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铜、铁与锡

  1

  「伊昂,你看那个。」

  萨布指着远方。黑暗的神宫森林隙缝间看得到首都高速公路的高架桥。来往的车灯化成一条光带,把夜空染得一片艳毒。

  「高速公路啊?跟我无缘。」

  伊昂只有被带去儿保中心的时候搭过车子。而且是大型巴士。

  「我不是说那个。我教你的要听好,你可能会觉得意外,不过在寻找地下通路的时候,要反过来看地上。高速公路跟高楼大厦的地下,几乎都有秘密地下道或大型帮浦室。」

  两人正爬上陡峭的坡道。萨布好像在找能用的人孔盖。

  「高速公路和高楼大厦的地下埋了很多桩子,工程浩大。不管是迁移还是施工,他们会利用以前打通的隧道什么的,尽量省工。」

  「你真博学。」伊昂佩服地说。

  除了最上以外,伊昂没有半个朋友,所以和同龄的少年聊天让他很愉快。

  「是总部的前辈告诉我的。」萨布骄傲地说。

  伊昂被激起了好奇心。铜铁兄弟不也总是亲切地教导「兄弟姐妹」许多事吗?在危险的地下旁徨之中,伊昂迫不及待想快点去到少年聚集的「总部」了。

  「还要多久?」

  「大概还要一小时以上。今天不太安全,所以绕了满远的路。」萨布留意周围,低声回答。

  「就算危险还是要走地下呢。」

  伊昂觉得可笑,但萨布非常严肃:

  「依规定,出去地上只有训练和干活的时候。伊昂,你也要记住,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看到地上罗。」

  萨布挪开找到的人孔盖。底下传来激烈的流水声。头灯的光照亮黑暗的洞穴里。洞底是一片黑水。伊昂瞬间吓得退缩,但还是跟了上去。他费了好一番工夫关上沉重的铁盖时,萨布从底下撑住他的脚。

  两人踩着污水,在流水滚滚的水路中前进约二十分钟。伊昂没有半点方向感,但萨布好像知道该往哪里走。途中水量突然增加,一直到脚踝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前进。

  萨布毫不犹豫地走进满是泥泞的横坑。那是个直径只有一公尺左右的圆筒状洞穴,必须屈着身体前进。底下有许多不知道是什么鱼的尸体,感觉很恐怖。伊昂好几次差点滑倒,不知道该如何前进是好。

  可是萨布头也不回地不断往前走。灯光愈来愈远,被丢在黑暗的时候,伊昂陷入了恐慌。这样下去自己只能等死。他拼命追上去,突然碰到一条大河。是流过暗渠的河川。幸好水量很少。

  「怎么,你追上来啦?」

  站在河床上的萨布仰望伊昂沾满泥巴的脸。伊昂觉得遭到背叛,深受打击,然而萨布却是一脸冷笑。伊昂发现萨布缺了几颗牙。

  「萨布,你是想丢下我吗?」

  「也不是啦。只是如果这样就跟不上,就没有入队资格了。」萨布撇过头说。

  「我绝对会跟上去。」

  「真的假的?」

  「真的。」伊昂喘着气答道,跳下河床。

  萨布领头。河川底下似乎有地下铁驶过。爬下排气孔又窄又长的梯子后,便来到了轨道。萨布跑过轨道,钻进墙上的洞。那里又通到其他洞穴。狭窄的洞穴直角拐了几个弯后,变成死路。那里嵌着铁栅栏。

  萨布拆下几根底下的铁棒,轻易地钻了进去。伊昂也进去之后,萨布若无其事地把栅栏恢复原状。

  铁栅栏前方有往下的狭窄阶梯。壁面非常光滑,就像经过许多人削磨一般。一直下到底后,在黑暗的通道往左转,瞬间伊昂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

  眼前出现一个灯火辉煌的明亮空间。是个宛如半圆锥状兵舍,或是中断的隧道般的巨大空间。那里摆了五花八门的东西,宛如卖赃货的跳蚤市场,许多少年在里面游荡。萨布骄傲地说:

  「这里就是我们的总部。」

  感觉就像置身梦境。满是黑色霉斑的水泥地上覆满了BB弹的白色颗粒,有如雪花。而如同赤黑色大蛇般蜿蜒其间的,是擅自牵来的粗电线。

  除了白色灯光以外,还挂着工地灯或圣诞节的彩色灯泡,涂成各种颜色的灯散置在地面各处。

  墙上满满的全是涂鸦,以色彩缤纷的油漆画着动物、人类及莫名其妙的文字,还有脚踏车的零件、汽车方向盘、轮胎等等都漆了萤光涂料堆置在地上。坐在雪橇上的圣诞老公公举着手电筒,肯德基爷爷抱着人型模特儿的头站着。

  「这里是旧军队的地下防空洞。」

  旧军队的地下防空洞——那是什么东西?伊昂没听过这些词。可是高耸的天花板圆弧顶端的污渍黑得不祥,不管涂上什么颜色的油漆都遮掩不掉。深处的墙壁角落也一片幽暗,仿佛有亡灵潜伏,可怕极了。萨布他们是为了忘掉这些恐怖的部分,才画上涂鸦,点上各种灯饰吗?

  突然间,轰声从天而降,伊昂掩住了耳朵。中央用废材堆起的舞台上,乐团开始演奏了。两把吉他和贝斯还有鼓。拿着麦克风,反复吟唱着阴沉旋律的是一个长发少年。

  命令对伊昂处刑的光头在打鼓。光头看到了伊昂,但没半点反应,眼神陶醉似地飘移着。

  到处都有利用堆积的纸箱或废材区隔出来的房间。有个杂乱摆放木桌椅和冰箱的空间,是充当兵舍的意思吗?地上掉着瓦斯罐,瓦斯炉上摆着大锅和水壶,前面有几个少年就站着吃泡面。脚下有五、六名少年裹着睡袋在睡觉。不晓得是不是嗑了药,每个人的眼神都昏昏沉沉,欣快症似地指着伊昂笑。

  「都内的分部分别位于足立、池袋、筑地。夜光部队负责新宿及涩谷线,所以是最赞的一个。可是今天我实在也累了。伊昂,你还挺能干的。」

  萨布喃喃道,占据石油暖炉前的位置,脱下被水浸湿的脏鞋。行经下水道和排水渠之后,脚都冻成了紫色。

  一名十二岁左右的少年也不先熄火,直接补充暖炉的煤油。他把泼出地板的煤油用泥黑的运动鞋底搓掉,又走向其他暖炉。

  萨布把冻僵的脚举在暖炉前开始取暖。伊昂也很冷,但客气地远离暖炉。他累坏了,比起寒意,睡意更令他难耐。

  从涩谷到新宿,究竟上下移动了多少距离?紧张松懈下来以后,伤口和肌肉便痛了起来。而且肚子好饿。他一整天什么也没吃。伊昂坐下来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听着乐团的歌。歌词很古怪。

  你一定会死

  在黑暗中冻死

  中弹而死

  掉进无底洞摔死

  被电车撞死

  活埋在土里而死

  笑吧笑吧笑吧笑吧

  无声的凯旋 士兵的名誉

  无声的凯旋 士兵的名誉

  你勉强survival

  头破血流survival

  后空翻前空翻survival

  脱线暴冲survival

  挖开坟墓survival

  无时无刻survival

  笑吧笑吧笑吧笑吧

  无声的凯旋 士兵的名誉

  无声的凯旋 士兵的名誉

  「好怪的歌。」

  可能是听到了伊昂的呢喃,萨布在暖炉前慵懒地说:

  「这是夜光部队的主题曲。还有很多其他歌曲。」

  伊昂静静聆听着主唱少年那压低的痛苦嗓音。不久后,有人跟着合唱「无声的凯旋 士兵的名誉」这一句,变成了大合唱。合唱久久不息,乐队只好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演奏。

  不过这个地下防空洞声音完全不会共鸣。就像被不祥的墙壁污渍给吸收了似地,声音融入幽暗的四方黑暗里消失。

  「你一定会死」。这句歌词一直盘旋在伊昂的脑袋甩不开。没错,如果我待在这里,一定会死。伊昂兴起一股如此骇人的预感。这么阴郁的歌,究竟是谁写的?

  「别睡,起来!」

  有人粗鲁地摇他的肩膀,伊昂醒了过来。因为疲劳,他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伊昂前面站着一个高个子少年。

  「记得我吗?我是曹长丸山。你真的想入队?不会是想要报复吧?」

  眼角上扬的眼睛,擦得晶亮的军靴、迷彩装、黑色贝雷帽,还有插在腰间的刀子。是射击伊昂的双腿,对他「处刑」的人。坏到骨子的细眼质疑着伊昂的本意。

  伊昂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脸僵在那里。

  「老实说吧你。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抹了鞋油,擦得晶亮的黑靴子轻轻踹上伊昂被「处刑」的伤痕一带。伊昂慌忙站起来。

  「我没有什么目的。夜光部队很赞,我想要加入。」

  伊昂模仿萨布的话说。忽然间他发现萨布不见人影,东张西望起来。到处补充暖炉煤油的少年也不见了。不知不觉间,总部里陷入一片寂静。

  睡倒在兵舍的少年从睡袋里伸出头来,满脸严肃地打量伊昂。可能是因为丸山现身,没有一个人笑。

  乐团的人也停止演奏,蹲在那里,索然无趣地垂着视线。主唱的长发少年用头发遮着脸,坐在舞台上抽烟。

  突然间,传来棒子敲打东西的声音。光头像在试验各种物品的音色似地,用鼓棒随手敲打墙壁或废材。

  丸山威逼似地俯视伊昂:

  「是吗?我记得你那时说了古怪的话,说什么你在找『兄弟』。」

  「这也是理由之一。」

  伊昂承认,丸山面露笑容,慢慢地环顾整个总部。可能是不想跟丸山对望,少年们纷纷俯下头去。

  「这里才没有你的『兄弟』。每个都是暗人的小孩,要不然就是被丢在地下的可怜虫。你吃过在下水道里钓到的鱼吗?有很多鳃鱼跟鲤鱼唷。可是每条吃起来都像是家用清洁剂泡沫的味道。如果你觉得我在骗你,吃吃看就知道了。」

  丸山瞪住伊昂的脸。伊昂背过脸去,丸山固执地盯着他的眼睛说:

  「你空手抓过猫腐烂的尸体或沟鼠的尸体打扫过吗?没有吧?有时候还会有人类的婴儿跟老人的尸体漂过来,或是莫名其妙的古怪动物。地下是名副其实的臭水沟。这里没有半个家伙过得像你这么幸福。」

  我过得幸福吗?不可能。伊昂想要反驳丸山,试图想起孩提时代。

  可是除了和铜铁兄弟游玩的事以外,只剩下片段的记忆,几乎都记不得了。房子里总是缺东缺西,没法每个人都尝过糖果和果汁,有时候「兄弟姐妹」也会相互争夺。那种时候,铜铁兄弟就会说年纪小的孩子很可怜,把他们的份送给其他人。

  为了仅有的一个小电视,有时候也会发生抢频道的争执,冬天的时候则为了抢棉被而吵架。也几乎没有称得上玩具的东西,都是抓周围的虫或外面捡来的树枝树叶玩。

  唐突地,伊昂想起只有一台的旧游戏机坏掉时的事。那是件大事。

  一个粗鲁的「兄弟姐妹」不知为何突然发飘,把游戏机扔到墙上弄坏了。可是虽然记得这件事,伊昂却不记得那个最重要的「兄弟姐妹」是谁?也不记得名字。这是为什么?

  我们到底碰上了什么事?我们原本待的是什么样的地方?应该有「大人」养育我们,他们那是在做什么?

  对了。最上是怎么说的?

  「你的父母呢?你有父母吧?」

  一开始就没有。伊昂这么回答,于是最上微笑了。

  「你不可能没有父母啊。这在生物学上是不可能的。只是你不晓得而已吧。」

  自己的父母是在那群「大人」里面吗?为什么我们会是「兄弟姐妹」?

  伊昂沉思起来,丸山夸张地咋了咋舌。

  「别在那里发呆。这里明明没有你的『兄弟』,你却怎么样都想加入,那么理由就只有一个。」

  伊昂抬头,丸山口沬横飞地说了:

  「你是公司派来的间谍是吧?」

  伊昂察觉少年之间掀起一阵骚动,愤怒宛如表面张力般膨胀起来。状况不太妙。伊昂舔舔嘴唇:

  「公司是什么?」

  「有人雇来歼灭我们的公司。你很会装傻唷?」

  「我是真的不知道。」伊昂拼命辩解。

  「丸山大哥,这家伙真的对地下一窍不通。」

  插口伸出援手的,是不知何时回来的萨布。伊昂松了一口气看萨布,但萨布一脸不关己事的样子。丸山不愉快地对萨布说了:

  「那这家伙为什么要进部队?」

  「我想住在这里。我没有地方可去。」

  伊昂当场回答。萨布默默地注视伊昂。

  「那得缴钱才行。你带了钱来吗?」

  伊昂点点头,丸山伸出脏得吓人的手说:

  「带了多少?让我看看。」

  「我要给大佐看。」伊昂摇头。

  「我要先检查。通过我的检查,我就让你见大佐。」

  「不要。」

  伊昂摇头,把背包抱在胸口。「给我看!」丸山伸手逼近过来,于是伊昂把手伸进背包,摸索底下的手枪。他抓住握柄,紧紧地握住。

  「你这种游民小鬼不可能弄得到钱。其实你根本没钱吧?」

  「我有。可是不能给你看。」

  「拿出来!」

  丸山戳伊昂。伊昂从背包里抽出手枪,对准了丸山。

  「钱就是这个!」

  有人发出小孩子般的尖锐惨叫,像是以沙哑的声音唱歌的主唱少年。

  「喂,是真枪唷?」丸山以带痰的声音问。

  「看就知道了。要我开枪吗?」

  丸山举起双手。不是威胁,伊昂真的很想开枪。

  「你小心点啊。明明没碰过枪,这样很危险耶?」

  「让我见大佐。」伊昂反复说。

  「丸山,带他过去。」

  光头转着鼓棒,不耐烦地说。丸山点头,一脸不愉快地顶了顶下巴。

  终于可以见到大佐了。大佐是铜铁兄弟吗?伊昂内心激昂不已。如果不是怎么办?只能带着这把枪逃走了。他大概记得通往排气口的路线。

  「这边。」

  丸山翻过几个纸箱和废材隔板,把伊昂带到总部深处。

  暗处各有几名少年众在一块,以目光追着跟丸山走在一起的伊昂。其中也有几个像是去过涩谷宫殿的「士兵」,不过每个人看到伊昂和枪以后,视线都在半空飘移,发出叹息。各处传来「真枪耶」、「好厉害」的喃喃声。

  丸山把伊昂带到地下防空洞的尽头。深处有个不起眼的阶梯,一座被无数的人长时间踩踏出来的阶梯。

  阶梯尽头是死路,左边有门。自己会不会被骗了?伊昂害怕起来。

  「大佐就在这里面,去吧。」

  伊昂的背被粗鲁地推挤,他把枪口对准丸山,用背推开门。男人的声音响起:

  「你就是想入队的?」

  伊昂吃惊地回头。

  2

  那里站着一个小个子的老人。白发及肩,穿着上下成套、脏得要命的灰色运动服。年纪看起来跟山田爷差不多,大概八十岁左右。

  「进来,门关上。」

  习于命令的声音十分粗犷。伊昂老实地反手关上门,但对方不是铜铁兄弟,令他非常失望。

  即使如此,他还是心怀期待地四处张望,看看兄弟是不是躲在房间里。然而矩形的狭小房间里除了老人以外没有别人。也几乎没有家具。

  墙边靠放着一张细长的铁床。一台旧式的小电视开着,不知道是不是拿来取代照明。旁边堆着已经变成古董的录影带播放机。

  电视画面映出来的是黑白老电影,正播到高个子外国男星和发色近黑的女子亲密地用外国话交谈的场面。女子端庄可爱,露出伊昂从来没在涩谷街头的女人脸上看过的表情。

  「你就是大佐吗?」

  伊昂回过神来,勉力问了这句话。大佐咳了一声:

  「没错,我就是大佐。」

  伊昂拼命掩饰内心的失望。他心中某处坚信铜铁兄弟在等他,然而等着他的却是个老人。

  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力量从双脚溜走。伊昂一阵昏眩,无法支撑沉重的头盖骨,天旋地转。别说双胞胎了,这里就只有一个陌生的老头子,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为了什么千里迢迢来到地下的?我是为了什么抛弃地上世界的?谁来告诉我!

  「哦?真稀罕。你手上那把不是新南部【※新南部M60手枪,为日本警察及皇宫护卫官专用手枪。】吗?从哪弄来的?」

  大佐连枪一同握住伊昂的手,伊昂想要挣脱。大佐的力气很大。

  「不要碰!」

  「嗳,别激动。」

  大佐用被烟薰成黄色的食指顶住伊昂的额头说。

  「好吗?你什么都不懂,所以听我的话。」

  「嗯。」

  「不是『嗯』,是『是,我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

  复诵之后,伊昂的头一阵疼痛。他累了。身体吱咯作响。完全到了极限。我该去哪里才好?伊昂抱住头。

  大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伊昂。

  「怎么了?」

  「不知道。可是我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大佐以带痰的声音怒吼了。他好像很不高兴。

  「谁叫你自以为是了?你是在找谁?」

  「兄弟。」

  「这里没有兄弟。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没有亲子也没有兄弟。」

  大佐的运动服胸口有许多像是吃东西溅到的黄色污垢。这副德性跟住在公园村的游民长老山田爷有什么两样?什么大佐,什么夜光部队嘛。

  伊昂内心的失望化成不满,猛烈地膨胀。

  「喂,你叫什么名字?」大佐频频瞄着电视画面问。

  「伊昂。」

  「伊昂,姓什么?」

  「没有姓。」

  大佐瞧不起人似地笑了。

  「光是这样你就有入队资格了。有姓氏的人很难加入夜光部队。」

  可是伊昂对夜光部队已经没兴趣了。既然铜铁兄弟不在这里,就算待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也没用。

  「大佐,我不用入队了。」

  大佐苦笑: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无礼。你是看到我才突然不想入队的吧?没有这样的。你是想加入部队,才特地跋涉过来的不是吗?而我就是为了让你入队,才派萨布去接你的。你为了入队,甚至还去偷了枪,不是吗?」

  「是啊。」

  「那为什么又不入队了?」

  「这里没有我兄弟。」

  大佐愉快地笑了:

  「你这固执的家伙。喂,你这把枪是从哪偷来的?」

  「从道玄坂置物柜店的老太婆那里抢来的。」

  伊昂老实地回答,大佐显得很高兴地说:

  「十字店的光子是吧。光子她还带着枪啊。」

  原来自己抢的店叫「十字店」,而手枪婆名叫「光子」吗?知道了专有名词后,伊昂再次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可是覆水难收,自己已犯了罪。伊昂望向手中的枪,突然感觉沉重不已,他想把枪丢了。抢到枪时,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现在却只觉得枪可怕极了。他深觉这把枪总有一天会害了他。

  「好吗?你听仔细了。枪有安全装置,不把击锤扳起来,就不能发射。你拿着枪,却连怎么开枪都不晓得,这样太危险了,交给我吧。」

  伊昂气愤地说:

  「你要抢我的枪?」

  「不是,借一下而已。我很久没摸到真枪了,想怀念一下。」

  大佐伸出厚厚的手,态度不容分说。伊昂把枪放到他的掌上。一放开沉重的枪,整个人就全身无力。伊昂一阵虚软,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怎么啦?简直就是小鬼嘛。你几岁?」大佐调侃般的声音从天而降。

  「不晓得。」

  「十三、四岁吧。还是更大?」

  「大概。」

  「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年纪?」

  「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真方便。」

  大佐说了跟萨布一样的话。为什么呢?伊昂诧异着,昏迷了似地睡倒在地上。

  自己睡了多久?醒来一看,他人还躺在石地上,整个背都凉透了。

  大佐好似忘了伊昂的存在,坐在床上,全神贯注地看电视,手里把玩着伊昂的手枪。

  刚才的电影还没演完。男女坐在汽车座位上,开心地聊着。这两个人总是亲密地在聊天。伊昂仰望画面,想起最上和凯米可。他们两个好吗?即使自己死在地下,他们也会记得他吗?

  「你醒了?」

  大佐回头,伊昂立刻就要爬起来,但大佐制止他。他的态度变得和善了一些。

  「想睡的话就休息。人一进地下就会想睡。尤其是冬天,特别想睡。真的唷。以前我总是躲在睡袋里,成天呼呼大睡。」

  伊昂想起夜光部队的少年裹着睡袋的模样,微微地笑了。

  「刚才你说你在找你兄弟,是怎样的兄弟?」

  「叫铜跟铁的双胞胎。大我三岁。」

  「这里没有叫那种名字的兄弟,也没有双胞胎。」

  大佐当下否定。果然——伊昂正感到失望,大佐又说了:

  「可是有个叫锡的孩子。」

  「锡?女的?」

  「不,男的。夜光部队的歌是他写的。他是那个……叫什么去了?对了,创作歌手。」

  那首阴沉的歌吗?伊昂想见锡了。

  「我想见他。」

  「想吗?那么我先允许你入队吧。」

  大佐站起来,取下挂在脏墙钩子上的旧式麦克风:

  「通告全队员,这里是大佐。伊昂从今天起正式成为夜光部队一员。伊昂将手枪献上部队有功,因此破例晋级,封为准尉。诸位也勿气馁,继续奋斗努力,为夜光部队做出贡献。还有,萨布到大佐室来。」

  伊昂听着大佐的声音微微回响地响彻整个地下防空洞。他不知道「准尉」是什么,但可以猜到他因为置物柜店的手枪而获得了特别待遇。

  「这样就行了。」大佐转向伊昂说。「你可以尽情待在这里,跟部队一起行动、抢钱、对抗公司,吃剩饭过活吧。」

  「我要见锡。」

  「你怎么搞的?连点礼仪都不懂吗?先向准你入队的我道谢!感谢我!」

  大佐火冒三丈。伊昂急忙低头,但已经迟了。大佐的巴掌冷不防掴上了伊昂的脸颊。大佐的手掌极厚,冲击大到根本不像是巴掌。伊昂踉跄,按住挨打的脸颊。痛得他眼泪都飘出来了。

  「干嘛突然动手?太过分了。」

  大佐一脸严肃地吼道:

  「什么过分?你现在是队员了。既然是队员,就给我放规矩点。夜光部队的规矩很严。你不是肖想可以吃白饭才进来的吧?」

  「不是。」伊昂拼命忍痛答道。

  「你不晓得夜光部队是什么就要求入队。要是我来看的话,你是个白痴。军队这地方,叫你舔鞋子,你就得闭嘴马上舔。」

  伊昂哑然听着,结果大佐用力戳他的背说:

  「给我立正听好!」

  「啊,对不起。」

  「什么『啊,对不起』。脚跟并拢,抬头挺胸立正,回答『是!』。给我一直做到我说好为止。」

  伊昂一次又一次地回答:「是!」他什么也没吃,所以头晕目眩。伊昂在练习的时候,大佐去更换录影带,播放其他电影。这次是战争电影。雄壮的音乐传来,数架直升机成群飞过。大佐好半晌浑然忘我地看着画面。

  「大佐,已经可以了吗?」

  伊昂鼓起勇气问,大佐眼神空洞地看他:

  「什么东西可以了?」

  「『是』的练习。」

  「说『报告大佐,是「是」的练习』。」

  报告大佐,是「是」的练习。报告大佐,是「是」的练习。伊昂又不停地重复,但大佐好像早已对教育伊昂失去兴趣,眼睛净盯着画面看。

  敲门声响起,接着是话声:「我是萨布。」大佐顶了顶下巴,要伊昂去开门,伊昂打开门。萨布立正站在外头。

  「萨布,教这家伙怎么说话。」

  大佐说完,推着伊昂的背把他赶出去,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他是想自己一个人享受喜爱的电影吧。

  阴暗的通道上,萨布看着伊昂的脸冷笑:

  「一进来就升准尉啊?」

  「什么意思?」

  萨布耸耸肩:

  「准尉比丸山还要高一级。那家伙不能干掉你了,赞呢。」

  没看到丸山的人影,不过他可能正从地上的睡袋偷偷观察这里。伊昂咬住下唇。虽说是自愿的,但进入全是粗暴少年的世界里,令他困惑。游民的公园村是由大人自治管理,因此没有令人看不下去的野蛮行为。

  「这是部队的阶级,所以只在活动的时候有关系,不过丸山一直都是那副德行,爱耍威风,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霸,你要小心。」萨布低喃说。

  「萨布,我没想到大佐会是那样的老人,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伊昂责怪萨布说。难道在这里不能信任任何人吗?然而萨布板着脸说:

  「你这是什么话?他养育我们这样的孩子,是我们的恩人。虽然脑袋怪怪的,但他支配着军队,没有人会说什么。大佐就是绝对。」

  伊昂的肚子叫了起来。总部充满了食物的香味。萨布拉扯伊昂的袖子说:

  「晚饭来了,吃吧。」

  中央的瓦斯炉台摆了个大锅子,热气蒸腾。前面排着一列少年,手中都拿着杯面容器。这情景和食物发放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负责盛伙食的是自己人的少年。

  先前到处补充煤油的少年,表情认真地将锅中的汤汁舀进各人的容器里。

  「我们也去排吧。」萨布从怀里掏出一只缺了边的泡面容器。

  「我没有东西装。」

  萨布默默地翻找附近的垃圾袋。他从里面挑了一个感觉还能用的容器和卫生筷递给伊昂。

  容器没洗过,而且不晓得多少人用过,但伊昂饿了,不介意。想到自己也会渐渐习惯这种比街头生活更肮脏随便的生活,虽然不安,却有也种想要就这样自暴自弃堕落下去的快意,不可思议。

  「准尉,你要多少?」

  少年用大汤勺搅动汤汁。浓稠的杂烩汤里似乎什么料都有。

  「当然是全满。」萨布从旁插口说。

  伊昂和萨布占据石油暖炉前面吃着杂烩汤。菜屑、肉片、香肠、竹轮、速食面、饭团,杂烩汤里什么都有,满好吃的。

  「怎么样?好吃吗?」萨布一眨眼就吃个精光,叼起烟来问。

  「好吃。」

  「跟公园的比起来哪边比较好吃?」

  「这边的比较好吃。」

  伊昂撒了谎。公园村里有当过厨师的游民,也有许多食物银行送的食物,比这儿的伙食美味太多了。可是萨布满足地炫耀说:

  「咱们部队的伙食在地下也是赫赫有名的。尤其是荣太煮的饭特别赞。那家伙打死也不会偷倒泥水进去。」萨布指着年约十二岁的少年说。

  荣太好像发现自己成了话题,朝这里投以阴沉的视线。

  「有时候出去地上,吃到汉堡或炸鸡,就会觉得好吃到快死了。也有人因为地下没有食物而逃到地上去。」

  「跟我相反。」伊昂低沉地说。

  失去了目标,留在地下,他不知该作何想法。

  「你猜那家伙怎么了?一下就死掉了。说是我们成天在黑暗里爬行,皮肤变得很脆弱。」

  「上次你们去涩谷宫殿是训练吗?」

  「对。难得的地上训练,而且是纵火的差事,每个人都兴奋得要命。」

  回想起自己的城堡被抢的痛楚,伊昂沉默,但萨布没有察觉,继续说下去:

  「那是顶多两个月一次的出动,所以每个人都卯足全力。像丸山,简直像是茫了。」

  伊昂喝光了汤。他还想再吃一碗,但看没有人再去添第二碗,部队的伙食应该就只有这样吧。

  「要抽吗?」

  萨布劝烟,伊昂有些犹豫,还是拿了一根。萨布为他点火,伊昂吸了一口,马上就被烟呛到,但他勉强抽完了一根。整个嘴巴涩涩苦苦的,难受极了。他用衣服袖口擦拭嘴角,萨布用手肘撞他的侧腹部说:

  「不用勉强啦。」

  「我才没有。」

  伊昂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想要抽什么烟?如果经常抽烟吸毒,会不可自拔。要是弄不到这些东西,已经够苦的街头生活会变得更难熬。所以不要去碰嗜好品——这话是谁说的?应该不是模范生最上。那么是公园村里的谁吗?难不成是金城?

  伊昂逃离儿保中心以后,曾经当了一阵子金城的小弟,一起生活。当时金城试图利用街童有效率地弄到钱和粮食,伊昂也曾经被派去在有钱人光顾的购物中心乞讨,或是去排队领食物。

  可是街童长大以后,也愈来愈懂得自我主张,接二连三离开了金城,就像伊昂那样。金城只知道坐享其成,剥削孩子们的好处,他的下场惨不忍睹。伊昂想起在青梅街道碰到金城时那半疯癫的模样,摇了摇头。

  「你在想什么?还皱眉头。」

  萨布把肮脏的手放在伊昂面前甩了甩。伊昂苦笑。

  「什么也没想。」

  「胡说,你在发呆。怀念地上对吧?你想回去地上,跟游民姐姐亲热对吧?等姐姐跟你说:圣诞节就快到了耶!」

  「我想都没想过。」

  伊昂觉得呕气,但是和萨布拌嘴很有趣。一方面是因为伊昂过去从来没有同龄的朋友,也因为一个人独处是他的常态。可是自从感觉到铜铁兄弟就在附近,伊昂就再也无法忍受孤独了。

  「伊昂,你跟我不一样,应该很受女人喜欢吧,啊?」

  萨布傻呵呵地笑着,把烟揉熄在地板后,将烟屁股珍惜地收进口袋。然后他把伊昂还拿在手上的烟屁股抢也似地拿走,一并塞进口袋里。

  用完简陋的晚餐后,队员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抽烟或看旧杂志。几个人仰望着天花板,总部的照明好像变暗了一点。

  「萨布,关于那张图……」伊昂开口。

  「什么图?」

  萨布拿胳臂当枕头,躺在处处冒出黑霉的石地上。

  「你们来涩谷宫殿时,在墙上画的图。我在那里看到兄弟的记号。」

  「你老讲这事件。什么兄弟的记号啊?」

  萨布没兴趣地打了个大哈欠。

  「或许你已经听腻了,可是画在那里的是我的兄弟。我想见我的兄弟。拜托你,帮帮我吧。」

  萨布搔着被污水沾湿而黏腻的头发说:

  「就跟你说没有啦。这里没有叫作铜或铁的人,也没看过双胞胎。」

  「那那张图是谁想的?不是大佐吧?我怎么样都想知道。」

  「那大概是锡想的吧。」

  萨布回答。又是锡。

  「夜光部队的主题曲也是锡写的吗?那家伙现在在哪?」

  伊昂一下子涌出兴趣,探出身子,但萨布似乎敌不过睡意,边打哈欠边眯起眼睛。

  「他不在。」

  「那他在哪?」

  「那家伙我不晓得啦。」

  「为什么不晓得?」

  萨布躺着,不耐烦地「哦」了一声。话声已经变得暧昧模糊。

  「我不清楚啦。」

  「真的假的?这地方这么小,怎么可能没见过?少骗人了。」

  伊昂生气地说。但萨布的舌头已经不灵转了:

  「真的没见过啦。」

  「萨布,你想骗我吗?你在下水道时也曾经想要把我丢下。」

  「哎唷,伊昂,我只要吃完晚饭就会想睡啦。」

  「为什么?」

  但伊昂也觉得身体沉重得不得了,眼皮快盖下来了,鼾声响起。萨布已经睡着了。

  荣太把丢在各处的泡面容器接连扔进黑色塑胶袋里回收。伊昂以为那是垃圾袋,不过到了吃早餐的时候,可能又会从那里拿出来用吧。

  「你吃完的容器可以放里面吗?」

  荣太指着塑胶袋问。伊昂慢慢地点着头呢喃:

  「欸,我觉得困得要命,为什么?」

  伊昂费尽全力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几乎所有的「士兵」都在暖炉周围或睡袋里闭着眼睛。荣太盯着自己全黑的指甲说:

  「晚饭里面放了让人想睡觉的药。」

  荣太头发很长,一直留到背后,可是刘海理得短短的,就像鬃毛一样,所以看起来就像鬣狗或野狗。他穿着染满污渍的灰色连帽外套和肮脏的牛仔裤,运动鞋满是泥巴。这里的少年打扮几乎都跟荣太一样。

  「为什么要那样做?」

  伊昂的舌头已经快要动不了了。

  「是大佐命令的。」荣太一边收拾伊昂的容器一边说。「大佐说地下一直是暗的,如果不那样做,节奏会混乱,生活会变得乱七八糟。」

  荣太可能是觉得乱七八糟这个词好笑,面露淡淡的笑。可是那就像萨布照亮深邃竖坑的头灯光芒般,一下子就消失了。

  「你不会想睡吗?」

  荣太耸耸肩。

  「我做完饭马上就吃了,然后再放药进去。」

  「为什么你自己不睡?」

  「我不想睡。」

  「为什么?」

  说出最后一个问题时,伊昂人已经意识朦胧了,但他确实听到了荣太的回答。

  「我讨厌作梦。」

  你会做什么样的梦?脑袋清晰的自己看见睡得像滩烂泥的自己的幻影,就像地上世界的自己在询问旁徨于地下黑暗的自己。然而从这里开始,伊昂的意识就烟消雾散了。

  「起来!快点!」

  有人摇晃伊昂的肩膀。伊昂想要睁眼,但双眼就像被接着剂黏住了似地睁不开。他想要回话,但可能是安眠药的作用,怎么样都发不出声音来。

  「我带你去见锡。伊昂,起来!」

  听到锡的名字,伊昂总算睁开眼睛。看着伊昂的是光头男子。是命令丸山对伊昂处刑的可恨男子。但伊昂忘不了他打鼓时的陶醉神情。

  「对不起,我困得不得了。」

  伊昂总算挤出这几个字。光头死了心似地说:

  「听好了,明天不要吃晚饭。懂了没?」

  伊昂半梦半醒地点了点头。

  3

  隔天早上,伊昂带着剧烈的头痛醒来,旁边萨布正一脸呆滞地抽着烟屁股。

  「起来了?」萨布瞪着总部圆圆的天花板问。

  吊在各处的灯光明晃晃的,情景就和昨晚完全相同。伊昂不晓得究竟过了多久,对记忆失去了自信,瞬间感到恐惧。

  在地上露宿的时候,他透过时间和季节的迁移去体感生活;也曾经因为过于害怕夜晚的黑暗、恐惧寒冷,而为早晨的阳光欢喜。盛夏的时候则相反,对早晨的来临痛苦万分。照亮大楼墙壁的朝阳变化、柏油路被加热然后冷却的过程、公园的草香和土味、冬天自来水冻寒的冰冷,这一切都教人怀念,伊昂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而飘荡在地下防空洞的却是强烈的霉臭味和馊掉的食物及臭水沟的恶臭,还有成长期的少年散发出来的野兽般体臭。这里找不到半样气味宜人的东西。自己真的能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吗?

  「吃早饭吧。」

  听到萨布的声音,伊昂发现枕边摆着容器。

  「不快点吃掉,会有人来抢。我帮你盯着。」

  萨布卖人情地说。看来只有伊昂一个人睡过头了。周围闷着嘈杂的话声,总部内一片闹哄哄。

  伊昂勉强爬起来,可是每个动作都让他头痛欲裂。他忍着头痛,拿起装早餐的保丽龙容器。容器里盛着褐色的汤,漂浮着快腐烂的鱼肉香肠和切碎的波萝面包般的物体。伊昂没有食欲,把容器放回地上。

  「头好痛,怎么会这样?」

  「我有时候也会头痛。」

  萨布愤愤地同意。伊昂想起荣太说晚餐里面经常会掺进安眠药。头痛会不会是药物引起的?

  「快吃,杯子自己拿着,不然又得用肮脏的容器吃饭了。」

  萨布说,伊昂努力勉强把食物塞进胃里。然而剧烈的头痛让他快吐了。

  「吃不下。」

  「那给我。」

  萨布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掏出汤匙,吃起伊昂的早餐。周围的少年都一脸羡慕地看着。

  伊昂躺着,看着萨布狼吞虎咽的吃相。他忽然感觉到来自背后的目光,回过头去,结果跟在地下防空洞深处旋转着鼓棒的光头四目相接了。

  「听好了,明天不要吃晚饭。懂了没?」

  他忽然想起光头出现在深夜的事。那家伙的确是说「我带你去见锡」。那是在作梦吗?如果是真的,光头要告诉我什么?

  然而与伊昂对望的光头脸色丝毫不变,直接别开了视线,表情中看不出半点兴趣。果然是梦吗?因为困得意识朦胧,伊昂没有自信断定那是现实中发生的事。

  「萨布,那家伙叫什么?」伊昂偷偷指着光头的背影问。

  「和尚。阶级比你高,是中尉,次于大佐而已。」

  「和尚?为什么?」

  「不晓得,因为他光头吧?听说他一出生头上就没半根毛了,光秃秃的。」

  萨布发出刺耳的大笑。可能是听到了笑声,和尚远远地瞪了一眼,萨布慌忙垂下头去。他会害怕和尚吗?肩膀微微颤抖着。

  和尚穿着卡其色的背心,底下是迷彩花纹长裤。上半身比任何人都要魁梧,不晓得是不是混了外国人的血,五官也很美。和尚那出类拔群的外形压倒了周围的少年。

  和尚要荣太提着油漆罐,以大胆的动作用刷子在墙上画起大型壁画来。先是黑色的轮廓线。是一个长发女人抱着幼儿的图。少年们默默地围观着。

  伊昂强忍头痛,总算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靠近和尚,站在他背后看画。没有错。在涩谷宫殿的墙上画下铜铁兄弟的,就是和尚。

  和尚回头,瞥了伊昂一眼,但没有说话。伊昂向他喊道。

  「和尚。」

  和尚不回答,伊昂走近一步。

  「和尚,方便吗?」

  「喂,谁来教一下这家伙什么叫作阶级!」

  伊昂得到的是尖锐的骂声。周围的人哄堂大笑。伊昂大受打击,僵在原地。和尚昨天还拍我的肩膀,想要把我叫起来,那果然是梦吗?伊昂怀着屈辱和混乱,回到萨布所在的地方。萨布马上急急地呢喃问:

  「你要跟和尚说什么?」

  「没什么。」

  「和尚年纪最大,发起衬来超恐怖的,连大佐都对他另眼相待。你千万别惹他啊。」

  掌声突然响起。伊昂悄悄转过去一看,和尚的壁画完成了。轮廓线里涂满了颜色。女人的脸是白色,头发是黄色,幼儿的脸涂成红色。伊昂一下子就被那张画给吸引了。

  那张脸似曾相识。难道那是在画凯米可?一头黄发的女人眉毛极淡,眼周也涂成蓝色。抱着孩子的手指根部画了疑似蓝色刺青的文字。和尚怎么会认识凯米可?伊昂内心的激荡迟迟无法平复。

  伊昂不知道时间怎么过去的。在相同照明、相同气味、相同人群聚集的总部里面躺着打发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餐时间。没看到大佐,也没有广播。丸山也不晓得去了哪里,不见踪影。

  大锅子被放到瓦斯炉上。荣太从冰箱里取出材料,扔进锅里,不久后食物的气味开始飘散出来。荣太一边试吃,一边吃自己的份。没吃到早餐的伊昂肚子叫了起来。

  不久后,少年拿着容器在荣太前面排起队伍。伊昂也跟着萨布一起排队,接过荣太用大勺子舀的杂烩汤。

  伊昂饿得快死了,却犹豫着不敢动口。万一昨晚和尚真的来了,他今晚绝对不能被药迷昏。可是如果那只是梦,伊昂就得忍着饥饿睡觉。醒来之后几小时,待头痛解除后,他就饿得不得了。伊昂看着同伴拿着地上带进来的杯面等食物配晚餐,与空腹搏斗。

  「你怎么不吃,伊昂?」

  萨布以怀疑的眼神观察伊昂的模样。

  「头还是很痛。我再忍一天好了。你要吃我的份吗?」

  萨布高高兴兴地吃伊昂的晚饭,少年们都羡慕地看着。荣太过来了。

  「准尉,我做的饭不好吃吗?」

  伊昂摇头:

  「我的头还在痛。」

  「你是作了噩梦,准尉。」

  荣太笑着离开了。那果然是梦吗?

  萨布因为吃了两碗,打鼾熟睡了。伊昂看着萨布,托着腮帮子。整个总部满是刺耳的鼾声。

  「伊昂。」

  他听见细语呢喃。和尚站在总部角落。伊昂站起来,扫视地下防空洞里面。在各处的少年睡得像死了一样。有的人躺在睡袋里,有的人裹着肮脏的毯子,也有不少人像萨布那样,什么也没铺盖,直接睡在冰冷的地上。每张脸都表情空洞地打鼾。

  昨晚的自己也是这样吗?安眠药的效果实在恐怖,伊昂小心避开同伴的脚,走到和尚那里。和尚戴着黑色毛线帽,等伊昂过去。

  「你没吃饭。了不起。」

  虽然被称赞了,但伊昂并不开心。他的肚子在叫。

  「饿了吗?这给你。」

  和尚从口袋取出面包折成两半,丢给伊昂。和尚给他的面包硬得几乎会崩断牙齿,但愈嚼愈香。伊昂吃了一点,收进口袋。

  「你为什么想见锡?」

  和尚以锐利的眼神盯住伊昂。和尚的眼睛是带黑的绿,颜色就像深邃的沼泽。伊昂被近处看到的和尚美丽的五官和眼睛魅住,整个人恍惚了。

  「我想问锡知不知道铜铁兄弟。我想知道你画在涩谷宫殿的图画的秘密。」

  「的确,那张图是锡想出来的。那家伙写歌写词,涂鸦的构图也都是他想的。」

  「锡在哪里?」

  伊昂感到焦急。他深切地感觉如果不快点去见锡,锡就会消失不见。是因为和尚用过去式谈论锡的缘故吧。结果和尚举起手来制止:

  「等一下,在那之前我也有件事要确定。你带来的枪在哪?」

  「大佐拿去了。」

  伊昂回头,望向通往大佐房间的阶梯暗影。只有那里一片寂静,漆黑混浊,仿佛散发出瘴气。

  「那么你去把枪要回来。那把枪给我,我就带你去见锡。」

  「为什么要我去拿?你自己去不就行了?」

  伊昂想知道和尚在想什么,拼命瞪着他绿色的眼睛。然而从和尚有如暗沼的眼中,他什么也读不出来。

  「过去夜光部队里没有真枪,可是你把真枪带进来了。说起来,等于是你带来了最大的灾厄。大佐有了枪,一定会更加横行霸道。其他部队一定也会想要来抢夺。所以我要在出事之前先保管起来。」

  「你自己去拿不就好了?」

  「是你带进来的。你要负责。」

  和尚突然揪住伊昂的后颈,猛力推了他一把。伊昂不像样地跌倒在石地上。他看着滚出口袋的面包,心想:这就是代价吗?

  「把枪从大佐那里拿回来,否则我不让你见锡。」

  伊昂无奈,只好前往大佐的房间。房门紧闭着,但底下的隙缝传出光和电视机的声响。竖起耳朵,还可以听到细微的鼾声。伊昂下定决心打开门。大佐仰躺在床上睡着。

  开着的电视机画面影像品质很粗糙,录影带似乎拷贝过无数次了。铅灰色的天空底下,俯望港口的小丘上,一群年轻士兵奋战着。有人挥舞红旗,有人中弹倒地。士兵的军服衣摆很长,长靴沾满泥泞。是惨烈的战斗场面。

  伊昂瞬间被画面吸引,但因为听到大佐的低吟而回过神来。大佐也吃了安眠药吗?他张着嘴巴,睡得很痛苦的样子。

  伊昂寻找手枪。可是这房间小到几乎连家具也没有,却没看到手枪。忽然间,伊昂发现翻身的大佐枕头底下露出枪的握柄,便轻轻地把枪抽出来。

  「要我还给你吗?」

  大佐冷不防开口,伊昂吓得后退,撞到椅子跌坐在地。大佐睁着眼睛看伊昂。

  「喂,不要默不吭声地拿走。」

  「对不起。」

  伊昂拿着手枪道歉。大佐费劲地喘了一口气,撑起上半身。

  「嗳,本来就是你拿进来的嘛。不过啊,其实那是我的新南部。」

  「你怎么知道?」

  「十字屋的光子以前是我老婆。现在怎么样我是不知道,反正她人还活着就好了。」

  「你要走的路,尽头只有地狱。」

  伊昂想起手枪婆的预言,不安得脸色发青。没想到大佐跟手枪婆以前会是夫妻。宛如被牵引似地把枪送来给大佐的自己,是不是真的正一头栽进地狱里?伊昂兴起了强烈的不祥预感。

  大佐瞥了电视机画面一眼,大大地咳了一声:

  「那把枪啊,是我还在当警官时的纪念品。」

  「你以前是警察?」

  「对。可是我杀掉同事逃走了。那个时候我把枪给了光子,交代她现在世道乱成这样,枪得偷偷藏好。然后我死了。」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不,活在地下,就形同在地上死了。地底没日没夜,再也没办法回到地上。生活在天花板封死的洞穴里,很教人沮丧,对吧?就跟待在墓穴里头没两样。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应该忘掉过去,忘掉兄弟,活在地上的。」

  大佐深深叹息,双脚放到地上。脚趾甲漆黑,已经坏死了。大佐一副疲累的模样,双手抹脸抹了好一阵子。然后他用黯淡无光的眼神看伊昂:

  「好了,伊昂,那把枪借我一下。我不叫你还我。反正是和尚想要,吩咐你来拿的吧?我一清二楚。和尚想要取代我。他想要统治黑暗世界,成为冥界之王。我知道地上世界,所以是个窝囊废。但那家伙是暗人的孩子,跟我不一样。」

  大佐微直起身,手伸向伊昂。

  「好了,把枪借我。」

  伊昂被大佐的气魄吓到,一路退到墙边去。

  「那不用借我好了,送我一颗子弹吧。」

  大佐敞开衬衫胸襟。伊昂一头雾水,愣在原地。

  「新南部的子弹有五发,其中一发给我,剩下还有四发,你可以帮自己留一发。只要待在这里,迟早都需要。话又说回来,这把枪会回到我身边,一定是命中注定。伊昂,你不想借我,就开枪射我吧。」

  「我做不到。」

  伊昂哆嗦着抱住了头。大佐伸手过来,轻易地把枪从伊昂无力的手中抢走。

  「不好意思啊,伊昂。我很高兴。托你的福,总算可以画下句点了。你是上天派来的啊,伊昂。如果你还有机会遇到光子,帮我道谢。不,不用道谢。跟她多说,可能会害她担心。」

  大佐含住从伊昂手中取过来的枪。伊昂连制止都来不及,大佐立刻扣下了扳机。轰的一声,甚至感觉不到任何一丝犹豫。

  伊昂最后看到的是耳鼻口喷出大量鲜血毙命的大佐的脸。

  「怎么了?」

  房门猛地打开。

  和尚绿色的眼睛惊愕地大睁,然后悟出了一切,颜色再次变得深沉,而伊昂忘我地看着个中变化。是神经麻痹了吗?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无法思考。

  4

  最上,救救我。

  我好怕。

  我好没用。

  伊昂跟在走过漆黑洞窟的和尚身后,拼命振作几乎要崩溃的情绪。这种时候伊昂在内心求救的对象,不知为何竟是最上。

  伊昂好想听听最上说话。一点点就好,他想要最上鼓励他。可是把最上的信像垃圾一样丢进置物柜的,不就是自己吗?明明最上或许是唯一一个可以把伊昂救出苦海的人。

  和尚不时回头观察伊昂的模样,就像要把满腔后悔、指望着最上拯救的伊昂拉回黑暗世界似的。

  「别在意,伊昂。大佐本来就一直想死。不是你害的。他反倒很感谢你吧。」

  不管和尚怎么安慰,大佐死在眼前的冲击都太大了。伊昂脑中不停地浮现大佐的死相,每一想起,他就怕得几乎要尖叫。

  和尚不理会伊昂,俐落地继续行动。他马上叫来荣太,吩咐他帮忙善后。两人搬运大佐的尸体,抬到最底下的漆黑下水道扔掉。然后和尚命令荣太清扫大佐房间的鲜血,把伊昂带了出来。他说「我带你去见锡」。

  伊昂害怕能够冷静俐落地处理这些事的和尚。大佐都用手枪自杀了,却没有任何一个少年醒来,这诡异得令他浑身发毛。夜光部队人工的白昼与黑夜是由大佐所操控的,今后将会变得如何?

  太多事掠过脑海,过度的冲击与疲劳让伊昂茫然若失,勉强挪动着双脚。和尚回头,斥喝慢吞吞的伊昂:

  「伊昂,不要落后。不快点天就要亮了。」

  也就是少年们会醒来吧。

  和尚手中握着强力手电筒,笔直的光束照亮洞窟深处。伊昂害怕看到那道光会照出什么。他好想哭。

  走在前面的和尚把枪插在皮带里。

  新南部的子弹有五发,一发为你自己留着,大佐这么说。那么剩下的三发要拿来射人吗?使用最后一发的时候,是不得不像大佐那样选择死亡的时候吗?一想到这里,伊昂的双膝猛地哆嗦起来。

  「快到了。加油。」

  和尚说。伊昂不知道地下防空洞的深处还有洞窟相连。和尚不愧据说是暗人的孩子,对地下了若指掌。伊昂鼓起勇气问:

  「中尉,锡为什么住在别的地方?为什么他不住在夜光部队里?」

  「因为锡成了暗人。」

  伊昂吃了一惊:

  「暗人是什么样的人?」

  和尚回头,用手电筒照亮伊昂的脸。好刺眼。伊昂用手遮住光线。

  「你觉得光怎么样?伊昂。」

  「我害怕地下的黑暗,所以觉得光是救赎。」

  「可是你现在遮住了光。」

  「我不喜欢那么亮,很可怕。」

  听到伊昂的回答,和尚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暗人是追寻人类究极平等的人。能够得到好的光线、享受自然变迁的人只有少数。对吧?不是每个人都能生活在舒适的环境里。暗人就是对这个连环境都不平等的社会提出抗议,是真正正确的人。所以闻人希望每个人的条件都能够平等。而说到哪里最平等,漆黑的地下最平等。所以暗人的信条是居住在地下。这是最基本的平等思想。我的母亲是很一般的俄国人,但听说她也同意日本父亲的意见,一起进入地下。」

  「你的爸爸妈妈呢?」

  「老早都死了。生活在地下,不知为何寿命会变短。即使如此还是要住在地下,是为了巩固思想。只要能坚持理想,就能轻蔑生活在地上的人。我也是,我偶尔会去地上训练,但只能生活在地下。地上那些认为只有自己受到凌虐的人,想法都太天真了。是人渣。」

  被丢在地下铁厕所的萨布、还是婴儿就被扔进污水漂流的鼠弟、不想作梦的打杂少年荣太……这些生活在地下的少年远比自己悲惨的境遇更让伊昂同情,但听到和尚的话,知道也有人主动选择住在地下,他大吃一惊。

  「锡一个人住在那道门后的通道尽头。」

  和尚用手电筒照亮一道钢铁门扉,上面用黄色的字写着「高压电危险」。

  「听说这道门一开,地下铁公司的电脑警示灯就会亮。但我们动了手脚让系统失灵,不必担心。」

  和尚用手工打造的备份钥匙轻松打开了门。亮着红色紧急灯的水泥通道长长地延伸出去。旁边有粗大的电缆。

  「小心电线。上面有六千六百伏特的电,一碰当场就会被电死。」

  听到这话的瞬间,伊昂紧张起来,手脚发僵,但和尚似乎习惯了,快步往前走去。一百公尺前方又有另一道门。和尚打开门打开,令人惊讶的是,里面是个宽阔的空间。从空气的感觉来看,似乎有座小型体育馆那么大。然而房间处在黑暗中,看不见全貌。

  「听说这里要盖地下发电厂。很适合拿来当总部,但得经过高压电流才行,所以不能用。锡就在这里。」

  终于可以知道铜铁兄弟的秘密了。伊昂的胸口因为悸动和高涨的亢奋猛烈跳动个不停。和尚大声呼唤锡的名字。

  「我是和尚。锡,你在吗?」

  「我在。」

  身边的暗处传来应答声,把伊昂吓了一跳。声音又高又柔,听起来就像还没有变声的少年。可是锡在这么黑的房间里面做什么?

  仿佛听见了伊昂的疑问,锡弄出一道按吉他弦般的声音后,又拨了一下弦。是悲伤的和弦音。

  「和尚,这是代表你的音。」

  和尚用手电筒照亮锡的脚下。浑圆的光圈中,出现肮脏的牛仔裤和沾满了灰尘而变白的两只运动鞋。那是个比伊昂还要细瘦、感觉也很矮的少年。伊昂很想看锡的脸,但和尚只照着锡的脚说话。是因为暗人讨厌光吧。

  「锡,你看起来不错。」

  「嗯,和尚,你也是。」

  锡的声音雀跃,显得很高兴。

  「新曲写好了吗?」

  「嗯,写了几首。晚点唱给你听。」

  「真期待。食物没问题吧?」

  「荣太会送来,没问题。谢谢你费心,和尚。倒是跟你一块儿来的是谁?」

  伊昂在黑暗中感觉到和尚瞥了他一眼。

  「是新人伊昂。」

  「伊昂啊,请多指教。」

  伊昂也想回礼,但紧张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锡问道。

  「我在找铜铁兄弟。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他们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非常厉害。我听说那张兄弟的壁画图案是你想的,可以请你告诉我他们在哪里吗?不,只要是有关他们的事,什么都可以。我不管怎么样都想见他们。我要见他们,问他们以前我还小而不知道的事,还有其他兄弟姐妹的事。还有我以前待的地方出了什么事。」

  一阵沉默。不久后,锡有些犹豫地回答了:

  「伊昂,没有双胞胎兄弟。我见到的只有铁。」

  「只有铁?铁在哪里?」

  「铁死了。」

  死了?胡说八道!伊昂震惊得都快昏倒了。真的吗?他只要询问地下居民的消息,得到的答案都是死了。最先是养大萨布的母亲,地下铁的清洁欧巴桑,然后是和尚的爸妈,这下连铁都死了。

  「那铜呢?」

  「一开始就没有铜。铁只有一个人。」

  「骗人,他们是双胞胎,应该在一起的。他们一直是一心同体,不可能分开。」

  「不,铁是一个人到地下来的,真的。」

  伊昂拼命解释:

  「可是真的有铜。他们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连脸颊上的痣位置都一样,两颗大大的门牙也一样。铜和铁不管做什么动作都一样,同时说出同样的话,就像机器一样,我们好喜欢看他们两个人。他们人非常好,很疼小孩子。他们会把食物分给我们,教我们许多游戏。他们也教我们怎么分辨大人,说大人只有三种:好心的大人、坏心的大人、不好不坏的大人。我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有他们。什么没有铜和铁,这不可能。」

  「伊昂,别激动。」锡静静地制止说。「可是没有铜。铁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

  「那张图为什么两只手上写着铜与铁?那怎么解释?」

  「因为铁告诉我,他在婴儿的时候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可是那个叫铜的弟弟一下子就死了。所以他说他要连铜的份一起活下去。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因为我很喜欢铁,我想要把这个故事当成夜光部队的传说,叫和尚在战区都先画下那幅画。」

  「没错。我不认识铁,图案是锡指定的。」

  「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不相信!」

  伊昂双手掩住了脸。这事实过度震撼,让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我没有骗你。」锡说。

  「不,你在撒谎。我跟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一起住过。」

  伊昂一口咬定说,听见锡深深地叹息。

  「真伤脑筋呐,伊昂。我真的没有骗你,铁只有一个人。铁不是夜光部队的一员,他跟暗人生活在一起。我是夜光部队的成员,但跟他很要好。铁死掉的时候我深受打击,所以才决心要变成跟铁一样的暗人。」

  「刻意把眼睛弄瞎。」

  和尚插口说,伊昂惊愕地朝锡的脸的方向看。

  「没关系,让他看吧,和尚。伊昂,你看吧。我为了成为真正的暗人,自己弄瞎了眼睛。」

  和尚这才把手电筒光挪到锡的脸上。那里站着一个头发及肩,年纪跟伊昂差不多的少年。少年肤色白皙,脸蛋细长,宛如松鼠般娇小可爱。锡紧闭着眼睛,他的眼皮是凹陷的。

  「你真的看不见?」

  「嗯,我用药把眼睛弄瞎了。铁死了以后,我觉得我也跟着死了,再也没有值得看的东西,为了适合活在黑暗中,我决定成为暗人。我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创作歌曲而活。我想我应该不久后就会死去,只要我的歌留着,那就够了。」

  「锡,让我听你的新歌。」和尚插口说。

  「好啊。我才刚完成一首铁的歌。伊昂,我要唱铁的歌,你也一起听吧。」

  锡高兴地答应。和尚在水泥地盘腿而坐,伊昂也跟着在旁边坐下。不知不觉间,他紧紧地咬住牙关。

  锡开始弹起吉他前奏。旋律非常不可思议,悲痛却又美丽。和尚拿出鼓棒,配合演奏,低调地敲打着地面。

  你看过大海吗?

  为了追寻答案,铁用废料做了一艘小舟。

  顺着水道而下,越过数个水坝,前往大海。

  海是灰的,波涛汹涌。

  脸颊感觉到水花,

  铁却被关在栅栏里,无法脱身。

  铁从小舟看着大海,日复一日。

  终至有一天,在小舟上死去。

  幸福的人生,短暂的人生。

  铁看过大海。

  如此,罢了。

  你爱过人吗?

  为了让人聆听他的歌,铁总是在寻觅听众。

  穿过漆黑的隧道,听着地下铁的轰隆声,前往大海。

  天空晴朗,人们在海边游玩。

  笑声就在近旁,

  海浪声却遮掩一切,让铁的声音无法传达。

  铁在小舟唱着歌,日复一日。

  终至有一天,在小舟上死去。

  幸福的人生,虚渺的人生。

  铁爱过人。

  如此,罢了。

  多么悲伤的歌啊。伊昂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铁是这样死去的。不觉得很可怜吗?」

  演奏完后,锡呢喃道。伊昂擦掉眼泪。

  「铁曾提过我吗?说他有个叫伊昂的弟弟。」

  没有,锡摇摇头。看起来也像是对伊昂只顾着自己感到失望。

  「铁说过他曾有一个叫铜的双胞胎兄弟,但从来没提过其他的兄弟。」

  「铁是什么时候死的?」和尚站起来问。

  「一年前吧。是闻人告诉我的。说铁大概是连同小舟一起被堵在通往大海的排水口,就这样死掉了。就算想回头,浊流也太猛烈了,没办法操纵小舟回头。我好伤心。」

  「伊昂,听到了吗?你满意了吧?」

  和尚看伊昂说,但伊昂无法立刻回答。难道说他小时候看到的双胞胎兄弟是幻觉吗?

  「我对自己失去信心了。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伊昂呢喃,锡拍拍他的肩膀安慰:

  「最好不要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伊昂。有时候人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

  铜铁兄弟,是年幼的自己希望看到的幻影吗?

  「人为什么只看得到想看的东西?」

  听到伊昂的问题,锡以老成的语调答道:

  「因为正视现实让人难受啊。伊昂,你也弄瞎眼睛,成为暗人如何?这样一来就什么都不必看了,而且待在地下,空气和温度总是一定,让人心境平和。只要有歌,也可以感受到欢愉。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伊昂心灰意冷。他没有工夫思考,只是一心一意跟在和尚身后走过黑暗的洞窟。还能够呼喊最上的自己太天真了。真正的失望,让人甚至无法期盼他人。

  铜铁兄弟不存在世界上。如果锡说的是真的,那么就是小时候的自己把只有一个的铁看成了两个人。想到这里,伊昂突然忍不住发抖。他对自己的记忆失去信心了。

  人活在记忆里。过去的记忆、稍早的记忆、昨天的记忆,这些记忆形塑了自我。

  伊昂小时候的记忆全部遭到否定,他的过去烟消雾散了。不仅如此,还加上了自己的眼珠子看到的事物或许跟别人不一样的恐惧。伊昂再也无法相信自己了。

  「小心点,不要失魂落魄的。」

  穿过高压送电缆旁边时,和尚一再叮咛他。可是伊昂混乱到甚至想要就这样一头撞向送电缆。

  「或许我脑袋不正常。」

  伊昂忍不住自言自语,和尚耸了耸肩。

  「你是说铜跟铁的事吗?我也不懂那是怎么回事。可是过去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现在。」

  是这样的吗?伊昂想起和尚画在墙上的图。和尚不也是想起了过去才画的吗?

  「那么那张图是什么?你画在墙上的图。女人抱着婴儿的图。」

  「只是突然想画罢了。」

  「是吗?既然会想画,就表示是想起了过去吧?因为那张图长得好像我认识的人。」

  走在前面的和尚回头,用手电筒照伊昂。

  「不要照!」

  伊昂拿手遮光。他现在脆弱无比,觉得被强光一照,就会像蛞蝓一样开始融化。

  「不许再提这件事。」

  和尚的口气很尖锐。由于逆光而看不真切,但那双绿色的眼睛一定也被憎恨染成了一片漆黑混浊吧。

  伊昂不禁落下泪来。他想从残酷的地下世界回到涩谷街头。道玄坂、百轩店的国际市场、涩谷宫殿、公园村。

  那些是自己的过去。进入儿保中心之前出过什么事,或许根本无关紧要。可是保护小时候的伊昂的铁死了,而铜根本不存在。想到这些,泪水便止不住地流。

  和尚默默无语地走在前面。他的背散发出冰冷的拒绝。光不断远去。就在伊昂心想干脆就这样分道扬镖的时候,和尚的声音响起:

  「伊昂,快点过来。」

  伊昂朝光走去:心里一边想着:明明都绝望成这样了,为什么还会渴求光明呢?

  回到总部,荣太一脸疲倦地迎接两人。灰色的连帽外套衣角沾着疑似大佐的血。

  「辛苦了。」

  和尚慰劳荣太,扫视总部里面。没有人醒来,似乎无人察觉异变。

  「我扫过了,可是地垫只有翻过来而已。」

  「没关系。」和尚看伊昂说:「反正是伊昂要用的房间。伊昂,从今天开始,你住大佐的房间。」

  伊昂叹息,仰望被光线照亮、满是黑色污渍的天花板,然后看和尚。

  「我不要,你自己住吧。你不是要取代大佐率领部队吗?」

  「我有自己熟悉的窝。你住这里。这是命令。」

  伊昂不甘愿地前往大佐的房间。和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伊昂,今天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你是指哪件事?」

  「大佐用你给他的枪自杀,还有你见到变成暗人的锡。」

  「用我给他的枪自杀?」伊昂回头向和尚抗议。「不对,是大佐抢走我的枪的。」

  「但你去拿回你的枪,所以大佐才会认为时机已到,自杀了。不对吗?」

  伊昂觉得遭到背叛,瞪住和尚绿色的眼睛。和尚老早就看穿大佐寻死的念头,才会要伊昂去把枪拿回来。伊昂被和尚狠狠地摆了一道。所有的责任都落到了伊昂头上。

  大佐的房间又黑又阴森,里面还充满了大佐的气味。短短三、四个小时以前,大佐还活着睡在这里。发霉的墙上喷溅着大佐鲜红色的血。

  伊昂坐在床上抱住了头。他想起荣太说地垫只是翻过来而已,感到一阵恶心。血迹会不会一点一点地侵蚀污染他?

  但伊昂禁不住也疲倦了,在床上躺了下来。可是脑袋一片清醒,怎么样都睡不着。

  伊昂走出大佐的房间寻找荣太。荣太正在调理台前把甜面包切成细丝,好像是早饭的料。

  「荣太,我有事拜托你。」

  「准尉,请问有什么事?」

  「可以给我安眠药吗?」

  荣太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片锡箔包装的黑色药锭递给他。伊昂当场嚼碎药锭。好苦。苦味没有消散,残留在伊昂的嘴里。

  躺上床的瞬间,不知幸或不幸,伊昂立刻失去意识。可是这次他看到许多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的恐怖幻象,把他累坏了。

  浑身是血的大佐蹲在枕边,开口就要说话的瞬间,猛地喷发出鲜血。然后伊昂在大佐前面不停地反复说着:

  「报告大佐,是『是』的练习。」

  接着是还是少年的铜与铁手牵着手,前来邀请躺在床上的伊昂。伊昂注视着铜,想要识破谎言,于是两人同声说了:

  「我们两人是一人,是铜铁兄弟。伊昂只有一个人,真可怜。如果伊昂有两个,就会变厉害罗。」

  伊昂满身大汗,汗水转凉的感觉让他冷得发抖,惊醒过来,接着又是剧烈的头痛。外头一片闹哄哄,于是他开门出去,看见和尚正站在之前乐队演奏的舞台上演讲。

  「昨晚发生了悲剧。大佐用伊昂准尉带来的手枪自杀了。大佐当场死亡。我和准尉还有荣太一起埋葬了大佐的尸体。之所以没有举行部队葬,是为了避免对各位造成太大的冲击。大佐抚养过许多人,不少队员会为此悲伤吧。可是大佐年事已高,离别原本就不远了,请各位积极面对吧。此外,全部队将由我继续指挥。以上,解散。」

  伊昂站在众少年后方,萨布走了过来,哭着问:

  「大佐死掉了,这是真的吗?」

  「真的,就跟和尚说的一样。」

  一开口就头痛。伊昂抱住了头。萨布眯起眼睛,刺探似地看伊昂:

  「出了什么事?大佐用你的枪自杀,这是真的吗?」

  伊昂从萨布的眼神中看出猜疑,困惑起来。萨布一脸不爽地走掉了。

  后来伊昂才知道是丸山到处散播不好的谣言。也就是伊昂杀了大佐。

  伊昂无法承受责难的眼神,除了训练和外出干活的时候,都关在大佐的房间里,像大佐那样看大量的录影带度日。

  他害怕作噩梦,拜托荣太不要给他掺药的晚餐。拒绝服药的伊昂由于早晚都待在照明相同的房间里,生理时钟很快地失调,无法在一定的时间入睡了。但也因为如此,不断观看的影带让伊昂忘了过去,让他轻易地活过「现在」。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