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五章 回转的七天

   

  ◎ 其一

  都市的清晨看似姗姗来迟实则很早,早到人们苏醒的时候,甚至会怀疑早晨的概念是不是根本不存在。

  “……”

  滚动岩石似的刺耳悲鸣将尚未习惯这声音的草十郎叫醒。怪声的真实身份是摩托车的引擎声。看来隔壁的吉田先生上班去了。这个城市有着暧昧的早晨和暧昧的夜晚,机械运作和失眠有着相同的含义。

  “难以置信……太阳都还没升起来……吉田去哪儿了……”草十郎慢吞吞地从地上坐起身,本打算按以前的习惯在附近走一圈却发现没有这必要,于是走向了洗脸池边。

  他用杯子接了水,慢慢灌进口中。这对不久前还得每天从井里打水的草十郎而言,如此便捷令他很愉快。这种愉快并非没有意义,他也渐渐适应了这个便利的社会。

  所谓文明就是复杂化和简化的结合物,简化平时生活的必需步骤,然后把人生需要的东西弄得能多复杂就多复杂——告诉草十郎这些事的是恒河先生。他说,总之你得先适应前者。恒河和草十郎的父亲交情不深,与草十郎等同于陌生人,却也是对他照顾颇多的恩人。能够顺利签订公寓租赁合同和办完就学手续,全都依靠恒河的帮助。至于填写居民卡和转校申请方面,他却呵斥草十郎应该独立完成。

  对于草十郎而言没有什么事比办手续更困难,但一想到毕竟今后都得在都市生活,他便积极地试了试,没想到过程却很轻松。

  “政府办事处看似严格但其实随便得很。”这是草十郎开始都市生活之后,首先得到的经验。

  草十郎从乡下搬到城里迄今两周,原本让他坐立不安的独居生活,尝试之下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语言相通,要说起来这也是当然的,但更重要的是就如恒河说的一样,只看生活方面的话还是都市来的更加条理清晰。这就像走上一条坚硬却非常好走的路面。

  在等待打工的时间,草十郎会一个人去公园长跑。对他而言,这样的运动也是珍贵的体验。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新鲜:主动对自己打招呼的爷爷、闷头前行的二十岁小伙、坐在长椅上被鸟儿包围的女孩,每一副都是难得的风景。尚未习惯这个城市的他首先得努力把握这里的规则。

  时而复杂时而单纯,时而有意义时而无意义。与只有自然相伴的山间生活相比,城市生活的选项太多。说实话,对现在的草十郎而言甚至可谓凶险。

  眼下的每一件事都能引发他的不安,但其中也有很多规则令他由衷感慨。

  都市的诸多规则叫人摸不到头脑,但总而言之只要有钱就能弄到想要的东西,这让草十郎感觉都市生活并不糟糕。

  “不,没那么单纯。钱这种东西只是记号,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它。其实它和流动的垂肩卷其实没什么区别,或者说你就算把一百万日元吃了也不会觉得美味……总之你想,钱买不到真心对吧。”身边的友人忽然插话进来。

  “呃……”草十郎被说得不知所措。

  “呃什么呃,别闹。我好难过啊。不久前面对区区日薪四千的零工无知的歪着脑袋的耿直少年,现在一边洗盘子一边念叨‘金钱至上’,能不能别这样。”那家伙像是真的在苦恼一样按着太阳穴。

  “不,我是觉得货币制度非常好,感觉这是物物交换的极限。对了木乃美,再开小差盘子就要掉了。”草十郎想尽快转移这个对自己不利的话题。

  “啊?哦哦哦不好不好,要是再打碎盘子下一个碎的就是我的头了!多谢忠告。你找我商量什么,难道是钱的事?”叫做木乃美的拍了拍胸口。

  “是的。总之我现在深刻体会到了钱的重要性,钱这东西越多越好。所以,如果可以我希望增加工作量。”草十郎很现实的把自己想说的问题说了出来,对他而言货币是一种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哇不是吧,别一边像机器一样洗盘子一边说这种毫无梦想的话啊,我刚就讲过世间最重要的不是钱,是爱才对。话说水不凉吗?没什么比冬天洗盘子更吃亏的工作了。”木乃美往这边看了看,有些在意水温。

  “凉是凉,但这点小事必须克服,山里的水不仅凉,简直冰冷刺骨。”草十郎回想起自己以前的生活,和现在比起来一个天一个地。

  “别把自来水和冰水混为一谈,你这野生儿……不过怎么说,你这叫适应力,不对,忍耐力太强?没错吧,一个连收银机都不会用的新人,居然在短短四天内就成了吝啬餐馆的家畜……世间果然金钱至上啊,资本主义真牛。”

  “闭嘴你个臭打工的,有意见就辞职滚蛋!我这儿没钱养你这种不干活的!”紧接着,怒骂和筷子瞬时飞了过来。这位随便到连未成年人也肯雇佣的中华饭店店长,即使面对自己看着长大的……隔壁邻居的儿子……也敢挥舞铁拳,是位非常霸气的人物。

  ——这种应该称为斯巴达吧。

  草十郎不禁感慨。

  “你看被骂了吧。自己的工作就该认真完成。”

  “嘁,好学生,我这年纪正好处于叛逆期。算了,咱们换个话题。静希,你晚上喜欢出去玩么?还是喜欢骑自行车到处转?这两种都不错。”

  “打完工回家基本就已经很晚了,所以不存在晚上喜欢干什么。但晚上出去散步和远游我都不感兴趣,怎么了?”草十郎是那种早归的类型,在学校也没有什么想参加的活动,每天的打工是例行公事,他的作息时间跟钟表一样循循有序。

  “没什么,我是觉得,静希,你刚搬来没多久。这话从我们口中说出来可能有些怪,但三咲町治安可不太好,倒不是说这里人坏。大概每年会有十起激情恶性案件。”木乃美正色道。

  “……激情恶性案件是什么?”草十郎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觉得这不是个很好的词。

  “连这都不知道?我想想,听好啊,比如抢包的……不对,更接近于临时起意杀人吧。这些诡异案件最常见是在住宅街,或者夜晚的森林里,所以千万别在外面逗留到深夜。三咲丘的公园之类都是有名的灵异地点,据说恶性案件的犯人是裂口女,听说过吗?”木乃美的脸都扭曲了,他看起来要可怕多了。

  “抱歉,首先我不明白裂口女是什么。”草十郎耸耸肩。

  “怪谈,就是嘴咧到耳朵根的那个,虽说对现在来说太过时了。”木乃美本以为这种过时的鬼怪会让这个山里来的野生儿害怕,但不巧他连“灵异、怪谈”这些东西都要从初级学起。可能森林出没的野狼之类的事情更有可能吓到他。

  “那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身穿大衣的女人站在深夜的路边,遇到行人就会问对方‘我漂亮吗’。然后,不管得到答案是漂亮还是不漂亮,她都会追到那个人家里把他杀死。感觉女人的执念真可怕啊,或者说倒有点像美式漫画里的怪人。”木乃美边洗盘子,边做出张牙舞爪的表情。

  “……我没觉得这个很吓人啊。那个女人会进到家里去吗?”草十郎在脑中描绘出一个女人的形象。

  “据说她会爬窗进屋,悉悉索索,就像蟑螂一样——呀!”店长的平底锅纵向攻击在木乃美后脑勺炸裂开来。

  “臭小子,提醒过多少遍厨房禁止说这个词,宰了你啊!”

  ——原来如此,城市里充满危险。

  草十郎再次感叹。

  “宰来宰去的傻不傻啊,一般来说这种词语才该被禁止不是吗!这里是餐厅!哎,好像这个梗不好玩。”木乃美揉着发烫的脑袋衔着半边眼泪小声咒骂。

  “木乃美,你的头没事吧。”草十郎关切的问。

  “恩,不必担心,不知为啥人人都说我特别结实,尤其是脑袋。总之,你在夜里得格外小心。静希这张脸一看就知道特别呆。”

  “多谢。对了,每年十个人算很多吗?”

  “不知道,肯定不算少,但也不算太多吧。不过三咲的恶性案件比其他地方恶劣的,就是现在都没找到犯人。”哈哈哈,木乃美朗声笑道。他用笑声切换了这个不吉利的话题,可惜草十郎未能接收他如此深邃的意图。好心的忠告打了水漂。

  ——原来如此,这时候应该笑啊。

  草十郎真心感叹道。

  当天,回家途中。前后都没人,住宅地只有电灯照亮黑暗的路面。

  草十郎突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

  不可思议的动静让他扭过了头。头顶一阵被刺中似的冲击,什么东西啪的落在他脚下。真不走运,他皱起眉头。原来是撞到电线杆的小鸟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它理了理羽毛慌慌张张地飞走了。无论是鸟儿的下落、下落后、还是它慌慌张张飞走的那一幕。都不属于他一直以来的常识之内。

  ——城市的人或许会把“被落下的鸟砸中”当成不幸、奇遇、不吉利的事情吧。

  草十郎点点头,继续走上了回家路。

  ——没什么,虽说对自己而言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但这种事在城市里肯定很常见。

  ◎ 其二-

  1-

  沐浴在夕阳中的洋馆一片金灿灿,没有了往日的阴郁,屋外遍布的荆棘藤条也是红彤彤的。天使的云变得稀疏,和前几天压得人喘不过起来的积雨云不同,黄昏暗淡的阳光从下方斜照着零星的云朵,在天空中布下长长的阴影。

  “我回来了!有珠你回家了吗?离开教会回来的时候,我从商店街带了吃的回来!伊势屋的煎饼,一起吃吗?”被夕阳染红的客厅里响起充满活力的声音,青子像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样,脸上挂着美丽的笑容。五点刚过,身穿制服的青子神采奕奕地回到家中。在此之前,她已经完成了学生会的杂物盒每月一次与教会谈判的工作。

  “……你回来了。看你的样子应该很顺利吧,青子。”迎接她的声音从二楼传出。与活力十足的青子正相反、仿佛是寂静化身的少女走下了楼。

  “虽然也有刁难我,但很顺利。我和他们说好了,我们的问题我们自己解决,不需要他们出手……这样可以吧,有珠。”青子很正经的看向有珠。

  “……恩。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那些人我不相信。和平时一样,你只负责事后处理就好。”有珠很信任青子,就像青子很依靠有珠一样。

  “同意,要是信他们,说不定会从背后捅我们一刀呢。毕竟咱们俩都不是能一边留心背后一边专心做事的人。”

  “……我倒是可以做到。青子你只是暂时没那个闲心罢了。”

  “唔。”伴随文雅的脚步,久远寺有珠走下楼梯来到大厅。

  青子没有忽略她在走楼梯的过程中瞥过一眼屋顶的窗玻璃。

  “玻璃脏了。”

  “这事我刚想找你说。等今天的课题结束……青子,身体怎么样?累了的话可以先休息休息。”

  “啊?别这样,怪难受的。我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今天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啊。我看起来就那么累吗?”没错,要说起来今天的校园生活可谓风顺浪高。乍一看可谓一副普普通通的和平景象,但回想起来倒也有不少让人头疼的事情,一细想就叫人感觉精神疲惫。青子根本不想纠结那些,她不愿把自己弄得更累。

  “……停,我不想回到这里还为那些破事劳心费神。呃,今天的课题是初步暗示对吧?没问题,立刻开始吧。我预感今天可以做得很顺利。”尤其在愤怒和散发压力的方面。

  “加油。”青子给自己打完气,向二楼走去,有珠却没有动的意思。“怎么了,不是去有珠的房间练习吗?”

  “——”身着礼服的少女点点头,但脸上却露出不满的神色。

  “还有,伊势屋的煎饼是今天新做的?”她注视着青子手中新鲜烤出的日式点心。

  “想现在吃?”青子拎起袋子晃了晃,有珠板着脸点头。看她这幅模样,青子喜笑颜开。

  于是她们决定先喝茶吃点心-

  2-

  傍晚,每天固定的有珠授课时间开始了。对于尚且只是见习者的青子来说,久远寺有珠除了是她的室友以外更是难得的教师。既然她判断青子需要休息,那就只能乖乖从命。授课用了两个小时,随后二人吃完各自准备好的晚餐,打算换个地方度过一天中最后的晚餐后时间。

  日光室在起居室隔壁、宅子的东侧,从那里能观赏整个美丽的庭院。与豪华的起居室相比它分毫不差,同样有着细致入微的设计和格调高雅的装饰品。日光室里布置有三把木质高脚椅,和一张红木的桌子,是平时两人一同喝茶时使用的,而另外还有两套藤制桌椅,看上去要比木质的舒服一些,是有珠闲暇时,为了借用这里的日光看书而准备的。

  日光室的三扇窗原本是可以打开的,可是因为常年没有人修剪外面的草坪,已经有半人高的杂草已经将日光室完全封死了,以至于就算坐在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好心情了。

  “这样看来,明年夏天会变成热带雨林。”因为居住者缺乏打扫意识,这里已经被荒废了。

  “哎有珠,就不能找专业打扫的人来吗?”青子建议。

  “找的话说不定能找到,但需要时间。”有珠敷衍着室友的玩笑,坐到自己的椅子上。看见桌上的巧克力盒,她忽然楚楚可怜地皱起了眉。

  “怎……怎么了,先说清楚,今天的失败有一半得怪你。因为煎饼的缘故害我掉以轻心,之所以把暗示不小心变成阴炁弹(Gando),我自己也明白有点攻击性过强,不过……”青子赶忙大声解释,今天又失败了,就算是有珠也不会继续宽容大量了吧。

  “少了六个。”有珠没有理会她的辩解。

  “啊?原本你指的是那个。”青子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因为自己的失败,这下能安心了。青子好奇地看向巧克力盒。

  哪怕找遍全世界,也只有在这个城市的这所洋馆里才能找到这种高级甜品。它的牌子似乎是“六便士之歌”,里面的巧克力做工精细,一个个弄得跟玻璃球一样,光滑圆润,很难想象是出自人手的产品。上面还用各种干果做成星星的形状,将其摆成形状,来区分每个巧克力代表的不同意义,青子是不太明白为何要把放到嘴里嚼碎的东西做的这么像艺术品。

  “对了,你刚才提到镜子?那个现在已经从洋馆模式改成三咲模式了吧。”为了不让有珠在这盒巧克力上下太多的功夫,青子赶忙岔开话题。

  “对。这里的管理会敷衍些,但我还是换成三咲市的了……因为从昨天开始天就阴了不少。虽然进度缓慢,但这里确实在被逐渐包围。”

  “包围是指数量增加了吗?”青子感到了紧张。

  “除了一名已经被抓到的,还有两个可疑人员已被目击。城市内一人,郊外森林二人。”

  “哈,你的目击情报都没错。那么,哪个比较麻烦?”

  “森林那边的。正在想办法捕捉,但貌似察觉到了我们的监视,总不愿上钩。”

  “是吗。那今晚要设局吗?”

  “今晚设局。”这对她而言是极其重要的项目,重大到甚至将她的人生改写成了另一番模样。绝非夸张,这相当于背上有洞降落伞做自由落体运动的决心和冒险精神,也是一场决定是否拥有适合资格的猜谜对决。青子讲恐惧和迷茫连通红茶一口气咽下。自从在高校创立纪念日夜里宣布“我已经决定了”以来,她已经干净利落的完成了身和心的转换。

  有珠微微低头,承认了室友的坚强。

  “……”室友的心态让拥有相同目的的有珠感觉很可靠。不,与其说可靠,倒不如说高兴。毕竟她花了一年,终于让青子站上了自己所在的舞台。

  很奇妙,室友有着和自己相同的命运,但也是不容小觑的对手。二人永远无法互相理解,总有一天她们会倾尽各自继承的所有遗产来互相厮杀。但是,如果首先连对等都无法做到,就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现在,有珠对她的成长感到欣喜是正确的。

  “……不好意思,今天我一个人去足够了。既然这么有空,你不如多做做暗示的练习。公园也是你的责任范围,需要你干活的日子还长着。”

  “好好,我明白了。”青子喝干红茶站起身。

  “我听你的,去做暗示练习啦。呃,第一课应该是‘轻盈、纤弱、巧妙、迅速,滴答刺刺赶紧赶紧’对吗?”

  “……哈,应该是‘空气的重量,胸口的颤抖。光在后,影在先。’一定要小心。你这样一说,我反而不放心了。”有珠叹气,对于青子的粗线条何时何地都不能掉以轻心。

  “是吗是吗,那我先告辞啦。”青子拈起一块巧克力轻丢进嘴里,心不在焉的站了起来准备继续练习。

  “……”有珠沉默着目送青子挥着手离开日光室。她发了会儿呆,接着仿佛在责备室友随意偷吃一般重重地合上了巧克力盒。鲜红的盒盖上,被灯光照的发亮的硬币团非常漂亮。

  ——又被糊弄了。

  ◎ 其三

  “——早上好。

  确认现在是午前零点。

  自上次更新已过二十四小时。

  安全管理开始。行动记录发送。

  再次确认周围地形。

  大气成分——

  氮,无异常。

  氧,无异常。

  氢,无异常。

  二氧化碳,无异常。

  第五假说要素——异常/异常/异常/有。

  周围时空连续体中已确认到龃龉。

  判定遭遇第一种危险物。

  将知觉领域变更主观→客观。

  自律回路变更为预备电源;计测回路变更为主电源。

  视觉从红外线计测变更为虚数线计测。

  ——完成。

  接下来开始记述战斗行为。

  主啊,请庇佑我。”

  三咲市多森林。虽然被推行了城市化,但郊外仍有大自然在静静呼吸。即便古老的树木被伐断,温暖的腐叶土被开垦;即便总是好奇地歪着脑袋的小鸟们全部消失不见,拥有真正力量的绿色也依然顽强地活着。除非文明的光芒真能成长到足以侵蚀他们培养出的年月,否则他们将永远占据那片神秘的领域。

  这里的森林也属于其中之一。它一直在郊外无人问津,就位于三咲町和三咲丘的交界处。

  现在它是无处可去的野兽们依赖生存的住所。每个地方城市都会有这么一个地方,一个普通的不归之森。

  ……High diddle diddle, The cat and the fiddle……

  冬季早已降临在林中。寒风像刀子一样刺痛肌肤,整个小腿都浸在冰雪的气息里。暴露在空气中的脸颊被冻得僵硬,白色的呼吸转瞬即逝。气温是一摄氏度。寒流浸透了整个森林的大地、树木,以及野兽。浓密的雾霭遮蔽着视线,带来潮湿寒冷的气息,使人难以看清脚下、前方有什么,或者会出现什么。

  ……The cow jumped over the moon; The little dog laughed……

  白昼的森林禁止人们进入,冬季的森林里能令野兽们也都陷入沉睡。漂浮的夜色是亡灵的喘息。它吞没月光,隐藏近在咫尺的悬崖,毁灭每一个迷途的可怜祭品。能听见的只有细微的风声,以及河流的低语。这里是毫无生气的无穷黑暗。没有野兽,更不该存在人类的气息。

  但,有个黑衣人却不合时宜的行走在这片黑暗中。如同在雾海中迷航的小船一般,那身影弱小而单薄。柔柔的脚步声响起,轻盈平缓,穿过树影幔帐的,毫无疑问是个年轻的人类少女。

  ……To see such craft, And the dish ran away with the spoon……

  “来了来了。”“在呢在呢!” “谁来了谁来了?”“谁和谁!”

  “肚子饿了吗?”“肚子咕咕叫了!”

  “吃哪个?”“都吃掉!”

  “你吃左手。”“你吃右手!”

  “应该欢迎。”“应该感谢!”

  “‘终于来了个有趣的客人!’”

  “肚子和颈骨也要吃掉。”“得好好品尝味道才行!”

  “——”树影诡异地笑着。是幻觉,还是错觉,又或者真实存在?逐渐接近的黑影伴随少女的步伐愈发兴奋起来。

  “走吧走吧。”“再往深处走,再往深处走!”

  “说起来,骰子做好准备了吗?”“肚子满满的”“从一头咬住!”

  “无所谓,但千万记得不要投出六!”

  “——”少女轻轻挑眉。是因为她在惧怕这本不该听见的声音、本不存在的野兽吗?——怎么可能。紧闭的双唇没有一丝恐惧。少女的步伐源于她自己的意志。如果恐惧,那么她根本就不会前行。

  森林深处,少女清楚地发现了在夜色隐藏下的两个人影。

  “看见了看见了。”

  “过来了过来了。”

  “放弃吧。”

  “你回不去了!”

  “明明已经警告你那么多遍。”

  “谁让你自己非要来这里!”

  少女停下脚步,那两人的动静也戛然而止。小溪的涓涓细流,听起来就像篝火的爆裂声。紧接着,在不过脚踝深的小溪对岸,那两个本不应存在于这城市,甚至本不属于这森林的生物现身了。

  “今天有明事理的人在吗?”少女平静地问道。那两个裂口男就像蜗牛一样缓缓向她逼近。“……原来如此,只是守墓的,工作只有监视吗。失败了,早知这样还不如托给青子。啊,不过——”

  其中一个裂口男停下了步子。另一个裂口男仿佛再也克制不住似的,作势扑向少女。

  “对青子而言这负担还太重。看你们的样子,应该是能独当一面的魔术师了吧。”黑衣动了。少女的右手中,是一只比夜色更黑的玻璃猫,一只眼睛透着不祥的红光。

  “……?”两个裂口男顿时感觉到小小的警惕和莫名的畏惧。他们在这时候终于表达了自己的感情。

  “再见了,客人。送别只是一瞬间,我向你们告别。”这句话令他们感到了刻骨的战栗。

  玻璃猫的垂饰从少女的手中跌落,但那并不是被丢弃或者是扔掉之类的动作,而是某种仪式,或是某种暗示的动作。

  裂口男根本不拥有耳朵、嘴巴和大脑,所以也不需要语言。对他们而言,只有“这个瞬间”才是一切。恐怖、期待对没有心的他们来说仅仅是不可能发生的“未来”罢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预感到了,此时此刻,以及接下来,将有一次令人汗毛倒立的奇迹将自己碾得粉碎。

  少女的脚下不知名的波动开始散发,辐射到了整个森林,这里的一切都变成了她的世界,一种寂静的律动不断地蔓延开来。

  “来吧——来玩捉鬼游戏吧,人偶。”白色的森林里响起钟声般的歌谣,冰冻了森林的寒流在少女的声音里消逝。

  接着,夜之飨宴拉开了帷幕。

  “哎呀,真叫我好等!”

  “来吧——小红帽登场了!”

  黑白相间的东西出现在了一左一右,像是存钱罐一样的无机物守护在少女的身旁,毫无威慑力的造型让这两个怪人产生了疑虑。

  一名陷入疯狂的裂口男扑向少女,另一个裂口男恐惧地逃向森林深处伺机而动。诡异的人影掀起水花,向着少女一跃而起,少女早就知道,这裂口男是剪刀,心是恶鬼,每当抓住小孩便会毫不留情地从躯干位置将其一切为二。

  “半斤八两。”少女低沉而平静的呼唤。

  “包在我们身上!”

  “终于能出场啦,我跳!”

  蹦出的小猪就像活泼的皮球,约一米长的布偶在林间辗转腾挪,越蹦越远。

  面对此等异样,裂口男毫不犹豫地抬起双臂。从长袖间露出的并非人类的手臂,而是刃长约五十公分的恐怖菜刀。这双已经撕裂众多猎物的手臂,在活蹦乱跳的小猪正面挥下。

  “——!?”小猪身体被砍成两半的同时,裂口男的手脚被不知名的寒气冰冻了。从头到尾一分为二的小猪化作巨大的鳄鱼口,咬住了裂口男的手臂。那鳄鱼口从手臂吞至肩膀,仅是这样便剥夺了裂口男的全部自由。

  “——!”裂口男感到一阵恐怖。这不是小猪使魔,而是有着小猪外表的订书机——裂口男在瞬间意识到了这点。

  “是半斤抓到了他!”

  “是八两抓到了它!”

  “哎不过真可惜,主人沉默无情漠不关心。”

  “到头来,谁的功劳都一样!”

  ……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裂口男的气息再三表达着“不可能”这一讯息。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小猪会说话,这倒罢了;双臂被吞没至肩部,这也罢了;但那瞬间覆盖森林的浓密的魔力波澜,如此可怕,如此强大。

  但这些都不值得惊讶。罕见的使魔、猎奇的攻击方式、天赋出类拔萃的魔力……这些他们并不陌生,因为他们的雇主也是此类怪人。

  然而——

  “怎么办怎么办,僵持到什么时候?”

  “一只手臂一条腿,连眨眼都是妄想!”

  “付账很麻烦,可以的话还是给我点数吧!”

  可怕的对话,不管内容是怎么的东西,他们的聒噪与站在它们之间的少女形成对比,这种鲜明的区别让人不寒而栗。这是什么,不是器物也不是生物。甚至连凭借魔术回路行动的创造生物都不是。

  明明被咬住的只有双臂,但全身都无法动弹。并不是被定身或衰弱的缘故。自己简直就像书中的文字一般,有种再也去不了其他地方的感觉。对裂口男而言,这种奇异的体验远远超过了诸多怪异。如此幻惑、迷魂、强制、冰结、尸蜡,到神话魔眼所引发的深度石化。他体验过从药物到魔术的诸多束缚,却还是不知道将自己禁锢的是什么东西——

  ——不对,不是这样的。

  此刻将他束缚的,与血液、肌肉、氧、热量等等拥有不同的法则。这种未知的束缚无法以任何规则来解释。就连说出口也让人毛骨悚然,仿佛它压根不属于这个世界。

  ……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Broken down。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My fair lady……

  “唧——”利齿牢牢卡在左右肩口。这是他得到现在这副身体之后,第一次产生愤怒的感情。

  ——基准不是绝对。

  世上有无数神秘怪异的法则,而这些东西无视了他们的自负。

  “来吧,三天衰弱!”

  “六天溺亡!”

  “八年后只剩可悲的骸骨!”

  “不过不过真抱歉,太麻烦了还是现在就杀死你吧!”

  “咯——!!”没有嘴的生物发出了愤怒的吼叫。

  “咦?”

  “咦咦?”

  “真好用,还能把自己的手臂卸掉!”

  “哦哦,你是三国第一武士!”饶舌的小猪们落进了小溪里。

  愤怒的声音是裂口女破坏自己双臂的炸裂声。即便失去了双臂,他仍向少女跑了过去。

  “……真没用,等下需要好好教训教训。”少女嗤了一声,自己的使魔没有再第一时间解决目标,就意味着她要亲自动手,尽管不会费多大的事,但少女还是会气不过。随着她口中的呤唱,森林的地面开始颤抖,跟地震那种有频率的幅动不太一样,这种奇怪的震荡是人为的有指向性的,预示着这里讲诞生一些不好的东西。

  把牵制住自己的怪物丢开,咧嘴男痛苦的呻吟着,他不打算就这么离开,而且对方也没有放过自己的意思。虽说没有了切割猎物的双臂,可他仍保留这最大的恶意——那就是能够麻痹与自己对视者心脏的魔眼。

  他拥有能将心肌梗塞特化的魔术回路。虽然单纯,但也正因此,在近身距离这招成了无法躲避的死亡散弹。

  “——?”但不幸的是,他只有眼睛。

  巨大的压强将其粉身碎骨,连毁掉自己的是什么都没有看清,魔眼的使用者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Build it up with wood and clay, Wood and clay, Build it up with wood and clay, My fair lady……

  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发现少女的歌变了,到刚才为止,歌声引发的大地震颤还只是冰山一角。

  绿色的血管隆隆暴起,经历了数百年岁月的干涸皮肤,坚硬的连电锯都只能望而声叹。额头上有用各色颜料涂鸦而成的“EMETH”字样……只是错误百出,那字样也不过是约定俗成的点缀罢了。他就是桥之巨人,或者是Falling Down,也可以称其为伦敦桥。那是得到诸多异形赞赏的四个奇迹最初的一步。

  “桥,剩下一个就拜托你了。”巨人回应了少女的话语,扎根地面的绿色巨人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对天举起左臂——

  “——”来看另一边。

  战斗刚一打响边落荒而逃的裂口男,此刻正在黑暗的林中奔走。记录对手并记述事件,那是他赋予自己的使命。他在熟悉的森林中全力奔逃。出现意外之际一人留下对敌,另一人撤退并向雇主汇报,这就是他们的战术。唯有逃跑能力得到特化的裂口男尽管身陷恐惧,却坚信自己必将获胜。在林中没有任何生物能追上他。就连野狼也只能勉强咬在他身后。他在地面留下了一连串鸟爪形脚印。可能是制作者兴趣使然,在行走被特化的情况下他的脚就会变成这样。

  最高时速70公里,裂口男以超越二足行走生物极限的速度飞奔在林中。

  他跑出几公里后确认了背后的安全。

  然而……

  “——?”当看清前方的躯体时,他见证了自己的死。

  ……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Broken down……

  鹅妈妈的童谣从天边响起,无数枝蔓从地面伸展出来。桥梁形状的怪异现象,就像一条巨大的手臂拔地而起,无视所有的物理极限,参天的巨像遮蔽的了视野中的一切,然后确立了自己应该敌对的目标,携着飓风卷了过来,撕裂了他的身体。

  ……London Bridge is broken down, My fair lady……

  最终报告。

  生还困难。

  解析困难。

  传送困难。

  任务结束。

  啊,主啊,请庇佑我——

  裂口男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他理应是无敌的,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怎么可能有这么强大的存在,到底是谁,到底……攻击自己的不是某个人,或者某种魔术,而是状况,面对状况不管是怪异还是什么都只有等待、接受的份,于是裂口男不可思议的释然了,他知道死从一开始就被决定了。

  “……看样子结束了呢。辛苦你了,回来吧,桥。但愿下次找个上档次点的地方。”少女转过身,将这森林作为工房的外敌已不复存在。他们究竟是善是恶、陷害了多少条性命,少女都毫不关心。她本身对人类社会就没有什么兴趣,这就是纯血的魔女的处世之道。

  “喂,我们呢!?我们呢!?在原地不断的打着转,两只黑色的猪喋喋不休的吵嚷着。”

  “手臂,他的手臂我们松不开!”

  “一直咬着我们根本动不了啊。”

  “真过分,小猪不会飞了就不管不顾了?”

  “下…下次我们一定努力!虽说出生以来每次都失败!”

  “嗯,在坏掉之前至少想被表扬一次啊!”小猪们哼哼的叫着,蹦蹦跳跳的,没有脸也做不出表情,只有两张停不下的嘴,除了烦人还是烦人。

  “……”少女叹了口气向小溪走去,她摘下黑色手套,将纤细的手指浸到冰水里。

  “说是千万别投出六,但你们除了六根本投不出其他数字吧。”没人回答她郁闷的呢喃。先前聒噪的小猪消失的无影无踪,少女手中只有两个黑色骰子。正当她打算开口询问散落一地的残骸,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掩住了嘴。

  “……没能好好道别呢,我连名字都忘了问。”白皙的手指惋惜地轻抚嘴唇。少女再次叹了口气,接着像到来时一样,缓缓离开了黑暗的森林。

  ◎ 其四-

  1-

  镜头切换到不久前,日期是十二月初,闲话少叙,书归正传。

  时间是周六上午是第三节课后,还剩一节班会就能回家。2-C组学生静希草十郎和木乃美芳助因为班主任山城和树久不现身而想回家却不得回,在这尴尬的状态下,俩人站在阳台上眺望校园。其他同学也都在教室里闲聊。

  草十郎他们的身边还站着一起消磨时光的A班学生槻司鸢丸。三人无所事事的靠着阳台的栏杆,聊起了周末的安排。

  “木乃美继续去Bear打工吗?”

  “白痴,谁大周日的去打工啊。明天嘛,和B班的女生们出去玩……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好像去不了了。”

  “恩,也就是说又被拒绝了?”

  “哇好直接,静希你真行,这么难堪的话你都能说的那么顺溜。”

  “每天看你小子那傻样,呆子都能想到这一茬,你想去死没问题,但拜托别教给阿草那些有的没的。”

  “你是说殿下你自己吗?要小心啊静希,槻司这家伙腹黑的不得了。这家伙的脑子呢,怎么说,就类似于扔垃圾处的贴纸,能用的和不能用的分得一清二楚。”

  “恩,这我明白——不过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鸢丸是怎么看木乃美的呢?”

  “我想想。回收大型垃圾的时候如果不收钱岂不是亏大吗?我认为国家免费回收大型垃圾的规定也是时候改改了。”鸢丸杵着下巴,认真的回答。

  “哈?你在胡扯什么呢?旧衣箱之类也能卖好多钱好不好!像我这种可以随时开封使用的男人,价值不就在于今后的转手吗?你想,便利店卖的一次性相机利润不是很高?这是时代的流行终于追上了我消费文明的佐证。”

  “那也就是说木乃美打工。鸢丸呢?”

  “我的时代一定会到来!”

  “我有些私事。老爸那边有客人叫我去接待一下,让我带他在街上转转。”

  “给我听人说话,我说,我只是陪妹妹而已,才不是去隔壁那家狗屁中华饭店帮忙呢。”

  “阿草呢,明天也打工吗?”

  “不,明天一整天都有空,不过今天等会还得去游乐园打工。”

  “哇,是魔鬼Kitsy Land?你真行啊,那里的工作柔道部的家伙都撑不住。”

  “……不是吧,难道比猫黑的搬运工作还辛苦?”

  “呃,不是,还没到那种程度。……山城那家伙真是慢的要死了,你看,旁边B组的人都回家去了。”

  “是啊。真没办法,还是去叫他吧,不能让阿草迟到。”槻司鸢丸费劲地从扶手上撑起身体。

  “叮~咚~铛”巧的是,校内广播仿佛算准这一刻似的响了起来。

  “2年C组的静希草十郎,山城老师找你,请立刻前往职员室。重复一遍,2年C组的……”三人间充满了尴尬的沉默。

  呆站了五秒左右,草十郎道别。另二人则留在了阳台上。

  “真是无聊死了,要是有人在操场上画个神秘怪圈该多好。”全身放松的木乃美化身完全脱力人自言自语道。

  “对别人的妄想力抱有期待没意义。想要刺激的话不如自己折腾点事出来。对了,就像公布分班结果那次,找苍崎的茬是最快的。”鸢丸提出了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

  “哇,那是我的心理阴影!才不要!会长大乱斗那个不叫有趣,叫恐怖!作为一名善良的男生,我只期待有美少女转学过来就够了!恩,普通女生也没什么意思,最好是好莱坞制作人啦,英国歌星之类。”

  “你这算什么总结。至少也得是火星公主之类的吧。”

  “另外,山城老师告知2年C组的各位同学,老师有事无法出席班会,请自行回家。结束。以上是广播室的通知。”

  “……什么意思这是,山城买了新车之后也太自由散漫了吧。再这样下去,搞不好我的十元硬币会贴在那辆新车上唱歌。”

  “往钥匙孔里塞口香糖就差不多了,当老师的薪水低的叫人不得不同情。”两个恶友一边抱怨一边回到教室。对于被叫到职员室的友人,他俩不曾表露出半点担忧。

  “我不明白。校规上不是说学生打工是可以允许的吗?如果是学校公认的工作地点,反而应该作为社会实践的一环进行推荐。”

  “话是没错,但他的问题在于工作太多。万一他去了违反劳动基准法的地方工作,无论对学校还是他都不是好事吧。”-

  2-

  周六午餐前的职员室充满了恐惧和不安,魔鬼学生会长和现代国语教师之间危机四伏。其他教师战战兢兢地向会议室转移阵地。当山城终于发现情况不妙,职员室只剩下他自己和学生会长苍崎青子两个人了。

  “……都逃了吗。大家真过分,总把最可怕的活儿都推到我身上。”

  “我们继续说事,老师。即便他打的工超出了学校允许的范围,但那难道不是因为学校并没能回应他的要求导致的吗?”

  “我并不是说希望学校用奖学金补足他的住宿费,但‘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工作’的要求我认为可以考虑。如果校方怀疑工作地超出范围,那就先把校规改成‘每个学生只许打一份工’吧。”

  从学生会长平静的语气,山城老师无奈地读到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步的决心。其实事情本可以更单纯地解决。叫来那个据说“打多份工”的学生问清情况,如果属实就加以叮嘱和指导,然后天下太平地去吃午饭——这是他原本的安排。但这事被正巧来到职员室的学生会长听见,而后就被她揪住争辩了起来。

  就山城本身而言,学生会长的意见很正常,那个学生的情况他也能理解。站在个人角度上,山城也想帮他,但他不过是个可悲的新任教师。他不能忽视副教头的看法,并且尽管工资微薄,毕竟饭碗不能丢。

  “……我是有这心没这力啊。是副教头老师特意关照的,我想帮也帮不了。”

  “也就是说,只要能达成共识就行了对吧?”

  “恩?”

  学生会长从包中取出一张纸。纸上的内容在今晨的教师会议上也有提及,是令所有教员头疼的因素之一。

  “苍崎同学,这个……”山城的脸色都变了。

  “没错,合田教会的志愿者参加申请书。本月申请者是零。身为虔诚的基督教徒,副教头老师想必心情非常不好。听说他一早还叹气,说咱们学校的学生信仰不够。”

  “……没错,不过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得知今早教师会议的内容的。”山城挠了挠头,眼中却透着愉快的光,刚才的忧郁全然不见了。因为他的想法和学生会长正好吻合。

  “对两方都有好处不是吗?为教会服务虽然是义工活动,但也能实实在在的领到报酬,毕竟从形式上,那里也是学校推荐的社会实践点。这样副教头老师也能满意,并且……”

  “如果这位申请者已经有了其他兼职,学校方面认可的兼职数量就成了两份。作为前例,这样的结果很合适。”山城举手表示认输。

  很少有学生能在提出的问题的同时给出解决方案。之所以大家对这个女学生既害怕又依赖,也是出于她的这身气度。

  “好,我朝这方向试试,祈祷成功吧。”

  “我不喜欢借别人之手。既然你愿意用我的法子钻空子,希望你能好好表现,山城老师。”学生会长冷酷的放话,听上去可能是有鼓励的意味在,可更多的是命令吧。

  “那告辞了。”学生会长鞠了躬,正要离开职员室。

  “等等,你也留下。我这就把静希同学叫来,你能替我照顾一下吗?”

  “——哈?”少女忽的眯起了冷酷的双眼。她瞪向山城,用眼神告诉对方自己完全听不懂他的话。

  “是这样,参加者肯定越多越好,有苍崎同学跟着我也能放心。”

  “请稍等,老师。”

  “广播室?请帮我广播一下,叫2年C组的静希草十郎同学立刻到职员室来。拜托了”

  “我说老师…”

  “哎呀,这办法真是万全之策。没想到同时还把最头疼的事一起解决了,今天真走运。啊,不过苍崎同学,你对他还真上心啊。怎么,难不成你喜欢他那样的?啊,广播室,再加一句学生会长也在由衷期待他的到来——”

  “山城——”-

  3-

  翌日,心旷神怡的周日。草十郎在约定时间前两个小时就醒了。随后,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外出晨跑兼散步。本打算半小时就结束,结果知道过了仅一个小时就才发现时间紧迫,于是急匆匆回到家中。在对于该穿什么出门思考许久之后,他最终选择了学校制服。

  “上午十点,三咲中央公园东口集合。”昨天到职员室,苍崎青子用强忍头疼似的表情这样说道,可能是感冒了。

  “不知道苍崎的感冒有没有好。”草十郎关注了错误的方向,还为错误的事情担忧。话说回来,等待了约五分钟后,学生会长准时在十点整出现了。

  “早啊,你总是那么守时呢。”

  “——”

  “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不,我的身体好得很。”草十郎明白了,对方不需要他操心。

  “不过,苍崎也穿制服啊。”

  “恩。这是学校安排的,当然得穿制服。”

  “——”草十郎顿觉肩头一沉。从清早开始感觉到的莫名不安,就这样无情的白费了。

  身着制服的男女走在休息日的站前。最初青子还会为他耐心介绍街景,但此刻却停留在了最低限度的说明上。虽说原因之一是草十郎已经对这里比较熟悉,但在说到某处饭店很好吃、赶时间的时候哪里有近道、买自行车的话这里的专卖店比站前商场更实惠之类的话题时,青子便会冷静的设想这一幕在第三者眼中是什么样的情景。

  “换个话题。我可以问问具体的劳动内容吗?”

  ——只要参加教会的志愿服务,今后对你的兼职都能网开一面。

  尽管草十郎在诱人的条件下把头点得和鸡啄米一般,但不出所料,他似乎没有想过那会是些什么样的工作。

  “……恩,反正我也猜到会这样。你是第一次去合田教会吗?”表情稍微有些缓和了,至少比昨天见到她的时候要好得多。

  “其实我是第二次去教会。只要走进罕见的建筑物,里面的人就会免费发点心给我……”到底为什么呢,草十郎认真的思考起来。他低头沉思的样子看起来颇有哲学家风范,不过八成是在考虑

  “第二次往后应该就要收钱了吧。”这类事情。

  “……一般来说,那个教会只对孩子做这种事。”青子像在看着迷途羔羊一样,叹了一口气。

  “你在那里见过什么样的人?神父,还是修女?”

  “我见到的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那应该是修女唯架。今天要是碰到她得道个谢……算了,没必要。这是你自己的事,应该能应付得来。”青子摆了摆手。

  “?

  “那里的工作很简单,和在学校做的事情差不多。那个教会与其规模相比人数很少。”青子加快脚步向教会走去。

  怎么感觉像奔赴敌营的魔鬼将军,草十郎不安地皱起眉头。

  合田教会历史悠久,它远离车站,是商务街和住宅地夹缝中建立的白色圣域。在青子的印象中,大约八年前这里被改建了现在的模样。对一个乡下小镇而言,教会的规模是在有点大。

  顺带一提,它旁边是三咲市第一的综合医院。在青子看来,那里是镇上死人最多的地方,教会钻空子在那种地方隔壁建楼实在让人无法报以信任——不过知道她有这种想法的,只有室友久远寺有珠和教会的神父俩人。

  “苍崎和这教会有什么渊源吗?”

  “我?我一点也没有,甚至巴不得回到过去把历史改掉不要让它产生牵连,但我父亲祖父和这里交情不浅。小学时我被迫每天来这里帮忙,简直令人发指。”青子越说表情就变得越凶恶。面对令她难以忘怀的心理阴影,她一把抓住它的胸口,豪爽地用一记背投让它的脑袋亲吻地面,再往它毫无防备的躯干狠狠补上几脚——如果将心理阴影拟人化,这样的报复行为青子可以轻轻松松坐上五组。

  总之回想起那段经历让她火冒三丈。

  “——”见青子情绪糟糕,草十郎感觉到了切身的危险。

  或许是教会上空聚集的乌鸦太过喧嚣,一名身着修女服的女性从玄关正面走了出来。她闭着眼睛,可并不是看不清东西,能够笔直的向前走,其他行动上面也很正常。

  “很抱歉,请问是哪位客人?本教会谢绝暴力团体相关人士,所以还请改日,或者对自身行径忏悔并赎罪后再进来——”

  “我是苍崎青子,修女唯架。”

  “啊,是青子,太让我吃惊了,你已经很久没在白天来过了。”

  “是啊,平时我总是夜里被叫来和神父先生说话。和修女唯架你……没想到,已经有将近一年没好好聊过了。虽然以前也没什么机会。”

  “没错,你也长大了。真叫我失望,你的气息竟然这样毒辣,完全不像是个清纯少女。”从表面上看,二人正在和睦地交谈。同样作为旁观者的草十郎完全没能体会到空气中的紧张感,只觉得二人关系真好。

  “本月的志愿者是我和这个男生。为了亲爱的合田教会,我会从十点到下午三点,一秒不差地为你们好好干活。”话里尖锐的刺丝毫没有动摇修女,她还是笑容满面的应付着。

  “恩,看起来这世道也没救了,不过还是得欢迎。神的家应该平等地对所有人开发。这段时间内,我就当你的为人毫不知情吧。”修女露出了优雅却凉薄的微笑,游刃有余。且不说双方的矛盾,得到劳动力这件事对她而言似乎很值得高兴。修女名叫周濑唯架,她向主动申请成为志愿者的草十郎道了谢。草十郎对她紧闭的双眼甚是介意,但毕竟当着青子的面,他没有问出这个或许非常不礼貌的问题。

  “静希是吗,这名字和你的声音一样,很沉稳。”修女彬彬有礼的赞扬道。

  “多谢夸奖。”尽管名字得到赞扬,草十郎却并没有感觉多高兴。

  修女的眉头略微皱了一下。

  “很抱歉,看来你不喜欢被人用姓氏称呼。那叫你草十郎,可以吗?”

  “啊,没有,哪种都可以。”草十郎有些不安。

  “那我就这样称呼啦……这种事真不好拿捏啊。”修女语气平静,但又透着一丝冷淡。她将二人引进教会内,虽然闭着双眼,脚步却分毫不差。

  “那,关于志愿者的工作。”

  “知道了。马上就到圣诞节了,当然得趁早把最烦人的打扫干完对吗?没问题,我最擅长这个。”说这话的不是青子而是草十郎。

  “……那么请青子去厨房制作圣饼,静希去外面,帮忙打扫我们够不到的地方。”

  “等一下,律架那家伙不在厨房?我可不想在这种地方遇见她。”

  “律架留下看家了,所以请不必在意。”

  “行行。”青子挥挥手,走向礼拜堂深处的小门,就像她先前说的,她很熟悉这个教会。

  “静希请来这边,首先得麻烦你到储物室搬一下清扫工具。”被分给草十郎的工作并不需要什么特殊技艺,只是普通的擦窗而已。

  “把窗全擦好就行了吗?”

  “湿擦和干擦,完成后再喷一层保护膜。梯子高度够吗?”

  “好像差一点。”

  “那就能擦多少擦多少吧,拜托了。”简单交代完之后,修女回到了教会。

  也不知她是对草十郎足够信赖,还是原本性格使然。彼此都是第一次见面的草十郎对此无法判断,况且他也根本不可能想明白。被独自丢下的他并没有泄气,而是开始了擦窗的工作。

  今天的天气并不能说是很好。

  虽说不到下雨的程度吧,但也看不到太阳。阴沉沉的天气。

  坐在高高的梯子上,草十郎开始擦拭高度有5米左右的窗户。

  肉体劳动对草十郎来说不是什么痛苦的事。如果今天的天空在晴朗一些的话,那把今天称作完美的假期也不为过-

  4-

  第三块、第四块……随着工作的进展草十郎渐渐放松下来,开始边吹口哨边擦窗。尽管五米的高度让他有些害怕,但同时也能看到不一样的美景。他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往城里方向,顿时被从自己刚搬来时起就一直好奇的绿丘迷住了。

  “林子里真的有人住啊……”那个山丘和数量远离三咲町。那俯瞰不夜城的森林,从这里看去就像异国的城塞。

  “咦,怎么回事,小偷吗?”草十郎在神游的同时也没停下手下的动作,忽然,只听见脚下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他低头看去,只见下头站着一个乍看之下颇为和善,但又有些吊儿郎当的女性。

  “恩,但看着淡定的模样也不像是怪盗,要说起来倒是更像那个,总爱爬烟囱把一些没人要的玩具强塞给别人的圣者。哇……我不喜欢长胡子的……可这人怎么看都像是个非法入侵者吧。”那女子不到三十岁,在寒风中连外套也不披一件,手里也没有包袋之类的东西。草十郎这时候还不明白,成年女性和包袋总是捆绑存在的。她连这规律都能忽略,足以凸显自由奔放。

  或者也可以说,是缺根筋。

  “哇,我想到了。你是三咲高中那个来打工的男孩吧。了不起,现在的高中生真叫专业人员汗颜。”望着坐在梯子定点的草十郎,女子感动万分地说。

  “好,那我也来帮忙!梯子还有么?其他抹布呢?对了,既然这样不如用水管冲窗户算了,哗的一下!虽然这做法不应该,但可以轻松很多吧。”女子笑的由衷的开心,她的笑容就像一颗会发光会自立行走的仙人掌,也就是说会给人平贴烦恼。和草十郎想象的一样,女子没等草十郎回答,就动手加入了擦窗的行列。

  “我刚从教会门前经过,就看到一个人影贴在窗上。我觉得好奇,心想大白天就敢偷东西的小偷也太豪放了吧,结果看到的却是个正在认真劳动的可爱男孩,就像擦窗的专家一样,专心的样子很帅。换谁见了这一幕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帮忙啊,对吧?”女子边擦拭草十郎隔壁的窗玻璃,边兴奋地和他说话。面对这个无比怪异的女子,草十郎却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对她的任何发言表示赞同。怎么说呢,他的本能告诉他,这个女子和自己一样,总被人迫使做这些枯燥繁琐的工作。

  “你是教会的人吗?”

  “我?不,我只是个路过的。你啊也太客气啦,商店街里我见过你好多回了。”

  “不,我们没见过吧?”

  “见过,你在鱼达店里打工对吧?光这个礼拜我就去过好几次。我——呃,对了我叫花泽,你叫什么?”女子说着说着低头瞟了一眼花坛,露出爽朗的笑容。

  草十郎一如平常,畏畏缩缩地完成了自我介绍。

  “草十郎……恩,好名字,感觉很古风。名字里带数字显得很有日本传统的味道。你知道这里的神父还有修女的名字吗?咏利啦唯架啦,像外国人似的。”

  “咏利我不太清楚,但修女唯架是个漂亮的黑发女性啊。”

  “啊,你还没见过神父呢。说道合田教会的美男子神父和美女姐妹那可叫一个出名……对了!”花泽敲了一下手,“我猜你才搬过来没多久吧!而且我敢说你是一个人住的!”

  “是的……花泽小姐你真厉害,瞎猜都猜对。”草十郎应承道。

  “哪里哪里,请称它为推理。这个城市里的娱乐缺少魅力,才会让你这种年纪的孩子专注于打工。想在这里玩点什么,打一份工的钱就够了,况且你看起来也不是物质欲很强的那种人。也就是说,你打工是为了赚生活费?”花泽皱着眉点了点头,“恩,学生得靠自己赚生活费和学费,这种情况实在不算得健全。”

  “哪里,草十郎年纪轻轻倒是很上进呢。我念书的时候也是整天忙着打工,多少能明白你的辛苦。”很奇特的第一次见面就非常熟络的叫了陌生人的名字,这个人不只是自来熟还是不懂得礼节之类繁琐的东西。

  “真的吗,花泽小姐以前也是一个人住?”

  “是啊,我不顾家人的反对去了国外留学。我在那个国家有朋友,住宿问题不用担心,但伙食费总得自己挣吧。总之你别看我这样,体力劳动我可是不怕的。校园生活和打工的日子回想起来都很愉快。”

  “——”草十郎又一个劲地点起头来,他无法抑制心头毫无节操地涌起的亲近感。

  “呵呵呵,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鱼达那边还得承蒙你的关照。我这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要是遇到难处可以随时来找我商量,我会在精神上支持你。”

  “非常感谢。那我这就问了,这个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的?”草十郎指向教会。

  “呃,啊?”花泽顿时愣了。

  她对于草十郎是个如假包换的乡巴佬这件事并不知情,但天生的机敏,令她将这句话当成了草十郎的深度讽刺。

  “恩,这个嘛,我想说这里管的是心灵的安全。不对,与其说安全不如说是铠甲?填补心灵缺口的补丁?不过自己不好好锻炼那教会也无能为力。对了,这里还发放面包和红酒。”

  “免费的吗?”

  “当然了,这里不管有钱人。还有——对了,这个是最重要的一点,收入不用上税。心灵安全这东西很难弄,但只要能卖出去就是零风险高回报。”花泽并不明白草十郎只是单纯不知道教会这个东西的意义,而是以为他不喜欢这个地方。

  “……哈,不太明白,但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躲到这里来,对吧?”草十郎果然没有听懂这贴心多余的解释。

  “恩,不推荐你这样做,最好还是每月来个一次,求个安心就够了。”擦窗的声音不停响起。两个志趣相投的人悠闲地吹着口哨,擦完了一块又一块教会的窗玻璃。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从这里能看到那片森林,那是哪儿?”

  “森林?你指那座山上的森林吗?”

  “是的,不过那个不能算是山,应该是山丘才对吧。”作为在乡下长大的孩子,他的自尊不允许他称呼那点高度的山丘为山。

  “是吗?要爬上去还得费不少体力呢……好吧,叫它山丘或许确实更妥当些。”女子爽朗的笑脸略带自虐的阴影。她是个容貌端庄的美女。草十郎这才发现当她撇去笑容后,表情便会瞬间变得凉薄而威严,甚至草十郎也能够察觉到。

  “那确实是山丘。在那里,从这里可以看见类似烟囱的东西,那是什么呢?”草十郎不会为这些事情故意避讳或者起疑心。

  “那就是烟囱,那片森林全部是私有地,里面建有一所洋馆。不过,因为是私有地,所以当地人应该没人进去过吧。那里被称作久远寺邸的鬼屋,附近的居民都唯恐避之而不及,所以劝你也别靠近比较好。什么有人在那林子里遇难啦、有野狗出没啦,不太平的传闻从来没断过。”

  “野狗?城市里也有野狗?”

  “多得是,教会后头的空地里也有不少。这里的神父也是闲不住,总喂它们面包,所以这里都快成狗狗们的必经之地了。”

  “?”

  “总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城市的规则就是不进那片森林。那里原本就是私有地,擅自闯入的话会被人报警,然后给警察扣下受教育。那可就不好玩了。”

  ——原来如此。

  草十郎站在梯子上眺望远处的烟囱。那小丘有一点点让他联想到故乡的森林,所以他很好奇,但既然现在看来和自己毫无关系,他便继续擦起了窗户。在花泽的帮助下,擦窗工作顺利结束了。俩人一同完成了这个简单却费事的工作。

  “好了,辛苦啦。恩,和刚才满是尘土的窗户完全不一样了呢。接下来咱们找个茶馆喝杯茶如何?算是对草十郎你的工作态度一表敬意,我请客——”

  “啊?你说什么,花泽小——”

  “没什么,抱歉,我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事。我先告辞啦,回见~”忙着收拾梯子的草十郎回过头,却见女子如脱兔一般向大路跑去了。

  时间临近三点,从花泽小姐提出帮忙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

  “唔。”

  一开始花泽小姐看似漫无目的地散步,但因为帮忙擦窗消磨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她一定是和提出帮忙那时一样,临时想起了什么事情吧。

  “静希同学,你在那边吗?”学生会长从教会一角探出头来。

  “啊,抱歉打扰你了,不用理我,专心做事吧——”眼见草十郎正在收拾比自己格子还高的梯子,青子有些惊讶。但立刻,她就卷起袖子向草十郎走了过来。

  “?”比起青子突然出现,草十郎对于她走过来显得更加诧异。青子没有理会草十郎的反应,而是利索地指挥起来。

  “把梯子横下来。我那下面,你拿上面。”她的言行显得极为自然,所以没等逞强说自己一个人也行,草十郎就把梯子放倒了。

  完成工作的二人从修女手中接过聊表心意的谢礼,尔后离开了教会。

  青子表示自己还有事要去站前,于是二人一起走了一段路。

  “话说你还真的挺能干啊。”

  天色近黄昏。

  青子说出的这句台词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起个话头,倒不如说是感慨。

  “是吗。苍崎能这样说,我有点开心。”草十郎率真地微笑起来。其实从拿到钱的那一刻他就一直没掩饰脸上的喜悦,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对了,你在学校里的问题多了去了,别太自以为是。优缺点还没到能互相抵消的程度,现在还是负数呢。”

  “唔。一说学校的事,我就难过。”草十郎垂头丧气地回答。即使打工之路顺畅,学校课业依然是个难题。且不说考试,每天的授课就不是能靠一朝一夕应付得来的。

  “苍崎讨厌成绩差的人吗?”

  “……应该这样说,和脑筋不好的人说话容易累。但你根本不是脑筋好坏的问题,况且这和我本就没有半点关系。帮你解决课业难题本身就是老师们的工作,而你的责任是回应他们。打工是没错,但回去也得记住好好预习。”

  “那是当然,这学校里的人都是好人呢。”

  “是吗,那就好——都是好人?”通过刚才的对话为什么会得来这句回答,青子不解。或许这就是草十郎表达感谢的方式吧,她想。

  “——对了,我就是随口一问,你的其他兼职都是什么?”

  “位置的话,商店街的比较多,鱼店啊花店之类。对了,昨天我去了邻镇的游乐园打工。”校方认可的只有三咲町的商业街,所以这答案在意料之内。

  除了最后那个与静希草十郎完全无关的词汇。

  “游乐园……社木的!?”

  “对,把那里不用的照片啊摆设分解之后搬出来,那个活儿确实挺累人的。”

  这次青子真的感觉草十郎很了不起了。

  搬运游乐园里面用到的器械,严格说来那可不是学生能够胜任的工作。

  “不过也不错,我虽说就住在三咲町,但从没去过Kisty Land。”青子望向邻镇的方向,从这里只能勉强看到摩天轮。夕阳映照下的圆形钢筋骨架,像极了寂寞的墓标。

  “……这样啊。是因为钱吗?”

  “……”青子忽然笑着掩住了嘴。

  草十郎自知问得失礼,但不想戳到了她的笑点。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从它开园以来我压根没空去玩。如果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我现在就去。”看——青子晃了晃装有教会礼钱的信封。

  这个动作显得很轻松,但见青子无论如何都绝口不提“打算去”,草十郎不解地皱起了眉。

  “既然这样,以后找机会去不就行了?”

  “多谢,但这不现实啊。我猜你肯定没发现,那里已经倒闭了,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吧。”

  “——什么。”难怪一个客人都看不见,草十郎想通了。

  学生会长讶然之余又显得有些愉快。放到平时她肯定会诧异道“这种事还要等别人告诉你才明白吗”,但在夕阳下,她的脸上却似乎透着微笑-

  5-

  与苍崎青子道别回到家里天色已晚,草十郎埋头于课业的预习中,没多久就到了兼职的时间。

  山里生活和城市生活有着千差万别,最大的差别就是时间的用途。在这里时间过得极快。将一点都没记进脑子的参考书收拾整齐后,草十郎走进夜晚的小镇以作一天的结束。跨过日期变更线,夜晚变得愈发沉寂。草十郎竖起大衣的衣领走上回家路,为脖子抵御冬季寒冷空气的侵袭。四周没有出来觅食的狗,也没有外出买东西的人。这附近唯一一家便利店只开到晚上十一点,想来不会有居民为了买东西而出门。

  “——呼。”草十郎放松地做了个深呼吸。

  比星光更耀眼的蓝色荧光灯照亮了这个没有人气、被人工建筑物填充的阴暗街道。草十郎对这一切的一切并没有特别介意,却依然感到了不安。

  “……真丢人,怕黑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沿背脊上窜的寒意让他弓起了身子,嘴里却依旧在逞强。

  ……不要接近黑暗……

  ……不要走进没人的地方……

  是因为这个,又或者仅仅因为这个,自己就显得那么不堪吗?

  迄今为止,所有认识草十郎的人都给了他这样一句忠告。

  “这话说了也没用啊。”不要接近黑暗,这句话根本无法给他任何真实感。这里根本没有黑暗的地方。大路上就不必说了,就算是远离站前喧嚣的住宅地,也有点灯的光亮。

  怕归怕,但怕的本质却截然不同。或者应该说,这是因为最基本的规则不同所导致的。因果报应在这里对一部分人有着特别优待。要说可怕,对此处规则的不明确,才是从小生长在乡间的他更应害怕的东西。

  在山里,当一个人打破规则,他将立刻受到惩罚。比如山间小道,要是有谁误闯入野兽的势力范围,自然会遭到袭击并受伤。对草十郎而言,所谓过错就是如此立竿见影的概念。并不是说谁惩罚谁,而是一旦规则被打破,一个人犯下的错误便会立刻化为实际形式返还到他身上。

  城市在这方面则显得有些暧昧。

  所以,究竟什么是正确,什么才是错误,在得到致命的结果之前都是模糊的。

  “……但基础应该不会变吧,大概。”只是因果报应的效果有所延迟。打个比方,在草十郎的村子里并没有负责治安维持的人。

  城市虽然对人类很宽厚,却有很多时刻准备着去惩罚那些打破规则的人。在山里,罪与罚是同义词,但城市却将这一分为二,当一个人犯罪后,才有其他人去惩罚他。有些地方不能进,有些事情不该看。当这些规则被打破就会有人降下惩罚,这就是社会的规矩。所以——想在镇上安然度日,最好的办法就是莫管闲事。

  关心草十郎的人异口同声提到的“不要接近”,是指“如果你这样做了,谁都帮不了你”。

  “……糟糕,差点又走近道。”所以,哪怕再麻烦也不能为了绕近路回到近在眼前的公寓而爬人家的院墙。万一那家人恰好没睡报了警,那可就没人能就得了他了。

  带着如此扭曲的都市观,静希草十郎又风平浪静地结束了一天的生活。

  没能立刻入睡的他躺在地上透过窗户眺望天空。那是他初到都市时最为战栗的风景。无论是仅靠一个开关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的便利,还是仅仅互相记得长相的陌生人就住在隔壁的新鲜感,都在他眺望夜空的那一刻被抛到了脑后。

  “……竟然会有这样的天空吗?”自己下意识吐出了这句话。

  ——多么昏暗的星光,多么狭窄的天空。

  ——这里的夜晚,看不见星星。

  自己能不能在这里活下去,草十郎始终怀疑者,那一夜的不安还在心头回响,久久不能散去,如鲠在喉,如有千层重云的天空,阴沉压抑。

  “——”

  他闭上眼睛。

  因打工和学习而疲惫的身体没有理会这没有男子气概的烦恼,沉沉陷入了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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