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涩谷宫殿

  1

  伊昂穿过旧东急百货的住商混合大楼旁,往松涛方向走去。松涛是有许多豪宅的高级住宅区,是涩谷的游民绝对不能踏入的地方。万一有人报警就麻烦了。虽说外表有些肮脏,但伊昂还是少年,他有自信不会遭识破是游民。

  时间的自由、空间的自由。活在一切的自由之中,反过来说,也等于是过着无根浮萍般的日子。让天候、环境等运气因素牵着鼻子走,被动的生活当中,游民逐渐染上相同的色彩——认命与悲哀的灰色。

  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那样吗?伊昂看着肮脏的指甲想。但独自一个人的自由生活,是任何事物都难以取代的,他觉得阿昌那种悲叹与孤独都跟自己无缘。

  干脆就像凯米可那样,也在手指上刺青如何?要刺什么样的字才帅呢?伊昂完全不懂英文,下次见到最上的时候问问他好了。他也很好奇那个正经八百的最上会有什么反应。

  伊昂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明天的打工差事有着落,今天还见到凯米可,聊了几句。然而与那种亢奋的情绪相反的疲累悄悄而至。是因为在大寒冬里天还没亮就去排队领食物的关系吗?伊昂处于慢性的营养不足,跟同年纪的少年相比,体力逊色许多。

  伊昂拖着逐渐沉重的脚步爬上松涛的坡道。偶尔会有不知名的高级外国车行经身旁。没有行人,冬季的住宅区寂静无声。

  伊昂绕过锅岛松涛公园的池塘,走向山手大道那一侧,前面一栋粉红色的花稍建筑物就是伊昂的秘密基地。

  建筑物有个模仿蜗牛壳般的古怪圆顶屋顶。在高大的围墙遮蔽下看不见全貌,但偌大的土地种满树木,是一栋相当大的建筑物。

  溜进里面的时候,伊昂看见掉在庭院的招牌,才知道这栋建筑物叫什么名字。

  涩谷宫殿

  招牌生锈了。

  树木似乎也很久没有人修剪,围墙上藤蔓遍布,树木一片葱笼。庭院的草皮脱落,裸露出黑土,回车道的柏油路上长着荠菜。门上挂着一块牌子,拒绝来者似地大大地写着「非关系者禁止进入」,并缠上好几层粗重的铁链,以免不法之徒任意打开。

  伊昂不着痕迹地观察周围,确定没有人后,抓住围墙攀了上去,然后迅速地往下跳到庭院堆积如山的落叶堆。

  涩谷宫殿是东京举办奥运时落成的古老建筑物,直到五年前似乎都还作为婚宴会馆使用。听说是以高级住宅区里的古怪婚宴会馆的特色搏得欢迎,但后来发现它不符合耐震标准,建筑物被禁止使用,决定拆除。

  由于经营公司倒闭,长久以来它遭弃置在原地。就跟百轩店一带一样,在东京,因计划受挫而遭弃置多年的土地和建筑物一年比一年更多。

  伊昂把枯叶踩得沙沙作响,绕到后面去。一楼的玻璃几乎都破光了。他轻易打开厨房后门,进入屋内。厨房的水和瓦斯都停了,但架上的餐具只是蒙了薄薄的一层灰,整齐完好地留在原处。

  伊昂穿过宴会厅。宴会厅是最大的房间,鲜红色的椅子和白色的桌子都还在,天花板上吊着好几盏粗俗的仿水晶灯照明。舞台旁边保留有蛋形的小电梯,可以让新郎新娘一起从楼上登场。

  穿过拆除的门到走廊,两侧各有三间小休息室,伊昂走进最前面的一问。那是间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铺着地毯。伊昂把毛毯和水带进这里,布置得妥妥贴贴。只要忍耐一下灰尘味,柜子里面大量的坐垫也可以拿来御寒。

  没看到被人侵入的痕迹,伊昂松了口气,把背包放到地毯上坐下。十二月的太阳一眨眼就沉没了,但天色还有点亮。冬夜又长又冷,他打算天一暗就入睡。露宿街头的人都喜欢聚在一块儿,是因为害怕黑暗中不晓得潜伏着什么,可是伊昂不在乎。

  吃完便当后,用手电筒看会儿漫画,困了就阖眼,然后醒来就是早上了。明天的早饭用剩下的便当跟香蕉解决就行了。重点是,伊昂想快点看漫画。他拿坐垫当枕头,横躺下来。

  2

  伊昂觉得好像听见人的脚步声,反射性地爬起来。可能只是心理作用,但这是栋废弃屋,就算有人闯进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事实上伊昂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典礼会场就是一片混乱。宴会厅的椅子被粗鲁地扫到一处,墙上封死的玻璃窗也破了好几片。

  是谁?伊昂打定主意,如果对方也是游民,就奋战到底。这栋涩谷宫殿是他先发现的,他有占有权。不过还有其他必须提防的事——有许多以犯罪为乐的集团只要发现无人的建筑物,就会四处放火。

  伊昂蹑手蹑脚地走到声音传来的大厅。大厅就是蜗牛形圆屋顶的部分,与正面玄关相连,因为有圆屋顶的挑高空间,充满开放感。前来赴宴的客人都在这里喝饮料,等待进入会场。右边有通往庭院草地的阳台,左边是大大的白墙。墙上原本似乎挂着一幅巨大的画作,留有黑色的框痕。

  没有人,也没有人活动的气息。伊昂松一口气,望向墙壁,登时吓得整个人怔在原地。白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画上了一幅巨大的图画。早上还没有,所以是伊昂去排食物发放到置物柜店打工的期间有人闯进来画上去的。

  那幅图画对伊昂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有伊昂的胸脯那么大的右手和左手各别捧着一个婴儿。手很粗壮,应该是男人的手吧。右手写着「铁」,左手写着「铜」。放在右手的婴儿是红色的,面朝左边,左手的婴儿是黄色的,面朝右边。面对面的一对婴儿像胎儿般蜷缩着。

  「铜铁兄弟。」

  伊昂呢喃,全身无力蹲了下去。这是从机构逃走之后五年的岁月里,一次也没有经验过的灵魂危机——不,灵魂欢喜地造访了。伊昂想起自己也有在意的人。不是喜欢也不是爱,甚至无法用任何字眼去定义那个巨大的存在。就是铜与铁这对双胞胎兄弟。

  比伊昂年长三岁的铜与铁就像同一个人。他们是同卵双胞胎,就像一个人照镜子般,从齿列到左颊的黑痣位置都一模一样。他们会以无法分辨的相同音质,几乎同时说出同样的话。

  「铜,铁,你们在哪里?」

  伊昂压抑着激烈的心跳,在会场里面四处奔跑。宴会厅、阁楼、储藏室、员工室。他打开所有的门,寻找那对兄弟。他们终于来接他了吗?带着孤独基因的自己,是多么地憧憬、向往着那对完全相同的双胞胎兄弟啊!

  「铜、铁,在的话出来啊!你们是来接我的吧?」

  伊昂大叫,声音却空虚地在废墟里回荡。太阳转眼间沉没,会场坠入黑暗之中。

  伊昂用手电筒照亮图画。没有错。那对兄弟在此地留下这张图,表示他们迟早会来跟他会合。这张图是不是指示他,叫他在这里等?

  「我等,我会在这里等!」

  伊昂朝着黑暗大叫。一关掉手电筒,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置身黑暗之中,伊昂突然怕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伊昂冷得发抖,没有吃便当,没有读漫画,也没有入睡,只是全心全意地等待着什么事发生。

  如果是铜与铁兄弟,一定会在现身之前给自己某些信号。像是用小石子丢玻璃窗,或是把影子投射在墙壁上。

  进入儿保中心之前待的房子不也是这样吗?喜欢恶作剧、吓人,调皮捣蛋的铜铁兄弟,是伊昂这些「兄弟姐妹」的领导者,也是教导他们如何应对大人的导师。

  「大人有三种:好心的大人、坏心的大人、不好也不坏的大人。好心的大人难得一见,碰到坏心的大人要马上开溜。可是最折磨我们的,是不好也不坏的大人。而且这种人特别多,绝对不要相信他们,总之要彻底看透大人。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

  铜与铁兄弟同声再三强调。两人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相同,就像练习过似地同时出声。

  伊昂等人一边专心聆听,一边看着两人纳闷:谁是铜?谁是铁?可是渐渐他觉得这不重要了。两个人都是铜,两个人也都是铁。

  而且就算问他们,他们也不肯好好回答。问其中一个:「你是铁吗?」那个人会应道:「是啊,我是铁。」然后另一个人就会笑:「上当啦,我才是铁。」如果再问:「那你是铜吗?」两人就会同声回答:「不是,我们不是铜,我们是铁。」

  铜与铁兄弟是伊昂等人的憧憬。每个人都关注着他们,迫切期待着他们能跟自己说话。看着他们两人,会为那种过度完美的相似而陶醉,甚至感动到无法入睡。

  如果铜与铁各只有一个人,一定就没有那种魅力与魄力了。正因为是两个面貌与人格完全相同的人,所以他们才是如此惊异、完美的存在。他们的话是绝对的,所以「兄弟姐妹」都听从他们。

  啊,铜和铁还是一模一样吗?如此相似的两人是人类的奇迹——伊昂内心的憧憬又复苏了。想起两人同声说话的模样,伊昂紧紧握住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身体情不自禁地扭动。他无比渴望见到铜与铁,他无比渴望沐浴在他们的影响力之下。

  伊昂一整晚都绷紧神经,不放过丝毫动静。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他就冲出房间,在漆黑的涩谷宫殿里四处摸索。

  夜晚的宫殿很可怕,黑暗的走廊尽头像是有什么伫立着,漆黑的天花板底下也似乎有什么潜藏,破掉的玻璃窗外头传来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竖耳静听,就可以听见各种声音。风?或是猫狗?还是未知的什么?

  伊昂怕得浑身发抖。这是在过去的街头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的,过去伊昂怕的只有坏心的大人,所以夜晚的黑暗反倒是安全的帷幕。

  可是今天的伊昂害怕潜藏着神秘之物的黑暗。绅秘之物,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那样的东西,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在这里?要往哪里去?全都是不知道的事。这让伊昂痛苦地感受到其实自己根本不明白任何事。

  铜与铁兄弟化身图画现身的瞬间,伊昂改变了。就像退化成活在充满恐惧的世界里的幼童一般。

  伊昂与铜铁兄弟离别,是在八岁的时候。后来究竟过了几年?伊昂现在十五岁,所以他们已经七年没有见面。大他三岁的铜铁兄弟应该十八岁了。

  七年前,伊昂这些「兄弟姐妹」突然被拆散,被安置到日本各地的儿保中心。伊昂和一个叫塞勒涅的「姐姐」一起被安置到东京市中心东部的一家儿保中心。那是在市中心一家还算大的儿保中心,有好几千名儿童住在那里。

  每一家儿保中心都民营化了,为了获得政府援助,都拼命做出绩效。所谓绩效,最重要的就是彻底删减经费,次要的才是贯彻儿童保护。

  删减经费的另一个说法,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匮乏的——无论人力、金钱、时间或爱都是。所以保母、教官、心理谘询师也都不够,儿童被要求忍受酷热与寒冷,总是饿着肚子。虽然可以接受义务教育,但教科书是轮流使用,文具也不够,生活中完全接触不到游戏机、电脑和手机。

  所谓贯彻保护,就是防止儿童的不良行为和逃脱,无论如何要让他们从儿保中心毕业。因此儿童受到彻底的管理,如果被发现抽烟、吸毒、喝酒、男女交往等不良行为,当天就会送进未成年监狱,反抗也是一样。

  过了十七岁,就能顺利从儿保中心毕业,可是毕业生不会操作电脑、没有手机、未经任何训练就被丢进社会,所以能够找到工作的,只有运气非常好的一小撮人。因此也有很多人就这样变成游民。

  没有人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落入了这种处境。人们开始注意到弃养问题与虐待情事增加时,所有的一切都荒废了。

  「姐姐」塞勒涅立刻就和年纪稍大的少女一起逃脱了。她后来去了哪里,伊昂完全不晓得。应该跟凯米可一样,在某个城市过得好好的吧。关于塞勒涅的记忆,就只有她是个短发、比自己年长的女生而已。就算现在碰到,也一定认不出彼此。

  塞勒涅逃脱时没有带伊昂一起走,是因为伊昂年纪还小吗?当时伊昂怨慰地想,如果是铜与铁兄弟,就绝对不会抛下他。伊昂花了两年的岁月,终于成功自力逃脱。

  3

  迟来的黎明终于造访,橘色的朝阳从破损的玻璃窗探出头来。残余在枯草皮上的白霜反射着朝阳,晶莹闪烁。

  伊昂因为寒冷和睡眠不足而累坏了,即使如此,他还是非去确认不可。他必须在变得明亮的涩谷宫殿四处查看,寻找两人来过的痕迹。

  朝阳中可以清楚看见地板上的灰尘,一样宛如皮膜般薄薄地积着一层。伊昂纳闷,两人明明应该来过的。

  伊昂借着从圆顶天窗射进来的光线仔细察看墙上的图画。以油漆画下的粗犷线条,与最近在公共建筑物或地下铁四处涂鸦的团体的画风相似。不过上面画的,毫无疑问是铜与铁这对兄弟诞生于世的故事。强壮、帅气、温柔,完美地一分为二,是同一颗受精卵的证据。能够亲眼看见他们,是幸福。

  离开房子以后,伊昂一次也没有碰过像铜铁兄弟那样出色的人。两年前,他听说新宿中央公园有对双胞胎少年游民,便前往查看。他花了半天寻找,结果完全不是。那对双胞胎已经年过二十,而且长得不怎么像。是异卵双胞胎。

  「你们就是全然的完整。」

  伊昂以肮脏的手轻轻抚摸墙上两只手捧着的两个婴儿,然后朝着图画大叫:

  「我在这里!」

  伊昂吃着凉掉的便当寻思着。既然铜铁兄弟昨天上午出现在这里,那么今天的打工或许不要去比较好。可是如果今天没去,手枪婆一定再也不会雇用伊昂了。放弃在置物柜店看店这种安全又轻松的打工机会实在可惜。

  今早是今年冬天最寒冷的一天。没有过期、不是从垃圾桶捡回的便利超商便当,是难得尝到的美食,但白饭冷透了,变得像冰块一样。伊昂勉强把饭咽下去,但因为吃了冷冰冰的白饭,身体冷到止不住哆嗦。这样一来,就会想待在置物柜店里暖和身子。伊昂决定去打工。

  伊昂从背包里取出捡来的油性麦克笔,下定决心,在两人的画之间画了个小小的人,旁边写上「伊昂在这里」。

  这样一来,即使两人在他不在时前来迎接,也可以知道伊昂看到了他们的讯息,会在这里等他回来。

  伊昂放心离开涩谷宫殿。他翻过围墙,到公园洗脸,接着穿过住窀区赶往置物柜店。涩谷的街道才刚醒而已,他看到好几盏彻夜营业的店铺霓虹灯还亮着。

  伊昂穿过百轩店的国际市场。许多摊贩盖上蓝色塑胶布,并且在上面缠了好几道铁链,免得有人偷走器物。

  角落的摊子底下伸出小孩子穿着帆布鞋的脏脚。是昨天看到的街童钻到里面去睡觉吧,他们年纪比伊昂还要小,一定是从儿保中心逃出来的。

  街童如果能加入公园村的流浪汉社群,应该勉强可以生存。就像过去的自己那样。

  游民的大型聚落会有许多人捐赠物资,也有义工前往。每天一次,同伴会自己煮饭分发食物。有些人的帐篷里面甚至还有电暖器,也经常互借生活用品。公园村进行自治,只要守规矩,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游民的种类五花八门。有些人只是没有家,住帐篷通勤上班;有些人在帐篷里工作—也有些人有家,却因为某些苦衷而露宿街头。

  当然,也有许多境遇更为悲惨的,像是因为没有家而失去工作,钱也用光,只能在街上徘徊的人。而像伊昂那样从小就无处可去,理所当然没有家的年轻人也愈来愈多了。

  因此年轻的凯米可才会取代亚美香抬头,像最上那种投入街童救助活动的年轻人也增加了。

  「等一下!」

  突然有人叫住伊昂。伊昂停下脚步朝着声音方向看去。是另一个街童,年约十岁,身上只穿着黑色运动服,在清晨的低温中冷得直发抖。

  「干嘛?」

  「欸,你也没有家吗?」

  「我有家。」

  伊昂没有撒谎,他有涩谷宫殿。而且他也和铜铁兄弟约好在那里会合了。一股喜悦涌上心头,伊昂忍不住微笑。他没有注意到少年羡慕的表情。

  「你家有家人吗?」

  「没有。」回答之后,伊昂摇头:「不,有。」

  铜铁兄弟是「家人」吗?和最上表情镇静地谈论的父亲、母亲和妹妹一样吗?不,不一样——伊昂心想。他们两个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跟塞勒涅或米涅拉那些其他的「兄弟姐妹」也不一样。无论如何,他们两个对伊昂而言是绝对的。

  「不,没有。我没有家人。」

  伊昂再次以激烈的口气否定,少年似乎被搞混了,有些害怕地看伊昂。不过他又客气地问:

  「我们也可以去那里吗?」

  「不行。」

  伊昂当场回绝。结果一道尖厉的声音响起:

  「小气!」

  刚才躲在摊子底下、只露出帆布鞋的少年爬出来叫道。他也穿着一样的黑色运动服,光脚套着帆布鞋。脸颊冻得都脱皮了,耳朵通红,是冻伤的症状。

  两人发型不一样,所以伊昂之前没有发现,但仔细一看,长相和身材都很像,或许是双胞胎。伊昂羡慕得胸口都发疼了。

  「你们是双胞胎?」

  「是又怎样?」

  后来出现的少年不快地答道。这边这个个性似乎比较强悍,铜铁兄弟不是哪一边怎么样,而是两人都一样强悍、两人都一样温柔。失望的伊昂不屑地说了:

  「没怎样。」

  伊昂就要离开,先开口的少年道歉了:

  「对不起,我弟被逼急了。」

  这里哪一个人没有被逼急?伊昂在内心骂道,但没有说出口。两个人会一直待在这里,捡人家掉的食物,或是接受别人的施舍活下去吧。再过不久,就会被坏心的大人殴打,喂毒染上毒瘾,变成大人的手下。伊昂觉得自己没有变成那样,都是因为有铜铁兄弟教他。

  「欸,教教我们吧。我们该怎么混下去?」

  哥哥追上来问。伊昂回头:

  「回去儿保中心啦。」

  「绝对不要。」哥哥的口气显露出顽固的个性,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再也不想挨揍了。」

  「那就随你们爱怎么样吧。」

  听到伊昂的话,哥哥死心似地垂下目光。可是伊昂觉得哥哥说「弟弟被逼急了」的表情,透露出一种兄弟同在的喜悦。伊昂想起阿昌牵着弟弟时满足的表情:心里一阵不爽。他不想认同他们那种血缘关系。他只能容许铜铁兄弟的完美。

  伊昂总算逃离儿保中心,是十岁的时候。

  约五坪大的房间里,有二十张层层叠叠的床铺。书桌只有教室有,根本没人念书,也没有可以放置个人物品的置物柜,所以重要的东西总是随身携带。

  霸凌与暴力理所当然地在孩子之间横行着。状况很严酷,弱肉强食的构图成了常态。

  员工和保母,所有的人都对此视而不见。伊昂最为痛恨的,就是儿保中心那种「不好不坏」的大人。嘴上对孩子甜言蜜语,却又叹息着无法违背上司的命令,暧昧不明的一群人。

  好心的大人难得一见,坏心的大人是敌人,不好不坏的大人最该当心。伊昂的脑中,铜铁兄弟教导的「不要相信大人」的警告不停在脑中回响。

  所以伊昂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职员或教官敞开心房,就算不受他们疼爱也无所谓。其他的孩子因为太想念爸妈,很多人会为了获得儿保中心的职员关爱,讨他们欢心,但伊昂瞧不起那样的孩子。我不一样,我不需要爸妈。因为儿保中心只有「不好不坏」的大人。

  4

  伊昂跑上神社后面大楼的阶梯,打开置物柜店的门。戴着老花眼镜的手枪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正在看随身电视,但似乎不想让伊昂看到,匆匆关掉画面。把只有薄薄口袋书大小的电视丢进黑色皮包里,埋怨说:

  「来得这么早,才七点半。就算早到了,我也不会多给你薪水。」

  「没关系。我不想迟到,所以早来了。」

  「说得这么了不起,其实是怕冷吧?早看透你是想来这儿取暖了。」

  手枪婆笑也不笑。她拿出爱用的错棒,但没有摩擦脸颊,而是在皱纹遍布的掌心上滚动着。

  「阿姨,我可以在这里待到上班吗?」

  伊昂客气地请求说。

  「不行。地下街的铁门应该开了,你去地下街或便利商店打发时间吧。」

  手枪婆二话不说地拒绝。

  几年前开始,便利商店就采行时间制,入店以后二十分钟内就得离开,不能待太久。而地下街被一群活在地底的年轻人集团「地下帮」给盘踞,外来者马上就会被赶走。

  伊昂双手合掌恳求说:

  「求求你,我没有表,怕超过时间。」

  「车站不是有电子钟吗?」

  伊昂不想在宛如冰冷铁箱的车站等待。尤其最近站方为了避免游民和流浪汉入住,不管是铁门还是窗户都关得紧紧的,宛如要塞一般。因为有强盗出没,进驻的商店也消失了,几乎所有的车站都成了只剩下自动售票机的无人站。也听说因为车站变得过于肃杀,搭电车成了一种痛苦,许多老人家因此愈来愈不敢出门。有钱人都自己开车,在停车场完善又新颖干净的城区游玩;而不会开车的老年人或低所得阶层则去不需要搭电车的邻近市区。所以新宿或涩谷这些旧市区充斥着无处可去、无家可归的人。

  伊昂犹豫不决,老太婆冷冷地说了:

  「不想去车站,就在门外等。」

  伊昂忍住哈欠,无可奈何地到走廊去。走廊阴郁肮脏,即将寿终正寝的萤光灯闪烁着。

  一名西装男子像要推开伊昂似地慌忙冲进置物柜店。是要上班的游民过来拿东西吧。男子离开后,又有其他男女进入置物柜店。

  伊昂在走廊角落抱膝蹲下,以免妨碍通行。即便冷风从阶梯吹上来,伊昂仍抵挡不住睡意,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

  在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状态中,伊昂一次又一次看到还是小孩子模样的铜铁兄弟一起跑上狭窄楼梯的场面。两人站在伊昂面前,齐声说道:

  「起来,伊昂,我们来接你了。」

  伊昂跳起来东张西望,然后发现满地垃圾的萧瑟走廊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发现自己是在作梦,失望不已。这样的梦不晓得反复过多少次。

  「伊昂!伊昂!」

  有人拍他的肩膀。真正的铜铁兄弟终于来了,伊昂高兴地抱了上去。

  「你们来了!」

  伊昂感觉对方困惑地僵住了。

  「伊昂,你怎么了?」

  伊昂吃惊地睁眼一看,那是个与铜铁兄弟毫不相似的成年人——最上。一成不变的黑色羽绒外套拉链直拉到最顶端,但头上没有戴黑毛线帽,最上一脸吃惊。

  「你还好吗?」

  伊昂失望,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是你。」

  最上苦笑:

  「不好意思唷。」

  「烂透了,差劲死了。」

  伊昂吸起鼻涕,昨晚一夜没睡,他又困又冷。可是刚才的梦一定是预知梦,铜铁兄弟马上就要来接他了。今天的伊昂充满希望,精神好得很。

  「你怎么睡在这里?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最上忧心忡忡地看着伊昂。伊昂讨厌那种观察的眼神,做出像要甩开对方关心的动作说:

  「没事啦,不要管我。你真的很爱打听耶。」

  最上看手表说:

  「已经九点罗,你不进去里面吗?我是来看你有没有好好来上班的。」

  鸡婆的家伙。伊昂觉得气愤,但幸好最上叫醒了他。即使就坐在门外,如果不准时进去,手枪婆一定也会生气,把他开除。

  不出所料,伊昂一开门,披上磨损的皮草大衣准备回家的老太婆劈头就吼:

  「你跑哪去了?你不来我怎么回家?」

  「别生气,别生气。」最上打圆场说。「你不让他进去,他只好在门外等啊。瞧他多可怜,人都冻坏了。」

  「干我屁事。有工作就该偷笑了,我还没要他谢我呢。」

  老太婆瞪了最上一眼,匆匆离开店里。老太婆回家后,会在短短三小时内做完家事,买几餐饭,再回来店里,然后监视一个晚上。

  「真厉害,不愧是一个人经营置物柜店的人物。」

  最上好像不晓得手枪婆随身携带手枪的事,不过他会这么佩服是有理由的。

  去年新宿的置物柜店遭到强盗闯入。强盗把看店的人绑起来,拿电钻破坏置物柜后,将里面的东西搜刮一空。店方当然没有保险,不晓得究竟损失多少,也没有赔偿。

  现在新宿已经成了相当危险的地区,案子又发生在三更半夜,不过置物柜店的看店工作还是不该由一个女人——不,由一个小孩负责的。可是手枪婆为了节省人事费,每天都雇用小孩代为看店三小时。

  「伊昂,你昨晚好像没睡?最好别打瞌睡罗。」

  「我知道啦,你很烦耶。」

  伊昂在桌前坐下,做出挥手赶人的动作。最上默默抱起双臂,俯视着伊昂。

  「你跟平常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伊昂仰望,最上歪着头说:

  「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可是总觉得印象不同。平常的你盛气凌人的,一点都不可爱,可是今天……」最上说到这里停了。

  「今天很可爱是吗?」

  伊昂气坏了。

  「唔,是啊。」

  最上高兴地笑了。

  「最上,你快点走啦。我要工作,而且今天凯米可不会来。」

  听到凯米可的名字,最上表情依旧一脸严肃。

  「我一点都不担心凯米可,我担心的是你啊,伊昂。你离开公园村,到哪去睡觉了?」

  「我干嘛告诉你?」

  伊昂下定决心绝对不把涩谷宫殿的事告诉任何人。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帮你的,告诉我吧。」

  「我绝对不说。这是秘密。」

  伊昂和最上互瞪一会儿,但最上终于死了心,准备离开。

  「好吧,伊昂,我也不想强迫揭发你的秘密,随便你吧。」

  忽然间,伊昂想起凯米可要他转告的话。

  「对了,凯米可有事交代。」

  「凯米可?」

  最上讶异地皱起眉回过头。

  「凯米可叫我跟你说,市场有街童,但妈咪们不会收留他们。」

  最上的职业意识似乎受到刺激,他坐立不安起来。

  「我去看看。」

  总算走了,伊昂松了一口气。他想要打开自己租用的置物柜读那张剪报,从背包取出钥匙来。钥匙上面附着写有「强」的黄色塑胶牌。

  伊昂因为铜铁兄弟现身,想要确定一下自己的过去,那天房子出了什么事?伊昂完全没有被知会,只知道突然有陌生的大人闯进来,然后伊昂一群人就被送进儿保中心了。

  伊昂正要打开三十八号置物柜时,客人进来了。是两个当游民很久的中年男子,一个人到里面的置物柜室翻找衣物,另一个好像在算钱,蜷着背专心数钞票。伊昂回到桌边,别开视线假装漠不关心。

  两人离开后来了个女客。这阵子天气一直很冷,很多游民过来拿换季衣物或家当。

  好不容易女人回去,又换最上回来。他手中拿着装奶油浓汤的纸杯,好像是便利超商买来的。

  「伊昂,我找过了,可是没看到人。」

  最上把冒着蒸气的杯汤放到伊昂前面。

  「这么贴心。」

  伊昂没有道谢,最上也没有责怪。他满脑子惦记着新来的街童吧。

  心不在焉的最上把塑胶汤匙一并递过去,伊昂立刻搅拌起来。奶油汤里黄色的玉米粒若隐若现。他口水直淌。冷冰冰的身体渴望热呼呼的饮品。

  「凯米可说是怎样的街童?」最上问。

  「我也看到了。是一对兄弟,弟弟很嚣张。」

  最上听到伊昂也看到了,似乎吓一跳。

  「你怎么不早说?这跟嚣不嚣张没关系吧?」

  最上一脸严肃地生气。伊昂意外地发现最上是个急性子的人。

  「少在那里装正义使者了。那你干嘛不一开始就问我知不知道?」

  最上摇摇头叹息。可能是不中意伊昂的说法吧,最近伊昂已经可以观察出最上的心理变化了。

  「那我问你,他们是怎样的孩子?」

  「小学五、六年级吧。穿着一身黑的运动服,很冷的样子。」

  最上抄写在记事本中。

  「然后好像是双胞胎。」

  瞬间最上似乎屏息了,或者只是心理作用?难道最上知道铜铁兄弟吗?伊昂硬是按捺一股想问的冲动。他不想反过来招惹最上探问。

  「那我再去一次。」

  伊昂喝光奶油汤的时候,最上离开了。身体总算暖和起来的伊昂,过不了多久眼皮就垂下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趴倒在桌上睡着了。

  伊昂就像打瞌睡时常有的状况那样,作了许多古怪的梦。出现在梦中的依然是铜铁兄弟,两人就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梦中的伊昂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却又怀念极了。

  他们那双眼角上扬的大眼显现出比别人更倔强、聪慧的性质。被太阳晒黑的肤色完全相同,两颗门牙特别硕大,还有左颊上的黑痣等等,也都一模一样。两人都穿着夏天常穿的牛仔五分裤和横条纹T恤。

  十五岁的伊昂俯视着十一岁的铜铁兄弟:心却回到八岁。

  「好久不见了,伊昂。」

  两人同时说话,伊昂高兴得都快昏倒了。

  「真高兴见到你,伊昂。你一直都在做什么?」

  「我在涩谷生活。」

  「自己一个人吗?」

  「嗯,自己一个人。」

  「真了不起。不过你放心,我们来了。」

  「可以放心了。」

  咦?伊昂诧异。两人说话的声音有点落差。以前两人是一字一句同声说话的。

  伊昂有点失望,比较两人的长相,结果其中一人变成了最上。最上一下子长高。伊昂大叫:

  「不是最上啦!」

  「不,我们是铜和铁。」

  最上一本正经地反驳。伊昂生气地挥拳殴打最上,结果最上按住了伊昂。伊昂被架住,那种压倒性的力量,是他在儿保中心经验过好几次的教官的力量。伊昂觉得他终于识破了最上的真面目,在梦中疯狂挣扎。

  突然间,桌子猛地一震,声音把伊昂吓醒。天这么冷,他的背却淌满了汗,幸好置物柜店里没有客人,打瞌睡的事没人发现。而且才十一点半而已,距离手枪婆回来还有点时间。

  伊昂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去入口旁边的小洗手间洗手,顺带看看自己倒映在灰雾镜子里的模样。细小的下巴、尖尖的鼻子,都是营养不足的证据。因为一阵子没剪头发,头发变长了。

  「啊啊,如果还有另一个我就好了。」

  伊昂用手触摸镜中的自己。如果就像铜和铁那样,还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两个人一起生活,那该有多棒。每个人都会注意我们、喜欢我们。如果是两个人,晚上就不可怕了,而且彼此帮助,街头生活一定也不算什么。

  为什么自己不像铜铁兄弟那样是双胞胎呢?伊昂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不完全,他想要另一个自己。

  伊昂走出洗手间,怔在原地,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有种忘记什么事的不适。

  忽然间,他看到大开的柜门。附在钥匙上的黄色圆形数字牌摇晃着。三十八号。

  是我的置物柜!伊昂慌忙跑过去,柜门被打开,里面全空了。装着现金和剪报的信封和漫画全都不见了。伊昂拼命回想。刚才他掏出钥匙的时候,客人跟最上来了,所以他搁在桌上了吗?

  最上、两个中年游民、女客,然后又是最上。最上给了他汤喝,然后他打瞌睡。有人趁着伊昂睡着的时候发现桌上的钥匙,打开置物柜偷走那些他千辛万苦攗下来的钱,还有剪报。伊昂茫然伫立。

  店门猛地打开,手枪婆随着冷风现身。她好像买了午餐跟宵夜,提袋里露出韩国煎饼和饭团的包装。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

  不愧是手枪婆,眼光很利。她好像察觉什么异状。伊昂猛烈摇头,手枪婆狐疑地盯住他的脸,然后检查店里。伊昂假装若无其事地说:

  「好了,给我工钱吧。我肚子饿,要回去了。」

  「可以是可以,真的没出什么事吧?你脸色很差唷?」

  手枪婆碎碎念着,从钱包里掏出九枚百圆硬币,放到他的掌心。

  九百圆,这是自己全部的财产了,伊昂差点哭出来。昨天的幸福感消失无踪,他觉得无比窘迫,心想如果不珍惜使用这九百圆,就要完蛋了。

  「我明天也可以来吗?」

  自然而然地,伊昂对老太婆也变得卑躬屈膝。

  「嗯。别迟到啦。」

  伊昂松了口气,走下大楼的阶梯。只是稍微打一下瞌睡就变成这样,真教人难以置信。突然之间,他涌出一股疑惑,他阴险地怀疑会不会是最上偷走的?

  他觉得最上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但他不是总说想知道伊昂的过去吗?如果看到那张剪报,最上一定会很高兴。

  再说,或许最上对于伊昂丢掉他的相簿还怀恨在心。伊昂在涩谷街头晃荡,寻找最上。

  原本放在置物柜里的报纸,是「姐姐」塞勒涅在儿保中心狭小的运动场角落,生锈的单杠前给他的。七年前的事了,塞勒涅躲过教官和高年级生的耳目,飞快地把一张皱巴巴的纸塞进伊昂手里。

  伊昂看看那张疑似报纸社会版的小剪报,但他看不太懂,上头全是汉字。

  「这是什么?」

  「上面写着我们的事。」

  塞勒涅避免和伊昂对望,悄声呢喃。因为儿保中心禁止儿童之间交换物品。

  「你不要了吗?」

  塞勒涅迅速点点头:

  「我已经读过,不用了。记起来了。」

  「上面写什么?」

  「自己看。」

  塞勒涅似乎不想说。然后隔天她就逃脱了,所以伊昂一直珍惜地带着它。没想到现在却因为一时疏忽而失去了它。啊啊,沮丧到家了。心情一委靡,就会让伊昂痛感自己过的是多么岌岌可危的生活。

  露宿街头的人一旦怯弱沮丧,一眨眼就会被饥饿、寒冷与孤独吞噬,然后绝望趁虚而入。这么一来就毁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只能等着送命。伊昂看过太多这样的大人了。

  5

  伊昂失去信心地仰望冬天的太阳。废气染得一片污浊的空气如圆顶般笼罩着涩谷街头,不让阳光轻易透过。不,唯独今天,伊昂觉得阳光不肯眷顾自己。伊昂将冻僵的手硬是塞进牛仔裤口袋里。因为体格成长,衣服变紧。袖子和裤管长度也都不合了。可是他身上只有九百圆,连衣服也买不起。

  待在代代木公园村时,可怜伊昂的游民会把不要的衣服送给他,或是彼此各出资一点买衣服给他。可是伊昂离开了公园村,也脱离了游民的共同体。最上和凯米可担心的就是这种情况。一个人生活是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然而一旦落入穷境,也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

  伊昂走投无路,在摊贩林立的干代田稻荷神社前的小巷徘徊。他凝目寻找那对街童跟最上,却没发现他们的踪影。

  摊商讨厌游民在附近闲晃。他们一看到伊昂,就故意开始打扫商品,或是用怀疑他要偷东西的眼神凶狠地瞪他。平常的话,就算摊商对他凶,他也不在乎,但今天的伊昂脆弱不堪,脚步自然变快了。

  摊贩角落有一家卖杂志和漫画的地方,甚至连店铺也称不上,只是把书和杂志杂乱堆在桌上贩卖罢了。

  认识的男子坐在折叠椅上看商品的周刊杂志。伊昂走到他前面询问:

  「叔叔,你看到了今早在这里的两个孩子吗?」

  男子不答,直盯着彩页上美得惊人的海景照片。

  「他们穿运动服,在附近游荡。你有看到吗?」

  男子却充耳不闻。不久后,男子向站着翻阅女性杂志的年轻小姐搭讪:

  「小姐,这海很漂亮吧?我去过呢。」

  大寒天中,年轻女子却穿着短热裤,白色的腿上冒着点点鸡皮疙瘩。女子匆促地瞥了书页一眼,发现男子没有对她看白书而生气,似乎松了一口气。她用一种没什么劲的声音敷衍道:

  「真的?好厉害唷。」

  男子高兴地答道:

  「真的真的。这里叫兰卡威,真是怀念呐。我以前在出版社工作,出差去过那里呢。那里是真正的乐园呐!」

  男子那种仿佛伊昂根本不存在的态度让他感到屈辱。卖东西的时候笑脸迎人,如果不买,连理都懒得理是吗?

  伊昂再次失去自信。只会碍事的自己,究竟哪里才是他的落脚处呢?回去涩谷宫殿的话,铜铁兄弟或许正等着他。可是他弄丢了可以说是「兄弟」信物的报纸。孩提时代的记忆如果不靠别的东西来补强,伊昂就回想不起来。自己捅了这么大的娄子,铜铁兄弟会可怜他吗?

  伊昂悄然走向代代木公园村。最上是「街童扶助会」的涩谷地区负责人,一定会去最大的街友聚集地代代木公园村露脸。

  可是搬到涩谷宫殿以后,他已经一星期没去代代木公园村了。他实在提不起劲。伊昂没有向照顾他的大人招呼一声就离开公园,因为他不想被人追根究柢地探问他要去哪。

  在这个世界,自己的行为形同是忘恩负义。这种时候,最上的教诲让他刻骨铭心。

  「谢谢、对不起。这两句话对谋生应该会有莫大的助益。」

  这么一想,最上就是凶手的疑念也变得荒唐可笑。最上不总是处处帮助着伊昂吗?但是想起最上在梦中压制伊昂的蛮力,他又觉得搞不懂这个人了。大人有三种,而自己把最上归类为「好心的大人」是不是过于天真了?最上会不会就像他在儿保中心已经看过太多的那种,表面上站在孩子这边,其实却会满不在乎地背叛的「不好不坏」的大人?最上是不是根本不能信任?不管再怎么用力甩开,黑暗的疑念依旧泉涌而出,让伊昂觉得疲累。

  代代木公园村为了不断增加的游民,开放公园西侧的停车场。盖着蓝色塑胶布的纸箱屋栉比鳞次。

  停车场内不见人影。由于今年冬季最强的一波寒流来袭,每个人都躲在屋里避风,裹着毛毯等待食物发放。

  他看到妈咪们的「聚落」了。近三十个大小不一的纸箱屋占据邻近公厕的黄金地段,她们依然沿用着初代领袖亚美香占领的地点。不过要维持这个地点,必须在游民间的斗争中赢得胜利才行。这也是凯米可的实力。伊昂自然地寻找起凯米可的身影来。

  穿得胖嘟嘟的女人们在垫子上围成一圈看顾孩子。有人放任摇摇学步的孩子玩耍,自己叼着烟,也有人背着婴儿。每个人都像凯米可一样染发,眼神凶悍。

  「凯米可在吗?」

  伊昂问,一个穿着军用外套,顶着红色庞克头的女人瞪他一眼。她看起来只比伊昂大几岁而已。

  「你谁啊?谁准你直呼凯米可的名字?」

  「叫凯米可大人!」

  其他女人同声威胁,这个女人眼皮和鼻翼都穿了环。

  「对不起。」

  伊昂不想和妈咪们为敌,老实道歉。正用手指慢慢地为小女生梳理头发的年长女人伸出右手指示。

  伊昂看到满是枯樱的小丘上,凯米可正和一个高个子男人在说话。黑色风衣和眼镜,是最上。凯米可背对这里,看不到她的表情。两人看起来像在争论,最上却一脸开心。

  总算找到最上了,伊昂却不知为何感到心痛。他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遭到排挤。他想和最上说话吗?还是想找凯米可?还是两边?

  不晓得。伊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寂寞过,自从铜铁兄弟现身以后,一切都变了调。

  伊昂默默地看着两人,最上注意到他,向他挥手:「嘿,伊昂!你怎么了?」

  伊昂闷不吭声。是不是不能打扰他们?他犹豫着不敢走近。最上和凯米可两个人看起来就是聊得这么开心。

  「来这边呀!」

  最上向他招手,伊昂喘气跑上被枯草覆盖的小丘。小丘上是一片广场,一个牵着大黑狗散步的女人看到伊昂一身破烂模样,逃之夭夭地离开了。

  这座巨大的公园有个不成文的分区规定。街友的地盘集中在西侧停车场附近,不太会靠近广场。伊昂怀着沉郁的心情,再次仰望一片灰暗的太阳。

  凯米可叼着烟,轻轻向伊昂举手。凯米可那锐利的眼神就像看透伊昂的变化似地闪烁着。伊昂垂下头去,不想让凯米可看出自己变得软弱。

  「打工结束了?」

  最上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柔声问道。伊昂点点头。

  「明天呢?」

  「她说可以再去。」

  「那太好了。」

  最上高兴地笑,摩擦冻得发白的双手。

  「你们两个在聊什么?」

  伊昂问凯米可。凯米可同时吐出香烟的烟与白色的呼息,一样默默无语。最上回答:

  「那两个街童好像离开了,我们正在商讨对策。我拜托凯米可如果发现他们,希望妈咪们可以先暂时收留,等我来接。」

  先前凯米可明确地拒绝了,所以或许是在商量这件事。可是明明是相互对立的两人,却有一股亲密的氛围。

  「还有阿昌那些住在公园村的街童问题。」

  「我说不用暂时安置干嘛的,应该直接把他们扔进儿保中心才对。」

  凯米可开口说。伊昂反驳凯米可:

  「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明明你也是从儿保中心逃出来的啊。为什么你就想把我们扔进儿保中心?」

  「我不是在说你,伊昂。我是说像阿昌那种没办法独立求生的软弱孩子应该快点进儿保中心才是。就是有街扶会这些NGO不负责任地救助小孩,反而会让他们没办法自立。」

  凯米可决绝地说。软弱的孩子,那会不会其实是在说伊昂,而不是阿昌?伊昂今天的挫折对他如此呢喃。

  「可是没有多少孩子可以自力求生。」最上说。

  「这儿不就有一个吗?坚强的家伙。」

  凯米可笑着指伊昂说。伊昂困惑地怔住了。

  「是啊,伊昂是个不折不扣的坚强孩子。」

  最上同意。他们持续谈论这个话题,伊昂突然感到痛苦了起来。没有人发现自己已经变了,变得软弱。没有人发现自己不安又寂寞,明明他已经不坚强了。

  伊昂以沙哑的声音恳求凯米可:

  「凯米可,不好意思,你可以离开一下吗?我有话要跟最上说。」

  凯米可脸色不悦地一沉,举起挟着烟的手。她手上的「I LOVE CHEMI」的刺青被白色毛线手套遮住,看不见了。

  「碍到你说话,不好意思唷。」

  凯米可拱着肩,朝着妈咪们的「聚落」跑下小丘。最上注视着她的背影。伊昂看到他眼神中的遗憾,一口咬定说:

  「最上,你爱慕凯米可是吧?」

  最上吃惊地转头说:

  「你有时候会用些深奥的词汇呢,像是『权宜』、『爱慕』。」

  「都是从你给我的漫画学来的。你爱慕她吗?是吗?」

  伊昂审问似地追问。最上侧着头思考了一下,坦白地回答:

  「是啊。我喜欢她,觉得她很棒,这就叫作爱慕吧。」

  「还想再见到她?在意她?想跟她说话?」

  最上一次又一次点头。

  「那就是喜欢。这话可是你自己说过的。而且你说你喜欢我。」

  伊昂嘲笑说。最上之前说过:「喜欢就是在意一个人,还想再见到他,跟他说说话:心里总想着他。」

  「我是喜欢你啊。」最上毫不犹豫地同意。

  「可是你也喜欢凯米可吧?」

  「我喜欢凯米可,也喜欢阿昌,也喜欢铃木。」

  伊昂一阵恼怒。凯米可也就算了,伊昂不想被拿来跟阿昌或铃木相提并论。

  他以尖厉的声音说:

  「最上,你开了我的置物柜吗?」

  最上哑然似地半张着嘴,然后蹙起眉头。

  「开你的置物柜?你在说什么?」

  「我打瞌睡的时候,有人开了我的置物柜,拿走里面的钱、漫画,还有重要的东西。」

  伊昂不能说出那重要的东西是报导了他们「兄弟姐妹」的剪报。最上脸色乍变。

  「你的意思是,你怀疑我偷你的东西?」

  最上难以置信似地粗声说道。最上虽然人很好,却是个急性子。他显然暴跳如雷。

  「我只是问问。」

  「不,你会这样问我,也就是把它说出口,表示你明确地怀疑我,我说的不对吗?」

  伊昂这才想起最上是个爱讲道理的麻烦家伙,但为时已晚了。

  「我怎么可能去偷观护对象的东西!」

  最上似乎相当恼火,他放下背包,打开拉链,然后用力把里面的东西全抖到枯萎的草皮亡。

  「伊昂,你看,喏,你自个儿看!」

  便条纸、手机、小笔电、口袋书、总是戴在头上的毛线帽、水壶、钱包。

  「知道了啦。」

  伊昂受不了最上那激动的模样,蹲下身来。

  「伊昂,向我道歉。」

  「不好意思啦。」

  「不是不好意思,是对不起!」伊昂预期最上会这样说,然而最上只是把倒出来的东西收回背包,悲伤地咬住下唇。一次又一次呢喃着「真想不到啊……」最上俯着头问伊昂:

  「被偷的钱有多少?」

  「大概四千吧。」

  「漫画有几本?」

  「五本。那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那是伊昂的宝贝。一想起来,伊昂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那你说的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以前的东西,你会想要知道的东西。」

  最上赫然一惊似地抬头看伊昂的眼睛。

  「我知道了,所以你才会以为是我偷的吧?的确,你是个神秘的孩子,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纳闷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你的适应能力高得异样,而且聪明,也不害怕孤单。我一直觉得你就像个外星人,对你很感兴趣。你因此才会怀疑我啊,我明白了。可是我没有偷你的过去,我没有像你那样偷走别人的相簿丢掉!」

  伊昂心口一阵剧痛。「等一下!」最上制止,但伊昂甩开他,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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