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告别银子后,两人拖着疲惫不已的身体回到了御奈神村。

  刚才发生的事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来到村子明明只过了几个小时,他们却觉得自己好像在森林里待了很长的时间。

  「欢迎你们来。」

  「哥哥!咲夜!欢迎!」

  一到岩永家,阿姨皐月与表妹翔子便出来迎接两人。皐月是他们母亲的妹妹,外表却跟酷似母亲的咲夜不大相像。

  咲夜拥有一头长长的黑直发,而皐月的亚麻色头发则带了点微微的波浪卷,身高也不高。

  身为姐妹却几乎没有相似之处,这也可以算是皆神家的其中一个特徵。

  「不好意思这么突然就跑来,要拜託你们照顾了。」

  「没关系啦,你们能来我们也很高兴。」

  「对啊——!」

  与温柔微笑的皐月相反,翔子露出满脸笑意拉住孝介和咲夜的手。

  翔子已经 不是以前那个只想躲在家里、关闭心房的孙女了,她愿意开朗地迎接两人,对他们来说是件相当值得开心的事。

  看到眼前这对母女的身影,咲夜在胸口深处感觉到一丝痛楚。

  「你们都累了吧,翔子能带他们去洗澡吗?我负责做饭。」

  「是——!」

  「好了,你们两个……我现在不会问发生了什么事,就先好好休息吧。」

  「……好……谢谢你。」

  晚饭是适合在冬天享用的暖呼呼火锅。

  咲夜的脸色仍不是很好,虽然嘴上说没有食欲,但筷子一伸进皐月递给她的碗,肩膀便放鬆下来。

  「好吃吗?」

  「……是的,非常暖和,这些蔬菜都是在御奈神村种的吗?」

  「嗯,是啊,萝卜和葱是高见太太送的,胡萝卜是附近的菊池太太给的,只有豆腐跟肉是我自己买的。」

  「很好吃。」

  「太好了,要多吃一点喔……啊,最后把白饭放进去,做成杂炊粥吧,不过也有乌龙麵呢,你们想吃哪个?」

  「两个都要!」

  「真是的,我不是在问翔子啦。」

  「我也是两边都想吃。」

  「呵呵,我知道了。那就先放乌龙麵,如果还可以放东西进去的话,再弄成粥吧。」

  「谢谢你。」

  「…………」

  咲夜只是看着眼前众人的互动。

  总觉得这光景既遥远,又令人怀念。

  数个月前的暑假他们也滞留在此,当时他们常像现在一样众在一起,现在却只感到无比怀念。

  不能再这样感伤下去了——明明理智上很清楚,可脑里却只想得到护着孩子亡骸的小小身姿,还有那一阵阵持续不断的高声呜叫。

  孝介先让咲夜歇下后,独自待在客厅里。

  冬天与夏日不同,无法打开窗户。他横躺在榻榻米上,透过玻璃望着月亮。

  「……今天是满月啊。」

  「错了,还要再一天喔。」

  孝介闻声后转身,发现了皐月的身影。

  「今天大家休息得真早,你们这么久才归乡,我本来还想大家一起小酌一下的。」

  「我现在不是很想喝酒……」

  「没关系,孝介你喝这个。」

  她放下飘起热气的玻璃杯。

  「你就放轻鬆陪我喝吧。」

  「好的。」

  他从皐月手中接过小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液体。

  「我在这里再说一次,欢迎回来。」

  「……是,我们回来了。」

  两人轻轻碰杯,发出了小小的「咔」一声。

  孝介把飘着热气的玻璃杯凑到嘴边,喝起热呼呼的乌龙茶。

  「咲夜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嘛……有点事。」

  「又跟之前的事件有关吗?」

  「是的。」

  皐月也晓得过去发生在这个村子的悲剧,是由天女引起的。

  天女可被称做皆神家的始祖,即使已经结婚出了家门,也改了姓氏,但皐月仍是天女的子孙,跟那起事件并不算毫无关系。

  看到咲夜失常,皐月自然会先往这方面想。

  「……那家伙在学校里似乎也遇到了很多事,今天也是这样。她自己不怕苦,却又很讨厌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一直在逞强……」

  「……这样啊。」

  皐月没有多问,只是给自己斟酒,静静地等待。

  孝介也没有完全掌握咲夜碰上的所有事情,因此他很庆幸皐月愿意给自己整理思绪的时间。

  「之前通电话时,她的态度还算平静。说自己被推出去参加圣诞节的选美比赛,然后很惊讶学园里有自己的粉丝俱乐部,总之都是在说类似这种感觉颇热闹的趣事。我本来想把那时她跟我讲的内容说得夸张点,让大家笑笑的……」

  「……粉丝俱乐部?」

  「啊,这个啊,好像叫MSF……皆神咲夜俱乐部,连这种团体都能允许他们在校内活动,害我也忍不住吐槽说这是什么学校啊?不过她虽然觉得困扰,却也很快乐的样子。」

  「听起来好让人怀念……」

  「……怀念?」

  「啊,没事,是我在自言自语。感觉很有趣呢,不晓得监护人能不能参加晚会?」

  「若是可以的话我也想去,但男孩子再怎么样都进不去女生宿舍吧?」

  「一不小心,你说不定从隔天起就得住在围牆里了。」

  「唉,要是没这种风险的话我倒是想去……唉。」

  「也不需要这么沮丧吧。」

  「没办法啊,虽然很可惜,但也只能放弃了。」

  「呵呵,请她拍点照片回来如何?我也想看。」

  「……咲夜会愿意吗?」

  「而且出场的话,她也没办自己拍了……」

  「请朋友帮忙拍自己丢脸的样子给别人看……的确不像咲夜会做的事。」

  「孝介,那种说法会让人误解喔。」

  「谢谢你,今天咲夜很沉着,所以你能吐我槽真是帮了大忙。」

  「……真受不了你……」

  皐月无可奈何似地苦笑,又给自己添了次日本酒。

  「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你能像这样接待我们,就已经帮了我们大忙啦。」

  「哎呀,这跟那可不一样喔。」

  孝介说的是自己发自内心的想法,却立刻被皐月反驳。

  在孝介反问前,皐月就开始解释起自己的意思。

  「这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啊,根本算不上帮助嘛。当然能听你说声谢谢我也很高兴,毕竟虽然照顾你们是我该做的事,但也得劳心劳力、耗费金钱。而你们从来也不会忘记感恩,这是你们的优点。不过你知道,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指这方面的事吧?」

  「……是的。」

  孝介这次对着皐月明确地点头,老实地承认自己刚刚是在搪塞对方。

  「我们发现了一对动物亲子,大的那个成了山童,现在也徘徊在生死边缘,也有可能早就没命了,只是靠着山童的力量延长时间而已。孩子很早之前就死了,大的那个就待在它身边。」

  「……是吗……」

  皐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重。

  显然是跟孝介想起了同一件事。

  孝介与咲夜的母亲——皆神沙弥在约十年前的水灾中过世。

  水灾发生的原因是源于精神快要跟天女同步的咲夜。突然淹进来的洪水冲走了兄妹两人,也有许多居民成了受害者。

  银子发现沙弥时,她似乎是以像紧抱着孝介和咲夜的模样,依偎在兄妹身边亡故的。

  孝介跟咲夜都不记得当时的事。

  被水冲走时,他们的记忆便就此中断,等注意到时已经是母亲的葬礼了。

  空白的过往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而咲夜也一直为这段消失的记忆所苦。

  因此她会将为了救孩子一命努力不懈的狸猫模样,跟母亲的身影重叠,也没什么奇怪。

  「……妈妈救了我们,然后那隻山童也是为了孩子才来拜託咲夜……当然它的愿望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实现,咲夜却还是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责任……」

  「虽然我很想跟她说没这回事,但咲夜自己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

  「……没错。」

  若是咲夜没有注意到,那只要告诉她就好。

  只是面对一个已经察觉到这点却还是烦恼不已的人,孝介想不到任何自己还能用什么话安慰她。

  只能等她自己想通。

  孝介认为,要是咲夜能转变一下想法,她的负担也许可以减轻一点。

  像是壁诞节的那件事,只要坚持「与我无关」的立场就可以推掉,结果她在瞭解来龙去脉以后却答应参加。

  他觉得妹妹认真的地方很可爱,但这也仅限于日常生活中。

  孝介认为不需要把连背离自然意志的事都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可这终究是他的想法,不是咲夜的。

  这也让他感到有些着急。

  「……不管是妈妈还是那隻山童,对父母来说,孩子都是心头肉啊。」

  「这可不一定喔。」

  原以为皐月会认同这个说法,没想到她的回答却大出自己意料之外。

  「也有很多家庭不这么认为。有许多父母虽然想珍惜孩子,到头来却仍然觉得没有任何人比自己重要。」

  「……是这样吗?」

  「嗯,就是这样,不过当然啦,也是有人会像孝介说的那样「想」啊。」

  孝介觉得她的话有些地方让自己很介意,于是反问:「你的意思是,有的爸妈不是把打从心底孩子当作心头肉……而只是「觉得」自己很疼小孩而已吗?……我有点搞不清楚了。但是该怎么讲呢,皐月姐说得怎么像是一时兴起的感觉?」

  「呵呵,说不定是喔。」

  「……咦,真的吗?」

  皐月或许是觉得惊讶的孝介很有趣,有些调皮地笑着继续说:「遇到紧急状况时,自己会怎么反应其实无法预料。毕竟没出事之前谁也不确定自己实际上会怎么做。或许也有人碰到事故时身体动得比脑袋快,结果行动之后才开始后悔。有时听到别人说「不管发生什么事自己都会以保护孩子为优先」时我就会想,这是事实吗?他遇到万一时真的会那样做吗?因为毕竟平常在日常生活里,比起那个「万一」,吃饭跟念书还是比较重要啊,他怎么能在平常的生活里就断定自己碰到意外时会如何处理呢?」

  「那只是先做好发生意外时的心理准备吧?不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喔,碰到「意外」时是没办法先做好「心理准备」的。如果什么都能预先准备,那就不叫「意外」了。然后就是因为意外总是无法预测、突然发生,所以才会在心中一直留下深剡的印象。」

  「…………原来如此。」

  「姐姐保护了你们,结果却丢了性命……不过我敢讲,姐姐绝对不是一开始就抱着牺牲自己的念头救你们的,因为她不是这种人啊。」

  「我越听就越觉得妈妈好像是个很不得了的人物耶?在我印象中似乎也是如此……」

  「她平常就是这样呀,姐姐最喜欢恶作剧让大家发愁,然后拿来当笑料。如果可以的话,她绝对不愿意留下你们兄妹独自离开,让你们两个伤心难过……」

  「…………啊啊……是吗……」

  直到辠月说到这里,孝介才了解她的本意。

  母亲献身保护孩子是事实,但她并不是这样的人。

  孝介与咲夜是被保护的那一方,所以他们在完全不晓得母亲本来意图的情况下,对她的印象就固定在「为了孩子而捨身的人」。

  因此皐月才说,牺牲自己保护孩子的行为,只是妈妈性格中的一面而已。

  而对那隻山童来说,在孩子活着的期间,它也只要想着那天的粮食就好。

  单凭眼前碰到的状况,无法决定对方的全部人格。

  「所以这种事没有答案,关键不在于心中怎么想,而是碰上事情时实际怎么做。」

  「……毕竟无论心中多珍惜对方,真的出事时什么也做不了的状况还是挺多,我也体会过好几次。」

  「嗯,我认为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虽然我不太想去思考这种事,但要是翔子也遇到你们当时的情况,我或许也会採取跟姐姐一样的行动吧。不过这种想法代表翔子会身陷险境,我可不希望这种事发生……意外果然不要太常发生比较好。」

  「……原来如此。」

  「果然我还是没办法好好表达呢。」

  由于说得有点激动,皐月举起手往脸颊扬风。

  她的脸颊会泛红,应该不是只有酒精的缘故。

  「可以稍微换个话题吗?」皐月开口询问。

  「当然可以……」

  她轻笑着,往自己的玻璃杯又倒了次酒。

  「是关于之前的事情,翔子有次好像跑去山中探险,做为母亲我当然会担心,可是沙智子似乎也跟她在一起,而且权太也在,所以我就没拦她了。」

  「……尽管狐狸也跟着,但她敢跑去也很厉害,不晓得的人一定无法理解吧?」

  「对啊,可是翔子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想去,因此我即使担心,也只能送她出门。只是翔子不懂我的挣扎,一个母亲被女儿知道这种事也有点不好意思。」

  「也许吧。」

  明白孩子要做些危险的事却放任她,并不代表不爱孩子。

  即便知道会有风险,还是压抑想要阻止的心情送别,这也需要勇气。

  「结果状况好像很糟,翔子跟沙智子浑身都沾满泥土。我那时是没看到,但她们穿的服有拿出来洗过了。」

  「……她们有没有受伤?」

  「似乎有一点,不过只是轻伤……而且隔天翔子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愉快。」

  「太好了。」

  「是啊。」

  可是皐月的神色有些阴沉,还轻声叹气,与话里的感觉不符。     「但这只是结果论,要是翔子在山中出了什么事,我也不会原谅自己。肯定会一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送她出门,然后一边继续活下去吧。虽然这么说,但若我那时拦着她,忧鬱的就换翔子了……光从结果来看,这次还算幸运。只是如果下次又发生类似的事情,我也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皐月姐……」

  「所以啊,孝介,若是迷惘,就选择最不会后悔的方法吧,这样一定能开创一条属于你自己的道路喔。」

  皐月的话语缓缓地渗入孝介的胸口深处。

  因此,他也能毫不费力地将感谢的言词说出口了。

  「非常谢谢你。」

  「不客气,要再喝一杯吗?」

  「……那再一杯就好。」

  皐月拿起空荡荡的玻璃杯走出客厅。

  透过窗户窥视他们的月亮,现在仍一如往常地发出璀璨的光芒。

  隔天早上,孝介与咲夜一起再次上了山。

  「决定好要怎么做了吗?」

  「嗯。」

  「……是的。」

  咲夜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脸色也很难看。

  「我们无法成为那隻山童的力量,虽然它求助于咲夜,但面对山童,该怎么做早就不需要问了。」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

  孝介说完后,咲夜也跟着表示同意。

  但孝介却没想到咲夜会这么回答。

  「你觉得这样就好了吗?」

  「不管好不好,这不是哥哥先提的吗?」

  「是没错啦。」

  「昨天我回去后仔细想过了,还做了很多梦,结果半夜时惊醒。」

  「……你听到我跟皐月姐的谈话了?」

  「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当我没说。」

  既然咲夜没听到那些对话,就代表这是她自己思考出来的结论。

  孝介没有插嘴,无声地催伲她继续说下去。

  「最后梦到的是千年前的天女……就是银子姐的姐姐。她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看起来非常幸福……看到那个景象,我就想起自己得终结事件造成的悲剧。光觉得自己得负责是不行的,更重要的是要扛起责任,我是这么想的。」

  章

  「……意思是?」

  「就是我要帮忙回收已经被洒出去的羽衣,毕竟不能让哥哥终结的事情功亏一篑。还有——」

  咲夜先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不可以再让它继续痛苦下去了……」

  「……是吗。」

  若孝介唤回归还给天空的羽衣,就能治癒它的身体,或许也能让小狸猫维持尸体的状况继续活动。

  这想法在此时颇具魅力。

  可是这个诱惑太过强烈,就像毒品一样。

  人类就是因为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才会为这块土地召来千年的悲剧。

  不能再重蹈覆辙了,这种东西不能落在人类手上。

  那么,自己该做的事只有一个。

  留下的选择只有做为人类,看顾它到最后一刻。

  「我知道了,你们都觉得这样就好了吧。」

  「其实回收羽衣的工作都是银子姐在做。」

  「嗯……可是我希望你们替它祈祷。就算已经没有核心了,但你们的心意一定能传递给它。」

  咲夜凝视着自己的正前方。

  她的脸庞比昨天来时更加憔悴,却仍用力点头。

  「……好的。」

  森林中,狸就在与昨日同样的地点等着咲夜一行人。

  昨天银子说它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每当它轻轻喘息,小小的腹部就会跟着微微隆起,而且气息急促,看起来已经不大能呼吸。

  「本来是想说把它带回家,但它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这里……我把这一带都消毒过,虫子不会霏近的。」

  「……嗯。」

  聚集在亡骸上的虫如今也全数消失。

  狸猫仍然趴着仰望咲夜,似乎已经没了撑起身体的力气。

  「对不起,我没有实现你愿望的力量。」

  她跪下来,拉着它的前脚。

  它的前脚在咲夜的手中微微动着,不知道是出于反射动作,还是它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恨我也没关系……我会尽量不让你痛苦的。」

  咲夜温柔地抚摸它前脚的毛发。

  即使生活在森林中,它的毛发摸起来仍十分柔顺。

  它重複了两、三次呼吸。

  接着闭上望着咲夜的眼,发出微弱的小小叫声。

  「………………呜!」

  咲夜咬紧唇瓣。

  这隻动物没有名字,跟自己感情也不深厚,为什么却能如此打动她的心?

  原因除了它的遭遇跟过去的自己重叠之外,还因为自己又重新瞭解,残留在这块土地上的伤痕有多深。

  明明深爱这个世界,却因为人类的行为而被逼到绝境,不得不诅咒这片土地的天女,她的心痛,如今也传到了咲夜的心里

  「你们两个都站起来,然后手稍微离开一点会比较好。」

  「我知道了。」

  咲夜站起身,祈祷似地把手举在它的上方。

  它已经没有呼吸了。

  现在躺在这里的,只是一对曾住在这座山上的动物亲子尸体。

  若是生命真能循环,它们还有来生的话——

  「这次一定要安安稳稳地过完一辈子喔。」

  咲夜对还留在地上的羽衣许愿。

  最终,羽衣发出微微的蓝色光芒……穿过两人的手,往天空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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