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叛乱的火苗,确实在整个佛拉基亚帝国蔓延开来。
这几天,帝国热闹到彷佛前几年的安宁是骗人的,尽诉这些年所累积的嗜血渴望。
代代相传、筑起鲜血河川的佛拉基亚皇室历史──这任皇帝原本被寄望会为这可怕传统划下休止符。
事实上,在皇帝的治理下,即便有小规模冲突,但都避免了加剧和扩大的情况。
自建国以来,帝国人民应该甘于享受头一次的「平稳」才对。
但是──
「只要掀开盖子,就会知道帝国人可不追求日子太平安稳。」
坐在椅子上,望着大腿上标示战况的地图,同情地这么说。
皇帝文森•佛拉基亚是以何种理念来治理国家不得而知,不过绝对不是偶然赢取到平稳的吧。
以年为单位耗损身心,建造出帝国史无前例的和平时代。
如果知道这件事其实并不被众人期望的话,对方内心的失望可真超出想像。──诚可谓,国民愚昧,皇帝可悲。
「在我看来,为什么要刻意去增加可能会死的风险啊……搞不懂脑袋有问题的家伙在想什么。那家伙也是……啊~呃,对,像是贾马尔。」
贾马尔也是,只要有空就在主张帝国子民的骄傲还什么的。
想到那个面容已经模糊的男子,陶德•方克绷紧神经。要是不小心说错话,让人知道自己忘记贾马尔的话就麻烦了。
至少,在重要的女人和必须审慎对待的女人面前,必须装作贾马尔还活在自己心中。
「──陶德,你累了?」
摊开地图的陶德,视野角落突然看见了一个侧身看过来的女子面容。
老实说,这对心脏不好。她应该直到刚刚都还在马车屋顶上。什么时候会跑到旁边来,凭自己的知觉根本无法掌握。
不过这类强者在这世上多不胜数。认真较量也无法打赢的对手一堆,要是每个都害怕的话,就难以在世界生存。
大部分的人会栽跟头,源自于混淆了打不赢和杀不了两者的区分。
即便绝对不可能战胜,但还是有能够轻易杀害的人。
陶德不把那种人当作威胁。因此,对身旁的女子──亚拉基亚也是如斯看待。
「陶德?」
从打开的窗户滑进来,亚拉基亚坐上马车的长椅──不,是没礼貌地蹲坐在座位上。
有听说她在帝都已生活很久,但完全没学会都会区的礼仪。
要说是因为当事人没有这方面的教养吗,原因应该出在周围的人都不好好教导吧。毕竟她这样的强者,很容易因为强大而被放任。
在佛拉基亚,只要是强者,在所有条件下都具有优先权。
也因此,强大的亚拉基亚不管是穿着不得体,还是做出无礼举动,都不会有人怪罪,于是陷入恶性循环。当然,要是有比她还强的人,是可以对她提出抱怨的。但──
「背负盛名的『蓝色闪电』,异常程度根本超越亚拉基亚。」
只要人身在佛拉基亚帝国,就一定有机会听到帝国最强的「壹」的传闻。
虽然很想中立客观,但「壹」的传闻连在崇尚超凡人士的帝国都觉得很糟,更遑论要教育亚拉基亚了。
结果就是,亚拉基亚这样的言行无人矫正,就这样活到现在。
当然,陶德根本没道理去矫正。可是──
「亚拉基亚,坐好。很难看。」
「坐好?我坐在椅子上?」
「还有其他的意思吗?不然你以为椅子是拿来干嘛的?」
被她一脸呆样反问,陶德只能这样抱怨。听了以后,亚拉基亚感到很不可思议地坐在椅子上。因为脚还是打得开开的,所以陶德拍她膝盖,要她阖上。
「底下的人会看着强者的一举一动。在帝国只要够强,做什么都可以畅通无阻,可是士兵也是有感觉的。好感与厌恶,要巴住哪一个上级打起仗来比较容易,你都没想过吧。」
「……有意义吗?那个。反正,我都是一个人战斗。」
「你搞乱战场后,追杀幸存者的是谁?收拾尸体的是谁?跟投降的人谈判的是谁?」
「──」
「既然都可以一个人处理的话,那为什么要有我?你的话根本自相矛盾。」
适度点破她后,亚拉基亚皱着眉头陷入沉默。
幸运的是,陶德如今知道,这位实力位居帝国第二的人物不是露出虎视眈眈或不满的表情,而是把自己的意见视为一种道理来接受。
一开始指正的时候很小心翼翼,但现在不用那么客气。
只要习惯处理方式,亚拉基亚也会像牧羊犬一样听话。跟牧羊犬不同的是,这只狗本身就是一只力量强大非凡的狼。
虽然他还是忍不住嘲讽这样想的自己就是了。
「陶德,你果然累了?」
「要是说累的话,那是一直移动的疲累。因为你能者多劳。我也很清楚皇帝陛下和宰相很重视你。」
「……因为,这是必要的。」
见陶德不说话感到担心的亚拉基亚再度开口,但她的忧虑被正面否定,回敬她的陶德令她低下头这么说。
亚拉基亚也知道,自己被人当成方便好用的工具吧。
她本身不会主动谈论个人经历,陶德也没兴趣,所以不会深入挖掘,但考量到往后的应对,或许应该问问。
如果知道的话能让她自以为更亲近自己,那开口询问也是一笔稳赚的生意。
「你──」
「你在看地图的什么?」
可是才刚开口,亚拉基亚就改变话题,挫了陶德的斗志。「呣。」语塞的陶德倾斜地图给亚拉基亚看。
那是张绘有佛拉基亚全境的地图,但主要都市和地形都只是简单标示,其他就是陶德凭个人感觉填写上去的东西。
盯着地图看的亚拉基亚,皱起眉头。
「……不懂。」
「我想也是。」
虽然她说看不懂,但陶德并未说她没素养。
不是放弃了她的学习能力,而是地图上的标记故意写成只有陶德看得懂的东西。
没有使用特别的文字或符号,就只是抽换意义或故意使用错误的记号,让别人就算看了也无法从中获取情报。
就算不小心遗失地图,也无法从中剖析自己的行动。还有,万一被俘虏了,有可能会为了解读这地图而让自己活着。
做了也不会有损失,为了不要栽跟头而预备的第三种手段。
「有意义的记号,是发生过战争的地点和规模的纪录。没意义的符号,单纯是用来鱼目混珠。虽说哪个是哪个,不会跟你说明就是了。」
「因为不懂,讲了也没用。……很多?」
「嗯,自从换成现在的皇帝陛下后,无法处理到这种程度的状况,还是第一次遇到。」
虽然问题没有主语,但亚拉基亚指的是整个帝国内的叛乱事件。
不只表明要推翻皇帝,帝国军和反叛军的冲突也屡屡发生,各地叛乱的呼声传得越来越广、越来越高。
而成为导火线,目标是篡夺帝位的叛军的正义象征是──
「皇帝陛下的私生子,黑发的皇太子。」
「陛下有小孩……真的吗?」
「谁知道。重要的不是事实如何,只要这种传闻到处散播,最后就是火苗不会消失,还会不断增强火势。」
「──」
「所以,多劳能者才会被派往各地。顺便连我也跟着赶路。」
皇帝亲选的「九神将」之一亚拉基亚,想当然耳能够跟最崇高的文森•佛拉基亚皇帝讲到话。
尽管不清楚能够相信她的价值观到哪种地步,但在她眼中看来,叛军高举的皇帝私生子的存在似乎不太可信。
不过真伪为何,就像陶德所说,一点都不重要。
「假如不想被人觉得很重要,传闻就该在小火的时候便加以扑灭。就是因为采取了被动立场,被抢先一步,所以才会导致这样的混乱。」
「──。有关系?剑奴孤岛的事。」
「那件事啊……」
闭上一只眼睛的陶德听了亚拉基亚的呢喃,话语就此打住。
她所说的剑奴孤岛基奴海布那件事,是帝国宰相贝尔斯特兹秘密下令,然后华丽失败的工作,也是陶德和亚拉基亚合作的第一件工作。
虽然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总之两人被命令屠杀剑奴孤岛上的所有剑奴。于是他们斗志昂扬地前往该地──在登陆前撤退,然后一事无成。
想当然耳,没能完成任务的他们被贝尔斯特兹斥责,不过陶德能嗅出危险的本能,断然拒绝登上那座岛。
上头有绝对不能与之对峙的威胁,他凭直觉这么认定。
「──」
对这感觉寄予绝对信赖的陶德,完全不后悔没登陆剑奴孤岛。
之后,剑奴孤岛就被剑奴支配,成为各地起兵叛乱的一份子,助长了火势蔓延。但这件事跟自己的命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假如要说对当时的判断有哪里感到后悔的话,那就是──
「蠢毙了。真不像我。」
「陶德?」
「没事。你担心过头了。叛乱到处都在发生,可是每个都不长久。──就只是作梦而已。」
方才亚拉基亚的提问,陶德花时间否定后耸了耸肩。
他没打算蒙混或虚张声势。说真的,叛军在作梦。是那种在梦中感觉良好,醒过来后却会厌恶自己到想死的恶梦。
又或者,是连醒过来都没有,就直接掉入结束的恶梦。
「──亚拉基亚一将!方克上等兵!已抵达!」
马车驾驶座上传来精神抖擞的声音,是在陶德话刚说出没多久的时候。
屁股下方传来的摇晃逐渐变轻微,前往目的地的马车速度放缓。就这样,马车缓缓停下,陶德和亚拉基亚走出门外。
「──」
两人并肩站在一座地势略高的丘陵上,厚重云层笼罩使得四周昏暗。在陶德看来,简直就像因内乱而动摇的帝国对前景感到不安。
而在这片天空底下,于辽阔的平原上互相厮杀的是熟悉的兵服以及不熟悉的兵服集团──帝国军和反叛军以西部平原为战场的冲突早已开始。
「对手是克诺耶雷曼提的居民。他们杀死执政官,乘势起兵作乱。执政官据说才刚到任。」
俯瞰战场时,一名已经布阵完的「将」走过来告知这件事。对此陶德低语:
「真不走运。在情势恶劣时被调动,真是可怜。……所以,那个瘟神呢?」
「没有看到。我们判断不在。」
「假如在的话,应该会一开始就露脸。──亚拉基亚一将。」
「嗯……」
听了「将」的报告后,陶德点头,呼唤亚拉基亚。回答像在吐气的她转过头,准备了无遗憾地发挥帝国第二强者的本领。
而为了确保不会出现额外的障碍,这方面就由陶德来负责。
「发出信号,要士兵撤退。建议头也不回地退下。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
「亚拉基亚一将的火焰,是不挑人烧毁的。」
虽然这话的目的不是威胁,但对于听到的「将」来说似乎发挥了同等的效果。
「击响太鼓!撤兵!」
只犹豫一下就立刻切换心情的「将」,朝阵形内的部下们厉声下达指令。
跟听不懂人话的步卒不同,有正经的「将」坐镇的战场很快就进入状况,帮了大忙。话虽如此,这并不意味着战场变得有趣,因此讨厌的任务最好尽快完成。
「亚拉基亚,不要打到听见太鼓的声音之后撤退的士兵。」
「其他的呢?」
「随你高兴。」
被这样讲的亚拉基亚眼神透出些许困惑。
陶德马上反省自己用语欠佳。尽管拥有可以干大事的力量,但亚拉基亚似乎并不喜欢战斗。
因此在战场上说「随她高兴」并不恰当──
「──反抗的家伙全都杀了。」
这样命令才是最正确的。
太鼓声响彻战场,顿时,俯瞰的战场产生变化。
原本不绝于耳的干戈声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怒吼和喊叫,追赶者和被追赶者的音量开始席卷战场。
但是,这也没持续多久。
──倾注而下的爆炎,将追赶敌人的猎人化为灰烬。
眼前的我方同伴、近在身旁的同胞、自己的手脚,全都被烈焰吞噬,从狂奔中被解放后,他们这才发觉。
自己不是狩猎者,而是被狩猎者。
「──」
一只手握着像小孩拿来玩的树枝,膝盖下方变为火焰,往丘陵上飞,飞到高耸天空中的亚拉基亚,从空中降下火焰。
让世界闻风色变的可怕战术兵器,最适合用来表达这副光景。
火焰直冲地面,按照陶德给的条件烧死敌人。看到被烧的敌人后,停下脚步放松的人做出了错误判断。
一旦停下脚步,亚拉基亚的火焰是不挑对象烧焦的。就算留在现场,也没法获得比无主野狗被烧死更多的成果。
因此──
「──方克上等兵!请制止亚拉基亚一将!」
望着叛军阵形瓦解,战场被火炎恶魔逐步舔舐时,怒吼敲击着自认已经完成工作的陶德的耳膜。
转头看过去,不是下令士兵撤退的「将」,而是其他帝国士兵,脸上都是黑灰,并死命叫喊。
陶德皱起脸想说有什么事,结果士兵用被火焰照红的脸庞喊道:
「对手说要投降!战斗结束了!」
「怎能允许对敌人有利的要求?现在的话可以全灭对方。最好斩断多余的祸根,以儆效尤。」
「不行!投降的人带着『皇太子』!」
「──你说什么?」
听到该名帝国士兵的报告,陶德忍不住揪住对方衣领。「呃!」陶德不管士兵呻吟,脸凑过去问。
「为什么这边会出现『皇太子』?不是说不在吗?」
「那、那些家伙把人藏起来……直到刚刚、才端出来……!」
「呿!打算做王牌吗?真是不懂手牌价值的家伙。」
放开士兵的衣领后,陶德深吐一口气。
接着抬头看在头顶上方盘旋的亚拉基亚,犹豫要不要叫她。就在思索片刻后。
「把使者带来。」
「咦?可是……」
「带过来。就说不想全灭的话,就死命地给我跑过来。」
陶德淡淡地下指令,士兵想要反驳,但立刻察觉没有意义,于是转身离去。
陶德也不想以亚拉基亚的武力仗势欺人,不过如果有助于事态进展,就必须这样做。
──特别是对方拥有「皇太子」这个最恶劣事态的时候。
「方克上等兵。」
没过多久,方才的士兵就回来了。
他身旁领着一个穿着破烂的年轻人。与身穿盔甲的勇猛相反,意识到败北的表情显得狼狈不堪、颓废无神。
这也难怪。就算是陶德,看过亚拉基亚的暴力后也会有相同心情。
「你们拥护『皇太子』是吧。这就是你们起兵叛乱的正当性?」
「是、是的。『皇太子』渴望帝位。我们有感于这份志向,于是想为那位大人开疆拓土……」
「──骗人。」
「啊?」满口高尚大义的男子对这反应感到困惑。陶德盯着散发忠诚心的男子的脸,宣告道:
「我再问一次。你们为什么发动叛乱?」
「就说了!因为『皇太子』对皇帝的行径感到失望……」
「骗人。少装作忠臣了。说出你本身的目的吧。」
「我、我认为践踏先帝德莱森陛下心血的现任皇帝不好。」
「这也是骗人的。──你,满口谎言呢。」
对方讲的话越来越肤浅空泛。
被戳破的男子面颊一僵,这反应令陶德确定──用不着警戒。
「呃。」
下一秒,陶德挥动挂在腰部的斧头,剖开杵着不动的男子的脑袋。
头顶被砍的男子轻声呻吟,然后眼睛翻白,当场倒地。面对直接斩杀使者的行为,士兵微微睁大双眼。
「上等兵!怎么可以……」
「这家伙在说谎。对面没有『皇太子』。决定投降都还选择下策的一群人。──让亚拉基亚一将继续攻击。」
「咕……但要是『皇太子』真的在……」
「不在啦。」
陶德断言,没法接话的士兵沉默。陶德一用下腭示意,他就拉起倒在脚下的敌人尸体运走。
陶德则是用手指抠掉黏在斧头上的血肉,长吐一口气。
跟亚拉基亚一同巡回各地击溃叛乱芽苞,但每次都会遇上「皇太子」这个障碍。
文森•佛拉基亚的私生子,给予帝国处处发生的叛乱正当性的唯一可能性──自称是私生子发动判变的人在所多有。
让事情变得更难处理的,是来自宰相贝尔斯特兹尽可能活捉「皇太子」并带回帝都的命令。
「啊啊,真是的,根本不值一提。──什么时候才能回帝都啊。」
想回帝都的企图屡屡被阻碍,不知不觉间就踏上了巡游帝国全境的旅程。
一想到如今仍在帝都等自己回去的未婚妻,陶德便咬唇。
火焰舔光战场上的一切,用后悔烧尽选择抵抗之人。
怜悯那些看不见自己的下场、搞错立场的人,同时瞧不起他们。
叛乱会溃败。不管怎样提升气势,都赢不过帝国这个重量。
对此没有任何怀疑,内心这么认为的陶德突然想到。
「──」
内乱正式开始,遍地开花的叛乱之火。
简直就像是有人故意安排。蔓延开来的战乱火焰后头,有人在操弄。
有人无休止地在刺激陶德的生存本能。
「──」
将蔓延的战乱,以及实际上真的烧起来的战场尽收眼底,陶德驻足。
这场吞噬佛拉基亚帝国的战乱,究竟是谁的期望?不管怎样,看穿这一点之后,陶德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得到期望的东西。
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和想法,一切都不足惜。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挂意的事的话。
『──。有关系?剑奴孤岛的事。』
掠过脑海的,是即将抵达战场时,亚拉基亚的问话。
基本上,陶德不回顾过往。无论自己的行为如何,都只有未来才能证明是正确的。然而,只有那件事一直困扰着他。
放弃登陆剑奴孤岛,选择撤退。
那个判断应该是正确的。没道理后悔。
但是,假如,万一要说因为某种原因而后悔的话,那──
「──就只有那一天的撤退,让我的人生陷入困境的那一刻。」
2
──叛乱之火传遍佛拉基亚帝国各地,不稳的气息与日俱增。
文森•佛拉基亚继任为皇帝已八年多余,但国内的情势还是头一次如此焦头烂额、人心大乱。
佛拉基亚帝国的历史,就是战乱的历史。
即便是史无前例的平稳时代降临,帝都耳目到不了的地方也无法完全防范战争发生。因此,并非全国人民都安居乐业。
但就算如此,生活在帝都禄普迦纳的人民至少享有某种安宁。
皇帝脚下的帝都,唯有这座雄伟都市没有发生战争。这是对文森•佛拉基亚皇帝的威严所表达的安心──可那也是过去式了。
前年的暗杀皇帝未遂事件,就是发生在帝都。皇帝负伤且性命受到威胁,而犯人竟是「九神将」。
发生这件事之后,人们再也不认为帝国会有真正的安宁。他们不但了学到这点,也开始期待。
连帝国武官顶点「九神将」的叛意都无法动摇皇帝的坚定态度,那是无论帝国再怎么动荡都不会瓦解的──
「──人民这样的安心与期待,在这阵子剧烈动摇。」
帝国奠基的重要前提,被观察到出现龟裂。
假如是无法接受刺耳言论的人,就算当场把报告的人斩首示众也不奇怪,但这份观察报告却在宝座大厅正大光明地化为声音。
帝都水晶宫──佛拉基亚帝国大本营。聚集在此的文官和武官,即使各自肩负的战场有别,但都是不折不扣的士兵。而连这些人都忍不住犹豫,是因为在这边被视为弱卒的话,便与等死无异。
他们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没有价值。
佛拉基亚的勇士畏惧的,是迎来与自己不相衬的死亡。
因此,将官们对于如此进言的白发贤者、宰相贝尔斯特兹•彭达冯另眼相看。并且等待接受宰相报告的对象──文森的回应。
「──」
彷佛要把细长身子全部包起来的偌大宝座,从初代佛拉基亚皇帝时代就是绵延传承的权威象征。
宝座背后展示着国旗,被剑贯穿之狼的国徽英勇地俯视将兵。背靠这头剑狼的文森,悠然坐在王位上。
在场的所有将兵都被气势驳倒,除了目光,其他地方一动也不敢动。
「人民的安心,是吗。」
皇帝的嘴唇突然打破方才的沉默,讲出话语。
顿时,本以为宝座大厅里头的紧张感会减缓,没想到不但绷得更紧,重量还进一步增加,勒住将兵们的五脏六腑。文森眯起细长黑眼,望着行臣子之礼──一掌一拳在胸前交合的贝尔斯特兹。
「几时开始,在余的国度,皇帝要看草民脸色了?」
「……臣了解陛下的意思。但是,民间的传闻造成治理上的不安是事实。要是放着不管,带有病菌的毒血会流遍整个帝国吧。」
「为此要放流毒血,是想跟余这样建言吗?」
「臣惶恐,但即便是统治帝国的皇帝陛下,身首异处也是会失去性命。为了保全手脚而掉了头颅,不是很不合理吗?」
「──」
「当然,若用手指、耳朵、指甲就能压制解决的话,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说完还行鞠躬礼,贝尔斯特兹阐述自己的意见。
如此肆无忌惮,换个说话方式就等于是直率的发言,令文武百官不寒而栗。但于此同时,却也感叹对方能够代替大家说出该出口的话。
贝尔斯特兹说的,正是百官们对于蔓延至整个帝国的叛乱的意见。
原本之前甘于享受文森治理的人,对叛军一呼百应,接连在各地传出叛变呼声,这使得帝国军们各个怒不可遏。
假如是起头的第一个人,还有资格以勇猛敌人之姿登上舞台吧。但是跟在后头的肤浅之辈呢?
战斗,胜利,夺取,是帝国子民的基本原则。
帝国人民须剽悍强大,误解这志愿、任人利用的人太多了。唯有歼灭他们,方能真正体现帝国人民剽悍强大的意志。
可是,文森面对这些叛乱,却是下令各地守兵防卫,没有使出积极对策。不过,最重要的是──
「派遣各个一将摘除叛变之芽,只是这样无法根本解决问题。」
「──很会辩呢,贝尔斯特兹。拉拢在场的将领士兵跟余针锋相对,你的嘴脸才像叛军首领。」
「请别开在下玩笑。在下没有策划叛乱,更没有意图将陛下赶下宝座。」
「哼。」
鼻子轻声喷气,文森随意带过贝尔斯特兹的抗辩。
话虽如此,能够理解为何皇帝会说这种话。毕竟从刚刚开始,贝尔斯特兹字字句句都是代替百官发声。
包含先前触及到的「调动一将还不够」的谏言在内。
之后宛如腥风血雨的唇枪舌剑姑且不论──
「陛下,这次的叛变……」
「你的进谏余会听取。但──」
「──」
「──余也有余的想法。」
说这话时,文森闭上一只眼睛,视线扫过贝尔斯特兹以及聚集起来的文武百官,打消他们对皇帝的不信任。
因召集令而聚集到宝座大厅的当下,众人对于文森应付这次叛变的消极态度便各有所思。
事实上,代替官兵们谏言的贝尔斯特兹说出了每一人的心声,且听过谏言后,那些思维变得更加庞大。
而在某种意义上形同叛乱延烧的想法,被灭除了。
就像大火碰上风或水,减缓、削弱了火势,进而灭火。
然后──
「还是说,你们怀疑余的话?」
「「──不敢!」」
官兵们众口一致,雄壮威武地回答皇帝的问话。
踏响脚跟的武官拔出腰部佩剑高举,文官在胸前交合掌心拳头,以各自的立场做出最敬礼,以此回应皇帝陛下的质问。
文森•佛拉基亚皇帝的想法,无人能够解读。
但是,若要断言是否无法信任不能理解的东西,答案却又是否定的。
假如信赖需要的是语言和实绩,那文森早已展示了实绩。
最初是为了就任皇帝宝座的「选帝之仪」,之后则展现了未兴大乱的治世手腕,正是其实绩。
而展示了这等实绩的皇帝,说出了信赖所需的话语。
──你们怀疑余的话?
「面对这次叛乱的处置,余有自己的想法。非要一五一十地说给你们听,你们才会满意照做?」
「「──不敢!」」
「那么就竖起耳朵,在东张西望之前做好当为之事。没能完成当为之事者,余可没打算令其穿上名为『地位』的服装。」
皇帝的话冰冷锋利,正因如此,才让众官兵们感到亲近。
文森的眼神和嗓音,具有操纵他人灵魂热度的力量。可以激情澎湃,也可以冷酷无情的他,此时火热了官兵们的胸膛。
不知道陛下在想什么,这份不安与疑虑蒙蔽了他们的双眼。
对此得不到具体回答,但他们的双眼变得雪亮。──因为他们的皇帝表明自己正在活用自身的深谋远虑。
光是这样,就让众多士兵能够坚信胜利而战。
「能否透露您些许的内心想法,就算是一点点也好?」
「为了什么?一旦透露,余的策略就会滋生阴影。取而代之可以得到的,是畏惧未来的你跟兵士们的安宁?」
根本不值一哂。文森用冷酷的口吻驳回贝尔斯特兹的要求。
但是,兵士们支持文森的回答。刚刚觉得宰相的话代替大家说出心声的想法早已荡然无存。
不如说,反而对宰相的进谏感到愤怒或烦躁。文森都说有自己的想法了,这样不就够了吗?
「不服吗?余也没打算凭借帝国威严来解释一切。」
凝视沉默的贝尔斯特兹,文森说出重话。
皇帝说服无法接受的人的声音,令众多官兵在内心摇头。再多的言词都没必要,然而,皇帝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就如方才宣告,余没打算透露想法。相对地,余倒是可以给你们一句话。」
「陛下……」
「帝国人民须剽悍强大。」
「──」
「──余会备好与剑狼生存方式相应的战场。」
深深颔首后,文森朝贝尔斯特兹后方的士兵们这么约定。
彷佛要烧毁全身的激情慢了一下才点燃众官兵。而且是不逊于蔓延帝国全境的叛乱火势、勇猛非凡的业火。
假如叛乱是针对皇帝的不信任之火,那官兵们身上烧着的,就是对皇帝的信赖之火。
「──」
在官兵安静地增温之时,文森和贝尔斯特兹默默地对视彼此。
皇帝与宰相,双方的足智多谋都是帝国最上乘,因此两人对视的意图,周围的官兵们根本无从察觉。
然而,贝尔斯特兹没有再做出有损皇帝意志的发言。
相对的──
「──陛下,在下诚惶诚恐,还想再问一件事。」
「重复问题和疑惑?跟一开始的时候不同,你身后的人,眼神看起来不像跟你站在同一边喔。」
「有无支持者并不影响进谏,是宰相之责。」
「有够会辩。说吧。」
微抬下腭,文森这么催促。
「那么──」贝尔斯特兹先用了两个字当开场白。
接着──
「──黑发的『皇太子』。」
「──」
「在各地起兵作乱的叛徒,都标榜有这号人物为首脑。黑发黑眼的男孩子,其出身……据悉是没有公诸于世的陛下私生子。」
贝尔斯特兹的行径犹如投出注入玛那的火之魔石,不论是好是坏,本已看不见周围的士官兵们再度感到震惊。
那个传闻,众官兵们都有耳闻。要说不在意真伪的话是骗人的,但是却又没有确认的勇气。
而敢于正面质问的贝尔斯特兹,让原本对他反感的军人们再度对他寄予期待。
现在,全帝国子民都在注意「皇太子」这存在。
这在文森眼中看起来是什么,听起来是什么,说出来又是什么呢?
片刻沉默后,文森呼唤宰相的名字。「贝尔斯特兹。」
然后──
「不要被无聊的谣言给摆布。余没有子嗣。趁此机会,速速找出该传闻的出处,把那个继承人还啥的带到余面前。乘兴之余顺道养来当丑角吧。」
洋溢着残酷笑容,黑发皇帝这么断言。
3
「──『皇太子』真的不是陛下的子嗣吗?」
跟在数刻钟前,有大批人在场时被提出的问题一样。
可是声音里头的感情略为不同,重量因而增加了。因此只有听到的人可以理解到这个问题有多认真。
当然,对于提问的老人来说,这是个攸关死活的问题。
地点不在宝座大厅,也不在水晶宫,而是位在帝都内的宰相官邸。
虽是共同治理帝国政事的关系,但文森和贝尔斯特兹之间总是鼓胀着不容小觑的紧张感。具体来说,双方关系不好,是周围的人的普遍认知。
正因如此,看到这一幕的人,会觉得这场对话令人十分惊讶吧。
文森•佛拉基亚秘密造访贝尔斯特兹•彭达冯的官邸,两人在房间内面对面交谈。
当然,要以惊讶的意义来说的话,实际情况可能更加令人吃惊吧。
「──」
在追问下眯起黑眼睛凝视对方的文森陷入沉默。皇帝的态度与其说是思索,比较像是采取拖延战术追逼对手,但贝尔斯特兹也不急。
他是个深谙沉默与等待之道的老人家。
事实上,虽然说是「攸关死活的问题」,但发问后等待答案的贝尔斯特兹看起来没有丝毫不安与提心吊胆,甚至连明哲保身的神色都没有。
没错,没有要明哲保身的意思。这才是这位老人家最该被警戒的地方。
「当然。」
「──」
「答案不变。余没有继承人。全都是市井流言。」
「就跟以前说过的一样,在这里的对话不会泄漏到外头。即便是奥尔巴特一将都偷听不着。您知道的吧。」
文森刻意拉长间隔回应,贝尔斯特兹这么答覆。
贝尔斯特兹官邸所准备的房间被称为「茶室」,因为是用来密谈,所以施加了所有仪式,是座小小堡垒。据说不但用上了在佛拉基亚很稀有的魔法结界,还使用了不知名的咒术和「流星」之类的道具。
听说光是为了打造这间「茶室」,就用上了可以买下一整个都市的金额。
「必要的俸禄我已收到。这个在我身故后会呈贡上去,好好活用就行了。」
「水晶宫内适合有间名为茶室的房间吗?」
「名字和内部装潢不重要,随心所欲替换掉即可。重要的是机能……在这里,没必要披着伪装的皮。」
不是意有所指,贝尔斯特兹用直截了当的言词来揭露面具。
这是某种挑衅。纵使没打算乘他的意,但会想要反问。虽然并不是因为脑子闪过了「玩心很重要」这句被熟悉的老朋友说过的话就是了。
「假如皇帝真的有小孩,你打算怎么办?」
「要是陛下有小孩,就代表陛下有意要完成皇帝的义务。那就得早早找到子嗣,加以保护,让真正的陛下回到宝座。」
「呵。那么,余会怎样?」
「叛贼会走向怎样的末路,我跟你都很清楚吧?」
答得平淡却又理所当然的贝尔斯特兹,态度贯彻始终。
干脆到这种地步,这种无私为帝国奉献的清廉姿态令人赏识。由于看不到一点阴霾,其异常反而格外醒目。
贝尔斯特兹这样的想法姑且不论──
「──『皇太子』的传闻,是由逃跑的当事人散播的吧。」
「考量到那将成为各地叛乱的开端,是吗?有没有可能是连你跟瑟希鲁斯一将都不知道有小孩的存在?」
「不可能。」
「你又不可能知道陛下的一切吧。」
「──不可能。」
想要钻研细节的贝尔斯特兹说,文森摇头。
这并不是乐观的观测与愿望,也不是在假装自己是理解当事者的人。没有发生的事就是不可能。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这么断言。
跟真假无关,文森•佛拉基亚就是没有小孩。
那个男人就是做到这么彻底,连一丝疑惑或可能性都不留。为了排除这疑虑,甚至不曾跟女人共度春宵过。
在他人面前绝对不同时闭上双眼的钢铁意志,让他彻底贯彻他的生存方式。
「因此,文森•佛拉基亚没有小孩。你的行为是正当的。」
「正当?如果这叫正当,那在下应该亲自篡位吧。这点没实现的当下,就非正当了。首先──」
「──」
「凭这犹如老朽枯枝般的手,根本无法守护帝国权威。」
带着戾气的执着,在老人平静的声音中显得更加突出。
多数人都相信自己的行为正确,所以才采取行动。不然的话没法完整发挥实力,想当然耳,也无法肯定自己。
到底有多少人犯下了过错后,明知有错却还能毫不迷惘?只要能相信什么,就能毫不犹豫地勇往直前吗?
只要相信边犯错边前进,前方会有什么在等待的话?
「假如这层疑虑被拂去了,那在下所应为之事就没有变。」
不理思绪运转的文森,贝尔斯特兹淡淡地说。
原本他就对「皇太子」的存在不期不待。一旦确定没有那种可能性,他的兴趣和话题也立刻转往其他地方。
「尽管刻意在谒见大厅担任士兵的代言者,不过全盘信赖陛下慧眼与威武的他们,见解跟在下不同。──将亚拉基亚一将和玛德琳一将分派到各地去铲除叛乱芽苞,但还是追不上增生的速度。」
手支扶手、拄着脸颊的文森,默默地听取贝尔斯特兹的报告。
事实上,贝尔斯特兹在宝座大厅的举止并不是事先讲好的。然而,考量到帝国情势与文森的立场,那样可说是最妥善的安排。
也因此,军人的不满与疑惑矛头转了向。不过,面对知道宝座虚悬的贝尔斯特兹,只是坐在空位上的文森的威严对他并不管用。
「原本这局面需要的是奇夏一将和哥兹一将的指挥能力。但这两位难以调动,只好走次善方案……让葛路比一将回来如何?」
「──西北的动向实在可疑。不清楚是卡拉拉基还是其他家伙的想法,但现阶段没有将那个调离国境的选项。」
原本一将的职责,就是维持国内治安以及牵制外国。
这次的事态是文森和贝尔斯特兹携手引发的,但要是因此危急帝国根本的话,就本末倒置了──因此,擅自做出调动可会自掘坟墓。
葛路比•哈葛内的调派,在防卫帝国方面也是不可或缺的。
「那么,奥尔巴特一将如何?」
「让那个随便离开帝都、轻率地跟反叛军接触,也是应当避免的事项。那个就留在帝都,在关键时刻投入到关键区域。至少他现在还有服从的意愿。」
「在魔都失去一只手的他也需要疗养。找个理由把他留在帝都不难吧。那么,莫古洛一将呢?」
「那家伙,有只有他才能完成的任务。」
脚趾叩地,文森接连否决贝尔斯特兹的提议。
提出的「九神将」全都被给予了难以调动的任务,配置在各处。虽说也有唯一不符合这状况的「九神将」就是了。
「瑟希鲁斯一将,果然是未知数啊。」
「要判别那个是敌是我十分困难。那个的信条走的是自己的主义主张,并非有无名分大义就能改变的。因此,将他撇除在棋盘之外了。」
虽然认识很久了,但却从来不觉得理解过他。
能够理解瑟希鲁斯的,恐怕就只有他自己本人了吧。他的剑术确实了得,但目前没有余裕摆上立场不明确的东西。
虽然对梦想站上大舞台的瑟希鲁斯来说,这段话可能会让他不开心吧。
「不管怎样,没有让那个回来的打算。既不能用,被人用了又会变麻烦的棋子乱了整盘棋。叛徒那边,大致上也是持相同看法吧。」
「不让他回到盘面上的话,在下也没意见。既然如此,就是冒充陛下儿子的『皇太子』,以及势力膨胀的叛徒。然后,用来迎战夜鸣一将的战力有……」
「亚拉基亚、奥尔巴特•丹克肯、玛德琳•恩夏尔德。」
「──」
「如果觉得不够,也加上奇夏•哥尔特和莫古洛•哈葛内吧。」
对于「不够」一词,贝尔斯特兹摇头答道:「怎么会。」
不知该老实接受到什么地步才好,但具备了由五名「九神将」来迎战敌对者的状况,可说事前准备远高于标准了。除此以外的二将也有不少像卡夫马•依鲁鲁库斯这类战力可说是准一将的人。
因此──
「──就在帝都禄普迦纳,迎战叛徒。」
「虽然我认为,叛徒积累了数量后,也会改变战斗方式吧。」
「那些利用黑发『皇太子』聚集战力、高举欺瞒招牌的鼠辈们?只要主张根本不存在的皇太子的真伪,那些家伙的步调根本就不可能一致。短期来看,在增强叛乱之火上是个妙招,但中长期来看,问题会变多。」
乘机起兵制造声势的叛徒们,大多都拱假的皇太子当领袖。
假如各地的叛军集结起来要朝帝都集合,那么行动和脚步根本无从协调。
不过这点事,文森•佛拉基亚也不是没想到。这样一想,就留下了几样不安要素。而且说到不安要素──
「──在帝都决战吗?自神圣佛拉基亚帝国建国以来,叛徒蜂拥至帝都的情况,就跟『马克利泽雅的断头台』一样。」
「贝尔斯特兹。」
「是。」
「你看起来相当愉悦呢。」
「嗄?」面对文森的指谪,贝尔斯特兹极为难得地感到困惑。不过他有如轻捏般用手指触摸自己的脸颊,似乎头一次意识到这种情绪。
微微散发的喜悦。他寻找着这份感情的真面目。
「万分失礼。在下为这行为发自内心感到抱歉。」
「不必谢罪。为何而笑?」
「是笑吗。……就只是认为,果不其然。」
「果不其然?」
「果不其然,唯有战乱构图,方是真正的佛拉基亚帝国。」
这如果是非帝国人听到,会嗤之以鼻,认为是老人说的蠢话吧。
但如果是佛拉基亚帝国人,那就几乎是所有男女老少都会有的情感,贝尔斯特兹并不奇怪。
──不,当然,高居这种地位却还说出这种话,则实属罕见。
「那样才是佛拉基亚帝国吗?」
「每个人各自描绘的未来蓝图。陛下……不,你也是吧。」
「──」
在这茶室内,虽说其他人听不见,但透露得有点多了。
贝尔斯特兹难得多话,这或许是他身上流着人类血液的证据。这样说的话,自己体内流动的或许不是人类的血液。
要说为何的话──
「你说太多了,贝尔斯特兹。把余当成谁了。」
没错,在平静的回应中,完全没有应有的兴奋或悲叹。
4
「这几天,屋子里头也充满了紧张感呢。」
空气紧绷的感觉让雷姆这样低语。
干渴的空气和冷风,以及从外头被带进来的东西,感觉全都夹杂着人们的不安、烦躁以及战场上涌现的情感。
即便时间短暂,但雷姆好歹也体验过几次战地的感觉。
顺从那感觉的话,肌肤品尝到的紧张感与日俱增,不断等待破裂之时。连戒备庄园的士兵们也都越来越失去从容。
(插图008)
会这样子,果然是受情势影响吧。
「反叛军占优势……听说现在帝国处处都有人起兵作乱。帝国军疲于应付,却没有积极作为。」
讽刺的是,让这类叛徒风起云涌的契机,正是雷姆他们被带到帝都的原因,也就是城郭都市瓜拉尔的攻防战──连「九神将」都出动的大规模攻势,集结起来的叛军勉强才挡住。
叛军──率领叛军的亚伯才是正牌皇帝,对于知道这事实的雷姆来说觉得内情复杂,不过听说抵抗势力不断扩大,形势一片大好。
「飞龙将」毫不留情地进行攻击,但都市的铜墙铁壁完美将之击退,还谣传无可奈何被赶回去的帝国军不足为惧等等之类的。
「或许能算是没说谎吧……」
当事人雷姆认为率领飞龙的玛德琳之所以撤退不是基于战略考量,而被破坏得惨不忍睹的都市却被拱为胜利的一方,实在是说不过去。
当然,在叛军看来这就是胜利,没理由放过这个绝佳机会,肆无忌惮地大加宣传。事实上多亏如此,各地叛军都趁势而起。
以作战层面来说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没错,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
叛徒们正兴奋活跃,而其他因素也是。
「──」
反叛声势空前浩大,其背景除了城郭都市的险胜外另有其他。那就是魔都卡欧斯弗莱姆的支配者夜鸣•魅时雨一将的加入。
心情善变的一将加入叛军势力,使得叛徒一举得势。这正是亚伯的计画,也是菜月•昴会跟他同行的理由。
「……就只是跟着去而已,也有可能派不上用场。」
道出这种可能性后,雷姆也认为自己的这句话没有说服力。假如会派不上用场,唯有在全面封锁昴的言行的情况下。
而且完全没法想像昴闭上嘴巴、乖乖不动的样子,他一定有做些什么吧。──像是让一将叛变之类的。
虽然她还是觉得,果然这件事是自己想太多了。
「──」
一开始,从「貅德拉格之民」的聚落开始的小型叛乱,会就这样吞噬帝国全境,转变为传颂后世的政变吗?
是的话,那位在叛乱中心的亚伯跟昴,会被人怎么传颂呢?
而身在漩涡中的自己,到底应该要完成什么呢──
「──喂。」
「啊……」
「发什么呆啊。是、是你自己说想要做的喔。那就该,对,就该负起责任做到最后。」
沉浸在思索的意识被唤回,雷姆眨眨眼睛。
仔细看,正被雷姆的双手摆弄焦茶色头发的女性──卡楚雅正用严厉目光盯着面前化妆台镜中的雷姆。
带卷的头发缠绕着雷姆手指。这也难怪,因为现在正在帮卡楚雅绑头发。
「对不起。刚刚在想事情。」
「用不着你说,任何人随时随地都是在想事情吧。这种事,不需要找借口跟我报告啦。」
「──」
「──啊,我、我不是要你别说的意思、喔。」
以为对雷姆态度太强硬的卡楚雅,结结巴巴地更正刚刚说过的话。
见她垂下眼帘像小动物的态度,心怀歉意的雷姆不由得感到一丝微笑。
与几天前第一次见面时相比,跟她已经解开大部份心结。虽然说错什么的话她就会大动肝火,让人想要把好不容易才缩短的距离又至少再拉开一倍。
「……干嘛,那什么表情。你那种表情,让人不爽。」
「对不起。我现在也还没看习惯。感觉像在看别人的脸。」
「不、不要说那么可怕的话吧?你的,那个,失忆,听了你这种情况,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不是讲真的,很可怕耶。」
态度不悦地瞪着镜子,卡楚雅啃咬自己伸到嘴边的手指。
有什么事就会像这样咬指甲是她的习惯。虽然交流不长,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情绪涌上来时,她大多都会这样子。
咬着指甲,含恨的视线瞪着镜中的自己和站在后方的雷姆。她坐在车轮椅上,后方的雷姆也跟着看化妆台镜子里头的自己。
就算是雷姆,也已然接受映照在镜子里的脸就是自己的。
任谁都不可能怀疑看到的所有一切,过着质疑个没完的生活。
露伊、貅德拉格的人们、米蒂安、浮洛普、普莉希拉和舒尔特,要是连这些人对自己的温情都要怀疑,那空荡荡的自己还剩什么呢?
因此,也应该要感激第一个对自己伸出援手的人──
「……你,很擅长绑头发呢。」
「咦?」
「我说,你很擅长绑头发啦。说不定在忘记一切之前,你就有在做这种工作……没有吧。没有只是绑头发的工作吧。我、我说了蠢话。忘掉吧。忘掉,忘记吧!」
卡楚雅的目光从镜中的自己身上移开,朝着漫不经心地绑着头发的雷姆红了脸颊。而不知不觉间就绑好头发的雷姆,手艺似乎被她称赞了。
而自己的称赞被这样对待,令卡楚雅用双手抓住自己的马尾,然后泪汪汪地说:
「又发呆了……跟、跟我相处很无聊吧。既然如此!就不要这样关心我,去、去找其他……对、去找其他人啊!」
「不了。庄园里的其他人都在工作。」
「那有空的,就只有我吗?所以,你才来找我……」
「倒也不是那样。请不要让人感到困扰。」
「谁、谁才是……!」
旋转轮椅车轮后,卡楚雅逃到房间更里头,边咬指甲边恶狠狠瞪过来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地盘被人侵犯的猫一样凶暴。
雷姆态度不明,导致她感到不安。
「卡楚雅小姐,抱歉让你误会了。我会来你房间,不是因为在庄园里头只有你有空。」
「那、那不然,是怎样?为什么要跑来我这边……」
「因为……」
被要求给个原因,雷姆稍微沉思。
就跟刚刚回答她的答案一样,雷姆并不认为自己的处境轻松,因此不至于在这种状况下寻求排遣无聊的对象。但是稍微接触就知道,卡楚雅根本不是多特别的重要人物,甚至没有掌握帝国机密。
必须做些什么──由被这种心情催逼的雷姆来看,她无疑是个接触了也没啥好处的对象。
可即便如此,雷姆还是积极跟卡楚雅扯上关系,是因为──
「为、为什么啊?说看看啊!说不出来的话……」
「不就是因为,我跟卡楚雅小姐是友人吗?」
「──」
「卡楚雅小姐?」
认真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试图找到合适的话语,但最终只得到一些粗略的想法。
雷姆对卡楚雅全然没有任何算计或盘算,因此无法给予她想要的合理理由。
要是因为这样而无法让她接受,雷姆也很伤脑筋就是了。
「有人……有人,谁啊!」
「咦?啊,那不是人名。友人,就是朋友,同伴的意思。」
「友人……咦,朋、朋友……?」
愕然到目瞪口呆,卡楚雅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听到不可置信的话。这样的反应,让雷姆突然觉得称呼对方为友人是不是太随意了。
说起来,跟卡楚雅的关系都是自己硬贴上去的。
彼此都是不情愿地被软禁在贝尔斯特兹庄园里的同志,从这衍生出的关系要称之为友人,似乎是稍微有欠考虑了。
「抱歉,擅自认定。或者换个说法,同是被当成人质的人,被软禁的同伴之类的……」
「友、友人!」
「是?」
「你说的,友人。你不是说了吗。……是没差啦,不过……」
双手贴在脸颊上,卡楚雅别过视线这么说。
这话让雷姆眨眨眼,接着卡楚雅吐气道。
「啊,不过,如果你讨厌的话,那个,随时都可以取消喔?」
「明白了。那么……」
(插图009)
「要、要取消?」
「没有要取消。那么,我跟卡楚雅小姐就是友人了。」
出乎意料地得到当事人的首肯,雷姆点头。「是喔。」结果卡楚雅睁大眼珠,接着拉拉自己的辫子,边咬指甲边低喃。
之前分析她会咬指甲是情绪起来的时候,但这个当下在眼前咬指甲的她是在生气,还是不安呢?
不过,看起来不像是不舒服,所以重新检讨起她会咬指甲的原因。
包含这个难懂之处在内,雷姆感觉不可以放着她不管。虽然不清楚,但这足够满足友人的条件了吧。
「……就算那样,你,那个呢。」
「那个是?」
「就是,那个,那个啊。……你对外面,叛乱的事很了解不是吗。」
咬着指甲闭上双眼的卡楚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而改变话题。
一瞬间不知道她在指什么的雷姆愣了一下,然而马上就意识到是刚刚在帮她绑头发的时候,沉浸在思考的那件事。
「没有了解到称得上是详细,不过我原本就是从开战的地方被带过来的,所以才有在关心。卡楚雅小姐不是吗?」
「……不是、没有啦。可是,不是很想去想。哥哥……我那笨蛋哥哥,打仗打到死掉了,所以我讨厌战争。」
卡楚雅视线下滑,说。放在腿上的双手十指互相缠绕。
她的哥哥死掉,对雷姆来说不是第一次听到的情报。对卡楚雅来说,哥哥是很重要的人吧。因为她很频繁地像这样谈到死去的哥哥。
是亚伯最近掀起的叛乱害死了卡楚雅的哥哥。说不定,他的死跟雷姆攸关的战役不无关系。
要是有亲近的人因此殒命,雷姆也会讨厌战争吧。就连现在都在想,要是没有战争该有多好,可是就算堵住耳朵,战争也不会消失。
「卡楚雅小姐的未婚夫也上战场了。你很担心吧。」
「那家伙……!不、不管做什么都好、好像不会死。可是……」
「这点令兄也是吧。」
一旦生在帝国,尤其是贵族之家,这种事就无从避免吧。
哥哥战死,未婚夫也要上战场。作为帝国军参战,对雷姆来说心情很复杂。──亚伯对敌人不会手下留情吧。
即便对方原本是自己的臣民,也一样。
「好奇怪喔……」
说起来,雷姆并非被亚伯的理念给吸引,进而赞同。
原本被囚禁在帝国军阵营里,是昴借助亚伯跟貅德拉格之民的力量才把自己带出来。为了回报这恩情,昴答应协助他们──雷姆也慢慢地跟着一起行动,不过其实她没那个义务。
本来应该没有的,但那早已是过去式。
「不只露伊酱,普莉希拉小姐,米杰耳怛小姐和浮洛普先生他们……」
跟雷姆有所牵扯,互相照料彼此的人们。
是因为这些人选择跟亚伯走相同的路。回过神时,雷姆的心也已难以离开。但是这种事跟敌对的帝国士兵和卡楚雅没有关系。
要是卡楚雅知道雷姆的实际立场,她会原谅雷姆吗?
「──」
她因为失去非常重要的哥哥而悲伤万分,雷姆实在没有勇气坦承。
「……你干嘛?」
「啊,没有,没事。假如我看起来好像很清楚外头的事的话,我想原因出在最近聚集到别馆那边的人吧。」
「别馆……哦,那群人啊。」
听了雷姆的话,卡楚雅压低音量,眼神也变得严肃。
她会有这种紧张反应也不奇怪。原本她就怕生且不容易相信人,连雷姆都是煞费苦心才得以亲近她。
在她看来,并不乐见庄园里的人逐渐增加。更何况那些人还都是来自各地的叛贼首脑。
「虽然有那么多人,但你认为真的有吗?在那当中,有皇帝陛下的……」
「──私生子。」
「……毕竟都已经曝光了,没在隐瞒。」
雷姆回应时,卡楚雅插嘴,然后满脸尴尬。
她似乎认为后面那句话很多余,不过雷姆不在意。反而是那句话的意思,比想像中的还要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贝尔斯特兹•彭达冯的庄园,软禁雷姆等人的府邸别馆里头,聚集了许多来自帝国各地战场的男孩。
──清一色都拥有同样的特征:年约十来岁的「黑发皇太子」们。
「『陛下没孩子很奇怪』这一类的说法,唉,也是有啦……」
卡楚雅嘶哑地如此低语,雷姆想起了刚被带来庄园,就立刻跟贝尔斯特兹一对一见面的事。
把亚伯赶下宝座,支持抢走帝位的假皇帝那边。他自述叛变的理由,在于亚伯放弃身为皇帝的义务。
而那个被放弃的义务,就是不生继承人。
「陛下没有娶妃纳妾……一直以来,历代的皇帝陛下都有许多伴侣,小孩也很多……所以才能决定下一任的皇帝。」
「这么做是惯例。然而亚伯先生……不,文森皇帝没有遵守这项惯例。所以,才会有『黑发皇太子』的谣言。」
「他们好像都说不能把帝国交给陛下呢。……愚蠢透顶。」
「愚蠢透顶吗?」
低着头的卡楚雅打心底憎恨地呢喃,让雷姆讶异抬眉。
她那反骨的发言,与其说是针对战争爆发源头的焦躁,更像是对那些发起战争的人的愤怒。
「卡楚雅小姐怎么评论文森皇帝呢?」
「我、我没有伟大到可以评论皇帝陛下啦!……不过,在由强者领导的帝国里,没有我这种人的容身之处。……没有战争的期间,在各方面就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说,很轻松。」
「轻松,是吗……」
卡楚雅吞吞吐吐地袒露内心,雷姆垂下眼帘。
关于这方面,亚伯的手腕并非不好;贝尔斯特兹也说过,若没有继承人这件事的话,他根本没想过要谋反。事实上,帝国维持了一段长期的和平时光,因此有卡楚雅这种想法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在没有战争的期间,生命受威胁的人就会减少。
战争开始没多久,卡楚雅的哥哥就死去,未婚夫也被拖上战场。在她看来,很难对战争有好印象吧。
话虽如此──
「那个别馆里头,我认为没有真正的『皇太子』。」
亚伯是否真有小孩姑且不论,雷姆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听了雷姆的答案,卡楚雅低声问:「为什么?」在她的视线下轻轻点头的雷姆,望向别馆的方向。
「被囚禁在别馆的,是参加各地叛乱的『皇太子』……至少都是这样自称的人。」
「这、这我也有听说……可、可是,根据是?」
「自称是皇帝陛下的小孩然后煽动叛乱,结果却早早就被囚禁,不觉得思虑有欠周详吗?」
很难对卡楚雅讲得十分肯定。因为不能说的事和情报太多了。
在各地战场被俘虏,被活捉来核实身份的「皇太子」。他们被集中在别馆里,等待着进一步消息。
因为雷姆认识真正的皇帝──亚伯这号人物,因此审视那些小孩的目光也跟着变得严厉。至少她不觉得亚伯的小孩很笨。
「自、自信满满喔你。……你,是皇帝陛下的谁?」
「──。不曾见过喔。我认为陛下本人也会这么主张。但是对于别馆里头的『皇太子』们,跟我意见相同的人应该不少。」
「被推举上去,只是欺骗大众?多么令人惶恐,这是为了什么……」
「……因为是个召集人手的体面借口吧。」
假如真是皇帝的亲生儿子,若以皇位为目标,没有比这更好的宣传用语了。
根据传闻,佛拉基亚帝国似乎没有被篡位而换皇帝的先例。不过按照帝国的理论,并不禁止使用篡位的方式夺取帝位。
镇压帝都、夺取宝座,割断皇帝脑袋之人,就会成为下一任皇帝。
对于抱有这种野心的人而言,存在不能公诸于世的「皇太子」是非常方便的神轿。这样想的人格外多,证据就是这些被聚集在别馆、等待接受忤逆皇帝下场的众多「皇太子们」──
「利用,被利用,然后或死或被捕……愚蠢的家伙。」
「卡楚雅小姐……」
「干、干嘛?我有说错什么吗?还是你要说我也是人质,少自以为伟大评价这些人?因为那边的人比我还高级!?」
声音颤抖到像在发脾气,卡楚雅泪眼婆娑。
会在这边虚伪地强调自己跟别馆里头的他们不一样,有可能是因为从他们身上发现了跟自己的共同点。
卡楚雅之所以屡屡诅咒自己的不中用,一方面是自觉自己是被囚禁的人质,再来就是自责自己变成关系人士──未婚夫的负担。
「──」
因为懂她的心情,所以雷姆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若说不是就叫欺瞒,若说懂她会被骂傲慢吧。她并未实际感受到彼此的距离有缩短到能轻易解开卡楚雅的心结。
该说什么才好呢?雷姆气恼地握紧拐杖。
这时──
「──叽叽喳喳吵死了,姑娘。」
「──」
极为冰冷的嗓音震响房间,雷姆跟卡楚雅吓到停止呼吸。──不,雷姆只要停止呼吸就没事,但卡楚雅没办法。
惊愕睁大双眼的她,凝视着雷姆身后面向中庭的窗户外。声音是从窗户那边传进来的,因为出声者就在那儿。
卡楚雅跟那个人四目交接后,就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啊、呜……」
「不要发出难听的声音。不要做出难看的举动。在龙面前,这都是大不敬。」
冷酷声音敲击发出嘶哑气息、目瞪口呆的卡楚雅。彷佛全身被那道声音给捏住,卡楚雅的喉咙完全没法正常发挥功能。
见她浑身颤栗,雷姆咬唇,转身面向后方。
朝着在那儿的──
「──玛德琳小姐。」
「治愈者姑娘,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你应该有要务在身。龙不在,就得意忘形了?」
「我没那个意思。」
严厉声音的矛头指向自己,这次换雷姆品尝到威压。然而为了保护身后的卡楚雅不被视线压垮,雷姆正面应对对方。
站在房间窗外,立于中庭的娇小身躯套着可爱服装,头上长着两只黑角的少女──玛德琳•恩夏尔德。
「九神将」之一,将雷姆带到这间庄园的人。屡次在贝尔斯特兹和文森的要求下离开庄园的她回来了,但模样令雷姆感到讶异。
不是因为她的出现,而是那身非比寻常的样子。
昂首站在中庭的玛德琳,身上被黑色的血弄脏。
「那些、血是?您受伤了吗?」
「不要扯开话题。龙应该说过,要你治好那个男人的伤。」
「我没扯开话题。浮洛普先生的伤,已经进入稳定阶段。比起这个,先回答我,那些血是……」
「──。不是龙的血。是溅到身上的血。」
厌烦地皱起脸的玛德琳拉拉衣服,回答雷姆的问题。拉扯的时候还发出啪哩啪哩的声音,应该是血已经干掉,所以衣服黏在皮肤上吧。
惊人血量被说是溅血,雷姆倒抽一口气。到底是被人用怎样的方法伤害,或是伤害了多少人,才能淋到这么多血呢?
「您刚战斗回来?」
「战斗,是与对等的对手做的事。怎么认为有东西能跟龙比拟?龙去做的是狩猎。有麻烦束缚的狩猎。」
「麻烦束缚……」
「让黑头发的活着。除此之外都杀掉。」
玛德琳讲得很片面,雷姆不敢随便回话。
不过她现在知道,是玛德琳负责从各地战场带回「皇太子」,然后囚禁在别馆里了。
命令她让「皇太子」活下来的,果然是贝尔斯特兹吧。
就他谋反的目的来看,假如亚伯真的有私生子,那最根本的原因本身就消失了。
贝尔斯特兹是害怕那样,还是欢迎呢?雷姆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
「既然不是杀害,而是捕捉的话……」
要是找到真正的「皇太子」,感觉那老人就会心满意足而死。
这是令雷姆毛骨悚然的想像。
「那么,您回来是因为带了其他的『皇太子』进别馆吗?还是来确认我有没有懈怠对浮洛普先生的治疗?」
「唠哩唠叨的,龙有必要跟你说话吗?你,不要得意忘形了。现在就算没有你,治愈者在帝都要多少……」
「那个治愈者的口风紧吗?既然宰相先生没有安排,代表要找那种人不容易吧。」
「──你,真的不要得意忘形。」
没打算强出头的雷姆,回答却忍不住用力。被这答案气到了吧,玛德琳走近窗户,眯起金色瞳孔。
感受到让人骨髓发冷的狰狞气息,雷姆感觉微微缩起身子。
「笨、笨蛋!不要乱说话!完、完全不是那样!」
这时,卡楚雅转动车轮,慌慌张张地前进。
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惨白,隔着窗户和玛德琳对望的她扯着喉咙说。
「用、用不着把这家伙说的话当真……没有关系!她、她只是什么都不知道,全部都忘记了,就是个笨蛋!」
「卡、卡楚雅小姐……」
「虽然笨,但有总比没有好,所、所以不要……。那个,我!我会让她好好工作的。也会让她、去治疗那个金头发……!」
她死命找话说的样子,让雷姆静静屏住呼吸。面对这势头,玛德琳也眯起眼睛,转为盯着她看。
要是里头掠过十分危险的神色该怎么办?雷姆挺身准备保护卡楚雅,同时等待玛德琳的下一步动作。
然后──
「──像你这种弱者,别违逆龙。没有下次。」
「噫呜。」
手放在窗框的玛德琳淡淡地说,同时捏烂窗框。石材发出剧烈声响后被捏碎,吓得卡楚雅喉咙发出哀号。
不过,虽然视卡楚雅的态度为无可救药,但玛德琳决定放过她们。只是,尽管这样决定──
「卡楚雅小姐不是弱者,请订正。弱者是不会对您这样提意见的……」
「别、别说了!闭嘴,笨蛋!去死!白痴!安静啦!」
「可是!卡楚雅小姐……」
「没有可是,闭上嘴巴!去死!不要讲话!」
雷姆拄着拐杖想要重新面向玛德琳,却被卡楚雅连番炮轰。她的冲撞脆弱无比,即便可以轻松推开,但因为她一脸拼命地想要帮助自己,这导致雷姆没法挥开她。
雷姆觉得玛德琳讲得太过分,很想叫她撤回看轻卡楚雅的发言,可既然卡楚雅本人都这样死命抗拒的话,那就没办法了。
就这样决定放弃之后,玛德琳鼻子喷气,转身背对她们。
「注意说话的口气,姑娘。真的会准备治愈者的替代品喔。」
「请等一下。您要上哪去?」
「那个男的那边。龙,有话要跟他说。」
「如果要去浮洛普先生那儿,请先洗掉身上的血,换过衣服比较好。正因为他是伤者,必须要体谅他的感受。还请多考虑。」
「你……」
雷姆毫不畏惧,朝着准备离去的背影如此告知,惹得玛德琳又露出不快的表情,卡楚雅连忙拉扯雷姆的袖子喊:「去死啦!」
但是雷姆不能死,也不能让浮洛普死。
浑身是血去探望病人,根本是不卫生又肮脏至极。谁管龙人和帝国的常识是什么,只有这点绝对不能退让。
「要洗澡。」
「……知道了。」
「衣服也请换掉。因为您有很多可爱的服装……」
「就说知道了吧!烦龙的家伙!」
玛德琳龇牙咧嘴大喊,气魄宛如狂风撞向雷姆和卡楚雅,让她们不敢呼吸。
即便如此,玛德琳也知道不可以无视雷姆的劝告吧。在这方面,成功驯服她是浮洛普的一大功劳。
也许有一天,玛德琳会以这种方式加入我方这边来?
「少用不恰当的眼光看龙,姑娘。──不管有何企图都是徒劳。」
「我认为说什么都是徒劳是不准确的。不管要做什么都是。」
「不是那个意思。龙讲的是,要做什么都没时间了。」
「没时间?」
雷姆歪头探寻眯起眼睛的玛德琳话中的真意。
但是根本无从探寻。玛德琳应该是很讨厌雷姆,然而还是有身为龙人的自豪和生存样貌,因此更讨厌说谎和欺瞒。
所以好好咀嚼她回答的话中意义,进而理解。
她说了。
「跟那些违逆皇帝的家伙们决战的机会近了。为此,才叫龙回来。──你的任务,也就做到那时。」
5
就这样,留下堪称绝望的话语后,玛德琳离开庭院。
她离开的方向不是直接前往浮洛普房间,因此应该是按照忠告先去洗澡和更衣,才会去找他吧。
这样浮洛普也会欢迎她,既然不会害到浮洛普,那雷姆也没有制止她的理由。
不过──
「──跟叛军的决战。」
「可、可是没说、是在哪里……」
「──」
咬着指甲,继续在意窗外已经不在的玛德琳的动向,卡楚雅同时怀抱着跟雷姆一样的担忧。
她的不安在于帝国军和反叛军的决战──其时机与场所。
不远的将来,玛德琳说的话令人感受到预兆。可是地点会在哪?总要有个符合全面对决的恰当场所吧。
帝国各地都有叛乱发生,战场分布在各处。以现状来说,如果可以准备将对手一网打尽的话,那就是──
「……真的都是蠢蛋。你也是,你也是啦,大笨蛋!」
「卡楚雅小姐……」
「对、对方是『九神将』,没法沟通的龙人耶!?然而你,却那样,去死!既然想要做蠢事,那就随你去死好了!去死,笨蛋!」
将等在未来的不安替换成眼前的焦虑,卡楚雅声泪俱下谴责雷姆。
跟已经怀有某种觉悟的雷姆不同,她是在逞强。
事实上,刚刚若没有她的介入,就算没丢失性命,雷姆也很有可能被愤怒的玛德琳给弄成重伤。
卡楚雅的拼命,预防了雷姆当场无法动弹的可能性。
「对不起。还有谢谢。不过,听到卡楚雅小姐被讲坏话,我实在没法默不作声……」
「谁、谁理你!我早就、习惯被那样讲了!可是,你却做蠢事……」
「就算被讲习惯,一样是被瞧不起。所以,不管你被说几次,同样的场面我都一样会反驳的。」
「~~!」
听了雷姆坚决的回答后,卡楚雅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卡楚雅对自己感到自卑,这听起来感觉并不好。然而她的自卑又有其合理的原因和考量,可是看到别人贬低她,还是会觉得难以忍受。
──即使一旦回顾自己,就会觉得自己真是自私。
「正因为这么想,所以我……」
明知自私,却还是不想视而不见,闭上嘴巴。
雷姆这样的想法,令卡楚雅数度眨眼,嘴巴一开一合。
然后噙着泪瞪着雷姆,用力咬指甲。
「谁、谁理你啊……你这种人,谁要甩你!够、够了。不做了。我们不是朋友。我要跟你绝交……」
「不,要不要绝交,选择权应该在我。不行喔。」
「哪有这样单方面的!」
卡楚雅扯开喉咙这样回敬,雷姆微微苦笑。
没错,能够这样心平气和,自己也有点讶异。一定是因为眼前有这个红着脸又泪汪汪的友人吧。
就这样,在胸膛内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温暖,同时她心想。
──既然玛德琳说决战就在不久之后。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自己,是否能敲响什么?
只有这件事,不断大声地在雷姆心中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