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三章 星之语

   

  ◎ 回家路上

  (1)

  那之后过了六天,天气正晴。

  他是在一整天的大扫除后,和有珠一起歇口气时听说这件事的。

  “草十郎,记得你今天不用去打工对吧?”

  踏入客厅的青子用一如既往的语气说道。

  夜色融降,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天色一改昼时的晴朗,在窗外铺上了厚厚的乌云。

  草十郎正闲闲地眺望窗外景色,嗯地一声歪了下头,平静地答道。

  “今天是休息没错,有事吗?”

  “现在要回老家一趟,你去准备一下吧。”

  草十郎原本安然的神情,随着青子的出现凝重起来。

  揣摩不透刚才那些话跟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草十郎骤然瞄向坐在正对面的有珠。

  有珠则是一脸无比意外的样子微微张开眼睛,来回看着青子和草十郎。

  “准备……准备什么 ?”

  对于青子一直到大扫除完结为止都躲得不见踪影的苦水都吞回肚里,草十郎诚惶诚恐地回问道。

  “准备就是准备。老家在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上,所以叫你穿好衣服不要冷到啊。”

  草十郎面色加倍凝重起来。

  刚才的措辞,难不成。

  “……要带静希君一起回去吗?”

  有珠比草十郎快一步问出了问题。

  不行吗?青子反问。

  “那种地方我自己也不想去的啊。

  但快被烦死了说至少一年中的今天要去露个脸,所以真的就只是去把脸露给对方看一下而已。

  带草十郎去就是单纯因为他空着嘛。”

  你们有什么意见吗?青子挺胸朗朗宣布道。

  有珠狐疑地看着青子。

  草十郎更是一脸露骨的不愿意。

  两人这种无声的抗议,理所当然,在青子面前是行不通的。

  “那就这样了,我们九点半出发。”

  说完想说的话,青子就从客厅匿去了行踪。

  “有珠,苍崎的家远吗?”

  草十郎问道,看钟还有十分钟就到九点半了。

  “如果问地点的话是在三咲市的另一头。从这过去电车要坐四站的一座小山里面。

  不过和你住的地方比起来只能算是土丘吧。”

  虽然表情没有变化,有珠的声音听起来是满满的不愉快。……虽然本人可能没有注意到,但那份不满确是愈发加剧地迸发而出。

  “原来如此。那么现在出发的话,要明天才能回得来了。”

  “……如果回得来的话。”

  对于草十郎的嘟囔,有珠报以更盛的自言自语 。

  对于要踏上旅途的人来说,那可是非常不吉利的预言。

  “……苍崎家是会跑出怪物来么?”

  有珠没有回答草十郎的问题。

  只从茶杯后面抬起头来不发一语地望着草十郎。

  “……有珠?”

  总觉得那样子哪里怪怪的,草十郎试着喊了喊她,对方却忽地转开脸去。

  ……指针已经马上要指向三十分了。

  虽然很在意有珠的表现,但也没办法了。草十郎从沙发上站起准备出发。

  “那,我走了哦”

  草十郎咚咚地穿过客厅。

  有珠的视线一直跟随那远去的背影。

  草十郎回到房间换好外套下楼时,才发现青子早就准备齐全地等在大厅了。

  有珠站在青子旁边,两人仿佛在深谈什么。

  草十郎走下楼梯的时候,青子提高声音说了一句“好了”,切断了对话。

  “那我们就出发了。有珠,拜托你看家啰。”

  有珠点点头。

  青子咯吱咯吱地朝玄关走去。

  草十郎急急忙忙在大厅披上外套,跟在青子后面追了上去。

  “好啦,不要慢吞吞的!”

  在青子的催促下加快了脚步草十郎,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

  说起来屋里的暖炉还点着没关,草十郎若有所思地朝独自伫立的有珠回过身去。

  “那这就出发了。会尽早回来的,所以先别睡等我们一下吧。”

  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有珠被冷不防被捉住把柄似地眨了眨眼睛。

  草十郎还等着有珠的回应,

  青子则双手抱在胸前望着两人一来一去。

  ……尽管有少于迟疑,但有珠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朝卧室返去。

  对于草十郎那番无关紧要的发言,只是出于礼貌和家教地点了点头。

  那一站的名字叫做秋古城。

  夜色已深,大约差几分钟十一点。

  两人和参拜的归去游客坐着相反方向的列车,来到了这个小小的车站。

  周围是过分的漆黑与静谧。

  比起车站更像深夜的码头。

  就算平时大概也稀少有人在这里下车吧。

  只是作为目送偶尔路过的列车的驿站而存在。

  车站的周围甚至连便利店也没有一家,有的只是成片的田野与道路两旁树立的路灯而已。

  在站员室坐着睡着了的列车员身前,青子放下了车票同时核对了时刻表。

  十二点半超过一点还有一班返回的火车。确认了末班车的时间,青子迈开大步将车站甩在了身后。

  ……年迈站员又是独自一人了。

  他就在暖炉和电视的陪伴下,一下一下地划着船。

  那睡颜有着说不出的满足。

  茫茫夜色无边无垠。

  连汽车服务都荒废了的小小火车站。

  就仿佛昏暗宇宙中唯一一簇光亮来源的孤独的星。

  对着已经守护了此地了不知多少年,并且在人生终途前都将继续如此下去的老人,草十郎行了一礼,随即也朝着昏暗夜色迈出了脚步。

  出了车站后,这片景色比起村子更像是乡间。

  站前连广场都没有一座。

  一览无遗的广阔平原上覆盖着大片的田地与网格状的乡间小径。

  那些麦田夏天的话应该会随风漾出层层波纹吧,冬天的夜里看去却只是荒地一片。

  那片黑暗中,只有电灯的打出格格不入的光亮。

  入夜之后的温度骤降。

  寒气毫不留情地剥夺着指尖的知觉。

  青子两手插在口袋里,走在田间小路上。

  泥土抚过靴底。

  和镇上不同的柔软触感让青子很是怀念。

  对她来说,这是中学时代之前每天都要走的路。

  “在那座山的正当中,看到房子的亮光了吗?那就是我家。”

  青子指着隆起的山。

  从这里再走四十分钟才能到吧。

  长长的,暂时全由田间小径组成的道路延伸着。

  青子头也不回地顺着光照出的小路一路走着。

  浮现的道路看上去仿佛黑暗海洋中的码头。

  越靠近山的地方,黑色就越深。

  这里是能忘却人世喧嚣的土地。

  高悬的月光明亮到刺眼的程度。

  纯黑的山道在那光照之下由漆黑转为阴影色。

  周围虽然很暗,世界却确实尽收眼底。

  看不见尽头的小径蜿蜒伸展。草十郎追着青子步伐的同时,忽而偷看向少女的侧脸。

  天高月明,也就是说目前为止的安静夜路都没有让青子感到不安吧。

  青子沉默地走着,脸上挂着甚是通常的神情。

  偶尔做出某些坚定选择时候,露出的也是这种表情。

  虽然只是一个月左右短暂的相处,草十郎却相当确信那份直觉。

  青子正准备悄悄独自抹去什么琐碎却绝不能忽视的细节。

  “虽说是苍崎,但在这种状况下也不会害怕吗?”

  试探性地开口,青子意外的点头回应了。

  “一般来说,走这种夜路还完全不胆怯是不可能的吧。

  这种人要么忍耐力强要么敢于无视,必是其中之一。两种都做不到的人,晚上是出不了门的。”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带我出来又是为什么呢?”

  “不是说了吗?在这光秃秃的路上一个人走太浪费时间了。为了不无聊所以要找一个说话的人啊。”

  “……这么说来,好像是说过来着。”

  语毕草十郎就沉默了。

  并不是因为青子的话而放下心来,而是非打破砂锅追究到底的姿态。

  夜路绵绵。

  静得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交替起伏。虽然青子已经在可能范围内做了忍耐,但那毕竟也是有极限的。她开口道。

  “草十郎,打发下时间我们来聊点什么吧。”

  “……没办法,想不到可说的话题。”

  少年羞愧地抱头。

  原来,刚才的沉默是在找话题。

  青子讶异的同时叹出一口暖暖的气。

  草十郎彻头彻尾的书生德行,多少剥去了一些包裹她心头的烦恼丝。

  “笨蛋,吹吹牛啊什么都可以,总之说话就行了。本来也没指望你讲出什么有趣的话题。”

  青子用随随便便的态度,说着让人吃不消的话。

  如果真的吹牛,肯定会被惩罚玩弄。

  况且之前才说讨厌听谎话的不就是苍崎本人吗,草十郎内心尽情地吐着槽。

  当然,青子无法对此回应。

  “……没办法。虽然没有话题,但有想问的事情。什么都能问吗?”

  对于草十郎的提问,青子稍稍皱眉。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的事情,少女立刻就恢复了镇定的神情。

  “……嗯,那也不错。问吧,反正很快就会忘掉了。”

  青子回避着草十郎的视线嘀咕道。

  山上的目的地还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从那天之后就一直想问的。

  这次的事件的详细经过和姐妹间最终的处置。

  草十郎于是多嘴地问道。

  “所以,橙子小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啊咧,我之前没说吗?她想要向苍崎家复仇,并且接触魔术的根源。

  根源之涡的事情之前记得有说过一点吧。”

  “……的确是说过,魔术的源头之类?”

  “没错。同时也是最终的目标。所谓根源之涡,就是全知被记录,事体被决定的场所。

  如果能看到,接触到或者理解那个的话,化不可能为可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虽然它根据不同传统而有很多的称呼,但就说我们所谓的神之所在没错。”

  “所谓的神,是说那些个多到数不清的神明?”

  “……就是因为动不动跳出这种发言才会经常倒霉吧你。

  虽然神性也寄宿在万物中,但这里说的是指在那之前,更广义的大前提。”

  “虽然不知道通向那里地方的入口为什么会出现在三咲这种地方,但祖父发现了它,并由此创造出了新的魔法。

  但是,通向根源的通道随即就关闭了。

  魔法既成,神之通路的意义也不复存在。”

  “……八成,在我们活着的岁月里都没有再次打开的意思,我想橙子就是在气这点吧。

  就算再怎么力有不继,只要道路存在就有一搏的希望。顾虑自己的生死的那种人,本来一开始就不会去学魔术这种东西。”

  “但祖父却把根本的斗志都否决了。

  在更强的继承人出现前都禁止对根源的研究。不但要把魔法让给继承人,通往根源的唯一途径也封锁了。

  ……虽然明白橙子的心情,但我还算是赞同祖父的做法。

  根源什么的我没有兴趣。第一,至今为止一个活着回来的人都没有,那里是否真的是神之宝座谁都不能保证。”

  说着说着突然一副嫌弃的样子,后半段都变成了抱怨。

  扯来扯去的,貌似青子本人也对祖父有不认同的部分。

  在意的同时,草十郎对青子刚才话中奇怪的部分追问了下去。

  “苍崎,一个活着回来的都没有,是怎么回事?”

  “就是说,接触根源后,能够回来的人一个都没有。这是世界规模的现象。

  接触即消灭。人类级别的灵魂和那接触的瞬间就被打回原形,或者被根源吸走了之类的。”

  “所以说,在历史上远播声名的魔术师,都绝对没有真正接触那个东西。就算有,也只充其量是靠近一下外围,就立刻跳回来稳住自己魔法那种程度而已。”

  所以才奇怪啊,草十郎缩起眉头。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知道有那么一个地方?”

  “那是在里面的人传递出的信息吧。”

  “但不是没有活着回来的吗”

  “所以,那些人就不能在里面成神了吗?”

  少女直截了当道。

  就像是随口提起昨天发生的小事。

  “变成那样之后,到底是没有回来的必要,还是单纯的回不来了呢。

  ……嘛,虽然还轮不到我们去从神的角度考虑问题,但怎么看都不是很幸福的选择。”

  “……”

  成也好败也好,一旦接触了那个,就再也回不来这边的世界了。

  告诉大家根源之涡的存在的,搞不好就是最先成为神的某人,因为太寂寞了想要人陪的结果也说不定。

  ……或者是因为那边的工程太宏大,所以要募集同伴。

  这些对于草十郎来说,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清楚的东西。

  “……橙子小姐,是想变成那样的人呐。”

  “怎么可能。那家伙就是想知道而已吧。

  搞清楚之后剩下来的事情就无所谓了。她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对目标穷追猛打,对结果不屑一顾的人。”

  “说实话,姐姐在那个领域真是不得了。

  真正的天才就是只那种非人类的家伙吧。辛苦做出的东西,一旦完成就弃之不顾了。”

  一副似乎难以置信又像是予以认同的口气。

  “但那样子能靠得住吗!

  未来的事情一概不考虑,当前的东西却什么都要染指一番。”

  就是这样。天才外表下青子恶狠狠道。

  声音里却没有一点敌意的样子,听上去满是笑意。

  “说的是呢。橙子小姐应该是跟我们同一个阵营的才对。”

  说出这些的草十郎已经完全明白了刚才青子所言。

  “对根源什么的没兴趣。”

  也就是说青子和橙子是同样的立场来着。

  说起来。比起橙子,草十郎还稍微有点其他疑问。

  “说起来,“青蛙”那个,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那个事件之后就一直缄默的话题,草十郎试探道。

  虽然谈论那个是禁忌,但对那离奇的真相的好奇让踌躇一直盘踞心间。

  “怎么做到什么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本来就有使用鲁恩符文变身的技术,对橙子施加一下也不困难吧?”

  “呃,你说得倒是顺理成章……”

  真不知道要怎么反击,草十郎胃感到刺痛。

  “……好吧。那么,具体是怎么做到的?”

  虽然没有真的很想知道,但话说着问题就停步下来了。

  没有注意到草十郎郁闷的样子,青子直视前方,小老师一样说明起来。

  “变形术有两种,一种是精神替换,另一种是肉体的再编程。

  单精神替换的话十分简单,很快就能变回来。

  会感觉像做了一场梦,意识受到一定程度冲击后就释放回原来的身体了。”

  “麻烦的是肉体本身变形,那种情况下,在魔术停止前都很难变回原来的样子。

  我对橙子施下的好像是肉体再构成那种。

  估计是改变了盐基配咧的 组合方式什么的,啊,开始胡说八道了。用科学来解释魔术本来就是扯谈吧?”

  青子不以为意道,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那时候青子所施展的魔术是借贷来的东西,现在青子使用不出来的样子。

  虽然那时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同时,也变成了十年之后避无可避的威胁。

  作为那牺牲品的候选人,实在是让人头痛。

  “几年后的苍崎能做到那种事呢。

  ……真够恐怖的。”

  草十郎嘟囔出心底的感受。

  青子茫然地睁开眼睛。

  现在才在说什么呢,青子一脸想吐槽的表情。

  “话所。有珠的话现在就能施展出的。”

  “诶,什么?”

  “……果然,你也是这么想的。

  之前也说过,你把那小姑娘想得太天真了。

  有珠房间里堆满的各种人偶估计就是忤逆她的人的下场吧。”

  “……怎么可能。有珠不可能做那种事。”

  “好好,不可能不可能。我啊,刚认识她的半年里也是这么觉得的。”

  青子虽然笑地轻快,但那开朗的笑容却反而恐怖异常。

  “……苍崎。这个笑话不好笑。”

  “喂喂,我没有逗你玩的意思,一点都没有。”

  但青子明显是在拿草十郎寻开心。

  不知道那些话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草十郎听得脸都皱成一团。

  那垂头丧气的样子青子越看越开心,坏坏地笑着。

  “……好啦,的确如你所言,那孩子应该还没有魔女到那个地步。”

  胸口残留温暖感想的少女,看着他的侧脸走着。

  不知何时,田间小径已经变成了山路。

  本以为是小山包的地方,意外的开拓了道路。两边不但有栽种树木,道路也甚是宽阔。

  成荫道路蜿蜒向山顶爬去。

  土路上有车轮印留下。

  估计是苍崎家有在开车经过的缘故吧。

  光秃秃的山间没有路灯也没有民家,唯有星月当空。

  倾斜的山道逐渐趋于平坦。

  道路另一端貌似在远远所在的民家面前就切断了。

  虽然建筑物还远在轮廓都看不清的地方,但通过窗中透出的暖暖光线,草十郎知道那大约就是青子的家。

  “话说回来,你合家团聚的时候,我可以自由活动吧?”

  虽然很难想象青子和家人和乐融融的样子,但真的去想的话,会看到不得了的幸福场面。

  不能忍受自己去破坏那个场景,草十郎向青子询问道。

  草十郎是觉得现在自己回去或者就在这里野营一晚都没问题。

  但是,青子回答超乎意料。

  “你要分头去见我不住在家里的祖父。

  大概,会在那里被消除至今为止的记忆吧。”

  青子突然停下脚步。

  一反刚才为止融洽的氛围,仿佛换了一个说话的人似的。

  “哎……?”

  草十郎出于震惊停下脚步。

  回头看向走上来的青子,草十郎知道她没在开玩笑。

  “……”

  近乎刺眼的沉默,草十郎静静地承受着。

  先开口的,果然还是青子。

  “你没有被吓到哪。”

  “……不,吓到了。但这是一开始就决定的事吧。原来如此,所以苍崎才带我一起来的啊。”

  “想找个陪聊的人是真的。只不过,祖父也正好交代了要带你过来。”

  原来如此。少年点头。

  静谧的夜晚也好、少年也好,都不曾变化。

  ……眼前的少女,却恨透了这份理所当然的姿态。

  “那就走吧。站在这里很冷吧。”

  “草十郎”

  刚想抬脚的草十郎被青子的声音制止了。

  “你觉得这样没问题吗?

  消除记忆的意思,就是至今为止的一个月都会像没发生过一样。”

  青子问道,草十郎“哦”了一声。

  忘掉青子的事是肯定的,有珠、还有在那洋馆渡过的一个月都全部忘记,回到一个月前的自己,这就像到手的宝物化为乌有一样的感觉。

  但,他却并不觉得遗憾。

  “当然不喜欢这样。认识了苍崎的这一个月过得很开心,和有珠的约定也才刚刚许下。

  但苍崎并不是就此消失了吧?寒假结束后还能再学校遇到的不是吗?”

  青子没有回答。

  青子没敢告诉草十郎,会被消除记忆的不止草十郎一个而已。

  她的祖父一旦介入,青子和草十郎有关的记忆也会被一并消除吧。

  那之后,彼此的人生就再无瓜葛了。

  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情,两人只是互相看不顺眼的同学罢了。

  不管发展地再顺利,在怎么巧合,也不可能回到现在的关系。

  ……虽然很可惜,但也能接下这份遗憾。

  “好,那走吧。”

  不再去整理那团乱麻,青子一刀了断那份无聊的感情,迈开步子。

  草十郎紧随其旁。

  (2)

  那旁边,草十郎的身影如影随形。

  距离目的地还有几分钟的路。草十郎的表情还是一如既然的没有起伏,青子怒火满腔。自己虽然真的只是一点点但多少有在为今天的离别难过,这个男人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留恋嘛。

  “虽然本来也没期待过这种能面无表情折断自己胳膊的人会有什么纤细感情就是了……”

  随意爆出的怒语,却让青子突然想起某些事情来。

  不,应该说是终于意识到了。

  关于曾经徒手杀狼的静希草侍郎到底是什么人的问题。那个晚上的青子取得了少年的记忆知晓全部,但现在这个青子却不得其缘由了。为什么草十郎能做到那样的事情,只是山里野孩子的缘故吗?

  疑惑至今的问题,一直被搁置没有获释的机会。

  等见了祖父,大概会连想带问全部归零吧?

  “——”

  如果反正都要忘掉的话——不,应该说几分钟之后好事坏事全都会一笔勾销的话,此刻难道不是把最难开口的话吐出来的最后机会吗?

  “等等。我最后还有一件想问的事情。——你啊,你在山里到底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草十郎被这么一问前胸贴后背地停了下来。一脸至今为止都没见过辛酸过表情。

  “好无聊哦,这个问题。”

  “早告诉不要期待什么有趣的话题了嘛。反正我都会把你的事情全忘掉,就算现在告诉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苍崎,会全忘掉?”

  “当然啦。你都忘了的话,我就算单方面记得也没有意义吧。互相都忘了对方才能切断人与人的关系。……有来有往很公平不是吗。干什么那样的表情!”

  草十郎被说得用手遮起嘴巴。一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表情的难为情样子。

  “原来如此,苍崎也要忘掉啊。……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是啊。也就是说,我们不会再遇到了。虽然不是绝对的判断,但总的来说是这样没错了。”

  所以说,这是最后的谈话了。

  从青子的措辞也好、互相会忘掉对方的事实也好,都能感觉到这一点。

  从今往后,苍崎青子仍会一如既往地去学校,草十郎则远远的在背后憧憬那身姿。

  但是,这两个未来不再会有交点。不管草十郎怎么搭话,也无法改变青子独来独往的个性。……不,应该说他根本连搭话那种事情都做不来。至少一个月前的草十郎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他终于明白了“忘却”本身的残酷。所谓忘记青子的事情,不只是忘记她做过些什么,而是将名为苍崎青子从存在的层面完全忘记,这样的事情。就算自己仍会倾慕于她,也已无法掌握未来的走向。无论机缘做了多么美好的努力,也不可能回到和今天同样的状况了。

  今天走的这段夜路,简直和互相目送对方去死的葬礼没有两样。草十郎杀死了一个名为苍崎青子的少女,而青子也杀死了一个名为静希草十郎的少年。那之后,不会有什么留下。

  “所以那之前我才想听听看。如果不想说,剩下的也就只有直接往家走这个选项而已了。”

  “好可怜。……唔,虽然是些无聊的事情,比起什么都不说要好。”

  草十郎喃喃地走起来。这次是青子跟了上去,走在身侧。

  还有几分钟就要走到了。天冷的关系,两人的白色吐息映在昏暗的夜色中。

  稍微回头看了青子一眼。草十郎的故事比起讲述更接近某种自白——他似是为一个冗长、粗糙的老故事书翻开了第一页。

  “住在山里,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每天被教着同样的事。在哪里是没有明天的概念的。清晨开始,夜晚终结。每一天和之后的一天都没有什么联系。所以也没有什么今后的梦想之类的东西。期待明天的到来什么的说法,我好像是到了这里之后才知到的。一开始很不习惯,也没想去习惯。但大家都开心地说着明天见明天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像做梦一样看着这些事情。”

  草十郎边走边说着,也不看青子,只是一个劲地朝着前面对着黑夜说着。青子则默默倾听着,赞同或提问现在都是没意义的行为。

  “醒来又是一成不变的一天,不经意间发现昨天还在的谁好像不见了。稍微问一下、会听说那人好像前晚身体就不舒服,然而失踪了一段时间后在悬崖下发现遗体也是有。……现在想起来这些都是很反常的吧。大家住在一起根本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才对,但大家都只关心自己。因为是一天就结束的世界观吧,觉得不需要其他人。再加上山上的食物本来就少。

  为了不挨饿,有时反而会搬到离别人远一点的地方去。在这过程中失踪的人也不少。……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在山上大家谁也没想过要去抢别人的东西。在找吃的东西的时候,会怕的只有狼啊熊之类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担心人。现在倒是变得相反了。不管怎样,我一半的生活就是这样过的。”

  草十郎还是那样看着前方。没有什么痛苦回忆的样子。青子听来是非人居住的环境在他看来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反而有几分缅怀过去的模样。

  但再之后的的叙述,就慢慢有了苦涩的意味。

  “还有一半么,就是学习自保的授业了。和学校教的东西比起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比如单纯地学习身体该怎样运动、好好地观察、思考其他生物的运动方法之类的。纯粹的重复运动罢了。踢起小石子的同时在森林里跳跃,做着这种意义的事情。”

  “开始授业之后就没日没夜的,外面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多余精力去管,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以后很久没吃饭了,真是的。然后是终于吃上了饭的感慨。”

  “现在也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为什么什么啊。不过对于在山里过活有帮助就是了,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活着就是这么回事,像现在这样走着呼吸着,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草十郎,那不对吧。”

  草十郎平淡语调中的异常被青子毫不留情地打断。走着走着,他唔地转头面向正在点头的青子。

  “这种说法很奇怪。那不是仅仅用来自保的智慧,还有别的用途。偶尔消失了的熟人不只是变成了山里的泥土而已,也有在其他地方因为别的原因消失的吧。”

  “但是根本没有去想这些。就算知道交流上有隔阂、知道人有生死灾病,却没去思考其含义就这么囫囵吞下,然后把一切都当然是理所当然不断重复。这种事会被别人怎么评价,我不知道。但,只要不闻不问。如果只顾自己,对外面的事物不闻不问,没心没肺的活下去也是可能的。”

  “……你就这样一直忍受着自己讨厌的这种生活吗?”

  他没能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沉默地迈着步子。

  ……众多的矛盾、星星点点的荒谬之处,让青子不禁咬紧了牙齿。

  就拿少年在教养的平衡来讲,明明对人类文明一无所知,却具备了各种基础知识。按照现在的说法应该没有什么和人交往的经验、但在意思的传达、言语的交流上却又都驾轻就熟。这不是什么环境能够促成的偶然,只可能是第三者的意图堆砌而成的异常。

  ……那个第三者的意图是什么,造出这样的人类的目的又是什么,青子无从得知。是为了某种利益,还是说这就是山里保持的风俗习惯?好像是问了一次“为什么”,然后引导他的老人便“你搞什么啊,以前都一直这样过来了。既然持续不需要理由,那停止也不需要理由啦。”地笑着把他丢了出来。换上户籍和新的生活,朝着山外未知世界一送了之。

  路的尽头是她的家,真的就是屋如其名的普通人家的家的样子。一栋房子就这样立在道路边,为了增添生活趣味而养了些家畜、显得和乐融融。

  这些都进入视线的时候,草十郎才开口回答了少女之前的提问。

  “我做不到。不知道的话也就算了,但我却知道了。那之后一切就简单了。不会叫的鸟儿拿来无用。即使一直以来都毫无疑问完成了该完成的,但了解意义便做不下去了的人和废物无异。”

  “不管在山里待了多久,一旦做不到了就白费了。我知道了意义,却同时失去了信奉它的能力。所以才下山来了。但这就是我的全部了,只有这些而已。这以外的事情没有人教过我,所以——”

  如果说有哪里出错,奇怪的、有毛病的不正都是自己的吗?控制自己吞下后面的句子。

  青子想……他所在的世界,已在某种意义上得以完成了吧。

  如果想专注成就一件事,把那之外的世界刷成一片空白就好了。不管多不道德,连道德的概念都不知晓的话,这反倒成了正义。不、应该说首先就没有什么所谓正确观念的东西。唯一的,就只是这个世界已差不多到了末路这件事而已。

  ……一出悲伤的剧本,终于在这里画下满足的句号。

  而满身缪误的人,则就此被丢弃在一个整个错掉的世界里。

  他此刻知道了什么为恶,却也同时能欣赏世界的美。

  无论真相是怎样,对他来说,那个世界已经是完成品了。错的是知晓了外面世界的自己。

  所以说、如果不知道的话,现在都还能幸福的生活下去吧。

  “如果不知道就好了。”

  这句话的罪孽深重之处,低语而出的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所以他才想问,奇怪的到底是哪一边,到底是谁做错了。不想要自己的辩解,而想要少女用她的语言明白的说出来。

  从思考到结果只是一瞬,却像是永劫那么久。

  “——我啊,给不你答案。”少女静静道。并非不知道答案,而是无法给出答案。无法对自己和别人说谎的少女来说,这已经是用尽全力的回答了。

  少年用力的握紧自己。这是温柔到什么地步才能说出的话,他连想都没法想。

  “唔,这样难得温柔,用在这时候刚刚好。”

  青子狠狠地瞪了一眼一副中大奖表情的草十郎。

  “这是什么话,说的好像我正常的时候从来不温柔一样。”

  “苍崎难道不是不懂温柔的么?”

  被这么一说,青子也没法反驳。……他说的的确没错。

  “……也对。我的确不是什么温情少女。”

  青子同意道,但总觉得哪里有点寂寞。好啦,草十郎笑道。

  这份憨致的笑容,他一定对刚才的话严重引以为豪了吧。

  笨拙又热情的样子,看得青子十分后悔自己刚才多嘴的反问。

  不对,比起反问,一开始就谈些更普通的话题的话,大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垂头丧气了。

  路已经没剩几步。木质围栏围住的房子在大冬天里看来温暖十分。从窗户透出的明亮都能想象那里面餐桌上热闹的气氛。

  “对不起。问了些蠢问题。”

  青子停在院子入口。已经是最后了,就因为已经是最后了,要不要说一声谢谢之类的呢。然后草十郎会回一句简短的不用谢。

  “该聊的都没聊完……”

  看着已经到达的家,吐出白色的气。微微颔首草十郎脸上,没有半点晦暗难过的意思。

  “一直也很想说出来试试的,临门一脚还是苍崎帮的忙,应该感谢你才是。——那些,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后来的事情,有机会的时候再谈吧。”

  一副笑着笑着就要消失似的表情,草十郎抬头看着青子。一如那个从未改变的静希草十郎。

  因为会痛苦吧,为了自己、也为了眼前这个特别的少年,青子一直祈祷这一天不要到来。

  “……说到底,已经没有那种机会了吧。”

  少女朝着桃源小屋的更深处,森林中隐藏的一个小小洞穴入口指去。

  “那头有个小山洞一样的东西,祖父就在那里面,去吧。……真的还想聊点别的东西。但魔法到了十二点就要解除,没办法。”

  青子扯出一个完全没在笑的笑容。不知道那是引用了什么童话故事的草十郎于是抬步走去。

  青子曾经有一度觉得森林是离家很远的什么别的地方,但实际上不过五分钟都不到的、垂手可及的距离而已。

  “永别了,静希君。”

  青子对着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不可能听到的距离,果然,草十郎还是听到了。

  “恩,在镇上的什么地方,明天见吧。”

  少年举起一只手作为回应,渐渐消失在森林的深处。

  目送着少年的消失,青子独自抬头仰望天空。

  今晚的星星比月亮更美丽。前一刻还怀念地眺望这一切的人,现在已经不在了。像骗人的一样,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留下。

  青子现在才不得不同意那句话。到头来,最不寻常的的竟其实是那个人。

  草十郎所做的,说到底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但没有人像他那样循环往复地做同一件事情的人却是没有的。

  在山里一直过着那样的生活的话,以至于做得到现在这些事也是情理之中。

  自己身为魔法使所以能唤出奇迹,而他反复操作着常识中的事最终却也达成了同样的奇迹,展现了那样的魔法给自己。

  “徒手杀熊什么的,我怎么练也不可能做到啊。”

  所以说那个不得了的事情。……就算这个魔法对他来除了带来悲伤外一无是处。但那的确是只有人类才持有的独特光芒。

  少女从星空收回视线,来到玄关门口。玄关的灯开着,门也没有锁。

  忽地撩起袖子看一下表,还有7、8分钟才到12点。

  ……好歹是遵守和父母的约定在年前赶回来了。

  握上门把手,深吸一口气。然后,啪的一声,少女漂亮的斩断那份淡淡的不舍。

  从高中住校开始算到现在,已经两年没回过老家了。说时间如流水也实在流得太快了,不知为什么选择此刻,记忆潮水般涌出。

  如果说被关在门外的是回忆,打开门后看到的就尽是从此刻开始的未来了吧。

  握在门把上的手微微用力。……里面的风景稍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但仍是记忆中那个温暖的样子。

  离开后此地经年累月,却还是有不曾变化的事物在等待自己,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真的是很小很小的声音,道出不成语句的小小感谢。少女回到了自己的家。

  没有按门铃,只是微笑着,我回来了。

  (3)

  进入洞穴的瞬间,奇特而熟悉的感觉袭面而来。那是比乡愁更古老许多的、现在的自己早已遥不可及的、来自彼岸的气息。

  那个到底是什么人呢,记不清了。

  也许和自己差不多、又有点像是老人。虽然大约有个人的轮廓,其中的样貌却窥不得见。即使看到了,也无法找到适合的传达方式吧。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个烟雾般朦胧的形体,正是青子口中的祖父。

  “孙女们给你添麻烦了。”

  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以逼人的气势地在洞穴中回响。

  “与你也是有缘。有什么愿望的话且说来我听吧。”

  “愿望虽然没有,但有一件想问的事情。

  ……为什么要让您的两个孙女互相争斗呢?”

  “这是在‘吾’之外发生的故事,无法回答你。”

  “我却听说是您造成的的局面呢。”

  “那是星象交织的力量。两人分别被赋予了不相容的才能,所以一旦相处就会变成这样的局面。就算没有我的意识参与,住在一起的她们也避免不了摩擦。不过,回避冲突的方法确实存在。虽然她们本身只拥有平凡的意志,但如予之以不俗之物的话,就能够通过大部分的试炼。如你这般,即使目睹自身的崩坏,也能坦然处之并生活下去。但是孙女们并没有选择这条路。”

  “也就是说虽然事情因你而起,但打起来却完全是她们自己的问题。”

  “没错。两人之间的冲突是与生俱来的,作为原因的我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等同于零。”

  “零……?无形的意思吗?”

  “既无形态,也不具意义。以我从这个时代消失为契机,孙女们也同时被授予一道题目,那一刻的因是以吾为名的。而那之后的一系列因,皆由她们自身所引发,并没有我的介入。”

  “这次,无论结果是哪一方的时间被夺走、抑或是两人都就此走向终结,于我都是没有价值的。不,本来就不存在价值。我至今还未对任何题目赋予过价值。所以无论她们发生什么,那之后我所要完成的事情都不会改变。”

  “……是说无论青子是死是活,都会寻找别的继承人吗?”

  “恐怕,我的存在是不死不灭的。”

  洞穴内充满了宛如蒸气般晃眼的精神体。这个老人在青子和橙子出生的瞬间,也同时忘记了自己孙女的存在。……正统的苍崎的继承人也许根本永远不会诞生吧。只要老人还在,对新的力量的追寻就不会停止,在这一点上既没尽头也没有妥协的余地。

  “青子就为了这种事情而舍弃了过去?”

  对方沉默了。

  只是短短一瞬的沉默,那本就不清晰的人物一度连轮廓都模糊去了。

  ――――很久之前的事了。已经切断了与自己的“因”的孩子,跑进了这个山洞。老人曾经实现过孩子许多天真无暇的愿望。老人已经活得太长的时间,作为一名早已模糊了“自身”概念的魔法使,只要能力范围内的请求都会为之实现吧。那一天,所有的条件都符合过头了。

  (游戏一开始中死去的幼猫)

  看着由自身引起的罪孽,幼小的眼中啪嗒啪嗒淌下泪来,就这么直直地盯着眼前的老人。已经别无他法。谁也不会把这点小小的失误放在眼里,连交代都没有便随意敷衍了过去。孩子对这种没道理的事撅起脾气。这就是世界的运作方式哟,对于魔法使的叹息,女孩却直挺挺地正对伫立:“爷爷啰嗦!”

  然后——“一条命也好,所有的性命也好,就全部等价来抵偿给你看”地哭着跑了出去。

  “并非如此,少年。”

  ……也许正是那个时候。

  “并非舍弃,而正是为了让过去变得美丽,‘那个’才得以被创造啊。”

  也许是完成了使命,老人的姿态幻化成了青年。只一瞬摇曳而过热雾几乎来不及看清。

  “更正一下你的误解。孙女们非常了解‘我’的本质,甚至可以说是我本身还要更清楚明白。但就像我没有将她们的人格因素考虑在内一样,她们也不曾承认我存在人格这种东西。如果甚至都没有祖父的话,就根本不会去想这些吧。”

  “相争的两人,应该一次没有为此而感到自卑。若是硬要你去理解这其中渊源反而更残酷。

  你的问题似乎已经问完了,接下来轮到我了。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回答了老人的问题。

  烟雾似是为了覆盖面容般摇曳不止。

  “……真意外。你明明是孤立的存在,没想到却有多个名字用以昭示于人。不妥,真的不妥。不过这是对的,不和谐的场合正需要不和谐的名与之对应。虽然罕见,却没有价值。承认全部的达观正是从死衍生而来的吧。建立在无法持续的基础上,一代就完结的才能是没有价值的。”

  “……本来因为能够影响青子的行为而对你感兴趣,却让我失望了。无端浪费了时间。就算你和她现在仍有所链接,但会相断离是必然的结局。虽然惋惜,我和死者没有瓜葛,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

  风景逐渐模糊,记忆也逐渐淡去。没有解答疑问的谈话和没有创造出价值的时间一起,都如梦境般消散而去。

  夜深露寒,天空宽广而美丽。风景诉说的一天的终结,然而,一天却并非相同的东西。

  今天的景色只属于今天。虽然人类无法感知风景中的细节差异,但那一刻景色的动人的美和简简单单直击心扉的感伤,都交织在一起清楚明白的告诉自己——明天将会是不同的一天的事实。

  山上闲散的空气之中,比冬天的寒冷,反而是这份感受更深地渗入身体每一寸。

  “很快嘛,苍崎。”

  草十郎对着刚走出院子的青子道。

  青子在原地有一瞬的茫然呆立,然后便迅速的回神过来嘎吱嘎吱地朝草十郎冲去,一双眼直直地盯住草十郎。那视线里装满满满地都不相信不承认的信号朝着对方脸上扫射而去,草十郎只能耸耸肩膀。对于青子如此愤怒的理由草十郎实在摸不着头脑。

  “……什么啊,这不是还好好的在这里嘛。”

  ……自己好不容易下了割舍之心的,却又出现在眼前这个男人让青子非常的生气。不知道到底是该高兴还是悲伤,在想通之前怒火大概都无法抑制吧。人类就是这种一想不通就会冒无名火的生物。

  “从刚才到现在才过了十分二十秒不到,你这家伙到底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啊!?”

  就算是祖父,要把一个月的空白与记忆链接至少也要花上一整天才对。已经做好把他放在那里交给祖父处置的准备,没想到草十郎却站在自家门口白痴一样仰望天空。

  又不是牧师,还真是喜欢仰望星空的家伙。

  就在青子独自在肚子里炸开抱怨的时候,草十郎说明了事情的缘由。

  “……那个老人让我转告一下。说是消除记忆是你的责任,不要老麻烦别人。今天叫你来只是因为听到了不好的传言。这样……”

  这番话终于让青子恶灵退散了。从想要把人一掌抽飞的态度中回转冷静下来。

  “……原来如此。拜托别人做这做的确不是我的风格。”

  眼神渐渐从严厉回复到了平时的不爽,草十郎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

  终于消气了。

  “既然搞定了,那就走吧。走得快也许还能赶上末班车。”草十郎也不等青子回答就迈开步子,青子则从背后瞪着他很是絮絮叨叨了一会。

  回去的路比来的时候要愉快。眼前的景色一片黑暗,但就是这样的黑色海洋中,车站小小的光像灯塔般导着航。

  两人无言地走了一段。青子想起来时路上的那些话,一脸我太年轻啊的样子后悔着。早知道会这样,来的时候就不该说那种掏心掏肺的话题。

  一边的草十郎则和往常一样什么都没在想。对草十郎来说是自然而然,对青子来说则是尴尬的沉默。就在这时候,草十郎展开了奇怪的话题。

  “给有珠买点米糕回去吧。”

  青子眼珠一紧。

  各种不爽和疑问,这男的到底在想什么啊?

  “什么,米糕?”

  “土特产啦。有珠一个人等了那么久,我想有礼物的话一定会高兴的。”

  唔――青子艰难地一手捂住嘴巴。

  没有带手套的手指在寒冷中有些苍白。

  ……对那孩子来说这种行为只能起到反效果,不过如果是草十郎的话应该不要紧吧……

  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气场这时候就是便利呢。

  有珠直率地接受这份好意的可能性很大。

  “说的也是,以有珠的根源性来说,的确是会有不说出口却怀恨在心的特质。不过,为什么土特产是米糕来的?”

  “因为她没吃过米糕吧?”

  干脆利落的回答,青子“的确如此”地点点头。

  “你还真是思维跳跃。……话说起来很奇妙,你和有珠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那么好的,我都不知道。”

  被用审视的眼光盯着,草十郎只能用力思索起来。

  “好像没有什么大的契机。非要说的话大概是从第一次交谈的时候?比较确定的是在大厅说话的那一次吧。”

  “就只是那样而已?”

  “恩啊,变熟悉不就是这样子的过程吗?”

  真是奇怪的问题,草十郎嘟囔道。

  没有语言全靠感性理解。

  少年与有珠的确是这样的关系也说不定。

  “……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听到你用‘有珠’称呼她呢。”

  “是么?我不太记得了。……说起来,苍崎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

  “我才没在生气。”

  冷冷的回答不知为何反而觉得很惹人爱。

  山下到一半了。离平地越近星空看起来就变得越遥远,草十郎继续抬头仰望着星空。

  来的时候就很在意的青子,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理由。他怀念的是从山上仰望星星的感觉。

  “——苍崎”草十郎仰着头问道。

  “想问一下,你有没有后悔过什么事情?”草十郎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呼着白气。

  青子觉得那身影仿佛遥远的幻觉。

  “……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好啦,回答一下。就是想问一下你有过后悔的事情没有。”

  ……那是一个悲伤的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会让他失去很多东西吧。即使如此也寻求答案的话,青子果决地回答了。

  “没有。而且为了以后也不要后悔,现在才拼命努力。草十郎君,后悔这种东西,不是为了让人去体验,要说的话,是为了被人消灭而存在的东西。”

  ……啊啊。仿佛咀嚼着什么,万般思绪皆灰飞云散。

  向着形态也好气味也好早已稀薄了的那些所有,不是伸出,而是道别地挥了手。

  “……没有后悔的事情呢。”

  低声说话的脸隐隐作痛。

  但是那活泼地抢去对白,大声戳中自己弱点的声音,是如此让人向往。

  那个抢去对白,大声戳中自己弱点的女孩,是如此让人倾心。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

  夜空既高又远。

  今天看到的景色无论何时都会觉得美丽吧。剩下的,如星河般不计其数的悔恨的日子到底还有多少呢?

  “在城里看不太到这么漂亮的星空。”

  学着草十郎的样子,青子也眺望起来。介于这里空气清新周围又漆黑无光,所以星星比在城里看到的明亮许多。对着如此美丽的星空,草十郎却如同看到了假货一样,眼带恨意。

  “……虽然如此,在这里手也是碰不到的呢。”

  “诶……?”

  青子对于突如其来的否定有些不知所措。

  ……恨意退去,草十郎深吸了一口气,视线却一如既往地钉在星空之上。

  “苍崎,在山里啊,星星真的是触手可及。虽然不是真的能摸到,但至少看上去的确是能够用手捞起来似的距离。城市里的星星却连容忍想象的余地都没有。”

  那才是真正的天空。他口中山里的星空,一定是比星象仪的效果更激动人心的东西。

  像倾盆而下的雨一般巡回在天际间,用手比划着就能够清楚观测的,最原始的夜空。

  ……那是他已经回不去的、甚至连归途都无从找寻的故乡。

  “……我一直把眼前所见的一切拿来和山里做比较。其实很讨厌这样,说实话到现在都还不习惯。但是,总有一天被哪来比较的对象会变成山里吧,因为我选择来到这边。”

  这就是后悔至今的事情。草十郎把视线从星空移向青子的方向。

  少女不同于往常的欲言又止,多少有点刺痛他。那是对自己的同情呢还是一种怜悯呢。——无论如何,让她露出那种眼神的人正是自己。青子无言的关切让草十郎闭上了眼睛。

  “……呜,这也是没办法的使。不过,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不然就得不到应有的回报。为了有一天抹去这份后悔也要坚持下去。”

  像是为了答谢少年而做出的告白。

  古老的迦蓝必须被舍弃。

  失却之深渊必须去跨越。

  青子的回答,粉碎的是曾被少年奉为一切之物。

  “……别这样哟。因为我的一句话就改写了人生观什么的,我会压力很大的。”

  因为脸上展现了太过温柔的笑容,青子不得不把脸背过去,才能吐出让人讨厌的话。

  ……是真心话也说不定,因为很符合她的风格。

  “说起来,爷爷都和你说了些什么?他对什么人抱有兴趣可是很不得了的事情。”

  好不容易的正经问题,然而草十郎却没法一五一十的回答。

  于是轻描淡写地敷衍了过去。

  道路已从山道变回平坦的路面,脚下柔软的土地也变为坚硬的田间小道。

  这时候,前面的草十郎突然停下脚步,闭目倾听。然后刷的一下转向青子:

  “新年快乐,苍崎。”

  青子一脸茫然地闪着眼睛。

  “干嘛,突然之间。”

  正常反应。少年绽开笑容,

  “新年到了”

  满溢喜悦的笑容。

  “——”

  青子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大概是远方社木传来的除夕钟声太过突然的缘故。虽然知道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但却完全没往那方面想。

  然而仅仅因为一句话,就仿佛那个埋藏在久远的过去,曾相信钟声的奇妙少女一样想要转身舞蹈起来。

  “那是午夜零时的钟声,已经是新年了呢。”

  像是说着什么新奇事情似的,青子嘴角浮起些许的笑容。

  ……记忆中,女孩因为第一次穿长袖和服的关系连手势都摆不好,一点都不可爱。即使如此,印在相框中的仍是满满的微笑。看着青子温暖的容颜,草十郎满足地闭上了眼睛。那比什么都让他高兴。

  “――――这段时间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情,但能和你一起迎接新年真是太好了。”大概是为了一个人在家等着的有珠吧,草十郎说着又重新迈开了脚步。虽然只是一次,不过青子也在心中悄悄重复了同样的话。

  恭贺新年的语句。

  也许是真的自然而然毫无做作的缘故,那感觉好像是来自认识了许多年的朋友的语句一样。为此而感到很幸福也是正常的吧。

  也许和这个少年分开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来临。但在那之前,像是多年好友一样自然而然地交往下去也不错不是么。

  看上去朴素至极,却着实特异的少年。自己和他之间的友情能持续到何时呢?青子边走边想着。

  期间,虽然只是那么一下下,如同草十郎一样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夜空。

  那是缀满星辰的星之夜。披着高远星空的两人,走下了山去。

  ◎ 某一天发生的事

  我发现这本书是在一个慵懒的周日上午。

  地点是在外部人员……或者说是对一名冒险家……禁止入内的久远寺宅图书馆。像是故意隐藏在书架上的这本书泛着神秘的味道,因此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将足可以作为盾牌使用的大书辛苦地从书架上抽了出来。在我哗哗地翻开这本书之后才发现,这是一本有关Runic魔术的魔导书,而且还是一本原版图书。

  我不可置信地停在了我继续探索的活动,因为我发现了目标——据说是北欧大神赐予战女神使用的、其存在本身就很有名的忘却的语言——Runic文字。

  我盯着如实描述的其使用方法的页数看了几分钟。最后,我决定合上书。正当我打算把它放到比原来的位置更加隐秘的地方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对了,是他第一次邀请我们去玩的时候。坐在我前面的少女手上拿的好像就是这本书……。

  不对,一定是这本书。

  我不自觉地漾起浅笑。将书原封不动地放回原来的位置。以这个图书馆的藏书量来说,这本书是她在混杂的书架上偶发现可能性很低。不过,现在我就看在她努力找书的份上当做没看见吧。

  ……看来在某个人的问题上我俩是半斤对八两啊。

  这时,本馆中传来了已经听惯了的叫声。

  最近,他的家庭主夫职能似乎觉醒了,他十分努力地给洋房中所有地方做着大扫除,这倒霉什么。但是,洋房中有几处连我和有珠都不能打开的房间。如果你不留神将那样的房间打开,那窜出的火星甚至都能到我的房间。

  上一次他就打开了有珠母亲保存的幽灵船,结果造成了大骚动。要捕获卡蒂塞克号那样的快船真是相当辛苦。后来还不得不借助了那个讨厌的金狼的力量才算告终。

  在那之前,他还打开了地下室里恶魔的封印。那不仅把可恶的教会一干人等招来了洋房,而且还让他们在这里呆了一周时间。再向前追溯的话,他还曾经进入了有珠的房间,还让我也被连累得落到了镜中世界,甚至到了要和危险的有珠全面开战的地步。

  ……现在想想的话,那家伙似乎没什么学习能力。

  “真是的,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啊,那个笨蛋……!”

  刚才的幸福感一扫而光,我从图书室飞奔了出去。

  大概一会儿我就要给一直站在走廊上的元凶来个飞蹦了。

  不过,尽管如此,这依然还是快乐的生活。

  书架上隐藏着我和有珠的小秘密。

  那本书大概再也没有打开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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