装到六个袋子里,回到住宿处的鲁卡发现一楼的酒吧里有客人在等候。
是雷欧。
他背着硕大的包,戴着硕大的帽子,以此遮盖面孔,平时的袖章也没有戴上,看来是悄悄来会面的。
“啊啊,鲁卡先生,您终于来了”
“来了啊。……看来同伙没有一起来呢”
考虑到冬风的使者有可能已经侵入宿舍,鲁卡姑且这样说道,但雷欧似乎是从另外的层面理解了这句话。
“是的……总觉得有些尴尬”
雷欧显得十分疲惫。
虽然他没有多说,但鲁卡能够明白。自己把鲁卡带回来,可鲁卡却大闹了一番,雷欧被人用怎样的眼光看待可想而知。
鲁卡不知自己是否应该道歉。从结果上看,是鲁卡的举止让事态变得麻烦,从而连累了雷欧的立场和地位。
但如果鲁卡为此道歉,雷欧会不会反过来因此而自责?
心中犹豫不决的鲁卡只觉坐立难安。
“稍微等一下,我先把这个放到屋里”
他逃一般回到屋里,把晚饭给莉迪她们,在楼梯上深吸一口气,然后下楼来到酒吧。
酒吧今晚依然热闹,一群普普通通的客人正在喧哗。也许比起那些堂皇的饭店,这种不起眼的地方更不易招来宿主,因而更容易安心地开怀畅饮。
鲁卡来到最深处,雷欧正坐在那里等着,他看上去憔悴不堪。
“……你还好吧?”
“是的……嘛……还凑合吧”
雷欧的回答有气无力。
“我听巡逻部队的人说……您说,托马斯先生是,那个……”
“不会有错。我亲眼看到他和风见鸡有接触”
雷欧欲言又止,似乎不愿说出风见鸡这个词——抑或是不愿相信风见鸡的人就在身旁。他虽是表面世界的居民,但作为在卡特多拉尔市出生并长大的人,他很清楚风见鸡的强大及可怕之处。
“冬风的使者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不过大家只是因为碰到始料不及的事情而混乱着,行动倒是和平时没有太大区别。……可能是鲁卡先生说出风见鸡的名字起效了吧,毕竟他们可以说比宿主还要危险”
安东尼等人恐怕是绝对不会相信鲁卡的话,但万一风见鸡真的与此有关联,应该也有不少成员不愿再扯上关系。
“对了,雷欧,我想问你一个事”
说着,鲁卡拿出从托马斯身上找到的机械弓,放到桌子上。
只见雷欧睁圆了眼睛。
“这、是从哪里……?”
看来他知道这个机械弓的事情。
“是托马斯带着的。喂,这个机械弓是冬风的使者那里的吗?”
“嗯,是的。是前几天托马斯先生卖给大家的。他说自己认识一个东方的商人,从那里购入的武器”
鲁卡不知不觉中已皱起眉头。托马斯果然是在计划着什么事情。
“这是风见鸡最近制造出来的武器”
听到这话,雷欧的反应十分激烈。他瞪圆了眼睛,眼珠子仿佛要从中掉出来。
“真的吗!?”
“是真的。不过我也没有办法证明……对了,你有没有看到我在温室门口被袭击?那个时候,袭击的一方是风见鸡,他们用了机械弓”
雷欧歉疚地摇了摇头。
“很抱歉,我并不知情。自从我把鲁卡先生带到总部之后,安东尼就对我说‘虽然不是不相信你,不过你暂时先去处理暗面的事情吧’……不过,如果托马斯先生真的是风见鸡的手下,那他为什么要卖那样的东西给大伙儿呢”
雷欧仍没有释然。他并不是在怀疑鲁卡的话,而是觉得眼下的状况仍有诸多疑点。
鲁卡也是如此。
——因为温室被宿主抢走了,所以支援同样与之为敌的冬风的使者。
这么想的话,能够解释一部分,但绝非全部。对于风见鸡来说,这个举动看上去实在是过于善良亲切了。
“买完那个以后,冬风的使者有什么变化吗?还有,托马斯他说了别的什么事吗?”
雷欧沉思片刻,回答。
“嗯,因为有了能够对抗宿主的手段,大家的士气上涨了。托马斯先生说,毫无计划地杀害只会进一步刺激温室,命令大家不到万不得已禁止使用。还有就是……”
说到这里,雷欧才想起来似地向四周张望。
周围尽是些酩酊大醉却又逞能狂饮的酒客。跑调的演奏仿佛要将白天积聚的怨气吹散一般劲头不减。
进食的声音,喧杂的说话声,以及乐器的演奏。
虽然有不少人,但似乎不必担心会被他人听到。
雷欧咽了一口唾沫,然后继续说道。
“最近打算向温室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击,想要把他们一举击溃。这么说来,这个计划好像是托马斯先生提出来的……”
听闻此言,鲁卡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们有多少机械弓?还有,冬风的使者里面有多少人具有战斗力?”
“机械弓总共有二十个。具有战斗力的……呃,巡逻部队的话大概有二百人左右吧。不过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参加”
“那点人根本不够”
不是胜算多少的问题,而是毫无疑问会出现成堆的尸体。
他们也许过于相信机械弓的力量了。然而只要对方使用假花,就足以抵消其威力。而且,阿克他们早已知道这个对策。
“我们……知道形式不利,但这已经是极限了。最多也只能是把宿主赶走,而且财政状况也相当严峻,大家都有些焦躁。就是这个时候,托马斯先生给大家带来了那个机械弓”
听着雷欧辩解般的说明,鲁卡觉得冬风的使者并没有认识到真正的危险。长年与宿主战斗的他认为,这不是形式不利,而是完全没有胜算。
“等一下。难道说,你们是因为这个行动才想要雇我当帮手吗?”
雷欧的表情仿佛如鲠在喉。
“……很抱歉一直瞒着您。毕竟我们也很难从一开始就说要和温室开战”
“那个……已经没关系了……”
鲁卡想到的是蜜虫的价格上涨的原因。
把机械弓卖给冬风的使者,煽风点火,让蜜虫的价格上涨,再进行贩卖?
——不对。仅凭冬风的使者的规模,既无法大量获利,也难以使价格快速上涨。
但他总觉得这背后有着某种关联。
鲁卡苦苦思索着,而雷欧则是下定决心一般抬起一直低着的头。
“那个,鲁卡先生。有一样东西,无论如何都想让您看一下……不,是想请教一下您的意见”
说着,他从包中拽出某个东西。
那是灰色的纸张,质地似乎有些差,上面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印着文字。
“这是两天前在中央发售的桑泽明星报”
桑泽明星报——鲁卡在头脑中快速回忆——似乎是在桑泽联邦全域内发行的报纸,内容不是大众娱乐,而是更加核心的一类。
不过,桑泽联邦地势广袤,各地发行的报纸内容并不完全一致。在卡特多拉尔市周边发行的报纸,会标注有“卡特多拉尔版”的字样以示区分。
“这儿能买到中央的报纸吗”
一般来说,发生在中央的事件或政府推行的政策,要过一两天才会登载到地方的报纸上。在这个地方,想要直接看到中央的报纸并不容易。
雷欧有些害羞似地露出笑容。
“我是负责收集情报的,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每周会去中央一次,购买一个星期内的报纸。毕竟中央的报纸上面,有关政治的内容更多一些……”
例如说,若中央政府决定对卡特多拉尔市推行某个新的政策,这必然会反映在新闻上。除此之外,中央的报纸集中了国内发生的主要事件。
“先不说那个!快请看看这篇新闻”
雷欧将报纸摊开。
是有关卡特多拉尔市的重大报道,占据了整整一面的篇幅。
《被宿主占领的城市》《驱逐特务瓦解》《市民受到威胁》
报道的语言极富煽动性。
“这是……”
“很明显不对劲。如果这是风见鸡的伎俩,那他们打算现在让卡特多拉尔市成为关注的焦点”
对于情报被管控的卡特多拉尔市来说,这些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
“支持?……应该不是吧。为了袭击温室而让装备流通,煽动冬风的使者,同时解除情报管制,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卡特多拉尔市上。风见鸡这样做——”
机械弓,涨价的蜜虫。奇怪的报道,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鲁卡的头脑,他只觉眼前发白。
“……糟了。他们真能干得出来”
“怎么了?”
“你认为,什么时候蜜虫组织最容易赚到钱?”
“还能是什么时候,当然是战争——”
话说到一半,雷欧也注意到了,不禁瞪圆了眼睛。
“没错。他们打算把发生在这里的事件说成是战争。宿主结为帮派,占领了整座城市,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大事件。吸引人们的注意力……然后关键的是,‘在大家感到厌倦之前’引发一场志愿军惨烈牺牲的事件,那么全国上下就会一片骚乱”
宿主与人类敌对——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件。但这充其量只能是桑泽联邦众多小城中发生的一个地方异闻而已。
而风见鸡正是要将这一个地方新闻扩展成轰动全国的大事件。
所谓政治,虽然容易解决不起眼却重要的问题,但难以应对影响全国的骚乱,很容易不顾后果地行动。迎合大众是政治的常态。
而且,风见鸡正是有着能够推动其发展的力量。
“毫无疑问,会倾国之力编成庞大的讨伐军。就算不会变成真正的战争,蜜虫也会因为变成军需品而销量大涨。因为那个东西无法长期保存”
散落在城市中的零星线索逐渐编织成一块巨大而丑陋的画布。
“天啊……”
“不止这些。如果战争真的开始,或者发生了奇怪的杀人事件,那么就算在限制蜜虫流通的国家的普通民众也会开始想方设法购买蜜虫,更不要说在这个允许蜜虫公开贩售的桑泽联邦里了。如果趁这个时候抬高蜜虫的价格,那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那,我们完全变成了他们手中的一枚棋子啊!”
雷欧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怒与绝望,大声吼道。
“不是变成了,应该说是……”
“从一开始就被他们用作棋子”——露卡本想这么说,然而难以说出口。毕竟自己本有机会阻止他们,却没有那样做。
“要去,阻止大家”
雷欧的脸色发绿,像是一颗未熟的蔬菜。他尖声叫着,站起身来。
二 愿望
“要尽快告诉阿克和玛丽埃拉,让他们快点逃”
吃着晚饭,从鲁卡那里了解了风见鸡真正的目的之后,莉迪如此低吟。萨洁虽然已经忘记了阿克和玛丽埃拉,但从对话中似乎也明白了他们是自己的姐妹花,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莉迪担心的只有阿克和玛丽埃拉的安危。就算冬风的使者发动总攻,他们应该也会依靠其他宿主作为盾牌而残存;但如果连联邦政府也出动的话,还是走为上计。
而且,鲁卡也期待着阿克他们能够出逃。
一旦身为统帅的他们失去踪影,集中在温室里的其他宿主就会溃不成军。如果冬风的使者攻打过来,她们恐怕也不会选择抵抗,而是乖乖地让出温室吧。
不论宿主还是人类,都不会出现伤亡。这是最为理想的结局。
“如果莉迪能转告他们的话,我也省事多了”
“问题是他们会不会老老实实地离开呢”
莉迪点出了关键的担忧,然后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
面对如此危急关头,鲁卡认为阿克他们理应选择逃亡,但这最终还是要取决于他们的想法。如果他们在暗地里有着别的打算,那就天知道结果会怎样了。
“如果他们说不打算逃的话,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顺便也问一下他们把宿主集中起来的理由”
莉迪一边吃着晚饭,一边痛快地点头允诺。然后她便以平常吃东西速度的两倍,宛如旋风般将剩下的食物一扫而空,便旋即从窗户跳了出去。
那天晚上,莉迪没有回来。鲁卡陪在因不安而难以入睡的萨洁的身旁,一直等到半夜,但仍不见莉迪归还。终于,萨洁开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鲁卡也耐不住地钻进了睡袋。
听到窗户被打开的声音,鲁卡惊醒了。只见莉迪敏捷地从窗户跳了进来。
朝窗外一看,朝阳已经露出了半边脸。清晨冰凉的空气从窗户泻进来,睡袋中的鲁卡躺在地板上,不禁缩起了脖子。
“阿克和玛丽埃拉的情况呢?”
鲁卡询问,莉迪摇了摇头。
“他们说不打算逃。而且也没有说理由”
“你说什么?连对你也没有说吗?”
“可能是认为这样对双方而言都是最好吧。不过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不打算逃跑”
鲁卡用刚睡醒仍有些迷糊的大脑开始思考。身为有着相同的花的伙伴,虽不至于欺骗,但为了各自真正的利益,可能还是会有所隐瞒。
“还有,我们这边的情况倒是被打听了不少。像在葛兰城的事情,萨洁目前的情况之类的……我告诉他们了,不过应该没关系吧?”
“应该没什么事,不过他们问那些干什么”
莉迪因为担心阿克他们而前去发出警告,那么阿克那一边会不会也在担心着莉迪呢。鲁卡想起了阿克那似在估量的眼神。
“那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战斗不久就要发生的话,我想在那之前先看看样子。如果有什么万一……阿克应该不用担心,我想去帮帮玛丽埃拉”
莉迪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思考。
“不过这样的话,我一个人在一旁观战也是个不错的策略呢”
原来如此,并不是只有集中起来协同战斗这一个方法。各自分散同样也是延续花的生命的战略选项。莉迪拒绝玛丽埃拉的邀请,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吧。
“不管怎样,如果有什么事的话,我至少会去看看情况的。剩下的就到时候再说吧”
莉迪以此作为总结。
就这样,温室的宿主和冬风的使者发生冲突,风见鸡从中攫取庞大的利益——这种事情,鲁卡绝不能放着不管。
——雷欧说过要阻止他们,可他究竟打算怎么做呢。
鲁卡回想起昨晚分别时,雷欧那深刻的表情。
他该不会是心急而过早动手了吧。
——难道说……算了,还是别想那么糟的事情了。
他害怕自己的猜想变成现实。
“不过莉迪,你回来得够晚的啊。我还以为你午夜之前就能回来呢”
“有点事情,我去查了查留在温室里的记录。虽然没有任何有关我的资料,但找到了几个值得记在日记本上的故事,算是有了收获吧”
莉迪似乎是想从温室里的资料中寻找有关“变成宿主之前的莉迪”的内容。然而风见鸡似乎对被害人的个人情报十分不重视,结果莉迪只找到了一些有关宿主的事件和可能有趣的故事。
“那么,我先睡了。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的话就叫醒我”
说完,莉迪便钻进睡袋,不出数秒,便沉入了睡眠。看来通宵带来的疲劳非同一般。
鲁卡正呆望着,这时床上的萨洁轻声叫道。
“鲁卡先生”
“萨洁。……吵醒你了吗”
萨洁紧紧握住盖到鼻子上的被子的边角。
“要开始战斗了呢”
“还不太清楚……”
“莉迪小姐没问题吗?还有据说在温室里照顾过我的哥哥和姐姐也是”
她的声音中比起不安,更多的是担忧与寂寥。
自己既已无法延续花的生命,心中只剩下对健在的兄弟姐妹的思虑。
“如果发生战斗了,我能不能至少成为抵挡的盾牌呢”
“萨洁!不要——”
那么说。
然而,鲁卡无法说出这句话。他紧咬牙关,拼命忍住。
因为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花能否开放。
为此,她愿意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她面对的未来只有死亡,那么至少,她想要把所剩无几的生命献给开花。
而鲁卡也只能,
“没关系的。有阿克,玛丽埃拉,莉迪……还有我呢”
如此避开问题,说出毫无根据的安慰。
莉迪的呼吸声似乎停滞了短暂的一会儿,但很快便再次响起来了。
当天中午,人们发现了雷欧惨不忍睹的尸骸。
听到消息的鲁卡立刻前往。当他赶到时,看见小巷的入口处,有几名警官正在盯着什么东西看,旁边则是一群看热闹的人。
靠近前面看的人中,似乎有呕吐的,还有昏倒的。
鲁卡拨开人群上前,只见一大坨血淋林的肉堆在墙角处。
尸体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不知是在死之前受到的折磨,还是在死之后被大卸八块。四肢上的肉被层层割下,脸上则被开了好几个血洞。
不过,从服装和臂章仍能够判断出那人是雷欧。蓝色的臂章和脏兮兮的衣服上,都溅上了暗红色的斑点。
人群和警官都在说着有关宿主和冬风的使者的事情。
为与宿主对抗而奔走活动的雷欧,被宿主盯上而遭到杀害。这是自然的猜测。
然而真相恐怕并非如此。宿主是不会弄出这些多余的伤口的。
这是人类所为——或因愤怒,或因愉悦。
因鲁卡而遭到怀疑的雷欧,控诉了风见鸡的阴谋,提出中止扫荡宿主的计划。这恐怕是让雷欧的立场彻底变得不利的直接原因吧。
安东尼疑神疑鬼,其他人也可能有相同的意见,不难想象雷欧被这些人当作发泄正义的借口。而且除了托马斯之外,可能还有其他来自风见鸡的潜伏者。
——都到这个时候了,同为无花头,居然还在互相杀戮。
鲁卡一边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之中,一边死死盯着尸体。
如果当初鲁卡的行动略有不同,或许雷欧就不会遭到怀疑,一切的事情也许都能够得到顺利解决。
——虽然不是很喜欢讨伐敌人,或者是继承遗志之类的想法……啊啊,真是的。说白了不就是只能由我来干吗。
鲁卡只觉自己的腹部冰冷而沉重,似是吞下了一块石头。
他挤出人群,在街道上迎着太阳奔跑起来。
午饭时分,有一个人影靠近从温室里外出的宿主们,悄声嘀咕些什么。
比如说,冬风的使者最近打算攻入温室。
比如说,冬风的使者有着能够杀死宿主的武器。
绝大多数的宿主都是半信半疑,不过其中也有宿主感到不安,表示要离开温室。
鲁卡一边观望着冬风的使者的动向,一边对宿主散布着传闻。他认为事到如今,让温室里的宿主们散落在四处,才是将损失降到最少的方法。
宿主们之所以集中在温室里,是因为她们觉得共同生活对自己有利。一旦认为可能遇到生命危险,她们想必会放弃抵抗,直接逃离吧。
这段期间,鲁卡一直留意着身边的迹象,然而风见鸡一直保持着令人不安的沉默。也许是在那次见面时,鲁卡自称是温室一边的说法凑效了。或者是看到活下来的托马斯并没有泄露秘密,认为没有必要铲除而放松下来了。
鲁卡瞅准中午时分宿主们离开温室外出觅食的时机,尽可能地搜寻着宿主。
从鲁卡开始向宿主们散布传闻的那天起,已经过了两天。
这一天从早上起,天气便糟糕得要命。
冬天,卡特多拉尔通常不会下雨,可偏偏这一天,厚厚的云层把天空遮盖得严严实实。
鲁卡一如既往地在温室的周围寻觅着饭馆。
昨天见到的宿主们已经从其他宿主那里听到了鲁卡散布的消息,也知道了冬风的使者的动向。
而且有几名按捺不住的宿主似乎已经逃离了。
温室里的宿主总共不过百名。鲁卡已经感觉到消息传开了。
——只要再推一把。
只要再推一把,这个建立在岌岌可危的平衡上的、被称为宿主共同体的城堡就会像沙砾一般坍塌消融。
就算不立刻逃离,至少在战斗开始的时候,希望有更多的宿主选择撤退逃跑。一旦有一定数量的宿主逃离,剩下的宿主也会不战自溃。
晌头过了二十分钟,鲁卡已经跑遍了温室南边的区域,接下来是北边。
正当抄近路穿过小巷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天空中窜起了一柱黑烟。
——失火了吗?
鲁卡目测黑烟的位置,将其与头脑中的地图对照重合。登时,他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里正是温室所在的地方。
“已经开始了吗!?”
鲁卡飞奔起来。或许只是温室附近的建筑起火了,或许只是厨师不小心烧焦了什么东西——如果真是那样,他也算没有白跑一趟。
现在只有不停奔跑。
穿过小巷,穿过街道,鲁卡沿着最短路线向着温室疾驰。
随着越来越靠近温室,只见路人的神色愈发不安。
有的人正焦虑地谈论着什么,还有的人背对着温室逃离。鲁卡在逆流的人群中奋力穿过,继续靠近温室。
“鲁卡!”
鲁卡听到莉迪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下一瞬间她便落到了鲁卡身边。
看到她急切的表情,鲁卡明白了自己没有猜错。
“是温室吗?”
“嗯!”
简短的问答便足以说明一切。两人朝着同样的方向奔驰。
不过鲁卡并没有服用蜜虫,很快莉迪便已不见了踪影。
鲁卡绝不容许宿主们和冬风的使者被卷入风见鸡疯狂的敛财计划中。
他也无法容忍宿主们因与冬风的使者战斗而悲惨牺牲。
浓烟下,鲁卡拼尽全力奔跑着。
终于,一粒冰凉的雨滴落到鲁卡的脸上。开始下雨了。
***
萨洁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饥饿难耐,似要将胃融化。吃进去的食物,肉体,内脏,感觉一切都在逐渐被溶解,变成无底的空洞。
肚子里发出响亮的叫声。
萨洁浑身无力,忍耐着饥饿。
“啊啊……”
她发出一声叹息。甚至没有力气爬起身来。
饿肚子是非常难受的感觉。
然而萨洁的饥饿是永远无法填饱的。她知道这一点,所以对于空腹也没有多少危机感。
一旦用尽气力,萨洁就会死去。
一般来说,即使宿主负了重伤,也仍会开花。
然而对于萨洁来说并非如此。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若身体内的养分不足以修复肉体的损伤,那么花便会将自身蓄积的营养供给给身体,帮助其恢复。
但当治疗的速度跟不上损伤的速度,则为了维持身体机能,花的生命最终便会耗尽——这就是萨洁眼下的状况。
——死亡,倒也……不是那么讨厌。
开花的时候,宿主终究还是会死去。在成为宿主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无法避免死亡,所以事到如今,他们也不会对死亡感到恐惧。
只是。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诞生的啊……”
萨洁用微弱的声音叹息。
她有着能够代替她开花的可靠的兄弟姐妹。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莉迪有着相当可靠的伙伴。
不成为他们的累赘,帮助他们扫清障碍,是自己能做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事情。
可那样的话,与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
为什么,花赋予了我如此悲惨的命运。我只能怀抱着无法开放的花,迎来最终的死亡而已。
一滴泪水划过脸颊,落了下来。
——啊啊,还不如让莉迪小姐把我吃掉呢。
萨洁无声地哭泣着。沉寂中,只有泪水不停地涌出又滴落。
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残酷无情。
“……你在哭吗”
听到了一个深沉的、悦耳的男声,从近处传来。
被泪水扭曲的视界里,跃动着一抹鲜艳而美丽的红色。
她眨了眨眼,拭去了泪水。只见一个陌生的人正坐在打开着的窗户上。
然而面对突然闯入的客人,萨洁并没有感到惊讶。
一眼就能够知道,这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仅仅是有他在身边,心中就能感到一片温暖,仿佛得到了救赎一般。
鲜红色花的宿主动作轻缓地来到床边,略微粗暴地摸了摸萨洁的头发。
肌肤接触的一刹那,萨洁再也无法止住眼泪。
——我到底,是否值得得到你的温柔呢。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到。
“真是可怜……”
男子的声音里有着深沉的慈悲。
他那毫无半点虚假的感叹,如同甘霖一般沁入萨洁的心田。
带着如同骑士的盔甲般硕大的假花的男子,将一个奇怪的东西对准萨洁。
小巧的弓上,安装着某种机械器件。
“就由我来告诉你,你应该做的事情吧”
钢笔一般的箭笔直地朝萨洁射去。
***
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战斗已经开始了。
雨滴打在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其中夹杂着剑与剑碰撞的金属音。宿主一侧,徒手战斗和使用剑的人各占了一半左右。
总共近80人的人群正交错在一起战斗着。凭借着蜜虫和花赋予的力量,在雨中疯狂地厮杀,这幅场面宛如焚烧的烈火一般毫无秩序可言。
人类和宿主的数量几近相同。
宿主的单位战斗力要更胜一筹,但人类这边有着机械弓这种东西。
被击中的宿主暂时先退下,吃下自己的假花,然后再次冲到前线。对于团体战来说,机械弓的效果不及预料,但只要能够击中,就至少能减少参加战斗的宿主的数量。
各自的优势和劣势相互抵消,战况陷入胶着。
驱逐特务想要斩杀被击倒的宿主,却被其他宿主从背后刺中。
冬风的使者中的一名男子发狂般地将手中的剑扔了出去,正好刺穿其中一名宿主的手臂。
倒在地上的男子拽住宿主的腿,两人纠缠在一起,想要将手中的武器刺入对方的身体。
弥漫的雨雾中,隐约可见血液飞溅。
虽然战斗区域只有一条街道,但在这个区域内,已与战争无异。
起火的是温室空地里的屏风,以及路旁的一颗樱树。尽管在下着雨,可火仍然没有熄灭,火焰在挣扎般摇曳着。
战场的一端有一辆二轮车,上面堆放着若干个木桶。恐怕其中一个已经被用来引火了吧。
驱逐特务在与宿主战斗时,通常会携带油,以焚烧尸体。
这次他们带了大量的油,似乎是为了应对数量众多的宿主。但不知为何,其中有一桶已经被点燃了。说不定是冬风的使者里面的人因过于兴奋而放了火吧。
“鲁卡,来这边”
听到先一步赶到的莉迪的声音,鲁卡躲进建筑物的阴影里。
明明在下着雨,可莉迪的头发并没有沾在脸上或身体上,而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形态。恐怕是因为能够自如地活动,所以不怕被淋湿吧。
“我还以为你已经冲进去了”
“那个……阿克和玛丽埃拉都不在里面”
“什么?”
鲁卡透过雨帘,仔细观察战斗中的人们。
假花的颜色各异,然而当中却没有那个令人不快的红衣男子。阿克的假花体积硕大,理应在远处也能够看见,但鲁卡并没有发现。
不仅如此,人群中没有任何一名宿主的假花是鲜红色的。
“怪了,没想到没有他们,剩下的宿主居然还能够有着战斗的士气……”
且不论有着相同的花的阿克他们,普通的宿主都必须自己保护自己的花。因此,她们本不会为了集体而参加战斗。战斗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生存而已。
不仅如此,若没有上层的监视,她们很有可能消极战斗。她们只是为了得到在温室内安逸的生存,才愿意为此付出假花的力量。若无人看管,再怎么努力也是没有用的,很难保住战斗的士气。
——阿克到底想不想赢?
若他真有什么别的目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利用其他宿主的性命吧。难道说他借助其他宿主的掩护,先行逃脱了吗。
战况依然僵持不下,但那是因为双方都陷入了消耗战,战斗人数正在逐步减少。虽然宿主一方并没有出现死者,但一些受伤较重的宿主早已撤离了战斗,似乎士气并不高涨。
双方的战斗减员大致持平,宿主并没有陷入不利,而是继续僵持着。也许是因为尚未出现死者,没有太多的危机感吧。
再这样下去,双方的损失只会越来越大。
这可以说是最坏的一种状况。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鲁卡拼命思考,寻找着切入点。
最为粗鲁的手段,那便是自己跳入战场,杀死宿主,以此造势。这样,宿主便会彻底被击溃,战斗也会结束。
以一个宿主的性命,换取其他宿主的安全,以及剩余参战人类的生还。而且鲁卡有着使用这个手段的能力。
但是。
这是最后的方法,也可以说是禁手。
——让战斗结束……还是让宿主退散逃离……不……。
一个念头如闪电一般,照亮了雨中鲁卡的脑海。
“莉迪!你绕到温室那边去,发出撤退的命令!”
“哈?这是什么意思!?”
“她们不能分辨出你和阿克他们的区别!如果是你下的命令,她们可能会听,至少也会动摇的。只要让她们的一半撤退,剩下的一半就无法继续战斗了!”
“咦……啊啊,原来是这样!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
只要宿主溃散分离,双方便都不会继续增加伤亡。
失去了温室这一安乐之地的宿主们恐怕会为了寻找下一个落脚点而历经磨难,但至少比死在这里,或者卷入风见鸡无聊的圈钱计划中要强。
冬风的使者也能够重新掌控城市。虽然之后有可能因过于强硬的做法而遭到报复,可也比在这里丧命要好。
“穿过战场太困难了,还是绕到背后翻墙进去吧”
鲁卡转身准备离开这里。他也准备好了蜜虫,以防万一。
就在这时,鲁卡看到了一个人影忽然显现在战场上。
那与混乱厮杀的任何一方都不同,正若无其事一般在充斥着血液、钢铁和尸体的恶臭的战场上摇摇晃晃地行走着。
鲜红的假花,酷似铃兰。
红色的头发被雨淋湿,贴在脸颊上。
瘦弱纤小的身体上已沾满了水珠,上面穿着莉迪赠予的红色衣服。
本应在旅馆的房间内安睡着的萨洁,居然出现在了战场的正中央。
鲁卡的额头上渗出冷汗。
萨洁没有表现出躲避的意愿,而是在厮杀的中心处,宛如一片落在水面上的叶子一般,随着风浪一摇一摆。
人类一方似乎是根据头上花的有无来判断是否为敌人。
一个让对手逃脱的驱逐特务看到了萨洁的身影。
“萨洁!”
来不及多想,鲁卡便将蜜虫喝下。
炽热的力量在手背上刻出条条纹路。
他奋力踢击脚下被雨淋湿的石砖,如离弦之箭一般吹开雨滴,向前飞驰。
“混账!为什么会在这里!?”
明明可以再多活一段时间的萨洁,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上,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鲁卡不停地奔跑着,心中满是焦虑、苛责,以及担忧。
他纵身一跃,跳入乱斗的漩涡边缘。
感觉浑身都被一股不寻常的热气包围。明明在下着雨,却觉得四周很热。
不论是宿主还是人类,都从目光所及的敌人开始发起攻击。他们已无暇考虑战术,只是一味地想要击倒面前的敌人。
鲁卡依靠着在混乱中依然醒目的红色头发,赶到萨洁的身旁。
他插入萨洁和驱逐特务中间,用短刀挡住挥下来的雪白的刀刃。溅到突然出现在面前掩护宿主的鲁卡,驱逐特务虽显得惊讶,但很快便再次发动攻击。
这时,鲁卡感觉有一只冰冷的手拂过自己的后颈。
那是刀锋划过空气造成的气流。有人从背后向鲁卡砍过来。
鲁卡抱起萨洁娇小的躯体,纵身向一旁跳去,在湿漉漉的石砖上滑行,卷起地上的落叶。
躲开了——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一个人影落在汤倒在地上的鲁卡上面。
“危险!”
莉迪的叫声穿过一片嘈杂抵达鲁卡的耳边,鲁卡立刻翻了个身。
下一瞬间,一柄剑以惊人的气势狠狠劈在地上,鲁卡险些被切成两半。
为了能够抵御冲击,鲁卡保持着躺倒在地的姿势,拔出短刀用双手握持。
刀与刀激烈碰撞,手腕、臂肘、肩膀、骨骼、关节,到处都传来被挤压的声音。
攻击鲁卡的男子凭借着蜜虫带来的蛮力,像在打年糕一样反复不停地挥下手中的剑。躺倒在地上的鲁卡无法反击,只能咬着牙挺着,正面扛下所有的攻击力量。只要没能扛住一下,他和怀中的萨洁便都会被劈成两半。
在对方蛮力的攻击下,鲁卡的身体承受能力终于到极限了。就在这时。
突如其来地,男子的身影消失了。
鲁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站起身一看,只见戴着蓝色臂章的男子已被莉迪的头发缠住,漂到了半空中。
然后,莉迪便直接把男子扔了出去。男子撞到樱树上,撞断了几根树枝后,便笔直地掉落到地上。既然服用了蜜虫,他应该不至于丧命。
莉迪奔到鲁卡身边,鲜红的双眸中燃烧着愤怒。
“鲁卡你这笨蛋!你在干什么!?萨洁说过,比起她的性命,更希望你保护自己的性命,你忘了!?不管有任何理由,你牺牲自己保护萨洁,那绝不是她愿意看到的事情!”
“呃、唔……”
面对莉迪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鲁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话完全正确,容不得一丝反驳。
鲁卡下意识采取的行动甚至不是为了宿主,而只是为了自我满足。
他并不是为了萨洁的幸福,而只是面对她即将被杀死的状况,条件反射般上前救助而已。这其中也包含着那时因犹豫着没有使用蜜虫,而眼睁睁地看到摆摊的青年被杀死的那一幕的悔恨。他被激情吞噬,险些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若不是因为现在身处战场,他恐怕会直接瘫坐在地上吧。
——现在还不能消沉下去。现在不是去想那些的时候!
鲁卡咬紧牙关,重新振作起来。他站起身,准备把萨洁也扶起来。
“抱歉,你说得一点没错”
“鲁卡,总之先逃吧。这样下去——”
“肚子……饿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萨洁突然开口说道。
她用茫然的、似乎因发烧而飘忽不定的语气,诉说着自己的饥饿。
鲁卡和莉迪一时没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说饿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
这时,随着一阵吼声,附近的一名男子冲这边砍了过来。
不,准确地说不是砍过来,而是用针对宿主作战而定制的打击警棍挥了过来。男子三十出头,体格健硕。他正是冬风的使者的头目安东尼。
他似乎是瞄准了莉迪,不过莉迪轻而易举地避开,并反过来用头发将安东尼的身体缠住举了起来。安东尼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他马上就要像刚才那个男子一样被扔出去了。
正当鲁卡这样想的时候。
萨洁突然用力挣脱了鲁卡的手臂。
“呜喔!”
鲁卡险些以为胳膊会被拽断,慌忙松开了手。
不受束缚的萨洁走到莉迪身旁,冲着被缠在头发中的安东尼的头伸出双手。
她将双手轻轻放在安东尼的脸颊上。
下一瞬间,萨洁便把他的头拧了下来。
面对这一幕,连莉迪也愣住了。
被头发缠住的无首尸体逐渐失去力气。
“萨……洁?”
鲁卡呼叫,然而她毫无反应。
萨洁定定地望着手中淌着血的头颅,突然,她张口咬了上去。
传来了头盖骨碎裂的声音。
表情苦闷的尸首上,少了萨洁的嘴巴大小的一块。
萨洁将头盖骨连同脑浆一块咀嚼着,发出响亮的声音。
她很快便咽了下去,然后又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
“……肚子……饿了……”
“噫”
听到她机械般重复的声音,鲁卡不由得缩起身子。
萨洁的眼中一片空虚,仿佛爬虫的眼睛一样,似乎没有在看着任何东西,没有对上焦点,一片模糊。
回过神来时,鲁卡发现战斗已经停止了。
看到萨洁过于脱离常识的行为,不论是人类还是宿主,都只能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萨洁小巧的嘴中发出的头盖骨碎裂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响亮。鲜血从她那干瘦的嘴角流出来,淌到她的身上、衣服上,以及地面上。
“杀、杀了她!怪物!杀了她——!”
冬风的使者中的一个人发出惊骇的叫声。
这句话道出了在场除了鲁卡以外所有人的心声。
听到叫声,有几名驱逐特务总算回过神来,挥起剑朝萨洁砍过来。
剑刃刺进萨洁娇小而纤瘦的身体里,穿透了胸膛,割裂了腹腔。
鲜血从被剑刺中的伤口处伸了出来。
萨洁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不,那不是抽搐。
随着身体的颤动,她的骨肉以伤口为中心开始摇晃,并以极高的速度再生,似要将插入其中的剑也一块吞噬。
然后,萨洁朝着刺中自己的男子伸出了颤抖着的右手。
萨洁的右臂抽动着,仿佛跳动的心脏一般,愈发鼓胀,直至失去手臂的形状,宛如被火炙烤的气球一般逐渐膨大,变得无比巨大。
胀至萨洁的躯体一般大的右臂抓住了持剑男子的肩膀。
下一瞬间,男子的肩膀便被曾经是萨洁的生物的右手咬碎撕裂。
不是掰也不是扭,而是咬碎撕裂。变大的手掌的中央裂开一个口子,变成了另一个嘴。异常伸长的手指如同牙齿一般将男子的肩膀连同衣服一块啃了下来,响起了肌肉组织被撕裂的瘆人的声音。
伤口处肌肉和骨骼的横截面清晰可见,血液不停地从中涌出。男子的手臂与身体只剩下一层皮相连,终于因抵不住重力的拖拽,啪嗒一声掉在湿漉漉的地上。
曾经是萨洁的生物——异形的“尸骸”的右臂中间仿佛形成了一个空洞,被咬下来的男子的骨肉正一点一点被吞咽下去。微微鼓胀的手臂形状的变化能够验证这一点。
早已失去了意识的男子无力地躺倒在地。
但现在,昏厥过去的他已经变成了“尸骸”的食物。
“尸骸”蹲在地上,正在用两张嘴啃食着男子。
“噫唧呀啊啊啊啊啊啊!”
冬风的使者的一人一边呕吐着,一边砍了过来。
也许他是看到“尸骸”的背部毫无防备,想趁此杀掉她吧。
然而挥下的剑刺入了“尸骸”的背部,没能贯穿,也没能被拔出来。
“尸骸”依然蹲在地上,只是回头朝攻向自己的男子瞟了一眼。
被剑刺中的后背开始蠢蠢欲动。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尸骸”的后背喷了出来,将男子推倒在地。
那个东西又白又柔嫩,与“尸骸”的右臂别无二致。从她的背后,长出了第三条手臂。
刚刚出生的手臂一边挥洒着粘稠的体液,一边牢牢抓住了男子的胸膛。肉体被无情地扭断,血液喷涌四溅,被雨水冲淡,沿着石板的缝隙流淌。
随着不停的啃食,“尸骸”的下半部开始逐渐膨大,仿佛是将吃掉的肉直接贴在了上面一样,双腿越来越粗,直至难以辨认原来的形状,从中又生出了手臂、嘴、长有嘴的手臂。
“肚子饿了”“吃饭”“食物”“肉”“饿了”
无数张嘴一边流着不知是口水还是消化液的液体,一边不停诉说着饥饿的痛苦。声带似乎尚未发育完全,以致没有听得十分清楚,但想要表达的意思一目了然。
庞大的肉块折叠起来,像是弯下了膝盖的样子。
下一瞬间,“尸骸”毫无征兆地跳了起来,张开数张嘴,朝几个人拥抱一般飞扑过去。
这时,鲁卡终于行动了起来。
“萨洁!”
他插进“尸骸”和即将被当作食物的人们之间。
——这是……萨洁吗。
在极近的距离看着肉块随着心跳有规律地抖动的样子,鲁卡拼命忍住想要吐出来的冲动。他见惯了伤口和尸体和被切开的骨肉,但这种东西他还是头一次见。
砍是没有用的。他已经见识过了。
所以,鲁卡朝长在“尸骸”腰际的带有嘴的手臂踢了过去。他的脚陷进了浮现有血管的柔软的肉堆里,被踢中的手臂剧烈地摇晃着向上挥起。
然而,鲁卡却因此失去了平衡。
过于柔软的手臂令人不禁怀疑里面到底有没有长着骨骼,势头过猛的鲁卡踉跄着站稳脚跟。当他暗叫不妙时,最大的一条右臂上的嘴已经咬住了鲁卡的左臂。
一阵尖锐而剧烈的疼痛传来——然而比起疼痛的感觉,更多的是热意。
“尸骸”挥动手臂,宛如咬住猎物的野兽想要撕扯下一块肉一样。
正疼痛难忍的鲁卡转眼间便感受到了强大的惯性力。
“呜喔!?”
眼前的景色朝着后方迅速流去。
被巨大无比的力量扔出去的鲁卡摔在潮湿的石板上,以惊人的速度滑行着,沿途溅起无数水花。他一直滑到道路尽头的十字路口处,才终于停下。
左臂和左肩仿佛被尖刀剜过一般疼痛。
鲁卡检查了一下身体上的伤口,结果只有被咬过的伤痕、被甩出去导致的脱臼以及在地面上滑行造成的擦伤,并没有被咬掉一块肉。
他首先把脱臼的胳膊自行复位。肩膀处传来爆炸一般的剧痛,鲁卡大吼一声,硬是挺了过来。
然后,他检查了一下左臂上的伤口。
“这……还真是惊人啊”
手臂的正反两面有若干处仿佛是被枪刺过一样的伤口。
伤口不算小,似乎是被犬牙咬的,形状错乱,显得尤为触目惊心。随着脉搏的跳动,从刺穿的伤口处,血液一下一下地喷出来,钻心的疼痛似要麻痹脑髓。
好在这不是无法痊愈的伤口。借助蜜虫的效力,过一会儿应该就能自行止血吧。不过在那之前,就只能使用剩下的一只手臂了。
不论如何,该做的应急处理还是要做。鲁卡刚想要缠上绷带,便只觉有人从远处朝这边飞跳过来。
——是莉迪。
刚刚还在一脸惊骇地疾驰的她,看到鲁卡站起身来安然无恙的样子,便立刻回到了往常平静的表情。
“看来没什么事呢”
“算是吧”
鲁卡拿出随身的绷带缠在左臂上,用牙咬住一端,用力系紧。
已经喝过蜜虫了,对于止血来说便已足够。只要静候半个钟头,伤口就会痊愈,只是现在可不是悠然疗伤的时候。
“莉迪……那个,是什么?萨洁到底怎么了?”
“我只能说说自己的推测”
莉迪开了个头,然后望向温室的方向。隔着烟幕和雨帘的对面,能够隐约看到活动的影子。
“那是一种适应,让宿主的身体发生变异以适应环境,就像手脚被绑住的我变得能够使用头发一样”
“那,如果宿主一直饿着肚子的话,就会变成那个样子吗?”
“应该,不会变成那样的……”
她似乎在犹豫着该如何告诉鲁卡。
“现在‘尸骸’上并没有‘生命的气味’。她变得那么大了,这一点很容易知道”
察觉到鲁卡仍然疑惑的视线,莉迪紧紧盯着“尸骸”说道。
“那个孩子已经不再活着了。活着的只剩下花了”
简洁的说法中,承载着事实的沉重。
“尸骸”一边游动一边啃食。但一般来说,宿主死去的时候,花便会强行开放。如果没有积蓄足够开放的养分,就会直接死去。
不祥的预感令鲁卡浑身发寒。
“萨洁的花,是不是不知道宿主已经死了?”
她的花无法正确认知生命力。
那正是花用以检测宿主是否死亡,以及为此考虑对策的能力。
然而现在,花不知道宿主已经死了,它只是在一味地再生着肉体,将其强化,为了适应饥饿而让肉体依从本能不停进食。
也许,当萨洁死亡时,肉体自身的代谢能力也随之停止,结果让花更容易操控肉体的变化了。不过,就算身体再如何强大,失去智慧和人类的模样——对于宿主来说最为强大的武器——恐怕不会是花原本的意图。
鲁卡感到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不只是因为身体淋湿了。
他已经体会到了花这种生物的可怕的执念。虽然制造出契机的是设计了强制感染实验的人类,但没想到竟会诞生出如此可怖的怪物……。
——要冷静。
鲁卡硬是抑制住了内心的情感。
——我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给更多的宿主带来幸福。让宿主和人类和谐共存。找到解开矛盾的答案。
如果放着那个“尸骸”不管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长得依稀像宿主的怪物们出现在街头,啃食着人类。这会带来多么巨大的恐慌情绪。当人类面临如此恐慌时,又会怎样做?
广袤的桑泽之地,将不再会是宿主能够生存的场所。
鲁卡长呼出一口气,然后将力量积蓄至腹部。
“我去把它停下来”
看着带着崭新的决意这样说的鲁卡,莉迪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打算在这个时候拼命啊。嘛,随你喜欢吧。你决定的事情,我不会阻止的”
“……没你说得那么好听”
内心只是想要赎罪的情感。
结果,鲁卡既没能拯救,也没能杀死萨洁。他总觉得是自己的优柔寡断,导致了那种怪物的诞生。
有时会过于天真,有时信念会动摇,有时会迷失方向。
回想起来,自从来到这个卡特多拉尔,短短的数日间,自己出了多少洋相。
嘴上说着宿主如何如何之类的豪言壮语,到头来还是这幅悲惨的模样。
至少,现在能够做到的,就是阻止“尸骸”。
三 落幕
等鲁卡和莉迪回来时,温室的前面已经回归了寂静,只有不停落下来的雨滴打在石板上弹跳的声音充斥着周围。
在温室前面的道路上战斗的宿主和人类似乎早已逃走,只有吃剩的尸体和武器凌乱地散落在地上。
数量惊人的机械弓的箭尤其引人注目。似乎是把所有的箭都用光了,但依然没有起效。
“到哪儿去了……”
“莉迪,你看这个”
鲁卡发现了地面上像是鼻涕虫爬过一样的痕迹。
石板的积水上,形成了层状的油。油的痕迹一直通向温室里的建筑,仿佛一块肉被拖在地上前行一般。
这恐怕是“尸骸”走过的痕迹。
“为什么要去温室?”
“可能是还记得温室里面有食物吧”
在脱离了困境之后,“尸骸”首先便将温室的食物保管库一扫而空。
鲁卡不知道它在变成那样的状态之后是否还记得食物保管库的事情,而且它在生前已数次经历了失忆。难道说它不是把这个作为经历而是知识来记住的吗。
“不管怎样,如果它往这边来了的话就再好不过了。至少不会不加区别地去啃食普通市民”
那才是鲁卡最为惧怕的事态。
他首先寻找的便是油。既然用剑砍不死,那就只能用火烧了。
他记得驱逐特务带来的用于焚烧尸体的油放在道路的一端,然而到那里一看,只见所有的木桶都已破损,像是被某种东西压碎了一样。
那个奇怪的足迹原来是因为这个。油溢到道路上,将积水染得五彩缤纷。
然而,流出的油的量和木桶的容积比起来,显得少了许多。
“……是把油喝掉了吗”
虽然不知道这个油可否食用,但总之“尸骸”似乎是把这个当作了食物。
这下子就派不上用场了。
——如果温室里面有燃油的话就好了。
鲁卡暂且放弃了这边,捡起了驱逐特务使用的点火器。点火器有手掌般大小,将打火石和钢块组合在一起,用发条驱动点火。像机械弓一样,扣动扳机,石头和钢块便会碰撞产生火花。驱逐特务一旦杀死了宿主,便必须尽快将尸体烧净,然而因为火种不便携带,所以会经常使用这种点火器。它最大的好处是,即便在下雨天依然能够正常工作。
接下来,鲁卡便开始追踪“尸骸”的去向。
拖在地上的油迹一直通到研究楼的入口,接近研究楼时,还听到了从那边传来动静——玻璃被打破的声音,撞击的声音,女性尖叫的声音,以及像是怒吼的声音。
似乎是没有参加战斗的宿主和因负伤而退出战斗的宿主遭到了袭击。
——要快点。
在焦虑的内心催促下,鲁卡迅速穿过玄关。嘈杂的下雨声似乎远去了。
进入了没有雨淋的室内,鲁卡简单地拧了拧衣摆。衣服过重会不便于行动。虽然没能拧出多少水,但也比湿透了强。莉迪也用头发将衣服拧干。
室内,“尸骸”通行的痕迹更加明显。不是因为油反光,而是因为轨迹上沾有泥土。
以及,鲁卡又明白了一件令他更加不安的事情。
“尸骸”通过的痕迹异常地宽阔,鲁卡甚至无法一步跨过。
痕迹一边时而出入着沿途的房间,一边朝走廊深处延伸。
每当靠近门被破坏的房间,朝里面看时,鲁卡都会因血腥的恶臭而皱起眉头。
看了几个房间,但凡是“尸骸”踏足过的,里面都被毁得惨不忍睹。家具全部被扫倒在地,床也被破坏殆尽。随处可见斑斑血迹,以及被吃剩下的宿主的尸体。“尸骸”似乎喜欢从头部开始进食,就算有残余的尸体,也早已无法再开花了。
从建筑物的上层仍在不断传来声音。一阵玻璃的破碎声响起,紧随其后的是几声像是某种小东西掉落到庭院里的声音。但愿那是宿主成功逃脱的信号。
“走吧,先去找油”
在“尸骸”对温室失去兴趣,转而跑到外面之前的这段时间,是胜负的关键。
“唔……”
从厨房传来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那恐怕是“尸骸”在啃食的时候流出的消化液的气味。
“尸骸”似乎吃掉了正好放在那里的料理和食材,各种液体和材料的碎片飞溅到墙壁和地板上。
“但愿还能剩一些食用油”
鲁卡小心翼翼地进入厨房,迅速调查被破坏的壁橱和容器中残余的物品。很快,他便有了发现。
“莉迪,我找到好东西了”
在厨房的角落里堆着的箱子中,发现了近一百瓶酒。酒的种类各式各样,葡萄酒,苹果酒,甚至还有米酒。虽不知是用来制作料理还是饮用,但除了少数几瓶被打破以外,绝大部分都封装完好。
“看来它没把这个当成是食物啊”
“啊—。毕竟还是孩子呢”
多数国家禁止孩童饮酒。这是出于宗教上的规范。
如果说那个怪物仍在用“尸骸”的大脑进行着思考的话,它没有将酒当作食物这一点就可以理解了。
“用这个就能生火了吧”
“没错,尤其是烈酒……比如说这个,这瓶蒸馏酒甚至可以用来点烟呢”
鲁卡挑了几瓶能派上用场的酒。
然后,他在手边寻找抹布。虽然大部分都被奇怪的液体浸染了,但还是找到了几条干净的。
拔掉瓶栓,将布搓成条塞进瓶口,头部留出一些,然后用包装用的绳子系紧。
虽然仍只能用单手操作,但没花多少工夫,便做好了一件武器。
“燃烧瓶啊”
“没错没错。这个东西烧起来可旺了呢”
就算能够把酒泼到它的身上,但想让其着火恐怕没那么容易。
那么,最稳妥的方法还是先点着火再扔出去。
“但愿这招能管用……”
短暂的平静过后,骚动声再次响起。
从楼上传来物品被破坏的声音。
“走吧”
鲁卡抱起燃烧瓶迈开了脚步。形式已不容许他喘息片刻。
来到二楼,鲁卡惊愕得停下了脚步。
在地面上拖拽的痕迹已经拓宽到和走廊一样宽了。这意味着“尸骸”已经膨胀到了如此的程度。
似乎是察觉到了鲁卡的脚步声,从拐角的阴影处现出了某个东西的轮廓。
肥大的肉块像一只鼻涕虫一样扭动着,它的表面长着数张嘴,嘴中长有锋利交错的牙齿。酸臭的像是消化液一样的液体正从嘴里淌出来。
身体的下部长出了数条胳膊,来帮助将食物运送到嘴中。再稍微往上一点的地方则是长出了数条用于捕食的长有牙齿的嘴,像章鱼的脚一样耷拉着。
萨洁的上半身安然端坐在这只怪物的头上。鲁卡要略微抬头才能看到她的头部,双眼早已失去了生命的光泽,仿佛肮脏破碎的宝石一般,令人联想到爬虫的眼睛。鲜红色的头发上到处都沾上了血浆,已变得漆黑。
而她的身体中最先发生变异的右臂,现在则已经长成一个肥壮的肉鞭,一直垂到脚边。
——这恐怕是……将本应该供给花的养分全部用来生成了肉体。
她吃下的“肉”本是应该成为花的营养,但事与愿违,这些养分却全部只被用来扩张身体,这实在是过于悲伤的事实。
“我可不会干那些危险的事情哦?和那种东西打有点太……”
“我知道。你就帮我拿着这些瓶子吧”
鲁卡将燃烧瓶交给了莉迪,自己手中只留下了两个。
“尸骸”扭动着庞大的肉躯,缓缓向这边靠近。
“……肚子,饿了……”
剩下的唯一一个没有变形的脸庞,正一边流淌着唾液,一边发出空洞的呢喃。
——要盯着她的眼睛。
鲁卡如此告诫着自己,在“尸骸”的面前站定。
“啊啊……知道了。现在就让你解脱”
鲁卡按动点火器,点燃引线。渗入布团中的酒精燃烧着,火焰缓缓晃动。若瓶被打碎,其中的液体便会立即被引燃着火,发生爆炸。
他朝着缓慢靠近的“尸骸”的脚边,迅速扔出一个瓶子。
瓶子没能命中目标,而是砸到地板上,应声而碎。溅出的液体被点燃,灼热的冲击波席卷着鲁卡,而“尸骸”则没有表现出任何躲避的举动。
硕大躯体的一部分着火了,散发出肉被烤焦的异味。烧灼的皮肤脱落,将地板熏黑。
然而,“尸骸”丝毫不显慌张,而是静静地低头看着自身燃烧的样子。面对负伤却依然保持平静,意味着这点程度的伤痛完全无关痛痒,或者意味着作为生物的本能已经丧失殆尽——不论如何,这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
静静地低头看着的“尸骸”突然歪起身子。它向前倾斜,似是要将着火的部位卷起来。然后,硕大的躯体开始晃动,时而撞到墙壁上,整个建筑也随之晃动,走廊的窗户接连破碎。下半身虽然是一团肉,让人无法判断上下前后,但借助依稀残留着形状的上半身,多少也能看出其中的动作。
当“尸骸”再度起身时,身上的火已被扑灭。
她撞到的墙上,粘着被烧焦而剥离的肉块。
伤口处淌着鲜血,但转眼间便被堵住,像是魔术一般。
——看来没有想的那样简单。
鲁卡引燃了另外一个燃烧瓶,将其拿在右手上。他这次瞄准的是天花板。既然下面不行,那就攻击上面。虽是单纯的思考,但只要攻击得当,就能让它沐浴在火焰当中。
他压低了身子,以求让燃烧瓶撞到天花板上破碎。鲁卡维持着这个姿势,逐渐向“尸骸”逼近。
准确地说,是他准备这样做的时候。
“……碍……事…………”
在鲁卡跳起身的同时,异形的右臂以惊人的速度挥了过来。
鲁卡急忙停下动作,但“尸骸”的右臂依然在朝他扫过来。
虽然身体十分钝重,然而手臂却异常敏捷。
——不好,躲不开了!
鲁卡的手中正拿着燃烧瓶。如果现在被击中,手中的瓶子就会破碎而爆炸,自己也性命难保。
“呜!”
鲁卡来不及瞄准,将瓶子扔了出去,双臂交叉在身前以抵御攻击。
肉鞭准确无误地命中了目标。
攻击中没有锐利的感觉,只有沉甸甸的质量。柔软而硕大的手臂的打击有着奇妙的质感和实在的重量。左臂的伤口处传来剧痛,绷带上再次渗出血液。
冲击从交叠的手臂传到身体上,直达后背。肺中的空气也被挤了出来鲁卡仿佛一只被拍飞的虫子一般飞到了半空中,翻着跟头飞到后方。
一阵眩晕袭来,地板和天花板映入了眼帘。
地板,天花板,地板,天花板。三半规管依然没有准确地把握上下的方位,他只觉得天花板离自己越来越近。
直到天花板逼近至面前,鲁卡才将其一脚踢开。借助这一脚,身体停止了回旋,然后他以跪着的姿势落到地板上。
刚才扔出去的燃烧瓶落在了“尸骸”后方的远处,破碎后爆炸起火。
“尸骸”没有回头看向那边,而是瞪着浑浊的双眼看着鲁卡。
莉迪也在盯着“尸骸”看。
“鲁卡,还没有……被吃掉……对吧?我也……”
她自言自语,说着令人费解的话,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莉迪,下一个!”
“啊、嗯,知道了。……最好还是注意一点,不要死了”
这自然不用莉迪多言。因为那也是萨洁的愿望。
鲁卡接过一个硕大的瓶子,点燃引线。
“尸骸”缓缓转过身子朝向这边。下半身的肉块笨拙地移动着,在长在下部的手臂的辅助下,沿着走廊前进着,仿佛液体在缓慢流动一般。
不知它是打算攻击鲁卡,还是想要去鲁卡身后的楼梯。
如果它是想要到外面去的话,那就更不能退让了。
仅仅将瓶子命中是不够的。
——如果说要瞄准什么地方的话……果然,是头部吗。
据说,寄生于宿主的花的本体,藏在宿主的头中。
花赋予的力量,不论是适应能力,还是身体的强化和再生,只要把根部拔除掉,就无法维持了。
而且,这一大块肥硕的肉团上面,要说有哪个地方能够把东西撞碎,那就只有坚硬的头盖骨了。
鲁卡手持燃烧瓶,一点点拉近与“尸骸”的距离。手中燃烧的火苗舔到了他的后颈。
“尸骸”用它那无法读取思考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燃烧瓶的火焰。
虽然已经丧失了正常思考的能力,但似乎凭借本能察觉到了,这个武器对于自己来说是莫大的威胁。
不管对方是否进入了自己右臂的攻击范围,“尸骸”便挥起了右臂。
然而,鲁卡已有所准备,便得以预判出它的动作。
他向斜前方跳去,躲过笔直地挥过来的手臂,然后他再次用力一跳。
鲁卡越过几乎填满了走廊的肉块,从“尸骸”上半身的旁边穿了过去。
他落在“尸骸”的身后,然后迅速转身,瞄准了它空荡荡的背后。
然而“尸骸”将下半身的肉块扭动,仿佛拧弹簧一样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子。虽然不及人类般迅速,但膨大的右臂已经挥起,似是要补足运动缓慢的缺陷。
——再来一次!
转过身来的鲁卡再一次纵身一跃,跨过了“尸骸”的身体和挥过来的手臂。他跳得极高,头险些擦到天花板。
“尸骸”的面孔正在逼近。
鲁卡在空中扭过身子,与它的上半身擦肩而过,与此同时扔出了手中的燃烧瓶。
身体经过强化的鲁卡扔出的瓶子高速撞到“尸骸”。
在鲁卡落地的同时,残留着萨洁的模样的上半身轰然起火。
猛烈的火焰舔舐着“尸骸”纤瘦的上半部。
下半身开始左右扭动,想要扑灭上面的火焰。连带着的上半身撞到墙壁和天花板上,脸的形状逐渐被毁坏。然而火依然没有熄灭,“尸骸”便向前弓起身子,将上半身卷进了肉块的下面。
肉块里面的部分,相当于腿的地方显露出来。内部正渗出血液,可能是在移动中与地板摩擦而受了伤。
着了火的上半身被肉块完全覆盖。没有了氧气,火很快便会熄灭。
“莉迪,给我燃烧瓶!”
“给”
鲁卡接过燃烧瓶,迅速将其点燃。他的手中亮起了火苗。
就算撞到那堆松软的肉,瓶子也不会破碎——如此判断的鲁卡让瓶子擦着地面快速滑出,进入肉块和地板之间。
随着一阵闪光,火焰爆炸般扩散开来,肉块被包围在其中。
鲁卡紧接着又扔出一个,瓶子装在墙上破裂。喷出的液体立刻化为火之雨,浇在“尸骸”的下半身上,肉体几乎完全被火焰吞噬。整个走廊在左右和上下方向都被烈火填充,就连鲁卡额头上冒出的汗也很快被烈焰蒸干。
墙壁上的涂漆在火中融化脱落,释放出黑烟和恶臭。熊熊大火中,“尸骸”痛苦地挣扎扭动,在狭窄的走廊里用全身疯狂地冲撞着墙壁。
随着身体的摆动,右臂打在墙上,变得扭曲。庞大的躯体一边燃烧着,一边如舞蹈般拼命扭动。
——还不够吗……!?
苦苦挣扎的“尸骸”仍然没有停止动作。不仅如此,它仿佛刹不住脚步一般,整个身子朝前飞扑过来。
不,不是飞扑过来,而恐怕是摔倒了。不论如何,它如果再这样挣扎下去,鲁卡就要被它压扁了。
长在下半身的手臂像划桨一般摆动,帮助躯体前进。它迅速缩短着与鲁卡之间的距离,同时冲鲁卡挥出了长长的右臂。
从根部发力的手臂迅速飞来。就在这时,
“住手吧”
莉迪命令道。
她的声音清澈通透,娇小的身躯散发出不可违抗的威严。她开口的一瞬,时间似乎冻结住了。
然后,莉迪向前踏出一步,站到了“尸骸”右臂挥击的轨道上,似是要护住鲁卡。
“尸骸”立刻做出了反应。
在即将碰触到莉迪之前的一瞬,它硬是改变了手臂摆动的轨道。手臂用力打在天花板上,被撞得扭曲,鲜红的花在空中朵朵绽放。
因强行错开攻击的“尸骸”失去平衡,狠狠地摔倒在地,整个研究楼随之猛地一颤。它趴在地板上,上半身仍在燃烧着。
“莉迪,快退下!”
莉迪立刻向后跳跃,鲁卡将最后一个燃烧瓶扔了出去。瓶子打在离“尸骸”上半身的附近,爆炸起火,将它的整个身体全部包围在了烈火之中。
鲜红的假花寄宿在她的身上,引导着她的成长,如今又让她化为怪物。被同样鲜红的火焰吞噬的“尸骸”痛苦地扭动着矮小的上半身。
然而,熊熊大火没有因它的动作而减弱。它不停扭摆,力气也逐渐消耗殆尽。
“尸骸”再次倒伏在地上。烈焰缓缓地将她的身体融化,而“尸骸”早已无力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