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扎好伤口之后,我们小憩了一下。
然后从下午开始,就在森林中朝着乌鲁斯村前进。
单调没有变化的沉重景色,尽是萧瑟且奄奄一息的色彩。
「——今天就到这边吧。」
当一路上话很少的路伊提出这个建议,是在接近傍晚的时候。
「距离晚上还有一段时间吧?」
「这附近树木丛生,很适合躲过野兽的视线,而且——我想早点让身体休息。」
「……对不起,你的伤口还在痛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因为想在天亮前出发……我们必须在雷姆不会出没的时间点,抵达乌鲁斯才行。」
路伊的目光停留在像是敞开了双臂的巨树上,手也跟着指去。
「就选那里吧。那棵树的树干够粗壮,能让我们藏身。」
「我问你,路伊,雷姆也会出现在乌鲁斯村吧?既然如此,先让一两个变成雷姆的人恢复原状,不是比较好吗?」
「……不,要以王子殿下们为优先。」
路伊顽固地不肯点头。
我失望不已,虽然我就算撕裂了嘴,也不敢说自己是可以依靠的存在,然而路伊也从来不将我列入考虑,他目前就是将重心摆在让能使用神剑的王子复活上。
失望接着逐渐转变为一股疏远感。让人们复原,阻止国家崩坏,背负这些责任而来到此地的人,明明是我才对。
「……要生火对吧?我去捡树枝回来!」
「响,别一个人行动——」
「放心,我不会走太远!」
这是抵达巨树之下,从爱尔的背上下来之后的事情。
我硬是说服了感到困惑的路伊,决定一个人去寻找适合生火的枯枝。我想展现给他看,自己也有能够帮上忙的地方。
爱尔不安地低吼着,作势想要跟着我走,但在我瞪了它一眼之后,便用力地甩了甩尾巴,落寞地坐回原处。
路伊和爱尔像是一脸操心地看着孩子的冒失举动的监护人,这样的态度使我略感不满,我是真的没有打算要离开太远嘛。
我轻轻蹙起了眉头,使劲晃动着长衣的下摆,踏出了步伐。
就以路伊他们所在的巨树作为中心绕一圈,捡拾掉在地上的枯枝吧。也需要捡些落叶,不然尚未完全干燥的枯枝很难生火。
正当我在寻找看似易燃的树枝时,发现了一颗奇妙的树木。
那棵树有着壶状的树干,表皮则像是有数不尽的坚硬鳞片附着一般,粗糙不平。
而在树干最粗壮的部分,有一个几乎可以给小孩子整个人躲进去的树洞。
「这个树洞是什么啊?是人造的洞穴吗?」
我战战兢兢地探头窥看之后,大吃了一惊。
可以看见树洞下有大量的积水。
「太好了,这说不定可以喝呢。」
我感到兴奋期待,如果是在日本的话根本连想都不会想喝。
在这个世界,水显得非常贵重。大地无一处不龟裂,泉水、小河也全都干涸了,明明是阴天,却也丝毫不见下雨的迹象。
我原本有点担心行李中的水若是喝完了,该在哪里补充才好,而这可说是个大发现。
我将抱在手中的树枝放在地上,伸出手掬起了一些树洞里的水。
「……看来应该没有问题,既不混浊,闻起来也没有怪味。」
是清澈透明的水,上面也没有灰尘漂浮。
「问问路伊这能不能喝好了。」
纵使我再怎么莽撞,也明白不能擅自判断就喝下肚。我随性地挥挥手将水甩掉,起身离开了那颗有着树洞的树木。
「——?」
当我朝路伊他们所在的方向跨出一步时,背后突然传来了「唰——」的一记奇怪声响。
不是野兽的脚步声,更像是无数的振翅声?
不祥的预感使我绷紧了全身,就在我正要回头的同时,黑影覆上了我的背部。
——不对,这不是影子!
是虫。
隐身在洞穴中无数的虫。
「唰——」地如波纹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无数只有着椭圆形躯体的小虫子一口气蜂拥而上,并聚集贴上了我的全身。
这与遭受野兽袭击时相比,在别层意义上更令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而超越了恐惧的厌恶感,也让我的呼吸乱了节奏。
毕竟被虫子爬满全身——
我脑中变得一片空白,一步也动弹不得。
「——响!」
路伊的声音传入了耳中,我的身体这时才脱离了僵直状态。
「不要!走开!」
好恶心……!
我放声尖叫,奋力挥动着手臂。在手臂、背部、肩膀、脖子、头部、大腿、胸口……总之想尽办法拍掉贴在身上揽动的虫子。
「拍、拍不掉!」
我脸色发青,动作相当迅速的虫子们在我的身上放肆地四处爬动,没有比如同刷子般细小的脚,抚弄着肌肤的触感更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了。
「救救我!」
我像个蠢蛋一样鬼叫。有虫子跑进了衣服里面,从脖子往下爬,又从袖子往更里面钻。
偶尔还会从身体各处传来仿佛被蚂蚁咬了的刺痛感。
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羞愧于自己所发出的高亢尖叫声是多么可笑。
「响!」
「讨、讨厌!」
路伊满脸慌忙地冲了过来,但我现在根本是无法回应他的状态。我拼生尽死地大力摆动着手脚,挥拍掉虫子们。然而,就算虫子暂时脱离之后,却又像磁铁一样,再次紧贴而上。
拍不掉,虫,都是虫!
身子像蛇一样弯曲着四处攀爬的黑色虫子,以及色彩格外鲜艳亮丽的一群小甲虫,还有在我的耳旁响起了「嗡」的振翅声。细小的昆虫脚与触角的触感,令我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恶寒。不行,我真的不行了,精神就快要崩溃了!
「路伊,救……!」
我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外表了,感觉恶心到几乎快要失去意识。
有虫子钻进了头发中,无论我再怎么拼命地想拍落,虫子仍毫无动摇地附着在上面,成群结队地在我的皮肤上到处肆虐。
我受不了了,我已经做好了干脆脱掉全身衣服的觉悟。
「响,别动!」
我因为过度惊慌失措而失焦了好几层的视线中,出现了路伊的身影。
他抓了一只比其他虫子都还要大上一号的巨大昆虫,这只虫子跟聚集在我身上的虫子不同,形似蜜蜂,并且有着如宝石般的美丽水蓝色躯体。不知道为何,路伊居然把那大虫送往了自己的嘴边。
「路……」
我的身体被迅速被拉了过去,路伊「喀哩」地一口咬下了虫子的身体,将体液含在嘴里,接着就朝爬满了我全身的虫子们吐出。
与血色有着些微差异的紫红色体液,就这样沾到了我的衣服上。
就在这一瞬间,体液的刺鼻臭味飘散开来,同时,虫子们宛如退潮般离开了我的身体。
「什……!」
几乎是轻而易举地让虫子们干脆地逃开了,就像是惧怕着路伊喷吐出的体液似地。
路伊再次将有着恶心颜色的体液含在嘴里,绕到我的后方,朝着我的背后喷洒。
随后,虫子们只留下了「唰唰唰」的爬地声响,一只也不剩,全都回到了洞穴里去。
我身体僵硬地站着,呆愣地盯着路伊。
路伊把留在嘴里的体液往地上一吐之后,回看着还呆站在原地的我,指尖朝上地就像在示意着要我把上衣脱下。
我顺着他的指示赶紧解开腰带,褪去了长衣。这时路伊像是要提醒我别碰到体液一般,手指换了个方向,指向了沾染在衣服表面上的紫红色污溃,这当然了,我压根也不想摸到。
由于长衣下也穿了好几件同色系的衣服,所以对于脱去外衣这点并不感到抗拒。
我抱住立刻来到了身旁的爱尔,寻求慰借。蓬松毛皮的触感,使我好不容易安下了心。
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真的很恶心,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昏厥过去了……
我的指尖还微微颤抖着,压根就没想到洞穴中潜藏了一大群虫子。
说不定那透明的水就是用来捕获猎物的诱饵,而对于体积庞大的猎物,则就采取以多致胜的攻击吧。
——等等,路伊呢!
对啊,他为了救我,将疑似是老大的水蓝色昆虫的体液含进了嘴里。
「得快点漱口才行!」
路伊仿佛在说着「不要紧」一般,微微一笑之后,轻柔地牵起了我的手臂,带着我回到放行李的地方。
机敏的爱尔应该是察觉到了接下来要做的行动,一口叼起了原本摆在树根上的行李。啊,也对,换个地方比较好呢。
路伊小心翼翼地抱起遭受恐惧与恶寒侵袭,导致动作僵硬的我,让我坐上了爱尔的背。
然后他走到了爱尔的前方,开始寻找要移动的地点。
大约绕了十多分钟之后,我们决定在别棵树下露宿。
「路伊,快漱口吧。」
从爱尔背上拿下行李后,我立刻向路伊递出了宝特瓶。
宝特瓶当中还有三分之一左右的水,是我们节省着尽量不喝所剩下的量。
路伊微微点头,倒了一些水在自己的手上后漱了漱口,不知怎么地,爱尔一直紧盯着他的动作看。
「路伊?」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而路伊仿佛想避开跟我对话,一个闪身就从行李中拿出了新的长衣,披在我的肩膀上。
「那个……路伊,我太轻举妄动了,对不起。」
他就像在说着「没关系」一样,摇了摇头,接着扫视过四周一眼,前去捡拾了枯枝。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路伊的一举一动。究竟是怎么了呢?该不会是已经放弃了我的笨拙,才摆出了冷淡的态度吧。
我知道不可以这么负面思考,但是,却有一股想要稍微抱怨路伊「好冷淡喔」的心情油然而生。单单一句话也好,我也希望他对我说声「没事吧?」。毕竟虫子在全身上下揽动的感觉还残留着,令我感到很不安。
「我真的是太依籁人了……」
自己到底还想要加诸多少负担在路伊身上呢?思及此,我感到胸口一缩,心情变得相当郁闷。被当成帮不上忙的重担,真是很令人难受。
擅自放话说要去找枯枝,却引起了多余的骚动,最后甚至还添了麻烦,我完全没有半点可以责备路伊态度冷淡的权利。
我陷入了自我厌恶当中,并感到无地自容。
当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垂下头的时候,爱尔突然用鼻头小力地推了我的手臂一下。
「……爱尔?」
爱尔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鼻子压上了我的手,直盯着我看。接下来又缓慢地将脸朝向抱着枯枝回来的路伊,并眯起了一对圆眼睛。
「路伊。」
爱尔奇怪的举止令我感到不太对劲,于是我走到了路伊身旁。
路伊稍微撇开了视线,好像有些困扰地微微一笑。
他快速走过我身边,迅速地利用枯枝生火。
我想办法整理了思绪。爱尔别有用意地上下晃动着胡须,看着路伊,似乎是为了传达什么样的讯息给我。
我在从行李中取出一如往常单调的食物的路伊面前直直坐下。
路伊露出不解的神情,一时间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将目光移向了我。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有说上半句话。
火堆的火光摇曳,朦胧地照亮了逐渐暗下来的森林,映照着澄黄火焰的路伊的侧脸,看上去仿佛就像硬是要避开我的视线。
「路伊?」
我出声呼唤,并轻轻抓住了路伊的袖子。他像是回应一般,对我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可是,那对漂亮的月色双眸却依旧低伏着,看他这副模样让我敢肯定绝对有问题。
「你看我这边好吗?」
我下定决心朝着他的脸颊伸出手之后,他露骨地快速避开了。
突然,我的脑中感觉到一阵剧痛,各种纷乱的思绪一口气浮现上来,而每个都仿佛在主张着自己才是正确解答一般,激烈地闪烁着。
路伊在漱口的时候,并非直接用嘴巴碰宝特瓶,而是先倒在手上。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水蓝色昆虫那刺鼻的体液味道在我鼻腔内苏醒。
为了赶走聚集在我身上的虫子们,路伊将体液含在口中之后喷吐出来……这么说来,那时他喷洒的范围只局限在上衣而已,绝不让我的皮肤沾染到。而在那之后,还用手指指示我立刻脱下那件外衣。
那刺鼻道几乎都要令人流泪的味道,以及看似有毒的体液的颜色,让其他的虫子们一哄而散。也就是说,那只水蓝色的昆虫就如同驱使无数工蜂的女王蜂一般的存在吧。
说不定,被唤作女王的昆虫的体液中,具有连同族也会退避三舍的剧毒——?
而路伊完全没有开口半句话啊!
「路伊!」
心脏不舒服地跳动着,一股教人发麻的不安感在我体内奔窜,脖子上也渐渐传来寒意。
就在我为了消除不祥的想法,打算紧抓住路伊时,他很不自然地别过脸,轻柔地把我推了回去,这让我心中顿时燃起了一把火。
「不要逃避!」
我粗鲁地坐到路伊的腿上,用双手捉住了他的脸颊。
路伊似乎没有料想到我会采取这样的行动,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手在背后支撑着,身体稍微往后退了一些。
「路伊,嘴巴张开一下。」
我强势地这么说了之后,路伊压低了视线,露出苦笑。接着又仿佛埋怨我的行为,轻柔地瞪着我。
「快点。」
就算我催促他,他也像在说「没事」般轻轻地摇头,想要蒙混过去。他在身后绑成一束的浅色头发略显凌乱,而一部分没有绑好的发丝,则是落在我包覆住了他的脸颊的手上。
啪叽啪叽地,火堆那细微爆裂的声响,融进了静谧的森林之中。
「你不张嘴的话,我就要把手指强行伸进你的嘴里罗。」
路伊浮现了困惑的表情之后,随即抓住了死赖着的我的肩膀,想要我从他的腿上离开。再这么下去的话就会被他用蛮力给推开,我像是要抱住他一样,索性坐到了路伊的腰部上面,摆出了绝不移动的强势态度。
要是他怎么样也不肯照做的话,我就真的把手指伸进去!
我蓄势待发的神色令路伊有些慌乱,他的手比刚才更加使劲,想尽办法要将我推开。我虽然出手抵抗,但想当然是路伊的力气比较大,我需要帮手。
我立刻大叫出声。
「爱尔!」
身为我的忠实护卫,爱尔靠了上来,并用额头猛力地撞上了惊讶的路伊的胸口。
接着前脚更是毫不留情地踩在路伊的手臂上,牢牢地固定住,避免他逃掉。
爱尔俯视着感到诧异的路伊,得意洋洋地用鼻子冷哼了一声。
而我也把自己身体当做镇石,再次坐到了路伊的腹部上,他则惊愕地瞪大了双眼。
「张开。」
路伊展露出焦急地别过脸,想尽了办法要起身。如果只有我的体重,或许他轻而易举就能起来,但我还有个强力帮手在。
「爱尔,路伊都不肯听我的话!」
话才说完,爱尔就发出了连我也不禁吓到的低吼声,威吓着尽全力想要逃开的路伊。接着它迅速地改变了姿势,在路伊的腋下旁边躺下,张开口轻轻噙住了路伊的手臂。
当然,这只是为了封住路伊的动作,并没有真的咬下去。
爱尔仿佛在出言恐吓着「要是你敢动的话,我可是会真的咬下去」一样,噙着路伊的手腕,露出了尖牙。
见状,路伊的脸色也显得退缩。然而当坐在他腹部上的我,想要硬是要他张开嘴巴的时候,却还是做出了不愿配合的举动。
「真是的,还不肯乖乖就范!」
在持续争执了一段时间之后,似乎总算是认输的路伊,累瘫了似地全身无力。而我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将手指放到了路伊的嘴唇上,并将他的嘴撑了开来。
「路伊——!」
我眼前一黑,胸口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扩散了开来。
路伊的嘴里宛如被火烧伤一样,变得暗红且溃烂。
「不会吧……」
就连舌头也染上深黑色,简直就像已经坏死了一样,唾液也带了诡异的色彩,嘴唇内侧的黏膜也都跟着剥落了。
如果是这么惨不忍睹的情况,那当然是没办法出声说话了。
「怎么办……?」
太阳穴开始传来了阵阵痛楚。
都是我的错,害得路伊替我承担了自己轻率行动的后果。
他分明都再三告诫我不要擅自轻举妄动了。
我却只顾着无谓地唱反调,从不认真去听已经习惯旅途,且熟知危险事物的路伊的话。
甚至还任性地觉得「他很冷淡」而闹别扭,我真是个不知感恩的大笨蛋。
突然,我想起了福君说过的话。忽略自己的无力,当现实不顺自己想望的时候,就开始怪罪他人——他说得没错。
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泼了冷水一样,渐渐变得冰冷。我该怎么办?
「药……爱尔,快拿药来!」
路伊对着大叫的我缓缓地摇头,他仰看着我的月色瞳孔一如既往地温柔,不见丝毫责备我的神色。
「对不起!」
这并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情。
怎么办?欧里恩。我应该是为了帮助这个世界的人而来,却非但没有帮上忙……
——我还会害死路伊。
我感到错愕不已。我怎么会安逸于不是身为保护人的立场,而是满足于受人守护呢?
有代替自己受伤的人在,牺牲奉献己身并代为承受痛苦的人,明明就在眼前。
「我真傻。」
我说不出话来,路伊却还因此露出一脸担忧的样子,略显踌躇地碰触了我的肩膀,他那清澈的眼神让我再次体认到了自己的伪善。诉说自己无能为力,因而感到丢人现眼,因而感到自卑,却沉浸于自己的这副模样,接下来不就是打算博取同情吗?
爱尔松嘴放开了路伊的手臂,担心似地用头蹭了蹭我的身体。
「药……没有用吗?」
不问就什么都不懂,这个事实再度刺痛了我的胸口。
路伊含蓄地微微一笑后,摇了摇头。可能是外用药并不具解毒的功效吧。
我想再一次说声「对不起」,却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将额头抵在路伊宽阔的胸膛上。我紧贴着路伊,而他则是徐缓地抬起了上半身,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背部。
我该如何是好?欧里恩。
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绷紧了身体,将手覆上了自己的嘴。这样的伤,就算漱口也没有意义吧。
但是,就这么不做任何治疗,放着不管的话,最后毒素有可能会扩散到全身。最要命的是毒偏偏在嘴里,这样每当吞咽口水时,毒素便会流进体内。
我紧闭上双眼,那温柔地抚摸着背部的手掌触感,反而令人感到心痛。
真的没有可以治疗的方法了吗?
我拼命地搜寻着记忆,有没有任何救助的线索呢?无论是什么都好。
也许是想得太多了,眉心间开始发疼了起来。就在我下意识地移动手指压住额头时,不经意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那是额头上的石头。
「啊……」
——这是神明们赐予力量的结晶。
这是什么样的力量呢?不知道能不能使用魔法?
这个世界充满了千奇百怪,据说魔法使跟魔术师是真的存在,那或许就连我也可以使用魔法吧,只是,我一句咒鼯也不晓得。
当我阖上双眼之后,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所扩散的黑暗之中。
路伊担忧的心情传递了过来。
他为什么不责备我呢?尽管出声责骂我就是了。当我这么想了之后,又察觉到夺走他的声音的人正是自己,并因此尝到了如同胸口被撕裂般的痛楚。
「到底该怎么做……」
就在我用力咬住了嘴唇时,忽然有手指轻放在我的下巴,我的脸也跟着被抬起。那祥和的表情上,月色的双眸微微眯起,仿佛在轻声说道:「用不着自责。」
「对不起——」
我不懂咒语。
也不知道治疗的术法。
但是,神明们确实赐予了我力量。
所以,他们说我是神明们的……眷属。
既然我不知道任何咒语。
既然如此——
我就以一介「神明眷属」的身分,为你献上祝福。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做好觉悟之后,缓缓地伸出手揪了路伊那垂散在脸颊上的发丝,一双显得有些讶异地回视着我的眼眸,非常美丽。
——透过祝福的治疗,会不会成功呢?
神明应该具有纯净的气息,所以,照理说好像是眷属的我,可能也有办法将这股神圣的气分享给他人……我想相信这样的推测。
要是被推开会很困扰,于是我将双手绕到路伊的脖子后方,调整了姿势。紧张感快速提升,现在我的心脏也像是要从喉咙中蹦出去一样。
「——!」
路伊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抱歉。
我像是用力地撞上去般,将嘴唇贴上了路伊的。
下一秒,路伊显而易见地僵硬了全身,一副搞不清处发生了什么事而哑口无言的样子。
另一方面,我则是回溯着记忆,想起自己被欧里恩亲吻时的情况,并尽了最大的努力依样画葫芦。触碰到嘴唇时,那意外是种很柔软的触感。
我想想……糟糕,当初到底是怎么样来着?我想不起来详细的情形了。
改变角度,然后……
他不强开嘴巴的话,没办法解毒啊!
「!」
路伊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动作,将手放在扭动着身子的我的肩膀上。他看起来极度不知所措,而我目前也是处于跟他差不多的混乱之中。
我生涩地让彼此的嘴唇贴合,战战兢兢地拉过了路伊的头。
呜哇,该怎么办才好?到底是怎样啊,欧里恩!与其说是呼吸困难,不如说是心跳加速到令人难受啊。
接着,路伊突然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颤抖着。
啊,不行,大概失败了。当我在内心这么叹气的瞬间,路伊的手臂绕到了我的背后。
那双结实的手臂完全圈住了我的身体,路伊轻吐了一口气之后,巧妙地变换角度,加深了这个吻。
「……!」
我在心中大喊着。温柔地分开唇瓣并稍微勾缠起的舌头,传来了如电击般的一阵酥麻感,并往下传到喉咙,通过体内深处,随后便有股热度扩散开来。
这个情况——跟在接受席尔拜伊的祝福时很类似。热度成了一阵漩涡,带来了像是打冷颤般的感觉。
就在我恍惚地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般,顿时间将舌热烈地交缠上。
苦涩且浓烈的昆虫体液的味道,让我的表情几乎要皱成一团。
可是,从别处却传来了一种意识忽然变得轻飘飘的感觉,口腔内被轻柔地摸索着,接着又加深,然后缠上。路伊在我们的双唇还相贴着时,咽下了一口唾液之后,随即就贴上来吸吮,使我一时感到意识朦胧,总觉得就像是恋人之间的亲吻一般,有种令人陶醉的感觉。
啊,我发觉了一件事。
肯定已经没问题了。我可以感觉到传递过来而尝到的那股让人发麻的苦味和麻痹感,正渐渐消失。
我为此感到放心,并打算抽离身体。
路伊——
「嗯嗯?」
我慌张地稍微拉了拉路伊的发丝。可、可以了,快放开!
在我惊惶失措时,有一只手凑上了我的下巴,并将嘴唇再次紧密地叠上,这触感相当柔软,就连温热的体温都明确地传了过来。在数次被沉醉地贪求后,与接受祝福时不同,那是另一种使人晕头转向的热度,在体内奔走着。该如何描述才好呢?这种充满了矛盾的感觉很奇特,不确切却又很温柔、很激烈,而且令人难以呼吸。
——路伊!
我完全慌了手脚。等等,哇啊!
是说我该什么时候换气才好啊?
全身的力气突然间一并尽失,这样我会窒息,各方面来说,我都会坏掉。
搞不好会死掉。当我放弃挣扎时,间接传来一阵阵难以形容的冲击。说是冲击,又或者说更像是撞击。
可以听见「吼噜噜噜」的一声,爱尔带有不悦的低吼。
路伊放松了手臂的力道,缓缓地移开了嘴唇。呜哇,这该怎么说……呜哇哇。
总算能呼吸了。我在喘着气的同时,也松了口气,脸颊无法控制地带上了绯红色彩。
我偷偷地瞄了一眼,只见路伊的眼睛周围也微微泛红,微启的嘴唇性感到令人惊艳。
这是他平常绝对不会露出的魅惑表情,我的目光不禁被夺了过去。
好一段时间中,那双宛如含有强烈渴望,带着热情的月色双瞳,一直映照着我的身影。
这时,又再次传来了「咚」地奇怪的撞击声。
是爱尔用头去撞了路伊的背……
路伊眨了好几次眼后,以缓慢的动作回过头,茫然地盯着眼神凶恶的爱尔。
「吼噜噜噜」地,爱尔皱起了鼻头,发出了比起威胁更接近恐吓的吼叫。
爱尔……你那个表情好可怕。
爱尔一边故意发出「喀哩喀哩」的声音踩踏地面,走到已经从失神状态中恢复的我的身边,穿过了路伊还托着我的下巴的手,把头钻进我们的间距中,然后,用额头压上了我的胸口,想让我从路伊怀中抽离。
「爱尔……?」
路伊一副忽然回过神的模样,动了一下身体,用面带惊慌的表情,交互盯着我跟爱尔。
好像很不耐烦的爱尔一股作气,蛮横地让视线飘移的我坐到背上,并巧妙推开了路伊。
「……」
路伊毫不反抗,他只是呆愣地看着我们。因为爱尔的关系而移动到了有些距离的地方,当我的视线和他对上时,他就像是时间暂停了一般僵在原地。
这个反应让人有点受伤啊……
宛如监护人的爱尔的尾巴一个弯曲,包住了我的身体,而我也打起精神窥探着路伊的一举一动。
「那个,你的嘴巴,治好了吗?」
路伊一脸被人攻其不备的表情,凝视着我好一段时间,直到听见爱尔不悦的低吼才回神,并僵硬地轻压着自己的嘴唇。
「能发出声音吗?」
路伊修长的手指默默地滑到喉咙上,接着轻吐了一口气。
「——嗯,疼痛跟麻痹感都消失了。」
尽管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不过看起来应该是没问题了。
疲劳感跟安心感同时间袭上,虽然是孤注一掷的赌注,不过有成功真是太好了。
「抱歉,路伊。」
最后我再一次道歉,只见路伊摸着自己的喉咙,眼神不解地看着我。
在那之后,路伊散发着强烈紧张的氛围,看守着四周。
而说到我,可能是因为在没有完全理解被赋予的「力量」的状态下,受到使用了力量所产生的反弹,袭来阵阵就连要站起身都有点困难般的剧烈头痛。
爱尔屡次凑了上来,像在催促我「靠上来吧」,并用长尾巴拍了拍我的手臂。它那替我操心的感觉,使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我感激地靠在它的腹部上,并将脸埋进了铁灰色的毛皮中。爱尔的毛在背部或是鬃毛的部位是有点粗硬,但在肚子附近的毛则是既蓬松又非常柔软,是绝佳的触感,就像是被羽绒被给包住了一般。
在我逐渐感受到爱尔平缓且规律地跳动着的心跳时,它的温暖也传达到了我的全身上下,使我被浓浓的睡意诱惑着。
不行,这样又害得只有路伊在看守了。我内心的某处如此警告着,但我却还是无法抵抗睡魔的诱惑,意识就此沉进了黑暗之中。
※ ※ ※
阴天的早晨,我听见了略带顾忌地呼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于是清醒了过来。
「——响。」
相当平静,却又带着强烈不安而传出的声音,使我的意识开始急速地从睡眠深层浮上。
「路伊……?」
我慢吞吞地坐起身,一边揉着眼睛,便抬头看向路伊凑上来察看的紧张神情。
「唔……抱歉,我一直睡到刚刚吗?」
或许是一直被囚禁在深层睡眠中的关系,身体感觉有些发麻且沉重。
路伊认真地观察着睡到迷糊的我,随后忽然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并露出了放心的表情。接着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疲劳,用单手揉压着眉心。
难以相信的是,不只是路伊,就连安分坐着的爱尔,也散发出满怀担忧的凝重气息。
「即使过了一天,你还是持续沉睡着。」
路伊抬起头,声音沙哑地轻声说道。
我愣住了,并花了一些时间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并胆怯地观望着四周。
映入视线中的景像跟我睡着前几乎没有不一样……这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你感觉身体状况如何?」
路伊几乎是不想漏掉我的一丝举动,拼命盯着我。
「那个,我是睡了一整天吗?」
难以置信。也就是说,今天并非是傍晚遭到那群恶心的虫子们袭击的隔天,而是已经迈入第二天的意思?
简直像是在不知不觉间,一整天的时间都被偷走了一样。
我恍神了一下子之后,又忽然想起许多事情,不禁慌了手脚。
「路伊、爱尔,对不起,我居然自己悠哉地睡着了……那个,你们有好好吃东西吗?」
路伊跟爱尔好像都会把自己的事情搁下,只一心顾着认真地看守。
这让我焦急得在手心不断冒出手汗来。再怎么说,睡上一整天实在太不成体统,也太缺乏紧张感了。
就在我惊惶失措的时候,路伊再次捂住双眼,低下了头。
「路伊,你休息一下吧,我来负责看守。」
我藏住心中的动摇,力道微弱地拉了拉路伊的手臂。光看他一脸疲惫的模样,很容易就能联想到他几乎没有睡的事实。
路伊用双手粗鲁地拨起了自己的头发,浅色的发丝从指缝间垂落,他那凝重的表情,令我感到有些惧怕。
「……那个,真的很对不起。」
一整天白白浪费掉了,或许是因为这样,才让路伊感觉烦躁到将表情都写在脸上了吧。
我对自己多次扯后腿的疏忽大意感到羞愧,而在膝盖上紧握双拳的时候,我察觉到了路伊的身体稍微动了一下。
「无论我怎么呼唤,你都没有醒来……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听见这略显沙哑的嗓音,可以感觉到比起我的不安,路伊怀抱着更加深沉的恐惧。
「呜——」地,爱尔也发出了凄伤的呜叫,并急忙将鼻头压在我的肩膀上。
我睡得像是死去了一样吗?
居然大睡特睡到这种程度啊……我不禁对自己的贪睡感到傻眼。
这也难怪身体会感到如此紧绷了,手脚的动作异常地缓慢且沉重。不过,精神却觉得很舒畅,没有不舒服。但这股畅快感,却也再次刺痛了我的心。
「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向神明祈祷了……」
路伊似乎想试着露出苦笑,但中途还是作罢,并转头面向了侧边。
「这是我的错。你会陷入沉睡,是因为治好了在我体内扩散的昆虫毒素吧。」
不是的。但我又想到这个回答很明显就是假话,因此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
我孤注一掷试着对路伊施展了那个……对了,称作「祝福」的力量,而且奇迹似地成功了。之后随即感到了剧烈的头痛,接着一股强烈的睡意急遽袭上,所以不能说是与他无关。
很可能是因为,在没有弄清楚从欧里恩他们手中得到的力量的特征以及使用方法的状态下,就强制使用力量,导致产生了副作用,身体机能才会一时混乱了吧。
说不定,我得到的力量并不适合用来解毒。
原来如此,看来「了解力量」这一点,也是持续旅行时的一项功课呢。我记得欧里恩是斗神,席尔拜伊则是掌管风与大气的起源之神。
听到我的名字叫作「响」之后,席尔拜伊曾经解释过这是个「与大气为友」的名字才对,而神明们也都各自支配着不同的力量。
「我应该要守护你才对。」
路伊满怀着悔意,难受地低喃着。
听我说,路伊。我会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了要让人守护。
看着丝毫不肯缓和那严峻眼神的路伊,不知为何,我无法脱口说出这句话。
※ ※ ※
准备好之后,我们就朝着乌鲁斯村出发了。
好不容易离开了毛骨悚然的森林,景色却依旧沉闷,荒野无止尽地一直延续下去。
看着这片景象,仿佛连内心都会干枯龟裂似地。不是皮肤,而是精神上感到一股寒意。
在穿越杳无人烟的荒地时,路伊口气认真地说:「希望至少能在下午抵达,然后在日落前离开村落。」
因为夜间会有雷姆出没,所以绝对不能在村子里头过上一夜。
我还没有亲眼目击过雷姆……也就是化为幽鬼的人们,所以就算再三强调很危险也没有太大的实感。正因为如此,让我无法舍弃「尽可能让更多雷姆恢复成人类」这个相反意见。
然而,路伊却处于一种我会沉睡一整天都是他的错这般,被强烈自责感束缚的状态,因此也比之前更加警戒着四周。
我内心虽然感到焦虑,却也只能抚摸着爱尔的毛皮而已。
而爱尔也还是不愿意让除了我以外的人,骑坐在自己身上的样子。
危急时刻应该会让路伊坐上。尽管感到过意不去,但暂且也只有我坐在爱尔背上而已。
而走在一旁的路伊却完全不看向这边,在这样的距离下,视线连一次都没有对上,反而显得很不自然。
「那个,害时间浪费掉了……还有其他事情,我都感到很抱歉。」
我的道歉之中不只是对于睡过头这件事,也包含了各种含意。那次昆虫事件,虽说是为了解毒,但没有先经过同意就做出那种举动,真是太不知廉耻了。
一回想起来,我就无法保持冷静。光是羞耻心作祟,就够让我昏过去了。
我也对路伊感到过意不去。如果他是个有家室的人,这样也很对不起他的妻子……我莫名感到消沉,那是一种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奇妙情感。
不过,路伊似乎没有把我当成异性看待,毕竟他连我的年纪都误会了。
「——响,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
「照这个情况来看,抵达村庄的时间很有可能会比预计的还要晚。」
「所以去那边会很危险?」
「你说想看地图,对吧。」
「嗯。」
此时,路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由我进入村庄取得地图吧,可以请你跟圣兽一起在村庄前等着就好吗?」
我抛开了各种内心纠葛,切换了情绪,轻轻瞪着路伊。
「我可不只是想看地图而已喔。」
在只有爱尔跟路伊的脚步声响起的清况下,我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强硬。
「其他还有什么?」
就算问我还有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想看各式各样的事物。
纵使那是手无法触摸到的气氛或是味道,全部。我是如此地想用尽自己的五感,来认识这个世界的一切。
座落在村庄内的民家、店家、公共设施、田地,我想亲眼见识这些支撑起人们生活基础的景色,究竟与我的世界有多么不同。为了达成自己的使命,这是很重要的认知。
然而,他却叫我不要进去村庄,在别的地方等待,这太过分了。
这样我就根本不懂自己是为了什么而要来到这个世界。
「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全部准备好。」
不对,不是这样!
我想要的东西并非都是有形的物体。
我不禁垂头丧气。我有种出发前隐隐约约感受到的恐惧,果然猜中了的感觉。
强迫路伊发誓的内容,不准牺牲自己来拯救我这点,会不会被打破的担忧正逐渐成真。
「路伊,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我用力地深呼吸后,在爱尔的背上转过身。爱尔行走的方式几乎没有起伏晃动,就算我改成横坐的姿势,也用不着担心会摔下去。
「响,面对前方坐正比较……」
「事情要紧。」
他似乎察觉了对自己不利的氛围,我瞅着想改变话题的路伊,语气严厉地打断了他。
「我要一起去村庄,只有这点我不会退让。」
「响。」
尽管是迫于情势,但路伊总算将脸朝向我这边了,这点出乎意料地令我感到安心,虽然我现在大概是摆出一张臭脸来。
「不行就是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踏入危险之中!」
「——万一有个差错该怎么办?我至少还懂防身的技巧,但是你……」
「不行!我不想听这些话。」
我确实不懂剑术,就连保护自己都有困难,一旦被指出这点,我就真的无法反驳了。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并非看轻你,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
路伊一下子又移开了视线,露出了带着像是恐惧那般负面情绪的侧脸。
「这点我也是一样。」
我希望他能明白,只有自己待在安全地带悠然自得的这件事,会令人痛苦得想哭。
「但我无法忍受,响——就算我的舌头被烧烂,视力被夺走,我也都无所谓,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就——」
你是发自内心这么说的吧,路伊。
丝毫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怎么可能平安无事。」
这次换我无法忍受,并在中途打断了路伊的话。
「即使身体没受伤,但我的心呢?路伊你只担心着我的身体,那我的内心无论变得怎样都无所谓吗?」
路伊微微蹙起眉头,露出了反对的神情。
「路伊你会代替我受伤,并且保护我。如此一来,我的身体虽然不会受到伤害,可是内心却会变得非常痛苦。想着,为什么、为什么。,像被千刀万刚一样,真的很痛。」
我感到焦躁不安,因此只能用宛如孩童的拙劣词汇,来表达内心的感受。
但是,路伊。虽然这像是个孩子的哭诉,却是我的真心话。
「身体受伤当然也会痛,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如果有可以帮得上忙……」
「不行,这样不可以。」
路伊表态拒绝,并用凌厉的眼神看向了我。
「为什么?」
「——我没办法承受你可能再次沉睡。我只要能听见你的声音,就足够了。」
「我也是一样。我想,路伊你担心我的心情,应该和我感到难受的事情相同。」
「那难道你认为,当我看见你受伤的瞬间,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吗?」
「但这也不代表就能只让路伊受伤。」
「你不明白,想要在这个国家存活下来,会是多么地困难。」
路伊的月色双眸中浮现了责备的神色,丧失了冷静的气息中,确实带着「你懂什么啊」这样的讯息。
「可是,路伊,我跟欧里恩他们约定好了,要让大家恢复原状。神明们牺牲自己,把我送到这个世界了,如果在这里还要让路伊牺牲,我就会怀疑这样的我到底——算什么呢?」
爱尔忽然担心地稍微转过了头。
「吝于使用他们给我的力量,最后害得只有路伊一个人受苦,这我绝对不允许。」
路伊抿紧了嘴唇,狠狠地瞪着我看……他那不容分说的威严感非常可怕。在正常的地方碰面时,如果看见了这种眼神,我毫无疑问地是会尖叫出声并且逃跑吧。
「这个世界有许许多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所以我希望路伊你可以告诉我。为了不让我失败,也为了让我不再做出愚蠢的判断而给你添麻烦,我想要见识各式各样的东西,累积各种经验,一步步学习。」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
路伊很固执。而让他变成这样个性的人,是我吗?我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才好。
——不是言语,而是得用行动来表示。
但我失败了。整整一天的沉睡使路伊感到惶恐不安,我明知他是个最害怕失去的人。
我不会再次消失了,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感到安心呢?
接下来一段时间内,我们不发一语地前进着。一成不变到几乎令人生厌的荒凉景色,加速了现在这股郁闷感的扩大。
「……?路伊,对面好像有东西。」
褪色斑驳的地面上蹦出了一个黑色的物体。
「啊,那是石碑吧……国家刚开始荒废的时候,魔术师们为了阻止大地枯竭而施展了法术,这大概就是当时所留下的痕迹。」
路伊淡然地说明着,我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要爱尔朝着那个方向前进。
看来的确实是石碑的样子,像是花岗岩,带有白点。只是刻在表面上的文字,因为龟裂跟脏污的关系,而无法阅读。
「有好多石碑呢。」
我从爱尔的背上下来,仔细地一个个确认。
「——奇怪了,这块石碑的表层刻意被削掉了,为什么?」
我为了询问理由而回过头之后,却倒抽了一口气。
「路伊?」
我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就连应该在我正后方的爱尔也不见了。
「爱尔!」
自己的声音掺杂了恐惧,路伊跟爱尔都不见了。我赶紧绕到了石碑并列的角落搜寻……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他们的身影只是被这些石碑遮住,所以一时看不到而已。
我一边对惊慌失措的自己感到好笑,一边打算朝伫立在隔了些距离之处的路伊喊出声。
「……?」
好奇怪,现在路伊的视线中——应该会映照出我才对,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我的脑中回想起了在重界中相遇的情形;明明就在旁边却没有察觉,并直接通过了我身边。
『他不可能看见。』
「!」
耳边突然间响起了某个人的声音。在我回头之前,后方伸出来的手抢先捂住了我的嘴。
『这里是我们赌上性命设下术法的地方。啊啊,然而我们的力量还不足吧,所以大地无法复原,国家也逐渐迈向了毁灭……』
我起了鸡皮疙瘩,啜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而具有人型的诡异「蜃景」,就现身在石碑一旁。
尽管感到毛骨悚然,我仍将视线落到了捂住自己嘴巴的东西上。一瞬间,这让我联想到福君设下的小猴椅子,手脚被绑住,声音也被封死……不过这跟那些小猴子完全不同,是轮廓模糊,如树枝般细瘦的手。不像是普通人类,反而像是幽灵的手——
路伊刚才提到了有关于魔术师的话题,而这该不会就是他们残留下来的意念吧。
我赶紧挥开这双手,而四周便响彻了悔恨的声音。
诅咒命运、悲叹、憎恨——更有思念着家人的哭声。
我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家人。
因为我在这里有使命,所以刻意不去想起的父母的身影,唐突地在我脑中苏醒了。当我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间,思念着所爱之人而哭泣的人型蜃景,阻挡在我眼前。
我感到茫然。因为这个透明的蜃景……在摇晃不定的空间中,可以看见与这里的景色相去甚远的模糊影像重叠着,而那并非我所不熟知的光景。
——……爸爸、妈妈?
我拼命地定睛细看,没有错,是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的父母。
——为什么?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父母亲的身影?我的手脚用力使劲,忍耐着不让自己跌坐在地。
这不可能,这是幻觉,这只不过是由我的愿望所生成的幻象……我这么想的同时,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这里是有着施法痕迹的场所。也许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思念与力量的残渣混合,造就了像重界之森一样,二个世界联系着的状态吧。
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话,这个蜃景不就成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我可以回家了?
我明明为此感到很心动,身体却纹风不动。冷漠的餐桌,依旧没有对话的两人,不管我在不在那里都没有变化,没有任何变化!
我感到愤慨,紧咬住嘴唇几乎都要出血时,我的视线忽然落到了摆放在餐桌上的料理。
桌上备好了三人份,爸爸,妈妈——还有我的份?
「——」
好像有个什么东西用力贯穿了我的胸口,像是要张裂开似地。
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这个心愿在我的身体里回响着。只要伸长手臂,毫不迟疑地跳进去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回到那里了吧。
这么做了之后,一定会有纵使感到困惑,还是肯回抱我的双手,对吧?
早知道就不要虚张声势、装模作样,对两人吐出真心话就好了!即使父母最后选择了分道扬镖,却也能使彼此之间的牵绊更加坚定吧。
我不愿正视自己受伤害的事实,只是不断地逃避而已。
我想重新来过,现在应该就可以对两人吐露真心话了……那些我一直说不出口的思念。
——但是。
稍微移动视线,就能看见一位孤独的骑士,错愕地伫立着的身影。路伊,他应该也在诡异的蜃景中,看见了某种景色吧。
我反复注视着家人与路伊。
该怎么办?
我该选择哪一边?
选择其实是最爱的双亲所在的温暖世界,还是选择没有救赎,充斥着绝望的扭曲世界?
「要选哪一边,这种事情……」
我握紧拳头,抬起头。
「——还需要多想吗?我不会逃避一,因为我已经立下约定了。」
我改变了方向,跨步奔跑,往自己所选择的那一方——他的方向前进。
就在我快要抵达前,原本僵直在原地的路伊突然有了动作。
他握住背在背上的巨剑剑柄,顺手从剑鞘中拔起剑,并露出带有悲壮决心的凝重双眸。
那翻转的银刃令我止住了呼吸,宛如要将飞奔过来的我一刀两断似地,剑光一闪。
「!」
不对,被斩断的是在我旁边摇晃的「蜃景」。并非选择了到刚才一瞬间为止,眼前那毫无疑问会打动内心的悲凄景象,路伊也选择了这个寂寥且痛苦的现实!
他的剑似乎击毁了魔术师们残留在这里的所有仅存力量。
凄厉的惨叫声迸发,卷成一股漩涡,诅咒命运的声音、悲叹声、咒骂声……如浊水一般在这一带旋绕。
整个空间猛烈地晃动,漩涡最后卷起了我们的衣摆,流向了空中,烟消云散。
周围回归一片宁静,我的眼角映入了爱尔用一副慌张的模样,直冲过来的身影。
「路伊!」
在我大喊瞬间,月色瞳孔总算捕捉到我了。巨剑从表情惊讶的他的手中,掉落并发出了一声巨响。
「——响。」
那双手臂一把将我拽了过去并粗鲁地抱住。
路伊不是家人,而是不同世界的人。
然而,我们仍像这样相遇,牵起了对方的手,命运也紧紧相系着。
这次我不会再选错了。至今我所轻怱的各种事情,我都要正视并且接受这一切而前进。
所以我希望,路伊可以跟我共享相同的景色。
「我——想跟路伊在一起。」
我知道路伊在一瞬间止住了呼息。我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告诉总是被寂寞包围的他。
「路伊,你相当后悔只有自己幸存下来,所以给人一种,你认为自己遭受到苦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的感觉,就像是认为自己随时都可以赴死一样。但是,我不喜欢这样!就算路伊觉得自己的性命不重要,我却觉得很重要,也很珍惜。即使路伊抛弃了自己的性命,我也绝对会把你的命给讨回来。」
我无法好好组织自己的话语,全是因为我从未说出传达自己真心话的词句。
「就算净是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也不是只由路伊自己一肩扛起。若是能由我们两个人一起承担,可以说出『虽然很辛苦,但是不要紧』这句话,这会是一件非常……」
唉,我说的话毫无章法,抓不到重点对吧。要坦率说出自己的想法,还真是困难。
「也就是说,虽然我什么都不会,总是让路伊感到焦虑,各方面来说都很那个……」
「那个」是指什么啊!我都忍不住吐槽自己了。我说的内容真是有够奇怪!
「我很庆幸可以遇见路伊,我想待在你的身边,即使是在危险的地方……不如说,正因为是危险场所,才更要待在你的身边。然后,就让我们一起受伤吧!担心、被担心,没有两个人的话是做不到的……不过,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注意别受伤啦!」
我越是慌张,就越是在原地打转。
不行吗?我有种会被轻蔑「你想得太天真了」、「你什么都不懂」的感觉。但是,这部分希望他能顾虑到年龄的差距,并且用宽大的心胸接纳。
「我希望能跟你看见相同的景色,然后听你说说各式各样的事情……之类。」
要是可以在这个世界竭尽全力,我就能抬头挺胸回到家人的身边。我想要自豪地告诉他们,自己帮助了谁。
这么做的话,也许父母就愿意再次像以前一样露出笑容了。
「呃……就像在不断累积一起度过的时光的感觉——咦?」
当我的话说到一半时,不禁发出了可笑的声音。
因为路伊抱着我的双臂加重了力道,让我都垫起了脚尖。
他的心跳直接传了过来,节奏非常快。
这是生命的声音。我冷静了下来,静静地侧耳倾听。
这是个无边无际地崩毁的世界,可是,在我身边却有一位心跳声听起来如此清晰的人。
「——若是失去你,我会活不下去。」
「路伊?」
「无论要用什么东西来交换,我都会守护你。」
绕在我背后的手臂微微颤抖着。
也许是受到路伊的影响,我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
「啊,路伊——你看那边。」
我的视线朝上望去,那是沉重冰冷的低矮天空。
而从那里,照射出了一道光芒。
路伊惊讶地拉开了我们身体的距离,将脸朝往光芒的方向。
细小且微弱的光芒,似乎随时都会被云朵给遮蔽。但是,在我的眼中,这道光辉就代表了希望,而路伊一定也跟我有同样的想法。
我有种天空也在祝福着大地、我的誓言,还有路伊的选择般的感觉。
我感到很开心,于是紧紧握住了路伊的手,而在四周徘徊的爱尔,则是将鼻尖顶上了我的另一只手臂,对我撒娇。
我抚摸着爱尔的头,并再次盯着光线照射的天空。
——还没有毁坏,这个世界还没有毁灭!
才刚开始而已。我注视着前方,紧紧握住了剑。
来,让我们面对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