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 还有156小时43分钟
“如果说————”
在河边漫步的时候,我问她:
“牺牲自己的性命能够拯救世界的话,芳川,你会怎么做?”
刺眼的阳光。刺眼的阳光下黢黑的影子。深邃莫测的蓝天。连绵起伏的山。扰人的蝉声。汩汩作响的河流。微温的空气。徐徐吹来的凉风。
从补习班回来的路上。我们一如往常并肩行走在夏日的风景里。
“又是那个奇怪的梦?”芳川问道。
衬衫在阳光下发出晃眼的白光。草帽投下阴影,看不清她的表情。然而声音已经明白地暗示着——她的心情欠佳。
“这种荒唐的故事亏你能说那么多遍哦!”
如雨的蝉声中,她抱怨道。说的一点没错,尽管我一直在努力克制,可每当和芳川在一起的时候,精神稍有放松,就会脱口而出。
“说些有意义的事吧。高中最后一个夏天吔,大学就要各奔东西,你没想过要好好利用剩下的时间吗?”
她不满的说,然后露出了微笑。
“对了,比方说,今天一起去看部什么电影好呢?之类的。”
“佐丹奴演的电影要到九月份了吧。”
“佐丹奴不演的电影可是八月份就有。”
“这样行吗?考生做这些事情。”
“就是考生才非做不可!你懂不懂呀~我看你是不懂啦~”
说着她挽上我的手臂。我惊讶于她那可以说是冰凉的体温和滑溜溜的肌肤的触感。
“看场好电影,度过有意义的人生吧!”
“有直接关系吗?这两个。”
“有!”
她充满朝气的大喊一声。看来心情不错。
就这点来说,还真是完全没变。
我恍惚的看着天空。
蔚蓝,又蕴含着热气的天空——
漆黑的巨塔高耸入云,向这边倾斜着。
我又错过了告诉她的时机。
告诉她,今年暑假结束的时候,也是世界终结之时。
过去1
“那么,时针又指向了一点。今天我想换一下风格,放一首西洋乐。”
收音机里传来了主播的声音。
这一天,我独自坐在明年将被拆掉的旧校舍教室里,漫无目的的听着广播。
收音机里开始播放一首格外凄凉的曲子,我边听边和往常一样等待芳川的到来。
空无一人的教室,有一种不让他人接近,从外面的世界分离出来的感觉。教室里没有半点发出声响的东西,球场上似乎有棒球部在活动,远处传来击球声和部员的呐喊声,这些微不可闻的声音更突出了四周的寂静。
真是个安静慵懒的午后。
芳川还是没有来的迹象,无奈之下我只好准备打电话给她。
就在这时,感到了轻微的头疼。就像从头盖骨的内测用食指砰地敲了一下似的,我吃惊之余,视线离开了手机。
然后我看到了刚才为止都没注意到的东西。
是什么时候来的呢?教室正中间的桌子上,有一只小黑猫,正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边。
看到猫的瞬间我僵直了身体。不会看错的。那只猫,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猫。
“不会吧……”
就在我嘟囔的当儿,“它”悄无声息地下了桌子,迈着稳重的步子向我靠近。
我忘记从座位上站起就这样看着它。仔细一看,右腿拖拽在地上,长长的尾巴微微上翘,是一只瘦小的黑猫。
我认识这只猫。个子小小的,只有在喂食的时候才会提起兴致亲近你一下,正是这样的一只猫。
小黑。
明明应该已经死了。
猫看着我,轻轻叫了一声。
……我最后一次看到小黑,是在去学校的途中。当时小黑一副孱弱的样子,在见到我后,开始叫个不停。我摸摸它的脑袋,它便发出悲伤的呜咽。“我现在要去学校,回来后再和你玩哦”,这样告诉它后我就转身离开了。
当时我是真心打算从学校回来后,让它呆在自己身边,想呆多久都行。
然而,小黑再也没有回家。
我看着眼前的猫,用发木的脑子努力思索。
还是说其实并没有死呢?
“……喂,小家伙。”
猫离我越来越近。猫使劲在往我身边靠近,并且“喵”了一声。叫声真的很轻,没错,和小黑不见之前,我最后听到的叫声一模一样。于是,我向着它伸出了手。
“小家伙你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这里?之前都跑哪去了?”
我一边低喃,一边抚摸着它。
好久不见。对了,这只猫明明弱小却爱打架,总是伤痕累累。
有一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谁的恶作剧,弄断了一条腿回到家里。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的回来,看到我后,和平日里一样叫了一声。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到我的身边,躺了下来。当时年幼的我,因为害怕那露出骨头、被血染成粉红色的腿,急急忙忙站了起来。小黑则一动不动地抬头看我,然后低低地叫了一声。
小黑正用和那时一样的眼神注视着我。
“怎么了?之前都跑哪去了?”
我又问了一遍。猫轻轻叫了一声,我产生了一种世界稍微变好了一点的感觉。
“你能看见?”
响起了清澈的人声。我回过头去,只见那里站着一个身穿本校校服的矮个子女生。乍一看就像个初中生——搞不好是小学生的模样,但脸上的神情却像个大人。
笔直下垂的头发,在照进满是灰尘的教室里的阳光下,显得乌黑发亮。就像旧校舍的这间教室本身幻化成了人形一样,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氛围。
仿佛一切表情都从脸上消失了似的,她对着猫伸出洁白的小手。我惊讶得看着她。
因为她的手上拿着黑色的像手枪一样的玩意。
“比预计的还要快呢,已经出现了。”
她这么说道。弹指之间,扣动了板机。
“你要做什……!”
我没能说完整句话。无声地,小黑倒在地上,红色的液体缓缓地扩散开来。我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血。
然后须臾间——
血和小黑都消失了。仿佛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在我看来,那真是非常之——残酷的事。
“……怎么回事?刚才那个。”
对于我普通的反应,她的回答波澜不惊。
“……你好,世界的终结。”
她这样说道。我能做的就只是注视着她。
她用握着枪的手指着窗外。
“能看到那个吗?”
仔细看窗外的景色。如果集中精神仔细去看,能看见一座透明的高塔如庞然大物般坐镇于山的另一头。塔顶隐匿在天空的蔚蓝里。宛如夜空的漆黑塔身上忽亮忽灭的灯光就像满天星斗。
很明显,不是这个世界的建筑物。
“虽然‘委员会’有说要‘马上杀了他’,但我不想这么做。”
语毕,她把枪对准了我。
我既不懂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跟不上情况的变化,也就没有产生恐惧之类的情绪。
“因为你有正在交往的人对吧?”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口中的“正在交往的人”指的是芳川。
“芳川只是朋友。”
我说了这样的话。
“……那更好,我会等到暑假结束的时候。”
她对我露出了微笑。是慈悲还是残酷,我一点都摸不着头脑。
现在 还有156小时12分钟
距离世界末日,还有七天。
世界是这般简单就能毁灭的粗制品吗?
在离开河堤不远处的零食店吃着冰棍。这家小零食店是方圆十公里内唯一的娱乐设施,周围是平坦得能望到地平线的水田和森林。
“好热呀——”
芳川一边吃着冰棍,懒倦的说道。
“虽然喜欢夏天,但是能不能不要这么热啊。”
的确,空气闷热,像麦芽糖一样。
我凝神注视着绿油油的水田。田埂的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奇怪的是,不见影子的本体。就像是透明人的影子一样,孤零零地出现在那里。
刚开始,没有本体的影子仅仅是匍匐在路面上,随后它缓缓站起,越来越立体。
这不是现实。影子诉说着怪异。
头好痛。自从进入暑假以来就一直这样,而疼痛更是与日俱增,愈发强烈。
“不闷热的夏天该多好啊。”
芳川悠闲地说着,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嘻嘻笑了起来。
“嗯。”
一边忍受着已经习以为常的头痛,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我现在看到的人影,只是错觉吧。是之前那个女孩对我进行了催眠后让我看到的吧。
那个女孩是真的为了杀我而来的吗,以此来拯救世界?
那算什么啊。愚不可及。
“干嘛呢?你在一个人傻笑耶。肯定在想什么不正经的事情,小色胚。”
说着,轻轻打了我一下。
“拜倒在本小姐的石榴裙下了?”
是啊,我敷衍的答道。谁知芳川瞪大眼睛看着我,脸上飞起一抹红云,竟低下头去。
人影依然在注视着我,将我从幸福的情绪中硬拉了出来。
距离暑假的结束只剩下一周。
是真的吗?
那女孩所说的话。
那个影子是我做出的吗?
如果是的话,我是真的非死不可啊。
包里的移动电话,一次也没有响过。即使想打过去也不知道对方的号码,根本无从下手。虽然我有一堆的问题想问。
“夏天也就快结束了啊。”
芳川突然有点寂寞地说道。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心境,是蝉声使然吧。
过去2
“听说过,幻想症候群吗?”
在明明酷热难耐却让人感到丝丝寒意的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她问道。手握着枪,眼中流转着安静的神色。
“幻想?什么?”
对于不曾听过的词语我唯有反问。
“就是那座塔。如果小一点,我们这些‘委员会’的‘构成员’还能解决,一旦变成那种规模,就别指望能够直接消灭了。”
她一脸提不起劲地说道。
“那种情况下也有相应的处理方法,不错,针对那种情况,就有必要消灭创造出那东西的元凶本身。”
她在说什么,我可是真的一点都听不懂。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电台里已经换了一首其他曲子。是一首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曾经在哪里听到过的西洋音乐。
“你或许全然不知,但那座塔还有刚才的猫,都是你创造出来的。”
纵贯天空的巨塔,教室里,自己和莫名其妙的女孩。这怪异的氛围和收音机里响起的古老的西洋乐出奇的契合。
“给你。”
说着她递给了我——一部手机。
“一定要随身带着,不能离身。不然世界会毁灭。”
她说。
“那么,暑假结束再见。我会去杀你的。”她说。
我再次看向窗外的巨塔。回过头时,她已经不见了。
随着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芳川推门而入。
“啊,果然在这。真是的,搞什么哦。我都打了好几回电话说要晚回家叫你先走!”
芳川朝气十足的声音打破了教室的静寂。
感觉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
‘啊,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三点。’
刚才为止应该还在放西洋乐的电台,不知怎么变成了下午三点的报时。
“……哎?”
见我低呼,她一脸诧异。
“怎么了?”
“刚才还只有一点来着,已经三点了啊。”
我想起有一种说法叫“消失的时间”。就是见到UFO的时候,虽然只是一眨眼,但已经过了几个小时。
“我不管啦!我可是找了你老半天了!”
芳川她看上去有点恼火,说完便拉着我走出了教室。
遇到女孩的那一天,也就是结业式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夜晚,我和芳川两个人漫步在某个海边沙滩上的梦。
有谁在哭。听声音,是芳川。芳川在哭泣。
芳川好像在说什么,但是听不清她的声音。
空中有一座巨大的塔。
塔看上去比之前更为庞大。
周围有无数的人影。有着少年一般身形的影子,站在不同的方位看着我们。
那个梦有着不祥的气息,并使我陷入深深的悲伤。
直觉告诉我那是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然而,内心又觉得“这不可能”,从而否定了这一想法。
现在2 还有138小时42分钟
距离世界末日还有六天。
我下意识的祈祷噩梦不要变成现实。
我醒了。感到有点不对劲,一摸脸颊,手指湿漉漉的,大概在梦里哭过。但却想不起哭泣的原因。
隔着窗帘,比起中午柔和了几分的阳光射了进来。窗外,广播体操的旋律隐约可闻。
空调打得过低,甚至觉得冷了。
八月二十五日。
距离暑假结束,还有六天。
只剩六天了,恍惚的脑袋思考着。
“……还在相信那种话吗?”我告诫自己。
单手扶额,头痛依然缠着我不放。现在的感觉,就像有人用锤子敲打着后脑勺。
起来第一件事,拉开窗帘。这已然成为了习惯。然后,和往常一样,心灰意冷。
塔,将天空分成两块。
我感到身体越来越无力。真是不想管了。
我拉上窗帘。
只剩下六天。即使嘴上叨念,也无能为力。
我抬起身体,打开收音机。传入耳中的是有些年代的电影原声,连我都知道,说明曾经一度大热。
“‘留在我身边’,是叫这个吧。”
现在去补习班还为时尚早。
话虽如此,我不得不开始为出发做准备。因为昨天夜里,“那部手机”上传来了“那个女孩”发出的短信。
“今日11时17分。来樱山基地。”
是一条大多数人都觉得不会是女孩子所写,但如果是“那个女孩”却极有可能的文面枯燥无趣的短信。而它起到的唯一效果是从字里行间让人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重新看了一眼短信。然后,换好衣服走下楼。
现在,这间屋子只有我一个人住。
老爹在国外长期出差,老妈很早就过世了。
对于这样的境遇倒也没有愤懑不平。反正我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比我遭遇更惨的人,世上更是数也数不清。
用面包和牛奶草草填饱肚子。
吃完早饭,穿上运动鞋走出门外。
骑着自行车穿过商店街,驶入水田区域。
现在已经不怎么在意头痛了。
自行车破风前行。穿过随风摇曳的稻子,往山的方向前进。心情舒畅极了,下次和芳川一起来郊游不错呢。
脑中这样思考,脚下踏板生风。
在世界末日前有可能实现吗?自然地朝着这方面想去,我急忙摇了摇头。
感到视野里有人影一晃而过,无视它继续前行。
没来由的想全力奔走然后累趴下。我现在心烦意乱、焦躁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在环绕整座樱山市的山脚下,停放好自行车,大汗淋漓地朝着基地走去。
以前某超自然节目上有提到,樱山基地是旧日本军队曾经使用的陆军直属的实验设施。还说因为进行了某种实验,致使基地的相关人员尽数死去。
如果是两个月前,我一定会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可如今,在出现了通天高塔还有不可名状的人影之后,我开始觉得那种事情没准是真的。
好歹是旧陆军和秘密试验场。比起被突然告知“如果你不死世界就会毁灭”来要有说服力得多。
脚不停歇地攀爬着山路。高悬于空的太阳从枝叶的缝隙中射下日光,在地面形成绳结状的投影。看着它们随风摇曳,油然而生直立于海面的错觉。
而我则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不出所料的比约好的时间早到了一大截,比起这个,还有一大堆想要搞明白的问题迫使我早早到达。
凭什么我要任人鱼肉不可?
每踏出一步,我的思考就更深一层。
至今为止,我不止一次认为自己的人生无聊透顶,有时甚至觉得立刻结果自己的生命也无关痒痛。
可是,如今的我满脑子都是不想死。
走过山中小路后,视线豁然开朗。
隔着生锈的铁丝网,可以看到龟裂的混凝土地面。灰色的地面上罗列着锈迹斑斑、钢筋裸露在外的铁皮房。
虽然谣传原属旧日本军队云云,不过在我看来,充其量不过一、二十年之前弃用的设施。
铁丝网有裂口,我探身而入。一脚才刚踏进,就感到呼吸困难。
仿佛混凝土反射了阳光,只有这附近的温度是别处的两倍。
如果在城市里有这么一块地方,会成为无业青年进行街头滑板的秀场吧。
我环视四周。并没有看到“那个女孩”。
茫然的站立了一会儿,我用能够喝住蝉声的响亮声音喊道:
“我来了!!”
话音才落,似雨的蝉声又卷土重来。
视线所及之处只有树木。
“喂——!”
又喊了一声,依然无人回应。
我再次打量起周围的情况,就在我暗忖“只好一间间确认”的时候,有一个黑影进入了房子。
应该是那个女孩吧。如此一想,我慌忙跟了上去。是最大的一幢房子。只有这一栋是钢筋混凝土,估计是此处设施的控制中心吧。
打算进入一探究竟,没想到里面昏暗又潮湿,还吹着让人瑟瑟发抖的冷空气,不禁打了退堂鼓。
内部传出了“哐当”的声响。有人。应该是“那个女孩”。
没错。我必须抓住“那个女孩”,让她坦白一切。
那座高塔、人影、诸如此类究竟是什么玩意。
我进入了建筑物内部。没来由的,身体开始渗出冷汗。
屋里的窗户都被封死。靠着从护窗板的洞眼和缝隙漏出的光线举步前行。
霉味。潮湿的空气。黑暗。
这里曾经是做什么用的呢?
那个女孩来这种地方,到底想干什么。思考间,我想起她持有的那把手枪。
不会是打算在这里将我——杀了吧?
如此一想,我朝门口的光亮处看去,但随即摇了摇头。
“喂——!快出来。”
无人回应。看起来这栋房子比从外观想象的看起来要大得多。响亮的脚步声证明了这一点。
感到了他人的视线,我四下打量起来。
头痛又加剧了。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就像是比这黑暗更暗的东西。
吞了吞口水。手臂上浮起一层疙瘩。这不对劲。这不是人类的气息。
直觉这样告诉我。我呆站在原地不得动弹。想逃,身体却不听使唤。终于,影子缓缓朝这边转过身来。微弱的光线中,虽然只能看出轮廓,但应该是女性。
影子不紧不慢的朝这边靠近。它的动作很不正常。就像坏掉的电视机一样,身影在闪动。不像是有用脚,但确实在靠近。
是什么?
就在这时,后颈传来了突如其来的疼痛,不禁呻吟起来。不同于以往,痛楚来势凶猛。仿佛有好几根钢丝穿过脑子一样,痛得我眼冒金星。嘴里像含了块铁。想叫,却发不出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东西在接近。头好痛。影子就要走到面前。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但我知道那东西在不断靠近。头痛。红色的光在脑中横冲直撞。
冰冷的手搭上了我的喉咙。是一只纤细的手。手下力道逐渐加大。
怎么回事。要死了吗。别开玩笑了。
搞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满脑子都是放弃、疼痛、以及随之而来的绝望和稍许的安心。
就在窒息和头痛快要到达极限的时候——
影子的头部破裂了。与此同时,手放开了我的脖子。
影子身体的各个部分开始逐个爆裂——在我看来是这么回事。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呆若木鸡。
入口处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渐渐靠近,粗暴地踢开了影子的残骸。影子失去平衡,在碰到地面前就消失不见。
我一动不动看着这一切发生。
是“那个女孩”。她接着用脚踢飞了护窗板。光,驱散了黑暗。
“……还活着吧。”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说道。
我能做的只有轻轻点了点头。无法止住颤抖。
直到她命令我“站起来”为止,我连动一动身体都做不到。
一小时后——
满是使用痕迹的桌上放着茶杯。
她给我倒了一杯咖啡。说了“请用”之后,我喝了一口,苦得皱起了眉头。然后她似乎接了个电话,就走远了。
用樱山基地的其他建筑物改造而成的她的住处,不可爱却拥有和秘密基地一样的趣味。生活的痕迹随处可见,不是呆上一、两个月就能做到的。她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吗?如果是的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看着杯中的咖啡泛起涟漪,我无奈地笑了。手,还未停止颤抖。
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黑暗与其中更深的黑暗。我颤抖着甩开脑中浮现出的画面。
刚才,差点就死了。
“放松下来了吗?”她问道。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仔细想来,她的行为也让我匪夷所思。明明说过要置我于死地,现在又救了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
“……把我叫到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我用连自己都没想到的生硬语气询问。尽管有一大推问号,不过首先得搞明白这件事。
“希望你能认真考虑。”
她一边回到座位上,一边开口说道。
“考虑什么?”
“考虑你的死。我不想你再把这件事当做玩笑或谎言蒙混过去。”
我愕然地看向她,随即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刚才的影子,是你指使的吗!”
然而,面对我的大声斥责,她一副事不关己地说“不是我”。
“如果影子杀了你,那么世界就会在那一刻终结。我怎么会那样做呢?”
她向我解释道。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怒气未消,对她大声吼道。
“今天袭击你的,是你的自杀愿望。”
她轻描淡写地断言,仿佛在说1+1=2这样单纯的事实。
“是你制造出影子,如果作为被造物的影子将你杀死的话,那么立场反转,你的无意识与意识相互置换。到了那一步,就无人能够阻止了。”
从她口中又滔滔不绝我根本听不懂的话语。
“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直到我杀了你为止。”
她平静地说道。
“‘委员会’是二〇一二年成立的。”
她自顾自的打开了话匣子。我皱着眉,竖起耳朵听着。是她谎话连篇,是她脑子不正常,还是我自己出了毛病,又或者——尽管概率较低——她所说的全是真的。总之,我必须弄清楚。
“当时发生了一起案件,栃木县某个村落的居民在一夜之间凭空消失。没有人知道原因。警察设立了特别对策本部,对这起案件进行了调查。最终,该案件被视作某青年的连环杀人而结案。然而,也因此传出了风声。”
“风声?”
“就是质疑政府设立的特别对策本部,是否早在本案之前就已经存在。”
她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有所期待,可惜我毫无头绪。
如果在此之前对策本部就已经成立,的确可疑。
但那又怎么样?
“流言经由一名案件记者粉饰后,仅在三流杂志的一角做了介绍。一个月后,那名记者亡故。杂志文章的标题是‘案件背后的真相!?委员会的秘密’。”
……委员会。我记得这女孩也有提到……
“是指你们吗?”
她点头默认。
“政府的部分要员知道,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类事情。因此事先设立了对策委员会。幻想症候群对策委员会,通称‘委员会’,背后甚至有联合国的支持。”
联合国?幻想症候群?话题越来越深奥了。
“那又怎样?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我?”
“被视作犯人的青年杀害了全村人,是不可动摇的事实。但是,青年直到最后都没有生为凶手的自觉,而是一味哀叹自己周围的人逐个死去,眼看着充斥整个村子的怪物,将他们逐个生啖……直到被‘委员会’杀死为止。”
我屏住呼吸。
“这就是,你的未来。”
她叹了口气。
“幻想症候群是一种自身潜意识的愿望侵蚀现实世界的病症。随着精神和意识的复杂化进程,人类所获得的新能力。简而言之,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得到的自动超能力。”她平静的说。
“幻想症候群中规模较小的,我们称之为C级,这些往往埋没在大家所说的都市传说里。C级程度的话,我们‘委员会’的人能够处理。那个村子的案件,因为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所以必须除掉那名青年。”
我心不在焉地想,她的声音还真是死板啊。
“当发生A级以上的大规模幻想,应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在悲剧发生前,我必须杀了你。”
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语,尽管难以置信,却由不得我怀疑。幻想真的在我眼前发生了。
“……二选一吗……”
“诶?”
听到我冷不防的发问,她抬起头来。
“真的只有两种选择吗?是我死还是世界毁灭,只有这两种吗?就没有、没有别的方法了吗?怎么可以这么轻描淡写说杀就杀。”
“如果有的话”她小声说。
“如果有的话,早就采取那种方法了。正因为别无他法,所以才要杀了你。我也不喜欢滥杀无辜。杀你,并非我所愿。”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她的话中掺杂着些许情感波动。
“……我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不解的问我什么意思。
“为什么让我这么伤脑筋啊。二话不说杀了我,不就皆大欢喜了?”
她低头沉思。
“痛苦吗?”
“能不痛苦吗!”
我下意识叫了起来。心想这家伙是有多不懂人情世故。自说自话宣布他人死刑,竟然还问对方是否痛苦。
“……我只是觉得,比起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去,至少知道自己死亡的理由,以及死将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变化,这样会比较好……”
她用没底气的声音说道。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七年……”
她依然低头看着地面,继续说下去。
“我们锁定有幻想症候群发病可能性的对象进行监视。一般从发现开始进行为期七年的观察。观察者必须与观察对象的精神共振,不管是多么细微的幻想,也不能忽视它的征兆。”
她抬起头,凝视着我的脸。
“七年,我始终看着你。”
七年间。……一直吗?
这不是几乎占了我人生的一半时间吗!这样久……
“我唯一所求就是你的幻想不要萌芽。”
她语带悲凉的说道。
“但它还是发生了。想必你也发现了——我说的都是事实。”
眼神中带着意思恳求,她仰视着我。
我缓缓摇了摇头。
只要我死,世界就能得救。
我继续活着,世界就将毁灭。
这种事情,教我如何认同?
“骗人。”
我脱口而出。
“是真的。我说的全部属实。”
“我不信。你说的那些……谁会相信!!”
我站了起来。椅子哐当一声倒地。她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些许同情。那种神情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我离开了她那小小的像秘密基地一样的住所。
我怒气冲冲地沿着山路跑了下去。山下没有任何改变,夏日、酷暑,世界俨然一派祥和。
汗水浸湿了衣衫,身体发热,气喘吁吁。我知道自己还活着。
空中没有一丝云。只有日复一日更加倾斜的塔在不断彰显着它的存在感。毫无间歇的头痛,在意识的角落里发出重低音般的呻吟。
我开始明白,这一切都是事实。
恍然大悟。这世上确实就是有那么莫名其妙的事,而自己被迫卷入其中,束手无策。
毫不夸张地说,我开始憎恶这世上的一切。
过去3
我常和芳川结伴去看电影。她痴迷电影,而我基本上等于是被她牵着鼻子走,然而被牵着鼻子走这件事,我倒也意外的觉得并不坏。
结业式次日,也就是暑假第一天。
将“那个女孩”作为有些脱离日常的事故,如此在我脑中自行消化了。大概是我白日做梦吧。
尽管她给我的手机事实上还在我的书包里躺着,但我已经打定主意将其认定为机缘巧合下混入我包里的他人物品。
在参加完补习班的入学考试(虽然为准备高考而学习的场所还有入学考试是有点奇怪)回家的路上,我们走向这个乡下小地方唯一的电影院。
“哎,今天看什么电影好呢?”
“随便你。”
见我这么随口敷衍,芳川的脸色有些阴了下来。
“就你每次回答都是模棱两可所以才一辈子交不到女朋友。”
她赌气般的故意阴阳怪气的说。
“多管闲事。眼下我满脑子都是高考。”
“是吗?所以我才好心带你来看电影嘛。知道不?看一场好电影……”
“度过有意思的人生,是吧?”
“干嘛抢我台词!”
烈日如灼,在升腾的热浪里,我们一边闲聊着走向电影院。
说实话——不,当着本人的面我是绝对不会说的——我很感谢芳川。因为有她在,减轻了关于前途、关于不见进展的复习等加诸在我身上的重压。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看来我应该好好感谢芳川。
我暗自思忖。
“我想看这个,Space Wars。”
只见她手里拿着不知从哪买来的观影小册子,边走边哗啦哗啦翻着。背着光,从我这边看不清楚。
“说的是正义的使者为了拯救世界,和邪恶的外星人战斗呢。”
“……光听情节,好像很幼稚的样子……”
“听好了,情节这种东西就是这么回事。不管什么情节概括起来都是‘就这么回事’。”
她说的让我似懂非懂。
就这样,她的电影小课堂持续了大约十分钟,正想着‘啊—好长啊—’,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电影院。
正巧临近放映时间,我们没有多等就进入了放映厅。
靠在沙发上,看着洁白的银幕,继续无营养的闲聊。
关于补习班的测试,关于即将拆除的旧校舍,关于即将开始的电影,尽是一些不足道的琐事。
但是,这些绝不会让我感到无聊,相反使我乐在其中。
昏暗的灯光下,芳川在我身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爆米花。
不一会儿,在一声表示电影即将开始的嘟——之后,灯光暗下。进入电影院,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总是这一瞬间。
“不知道今天这部好不好看呢。”
她用带着些许期待的语气说道。我在提醒她安静点之后,也转向了银幕。
异常老套的CM,以及几条通常比电影本身更有趣的预告片。她说的那部佐丹奴主演的电影也在其中。简单概括的话,就是主人公们冒着生命危险,将邪恶的外星人打败的故事。
每当看到此类剧情我都会陷入思考。
前定和谐的牺牲。
博得观众的同情和眼泪。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主人公们其实并不想死。明明不想为了什么世界而牺牲自己,却因为来自四面八方的期望和无言的压力以及明哲保身。受到这些所谓的社会压力,结果他们“不得不献出生命”,不是吗?
如果,他们逃跑了又将如何?因为害怕而逃跑。如果他做了这样的事,会怎么样?
恐怕世界为了自己能够安宁度日,会将他们一一找出,然后绑上绞刑架,送他们下地狱吧。
没错。没有比世界的延续更重要的了,为此个人的牺牲根本不足道也。
通过吃掉个人、牺牲个体来苟延残喘的世界简直猪狗不如。还不如毁灭算了。
我在心里默念。大概是昨天在旧校舍发生的事情,还没有从我脑中散去。
我叹了口气,看向旁边。芳川一惊一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要我说的话,看着芳川的一举一动,比电影有意思多了。
现在3 还有107小时15分钟
距离世界末日还有五天。
我决定忘记昨天发生的一切。虽然我也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傍晚,芳川和我漫步在田间小路上。虫声嘈杂,黄昏时分,路上不见行人。
我们正要结伴去参加镇上的庙会。在这个到处都是水田和旱田,只有车站周围几十米有点城镇的影子,一无可取的乡下地方。唯独这个庙会远近闻名,当天从白天起神社就挤满了人,除了本地人,还有不少来自外县的人。一时间,这个小乡村的人口增长了四倍甚至五倍。
庙会的奏乐声越来越清晰,我和芳川朝庙会所在地走去。
芳川一定有很多事想问我。
比如昨天为什么没有去补习班,又或者打了好几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还有最近你有点奇怪,发生了什么事……诸如此类。
但是芳川完全没有提到这些问题,还是和往常一样笑着。
山上隐约可见橘黄色的灯光,是沿途安装的灯笼状的路灯。走着走着,人开始多起来。笛子和太鼓的音色。温暖的光团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和人群汇流,举步前行。
“我呀。”
芳川开口道。芳川身着藏青色的浴衣,头发盘在脑后,露出了白玉般的脖子。怎么说呢,看上去非常成熟。平时不曾在意过女孩子的身体曲线,此刻移不开眼。
虽然我们每年都一起来,但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芳川一样。
“喜欢庙会。也喜欢通往庙会的这条路。”
她开心的说。
“是啊。虽然我讨厌人多,但如果是这种,偶尔也不错。”
听我这么一说,她笑得很开心。橘黄色灯光越来越近。映照着暖光的石阶,排成一列列的面具,在凉爽的水里游动的金鱼,让孩子们雀跃不已的摆放着玩具的套圈店,从儿时起就不曾改变。
成排的货摊,戴着面具的孩子们在人堆里穿梭来去。
“好了,开吃咯!”
芳川说。听到她这句台词,我心想,不愧是芳川一点没变。
“你笑了?”
她鼓起腮帮问我。
“是不是在想,只懂吃不懂恋爱?”
“没有没有。”
“肯定有。都写在脸上了!”
她愤愤然走向边上的摊位,叫道:
“巧克力香蕉两根!”
“你请我吃吗?真稀奇。”
“两根都是我的!而且付钱的是你!”
说完这句话,她扬长而去。
“太过分了……”
……嗯。每年重复相同的套路,即便世界不会终结,过了今年我们也将各奔东西,这点她应该也清楚……
总觉得我们能和往年一样度过夏季庙会,一如既往地度过这一天。
为了讨芳川欢心,我提议去玩射击。
“你以为只要这么做就会让我开心吗?你这混蛋。”
可是你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了哦。我边这么想,朝射击摊位走去。
射击摊位的大叔看了看我们皱起了眉。
“你们两个,又来了啊。”
过去每年,这个红脸膛大叔都会因我们赢走了特等奖而蒙受不小损失。
“行吗?”
“不行……就算我想这么说,也不至于赶客人走那么不讲理。就一次哦。”
芳川说想要最中间的小布熊,于是我瞄准了它。
对准目标调整呼吸,扣动扳机。漂亮的命中小熊的额头,小熊失去平衡掉在地上。
“就这么回事吧。”
我有点得意地说道。然而芳川眼中只有从一脸不甘的大叔手里得来的小布熊上,完全感受不到一丝对我的感激之情。
“……唉,我就知道是这样。”
我说着叹了口气,放下了枪。
在这之后,影子又出现了。是少年的人影。穿过半透明的影子,能看到路的另一边。
异物。
脱离现实的东西。
我不禁这样想道。
少年的影子左右摇晃,接着拐进岔路,那里只有一座小型的神社。是一个就连当地人都不知道的,我和芳川在庙会的最后阶段用来看焰火的地方。
一时间,身体无法动弹。
竟然连这里都出现了。现在,我正和芳川一起逛庙会啊。
至少现在……让我暂时忘记不行吗……
“……都是你们,害我不得不去死。为什么,就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我啊!”
我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内心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
等我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开始追逐起影子。让我追到,必定要打上一拳。背后传来芳川的声音,但我没有回头。
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只有我看得见?为什么被杀的偏偏要是我不可?昨日的恐惧并未从我心头褪去。但是现在,我脑中只有愤怒。也许是因为影子看起来比自己更虚弱,总之不管用什么办法,我想亲手消灭那些对我苦苦相逼的东西。
许多事情出现在脑海里又消失。
追着影子。影子比想象的动得更快,不久我就失去了目标。我借着月光在黑暗中行走,夏夜的虫声在耳边聒噪个不停。
然后,远处的黑暗里出现了光源。
这条路的尽头,应该只有一座荒凉的小型神社。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庙会吹奏队伍的声音传入耳中。一瞬间差点以为回到了来时的路上,但那不可能——笔直的一条路,又不长,没有理由搞错方向。
放慢脚步。越是靠近,奏乐声越是清晰。突然,听到了人声。
“妈妈——有一只猫——全身都是黑的哦——”
是小男孩的声音。
“哎呀,为什么会有猫,迷路了吗?”
紧接着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温柔的声音。
“……怎么会。”
戴着面具的男孩身边,站着一个浴衣打扮的女性。
境内笼罩在一片小摊位发出的橙色光亮里。既明亮又热闹,同时又感觉非常遥远。
果然中途又往回走了。
“捡回家吧,好嘛?”
面对稚嫩的声音,女人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全都记得。在那之后,经不住男孩的撒娇,母亲只好答应收养猫咪。早就遗失的,过往的记忆。和小黑第一次相遇的记忆。
震惊使我忘记发声,下意识地迈开步子就要踏足境内。就在那时,从口袋里传来手机的来电铃声。
女人和男孩朝这边转过头。两人的脸上都带着面具,看不见脸——
倏地消失了。
月光下,神社一如往日萧瑟。背后隐约传来庙会的奏乐声。周围充斥着虫鸣,以及——手机的来电铃声。
……简直荒唐。
我口中默念,然后取出手机。
“太好了,赶上了。”
传来了无表情的声音。和昨天一样,完全不见任何情感的波动。
“……你指什么?”
“对幻想进行干涉。记忆好像开始侵蚀现实了呢。”她说。
我依然无法理解她话中的含义。
“……是真的吗?你说的世界会终结。”
“如果你活着的话。”
“世界末日……这太荒谬了吧?世界不会这么轻易就结束的,我这种人的生死和世界的存亡没有关系。不管我是生是死,地球还是照转的不是吗?”
“……是真的。”
她的话里有真实的声音。我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尽管我想扔下一句“骗人”来了结此事,但显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归结为谎言。就在刚才自己所经历的事,还有昨天发生的事,以及夜以继日更加巨大的塔、时不时出现在眼前的影子,这些该怎么解释。
“只剩下五天。”
“这算什么嘛……”
真是蛮不讲理。突然就说“到此为止”。这太奇怪了。
“你没有选择的权利。为了拯救世界,你必须死。”
她又重复了这句我已经听了不止一次的台词。
“骗人。我才不信。我绝对不会相信的!”我拼命摇头,“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学生啊!”
手机没有回答。身体发热,需要可以发泄怒火的对象。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不要!我不想死!绝对不要!……我还什么都没做。还什么都,没去做!!”
“那个女孩”默不作声。不过,能感受到听筒另一头的呼吸声。
“……为什么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来个人说话啊!混蛋!混蛋!搞什么啊!”
正当我在黑暗中如此叫喊的时候,暗处传来扑通一声。电话挂断了。我凝神看去,从那里走出来的是芳川。
“……腰、好酸。”
芳川小声说。
“……芳、川。”
我叫了芳川的名字,她这才看向我。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不要突然一个人不见了啊。”
说着,芳川朝我这边走来。
“你为什么……”
“就快到焰火的时间了。你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只好打算自己来看。
芳川嘀嘀咕咕说着,一屁股坐在神社的台阶上。
“你有病吗?一个人大叫什么呢。”
真搞不懂你,她气汹汹的说。
“这里,特等座。”
芳川像是在畏惧什么似的抬头看我。
“喂……你是怎么了?”芳川低声说。
“……什么?”我也小声反问道。
“好像,很悲伤的样子。”
芳川笑着说道。此时我才注意到自己正在发抖。
“……你刚才,为什么大叫?说什么,为什么要死什么的……”
只剩下五天了。像这样和芳川在一起,一起眺望夜空的日子。
仅仅只剩下五天。我第一次切身感到沉重。
一想到这里,身体就止不住颤抖。
“……怎么了?发生什么伤心的事了?”
芳川就像是自己遭遇了不幸似的问道。
“……芳川。”
我下意识地抱住了芳川。突然的举动是她僵直了身体,但随即回抱了我。
“……不要伤心了好吗?你这样,我不知道该什么办才好。”
芳川语带悲伤地在我耳边说道。我只是“嗯”地点头。
我们保持这样的姿势静坐了片刻。芳川胸前的柔软触感,使我心跳高昂。
芳川内心一定有很多想问我的。例如为什么哭,刚才的大叫是怎么回事,在和谁说话,手机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说和平时一直说的世界末日有什么关联……诸如此类。
但是芳川咽下所有疑问,把她的怀抱借给了我。
“焰火来了。”
耳边传来芳川的低语。因为背对着焰火,我不曾注意。随着一声震动鼓膜的响声,台阶上流光四溢,映照出我和芳川的剪影。
接着是比之前更甚的巨大的轰鸣。
像是被声音催促着,我们放开了彼此。
转身一看,空中星星点点,无数蓝色和黄色的光点。
我和芳川肩并肩,眺望着红黄蓝色的灿烂夜空。
最初是闪烁的一点,继而在空中散开成一朵美丽的花。
“听我说。”
芳川握住我的手,意外地使劲。
“不要一个人跑掉哦。”
芳川说。焰火映红了她的脸庞。
“求你了。”芳川眼中噙着泪水说道,“……求你了。别一声不吭就跑掉。我不想以后再也看不到你。”
芳川的手在颤抖。她可能预感到之后在我身上将发生什么,又或许她对我们要去的大学相距甚远开始感到不安。到底是怎样,我不知道。
但是不想分开的心情是确信的,如此我便知足了。
世界即将终结,鬼才信。绝对是骗人的。我思索着,怀着近似渴望的心情。
“佐丹奴的电影,要一起去看哦。我们说好的……”
我握住芳川的手。
“我知道。放心吧。”
芳川轻轻点了点头。
不断绽放的焰火。芳川似乎说了什么,然而湮没在震耳欲聋的声音中不得而知。“我知道,放心。”我又回答了一遍。
但其实,一点都放不下心。
过去4
这世上的一切都无聊透顶,随着年龄的增长,做不到的事情与日俱增。孩提时代,我曾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展翅高飞;只要努力,就能成为正义使者。
未来的梦想——是有认真想过——就是成为正义的变身英雄,挑战邪恶的秘密组织。
真是愚蠢。
升入高三以后,每当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我就想原来自己不过这种程度。
随着时间流逝,本以为还遥远的未来慢慢靠近,我开始闭塞起来。我有这种感觉。
到头来,我觉得这日趋闭塞的世界索性结束了倒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还真想亲眼看看。
直到被那个女孩告知如果我不去死世界就会毁灭。
“然后,今年夏天有一部电影一定要去看。佐丹奴出演的哦。”
手机里传来芳川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一定要去哦。……我说,喂,你有在听吗?”
“在听。我在听在听啦。但是那部电影不是九月份才上映吗?”
“开学典礼的回家路上可以去看。”
完全没在听的我慌忙应答。落日的余晖从窗外照射进来。今天也是个好天气。
从手机里传来了哗啦哗啦的声音。
“什么声音?”
“你觉得是什么声音?”
水声故意弄得更响了。
“……洗澡?”
“错了。傻瓜。呆子。还有色鬼!”
……被带了好多帽子。
“那你说是什么啊?”
“我啊,把脸盆端到了廊子里。盛满水,把脚浸在水里。啊—啊—风好爽—水好凉——。太舒服啦——”
芳川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好像直抵我的脑海深处。
“……真像老年人。”
“要、要你管!舒服了难道不应该叫嘛。”
听了我为了掩饰而说的话,芳川大声的骂了我。大概是自己也意识到有点像老年人做派吧。
“你笑什么。”
“并—没—有—”
我也打开了房间的窗户。凉爽的风吹了进来。茅蜩唱起了悲调,让我陷入一种怀念的心情。
“风,真舒服啊。”
我说道。阵雨过后湿漉漉的空气,染上了落日的金红。房间里仿佛盖上粉色玻璃纸的世界。
“哎,今天的晚霞好美哦。啊,风好凉爽——”
“……我说,如果世界——”
我开口试探。
“什么,世界怎么了?”
“啊,不,我在想,如果要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拯救世界的话,会怎么做……”
“……哈?”
听筒的另一头传来了惊诧之声。
“啊,不,没事。什么事都没。”
我不好意思地打起马虎眼。这也难怪,突然被问及这种问题,任谁都是这样的反应吧。
然后,芳川接下来的举动也在意料之中。
“啊哈哈哈哈哈哈!”
听筒里猛地传来了大声的爆笑。
“……啥?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世界?啊哈哈哈哈!还以为你一本正经要说什么呢!我看你是热昏头了吧?”
她毫不留情地说道。
“要你管。不说了,我挂了。”
“好了,好了啦。等等,我想想我想想。话说回来……呵呵。”
她忍住笑说道。
“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世界是吧?也就是说,不用自己的命来交换,世界就玩完了嘛。这么说来,还是死了比较划算吧?”
芳川不假思索的回道,随即陷入沉默。
“……不过,如果真的、真的遇到这种情况,我大概会逃吧——”
芳川苦思冥想后说。
“那种情况下,谁也不能去指责吧,不是吗?”
“……那么,如果是这样呢?前来拯救地球的英雄,紧急关头抽身逃走的话呢?”
“是说电影里出现这种情节?”
“没错。”
“嗯——要看从什么角度去理解。”
“角度?”
“嗯。你想啊,接受救援的一方肯定想说‘你是来拯救地球的,怎么能半途而废呢?要战斗到最后啊!’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们自己就会死啊。但是,如果设身处地考虑逃跑一方的想法,一定有不想死啊害怕啊之类的情绪,说不定很容易得到观众的谅解。毕竟不是当事人。说到底,只是当事人与非当事人的差别。”
“的确是这么回事啊。”
“说起来,你以前不是想要做英雄的嘛。说什么长大之后要做正义的使者。怎么样,如果是你自己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
她真是触及了问题的核心。
“是我……是我的话,会怎么样呢。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相信自己能成为正义使者了啊。会怎么做呢……”
茅蜩在鸣唱。打开的窗户飘进空气潮湿的味道。
莫名的涌起了怀旧感。
直到那时,我依然不相信,世界即将终结。
打算先参加高考,然后去东京,成为一名上班族。
平平稳稳地高中毕业后,和芳川进入不同的大学,起初彼此还有些许联系,渐渐便不再往来,各自度过平淡的人生后各归尘土。
尽管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和她不再见面。但我丝毫没有想过今年的暑假就是最后。
不意间看向窗外,世界已经完全落入夏日的黄昏里。
现在4 还有87小时20分钟
距离世界末日还有四天。
有逃走可能的话,就要抓紧了。
虫声从打开的窗户传入室内,将我吵醒。
醒来后发现,我又哭过了。
不知不觉,已经入夜。
四天后,我就必须要死了。
过于脱离常识的窘境,引人发笑。
就算被告知必须得死,我依然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还是一如往常过着暑假。
坐电车去补习班,然后和芳川去看电影。
我还以为这样的每一天会一直继续下去。只是这样,就很幸福了啊……
坐起身,剧烈的头痛袭来。我小声咒骂了一句。伸手拿起扔在桌上的手机。
“那个女孩”给我的手机,自那以后就没有响过。
我看向窗外。月光下只有水田和山脉。其间出现了稀稀落落的人影。
人影好像正驻足看着这边。
于是我产生了一种自己孓然一身,被世界放逐的感觉。
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就在我打算扑到床上继续睡觉的时候——
电话响了。是家里的电话。
我接起电话,芳川的声音从听筒另一头飘来。
“喂。今天晚上有空吗?啊,其实也不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啦。”
芳川特意用听上去很自然的声音说,反而听上去很不自然。
“哦,有没有空啊,有吧。”
“那么今天晚上,能住你家吗?啊,我的意思是那个……一起复习来着。”
“在家里……?”
“……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无所谓。”
“无所谓……你想来的话就来咯?”
我想,因为自己说话的语气十分冷淡,挂了电话之后芳川多半会不开心吧。
芳川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
“那么,来学校吧。我在校门口等你。”
“诶?怎么,不是说来家里吗?”
“叫你来就来啦,快点过来。”
她语带怒气地说。
“好吧,我去就是了。”
芳川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一点也猜不透。
但是,我想要转换下心情。
去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好。影子集团已经没有袭击我的迹象。理由尚且不明。或许“那个女孩”做了什么。
……不,谁知道呢,让它去吧。想这些也是枉然。
我骑着脚踏车慢悠悠的行驶在夜晚的道路上。
乡下的夜晚很安静。只有昆虫的叫声。
再经历三次夜晚,我就要死了。
突然,传来吱嘎吱嘎的轻微的响声,我停下了脚踏车。
抬头看天,融入夜空的巨塔已经占据了视线所及天空的一半。
吱吱嘎嘎的声音是从塔里传来的。已经开始坍塌……
等到它完全倒塌,掉落到这个世界……地球就毁灭了。
脑中描绘出具体的世界的终结方式。
头痛。非常痛。被一种破罐破摔,恨不得破坏所有一切的心情所支配。
去学校的路是一条平缓的坡道。很快视野里出现了芳川的身影。她开心地笑着。完全没有意识到,四天后我就要死了。
她笑了。
“哟,一天不见。翘掉补习班可不行哟,少年。”
她那夸张的演技,让我莫名焦躁起来。
“你想干吗?”
“干吗?来试胆啦!”她说。
“试胆?怎么突然想到……”
这种事情,有前天那一次就够了。
“来嘛来嘛。走吧。”
她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手,走到了旧校舍的后门。木质的门轻易就打开了。
被问及为什么这么轻松就打开,她轻描淡写地说:
“早上做过手脚了”。
进入室内的瞬间,外界的虫声远去。从窗外斜射进来的月光在地板上洒下清冷的光。远远看去,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人影,但很快就退缩不见。
月夜的旧校舍,静谧而美丽。
就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样。
“然后,要怎么做?”
一片安静中,我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很快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芳川点点头。
“旧校舍七不思议完全称霸。”
“你是小学生吗?”
“……偶尔会起童心嘛。”
“你一直都是……”
“路线我都想好了。好了,出发出发!”
她无视我的话,有点生气地催促说。在芳川的引导下我走向了化学室。
黑色的长桌和中间两侧装有用来清洗实验器具的水槽。
这间已经废弃不用的教室,在我们的记忆中,高一的时候曾经在这里上过几次课。
如今,实验器具都用半透明的防水布包裹着成列在橱里。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校工之类的每天打扫,四周干净得一尘不染。
“是什么样的怪谈。”
我站在不像会出现幽灵的整洁的室内问道。
“有自杀学生的幽灵。而且,据说是上吊自杀。过了很久都没有被发现,等找到的时候,头已经撕离了身体。于是只有一个头颅的学生的幽灵夜夜徘徊在教室,寻找着自己的身体。”
芳川一边说着,一边警戒着周围。
“可是,什么都没有啊。”
“哎,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们把旧校舍走了个遍。比起害怕倒不如说是怀念。
我不禁怀疑芳川并不是真的想要试胆,而是想要再度确认旧校舍的存在。这座我们度过了三年同窗生涯,毕业后即将不复存在的校舍。
我们边聊着天,在校舍四处闲逛。
下一个是图书室。再下一个是音乐室。再下一个是校工室。再下一个……
不久我们就转完了七个地方,但却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还想在此地稍作停留。
最后芳川提议说:
“我们去教室吧。”
我静静的点了点头,然后我们走向教室。
头痛在不断加剧。
“我不得不死”只有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翻来覆去,说实在的,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就算这世上真的有幽灵,过不了多久我也是其中一员。
“我有想过,要不要来看看。我啊——”进入教室后,芳川微低着头说,“我们还是高中生的暑假,已经没有下一次了,想和你一起来。真的,谢谢啦。”
我只是点点头。
突然,芳川将嘴唇凑近我。我还来不及揣测她的意图,就这样不明所以地接受了她。芳川的嘴唇带着湿气,柔软又温暖。
芳川维持着这一行为,旋即放开我,像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最近才发现。我,喜欢你哦。”
对于将死之人的我来说,做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处,我快速思索着,不知为何,对于在我死后她还要长久地活下去这一事实,感到非常的,不错,非常的愤怒。
“……为什么。”
我低语道。芳川面露诧异的看着我。
头又痛了。剧烈的疼痛。
“这到底为什么啊。”
“……怎么了?喂——”
她不安地问道。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为什么事到如今,世界还要将它美丽幸福的一面展现给我呢?
“什么?没事吧?到底怎么了。”
“四天后我就要被杀掉了!可是,为什么世界要这样!”
为什么世界要让我觉得生有可恋啊。
月光下,芳川看起来漂亮极了。这里只有我和芳川,疼痛和热潮挠着我的脑子。
我不由分说地抱住惊恐的芳川,堵住了她的唇。比刚才更加粗暴,一味索求。
舌头探入芳川的口中。怀中的身体僵硬了。
用舌头缠绕着芳川的舌。
“嗯。嗯嗯——”
芳川痛苦地说着什么,想要推开我的身体。显而易见,她不情愿。
即便如此,我还是推倒了她。
从前扳手腕的时候,明明一次都没赢过,现在芳川却轻而易举地被我压在身下,而我则骑在她的身上。
她用还没有理解目前状况的眼神看着我,挣扎着想要起身。
响起了桌椅倒地的声音。她再努力也无妨。因为我的力气要大得多。毕竟我是男人芳川是女人。伸手将她的衣服往上撩起。月光下,裸露出洁白的肚子。每当芳川呼吸的时候,腹部就妩媚地重复着上下运动。我把衣服卷的更高,抓住她的淡绿色胸罩往上撕扯。大大的富有弹性的乳房抖了出来。覆上她的胸部,粗暴地揉搓。非常的柔软,带着热意。
“唔、呜呜……”
芳川小声呻吟。
“……不要……”
从她口中漏出轻声。
然后,四目相对。
芳川的嘴唇不住颤抖,流着泪。
我也因此……找回了自己。
现在,我在做什么啊。我在做什么。
“……住手。讨厌。……我不要这样……”
芳川虚弱的说道。
在我对她多了这么惨无人道的事情后,芳川还试图和我讲道理。因此我放开了她的身体,想要伸出手,却无力垂了下去。
自己做了什么,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一时间我有些恍惚……但我知道自己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对不起。芳川。……对不起!”
这时,耳中传来外面昆虫的叫声。沙沙——虫声叫得悦耳,像一阵凉风拂过我的内心。
刚才支配着我的红色热潮已经从体内散去。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在脑中千百遍问自己。
芳川缓缓地坐起上半身。
“……有伤到哪里吗?”
我毫无头绪地问道。自食其果——体内冷静的一部分在附耳低言。
“……没有。”
芳川说。只见她背对着我,默默的穿上衣服。月光投射出她的轮廓,看上去不像这世间的人。
“……对不起。”
说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想要做什么。
“对不起,芳川。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是疯了。对不起!”
我发自内心的喊道。
芳川沉默了半响。
“你最近,好奇怪。……好像总是很无情的样子。一直都心不在焉的。”
芳川平静的说道。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被你讨厌了,”她像在自言自语地说,“……那、是真的吗?要被杀掉。”
“是真的。”我平静地说,
“有一座将天空一分为二的塔,他们说是我创造出来的。除非我死,那座塔不会消失。有时候,塔内传出吱嘎声。总有一天要坍塌……用不了多久。然后……世界就毁灭了。”
“……你有告诉警察吗?”
“警察不会管的。换做是你,也不信吧?”
“……不。我也看得到。虽然看不真切。”
芳川说着看向窗外。
夜空中矗立着已经不陌生的巨塔。
“所以我相信你。”芳川说。
我靠近芳川。她的身体僵直了一下,我缩回伸出去的手,然后轻声说:
“对不起,芳川。”
芳川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事。我已经没关系了。”
说着芳川回过头来,强忍着眼泪的她根本不像没事。
于是我再次轻声说“对不起”。
过去5
“这么说你可能觉得突然……”芳川开口道。
暑假的第三天。芳川一如往常,表情夸张地说:
“你从前养的那只猫,突然就消失了吧?”
“还真是突然。”
我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看着芳川的脸。
夏天仿佛动了真格,天空一片澄澈,我和芳川做在公园的树荫里,阳光凶猛得让人怀疑是否正在实行将地球上的水分全数蒸发的计划。
伴随着蝉声的BGM,我们小声交谈着。
“欸,确实有那么回事。”
“名字是什么来着?”
“小黑。它叫小黑。”
“对对,挺可爱的小家伙。”
“还行吧……有什么问题吗?”
芳川歪了歪头做思考状。
“哎,昨天看的电影。”
“啊啊,就是宇宙人打过来,然后美国人奋起抗之的那部吗?”
芳川吃惊地看着我。
“你那是什么总结。不是还有亲情啦、关于正义的思考什么的吗?居然就用一句美国人奋起抗之概括了。我可是一边看一边眼泪流个不停呢!”
芳川据理力争的样子引我发笑。
“好啦好啦。然后呢,猫怎么了?”
芳川不满的看了我一阵,然后想了想继续说道:
“猫啊——不是有一个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的猫,孤零零死掉的情节吗。”
“有吗?”
“有啊!你有没有认真看啊,真是的。”
我实在说不出口“基本上都在打瞌睡”。
“总之……猫临近死期,就从主人身边消失了。自顾自迎接死亡。”芳川说。
不知为何,芳川认真的表情深深印在眼底。
“我在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自己很喜欢的人在,至今为止一直生活在一起,既然如此,对猫来说在那个人身边死掉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芳川说着露出了悲伤的神色。有时候,芳川会停留在我认为无关紧要的地方,或喜或悲。我最喜欢说这些话的时候的芳川。
所以我也认真地回答她:
“猫常被说自尊心很高。”
芳川奇怪地看着我。
“猫这种生物,表面看上去自尊心很高,很少人知道它们其实是很善良的动物。濒死的猫之所以忽然消失,是因为不愿看到因为自己而伤心的主人的样子。”
芳川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我想起养的猫,才说了这许多。
“有听别人这么说过。”我以此总结道。
“欸——”
芳川老老实实地对我即兴创作的谎话表示钦佩。
“是这样啊!没想到你在这方面还满博学的。”
我不怀好意的一笑。
“骗你的。”
芳川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我,然后探身向前说“啊?”。
“什么?骗人的?我老老实实信以为真了!”
看着越来越气愤的芳川,我的嘴角不由得弯起弧度。作弄芳川真是乐趣无穷。
“别气啦,这个社会就是这样。”
“这算什么话!”
芳川站起来,转身就走。我忙站起来追她而去。
公园建造在地势较高的土地上,我们一边俯瞰着村子的景色,沿着狭窄的水门汀台阶走下。
风徐徐吹来,心情舒畅。
“但是呢——”
在陡峭的石阶上踩着节奏,芳川说道:
“如果这样去想,世界更添了一份温情呢!”
“什么?”
“刚才说的关于猫的事情。”
芳川抬头看着我说“对吧?”。
这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喜欢芳川。
我想如果能和芳川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芳川微笑着看我,“不过嘛,被骗真让人生气。作为补偿你要请我吃东西。”她开心地说道。
如果能和芳川一直不分开那该多好啊。
现在5 还有63小时20分钟
距离世界末日还有三天。
世界和自己的生命哪一方更重?
正午。
公园里,寒蝉在鸣叫。
暑假接近尾声。
我和芳川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呆呆地眺望着塔。倾斜度很大,塔已经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天空。就凭那种东西,世界就要完蛋了吗?再度思考起这个问题,真是闻所未闻,无法想象。
我和芳川谁都没有说话。
我在思考替我感到悲伤的芳川,以及昨天对芳川做出的过分的事情。
芳川则多半在想命不久矣的我,以及为期不远的世界末日。
我们一言不发,仰望着巨大的塔。
头已经不那么痛了。看来这疼痛也有高低起伏,现在暂时处于平稳状态。
该怎么做呢?我想。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啊。
“我们一起,逃吧。”
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我惊讶地看着芳川。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可是,这样下去你会被杀掉的。所以逃吧!好不好,就这么办吧?没错,就这么办。”
芳川看着我,恳求般地这样说道。
“但是芳川,如果这么做,世界就会……”
“会怎么样谁知道呢!也有可能根本就是你说的那什么‘委员会’在说谎。没错,我也知道那座很大的塔不对劲,知道那不正常!可是这和世界末日是两件事吧!‘委员会’骗了你。没错,一定是这样!所以你不用去死的!”
话语像决了堤的洪水自芳川口中汹涌而出。声音回荡在夏日微温的空气里。
即使我活下去,世界也不会毁灭。芳川的眼诉说着对这一可能性的希冀。
芳川的提议正如我也曾经考虑不下数次。搭一班电车去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在那里蛰伏到一切结束。到时候委员会就会知道就算我不死世界也不会毁灭……
我有权这样做。谁规定我只能选择牺牲自己拯救世界这一选项不可呢。
我不想死。为此我要逃走。这有什么不对?好几次我这样想道。
但最终我并没能拿出与之相配的勇气。
如果因为我的缘故导致芳川死亡,那我改如何自处。
“喂,告诉我。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难道不想活下去吗?为这种事失去生命真的好吗?世界要毁灭又怎么样,你根本就不想死才比较重要吧。”
芳川漆黑的大眼睛注视着我。
“我……”下意识地开口道,“……不想死。”
我想芳川大概会指责我。
因为现在我正把芳川所在的世界的延续与我自己的性命放在了天平的两端并且选择了后者。
看看,自己是多么丑陋啊。
然而芳川只是注视着我。在她眼中既没有要责备我的意思,也没有流露出轻蔑的态度。
“我不想死啊。”
明明知道自己不死,芳川和世界就会消失……
眼泪流了下来。最近的我,好像变得爱哭了啊。
不同于电影的主人公,我并不是能够慷慨赴死的男人。想活下去。还有很多要做的事。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拳头在不住的颤抖。
我低下头,不经意间呜咽起来。鼻涕和泪水掺和在一起,沿着鼻尖低落到地面。
为自己无可救药的软弱而哭泣。
“不想死。我不想死!芳川。我、我不想死。我不要死啊!”
我不断地对芳川说道。芳川握住了我的手。真是一双非常温暖的手啊。
“……是吧。和我想的一样。因为你呀,总是逞强。其实就是个胆小鬼。你以为我们认识多久了,我能不知道你那点能耐吗?”
我拼命点头对这番话表示赞同。
“青梅竹马,真是伟大啊。”
说着,她轻轻拍着我的背直到我恢复平静。
我打心底里觉得,芳川实在是太伟大了。
直到这天傍晚,我们才往站台走去。
虽然我和芳川约好第二天早上装作一起去补习班……
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去。
我已经给芳川带去了不是简单说一声抱歉就能弥补的伤害。所以,我决定一个人逃走。
一边祈祷世界不会毁灭。
我思索过后,在去补习班时用的书包里塞入生活所需最低限度的东西后,往车站出发了。
想着大概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我踩起脚踏车。
田埂上、水田里、桥上。影子无数不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我默默地踩着脚踏车。我知道自己在逃。无法判断这是否正确的选择。我只是,惧怕了死亡。
到了车站,把脚踏车停放好。
然后买了车票。从这附近最大的车站下车,再坐新干线去远方。我是这样计划的。
走出站台。
长方形的混凝土站台,白铁皮屋檐,随处可见的无人售票车站。平日里总是从这里搭上电车,一路摇摇晃晃到补习班的那一站下车。
如今这个在夕照下染上橙红色的站台,不知为何多了一分特别的味道。
想着最后再和芳川打一通电话,我拿出了手机,但是考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不能再给芳川添麻烦。昨天我对芳川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她还说要和我一起逃走,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因此——
我把手机放回衣服口袋。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芳川打来的。时间刚好的就像正看着我一样。
……正看着我?
对自己的想法感到不确定,环顾四周。
候车室的入口处,出现了芳川的身影。
只见她的脚边放着一个大大的圆桶旅行袋,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容。
“你以为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这点小心思我早就看破了。”
芳川得意地双手叉腰,这样说道。
“等你老半天了。还以为你不来了。怎么觉得每次都是我等你。”
说着她看了看手表。
“电车差不多该来了吧……”
她像老婆婆似的嘴上嘿唷一声,想要提起旅行袋。
我连忙拿过了旅行袋。
“对了对了。这样才比较绅士。”
芳川欢喜地这样说道。
两个人一起等候电车。
趁着等车的时候,我开口道:
“喂,芳川。”
“什么?”
“没必要把你也卷进来。你只要在这里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下去……所以……”
“没事的。”
芳川认真的回答道。
“行啦。我已经决定了。就算你叫我‘回去’,也别想撵走我。”
芳川直视着前方微笑。
“再说……你又老是一个人悲观地钻牛角尖。看到你这个样子,就火大……真是看不下去。”
芳川的神色渐渐转为严肃。
“就算是我,这种时候是否有一个人在身边,区别还是挺大的。”
我看向芳川,她依然凝视着铁轨。
黄昏柔和的红光照在芳川的脸上。
无声地点了点头。这是我唯一能够做的。
过去6
夏日的早上。打开电视,屏幕上是暑假惯例的重播动画。每年暑假上午十点到十二点这段时间总是这样。
今天没有补习班,我打算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一天。
“真悠闲啊。”
在桌上翻开笔记本,芳川一边咬着圆珠笔杆说道。
说什么“偶尔也做顿饭给你吃”,芳川就这样从早上八点开始一直赖在我家不走。
还记得她一脚才踏入房间——
“还是那么脏啊。就像你的内心一样。”
扔下这么一句无法置若罔闻的台词后,便风风火火打扫起卫生来,用了三十分钟收拾完毕。眼下她正摊开笔记本,时而嘴里哼哼时而抓抓头。
真是个停不下来的家伙。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
“为什么你不复习功课啊。你真的是考生吗?”
“我才不像你,昨天晚上已经通宵努力过了。所以现在才可以休息。”
我这么说着,随后问她要不要吃冰激凌。
“就当是打扫卫生的谢礼。”
“赞成。”
突然来了精神的芳川刷地举起手臂说道。
“巧克力味有吗?”
“只有香草。”
“欸——”
芳川像泄了气的皮球趴在桌上。
“搞什么嘛。明知道我最喜欢巧克力味,你故意的?”
“什么呀,我又不知道。”
我一边笑着走到冰箱前,从冷冻室拿出两根白色的冰激凌。
电视里正放到主人公为了打倒想要毁灭地球的坏人而变身的地方。
“真怀念啊。”
芳川这么说道。
“这个好像是我们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放过的片子吧?”
“你记得倒挺清楚。”
芳川笑了笑。
“因为你一天到晚都模仿里面的动作啊。嚷嚷着‘变身’什么的。”
“什么嘛……都什么年代的事了。”
“还有还有。挑战欺负别人的孩子。说什么来着?‘欺负弱小,要先问过我’。还带着面具,结果挑战不成反被打,哭哭啼啼回家了。”
“你、你连细节都记住了。”
芳川不说话,怔怔地看着电视。
“芳川?”
“但是……我很高兴。虽然你被暴打一顿灰溜溜回来的时候确实很狼狈。可是,瘦小的你明知根本打不过对方,还是毅然和他们对峙的样子,我觉得很帅气。”
芳川像是陷入回忆般眯起眼看着电视。
想起来了。那时刚刚转校过来不久的芳川受到排挤,拖鞋被藏了起来。知道是谁干的,但是芳川没有勇气告诉老师。
所以我替她出头结果被打得屁滚尿流。
由于时间长加之不够光彩,不说还真的已经忘记了。
那时候的我,是想成为正义使者吗?这么想着,倒是有一点新鲜的感觉。
“哎,可惜现在已经没一点志气,就是个不认真学习的考生。”
芳川鄙视地这样说道。
“……冰淇淋不想要了是吗?”
芳川楞了一下,然后转过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玩笑玩笑!就算现在还是我的英雄!”
临时拼凑的蹩脚台词。
总之,我决定不给她冰淇淋了。
现在7 还有43小时12分钟
距离世界末日还有两天。
逃亡者心得。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有规律的震动通过身体传来,我醒了。
包厢座的对面是芳川。也许是累了吧,她正呼呼大睡。
透过半开的车窗,眼中是未曾见过的景色。
碧海、蓝天。延伸至水平线的蔚蓝。遥远的积雨云。沿着海岸的公路。民家。
风中潮水的气味刺激着鼻子。对于在看不见海的地方长大的我来说,真有点不太习惯。
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在哪里。
对了。我逃走了。因为害怕死亡。
“真不敢相信。”
我苦笑着对自己说。
眺望着大海。出差的父亲给家里打的钱不是个小数目,所以钱不是问题。脑中空空如也,任凭电车的颠簸。我已经许久没有过像现在这样解放的感觉。
恍惚中,我甚至开始想,世界末日什么的,一定是“那个女孩”的胡说八道罢了。
“啊——”
听到带着倦意的声音,我收回视线朝出声的方向看去。
“你在笑啊……”
说着,芳川微微一笑。接着又再次合上了眼。
芳川其实是个很怕寂寞又胆小的人。
瞒着父母离家出走,一定内心十分害怕。像现在这种完全无法预测今后会怎样,就连世界也可能会毁灭的情况,已经足够让芳川感到恐惧。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把芳川卷进来,让她跟着伤心……再这样继续逃亡,世界可能会毁灭,芳川也会没命的。
芳川睡着了。
我看向窗外。这里离塔很远,已经看不见了。
总之今天能走多远走多远。然后明天找个舒服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电车在行驶。这种正在前往某处的感觉让我觉得异常的安心。
现在8 还有22小时33分钟。
距离世界末日还有一天。
很少有人理解死亡这一行为的含义。人类所理解的死亡,就是“不再活着”。
我们抵达这间乡村旅馆,是傍晚六点。
“请问两位客人的年龄?”
前台的老婆婆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们,一边这样问道。
“我们是大、大学生。正在没有目的性地到处旅游闲逛。”
我慌忙解释,老婆婆说了声“是吗”点了点头。我在她拿出的旅馆登记簿上随便填写了住址。
“嘿,行吧。”
说着领我们去房间。踩着有一定年限的地板,来到了房门前。
老婆婆一拉开门,芳川就大叫“哇——真棒”,然后呱嗒呱嗒走了进去。
约合八张榻榻米大的日式房间。虽然简单却一点也不脏。似乎通风也不错。
“是大海。能看到海哦。”
芳川像个孩子一样兴奋。
确实如她所说,从打开的窗户可以看见大海。
平静的蓝色海洋。蝉声乘着海风一直传到了这里。
“这个房间住起来还是很舒服的哦。”
在我说了“劳您费心了”之后,老婆婆终于露出了微笑。
“虽然不知道你们的情况,不过老身只希望到这里的客人能够住得舒适。”
老婆婆出去后,一直看着窗外景色的芳川回过头来。
“我刚才啊,看到电影院了。看上去很土的样子……不过,越是那种土掉渣的越让人热血沸腾啊!”
芳川说着笑了。
“明天去吧。啊,当然后天也可以。大后天也成。大大大后天也行哦!……啊,你说哪天去好呢。”
尽管如此,芳川的声音在抖。就像是硬挤出来的爽朗声音。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注意到它。之前隐藏在积雨云里完全看不见,但是它——那座塔已经完全超出了过去的大小,变得更加更加庞大,占据了整个天空。正来势汹汹地朝这边倾倒。
仿佛要拒绝一切,将一切破坏殆尽。
藏匿在云层里一直追了过来。
我又确认了一次。
“那个女孩”说的全是真的。那是我的,毁灭愿望。
今天过去后,世界将毁灭……
即便如此,我对芳川展颜一笑。
“后天去吧。第二学期的第一天,逃课去看电影。就这么决定吧,好吗?”
芳川微笑着点头。尽管彼此都看破了对方的谎言,内心充满了无奈,但我们仍然伪装到最后。
怀抱着“如果能够一直欺骗自己,是否也能骗过世界的命运”这一渺小的希望。
我们决定不再去看什么塔渡过这一天。
旅馆引以为豪的温泉舒服极了,绝非浪得虚名。虽然有男女混浴的浴场,不过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最终还是分别进了男用和女用的浴场。
就这样洗完澡回到自己的房间。芳川也是刚洗好的样子,穿着浴衣的她正在擦干披在肩上的湿发。
我不由得张口结舌。心想芳川原来长得那么好看。
芳川朝我一笑,有些羞涩地说:
“别看呆了哦。”
之后我们漫步在黄昏的海岸。不知道是否因为此地太过偏僻,沙滩上一个人都没。
我们无时不刻不在交谈。谈论学校、谈论暑假之后的事情、谈论考试、谈论填报志愿、谈论儿时一起去过的地方。谈论一起玩耍的经历。谈论下一个要去的地方。谈论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们惜时如金,谈论着天南海北。
到了晚上,我们放了焰火。两个人在海岸边喧闹不已。
绿、红、白、黄。五颜六色的光映红了芳川的侧脸。白色的沙滩上映着芳川的影子。
“……空中的礼花虽然好看,像这样的也别有风情啊。”
芳川眯起眼。明明笑着却难掩悲伤。
“真漂亮啊。”
我轻轻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真的很美。”
不一会儿,手中只剩下了线香烟花。
两个人兴致勃勃地点起线香烟花。
我的点了好几次都是马上就熄灭,芳川的烟花却可以持续很久。
“这个我从以前开始就很拿手。”
芳川这么说着笑了。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根了。
“已经……是最后了呢。”
芳川喃喃道,陷入了沉默。
“烟花,放完了啊。”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拜托了,芳川,不要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我在心中回答道。
“早知道,应该多买点就好了。”
她哭了起来。
“……如果多买一点的话,就能一起放更多的……”
她的呜咽声消散在浪涛里。
“还剩下一根。”
我说着点燃了烟花。
微弱的亮光驱散了小小的一片黑暗,伴随着噼啪噼啪的声音。
“快看,很漂亮吧。”我说。
芳川一脸半哭半笑的表情,慢慢点了点头。
那一天的夜晚。大概也是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晚。
我和她睡在一条被子里。隐约传来海浪的声音,月光将大地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一个凉爽的夏夜。就像给夏天打上休止符的夜晚。
“……要不要睡一个被窝?”
芳川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道。
“就这么办吧。”
我的手刚要碰到芳川,又缩了回来。不想又发生像上次那样的事情。
我把想法告诉芳川后,她摇了摇头。
“就算那样,也没关系。”
芳川用湿润的眼睛看着我说道。
我将自己的嘴唇覆上了芳川的。于是,芳川主动将舌头缠绕上来。我吃了一惊,移开了脸。
“作为之前的回礼。”
芳川笑着说道。但是声音显然在颤抖。
是在害怕吧。那也无可厚非。
我尽可能温柔地吮着芳川的唇,然后慢慢地往下,舔着洁白的头颈。芳川的身体有了反应,颤抖起来。
慢慢褪去浴衣。雪白的胸部和没有赘肉的小腹一览无遗。芳川并没有露出害羞的表情。只是单纯地看着我的眼睛。而我不知为何也觉得这理所当然。
我描画着芳川的隆起,接着用舌头舔咬起来。柔软的双峰在我的手指和舌头的摆弄下变换着形状。
我觉得芳川可爱极了。是真的。不想弄坏她。也不想她被别的东西弄坏。
绝对不要看到芳川痛苦的表情,我暗暗想道。
过了半响,外面又传来海浪声。
芳川紧紧地搂住我,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其实我们内心都很清楚,不管是我还是芳川,都知道不久之后将发生什么。
我们闭口不谈,暂且就这样静静地拥抱彼此。
也许是哭着哭着感到累了吧。
不知什么时候,芳川睡着了。冰冷的月光笼罩着芳川,仿佛朦胧地发着光。
看一眼钟,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
今天就快过去。世界将会在九月一日的几点迎来末日呢?
不……关于这件事,怎样都好。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无所谓。
小时候,我曾经想成为正义的使者。想做一个赌上自己的生命守护世界的英雄。
所以我悄悄地钻出被窝,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地穿起了衣服。
或许在内心深处,我期待芳川醒来然后阻止我。
对自己的软弱苦笑了一番后,走出了房间。
来到海岸,“那个女孩”正等着我。
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声中——“那个女孩”——我的死神在等着我。
“你一点都不惊讶呢。”死神轻声说。
“不会惊讶啊。‘委员会’既然是有国家做后盾的组织,像我这样的一介高中生怎么可能避过你们的视线。”
我用平静的声音这样说道。
“为什么自己主动来了?”
“……反正就算逃跑也会被杀。”
“……我本来想着如果你继续逃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死神一脸悲伤地看着我。
“我觉得那也是一个选择。到那时,就算世界毁灭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夜的黑暗。沙滩。涛声。空中巨大的塔。
“我再问一次。……这样,真的好吗?”
“就这样吧。我决定了。”
死神默默的点了点头。
“我明白,世界值得牺牲我的生命去守护。”
死神落寞地微笑着。
“没关系的。因为死亡会带来新世界的邂逅。而且你已经重复了好几次暑假了。”
我不太明白她话中的含义。唯一清楚的是我就快在这里结束生命。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你创造的幻想。至今为止,暑假的结束一直是暑假的开始。”
我决定放弃思考她口中那些意味不明的话。
芳川。你以后一定会上大学、变成成熟、变得更漂亮、渐渐忘记我的事、和某个人结婚、生小孩、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祝福你的一切。
所以芳川……
“……快点把我忘掉吧。”
我知道眼泪正夺眶而出。
“重复的暑假终于要结束了。”
说着死神掏出了手枪。
“你是一位非常勇敢的人。”
死神第一次对我用了敬语。她举起枪。眼中噙着泪水。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情支配着她。
脑中走马灯般地回忆起许多事情。电影院还有水田。庙会。学校的模样。她的笑容、愤怒的表情、哭泣的脸。
我问自己,你过得幸福吗?
清晰地回忆起芳川的笑脸,能够充满自信地说“我很幸福”,因此我露出了微笑。
就这样——
现实世界
睁开眼,隔着玻璃看到灰色的半圆形屋顶。自己正躺在透明的密封舱里。
“……这里是?”
我动了动异常沉重的身体,把手伸向玻璃盖,缓缓地打开。盖子打开的瞬间,满是灰尘的空气流进了我所在的密封舱里。
我坐起上半身,手碰到了一样滑溜溜的东西。摸了一下,是一本皮面的书。
我拿着书,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离开密封舱。大厅越有几百平米大小。有无数个像我刚才睡觉的那种透明棺材似的密封舱。
每个棺材的盖子都打开着,里面是人的骸骨。仔细一看,亮着红色的故障灯。
“这到底是什么啊……”
墙壁的一面像是玻璃材质,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
“……是沙漠。”
抬眼望去,是没有一丝云的蔚蓝色天空和一望无际的土黄色沙漠。
我突然想起世界被幻想症候群逼入绝境,该设施是人们为了逃避幻想症候群而制造的冷冻睡眠装置。
同时我回忆起“那个女孩”所说的“暑假的结束”。
然后……我看了一眼手里那本书的名字。上面写着《暑假的结束》……
我记起来了,这本书写的是在遥远的过去,幻想症候群被公诸于世之前的学生的故事,是我非常喜欢的故事。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上补习班、看电影、庙会、那天晚上在学校发生的事,全都是自己的梦境。
翻开书,无论哪一页描写的内容,都和梦里分毫不差。
“……原来……是做梦啊。”
那些回忆、还有名叫芳川的女孩,都是梦……为了避免世界末日,我在这里睡了很久很久,恐怕是唯一的幸存者。
其他人都死了吗?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活人了吗?这些猜测让我一时无法接受——
唯有在那个小乡村的生活……全都是一场梦让我觉得无尽悲伤。
“那个女孩’”大概是无意中产生的想让梦境结束的愿望吧……
“怎么会……”
以为自己的死亡能换来世界的永远延续。为了芳川能够幸福地生活而死的自己,竟然全都是谎言。我死了的话,世界才真的结束了……
我恍惚地在原地呆立了半响……那个温柔又悲伤的世界竟然是假的,眼泪夺眶而出。芳川……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只是我的幻想。
然后……就在我念着芳川名字的时候……
“你干嘛哭丧着脸。”
人的声音。直到片刻前我还以为再也不会听到的那个人的声音。
回过头,芳川就在那里。
“为……什么……”
“你啊,不管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都是幻想症候群的患者。”
就像在梦里一样,她说话了。
“大概是……我和你的梦境偶然同频,所以被卷了进去。冷冻睡眠装置早就坏掉了,你和我一直活在醒不过来的梦里。”
芳川所说的话,我一时间无法理解,但觉得不理解也没关系。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最重要的是,芳川就在我的眼前。
“我也是。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像是再也忍不住似的,她飞扑到我的怀里,我努力保持住差点倒下的身体接住了她。
“对了,刚才我在沙漠的远处,靠近地平线的地方看到了一片绿色。去看看吧。我想应该是森林。”
大脑被芳川依然活着的喜悦所占据,我只是机械地点着头。
“遇见你,太好了。”
声音在颤抖,我还是哭了……诉说着“我也是”的她,果然也在哭。
“两个人一起去遥远的地方旅行吧!”
对于她的话,我只是一个劲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