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澄空文学社
+翻译:bild 小炎 咩咩 乐园 隐士鱼
+校对:小蓝
+润色:水戶夕歌
+发布:水戶夕歌
1
我没有朋友。
这并不是说我讨厌别人或是不信任别人,更不是我怕麻烦,我也不是不想交朋友。我只是单纯地——交不到朋友而已。
虽然母亲说那不碍事,成绩好就行了,但其实成绩好才是最没用的。母亲不知道对于交不到朋友的人来说,学校是何等的痛苦。
就像现在,课间休息——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在愉快地交谈着,而我就像身处在另一次元般被遗落在一角。午休时就更糟了,在别人纷纷把桌子拼起来,一起吃饭时,我只能一个人沉默地用餐,仿佛一座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的被遗弃的孤岛,在嘈杂与喧嚣中咀嚼学校的配餐。
有时候我会想,难道除我之外的其他人都是外星人吗?他们难道其实都只是披着人类的外壳,合伙起来欺骗着我这唯一幸存的地球人吗?
那当然不可能。虽然不可能,但我在学校正是如此地孤独,孤独到会产生这般想法。
除了上课以外我没事可做,虽然算不上很喜欢,也只能开始整天读书了。拜这所赐,周围的人渐渐认定我是个不好搭话的人,更加疏远我了。恶性循环——结果我被误认为是个热爱孤独的人。不对,完全不对。我也会想八卦闲聊的哦?我也想聊班上哪个男生帅,或是喜欢杰尼斯事务所里的谁之类的。可是,没人愿意和我聊。只有在有必要的事情时,他们才不情愿地接触我。
我为什么交不到朋友呢?我和其他人到底有什么不同?没其它事好做的我总是想着这个问题。
是因为我太丑了吗?不单脸上痘痘多,眼睛不大,胸部也很平,鼻梁又塌。不过,真的惨到了没人愿意和我交朋友的程度吗?我倒觉得没那么惨。而且,也不能仅仅归咎于外表。
是交谈吧。对,我不擅于和别人交谈。那么,那又是因为什么呢?是太拘谨了吗?突然有人向我搭话会变得紧张?不,不仅仅是这些。应该说,这些也只是因为我和别人的对话少而形成的另一个恶性循环罢了。
根本的原因在于……我害怕受到伤害。我害怕话说出口,就被别人嘀咕“这家伙说什么啊”。我害怕对别人说了不恰当的话使场面尴尬。我害怕别人的评价。
不知不觉中,我把目光投向位于第二排窗边的水原同学的小团体那边。水原同学在班里就像是领袖一样,拥有着很多朋友。大家聚在一起看起来很愉快地说着话。好羡慕。
但是,即使是这个看似亲密的团体,只要挨个去问,一定会有人会说他不喜欢圈里的某人。谁都不是完美的,每个人都有着他人讨厌的要素。我就更不用说了,被讨厌的原因要多少有多少。
因此,我要交到朋友是不可能的。
但是这样就好。
我确实没有一般的朋友。
但我有挚友。
我拥有独一无二的挚友——
——神栖丽奈。
“枫未,这是因为你太善良了。”
放学路上,我将我关于没有朋友的思考告诉丽奈后,她微笑着对我这么说。
她的笑容让我目眩神驰。她那乌黑柔顺的长发真的是让人坚信一点分叉也找不出来;而她的体型也与我那幼儿体型完全不同,如模特一般凹凸有致。
丽奈真的非常漂亮,漂亮得令人难以置信。
“善良吗?我不觉得。我只是害怕受伤而已。”
“这不就是你的善良吗?”
“为什么?”
“因为没有谁会想受伤吧?他们也不想受到伤害。”
“可他们都能和别人好好相处呀。”
“嗯,那枫未和其他人的区别在哪里呢?很简单哦。枫未对人的伤害很敏感。枫未害怕会受伤,也害怕伤害别人哦。”
也是呢,我并不喜欢随意伤害别人。
“所以呢,枫未会温柔地对待他人。”
“丽奈……”
好高兴。
可是,我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胆小鬼而已。丽奈只是在“胆小”这个词外面披上一层糖衣,再把它交给我而已。
但她的用心让我好高兴。
是啊,丽奈真的好厉害。明明和我一样是初三学生,但却和我有天壤之别。
“丽奈真好啊。”
“嗯?为什么?”
“你看……你长得美,又聪明……我觉得神真是不公平啊。”
是的,神是不公平的。要是有公平的话,那么丽奈和我就不会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了。神是不会如此仔细地掂量所有自己创造的卑微生命的,他只会以比领着日薪的工人对待流水线上的检验产品还要随便的态度,把我们送到这个世界上来。
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但是,我并没有成熟到能够接受“自己低他人一等”这种事。
“没有那种事哦,枫未很可爱的。”
她像是察觉到我的心情一样,对我露出温软的微笑。
“……一点也不可爱,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讽刺一样。”
“啊,这话可有点过分了啦。你听我说哦……就像枫未觉得我好一样,也有人会觉得枫未好的哦!”
“不会有吧。”
“有的有的。至少眼前就有一个。”
丽奈指着自己微笑道。
“可是——”
“假如,”
丽奈打断我的话说道。
“假如有更多的人觉得我比较好,那又怎么样呢?数量并没有任何意义。还是说枫未想像偶像那样被人追捧吗?”
“那倒不是。”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吧。这里至少还有一个重视枫未的人。难道说枫未对我不满意吗?”
“没有的事!有丽奈重视我,这就足够了!”
“……是嘛。”
丽奈再次露出温柔的微笑。看到这个笑容的时候,我因自己的言行而感到羞耻。
是啊……我是有多孩子气啊。我是个傻瓜,真真正正的傻瓜。丽奈一定认为我在嫉妒她的美貌,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我真混蛋,我被讨厌了,一定是被讨厌了吧。
“……枫未,你现在正在自责吧。”
“哎?”
“真是的……你真是太善良了。你觉得我会因为这种事就不好受吗?”
“可是——”
“不要可是,这可有些失礼哦。”
“哎!”
“枫未是我的好友,是我重要的人。你要是怀疑自己,不就等于你不相信对你说这些的我吗?”
“啊……”
“枫未。我是枫未的好友,对吧?”
“当然了!”
这我可以断言。
“丽奈是我独一无二的挚友哦!”
无可替代的挚友。
如果没有丽奈,我——
我早就——
2
今天又是阴郁的一天。
早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令人倍加感到忧郁。想要和丽奈一起上学,可她要参加田径部的晨练,很早就要出门,所以往往还是我一个人上学。不是没有考虑过和她一起去,但那样就要一个人在教室里等到班会课,而且还会让丽奈费心,所以还是不一起上学了。
最后我一个人走到学校,想把鞋子换成室内鞋,于是打开了鞋柜。
“……”
这是什么?
“早上好”——听到其他同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当然,不是在对我打招呼),我匆忙关上了自己的鞋柜。在确认那个同学走远了后,我再次打开了鞋柜。
“——这是……”
我的室内鞋上放着一张便笺。
就在我不知所措地保持向便笺伸出手的动作僵在那里的时候,又有另一个同学走近了。我只能慌慌张张地先把便笺塞进包里。
怎、怎么办好啊……这、这难道是!
焦躁。不知道焦躁什么可还是焦躁。这里人太多了。
我感觉周围的人都在看我。每当视线从我前方掠过时(那的确是掠过,我知道实际并没有看我)都让我感觉如针刺一般。
没有人会在意我,这我是知道的。可是,我觉得我的一举一动就好像是被人监视着一样,仿佛像是要追究我这可疑的举动一般。
我无法忍受,为了逃离那些视线,一口气蹿进了洗手间。然后急忙溜进小隔间里,取出了便笺。
由于被急急忙忙地塞进包里,便笺都有些皱了。把便笺放进鞋柜的人,对不起。
我打开了便笺。
『齐藤枫未同学:
贸然来信,实在抱歉。
有一些话想告诉你,所以写了这封信。
请放学后在教室里等候。』
便笺上写的只有这些。
“——啊,哈啊……”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连忙大口的补充氧气。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虽然字面上看很短,但只要客观地判断其内容,不难知道这是情书吧。但,这可是给我的信。给我的情书?这……这可能吗?
“当然不是不可能啦!”
丽奈泰然地说道。
午休时间,我们来到了通往屋顶的楼梯平台。由于屋顶被封锁了,这里的台阶自然也没什么人使用。所以每当我们想要谈点什么不想被别人听到的事时(虽然往往是我有话要说),经常都挑在这里。
“为什么!这……这可是给我的啊……?”
“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枫未是很有魅力的哟。”
我正想要否定,但总觉得会变成跟我们之前的对话一样的结果,便打住了。
“那么枫未打算怎么办?”
“哎?什么怎么办……?”
“就是说,你想怎么回应寄出那封情书的人?”
“啊——”
我一直被自己收到那么一封情书的事实所困,忘了这回事。是啊,既然收了情书,就必须得回复才行。
“怎、怎么办啊,丽奈!”
“总之,枫未对对方怎么想?”
“对方……?”
我打开信,再一次确认。
“那么,枫未对那个人是怎么想的?你们很熟吗?还是完全没说过话呢?”
“——没有。”
“嗯?”
“没有名字。”
“……借我看一下。”
我把信递给丽奈。丽奈拿着信从头到尾反复确认了一遍,最后叹息一声。
“的确没有。”
“……丽奈之前也收过情书对吧?”
“嗯,有哦。”
“那里面有没署名字的吗?”
“……唔……或许有过这种情况吧,不过那样也能知道对方是谁。从来没有过这样的。”
“……哦。”
我再读了一遍信。“请放学后在教室里等候。”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真切的请愿,是对我的恳求。
“……你打算怎么办?”
丽奈问道。
“还用问嘛——我会怎么办,丽奈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说的也是呢,毕竟是枫未嘛。”
丽奈寂寞地笑了。
“那么……今天社团活动结束后你就先回去吧。”
“……为什么?”
“……”
我无法好好地回答,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是不是正是这种时候我才更需要丽奈陪着我呢。
丽奈看着这样的我,爽朗地笑了。
“嗨?枫未不是想去水族馆吗?”
“……嗯,我喜欢海豚。”
“那这个休息日就去吧!”
她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呢。
“……嗯!约好了哦!”
理解到她的意思,我不禁感到一阵高兴。
放学后。
就算没收到这封信,平时我在放学后也还是会留下来的,因为我要等丽奈的社团活动结束。
不过今天我让丽奈自己先回去了。我独自一人等着信的主人。
我打开一本文库本小说,一边琢磨着谁是送出这封信的人。
是和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的木村君吗?是的话那就好了呢。是在女生里很受欢迎的篮球部的加藤君吗?是的话也挺不错的呢。是不良分子芦泽君吗?有些害怕的同时,感觉还是会高兴呢。是总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木桧君吗?会有些困扰,但也有些惊喜呢。是因邋遢而被讨厌的洞岛君吗?虽然不会和他交往,但还是会很愉快呢。
只要想到有人在心中想着我,我就很高兴了。
但如果被要求交往的话,要怎么回答呢?
我的话……现在还不想和谁交往。因为我不知道交往是怎样的。好害怕。我不知道如何去与对方相处。
交往的话就要接吻吗?那会是什么感觉?想要接吻的心情又是什么样的呢?会被要求接吻吗?拒绝的话会伤害对方吗?那么就不能拒绝咯?因为……我不想被讨厌。
对,我不能拒绝。
嗯,所以不管是谁都一样。不管是谁寄的这封信,我都得听从“请放学后在教室里等候”这句话。
天空变暗了。已经到了学校将要关门的时间。
该不会谁都不来吧。或许这不过是个玩笑,如果是这样——那就稍微放心了。
我把盯着文字看了好久却完全没有读进去的小说收好,开始做回去的准备。这时候,水原同学的小团体进入了教室。她们都是网球部的成员,我想她们来教室是为了放好球拍吧。
可是,水原她们的眼神,透露出事情不止如此的信息。
接着水原同学看着我,说了句“哼,果然在等啊”。
“请问……”
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水原旁边的人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难道你在期待着些什么?”
“那、那个…….”
怎么回答才好……水原同学她们,希望听到怎样的答案?
“期待……也不是没有……”
我老实地答道。
突然,她们中的一个人像是再也忍不住一样开始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其他人也开始露出同样的神情。
“算了吧,怎么可能会有啊!像齐藤同学这么阴暗的人,谁会想和你说话啊!”
“果惠你说得太过分了啦。人家真可怜呢~”
“可是你们看嘛~”
“一般来说都不会上当的吧。说明她就是那么单纯啦。”
“是吧,估计是还不习惯呢。”
她们一副不让我插嘴的样子叽叽喳喳地说着,高筑同学和小见同学一直在说着我是个多么傻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期待。对,我也有一点小小的期待,期待会有某个人想念着我呢。真傻呢,这是不可能的,完完全全不可能。
如今,有一道明显的屏障将我与世界分隔开来。它虽然透明,却像是子弹都无法通过的钢化玻璃一样无比坚固。别人可以透过它看到我的身影,但却没有人能够解读我的表情,以及表情之后所蕴藏的情绪。我的声音能传递出去,但谁也不会体察其中的真意。
感觉只有我,看到了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东西。伸出手想触碰它,但得到的却也只有一片虚无。
孤独,我是孤独的。
有人会想念我吗?根本不可能。不管是谁,都不会对我抱有半点兴趣。我这种人不过是戏弄的笑料。不过是一个成为笑柄的小丑。
“……呜……”
啊……没打算哭的……可眼泪还是流下来了。我哭了她们会扫兴的吧。抱歉呢。可我还是哭了,抱歉。
就如我所预料,她们脸上开始浮现出不安。
我不想让她们看见眼泪,于是用双手盖住了眼睛。
“啊……哭了。对不起喔,齐藤同学。”
水原同学温柔地说道。
“不过啊,你知道我们其实并不是想欺负你的。怎么说呢……齐藤同学都不怎么喜欢和别人说话不是吗?”
不对,只是无法说而已。
“我觉得这样很不好。因为这样,我们做了这种像是刺激疗法的事情来帮你哦,并没有恶意的。”
这可不好说。或许也有那种目的,不过说到底为什么认为凭一封情书我就会开口说话了?难道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那目的难道不是为了戏弄我而找的借口吗?
“真的没有恶意……能原谅我们吗?”
虽然在那么想,可一听到水原同学近乎恳求的声音,我便捂着眼睛点了点头。
“啊~太好了……真的很抱歉呢,那拜啦。”
是认为得到原谅便足够了吗,我感觉到她们离开了。
……不过,水原同学大概并没有那么过分吧。因为虽然想法和做法有所偏差,但她也是为我着想的吧,她是有留意到我的感觉的。
嗯,并不过分,不过分。
“真是群过分的家伙啊”
内心的话被否定了。我被突然传来的话给吓了一跳,于是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啊……木、木村君……”
哭脸被看到了。我现在一定是一脸脏兮兮的吧……
“抱歉,擅自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木村君表情不安地说道。
“没事!没、没有关系的!”
看到他的表情,我下意识地这样回答他。
“……她们用假情书来耍你了吧?居然这么践踏别人的心。那家伙……水原那家伙一直这样。她简直就把践踏别人的心当成嗜好!”
虽然不是自己的事情,木村君却像是为了自己而生气一样地指责道。
他是为了我生气的吗?是真的吗?是的话又是为什么呢?
总之,我要怎么做才好?要去平息他的愤怒吗?
“没事的哦,木村君。我……知道那不过是个恶作剧的。”
“你知道那是个恶作剧?”
木村君扬起眉毛惊讶地问道。
“我知道……大概会变成这样吧。”
“……那么为什么你没有无视那封信?”
“—————”
我无法回答。该怎么说明才好呢?我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算了,也罢。如果再发生类似这种事,就和我谈谈吧。”
“哎!”
“怎、怎么了啊?还有什么不满吗?”
我用力地摇头。狼狈是当然的。因为就算听我的相谈……木村君也没有一分钱的好处。
“还真是奇怪的人……那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木村君用手拍拍我的头,笑着走出了教室。不明白那有什么意义的我,呆呆地目送他离去。
我独自一人向家走去。路上,我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没有无视那封信。
我早就猜想信是假的。因为上面没有名字,而且男生们也不会买那种便笺。而最关键的——是对方在有意识地想要用和平常不同的笔迹来书写的。
但是如果——万一那封情书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我无视掉会伤害对方吧。会背叛恳求着说出“请等候”的对方吧。这种事情——我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并且,即使是恶作剧,我也不能无视它。对方期待着我出丑,而我却无视的话,就背叛了他们的期待了吧。这样我会扫了他们的兴的。会被他们讨厌的。
所以,我不能无视这封信。
这么做是正确的吗?不,当然不是。因为要是正确的话——
——我也不会如此受伤。
丽奈。
丽奈。好痛啊。
好痛。这里好痛啊。
真是久违了,在认识丽奈前,我一直在面对着的它。
对,要是丽奈不在的话我早就——
我早就已经——死了。
我无数次想过死。
人生里没有什么事情是闪闪发光的。
大人们所说的闪亮的青春年华都是谎言。就算那些是真心话,也肯定是捏造记忆的结果,是无法忍受现在正虚度的灰暗现实而捏造的。期许当年比现在要美好,以此来忍受现实。
于是我可以导出下面的假定。
对,人的一生就只是在黑暗中徘徊。在黑暗中迈着人生的步伐,偶尔会踩到一些闪着光的玻璃碎片一样的东西。当回首望向那些碎片时,微笑着感叹一声“啊啊,那光真是美不胜收啊。”真傻。
然而,我连能够赖以逃避现实的过去都没有。在现实中绝望的时候,只能从头到尾地接受这充满绝望的人生,别无选择。
于是,逃离的唯一途径,就只有前往死亡的世界。
不要轻言自杀,人们这么说。可这句话是建立在思考过的基础上吗?不能杀人,理所当然。不能偷东西,理所当然。不能自杀,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得毋庸置疑。那么,它理所当然是完完全全正确的。正确得让人目眩。
在无限延伸的昏暗泥泞小道上徘徊根本毫无意义,唯一逃离的手段却理所当然地是不正确的。真是无可救药的图景。
要我怎么做?到底要我怎么做?
谁来救救我啊!来给我希望吧!不,我不会说那种愚蠢的话。只要有谁察觉到我,察觉到迈着孤单脚步的我,对我温柔地说几句话就好……
“枫未。”
我被这就像回应我的心声一般的呼唤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丽奈。”
一开口,我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哭着。
“你说让我回去,可没说我不能来找你吧?”
丽奈温柔地笑着。
“…………不行啦。”
丽奈明明知道我的意思,却还是抱住了我。
“……很痛苦吧。”
不行啊,这样……不行的啊。
这样的话我会依赖丽奈的。会粘着她的。我会把我的全部存在都托付给丽奈的啊。
“这样就好了哦。”
丽奈在我耳边细语道。
“我不会背叛你的。”
“——!”
现在我清楚地明白了。自己让丽奈先一步回家的理由。
我知道丽奈会来安慰我。而且,我也预料到我会依赖丽奈。
结果我会怎么样呢?
我再也无法保持足以留在此处的平衡。我需要寻找一个栖身之所。
不用说,那个栖身之处便是神栖丽奈。
而现在,被她抱着的我,把自己完全托付给了丽奈。或许从很久以前开始便一直是这样了,我啊……要是没有丽奈的话,也就不复存在了。为了预防这种情况,我才让她先回去。
“……丽奈……我……”
“什么都不用说也没关系。我……会背负枫未的烦恼的。”
丽奈的话语,穿透了我的身体。
我感到全身都融进了丽奈的体内。我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与丽奈合为一体。
啊,好舒服。
我知道这就是被人所接受的感觉。
“呜……呜呜……”
眼泪流了下来。眼泪落在丽奈的身体上,漾起了波纹。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的眼泪是落到地面上的。可那是错的。眼泪确确实实地在丽奈的心中震荡。
我是丽奈的一部分。
然而——
——丽奈是我的一切。
3
我正在改变。名为“我”的“容器”中持续不断地注入着“丽奈”,而原来盛装其中、作为“溶液”的“我”,因“丽奈”而从这个“容器”满溢而出。“我”在慢慢地变得稀薄。
容器还是我,而里面盛放的溶液是丽奈。丽奈正在成为我。
我在教室里一如从前一样寡言少语(虽然坐在后面的木村君偶尔会向我搭话),但我再也没有感觉到之前那股阴郁的气息了。
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这样的感觉给了我信念,那个“我所要面对的东西”在慢慢远去。
其他的事怎么样都好,我只要丽奈在我身边。
对——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
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周围的环境会恶化到那种程度。
“我的钱包不见了!”
水原同学一脸焦急地喊道。现在放学班会正在进行,包括班主任小杉老师在内的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水原同学身上。
在众人的注视下,水原同学开始翻找钱包。水原同学她们那个团体的人都一副担心的样子守望着她。过了一会儿,默默地看着水原同学的人群中的一人开始检查自己的钱包,其他人也跟着做了。虽然我自己并没有把钱包带到学校,所以没有和他们做一样事情的必要,但为了不让自己不合群,于是也把手伸进口袋像是在翻找钱包。
在大家都确认自己的钱包安然无恙后,水原同学一脸茫然地坐在座位上。这时老师走了过来。
“水原,怎么样了?”
“……还是没有。”
“你确定是放在里面吗?”
“不会错的。”
老师带着“是吗”的表情点了点头,然后返回讲台。
“那么,你们听到了吧,水原的钱包丢了。当然可能是水原记错了,所以现在还不能确认——”
老师对水原的钱包被其他同学拿走的这种可能,做了一番像是*从山手线内环再到外环这种麻烦的迂回发言。(注:山手线列车在环状的运行路线上,都是循固定方向往复行进。列车运转模式分为“外环”(外回り,顺时针方向)与“内环”(内回り,逆时针方向))
确实,由丢失的物品来看,盗窃的可能性很高。不久前曾发生的MD播放器失窃事件也一度引起了骚动。
水原同学完全肯定东西是被偷了,掩饰不住怒色。水原同学团体的人也被她感染,脸上出现了和她类似的神情。
“有没有谁知道什么线索吗?”
老师说道。众人面面相觑。老师也不认为能得到什么意见。因为不管是偷东西的人,还是知情的人,在这个场合下都不会发表意见的吧。
我是这么认为的,可我错了。
木村君不情愿似地举起手来。
“木村,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应该也不算是知道但我觉得有些事有点怪。”
“什么意思?”
“我不觉得拿走钱包是为了偷窃钱财。如果是那样的话,一般来说只要拿走里面的东西不就行了吗?实际上之前5班发生的盗窃案就是那样。”
“……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
“此外,这起盗窃的犯人如果目的是钱财,比起只盯着水原同学一个人的钱,拿走放在教室里的所有钱财才比较合理吧。可是,真正失窃的却只有水原同学一个人而已。”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我认为这件事,如果不是水原同学自己弄错了,就应该是针对她的一起恶作剧。”
“我是绝对不会弄错的!”水原同学高声提出反对。“肯定是恶作剧。”
“你也觉得是恶作剧吗……水原你的钱包里放有多少钱,可以告诉我吗?”
“……有一千多日元。有什么问题吗?”
水原同学一副厌烦地样子粗暴地回答道。
“那金钱就不应该是目的了。看起来目的似乎是想要捉弄水原同学。知道了犯人的动机,不就可以缩小范围了吗?”
听了木村君的话,大家都纷纷交换着眼神。
也就是说,犯人憎恨着水原同学……或者没到那种程度,只是单纯对她不爽吗?
然后——
我注意到了。那些互相交错的视线,开始一一向我这边指来。
“哎……?”
原本没有看着我的人,察觉到有几个人正在看着我,于是也将视线投了过来。察觉到这些人的视线,另一些人也开始看着我。大家都看着我。大家都看着我。
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在现在这种状况下,要看着我呢?
这就好像,就好像是——
老师自然也感觉到了大家在看着我,也看向了我。老师的视线向水原同学移去。我看着水原同学。
然后,水原同学的脸上露出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的表情。
“齐藤。”
老师低声向我说道。我畏缩了一下。只不过是被叫到名字,但是……我知道其中的意味。这是对我来说的——死刑宣判。
“齐藤知道些什么吗?”
“哎?啊……这个……”
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没有说出口来。
“怎么了?老师只是问你知道些什么吗?”
但这是怀疑。
“啊呜……”
大家在看着我,在怀疑我,这就足以使我说不出话来了。
可他们却不这么认为。
大家一定会这样解释:我这么狼狈是因为暴露了。我就是犯人,所以才这样慌张。
既然已经被询问了,那就不得不认真回答老师的问题,可我做不到。
“我、我……”
如果现在,有知道我的性格、了解我的人的话,如果丽奈在这里的话就能为我解释了——可她不在。
不在这里。
支持我的人,这里一个也没有。
“我……什么都——”
“老师。”
水原同学的发言,打断了我抱着必死的觉悟说出的话。她要说什么呢,我看着水原同学想到。
水原同学的脸上已看不到愤怒。
“怎么了,水原?”
“我的确做了会让齐藤同学恨我的事情。我……戏弄了齐藤同学。冷静下来思考后……的确……我觉得这样很让人讨厌。”
水原同学说着,眼里浮现了泪光。
“可是我……是相信那样就能让齐藤同学敞开心胸……才那么做的!”
我看着水原同学,惊讶于她的发言。她那痛苦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虚伪的。她是真的坚信着什么才说出了这番话。
可是,水原同学坚信的事,是自己想用假情书来打开我的心扉吗?还是为了指认我而找出的堂皇的借口?我无法判断。
不管真相是什么,有件事情是能够决定的。
她的话决定了我的立场。
“……”
大家都在看着我。
视线、视线、视线、视线。
那就像是被放大镜聚焦的光一样,要将我燃烧殆尽的谴责的视线。
这些视线里再也没有疑惑。
已经决定了。
已经决定了,我就是犯人。
“不,不是——”
“就是你!”
高筑同学打断我拼尽全力想做出的否定。
“你恼羞成怒,却又不敢堂堂正正地回嘴。所以就做出这种下三滥的伎俩来发泄你的不满是吧!”
“别说了果穗。我……也做得不对啊。”
我“也”不对。
啜泣着的水原同学的话,似乎无意中有所指向。我就是加害者,而水原同学是受害者——指出了这样的位置关系。
这句话的结果就是给高筑同学的愤怒火上加了油。高筑满脸通红地冲我走来。我想着自己要被打了,于是抱头缩成一团。
可是高筑走来的理由并不是为了打我。她的目的是我的包。高筑同学拿起我的包,打开,翻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我的桌上。
然后,在包里的东西中,有一个从未见过的钱包。钱包不知被什么利器刷刷地划开几条伤痕。
“……齐藤,之后到办公室来一下。”
老师说完这话以后,教室里响起了呜咽声。
不用说,那是水原同学的哭声。
我看向周围。
视线。视线。视线。视线。
那是像冰锥一样尖锐的视线,像要贯穿我一般,谴责的视线。
丽奈不在这里。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
站在我这边的人,这里一个也没有。
第二天,我的桌子从教室里消失了。
至今为止大家都把我当做空气一般。而今天,就连这种存在的方式也不被允许了。
我连存在都不能被容许。
教室里消失的一张桌子,就像是拼图上遗落的一块。但在这里消失的是我的桌子。感到这块拼图遗落的只有我罢了。对其他人来说,拼图已经完成了。
我把放在阳台的桌椅拉回本来的地方。本来的地方?真的是那里吗?不,大概不是吧。我的桌子本来的位置就不在教室里,而毫无疑问是在阳台上吧。
不过,就算或许是那样……那种事我已经不想再在意了。
白色,一切都染上了白色。
除了我和丽奈外的一切都染成了白色。
染成白色的这里,像是缺失了字句的小说,让我无法得知其意义。它们离我而去,到了我的手无法触碰之处,我以外的一切都远去了。
又或者——
失去色彩的应该是我也说不定。
一直无人理睬的午休结束了。
在午休时也没见到丽奈,所以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没有任何一个人向我说任何一句话。
大家都不再跟我说话。不,虽然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但至少在以前是没有恶意的。
我连最低限度的对话都不被允许了。就算是木村君也无法对抗在班里的氛围,所以也没向我搭话。
“……”
这些我都知道的。
虽然以前就知道,现在却更加痛彻地知道了。
我就算消失也没有人会在意的吧。
即使我消失了,这个世界也不会消失。湛蓝的天空也不会因此应景地下场雨,而是继续装作浑然不知。没有人会关心我发生了什么。世界的其他一切,都与我全无关系地转动。
过去面对的那种感觉再一次袭来了。
——再也……忍不下去了啊,丽奈。
为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我不想被讨厌。只不过想这样……因为害怕受到伤害,我把自己关进了箱子里。
你们为什么还要用枪刺进箱子里来?
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
救救我丽奈。救救我丽奈。救救我、救救我。
“他们太过分了。”
“——哎?”
丽奈站在我的眼前。
“你『哎』什么啊,枫未?”
“呜、呜呜没,没什么。”
放学以后,我硬是把要去参加社团活动的丽奈留了下来,来到往常的通往屋顶的平台上,一五一十地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丽奈。
听起来很自然。
可是为什么有种不对劲的感觉?这没理由啊。
“为什么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他们会认为枫未你是犯人?枫未根本做不出这种事嘛。”
“……没办法。他们不了解我的个性,而且在我的包里发现了水原同学的钱包,所以我就被认为是犯人了。”
“话是这么说……可为什么枫未的包里会有钱包呢?”
“因为——”
真不想去多想啊……
“……这么说来,是有人想把罪名嫁祸给枫未。”
“……很可能是那样。”
不那样的话就只能用我实际上有双重人格来解释了。
“……是讨厌我的人做的吗?”
“我觉得……不是那样吧?枫未不是那种惹人厌的类型……我看那个人单纯只是觉得枫未比较好背黑锅而已。”
或许如此。
大概没有人讨厌我会讨厌到想要把罪名推到我身上的地步。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我们得把那个人找出来好好教训一顿!”
“不……不用了。”
“为什么?枫未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不觉得难受?”
“难受是难受。但是——”
“……但是?”
“问题不是从这件事才开始的。这次只不过是浮上水面而已……”
“怎么会……我觉得枫未你也不是那么不受欢迎吧……”
“你觉得?不会的,这只是时间问题。因为,即使水原同学和我的立场调过来,我很可能依然是处于劣势的一方吧。”
“这——”
丽奈语塞了。当评价谁对谁错的时候,重要的不是做了什么事,而是谁做了这件事。在教师和学生的情况下,错的是学生;在不良学生和优等生的情况下,错的是不良学生;在美人和不美的人的情况下,错的是不美的人。
所以,在我和水原同学的对峙中,错的当然是我。
换句话说,结果早就注定了。
头脑聪明的丽奈,当然明白这种事情。
“……不会这样的。”
丽奈并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她的表情,是对由于无法否定而一时语塞的自己的自责……但这不过是事实而已,丽奈并不需要自责的。
“丽奈。”
“……嗯?”
“即便如此,丽奈你也会站在我这边的吧?”
“当然了!”
嗯,这样就好。
我还有伙伴。我的挚友,丽奈。
所以,我还可以存在于这里。
“啊——”
丽奈突然叫了一声。正寻思着出了什么事的我,随着丽奈的视线转过头去。
“请——问——”
木村君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
“……木村君,怎么了?”
“啊、嗯……能来一下吗?”
“嗯……什么事?”
“实际上是小芦让我叫你的。我知道齐藤同学你偶尔会来这里,所以就来跑个腿。”
“小芦?”
“是芦泽哦。芦泽俊树。”
有点不良学生感觉的芦泽君……?芦泽君想做什么呢?
不过,看来不会是什么好事。这从木村君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了。
“那、那么……难道芦泽君生气了?”
“……”
面对我的问题,木村君只是看着我的脸,没有回答。他在避开我的视线。
“……是这样吗?”
“齐藤同学,不去的话说不定比较好。”
木村君低声说道,并没有看我。
……事情看起来变得比想象中更严重了。不过,如果不去的话,会更让芦泽君反感的吧。
我——讨厌这样。我讨厌因为误解而变成那样,我讨厌。
“……我去。”
“哦……”
木村君的表情,像是自己要去给芦泽君打一顿的表情。
“枫未。”
丽奈担心地看着我。
“没事的。”
我笑着向她挥手告别。
木村君把我带回教室以后(之后木村君立刻就去参加社团活动了),芦泽君把我逼到了教室角落。接着,还没等我有空疑惑,我就被他的几个同伙围了起来,那里面有芦泽君的几个朋友和高筑同学,另外几个同学为了避免被卷入而在一旁观望。水原同学则站在稍远处,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我问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芦泽君一脸带有压迫感的表情,把什么东西撵到我面前。虽然距离眼睛太近聚焦视点有些困难,但还是可以分辨出那是水原同学的钱包。
“——”
我想回答。但我发不出声音。他们每个人都用看着仇人的视线瞪着我。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被原谅的感觉。好可怕。
我头的左边是芦泽君的右手,拳头好像随时会挥过来。芦泽君愤怒了。而我这个引起他愤怒的对象,刚好在可以让他发泄怒火的位置。
好可怕。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我什么都说不了了。说什么都不会被原谅。
“喂!我在问你这是什么!你听到了没!”
芦泽君大声喝道。他的右手在愤怒的颤抖着。
“……是……钱包。”
“谁的钱包?”
“水原同学……的吧。”
“没错。这是由宇的钱包。”
YOUYU?好像水原同学的名字是由宇吧。
“这是我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被你用小刀割了的钱包!”
芦泽君的唾沫飞到了我脸上。愤怒让他失去了一半以上的理性。如果我要是个男的,这时候早就被揍了吧。
“你知道由宇和阿芦在交往的对吧?”
高筑同学一脸吓人的表情说道。
“而且,你也知道由宇的钱包是生日礼物的吧?”
我不知道。连他们两个在交往的事情,我也完全不知道。这种事情根本传不到我这里啊。
“所以你为了出气就把钱包偷走了是吧?你以为能瞒得住谁?”
不对。我没有。
可我说不出口。现在,就算我为自己解释,他们也绝不会接受吧。
“你懂不懂!这个钱包不是你赔就能解决的问题!”
芦泽君的右手动了。我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不过那只右手并没有击中我,而是砸到了我身后的墙上。
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了。全身上下都在簌簌发抖。
怎么办?好可怕。拜托了,不要伤害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救救我……”
被逼上绝路的我,终于低声说道。
“救救我……”
一开始,芦泽君以为我是在对他们求饶,但他很快就发现不是那回事,稍许有些惊讶。
“救救我啊……”
我在寻求帮助。理所当然,我求助的对象只能是那个人。
“救救我……丽奈。”
我不想给丽奈添麻烦,所以我没让丽奈和我一起来。我打算自己面对芦泽君,然后解决事情。
可那是不可能的。
我想象着丽奈长发飘飘,英姿飒爽地出现,然后把我从芦泽君他们手中救下。我感到这个想象会变成现实。然后,她会用那张不可思议般美丽的脸笑着对我说:“没事了,枫未。”
——可是,丽奈没有来。
这甜蜜的幻想,一时间让我从地面飞到空中。不过,现实是我依然在地面伏行。我再一次从空中落下。
“呜……呜……”
我忍不住哭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我的眼泪吧,芦泽君虽然脸色还是很难看,但那种像是要行使暴力的感觉消失了。
“什么啊!以为哭就有用吗?”
随之而来的是向我逼近的高筑同学。
“还在说什么『救救我』,你以为会有人来救你这种人吗!”
“有的……”
“谁啊?爸妈?老师?反正是些因为立场不得不来的人吧!”
“有的……”
“那就说出来是谁啊。你这种——-”
“丽奈会的!神栖丽奈会来的!”
我大喊道。
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没有哪一次的声音比这次更大。
高筑同学,不,是他们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的这副样子。我自己也被自己的奇怪行为吓了一跳。不过,我不后悔。
因为,唯独这点我决不让步。
我有挚友。
我有叫做神栖丽奈的挚友。
唯独这点我绝不退让。
趁他们哑然失色的时候,我逃了出去。从他们眼前逃了出去。我不需要任何东西。真的什么都不需要。
我只要有丽奈就行。
我只要一个人,只要有神栖丽奈就行了。
4
我和丽奈如约来到了水族馆。
现在是工作日的白天,游客却比想象中更多。客人大多是带着小孩的家庭。也有二十岁左右的情侣,也许他们在工作日的白天也可以自由地出行吧。
当然,像我们这样的中学生二人组,是仅有的一对。
“丽奈,没关系吗?不去上学行吗?”
“一点事都没有哦。枫未才是,没关系吗?”
“我完全没问题。”
反正学校也没我的容身之处。只要校方不联系,父母也不会知道我逃学。今天不去上学,反倒让我奇怪——为什么之前都没逃学呢?真是不可思议。
我看着水箱。
好美的鱼啊,我只是这么想着。它们好像叫蝴蝶鱼吧,但我肯定一离开水箱,就会把它们的名字忘掉吧。所以只会觉得它们是很美丽的鱼。
不过,这样就已经很开心了。
“啊,快看快看枫未。好多水母啊!”
“真的啊。”
“我喜欢水母。”
“是嘛。为什么呢?”
“嗯?对啊……为什么呢?硬要说的话……是因为它们一点也不像活着的东西吧。”
不像活着的东西。说的也不无道理。在水族馆的水箱中,它们还有那么一点活着的意味;但在普通家庭的水箱中,它们与其说是生物不如说更像装饰品。闪闪发亮,游来游去的装饰品。水母一旦进入家庭的水箱,就从生物变成了纯粹的装饰品。
“就算那样,水母还是有点个性的哦。其它在这里的鱼不过是『鱼』,但这种活着的东西不太像『鱼』而更像『水母』吧。啊,我这么说你不会懂吧?”
“不,隐约能懂一点啦。是想说水母就只能水母吗?”
“啊,对对,就是这样。水母就只能是水母。”
水母就只能是水母。
我看着盯着水箱里水母的丽奈,想到:
丽奈也是这样。
神栖丽奈就只能是神栖丽奈。
漂亮得不可思议,与其他人完全不同,是我唯一的挚友。
丽奈注意到我的视线。
“……怎么了吗,枫未?”
“不,没什么。”
丽奈歪起了头。
“……丽奈,海豚表演就要开始了哦!”
“嗯?啊,真的啊。好,快点过去吧。”
我们稍稍加快步伐,向将要举行海豚表演的场馆走去。
途中,看到水箱里有一大群鱼。它们咕噜咕噜地不停打着转。
这些鱼不会累吗?不仅身体上,精神方面也不会疲倦吗?因为,像这样不停地打转,结果也不过是在原地踏步而已,与静止不动没什么不同。如果不是以向哪里移动为目的的话,那直到动弹不得才是终点吗?这些鱼一点都没察觉这种事是毫无意义的吗?
可鱼儿们并不介意我的想法,依然咕噜咕噜地打着转。
人们在场馆中从后往前依次落座。
“到最前面去吧,丽奈。”
“哎?可是,不会被水打湿吗?”
“我知道。不过,我想靠得近些看海豚。”
丽奈带着一副拿我没办法,却依旧温柔的表情,和我一起来到最前排就座。
“还有啊,枫未。我告诉你我喜欢水母的理由了,那么枫未也把喜欢海豚的理由告诉我吧?”
“嗯……因为可爱吧……”
“就这样?”
“还有其他原因……”
我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驯养员姐姐开始了表演的介绍。姐姐简单介绍了海豚的生态(比如鼻子的位置、以及通过骨骼传导声音之类的)。
她说完后,表演就开始了。
当几只海豚飞跃到空中,欢迎我们到来的那一瞬间,我整个人心醉沉迷了。
实际看见了海豚,才察觉到它们的身躯很大。它们的跳跃让人心潮澎湃,孩子们欢声雷动。它们身姿英勇,但依然可爱。
跳跃的冲击让水花四溅。我的身体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不过水并没有沾上我的衣服,只是稍稍打湿了我的靴子。
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海豚真的好棒哦。
它们表演了跳圈,把姐姐扔给他们的球打回去,还有可爱的转圈游泳……总之就是好厉害,我太感动了。
“海豚真聪明啊……”
丽奈冒出这句话。而我则激动地回了一句“当然啰!”
“啊哈哈,你真的很喜欢海豚呢。聪明也是你喜欢它们的理由——”
“嗯!”
表演到达了高潮。现在进行的表演,是让三只海豚同时跳过固定得很高的杆。
“而且,海豚会发出超声波,然后通过反射判断出物体的位置哦。好厉害啊。”
“就好像蝙蝠哦。”
“呜,我可不想把他们混在一起,不过确实是那样。”
海豚听从姐姐的指示,做好了准备。
它们能跳得那么高吗?不,如果跳不到的话是不会表演这项的吧,可我怕也许其中的一只会跳不过去。
屏住呼吸。
海豚们让步伐一致(这场合下能说步伐吗?)然后——起跳。
“哇!”
真是华丽的一跃。
三只海豚落入水中,发出很大的声响。受冲击的水面大幅荡起波浪。
“……好厉害。”
我下意识地感叹道。
池子因为冲击还在泛着波浪。我不禁想着,大海那连绵不绝的波涛,也是因为海豚不断地跳跃才形成的吧。
“嘿,枫未。海豚还是通过声音交流的对吧?”
“是的。虽然不知道它们的对话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我认为它们的会话能力一定是和人类相同等级的。”
“是吗……那就好。”
“嗯!其实我喜欢海豚的理由之一,就是因为海豚能和同伴对话呢!”
“喔,是吗。”
表演结束后,观众们开始离场。而海豚们还在池子里咕噜咕噜地转着圈,就好像在做告别演出一样。
“我在听说海豚能通过声音对话时,觉得好羡慕啊。”
我侧目看着在做表演的海豚,喃喃说道。
“……羡慕?”
丽奈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歪起头。
“……”
我犹豫着要不要说。一旦把这些话说出口,肯定会把现在欢乐的时光破坏掉的吧。
“对我来说,实在是很难用语言来和他人交流。”
可我不想对丽奈有所隐瞒,于是我开口说道。
“……枫未。”
“如果人类能和海豚一样有别的方法来对话的话,我就可以和别人交流了……”
“枫未还有我哦。”
“……嗯。”
丽奈会这样对我说。
这样就足够了。
“不过,我最近在想。”
“嗯?”
“我想我是不是已经变成『那样』了。”
“……『那样』?”
无法作答的我,将目光投向海豚的方向。它们还在表演着。它们其中的一只,正摆着尾巴,像是在说“拜拜”。
我也向它们招手。
就像这样。
把海豚摆尾巴的动作擅自理解为“拜拜”的我,才会招手的。我的行为和海豚的行为并没有。
对,虽然这么说有些伤感,但我确实无法和海豚对话。
而且,并不只限于海豚。
我的语言,与其他人的已经不同了。所以谁都传达不到。我的话语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除了丽奈。
我的传递方式变得不同了。
于是,我就这样同他们渐渐失去了联系,渐渐地消失。
我们离开了水族馆。水族馆的附近有一个水上公园,我们看到路边有长椅,便过去坐下。丽奈就坐在我的身边。
“比如说啊,丽奈。”
我突然冒出这一句。丽奈看着我的脸。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人,丽奈会讨厌吗?”
我看着周围。因为是工作日的下午,除了丽奈附近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两个。就算这个世界就此消失,只要我能和丽奈两个人在一起的话,我也不在乎。
“嗯……如果没有电的话还是很麻烦的啊。”
“排除掉这些呢?”
丽奈看着我的脸。然后微笑着回答我:
“这样的话,或许也还不错。”
“真的?”
“真的哦!”
我看着丽奈的脸。啊啊,她说的是真心话。好高兴。真的好高兴。
可是,丽奈和我毕竟是不同的。丽奈不像我,她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必要的。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她还是那么说了。
“可是丽奈,比如你妈妈……”
——丽奈的妈妈?
我想到这个问题,停止了说话。
许多需要丽奈的人?
不管怎样,肯定很多。丽奈是美人,性格又好,和我完全不同。可是——
——可是,他们具体都是,谁?
“……枫未?”
“……丽奈。”
“怎么了吗?”
“……我好像从来没有到丽奈家里去玩过呢,对吧?”
“是嘛?”
“丽奈住在哪里呢?我家附近吗?肯定的吧,回家时都一直陪我走到家附近呢。”
“怎么了枫未?这不是当然吗?”
“可是,虽然我们是好朋友,但为什么我却从没有去你那里玩过呢?”
“……”
丽奈没有回答。
哎?等一下。这说明了什么?
我们是好朋友,不管怎么看,都毫无疑问是好朋友。可是为什么我不认识她的朋友、她的家人,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
“丽奈,我想问——”
“别说了!”
丽奈打断我的问题。
“……丽奈?”
“不要再追问下去了……”
她一脸悲伤的样子说着,不再看着我。
肯定有什么理由……虽然我不知道个中缘由,但丽奈肯定也有不想对我多说的理由。
不想说的话。不能说的话。每个人都有。
但是。
但是——
“——好过分”
“……哎?”
“我们不是挚友吗?我们并不是那种会相互隐瞒的关系。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为吗?不对吗?”
“不是的!”
“那为什么?”
“可是,可是这样是不行的枫未!”
“为什么?我不明白啊丽奈!”
我尖叫着,同时感到泪水从眼里流了下来。看到我的眼泪,丽奈沉默了。
我们之间,流动着冰冷的空气。这种事……还是第一次。丽奈与我之间第一次流动着这样的空气。
我的想法肯定传达给丽奈了,丽奈应该知道我是不可能讨厌她,不会想要轻蔑她的。
没有任何理由要隐藏起来。
不应该有。
可是——
“我不能说。”
丽奈坚定地说道。
“……怎么这样。”
拒绝。
不对。不是这样的。不可能是这样的。丽奈也应该不想伤害我。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不能说的东西。
我是明白这一点的。
可是——
“请不要对我持有疑问。”
为什么,这样的话在我听起来是拒绝呢?
“呜呜……”
所以,我眼里落下泪滴。
当我觉察时,已经停不下来了,眼泪决堤而出。啊啊,我,最近总在哭呢。讨厌。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不想让任何人不愉快。可是,停不下来。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嚎啕大哭。
“——枫未。”
丽奈的声音。
丽奈温柔的声音。
“对不起。”
我所感觉到的,只有自己的哭泣声。
所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像个傻瓜一样继续哭着,而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
——丽奈已经不在了。
“丽奈……?”
我四下张望,到处奔跑,寻找着丽奈。
可是,没有找到。
丽奈哪儿都不在。
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广阔水上公园里,站在这个世上。
5
人的心里有一块橡皮。
橡皮的性能因人而异,虽然有些东西无法顺利擦除,但至少会有试图去擦的动作。
擦除擦除。好了好了,快点消失吧。你太碍事了,快点走开啦。擦除擦除。
水原同学钱包划伤事件过了两周了。和丽奈去水族馆也过了一周了。
过了这么久,还是没人和我说话。我在今天也一如既往的坐在这个格格不入的场所,什么都不做仅仅望着窗外。
我已经变得足够透明了。
因为每一天,他们都在对我用橡皮擦。擦除擦除。
一点点,一点点地把我擦去。一丝丝地变透明。擦除擦除。我的一大半都变成了橡皮屑,再从桌上被扫去。
状况没有改善。他们已经习惯了把我擦去的状况,而且对这件事根本没有什么疑问,更不用说罪恶感了。我被机械地、持续地擦除着。如果说里面还剩下什么情感的话,应该只有对还剩下的我的些许不快吧。
然后,在一篇白茫茫的单薄的日常中,丽奈依旧没有出现。
为什么?我再也受不了了。丽奈……为什么丽奈你要离我而去?
就算丽奈有什么秘密我和丽奈你之间也不会有什么隔阂为什么你不出现在我的面前?
还是说,已经讨厌我了?
怎样都好,我想见你啊。
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
可无论怎么恳求,丽奈也没有出现。
而我也已经知道,她再也不会出现了。
所以,没有意义。
这间教室里,只有与我无关的喧闹,与我无关的景色,与我无关的同学,与我无关的自己。
没有任何意义。
这里没有任何意义存在。
“再见。”
我低声说着,站了起来。
老师好像说了什么。啊啊,对了,现在好像是在“上课中”吧?
啊,老师生气了。不过,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哦。因为那些话,并不是对我说的吧?
啊,老师不生气了。他为什么是那样的眼神?因为很少看见那种眼神,所以也不明白其含义。但却有一点让我感觉到,他的眼神中带有一丝恐惧。
我就这样离开了教室。
我的同学们在远处喧闹起来。这些和我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我独自一人坐在通向屋顶的阶梯平台。我来这里之后,学校第二次陷入了喧闹之中。大概是几点呢?因为第一次的时候是午休,那么现在是放学了吧。
丽奈。我再也见不到丽奈了吗?
不知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自从水上公园,丽奈在我眼前消失后,我就觉得会变成这样。可这又如何?就算我感觉到了又如何?我需要丽奈,无可救药地需要。
丽奈是我的全部。除了丽奈以外,我什么也不剩了。只有空壳。只有抽掉骨头以后,晃悠悠的肉块。
“啊啊……”
该怎么做?要怎样才能见到丽奈?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要怎么做才好?要怎么做才好?
忽然,我听见上楼梯的脚步声。
我做好了准备。或许是那个人,或许是那个我所期望的人来了。
“……齐藤同学。”
结果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木村君。
“木村君……你是为了和我说话才来的吗?”
“嗯,没有拒绝的理由……如果被叫出来的话。”
原来是这样。我在木村同学的鞋柜里放进了一封信,叫了他出来——像水原同学做的那样。
“我把这个带来了。好不容易才从职员室里偷拿出来的。”
木村君说着,递出了屋顶的钥匙。
“嗯,抱歉。”
我接过了钥匙。在拿过来的时候似乎察觉到木村君的手在颤抖。莫非木村君已经知道我把他叫来的理由了?
“……”
木村君没有说话。
“什么也不问吗?”
“问什么?”
木村君的嘴唇动作有一丝僵硬。
“我让木村君把屋顶钥匙带来的理由。”
木村君踌躇了一会,然后勉强问道:“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要是说出来的话,也许……不,肯定会伤害木村君的。
可是,那样就不好吗?再怎么说,木村君不过是像那群同学一样,一个和我无关的人罢了。
我回答道:
“是小小的复仇哦。”
木村君的表情一瞬间就僵硬了。
啊啊,原来如此。果然是这样啊。
我现在能够确信了。
“复、复仇?”
因为动摇,连话都说结巴了,而他也因此更为动摇了。
“划破水原同学的钱包,然后把它放进我的包里的人,就是木村君你吧?”
“我,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虽然知道无法辩驳,他还是否认了。
“没事哦。我不想去深究这一点。”
事实上,我也没打算要追究木村君。就像我之前对丽奈说的那样,现在这样的状况早晚会发生,木村君不过恰好是按下开关的那个人罢了。
木村君听到我的话,看起来稍许安心了的样子。
“可、可是……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想知道原因吗?可是,听了的话,不会反而会将你逼上绝路吗?
“……我应该回答吗?”
木村君似乎自己察觉到了,低头说了句:“……不说也好。”
“哦。”
我说完这句话,将钥匙插进锁孔。
怀疑木村君,有几个理由。
最初对他起疑,是从我接到水原同学的假情书之后,他就频繁地来找我说话。我知道木村君对我并没有好意。那为什么他会突然对我那么亲切呢。我当时就开始疑惑。
然后是水原同学丢了钱包以后大家的反应。大家从一开始就决定好我是犯人了,也就是说,大家根据某些事情认为我对水原同学抱有怨恨的感情。据我所知,我与水原同学的不合只有假情书一事。知道假情书事件的,只有我这个当事人、水原同学她们,以及木村君。我当然没有告诉任何人,也很难想象水原同学她们会随意宣扬这件事。
最关键的是,作出“犯人是怨恨着水原同学的人”这一推理的,就是木村君。这条明显不自然的发言,诱导大家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了我。
我不知道木村君要这么做的理由。可能是我在不经意间惹到了他,又或者是他与水原同学和芦泽君曾有什么私怨也说不定。
但我觉得,事实是怎样都无所谓了。
毕竟这些事实都与我无关。
我旋转钥匙。咔哒。锁被打开声音。我试着转了转把手。咔哒咔哒。嗯,没有问题。
“……齐藤同学,你到屋顶去要做什么?”
“……”
我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着木村君。
“齐藤同学……?”
我以问代答。
“嘿,木村君——”
“你知道神栖丽奈这个人吗?”
我一直在想,丽奈是否就在门的那边呢。
那是个近在咫尺,却无法进入的空间。一个知道其存在,但无法到达的空间。没有缘由,但我就是觉得她会在那样的地方。
但是,理所当然的,我并没有看见神栖丽奈的身影。
我来到屋顶中央,环顾四周。
放学了的学生,竖立的电线杆,商店街,污浊的河流,另一间学校,住宅,公寓,家,这些全都与我无关。在这些与我无关的光景中,唯有从远处高楼的缝隙中漏出的、散发着红光的太阳与我相连。
太阳结束了今天的工作,想要逃脱责任似的藏到背面去。现在还浮在地平线上的它,就像是在呼唤我。
我回到楼梯那里,锁上了门。
现在我完完全全是独自一人了。
我倚着栏杆,看着太阳慢吞吞地将脸藏起来。
我望着这一幕,再一次想着神栖丽奈的事。
丽奈不在了。对,不在了。
有着令人称羡容貌的女生没有来上学,甚至不知所踪。这件事对紫仓中学全体来说都会是大新闻吧。
可是,没有人在讨论这个话题。
当然,没有谁会告诉我,可我也是会竖起耳朵听的。真奇怪。大家的话里,连神栖丽奈的“神”字都没有被提起过。如此引人注目的丽奈,从未在话题中出现过。这可能吗?
我鼓起勇气,走进了丽奈的班里。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然后怀疑自己的耳朵,最后怀疑起了自己。
没有丽奈的座位,没有丽奈的储物柜,没有丽奈的名字,和丽奈有关的一切都不存在。
哪里都不在,哪里都不存在神栖丽奈。
而我最后一次寻找丽奈的所在,是在看到木村君的表情时。
那是莫名其妙,哑口无言的表情。
我确信了。
——神栖丽奈消失了。
连死都不是。而是所有关于神栖丽奈的一切都被她擦去,然后消失了。无论是哪儿,无论是谁,都一丝不剩,神栖丽奈把名为神栖丽奈的人类存在的事实抹消了。
除了一个人,除了她的好友,我。
可是,我只留下了空洞的记忆。就像喝光的汽水罐边上残留的一滴。我和丽奈在什么时候相识,又是怎样成为朋友,除了水族馆我们去过哪里——什么都没有。
这些记忆也即将干枯,而丽奈将被完全抹去。
丽奈会消失。
曾是我的所有的丽奈,正在消失。
所以——我也没有再留在此处的理由了。
我爬上了栏杆。上面只有15厘米宽,很容易就能站在上面。
我犹豫是否要脱鞋,最后决定还是不脱。我并不是想要自杀。
我只不过是想见到丽奈。
当然,这样做也不一定就能见到她。仅仅是源自“她不在这里的话,那应该会在对面吧”这样的荒谬念头。
这就和鸟能飞越天空,到达宇宙一样的荒谬念头。可我再也没有其他欲念了。
没有其他的路了。如果这是唯一的方法,那为什么不赌一把呢?因此也没什么好为难的。重复一次,既然没有留在此处的理由了,也就没什么好为难的。
我想起了曾对木村君说的话。
——小小复仇。
嗯,小小的复仇。因为,他拿来了钥匙,也就表示他终究要和我的末路扯上关系吧?
木村君是不是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呢,即使他对我毫不在乎?
我看着地面,果然腿脚还是会乏力。恐惧那对我来说几乎忘记了的,即将袭来的痛楚。应该会很痛吧。比打针还要强了几十倍、几百倍的痛苦。
但是,我必须得前进。
对我而言重要的事,就是是和丽奈见面,和丽奈在一起。
这就是最重要的事,也是唯一重要的事……
来吧,猛地一跃吧。
我直觉这样就能到达某个地方。
我气势十足地向前一跃。
在那瞬间,将我包围的世界旋转起来,彻底地改变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认识这个预想外的世界,几乎失去了意识。
这不是我想去的地方,这个残酷的舞台之上。
啊啊……失败了吗?结果是失败了呢……
但是——
当我几乎绝望的下一瞬间,我明白我赌赢了。
“丽奈……”
丽奈就在我的眼前。
“丽奈,我好想见你啊……”
丽奈微笑了。那是她一如既往温柔地、难以置信的美丽笑容。
“丽奈……哎,丽奈你在哪里呢?”
“我在——”
丽奈回答道。
“我在这里哦,神栖丽奈——就在此处。”
啊啊,果然如此。
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我都没有注意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