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战区

  1

  伊昂饿着肚子,慢吞吞地从青梅街道的柏油路面往西移动。稍不注意就会绊到脱落的砖块,或是一脚踩进洞穴里跌倒。近十年来,都内的马路可以说几乎完全没有修护。

  脚步会如此沉重,不光是糟糕的路况和饥饿所致。死亡比邻而居,伺机而动的恐怖和无依无靠的孤独与绝望,将伊昂变成了一个悲凄的少年街童。

  由于饥饿,伊昂不住地眩晕。他抓住天桥的支柱喘了一口气。支柱上贴满贴纸和传单,下方暗处则杂乱地堆着保特瓶和家庭垃圾。伊昂注意到支柱上贴了一张小小的手绘海报。

  荻洼友爱教会 每周六为食物发放日

  任何人皆可参加

  十三时~十五时

  伊昂看到这张海报虽是巧合,但他正是听说这个慈善厨房活动,才会从涩谷大老远走来蔌洼。路程约十公里,他以为出发时间绝对来得及,但自己比想像中的更不耐走,这会儿冬天的太阳都已经来到头顶。何止是头顶,随时都要往下落了。

  「这不是伊昂吗?真巧。」

  是金城露出缺了牙的牙龈冷不防地朝着他笑。长长的头发杂乱纠结,肮脏的衣领敞开,露出满是污垢的皮肤。

  碰到讨厌的家伙了。尽管这么想,现在的伊昂却没有力气赶走金城。

  「怎么啦,伊昂?你看起来怎么软趴趴的?感冒了吗?」

  金城嘴上说得像在关心,表情却喜孜孜的。

  「我没事。」

  伊昂勉强挺起胸膛,装出有精神的样子。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你,你住在这一带?」

  「是啊。」伊昂暧昧地答道。金城狐疑地观察伊昂的模样。金城是被赶出代代木公园的,就算他想探听什么,也不会有人理他吧。

  「你该不会也要去教会领食物吧?」

  金城指着支柱的海报说。伊昂老实点头。

  「是啊,可是我不知道教会在哪里。金城,你可以带我去吗?」

  金城持续怪笑,打量着伊昂。

  「你是怎么啦?态度跟上次差很多唷?」

  他是说一星期前在普乐多公园的慈善厨房时,伊昂不让金城插队的事。

  「那个时候对不起啦。我不会再那样了。」

  伊昂道歉。

  「不会再哪样啊?」

  金城露出愉快的笑,但他的眼神让人感觉凌厉、卑贱与疯狂。

  「你是出了什么事啊?听说最上在整个涩谷布下天罗地网,拼命地找你。你干了什么好事?」

  伊昂可以轻易猜到最上一定会卯起来找他。最上责任感那么强,一定无法原谅自己情绪化对待「观护对象」的行为吧,可是最上也没有原谅扔掉相簿的伊昂。明明伊昂就照着最上说的道歉了,他以为最上已经原谅他了,其实并没有吗?他觉得被最上背叛了。而且伊昂完全不认为最上失去相簿,跟自己失去剪报可以相提并论。最上的过去,不是还保留在父母和妹妹这些人际关系里吗?而自己却是一无所有了。

  伊昂放弃思索,选择逃离最上。因为不肯原谅他的大人,是「坏心的大人」。

  考虑到会碰见最上,伊昂不得不放弃置物柜店的打工。手中剩下的一点钱就像烈日下的积雪般,一点一滴地消失。

  三天前钱终于见底的时候,伊昂在便利商店附近寻找被丢弃的便当,或试图闯进公寓的垃圾场。可是每个地方都管得很严,伊昂没能得逞。离开熟悉的涩谷街道一步,伊昂的求生能力就大幅减低了。

  「伊昂,快点过来啊。万一排不到怎么办?」

  金城受不了慢吞吞的伊昂吼道。伊昂死了心说:

  「你先去吧。」

  「你以为我会丢下你吗?是谁拜托我带他去的?」

  金城粗鲁地拉扯伊昂的手臂。金城的眼神发直,口角流涎。天气这么冷,他却能满不在乎地敞着胸脯,会如此异样地精力十足,或许是因为他嗑了药。

  金城亢奋的模样让伊昂害怕,却没有体力甩开他,只能任由他拖行。三天以来,伊昂吃进肚子里的,只有冰到几乎要把喉咙冻僵的公园自来水而已。

  「白痴,你以为我真的会带你去啊!」

  金城突然放手一推,伊昂一屁股跌坐在柱子底下的垃圾堆里。金城从缺了门牙的齿缝吐出口水嘲笑他:

  「我要先走了。你的份我会帮你吃掉,你来也是自来!」

  伊昂望着金城远去的背影,勉强站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伊昂才到教会。没看到金城,食物发放已经到了尾声。伊昂急忙排到队伍最后。前面的男人似乎已经排过好几次,一脸满足样,教人羡慕死了。

  终于轮到伊昂了,看到食物,他吐出放心的叹息。跟普乐多的慈善厨房不同,教会发放的食物诚意十足:猪肉蔬菜味噌汤、什锦饭、炸鸡块、番茄沙拉、蜜柑。光是看到味噌汤的蒸气,伊昂的胃就吓得紧缩成一团。而且教会的人允许他们待在温暖的室内用餐。嘴唇碰到热呼呼的味噌汤时,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眼泪沿着伊昂凹陷的脸颊掉进汤里。

  吃完久违的温热餐点,伊昂饱着肚子走到外面。几小时以后,马上又会肚子饿了吧?伊昂想到立刻又要为饥饿所苦,觉得活着根本空虚到极点。

  冬阳即将西沉。在寒风席卷中,伊昂踏上即将日暮的青梅街道。

  「小哥,这个给你。」

  貌似游民的老人递出一只塑胶袋。里面装着两颗饭团。

  「你饿了吧?吃吧。」

  「谢谢你。」

  伊昂把身体弯成一半行礼。

  「你刚才喝味噌汤的时候都哭了。我也经历过,冻得快死的时候,热呼呼的汤真的是好喝得要命呐!」

  伊昂一次又一次点头,脸颊都已经湿了。自己是怎么了?泪水就像小便泄洪似地流个不停。伊昂边走边用袖子擦眼泪,觉得自己变回了年幼的孩子。

  回到涩谷宫殿附近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西沉。明天靠着饭团可以勉强度过,可是后天呢?再隔天呢?伊昂发抖,他清楚地体会到阿昌的绝望。想起今后永无休止的苦难,他怕得不得了。然而自己为何对阿昌那么冷漠?一想到阿昌现在正窝在最上的公寓对最上撒娇,伊昂没来由地难过起来。注意到时,自己又哭了。

  一辆黑色的高级进口轿车驶来,停在伊昂旁边。车窗无声无息地降下,飘出一股他从没闻过的香味。一只又细又白的手伸了出来,那只手把一万圆钞票塞进伊昂冻僵的黑手后,车子就一眨眼地开走了。伊昂过好久才发现自己被人施舍了。

  难以置信。白天饿得都快动弹不得,黄昏时却吃得饱饱的,身上有饭团,手中还握着万圆钞票。直到刚才还在抽泣,这变化大到伊昂都想捏捏自己的脸颊,确定是不是在作梦。

  伊昂慌忙扫视周围,不过忙碌地行经十字路口的人看也不看伊昂。迎接前所未见的寒冷年底,路人的眼神都一样尖锐,没有半点宽容。因为走在路上的全是些穷人。

  有钱人都是开车。刚才施舍他一万圆的宾士车,不也一下子就消失在松涛的豪宅区了?对方是出于有钱人特有的一时兴起,才会想要施舍哭泣的少年游民吗?

  不过奇特的有钱人怎么想不重要,总之命暂时是保住了——就靠着这么一张小纸片。伊昂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对自己失望。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沮丧绝望,其实绝大部分都是来自于穷困。他实在不懂自己这个人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

  伊昂绕到餐饮大楼后面的小巷,靠着疑似厨房的窗户透出来的光线端详万圆钞票,看过次数都可以数得出来的万圆钞票。有钱人的钞票跟伊昂平常看到又旧又皱的钞票完全不同,笔挺得几乎可以把手割破,连条折痕也没有。

  有钱人领到的都是新钞吗?他曾经听说,不管买的东西有多么少,有钱人都是用信用卡付帐,所以他们昂贵的钱包里绝对不可能放进别人摸过的脏钱。伊昂闻闻新钞的味道,有一种很有价值的气味。我该用这张钞票做什么?我想做什么?平常的话,伊昂会反射性地想到吃,但一旦有了余裕,也会遐想起其他事情来。原来我也有欲望啊……伊昂想要嘲笑自己。

  伊昂立刻往千代田稻荷神社前的国际市场走去。入夜以后,即使是最上也会回家。游民也不会前往危险的闹区,而是关在自己的纸箱屋或帐篷里。伊昂判断应该不会引人注目。即使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挑选暗处移动。

  伊昂在栉比鳞次的二手衣物店挑了一间印度年轻人开的店。他把标价一千五百圆的成人羽绒衣杀到千圆买下来。羽绒衣尺寸大到可以装得下两个伊昂,不过晚上这样也可以拿来当棉被,令人开心。

  伊昂得意洋洋地用万圆钞付帐时,感觉在只有零钱转来转去的市场隐约掀起一阵动摇。伊昂急忙把厚厚一叠的千圆钞塞进口袋。市场有很多熟人,而且靠近置物柜店,不能久留。就在他要跑走时,有人叫他:

  「喂,小哥,算你便宜,买几本漫画再走吧。」

  是角落的旧书摊。上次老板明明就对伊昂不屑一顾,伊昂还记恨在心,没有理他就跑走了。

  他得意地披上刚买的羽绒衣往代代木方向走去。羽绒衣里塞了许多羽毛,御寒度百分百,那种暖意让冻僵的身体简直像要融化了似的。这下子防御力增加,应该可以顺利熬过冬天吧。

  这件羽绒衣的物主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伊昂闻闻袖口,有股淡淡的整发剂香味。伊昂忽然想起最上。因为最上也穿着一样的黑色羽绒外套。可是这件很大,或许是体格魁梧的外国人穿的。衣服上的香味也是他从没闻过的味道,如果自己是出生成长在那样遥远的国度就好了,那种就连最上也没去过的国度。伊昂折起袖口,陶醉在幻想中。

  伊昂去代代木车站前的投币式淋浴间排队。寒风中有十个公寓没浴室的穷学生、劳工和游民默默排着队。

  淋浴间里充满了异样的霉臭味,而且短短七分钟就要两百圆。可是用热呼呼的水温暖冻僵的身体,对露宿街头无家可归的人而言是最大的奢侈。离开儿保中心以后,伊昂洗澡的次数用一只手都可以数出来。靠着淋浴稍微暖和的身体,有厚厚的羽绒外套保护,伊昂浑身充塞着满足,甚至忘了刚才还窝囊得哭泣的事。

  伊昂用五百毫升的保特瓶汲了公园的水回到涩谷宫殿。里面没有变化。他潜进宴会厅后面当成基地的休息室,用手电筒试着阅读捡来的报纸,但在温暖的羽绒衣包裹下,伊昂在不知不觉间沉沉地睡去。

  2

  隔天早上,伊昂好像听到许多人的脚步声,因而醒过来。从外头的光线判断,大概是上午十点左右。

  铜铁兄弟总算来迎接他了吗?伊昂跳起来,但脚步声有好几个人。而且声音在建筑物各处作响,感觉像是有许多人进入建筑物中调查什么。终于要展开拆除工程了吗?

  伊昂收拾身边的东西,躲进柜子深处。他打算看时机溜出去。许多人在走廊来来去去,没多久便有人开门走进来,发出踢坐垫的声音。一定是掀起了漫天灰尘,伊昂听到咳嗽声。

  「没有异常。」

  报告的声音很年轻。建筑物各处传来报告声和粗鲁的脚步声。从头到尾都有敲钉子般的咚咚声作响。脚步声不仅迟迟没有离去,还偶尔会跑来跑去,加上怒吼声,整个宫殿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

  究竟过了多久呢?伊昂忍耐着柜子里灰蒙蒙的空气,在黑暗中吃了冰冷的饭团,喝保特瓶的水。他竖起耳朵听着,某处传来年轻男人的哄笑声。

  好像不是来拆房子的。万一是放火的怎么办?如果遭纵火,伊昂可逃不掉。

  伊昂突然害怕起来,推开柜门观察休息室的情况。伊昂拿来当床睡的坐垫散落各处。是刚才进来的年轻男人踢乱造成的吧。

  声音一下子不见了。外头传来踩过枯草的沙沙脚步声,还有细微的吵嘈声。人终于离开。

  伊昂穿上羽绒外套,拿起家当。万一出了什么不妙的事,他打算就这样逃走。

  他从走廊看外面。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人声。松了一口气,跨出脚步,结果脚底一滑,险些跌倒。走廊上撒了满地的白色小东西。是塑胶制的圆形物体。这是什么?伊昂捡起几个放在掌心端详。然后握在手里,朝大厅走去。

  伊昂不经意仰望画有铜铁兄弟的壁画,由于过度惊愕,大声叫了出来。伊昂后来画上去的小人图样,还有「伊昂在这里」的讯息被涂成一片黑。

  伊昂觉得自己的心意被彻底抹杀,怔在原地。原本的亢奋一下子被斩断了,无处排遗的深切期待在伊昂体内反弹、仓皇来去。

  突然间,背后响起一道压低的声音:

  「Freeze。」

  什么?伊昂回头,一把长枪抵住了他的头。

  伊昂茫然。枪很可怕,但架着枪的男子风貌更是前所未见。枯草般杂乱的长发垂在头上,直盖到胸口。底下是迷彩花样的战斗服,脸上戴着全罩式护目镜,根本看不出长相。

  「出去,这里是我们的战区。」

  护目镜里传来模糊的声音。

  伊昂被枪抵住,既害怕又混乱。他呆呆地看着枪口。

  「双手举起来。」

  枯草怪物把指着伊昂脑袋的枪口移到胸口说。伊昂赫然回神,挥起手来:

  「住手!不要开枪!」

  男子以冷静的口吻重复:

  「双手举起来。」

  伊昂慌忙举手的时候,白色的小物体从掌中撒落下来。是刚才在走廊上掉了一堆,他捡起来握在手里的。男子眼尖地看到说:

  「你捡BB弹干嘛?」

  伊昂吃了一惊,望向自己撒出去的物体。这就是BB弹吗?他第一次看到真的BB弹。

  一样是少年游民的铃木以前曾经说过,有一群人会用模型枪和BB弹玩战争游戏。尤其是住在地下的地下帮,有许多这种游戏的爱好者。

  「你也在临战中?」

  「不是。」

  伊昂否定。他知道那是模型枪,就要把手放下来。这满头枯草也是为了变装而戴上去的吧。一群喜欢战争游戏的家伙在废墟的宫殿里面打起仗来。伊昂还那样屏气凝神地躲起来,真蠢。

  「谁准你把手放下来的?手举着。你是什么人?」

  男子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厅。伊昂不情愿地举手,一股怒意油然而生。

  「你才是什么人?怪模怪样的,是在玩战争游戏唷?」

  男子以模糊的声音匆匆地说:

  「游民小孩是吧。快滚回公园。」

  「虽然穿成那样,但你也是游民吧?你才滚回去咧。」

  「我是军人,不是游民。」

  伊昂不耐烦,用运动鞋的鞋底踏住几颗BB弹。他以为这种假枪吓得了人吗?教人气愤。

  「擅自闯进我家,少在那里臭屁地命令。该出去的是你们。」

  「这个地点被我们『夜光部队』接收为战区了。战区只有武装者才能进入,滚出去。」

  「这里是我先找到的,你们才滚出去。」

  「这里不是你家,你也没有住这里的权利。证据就是那张图。我们的部队接收的地点一定都会画上那张图,可是那个时候你没有阻止那张图被画下。」

  男子以枪口指示画在墙上的铜铁兄弟。

  「我碰巧不在,有什么办法?」

  伊昂吼道。他回头望向被抹掉的部分,不甘心极了。

  「倒是你们,干嘛涂掉我的讯息?那是铜铁兄弟给我的通知,所以我才写上讯息,你们怎么可以随便涂掉?」

  「你这小鬼脑袋有问题啊?」

  男子嘲笑。

  「才不是。那张图是画给我的,是我『兄弟』铜铁给我的讯息。你们为什么涂掉我写的话?」

  「听不懂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别太目中无人了,要我拿子弹射穿你那小小的眼珠子吗?我马上就能让你瞎掉。」

  男子再次用枪瞄准伊昂的脸,伊昂反射性地用手护住。虽然是模型枪,但被瞄准脸部还是很可怕。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地下帮的一员,或许会觉得干掉一、两个游民根本不算什么。

  地下帮自称「地下街的保安队」,向各店家索取保护费。他们的做法很蛮横,如果店家拒绝,就会进行手法高明的骚扰行动。比方散播不好的传闻、对车子动手脚,或是在店家铁门或墙上用难以清洗的油漆涂鸦。涂鸦很难清除,而且清除也要花钱,所以据说最近的地下帮主要都是以涂鸦做武器。

  而且他们有自己的规矩,绝对不会骚扰地下街的乘客或顾客。如果对客人动手,等于是跟警察和铁路公安为敌。

  地下帮聚集在地下停车场的暗处或无人知晓的洼地,一到晚上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传闻中,他们对连接地下铁、高楼大厦地下室、都市地下隧道以及人孔盖了若指掌,四处移动,在里面生活。

  其中也有许多人染有毒瘾,很多药头都是来自地下帮。他们瞧不起公园村那些循规蹈矩的露宿者。也就是说,地下帮近似于犯罪集团,与露宿街头者泾渭分明。

  冷不防地,对开的玄关门被「碰」的一脚踹开,十几名年轻男子蜂拥而入。每个人都拿着枪,穿着迷彩图样的外套和长裤,或是卡其色的战斗服。其中也有人只是牛仔裤和在头上缠条毛巾的打扮,但都戴着全罩式护目镜,显得诡异极了。

  里面有个光头戴全罩护目镜的人。他的护目镜上用白漆写着「夜光」二字,就像在叫人瞄准那里。男子似乎是头目,每个人都对他摆出立正姿势,用枪指着伊昂的男子也放下枪敬礼。

  光头开口了:

  「丸山,那家伙是什么人?」

  用枪指着伊昂的男子立正说:

  「是!他是俘虏。」

  「市民吗?」

  「应该是住在这里的游民小鬼。」

  「放逐他。」

  丸山用枪身推撞伊昂的背。枪打到背骨,非常痛。

  「滚!」

  「住手!」伊昂甩开枪身。「这里是我家,你们是晚来的,怎么可以抢人家的地盘?还有铜铁兄弟在哪里?他是你们的同伴吧?我要去哪里才能见到他们?」

  「这家伙在说什么?」光头不愉快地吼道。

  「这幅画画的是我的『兄弟』。铜铁双胞胎在哪里?告诉我吧!」

  伊昂拼死地说。结果光头回头瞥了士兵一眼。有人知道铜铁兄弟吗?伊昂紧张地等待回答,但因为每个人都戴着全罩护目镜,看不出表情。光头说着跟丸山一样的话:

  「图是『夜光部队』接管此地的证据。」

  伊昂不耐烦地怒声说:

  「谁知道什么『夜光部队』!告诉我双胞胎在哪里,要不然我会死掉!」

  或许自己真的会死掉——伊昂想。现在伊昂活着最大的理由,就是与铜铁兄弟相会。

  「那就去死吧。丸山,处刑。」

  丸山把枪瞄准伊昂。

  「什么处刑,不过是玩具罢了。」

  丸山从数公尺外极近的距离对着伊昂举起枪。伊昂一步步朝有壁画的墙壁后退。

  「开枪!」

  光头命令,丸山毫不犹豫地开了两枪。伊昂感到两条大腿迸射出强烈的疼痛,人倒了下去。只是被小小的塑胶子弹打到,冲击却大得宛如遭皮鞭鞭打。

  「这下你的双腿已经断了。你会出血过多,在今晚死掉。」

  光头宣告,交抱起双臂。丸山接下去说:

  「快滚!下次再被我看到,一定叫你瞎掉。」

  两名士兵抓起倒地的伊昂双手,把他拖到玄关,然后分别抓起他的手脚,像丢东西似地把他扔到回车道。没多少体重的伊昂撞在水泥地上,反弹后直滚到回车道边缘。伊昂很瘦,骨头被震得痛到他连叫都叫不出声。他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听到士兵的对话:

  「没有值钱的东西吗?」

  一个人把枪口伸进背包里面搅动。那名士兵体型细小,年纪跟伊昂差不多,相当瘦弱。

  「净是些破烂东西。」

  「有钱就不会住这里了嘛。」

  两人嘲笑后,踢足球似地把背包踢得远远的。东西散乱一地,但伊昂不在乎,他只担心万一被搜口袋该怎么办。家当没事,钱也安好,还不算衰到极点。

  原本凄惨到家的心情因为刚才的事而平复了,伊昂仰望灰色的天空。灰色的云层另一头,感觉得到太阳的存在。涩谷宫殿里应该开始举行攻阵游戏了。枪声与士兵奔跑的声音连续不断。

  水泥地面传来大地的冷气。伊昂再也承受不了寒冷,强忍痛楚撑起上半身。左肘痛到弯不起来,可是他还是努力捡拾家当,背起背包。为了避免被本馆的人看到,屈着身体移动到枯草皮上,然后藏身在正面玄关旁枯成褐色的杜鹃花丛后。

  伊昂脱下裤子,检查被BB弹击中的地方。两腿中弹的地方就像开了洞似地变成紫色的瘀伤,颜色从中央呈放射状地淡去。「处刑」的痕迹,伊昂看到伤痕,感到一股比真的中枪还要深的屈辱。他想报复那群人。

  午后的太阳已经开始转弱了。这是一年之中日照最短的季节,而且风很冷。只能等待夜光部队回去以后,再次回到涩谷宫殿睡觉。伊昂在草丛中一心三思等待夜光部队「战斗」结束。

  「撤收!」

  他听到光头大吼,从杜鹃花丛后面偷偷窥看。先出来的光头向部下打信号。士兵从里面三三两两出现,排成高矮不一的队伍。全部共有十五人。丸山可能是士官,一个人站在前面。

  突然间,伊昂闻到一股焦味。他吃惊地抬头一看,宫殿的厨房和大厅后方升起滚滚白烟。

  纵火。原来是这些家伙干的吗?尽情享乐,用完之后就不要了吗?自己被赶走,栖身之处被剥夺,伊昂激愤不已。他再次发誓绝对要报仇。可是夜光部队那群人若无其事地排成队伍。

  「训练结束。现在解除装备撤收,自各回归部队,两小时后在总部前集合。」

  全员敬礼,迅速卸下装备。全罩式护目镜取下后,每个人的真面目露了出来。伊昂看着他们的脸,没有任何一个长得像铜铁兄弟。

  光头男子好像有外国血统,轮廓很深,五官很漂亮。他像要藏住自己的光头似地,从口袋取出黑色毛线帽戴上。

  用墨镜遮住眼睛的丸山把枪集中到一处,分装到两个袋子里。护目镜也是,所有人的护目镜都装进一个大袋子,由体格壮硕的人扛着。

  丸山从口袋掏出钥匙,打开缠在铁门上的锁。铁门轻易地打开了。他们怎么会有钥匙?伊昂感到不可思议。

  或许是让渡或改建工程迟迟没有进展,失去耐性的债权人委托地下帮放火烧毁涩谷宫殿。

  几年前,百轩店的国际市场附近有段时期火灾频仍。传闻说一部分商店拒绝迁移导致工程延宕,不耐烦的地主因而策画放火。还有更可怕的传闻指出,其实是为了诈领保险金。那么纵火或许也是地下帮的生计之一。想到如此肮脏的家伙可能与铜铁兄弟有关,伊昂开始害怕知道真相。

  伊昂决定跟踪他们。不过士兵们是三三两两离开的,伊昂无法行动。

  涩谷宫殿冒出的烟雾愈来愈大,还有轻微的爆炸声。远方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如果再拖拖拉拉,可能会被当成纵火犯。伊昂急了,消防车也因为接到的是高级住宅区的通报,所以出动得特别快。

  伊昂拖着疼痛的身体总算翻越围墙,背着装枪大包包的士兵和光头正要一起搭上计程车。

  伊昂发现翻他背包的瘦小年轻「士兵」就走在几十公尺前,便追了上去。如果在这里追丢,就再也找不到地下帮的夜光部队了吧?也追踪不到铜铁兄弟的下落。

  士兵穿着迷彩花纹的军用外套和卡其色长裤,背黑色背包。他丝毫没有察觉伊昂跟在后面,悠哉地走到道玄坂。

  途中与消防车错身而过时,士兵回望涩谷宫殿,那张稚气的脸上浮现笑容。他经过「一O九」,在复杂的十字路口前进入地下街。伊昂为了不在人群中追丢他的身影,急忙也要下楼梯。

  忽然间,他发现视野角落似乎有什么令人介意的东西,抬起头来。看到最上就站在路口对侧,许久不见的最上。

  最上没有发现伊昂。一如往常的打扮,皱着眉头,一脸严肃,仔细观望着四周。他是在找伊昂吗?

  「我在这里!」

  伊昂有股想要大叫的冲动,但连忙咬住了嘴唇。那是要写给铜铁兄弟的讯息。他讨厌最上,谁叫他要背叛。不,伊昂已经不需要最上了。因为铜和铁在等他。

  伊昂走下通往地下街的阶梯。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与最上断绝了关系,心一阵刺痛。快点回去跟最上打招呼,快去!伊昂感觉心中有个声音迫切地催促他。可是伊昂又拼命地压抑。憎恨与嫉妒,伊昂感觉既肮脏、漆黑又强烈的感情正逐渐渗透了自己。而且意外地舒适。

  会想要出声叫最上,是出于还残留在自己身上的孩童纯真吗?我已经要变成大人了。伊昂告别最上,还有过去的自己。

  士兵两手插在口袋,穿过小店铺林立的狭窄地下街。伊昂避免引人注意地追上去。士兵在化妆品店后方忽然失去了踪影。进到店里了吗?伊昂慌忙窥看,却没看到人影。店旁有员工用的厕所,是在里面吗?如果立刻进去,可能会迎面撞上,所以伊昂在外面等。可是迟迟没有人出来。

  伊昂下定决心打开厕所门。士兵不在里面,马桶间里也没有人,剩下的就只有写着「清扫用具」的门了。他会躲在里面吗?

  门没有锁。收着拖把和水桶的小房间里面还有另一道门微掩着。冰冻的冷风从那里吹来,抚过脸颊。伊昂看到有座楼梯通往漆黑的地下,他走进小房间,打开那道门。阶梯很简陋,以水泥平台和房间相连,但铁制阶梯本身只是用钢缆吊着而已。阶梯的前方融入黑暗,看不见尽头。又黑又深的黑暗在下方张着大口。

  远处偶尔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是地下铁的声音吗?伊昂竖起耳朵,也听见细微的流水声。涩谷正下方居然有这么深的洞穴,令人无法想像。

  伊昂被从无边黑暗散发出来的冷气冻得发抖。感觉会被洞穴吸进去坠落一般,他怕得无法动弹。同时也感觉到一股诱惑,想要走进这深不见底的垂直竖坑里一探究竟。该怎么办?伊昂在阶梯上犹豫不决,结果闻到附近传来一股烟味。

  「你有什么事?」

  士兵就站在近处的黑暗里抽着烟。

  「喂,你聋了啊?我问你有什么事?」

  士兵靠坐在阶梯的扶手上,抓着钢缆抽烟。那姿势非常危险,万一失去平衡,会坠落到无底深渊。

  「我也想加入部队。」

  士兵顶出下巴:

  「可以先把门关了吗?那么亮,教人怪不自在的。」

  如果关上门,是不是就再也出不去了?伊昂很担心,但还是狠下心关门。四下顿时变得一片漆黑。黑暗中只有香烟的火光像萤火虫般闪烁。

  「还出得去吗?」

  伊昂不安起来,忍不住发问,没想到对方意外亲切地回答:

  「自个儿开门看看。」

  门轻易打开了。放着拖把和水桶等清扫用品的小房间被天花板苍白的萤光灯照亮,就像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伊昂松了口气,再次关上门。于是士兵把正在抽的烟扔进黑暗中。小小的红点无边无际地坠落,终至消失不见。

  「好深。」

  伊昂呢喃,士兵的声音响起:

  「还有更深的洞。」

  「这里是什么地方?」

  「地下铁的通气孔。」

  下面有地下铁行驶吗?伊昂还没有坐过地下铁,他想搭搭看穿梭地底而行的电车。

  「怎么样才能加入夜光部队?可以告诉我吗?」

  伊昂再一次问。士兵好像笑了。看不见表情,但隐约传来空气的震动。

  「给我钱,我就告诉你。」

  「多少钱?」

  「一张。」士兵回答。是指一千圆吗?伊昂摸索口袋,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千圆钞。虽然不想让宝贵的钱减少,但他怎么样都想知道铜铁兄弟的秘密。

  伊昂指尖的钞票一眨眼就被抢去,然后四下忽然亮了起来。是士兵点燃打火机,确认千圆钞票是不是真的。伊昂借着火光看到了士兵的脸。单眼皮,一脸困倦。可能是检查完了,打火机一下子又熄了。

  「这样就好。」

  「我付钱了,快告诉我。」

  「条件只有一个。」只有声音传来。「只限在地下长大的人。」

  伊昂叹息:

  「那就不行了。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你是在地下长大的吗?」

  「没错。我被丢在地下铁的厕所,被清洁欧巴桑捡到,像养弃猫那样偷偷把我养在厕所。我从出生的时候就一直以为世界是黑的。」

  「你叫什么?」

  「萨布。Subway的萨布。」

  「我叫伊昂。」

  「死了这条心吧,伊昂。你不适合地下,地下的生活就像沟鼠,你还是在明亮的公园村生活吧。那里不是大家一起和乐融融地煮大锅饭,还会开放泳池给大家洗澡吗?」

  萨布嘲笑着,好像开始下楼梯了。阶梯像荡秋千似地吱咯摇晃着。

  「等一下,萨布。如果我拿钱来,你们会让我加入吗?」

  「不是我决定的。」

  声音从底下传来。萨布说着,愈来愈往下深入。伊昂焦急地问:

  「那是谁决定的?」

  「大佐。」

  「是今天来的人吗?」

  「大佐不出击。」

  「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

  声音被地下铁的轰隆声掩盖,几乎听不见了。

  「我知道了。你明天可以在同样的时间在这里等我吗?」

  伊昂吼道,但萨布好像下到很深的地方去了,没有回话。踩踏铁楼梯的铿锵声逐渐远去。

  伊昂决定试着走下几阶。他握住冰冷的扶手,战战兢兢地下了五阶。可是那感觉就像把身子抛向虚空一样,阶梯湿湿滑滑的,令他惊恐万分。

  伊昂放弃追赶萨布。好不容易回到上面的平台,才发现连平台也只是从垂直的墙面突出、只有五十公分宽的水泥块,他吓得腿都快软了。

  想到地下帮每天都在这么危险的阶梯来来去去,伊昂觉得想要加入夜光部队的念头实在是太有勇无谋。可是伊昂不能放弃。他是为了什么而甩掉最上的?他是为了什么而忍受「处刑」的屈辱?

  推开铁门,是摆放清扫用具的小房间。伊昂松了一口气,坐在倒放的水桶上。瞬间身上的跌打伤痛一拥而上,他忍不住呻吟。

  3

  夜深了,伊昂走上百轩店的坡道。他注意回避熟人,谨慎地穿过千代田稻荷神社前的国际市场。

  以前在这里徘徊的双胞胎街童怎么了?伊昂查看覆盖蓝色塑胶布的摊子底下,但不见人影。

  想到反正一定是最上安置了两人,照顾他们,伊昂就觉得自己身在好遥远的世界。但现在的他有个明确的目标,伊昂为自己感到骄傲。

  伊昂蹑手蹑脚进入稻荷神社后面的住商混合大楼,打开置物柜店的门。

  果然是手枪婆在看店。老太婆披着满是毛球的红色罩衫,戴着一样的红帽,看着口袋书大小的电视,喝罐装咖啡。桌上摆着装麻糬的盒子。

  手枪婆看到伊昂进去,瞥了他一眼之后摆出臭脸。她立刻把电视扔进抽屉里。

  「好久不见啦。你是跑哪去啦?我这儿不会再雇用无故缺勤的人,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对不起。」

  伊昂道歉。

  「对不起就没事的话,世上就不用警察啦!你没听过这句话吗?就算你跟我下跪,我也绝对不会再雇你。」

  伊昂默默地行礼。

  「真的对不起。」

  「就跟你说没用了。就算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你。」

  「我不是指那个。」

  「那你是指哪个?」

  「阿姨的手枪可以借给我吗?」

  伊昂话刚说完,手已经抓住了老太婆放在桌上的黑色皮包。

  「你干什么!」

  老太婆急忙想要站起来,伊昂反射性地踢了椅子。手枪婆被那么一踢,一个筋斗跌在地上。伊昂趁机摸索皮包内部。底部有个钢铁制的东西。伊昂望着手中枪身黑色的手枪。它沉重、不祥得难以置信。

  「你对老人家做什么!」

  老太婆跌坐在地上喃喃念道,但沉迷于手枪的伊昂根本没听进去。手枪是回转式五连发,里面装了铅色的子弹。

  「这是真枪吧?」

  用不着问老太婆,伊昂也感觉得出真货所具备的不祥与魄力。夜光部队所拿的自动步枪和来福枪跟这个比起来,显然只是玩具。

  伊昂陶醉地抚摸枪身。他觉得只要有这把枪就无所不能。他可以向夜光部队复仇,也可以见到铜铁兄弟。从此他将告别饥饿与寒冷,一个人也不再寂寞。就算见不到最上和凯米可也无所谓了。

  「可惜,那是模型枪。」

  手枪婆喘着气撑起上半身。她抚平染成橘色的稀疏头发,捡起掉在地上的红帽戴好。

  老太婆瞪着伊昂的眼神中有着强烈的愤怒与莫大的失望。伊昂别开视线,注视手枪。

  「骗人,这是真枪。」

  「是假枪。」

  伊昂把手枪对准老太婆。老太婆不为所动,嗤之以鼻。

  「你开枪啊。开枪也没用,那是模型。」

  「可是里面有子弹。」

  「都是假的,用来骗你这种傻子的。」

  「那我要开枪了。」

  伊昂就要朝着天花板试射的时候,老太婆吼了出来:

  「住手!会射到楼上的人!」

  「果然是真枪。」伊昂笑了。

  手枪婆抓住桌脚,勉强爬了起来。她不小心弄倒了罐装咖啡,伊昂默默地看着盒里的白色麻糬被染成褐色,污渍在桌上扩散开来的景象。

  老太婆微微咋舌,扶起倒下的椅子重新坐好。她好像撞到腰了,边呻吟边抚摩着。

  伊昂吃了一惊,望向手枪婆。他原本想问「你还好吗?」但感觉到强烈的怒意,便噤声不语。他有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老太婆做了什么,但另一方面仍然像是身处梦境一般。

  「你是个大傻瓜,伊昂。」

  「或许吧。」

  「不是或许,你就是个大傻瓜。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伊昂沉默了下来。他在这家店只打了两天的工,但已经成了完全不同于那时候的另一个人。

  「出了什么事?」老太婆再一次问。

  「没事。」

  伊昂翻找老太婆的皮包。

  「你在找什么?」

  「子弹。没子弹了吗?」

  「五发够多了吧?」

  伊昂大失所望,但心想应该有别的方法可以弄到子弹,便把枪收进自己的背包。他想要离开店里,手枪婆叫住他:

  「等一下。你没东西要寄放置物柜了吗?」

  「没了。」伊昂头也不回地回答。现在的他,重要的只有钱。他买了羽绒外套,洗了澡,给萨布一千圆,还剩下八千圆左右。这些钱维系着他的一条命。

  「把这个装进去吧,人需要这样的东西。」

  老太婆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四方形信封给伊昂。伊昂拿起来端详,上面写着「给伊昂」。

  「最上寄放的。他为没上过学的你写了封全是平假名的信,你就看看吧。」

  伊昂翻到背面。背面好像写着住址和最上的名字,但伊昂几乎看不懂汉字。他粗鲁地撕开信封。

  「里面没钱啊?」

  这下流的口音是跟萨布学的。信封里只装了两张信纸。伊昂瞥一眼,看见「我非常担心你」的字句,慌忙把信纸又塞回信封里。虽然很想看看最上写些什么,但他也知道一切已经太迟了。

  伊昂从口袋里取出百圆硬币。三十八号的置物柜正好空着。他把最上的信丢进去,粗鲁地关上,然后把钥匙摆在老太婆面前。三十八号号码牌的钥匙被倒出来的咖啡浸湿了。

  「钥匙拿走,那是你的。」

  手枪婆愤然道。

  「我不要。」

  「你这小孩怎么这么可怜?我头一次觉得你可怜。你要走的路,尽头只有地狱。如果你不想下地狱,现在立刻拿着这支钥匙滚蛋。你得有个依靠才行。」

  「我不需要!」

  伊昂大叫。

  「那就永远别来了!」

  手枪婆竖起拇指,用力朝下一比。

  伊昂跑下住商混合大楼的阶梯,想到最上得知这件事一定会大受打击,忍不住心痛起来。可是他也觉得有相簿的最上不可能了解他的心情。一出生就被扔在地下铁厕所的萨布让伊昂有更大的共鸣。没错,我比较喜欢那种人——伊昂自言自语。

  这是个云层厚重,看不见星星的夜晚。但也因为如此,寒意舒缓了一些。伊昂在路卜旁徨着。虽然还是一样无处可去,但他觉得背包里的手枪重量支持着他。

  伊昂无比渴望钻进萨布消失的地下。可是晚间通往地下街的道路受到管制,无法进入。他想起朝向黑暗的阶梯,想像自己从悄悄开在各处的洞穴钻进地下,自在地奔走。他好想加入地下帮,在钢铁兄弟的指示下行动。然后向对他「处刑」的家伙复仇。

  伊昂从松涛的坡道走向涩谷宫殿。随着距离接近,焦臭味也飘了过来。铁链被解开,门大大地敞开。伊昂穿过「禁止进入」的黄色带子,走近建筑物的残骸。涩谷宫殿被烧得不剩一丝残骸,偌大的土地只剩下焦黑的几根屋梁,宛如历经战争轰炸一般,惨不忍睹。伊昂本来还指望可以捡到一些什么。

  因为过于空虚,伊昂杵在原地,忽然有手电筒的光从大门靠了过来,是警官。

  「你在那里做什么?」

  伊昂拔腿就跑。他急忙绕到屋后,爬上围墙跳下去。如果被发现他背包里的东西就不得了了。他听见脚步声追上来,拼命地奔跑,冲进一座小公园,钻进公厕后面的草丛,想要躲到警官离开为止。

  「让开,这里是我的窝!」

  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伊昂又慌忙跑出去,无处可去,该怎么办才好?伊昂想起从楼梯底下吹上来的地下冷风。那里好像很冷,但一定有伙伴。自己真正的伙伴。

  伊昂趁着黑夜来到涩谷街上,进入「漫咖」。漫咖是漫画咖啡厅的简称。是可以看漫画,也可以上网的咖啡厅。最便宜的时段每小时也要八十圆以上,所以伊昂很少会来。不过手中有枪的今晚是特别的。

  伊昂进入漫咖的包厢,把背包抱在胸前。他担心会过抢,实在无法安然入睡。伊昂昏昏沉沉地打着盹,老是梦见一样的梦。最上和凯米可出现,笑咪咪地对他笑。然后梦中的自己向两人道歉。就像对手枪婆道歉那样,说着「对不起」。他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不归路。

  4

  萨布会来吗?如果他没有来,伊昂就得在那个危险的台阶等他。拜托,一定要在那里。

  伊昂怀着祈祷的心情前往地下街。他看准没有人的时候进入员工厕所,然后打开放清扫用具的门。

  「太慢了。」

  眼前就站着被门口射进来的光照得眯起眼睛的萨布。迷彩花纹的外套跟昨天一样,不过今天他穿牛仔裤。头发理得短短的头上戴着头灯,那模样像个年幼的炭坑童工。

  「太好了,你真的来了。」

  「钱呢?」

  萨布紧接着问。伊昂意识着背包里的手枪回答:

  「带来了。」

  如果他问多少钱,我要怎么回答?伊昂担心,但萨布仿佛事不关己,什么也没有问。

  「好了,走吧。大佐说他愿意接见你。」

  大佐究竟是什么人呢?不是铜铁兄弟吗?

  「大佐是不是双胞胎?」

  「不是。」

  萨布没什么兴趣地简短答道,然后打开额头上的头灯。

  「伊昂,跟上来。别忘了关门。」

  关上门后,瞬间就成了个黑暗的竖坑。萨布的头灯摇晃着照出下方的墙壁。万一摔下去怎么办?伊昂觉得屁股发痒。

  「别落后了。」

  熟悉阶梯的萨布迅速走下楼梯。伊昂拼命追赶,但一下子就被拉开距离。铁制的扶手很冰,因为怕摔下去而紧紧握住,手便从指尖开始冻了上来。手指冻住,就便不上力,很危险。可是看不见脚下,只能依赖扶手。伊昂朝着几公尺前方的萨布叫道:

  「萨布,你可以走慢一点吗?拜托!」

  萨布停下脚步,回头仰望还在上面磨蹭的伊昂。头灯的光直照伊昂,他一阵眼花撩乱,脚一滑,登时连摔了好几阶。

  「小心!」

  萨布吼道。千钧一发之际,伊昂的手总算抓住扶手,没有摔下去。冷汗猛地喷出来,全身都在发抖。撞到的手肘突然痛了起来,使不上力了。

  两人往下走了一段时间。伊昂为了平整呼吸停下脚步,仰望阶梯。换算成大楼,大概往下走了有五层楼深吧。

  遥远的上方有一条细细的光带。那是存放清扫用具的小房间门缝里泄出来的光。光是地上存在的证明。

  再见了,最上。再见了,凯米可。再见了,手枪婆。没有家的我,要进入地下的黑暗深渊,然后以那里为家,生活在其中。

  这个瞬间,不知为何,伊昂想起了「兄弟姐妹」。全部共有八人——不,九人。人数不确定,不过伊昂是底下数来第二个,有个叫「磷」的「妹妹」。「大人」一离开,大家就在房子的地下室玩耍。把坐垫带进去围出阵地,玩打仗游戏,或是用唯一一台旧游戏机玩「超级玛利欧」这款简单的游戏。游戏的领导,当然是铜铁兄弟。

  「不要发呆,快过来!」

  萨布吼道,伊昂回过神,开始往下走。从地下铁传来的轰隆声愈来愈大了,地下铁一定就从旁边驶过。

  「听好了,再下去一点,就要进入横坑,那边要小心。」

  很危险是吧。虽然可怕,但既然都已经来到这里,再也无法回头了。伊昂点点头。

  灰蒙蒙的热风迎面扑来,是地下铁的味道。伊昂闻着从没坐过的交通工具的气味,偶尔也会听到车门「噗咻」的关上。

  地下铁没有司机,也没有车掌。完全无人驾驶的电车由乘客自行开殷车门。只有发车的时候会发出气闸般的声音,恐吓似地通知乘客。

  「这里是第一道难关。如果你没有办法克服,就把你丢下。」

  萨布在阶梯的平台上等,指着砖墙上的横坑说:「那里距离阶梯有两公尺远。」

  「进这个洞后往下走,然后到车站月台。」

  萨布示范给他看。他翻过扶手,跳到墙上的洞穴,攀爬上去。他轻松完成之后,朝伊昂吼道:

  「试试看!」

  伊昂学他跳过去。大腿撞到墙壁,遭「处刑」的伤痛了起来。他利用砖墙上的凹凸,勉强钻进洞里。他卯足全力,萨布也没有伸出援手,只是蹲在一旁抽烟。他看伊昂成功了,把烟扔进黑暗里。

  「这边。」

  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两人继续沿着横坑往下。直径约一公尺的洞穴朝斜下方延伸,似乎连接着通风管。终点是一个机械室般的小房间。萨布把头灯收进怀里,向伊昂呢喃:

  「这里是车站月台。慢慢走,到处都有监视摄影机,绝对不可以看镜头。」

  萨布出房间后打手势,伊昂随即跟上去。萨布把手插在口袋里,装作乘客的样子,悠哉地走过。

  这就是地下铁月台吗?简直就像隧道。伊昂好奇又浮躁地东张西望。萨布折回来,站到伊昂旁边。他脸上微笑,装出哥俩好的模样,说的话却十分严厉。

  「不要东张西望。会因为行迹鬼祟被逮捕。」

  伊昂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逮捕是跟自己无关的事,可是他对手枪婆做的事是犯罪,是强盗。如果老太婆报警,警察二疋会立刻调阅路口或车站的监视摄影机。伊昂模仿萨布微笑。

  「这就对了,假装幸福就是了。听说监视摄影机会抓的,都是些全身散发不满的家伙。」

  萨布笑了。抵达漫长的月台尽头时,有一班地下铁开了过来。车头灯照亮伊昂,放慢速度。伊昂带着憧憬看着。

  「真想坐坐看。」

  萨布用手肘轻撞他,指示月台角落不起眼的门。

  「从那里进去,现在就是机会。」

  地下铁车门打开,乘客鱼贯走出来。每个人都往出口去,没有人会注意月台角落的少年。萨布一眨眼就消失在门里。伊昂也跟上去,又是个竖坑。这次梯子向上方延伸。虽然很陡,但至少不是一片漆黑。到处都点着红灯。

  「这次又是什么?」

  伊昂问,萨布答道:

  「紧急逃生梯。」

  两人默默地爬梯子。爬到尽头后,又打开一道门。结果到了某车站的阶梯旁,萨布一语不发地带领伊昂。两人走在餐厅林立的地下街,店里卖的都是伊昂看也没看过的食物,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萨布进入流行时尚大楼的地下入口,又利用紧急逃生梯往下到地下三楼,这次是一条阴暗的甬道。

  「东京建筑物的地下几乎都彼此相连,所以我们都这样移动。」

  「不会累吗?」

  伊昂问,萨布摇摇头:

  「对地下了若指掌,不管任何地方都可以经由地下前往,是我们的骄傲。」

  狭窄的通道也有游民的身影。每个人都躺在地上,对着黑暗投以空洞的视线。经过通道的时候,伊昂害怕碰到认识的人,不断避免目光接触。

  尽头是一座狭窄的楼梯,仅容一个大人通过。经那座楼梯下去地下四楼后,有一道看起来很沉重的门。萨布开门的瞬间,伊昂差点被里面浓重的废气薰得头晕眼花,是一座广大的地下停车场。

  各处都设有橘色的朦胧照明。裸露的排气管爬过天花板,墙壁上覆满了泛黑的污渍。

  「不妙。」

  萨布突然拉扯伊昂的羽绒外套衣角。伊昂看见一个骑机车的员工朝这里过来了。他被萨布推撞躲到白色箱形车后面。

  员工停下机车,检查传到手机的监视摄影机画面,纳闷地歪着头。伊昂屏住呼吸。如果在这里被抓,他有枪的事会曝光,那样就完了。萨布用手指戳伊昂的背,伊昂回头一看,萨布正嘲笑着发抖的他。伊昂难为情地缩起身体。

  员工四处搜索,最后死了心似地留下排气声离去。即使如此,萨布和伊昂还是小心提防,躲在车子后面移动。

  总算抵达停车场的尽头。萨布飞快地确定周围后,打开一道写着「机械室」的生锈门扉。里面盘踞着被铁丝网包围、大肠般的管线。

  「这里是帮浦室。地下一定都有排水设备。帮浦室可以通往其他大楼,或有秘密通道。迷路的时候第一个就找帮浦室。记住了没?」

  萨布匆匆说明后,打亮头灯。要从这里去哪里?萨布丢下困惑的伊昂,攀上帮浦室墙上的梯子爬了上去。他轻松地掀开天花板的板子,钻进上面。应该又进了其他楼层。他们从大楼地下三楼的通道下了一楼到停车场,现在又往上爬一楼,所以还是地下三楼吗?

  混乱的伊昂慌忙抓住梯子。萨布在地下自由自在地移动,让伊昂有种酩酊大醉的感觉。他不晓得自己现在身处哪一带、又要往哪里去。

  「我们要去哪里?」

  伊昂自言自语,萨布没有回头,答道:

  「你就当做沿着副都心线往新宿去吧。东京的地下是以地下铁网路相连。所以我们才会被叫作地下帮啊。」

  帮浦室的天花板上有黑暗的通道,宽约四公尺,高约两公尺。充满压迫感的通道漫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墙壁不停滴水,流入墙边的细沟。沟水以意外的高速朝两人前进的方向流去。

  「这条路是干嘛的?」

  「检修用的通道。不过是以前做的路,现在没使用。」

  「以前是多久以前?」

  「我哪知道啊?」

  萨布的头灯照亮黑暗的地道,伊昂怀着不安的心情看着。涩谷地下街意想不到的通气孔、通到月台的倾斜隧道、垂直延伸的紧急逃生梯,全都在地下铁附近,所以没那么可怕。

  可是这条路又黑又湿又封闭,一片死寂。万一得一个人走这种路该怎么办?伊昂不安极了。

  「你不怕吗?」

  「怕什么?」萨布摇头。「我一出生就住在地下了,这对我来说才是常态。告诉我这条路的也是清洁的欧巴桑。」

  从天花板落下来的水滴滴在伊昂脖子上,冰得把他吓得忍不住尖叫。

  「你不想住在地上吗?」

  「不想,可是我住过。欧巴桑带我去过她住的公寓。那时我大概六岁。」

  「好玩吗?」

  「一言难尽啊……」

  萨布的声音沉了下来。

  「清洁欧巴桑就像你的母亲吗?」

  伊昂不经意地问,结果走在前面的萨布回头了。头灯的光擦过伊昂的脸,打在天花板上。

  「少说得一副你很懂的样子。我不晓得母亲是什么样的东西,无法回答你。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正常长大的。你不也是吗?伊昂。」

  虽然说得严厉,但萨布脸上在笑。

  「那个欧巴桑怎么了?」

  「死了,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怎么死的?」

  萨布一脸吃不消的样子。

  「喂,你当作是在审犯人啊?」

  「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摔下地下铁的轨道,触电死掉了。」

  萨布耸耸肩膀说。

  「真可怜。」

  「可怜吗?」萨布反问。「那你咧?」

  「我什么都不记得。」

  「这么刚好唷?」

  萨布讪笑,伊昂沉默。他什么都不记得,也失去知道的方法了。他想起从置物柜被偷走的剪报,他的确是「兄弟姐妹」的一员。那么「父母」呢?他没有半个「父母」。屋子里只有「好心的大人」、「坏心的大人」和「不好不坏的大人」。也就是只有他们小孩和并非父母的「大人」而已。

  被清洁欧巴桑养大的萨布跟自己不一样。原以为萨布与自己境遇相近的伊昂受到轻微的打击。萨布有过特别的「好心的大人」。那类似于最上吗?

  忽然间,伊昂想起他把最上的信丢在置物柜的事,在潮湿的通道踉跄了一下。手枪婆说「你得有个依靠」。那么无依无靠的自己要去哪里?一再浮现的迷惘在黑暗的洞穴中再次涌出,令伊昂沮丧不已。

  「这里没有大人吗?」伊昂以颤抖的声音问。

  「才没有。我们就是讨厌大人,才躲起来生活的。」

  「那等到变成大人了要怎么办?」

  萨布停下脚步,边点烟边说:

  「自然而然就会离开。」

  最上试图教导伊昂在现实社会生存的方法。为了变成「好心的大人」的训练,「谢谢、对不起。这两句话对谋生会有莫大的助益」。

  最上,就算不知道那些礼仪,只要待在地下,就可以像萨布这样活下去啊。伊昂感到得意洋洋。

  告诉他区别「大人」方法的铜铁兄弟会住在这里也是当然的。因为我们永远都不会变成什么「大人」。

  好想赶快点见到双胞胎兄弟,伊昂像要甩开恐惧似地拱起肩膀。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的迷惘一扫而空。

  通道对面出现摇晃的光。伊昂吓了一跳停步,萨布向他低喃:

  「放心。」

  好像是同伴。萨布的头灯光圈中,出现了一个高瘦如昆虫的少年,他把手电筒固定在肩上,是在涩谷宫殿看过的面孔。一想到对方是嘲笑着看自己被「处刑」的家伙,伊昂就气得紧晈嘴唇。两人用食指轻竖在嘴唇上打招呼,就像在说「别出声」。

  「北参道在进行排气孔养护。」

  「比定期早了三天?」

  「是啊,有点不太寻常,曹长在担心会不会是在狩猎暗人。」

  「暗人是什么?」

  伊昂忍不住问,高个儿少年露出狐疑的表情。

  「这家伙谁啊?」

  「入队志愿生。」

  萨布答道,高个儿取下盾口的手电筒,照亮伊昂的脸。

  「怎么,这不是涩谷宫殿的小鬼吗?明明被处刑了,还想入队?看你长得一张热爱阳光的脸蛋,还是清爽的朝阳呢!」

  被说得仿佛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似的,伊昂瞪了瘦个子的少年一眼。他瞬间想到的是代代木公园里最上和凯米可的侧脸。光是沐浴在阳光下,看起来就好幸福的样子,为什么呢?

  伊昂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把所有在阳光底下的回忆埋葬起来。就算再也见不到光也无所谓,我要选择生活在黑暗的地下。就像小时候和「兄弟姐妹」在地下室游玩那样幸福,再也见不到阳光也无所谓。

  「我才不喜欢阳光。」

  伊昂觉得这句话决定了内心对最上反复了无数次的诀别。

  「那你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总不会是黑暗吧?不是这种又湿又黏的黑暗吧?从实招来,你的目的是什么?」

  瘦个子少年吐出带着铁锈味的呼吸,纠缠不休地问。

  「我什么都不想要,什么目的都没有。」

  伊昂这么答着,却想起了自己喜欢漫画。读到几乎都可以倒背如流,像宝物一样珍惜的漫画。他总是想要新的漫画,在那家二手书报摊周围晃来晃去。

  伊昂不由自主挣动身体的时候,背包里坚硬的手枪撞到了他消瘦的背。他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我喜欢的是枪。」

  伊昂的脸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浮出笑容。盯着伊昂的瘦个子少年内心发毛似地别开眼睛。

  「走吧,大佐在等。」

  萨布拍拍伊昂的肩。

  「拜,路上小心。」

  萨布和瘦个子少年彼此颔首。少年飞也似地跑开了。

  「萨布,那家伙是谁?」

  萨布笑了:

  「他叫鼠弟。听说婴儿的时候被丢在人孔盖下,被污水冲了好几公里,可是还是活下来了。」

  住在地下的人捡起漂流过来的婴儿,把他养大的吧。

  「那暗人呢?」

  「住在地下的人。」

  「狩猎暗人,意思是有人要狩猎你们吗?」

  「是啊。可是社会上一般是称做灭鼠行动。不过我们也会将计就计,不被逮住。」萨布愉快地说。

  「如果被抓到会怎么样?」

  「交给警察,送进未成年监狱。」

  未成年监狱跟过去的少年院那种矫正教育的机关不同,是完全没有矫正课程的少年监狱。因为担心累犯,刑期很长,伊昂听说过,因为窃盗罪而入狱的少年出来时,已经将近三十岁了。被送进「未监」就完了——儿保中心每个孩子都害怕它的存在。

  5

  洞穴最后忽然出现一个巨蛋般的巨大空间。伊昂惊讶不已,仰望黑暗的天花板。说话和走路的声音因回荡变得极大。借着头灯的光芒,可以看到遥远的另一头竖立着许多在神殿才会出现的巨大柱子。

  「吓我一跳,居然有这种地方。」

  「看左边。」

  伊昂依言瞥过去一看,整个人僵住了。黑暗之中,水面反射着光芒。是一座有神宫球场那么大的泳池。这是巨大的地下贮水池,深藏在地下深处的水不晓得有多么冰冷。光是想像,伊昂就忍不住发抖。

  「你知道这上面是什么吗?」萨布指着圆顶的天花板问。

  「我怎么会知道?」

  「应该是明治神宫一带。」

  贮水池畔有温暖的火光,好像有人正在烤火。

  「那是什么?」

  伊昂害怕地问,萨布耸耸肩:

  「一群老头住在这里,不知不觉间住下来的。」

  「住在这种地方不会被发现吗?」

  伊昂很吃惊,但萨布摇了摇头。走近火堆一看,三名老人正把柴薪放进石油罐里烧着。

  「萨布,没见过那孩子呐。」

  把皱巴巴的手放在火边烘烤取暖的老人说。老人戴着脏到看不出图样的棒球帽。

  「他叫伊昂,他想入队。」

  老人们面面相觑地笑了。缺了牙的老人啐口水似地说:

  「打消这个傻念头吧,住在地上爽快太多罗,小朋友。这里又黑又冷,还是在上头乖乖当游民吧。」

  白发留到肩膀的老人打圆场说:

  「别这么说嘛,人家也是无处可去吧。」

  不是,我是来找铜铁兄弟的。伊昂想要抗辩,但老人说的也是事实。涩谷宫殿烧掉了,事到如今也回不去公园村。伊昂的命运跟金城一样。只能独自一个人在街头旁徨。

  啪沙一声,有东西跳出水面。伊昂望向贮水池叫道:

  「有东西!」

  「有鱼,不过咱们没抓到过。」白发老人笑道。

  「小朋友,如果你没地方去,就跟咱们住一块儿吧。不要跟夜光部队那伙人混在一起。他们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萨布默默拉扯伊昂的衣摆。叫他差不多该走了。两人离开老人的烤火处。三个老人对于他们离去,也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继续聊天。

  「老头子们想要一个跑腿的去地上帮他们弄食物,所以拼命向我们挖角。」

  「就算待在地下,结果还是得去地上,否则活不下去吗?」

  伊昂叹息,萨布这么说了:

  「废话。我们只能住在地下,也喜欢地下,可是地下啥都没有。」

  巨大的空虚。黑暗、无边无际的地下空间魅力十足,却也无比恐怖。如果身心都被它给攫住,会变成什么样子?

  萨布钻进像是排水沟的横坑。

  「伊昂,地很滑,小心点。」

  这是个圆形隧道状的洞穴,中央有水流过,两端不到一公尺宽的通道又湿又滑。

  「冬天水很少,可以当做通道,但夏天就不行了。一下雨就很危险。」

  「那种时候怎么办?」

  「找别的路。」

  萨布愉快地回答。排水沟里也有许多疑似随着雨水漂进来的垃圾。塑胶伞、脚踏车零件、厨余、纸箱,还有猫、小动物、鱼和爬虫类的尸体。

  「老头子就是捡这些东西过活的。捡了鼠弟养大的也是那样的老头。」

  还有其他悄悄生活在地下的人吧。伊昂过去生活的公园村地下居然有这样一个世界,令他惊奇。

  「还没到吗?」

  走在水边,身子渐渐冷了起来。伊昂朝着冻僵的手指呼气。

  「快到了。平常可以走北参道的车站通道,不过今天绕了远路。」

  两人来到一个圆形的地点。萨布指着铁梯子说:

  「那是人孔盖。一打开就要尽快出去,小心。」

  伊昂跟在萨布后面爬上长梯。萨布挪开铁盖,稍微看一下四周之后就出去了。伊昂接着探头,是住宅区的马路,附近可以看到神宫的森林。

  「那些老人都用这些人孔盖出去吗?」

  「对。可是会被人看到,所以这个方法只能用在晚上。」

  伊昂吸进地上的夜晚空气。带着一丝废气臭味的空气让他怀念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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