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 肆 跑吧,便利屋

  一切都是后来听说的。

  听说,那一天,行天是打算杀人的。

  多田向来后知后觉。

  在梦里的确是流了泪,但睁开的双眼却是干的。多田用手心抹了一把满是汗水的脸,从床上坐起身。

  一到炎热的季节,平日里安睡的记忆便被点燃。

  事务所渗入路灯的光,犹如异形的鱼类游弋其间的海底一般微微泛蓝。大街上整夜喧杂的人群的声音顺着温热的风,从敞开的窗户涌了进来。

  穿行于事务所前面街上的车灯舔过墙壁,又滑到天花板。多田的目光追随着那道白色的光带。为了多透一点风,隔断待客区和居住区的帘子是开着的。视线被光带引到沙发上,多田发现行天没有躺在那儿。

  多田犹豫片刻,问:

  “起来了?”

  毫无坐相地倚在沙发背上的行天朝他转过脸。

  “没可能睡着吧,这么热。”

  行天懒洋洋地点上烟。“我想知道不装空调的理由。你是不是在修炼?”

  “没钱。”

  多田简洁地回答。

  “贫穷让心灵堕落。”

  从行天的鼻子和嘴里溢出大量的烟雾。他并不打算问多田的梦魇。

  多田从床上下来,打开小小的冰箱。享受片刻从冰箱流淌出的寒气之后,他拿了两罐啤酒。回头看时,行天已熄掉烟躺倒在沙发上。多田走近沙发,凝神俯视他双目紧闭的模样,行天一如往常,如同地藏菩萨般僵直。只见毛巾毯下方,行天的胸口有规则地悄然起伏。

  “睡着了。”

  多田喃喃道,他把一罐啤酒轻轻搁在沙发上,贴住行天的脖子右侧。一口气喝光了自己的那罐啤酒,他重新躺回床上摊开身体。

  那一晚没再做梦。

  到了早上,行天转动着右肩,说:

  “怎么搞的,这边好像扭了。”

  肯定是冻着了,多田想,但他没吱声。多田一声不吭地把滚落在地板上的还没开的罐装啤酒用脚尖塞到待客的茶几下面。

  “关于今天的安排,行天,还是你一个人带着去。”

  吉娃娃的旧主人佐濑茉里打来电话,说要来真幌看朋友,顺便想去小狗的新主人那儿看看。

  外面的世界正当暑假。和外面的世界无关,无论何时都在暑假之中的行天听了这话,还是“啊?”的一声抗议起来。

  “为什么要我来带孩子和参观小狗啊?你呢?”

  “我上午有点事。之后要去山城町的老冈家。”

  “有点事?”行天问。

  多田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上新洗过的T恤。

  “我和露露联系过了。你好好照看茉里。完事之后在事务所看家。好吗?”

  行天又“啊?”了一声,多田撂下他离开事务所,开着小皮卡往真幌市郊外的丘陵地带驶去。

  蝉鸣。流过挡风玻璃的绿意浓郁的树影。蓝天中悬浮的城堡般的云朵。

  正如无论怎样祈祷不要看到却仍不断到访的梦境,这一年,夏天再度来临了。

  多田把车驶入市营墓地的停车场。轮胎溅起沙砾,发出宛如碾碎细小骨骼的声响。

  到了盂兰盆节的假期,墓地里随处可见老人或携家带口的身影。“真热闹啊。”多田想。这念头每年都冒出来,他又想到明明是墓地却用“热闹”一词形容有些怪异,便立即打消此念。这番心理亦是每年如此。代替“热闹”的字眼无从浮现,思考也罢感情也罢,都一片空白。

  既没带水桶,也没带香烛或鲜花,多田登上墓碑林立的舒缓斜坡。没有遮阳的东西,汗水从他的太阳穴顺着下巴往下淌,打湿了T恤的前襟。干燥的墓碑形成的黑色影子如同在指引多田前进的方向,朝着同一个角度炙烤着地面。

  他记得,就算没有指引。

  多田在一块小小的墓碑前站定。那是块光滑泛白的石头,带有弧形的边缘。是多田选的。石头表面什么也没刻。多田曾说不用刻。

  在这方墓地的狭小范围里,夏草还不怎么繁盛。墓碑前分两束插着的鲜花已经枯萎,还未褪尽颜色。

  多田一年只来一次。但她上个月来过这里,多田看情形得出判断。这个月的明天她还会来。大概下个月的明天也会来。

  他简单地拔了墓地上的杂草,犹豫之后把枯掉的花也拔了。多田想尽可能不留下自己来过的痕迹。没有理由让每逢忌日来此面对罪孽记忆的她,感觉到同样无法抛却记忆的自己的存在。

  不对,这是撒谎,多田想。若真这样,为什么我知道她频繁来此就感到安心了呢。还把墓地清理干净给她看,就和把旧信搁在没有锁的抽屉里随时都可拿出来一样。

  多田不知道自己的本意究竟是哪个。

  忘掉吧,那是意外。谁都没有做错,你我不都清楚吗?我也原谅了自己。所以你,你也原谅自己吧。

  他确实想传递这样的心情。但同时,一想到她现在依旧每个月前往墓地,他就分明感觉到某种阴暗的愉悦。

  有这样一个女人,和自己一样,活着,却再也无法从心底感受幸福。

  长眠于这块地面之下的,盛在小小的容器里的白骨。不要忘却。永远不得解脱。你和我都是。

  多田在墓碑前伫立良久,既不合掌,也没有低头,直至太阳行近中天。

  据说,大约就在那会儿,行天在真幌站前的南口转盘和茉里碰了面。根据茉里所说,行天穿着毫无褶皱的天蓝色T恤,头发也梳得服服帖帖。对于向来都套件皱巴巴T恤,不扎头发以来总以睡痕蓬乱的脑袋示人的行天来说,这形象是个奇迹。大概他为了见客而难得地姑且注意了下形象。

  茉里立即认出了只在黄昏时分见过一次的行天。行天似乎没认出她,在转盘的汹涌人潮间随波逐流,远远地观望着茉里。那情形就像吉娃娃小花最初来茉里家时一样,满脸戒心和问号。茉里觉得好玩,故意装作没看到他。

  据说,就这样,两个人在出口转盘的两头持续着胶着状态,茉里终于按捺不住朝他看过去,行天便像听到主人说“上吧”的狗儿一般,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小花?”行天问茉里。

  “那是吉娃娃的名字。”茉里回答。

  随后,两个人并肩朝车站背后走去。茉里说,行天基本没什么话,但却配合小学生的步伐慢慢地走着。用茉里的话说,就是“怪人,但不可怕”。

  一切都是后来听说的。

  多田重新启动小皮卡,于午后抵达山城町的老冈家。老冈的秃顶上挂着汗水,一开口就是:“我再也受不了啦!”

  “你猜我最近等公交车等了多久?二十三分钟啊。路上也没塞车,二十三分钟!横中肯定是偷减班次了!”

  这事情为什么不对横滨中央交通讲,而是来对我说。为什么不在春天秋天讲,而要在严寒或酷暑的日子说。说起来,若要调查公交车运行状况,该在并非正月或盂兰盆节的普通日子,你为什么就想不到呢?

  虽然心里搅动着各种念头,但多田仍默默地接过文件夹。他的工作就是接下案子:老冈说院子不用打理了,当务之急是监视公交车。

  多田坐在大太阳底下的公交车站长凳上,昏沉沉地眺望路面。老冈的妻子细心地前来慰问,拿了两升的瓶装乌龙茶,以及麦秸编的草帽。多田直接把嘴对着瓶子补充水分。无论喝下去多少都化成了汗水,全然感觉不到尿意。

  不知是第几辆公交车在多田面前停下,打开车门。司机惊讶地看一眼戴着麦秸草帽端坐在长凳上纹丝不动的多田,随即一无所获地关上车门疾驰而去。多田在手边的纸上填入公交车经过的时间。纸因为汗水而完全皱起来。

  从真幌市开来的公交车在马路对面停了下来。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被母亲抱着下了车阶。小女孩立即就要迈步,母亲拉住她的手。母亲站在靠车道一边,似乎想要护住女儿不被车蹭到,随即,她牵着女孩的手往小区巷道转弯走去。

  正在快活地交谈的母女。小小的女儿打着的太阳伞的影子。牵着的手和慢悠悠的步子。多田的眼睛茫然地追随着两人的身影。

  灼热的柏油马路上,透明的热浪簌簌滚动。炎热在麦秸草帽下面堆积起来,头顶烫极了。

  “啊——海市蜃楼。”多田独自说出了声。

  难不成我到了性命攸关之际?他想。这念头刚起,意识就陷入了黑暗。

  “是中暑。”

  远远传来女人的声音。

  “便利屋,振作点!”

  随着老人的声音,冷水当头浇了下来。多田一惊,睁开眼,只见一旁抱着水桶的老冈正探头望着自己,满意地点头说:

  “醒过来了?”

  多田支起身。是睡眠不足作祟吗,总之他此前似乎是躺着占据了公交车站的长凳。从太阳倾斜的模样来看,时间并没过去很久。

  “要不是这人告诉我,你可就变成鱼干了哟。”

  多田看向老冈手指的方向,那是刚才看见的母亲和女儿。做母亲的大约四十左右吧。几乎不化妆,是个朴素的女人,皮肤却相当皎洁。还不到上幼儿园年纪的女儿依偎着母亲的腿,从阴影里不时瞄向多田。虽然年纪尚小,但鼻梁挺秀,有张聪明面孔。

  母亲带着女儿打算回真幌站,来到公交车站时发现了倒在那里的多田。看来,是她判断出需要水和别人帮忙,去附近的老冈家求助的。

  “好了,今天你就回去吧。”老冈说。“你在这种地方躺倒,像是我虐待了你似的,传出去不好听。”

  确实如此,多田想,但他毫无异议地对老冈的提议表示接受:“不好意思,那我回去了。”他从长凳上起身,对站在一旁的女人鞠躬道谢:“非常感谢,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感到恶心吗?”女人问。

  多田摇头,她又说:

  “那么请立即补充水分。最好是运动饮料。泡个冷水澡或者开空调,把体温降下来。”

  怎么像个医生似的,多田想。老冈则真的开口对她说:“你怎么像个医生啊。”

  “我是医生。”女人静静地回答,接着用同样的语调提醒女儿:“春,别那么使劲拉妈妈的裙子。”女人身着的长裙腰际看来是橡皮筋的,被年幼的女儿扯着往下滑了些,露出一小截内裤。多田和老冈忙避开视线,女人从容地把裙子拉了上去。

  这个女人的做派里有某种东西,我认识的某个人和她非常相似,多田想。还有,她喊女儿什么来着?是叫作“春”吗?

  有不好的预感。极其不好的预感。多田摆出了防守的姿态。

  女人似乎没注意到多田的这副模样,说:

  “没出什么危险就好。”

  接着,她向老冈询问道:“顺便有个事情想问您。这前面有户挺大的老宅,我以为是行天先生的家,可过去一看,门牌上的名字是别人的。您知道他搬到哪儿去了吗?”

  果不其然!多田想。“车来了,车来了。”名叫春的女儿指着路的那头喊道。老冈赶忙回答:“住在那边的夫妻俩赶着卖了房子呢。是在去年的十二月吧。说是老了以后想在暖和的地方生活,至于去了哪儿就不知道了。你是他家亲戚?”

  “不是。”女人回答。“我告辞了。”

  公交车停了下来。女人牵了女儿的手准备上车,多田冲着她的背影叫道:

  “行天春彦。”

  女人停下正要走上车门台阶的脚步,回身看向多田。

  “你要找的人是行天春彦,对吧?”

  公交车又一无所获地关上车门,疾驰而去。

  据说,这个时候,行天正在露露、海茜的家里和茉里一起跟吉娃娃玩。据露露所说,行天只是在屋子一角抱膝而坐,但吉娃娃喜滋滋地绕着他嬉闹,茉里又兴高采烈地追着吉娃娃玩,结果就形成了“一起玩”的局面。

  因为多田事先严正叮嘱过,露露才没说出“我是哥伦比亚的妓女露露哦”这句自我介绍。即便如此,从到小区途中的街景以及两个女人的狭窄居所里挂着的衣服之类,茉里大概也感觉到了什么吧。她最初显得有些紧张,不过那也只是在吃露露拿出的冰淇淋之前。

  露露和海茜从好些天前就开始为欢迎茉里而作准备。她们和小学女生平日里完全没有接触。究竟备些什么好呢?两人激烈地争论了一番,最后决定“用好吃的冰淇淋吧,天这么热”。

  真幌市内有好几家乳品农贸店。在住宅区不会散发异味的高科技牛舍中,奶牛悠然地进食干草。露露和海茜一大早出门,花了一个半小时走到其中一间店去买了“真幌特制冰淇淋”。为了不让冰淇淋融化,她们回程坐了横中公交车。

  全靠这用了大量原乳做成的冰淇淋,茉里放松了下来。草莓、抹茶、巧克力、香草。茉里、海茜、露露,三人依序各自选好了口味,行天默默吃了剩下的香草冰淇淋杯。吉娃娃摇着尾巴在四人之间游走。大家都对此作无视状,只有行天败给了吉娃娃的眼神,把有些融化的冰淇淋用手指蘸了点儿给吉娃娃舔。

  “不能给狗吃甜食!”海茜怒道。

  “这样喂有点色情哦。”露露说,并立即被海茜拍了一下。

  “怎么了?”茉里困惑道。据说,行天似乎有些窘,略微笑了笑。

  海茜宣布“我去便利店买点喝的回来”,行天便也一起出了房间。露露和茉里还有吉娃娃一起融洽地玩着,等那两人回来。

  真慢啊,正当大家这样想着,行天和海茜回来了。海茜脸色狼狈,露露因此立即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但因为茉里在场,她当时什么也没问。行天则是往常那副难以捉摸的神气,拎了装有三大瓶两升装茶饮料的塑料袋。

  “开你喜欢的。”

  说着,行天让茉里来选茶饮料。用露露的话说,就是“便利屋的那个朋友,虽然样子冷冰冰哦,人很温柔”。

  一切都是后来听说的。

  多田在便利店凉快了会儿,顺便买了宝矿力水特,回到小皮卡里。名叫三峰凪子的女人抱着女儿春坐在副驾驶座上,正在端详多田递给她的名片。

  “便利屋吗?没想到。”凪子说。

  “是不是觉得如果是拉面馆就正合适?”

  多田问她,凪子没应声。多田调了下空调的出风口,免得风直接吹到春。

  “总之,我们先去事务所吧。”

  他打开转向灯,朝真幌站前方向扳动方向盘。车跑起来之后,凪子突如其来地说了句“不好意思”。

  “拉面馆指什么,我不太明白。”

  她一直在想这个吗!多田愕然。不愧是行天看中的女人,够怪的。若说不用在意这话,忘掉好了,看情形对凪子也是行不通的,所以多田决定以疑问回答她的问题:

  “你刚才说没想到,为什么这么说?”

  “小春他——”

  “小春?!”

  “啊,是指行天。我以前这么喊他,所以……很奇怪吗?”

  凪子如同年轻女孩提及年长的表兄似的流露出娇羞之态。多田不由骇然,却回答说:

  “一点也不。”

  “因为,小春他,”凪子继续说道,“讨厌劳累的事。便利屋是需要体力的对吧?”

  “嗯,是啊。”

  不过,就只有那家伙完全不用体力啊,多田想。

  “还有,我也不知道他有多田先生你这样的朋友。没想到。”

  “我们可不是朋友,这个嘛,势之所趋……”

  多田支支吾吾地说道。乖乖地被凪子抱在膝上的春不知是不是犯了困,这时挣扎起来。凪子把女儿重新抱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春紧紧抱着妈妈的脖子闭上眼。

  这就是行天的前妻。而这个小女孩,就是行天的女儿……不知是否因为中暑的余威,多田感到大脑深处传来钝重的疼痛。这与行天合衬还是不合衬呢,不太好判断。本来,这世上再没有像行天这样的男人,一方面看起来与家庭甚是无缘,另一方面简直像个泥塑狮子摆件似的,不管搁哪儿都好。

  凪子看来有着毫不介意沉默的性格,交谈告一段落后,车里一直悄然无声。冷场,多田心想。他仿佛明白了行天判若两人般喋喋不休的原因。凪子的容貌和语气都朴素沉静,却总有种让人紧张的氛围荡漾其间。

  多田留心着睡过去的春,开口说:

  “行天大概已经回到事务所了。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不用了,”凪子说,“要是知道我上真幌来,小春他说不定会不知所踪。”

  这回换多田闭口不言了。往日夫妻总有诸多缘故。

  晚风从事务所的窗户吹了进来。

  春在行天的窝也就是沙发上盖了毛巾毯睡着。凪子在春的脚边坐下,喝着速溶咖啡。多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注视着两人,心里不甚安稳。

  “他好慢啊。在哪儿闲逛呢。”

  听到多田的喃喃,凪子将原先停在咖啡杯上的视线往上移。多田感到好像被责备了,急忙解释:

  “那个,我让行天带一个小学女生去小狗的家……”

  意义不明的解释。加之,行天的确连自己女儿都没见过,我却讲什么“一个小学女生”之类,或许该算是少根筋。多田不由愈加混乱不堪,径自陷入了不安。

  “小春他变了呢,”凪子把咖啡杯放在矮几上,“他从前讨厌小孩来着。”

  “我想他现在仍然讨厌来着。”

  多田刚说完就自觉失言,忙掩饰道:“哎,大多数成年人都不喜欢孩子。”

  凪子轻轻摩挲了下睡着的春那圆乎乎的脚丫子。

  “他害怕孩子。因为他一直没法忘记,自己在小孩子的时候是怎样地被虐待和被伤害。”

  多田不太明白凪子想说什么。只是,在行天不在的时候听到谈及他的言辞,让人感觉不适。多田四顾事务所内,想找个改变话题的材料,视线停在了春的睡脸上。

  这个闭着眼睛的安静神情。

  “和行天挺像的。”

  这话既是真心,也夹杂了对为人父母者的社交辞令。可是,多田似乎又选了个错误的话题。

  “是吗?”凪子说。

  她的语调里带了怀疑,还带着点像是说“这不可能”的意味,多田不由得退缩起来。莫非,春不是行天的小孩?

  “我还是给行天打个电话看看。”多田说。他已经相当疲倦。“我知道他去了哪儿。”

  然而凪子的回答依然如故。“不用了。”

  “其实,我来见小春这做法是违反合同的。”

  “合同?”

  又不是好莱坞明星,夫妇之间需要什么“合同”呢,多田惊讶地想道。春半睡半醒地从沙发上下来,宣布要“尿尿!”多田指明厕所的位置后,凪子和春一块儿消失在隔断的帘子那头。

  事务所的电话响了。是行天。

  “你在哪儿?”多田问他。

  “不好说啊。”行天答道。

  他的话音背后传来车站的广播声。似乎不是真幌站。看孩子和参观小狗办得怎样了?你这家伙,从来不好好完成我交代的事情。多田心中不快,但决定把抱怨留待以后。他瞄着厕所的方向压低声音:“小春哪。”

  “求你了,早点回来吧。”

  听筒中传来行天短暂的沉默。

  “凪子来了?来干吗?”

  “不知道。偶遇来着。顺便告诉你,你女儿也来了。你得处理下。”

  “不好办啊。”

  行天的语调听起来可不太有不好办的意味。“我这儿的状况有点棘手呢。回去可能会晚,所以你先和凪子谈谈吧。”

  “你别开溜啊!喂——”

  “拜。”

  电话挂断了。多田摔下话筒,一转头,发现凪子无声无息地站在那儿。

  “是小春打来的?”

  “嗯。”

  我明白了。多田想。这种憋闷的感觉。就像和严肃的女老师两个人单独面对面呆在放学后的资料室里似的。

  “行天说他会晚回来。你要有什么事就让我递个话。”

  凪子说了句什么。多田心想:“我现在这话,是不是听起来就像绕着弯子说‘你走吧’。虽然我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他拼命琢磨着该如何解释,便只是应了句:“嗯?”

  “回来,他这么说的吗?小春他。”

  “嗯。”

  凪子第一次露出了微笑,携女儿重新坐回沙发上。春每逢和多田眼神交错,就腼腆地笑笑,把脸蹭到母亲的手臂上。多田遗憾地想到,冰箱里没有可用来款待春的饮料。

  “我要说的很简单。请你转告小春,就说不用再送钱来了。”

  “嗯。”多田回答。

  从刚才开始多田就几乎光在说“嗯”。尽管如此,他还是对行天给离婚的妻子送钱一事感到震惊。明明念叨说是“小学生的零花钱”,哪儿还有余力这样做呢?

  莫非那家伙在背地里掺和了什么阴暗的勾当不成?刚才也说什么“状况有点棘手”……

  似乎是感觉到多田的疑窦,“就三五千日元,”凪子又说,“也有八百五十日元的时候。”

  “什么啊?这是。”

  “他每个月汇过来。”

  的确是“小学生的零花钱”没错。付汇款手续费都很傻气。多田不由得在心里认输。

  “到去年底为止都是大笔金额的汇款,可那之后就一直这个样子。我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试着给小春的工作单位打了电话,结果人家说他突然辞了工。”

  那时行天已流落到了多田的身边。行天的过往徐徐呈现开来。

  “行天以前做什么工作?”

  “您不知道?”

  “三峰女士,你好像有些误会,我和行天不是朋友。”

  多田在沙发上坐正。“连他靠什么活下来都不知道,只是一不留神,就被那家伙赖着不走了。”

  多田本打算诉说一番自己被行天乘虚而入的悲惨遭遇,但被凪子问了句“你是不是在意小春的过去?”不由语塞。

  我这是在意吗?不,任谁都会生出纯粹的好奇心吧。自己的孩子连一次也没见过,怎么看都要年长五岁以上的离了婚的老婆喊他“小春”,这样一个男人,任谁都会想知道点他的过去吧。多田巡视一番自己的内心之后,得出结论:

  “哦,作为老板是会在意的,当然。”

  “小春他在制药公司工作。”凪子说。

  是比多田所想象的更为稳定的职业,他不由诧异。不管听到什么职业,光是行天曾上班这件事就够让人诧异的了。

  然而,凪子接下来的发言让多田加倍地惊讶。

  “做销售。”

  “哎?”

  “您说‘哎’,怎么了?”

  “……没什么,是破产了吗?那家公司。”

  “说是销售,但和一般的药品销售不太一样。他负责收集血液。”

  “噢。”

  “这个职位要跑大医院,向患者征得采集血液的许可。我原先是内科医生,那时候认识了小春。”

  多田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手拿着装有血液的试管在医院走廊里闲逛的行天的身影。

  “拿到血液后做什么用?”

  “做研究。为了开发新药。”

  “噢。”

  这回只能说“噢”。

  “但是,要获得患者的同意很难。患者当然是因为生病住院的,根本不是做这个的时候。每天要做大量的体检,也要抽血。就这样还愿意向制药公司提供血液的人几乎没有。”

  “想来也是。”

  何况,来要血的可是那个行天。难得提供的血液在运送过程中全给洒了,或是被他用来补充体力偷偷喝掉了,可都一点儿也不足为怪。谁会愿意啊。

  “那么,行天顺利收集到血液了吗?”

  “没有。”凪子叹了口气。

  “想来也是。”多田又说。

  “他很快调到了政府的研究所。”

  一开始就这样才好,多田想。

  “那是一家从血液样本到病理分析的研究所。我也为了取得博士学位重返学校,因为教授的关系而出入那家研究所。重逢后,我们结了婚。”

  “说到这儿,我怎么觉得你这话突飞猛进呢。”

  凪子的双颊浮现少许红晕。春喊了声“熊熊!”凪子从包里拿出毛巾做的兔子公仔递给她。

  “看起来可不像是熊。”多田对春说。

  “是名叫熊熊的兔子。”凪子代替专心致志玩公仔的春答道。

  “我想要孩子。从年龄,还有从工作的忙碌来看,读博士期间都是最后的机会。”

  凪子凝视着专心摆弄公仔玩耍的女儿说:“小春他说‘好啊’。说愿意帮忙。”

  其叙述又是突飞猛进。有某种暖昧的部分,不被提及并漂浮其间。虽然有这种感觉,多田当然没有开口相问。他狂想抽烟,可因为在小孩面前,只能忍住。

  “行天怎么还不回来。”多田说。

  “可他会回来的呀。既然小春这样说了的话。”

  凪子再次微笑起来。“多田先生,春是人工授精怀上的孩子。”

  “噢……啊?”

  “我有个一直共同生活的爱人。在目前的日本,只有婚姻关系下的男女才能接受不孕治疗。也没有办法收养孩子。我和爱人相当困惑和烦恼过。我们还考虑过由我们当中随便哪个找合适的男性上床。或许这样做也未尝不可,但我们不想这样。小春他在知道我们所有情况的前提下,说愿意帮忙……这意思你可明白?”

  多田在脑海中回味着如惊涛骇浪般涌来的凪子的话语。她说“我们当中随便哪个”。行天以前曾说“我没做过”。

  “……明白了。”多田说。自己的表情大概活像刚吞了一条蛇吧。春正在游戏的手停了下来,好奇地盯视多田。

  “可为什么是行天?”

  除了他选谁都好,多田好容易才忍住这话。

  “你不觉得小春像水一样?”

  简直如同背诵诗歌的一节,凪子的声音带着澄静的光泽。“有的人觉得他像凶暴的奔流,有的人则觉得他冷彻清润,不是吗?就像水无论以何种面貌带来什么,对生物来说它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对我们而言,小春是无可替代的朋友,就算再也不会相见也是如此。所以才给女儿也取名为‘春’,这是珍贵的名字。”

  希望之光。多田的胸口猝不及防地传来一击。有人把行天的名字与希望一同唤起。有这样的女人们,把拥有和行天同样名字的小小女儿作为喜悦的化身来拥抱和养育。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么多?”

  “虽然只是一纸婚约,可结婚期间,小春一次也没用过‘回来’这个字眼。不管我和爱人怎么和他说就把我们这儿当作自己的家,他还是会问‘我过去好吗?’就连他自己租住的公寓房间,看上去也是个只用来睡觉的空间。”

  凪子不是误解了什么吧,多田想。也没有必要努力去相互了解,这干枯无味的共同生活,眼下不过是怡然自得罢了。对行天来说肯定也是这种感觉。就像野兽回到认作自己巢穴的空无一物的洞穴里一样。

  但有一件事让他在意,多田决定问一下。

  “行天是那个吗……gay[9]?”

  “哦,不是吧。”凪子干脆地说。“小春他是和女的或男的都不想发生关系吧。”

  “那么和动物之类?”

  “你是个怪人啊,多田先生。”

  凪子笑出声来。“哦?”她向春征求意见。春一无所知地应了声“哦”。被感觉、思维方式和行动都与“常识”大为偏离的凪子评价为“怪人”,多田受到了不轻的打击。

  “有不少人为了健康或信条的缘故而禁欲呢。没什么可奇怪吧。”凪子说。

  “行天他,有什么疾病或是信仰吗?”

  “就我所知没有。”

  凪子捧着咖啡杯从沙发上起身站定。“我说过吧,小春讨厌劳累的事情。承蒙款待。”

  多田送凪子和春出门,三个人慢慢走向箱根快线真幌站。

  “学校里谁也不知道我和小春结婚的事。按照最初的合约,我在休产假期间和小春离了婚。生下春以后,我回到了医院,那之后一次也没见过小春。但只有钱每个月都送来。我也好我爱人也好,在经济上都没什么困难。两个人都吭哧吭哧工作着呢。我打了好多次电话说用不着这样,可小春只是笑笑说‘嗯’。这大概是小春表达心意的方式吧,所以我和爱人把他送来的钱给春存了起来。”

  “那为什么你现在要跑来说‘不需要钱了’?”

  凪子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思索什么。多田感觉到有什么暖暖的,低头看时,那是春握住了自己的指尖。仿佛在说这是理所当然一般,她一手拉起凪子,另一只手拉住多田。她平时都这样走的吧,多田想到这个家庭非同寻常却幸福的身影,不由得眯起眼。

  “小春的父母不知怎么查到这事,打电话到我这儿,反复说要把春给要回去。我找小春谈了这事。小春说:‘知道了。我会和他们谈妥的,凪子你不用担心。’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

  真幌站前的道路上溢满了近晚时分滞重的热气,夹杂着法式蛋饼摊和土耳其烤肉摊飘来的气味。

  “那之后,小春的父母再没来说过什么。同时,小春也辞去工作,失去联络。小春汇来的金额锐减后,过了半年,我和爱人得出一个结论。小春他似乎陷入了生活的困境。我们想告诉他真的不用再送钱来了。听他说过老家在真幌,为了寻找线索,我在电话黄页上查了他父母家的地址。因为行天是个少见的名字。”

  “可他父母家的电话也不通是吧?”

  “于是我想,要是变成了无可挽回的局面,可怎么办才好呢?”

  真是夸张的说法,多田想。可凪子的侧脸相当认真。“我害怕起来。毕竟小春他从前经常说,‘被父母虐待而死的孩子有很多,却不太有孩子杀死施虐的父母,到底为什么呢’。可能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我怎么没发现有这种可能呢?我急坏了。为此,今天总算请到了假,下定决心来了真幌。”

  多田心里浮现出重逢那天夜里孤零零坐在长凳上的行天的身影。“我父母家里,住的是不认识的人。”他说这话时的表情,还有他熟练地对信仔施加的暴力。

  “多田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在哪儿认识小春的?”

  “我们本来是高中同班同学,重新见到他和遇见你是在同一个地方。今年正月,在那个公交车站。”

  “小春他那时候也许打算杀死自己的父母。也许是想教训他们,就算不到杀人的程度。”

  春不知是不是走累了,在马路正中蹲了下来,凪子一把抱起她。“看起来,那时小春的父母似乎是逃走了。”

  “无论对哪边来说都算是万幸。”多田说。

  “是啊,算是万幸。”凪子也说。

  走到已经能看见车站的位置时,凪子说了句:“多田先生,谢谢。”

  “你刚才说春和小春挺像是吧。我想要能这样挺好,长相也罢性格也罢。”

  那样的话可真是问题多多,多田想。但因为没有资格否定凪子眼中的行天的形象,他只点点头说了声“是吗”。

  多田在凪子买票的空当里抱着春。这孩子挺沉,她乖乖地让多田抱着,眼睛一直追随着母亲的身影。

  “有了春,我很幸福。”

  凪子接过春时,递给多田一张写有地址的便条纸。“反正小春多半不记得。”她说。

  “因为春,我们才第一次懂得,爱这种东西不是给予,而是得到。是得到对方对爱的期待。”

  多田无从说些什么。似乎从前的确曾感受过这种得到,又似乎从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通过检票口后,凪子转过身来。她温柔地握着怀里的春的手,朝多田挥了挥。

  “请你转告小春,等他愿意的时候,希望他打个电话过来。”

  “好的。我还会和他说别再送零钱过去了。”

  凪子愉快地笑起来。多田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她是个非常美丽的人。

  “还有一事,”凪子说,“和他说,别去那个世界。再见。”

  多田伫立在原地目送着凪子,直到她的身影混入纷杂的人群之中。然后,知道凪子不可能听到了,他才小声应了句“好的”。

  多田和行天两个人,大约怀有相似的空虚。那空虚一直盘踞胸中,每当他们回想起无可挽回的,无法得到的,以及已经失却的,那空虚便露出獠牙直扑过来。但凪子说了,说别去那个世界。她说不能去。

  那天夜里,在那个公交车站遇见了我,让行天发生了什么改变吗?我不这么认为。多田无法相信,曾在至深的黑暗里潜行的灵魂,不得不潜行于黑暗中的灵魂,能有重新获得救赎的一天。

  我知道的是,多田边朝事务所走边想,行天确实曾让别人幸福,而我不曾这样。

  扫墓,昏厥,和行天户口本上的前妻谈话,这是漫长的一天。多田把钥匙插进事务所的门转了一下。明明是开门,反倒锁上了。他想着是不是行天回来了,便又转了一圈钥匙把门打开,事务所里却赫然有不速之客。

  漫长的一天还没有结束。

  一切都是后来听说的。

  据说,海茜最近相当困扰。她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小混混纠缠不休。

  那个叫作山下的男人二十出头,最初是来车站背后闲逛的。

  有些人把如今仍在老旧的平房里接客的营生当作装扮俱乐部的一种。会邂逅怎样强劲的女人呢,也有些人怀着这般游兴,为了给自己的吹嘘资本添砖加瓦而来到车站背后。山下也是如此。

  愚蠢的男人,海茜想。

  在连排平房里上班的女人们就像是没有社保的销售人员。有固定的轮班,以营业额为基准上缴组织的提成率又高又严格。但如果业绩好的话也有奖励。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取胜,搜罗来各种各样年轻可爱得让人瞠目的女孩子们。

  像露露这般有着怪异的化妆和衣着风格且有些年纪的类型,其实是例外中的例外。虽然她本人大概不这样想。即便是这样的露露,也有着反应敏捷不知疲倦的身体和熟练的技巧,是在这个夜之世界里一路矫健游来的女子。

  海茜最讨厌的就是山下这样的客人。明明是为了制造谈资才来到车站背后,一瞧见在那儿工作的女人们就自说自话地瞎编乱造,净讲些有的没的,做完该做的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

  真希望这人别来惹我,海茜想。二十分钟两千日元。这个男的为什么就搞不清楚呢,正如这是海茜的价钱,对海茜来说,这也是男人的价值。

  据说,最开始,山下讪笑着走近坐在连排平房玄关门口的椅子上的海茜。海茜一直在心里琢磨着明天该给吉娃娃买厕所的纸垫。

  后来山下便频繁地来海茜这里。你在哪儿出生的,什么时候开始干这营生,照例被他追问这些让人心烦的问题。海茜随口答着,心里着急这二十分钟怎么不快点结束。

  我喜欢你,我们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好不好,男人满脸古怪神色地说着,并在二十分钟里徒劳地试图来第二次,这时候海茜心里想好了对策。她请组织里负责监视的人调查山下。

  据说,很快就查明山下是星手下的一个小混混。负责监视的人告诉她:“和星打了招呼,所以不要紧。”可海茜当然不信。她决定留意山下的举动,看他有没有在避孕套上涂什么奇怪的药。

  山下来平房的次数减少了,但相应地,他开始不断尾随海茜。上班的来回途中。带吉娃娃散步时。山下的视线常化为压力从阴影里投向海茜。她希望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并非如此。

  某天早上,她家门外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多个用过的安全套。

  露露嘴里念叨着“喔哟”,用戴了橡胶手套的手把那些东西捡起来扔进塑料袋,又用桶打了水冲洗门口,把袋口牢牢扎紧的塑料袋扔到垃圾站。露露做完这些回来,说道:“那么——”

  “你有什么头绪?”

  海茜告诉她“有”,讲了事情的经过。怒气加之心情恶劣以及恐惧,她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

  听完叙说的露露干脆地总结:“别理他。”

  “要是那样还不行哦,就找便利屋谈谈哦。”

  据说,露露在那之后给了海茜三万日元,说:“要有什么万一,你就用这钱坐出租车或别的什么逃走。”这是露露勤勤恳恳存下来的救命钱。海茜珍重地把它收了起来。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露露和海茜尽心准备,迎来了茉里和行天。

  度过了愉快的时光之后,和行天一起到便利店买茶饮料的海茜打了个寒战。她抬头透过玻璃看出去,街对面站着山下,正死死盯着这边看。

  “怎么了?”

  注意到脸色苍白的海茜,提着瓶装饮料的行天站在一旁问道。海茜低下头,避免让眼神遇到山下,说了声“有变态在看这边”。

  “哦,那个男的?”行天喃喃。他忽然一把拥住海茜的肩头,“放马过来吧!”

  海茜大惊。

  “等等,可别刺激他!那个男的是真的有问题!”

  “对蟑螂呢,就要在它从冰箱下面完全爬出来的时候,敲下去!”

  据说,行天如此说道。什么和什么啊,海茜想。多田也深有同感。

  行天搂着海茜的肩出了便利店,在经过妒火中烧的山下面前时,又仿佛是故意说给他听地来了句:“今天可是陪伴上班[10]呢。”

  平房那儿没这种规矩,海茜想,但她维持着沉默。山下仿佛就要扑过来似的,很可怕。

  茉里挺高兴地说她今晚在忍家里留宿,据说,行天毫不懈怠地把她送到了站前的公交车站,然后回到露露和海茜的租屋。为了不让露露担心,海茜什么也没有说。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关系这么好了哦。”

  正在化妆的露露如此打趣道,而海茜与行天一同前往平房。从弯道的球面镜里,映出了山下瞪着泪汪汪的眼睛尾随其后的身影。

  刚走进平房,行天就像个导演般下令:“来,你啊啊地喊几声。”海茜瞅着空当啊啊地一喊,平房的格子门就被人猛敲一气。“不许乱来!海茜是我的女人!”山下扯着变调的嗓子喊道。

  “严重伤害了我的表演欲。”行天发牢骚道。

  他飞快地打开格子门把山下拽了进来,然后又迅速关上门。“你刚才说谁是谁的女人啊?再说一遍。”

  据说,他的声音冷彻,如同冷冷地贴在手上的冰块。

  虽然说了让人再说一遍,行天却一把揪住山下的前襟,迎面一拳砸在他的脸上。黏稠的鼻血滴得满地都是,不知出于什么技巧,行天没触及山下的门牙,手背上一点儿也没被伤到。据说,海茜当即停止表演喘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无比愕然地注视着判若两人的行天。

  “喂!”行天叫道。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山下的名字,转而看向海茜,她说是“山下”。

  “喂,山下先生。你有多想要海茜,说给我听听。我反正一直都在真幌。”

  行天的手一放开,满脸是血的山下就摔了个屁股墩儿。

  “海茜,让他去。我们到外面去约会吧。横滨怎么样啊?”

  没这种规矩,海茜想,但她默默地奔向行天。海茜甩开山下想要抓住自己脚踝的手,走到平房外面。

  或许是感觉到骚动的气息,女人们聚到外面来。海茜对其中一人交代“和露露说一声”。她想,就算今天把排班给搅乱了,有露露在的话一定能好好给自己善后。

  行天搂着海茜的腰肢,在车站背后悠然前行。山下不知是不是还没站起身,并没有追上来。乘上往横滨方向的八王子线后,行天才把手松开。

  “我怎么办呢,这以后?”海茜问。

  “你有钱吗?”行天说。

  海茜走到哪儿都带着装有露露的钱的包。她点点头,把包给他看,行天说了句“很好”。

  “因为我没什么钱。你要离开真幌一阵子。”

  “你怎么办呢?说了那样的话,我想山下绝对会在真幌站候着的。”

  “要是那家伙惹出什么乱子被逮捕了,你不就放心了嘛。”

  “你就算被杀了我也不会知道。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呢?”

  “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吉娃娃的主人就只剩下哥伦比亚人了呀。要那样的话,狗粮里被混进什么白色粉末的可能性也变高了,我会被人骂死的。”

  据说,海茜到那时为止还在怀疑行天是不是有什么企图。然而,看着行天的眼睛,她意识到并非如此。这个人怎样都无所谓。海茜或吉娃娃就不用说了,就连他自己也是怎样都好。

  大约花了三十分钟抵达横滨,海茜和行天在绿色售票窗口查询时刻表。

  “有到出云的卧铺,这个正合适吧?”

  据说,行天说:“你去鸟取[11]好了。”

  “为什么去鸟取?”海茜问。

  “有沙漠。”行天回答。

  是沙丘,海茜想,但并未特意纠正他。

  “要是山下君跑到横滨来可就不妙了,所以你还是坐火车走吧。”

  行天买了最短程的票递给海茜。“先笃悠悠坐到静冈一带,在那儿等去出云的车好了。”

  海茜和拿着往真幌车票的行天一起来到东海道线的月台。行天说了声“等一下”,随即走向小卖部。他似乎在打电话。

  “给你,便当。”走回来的行天递过一个用橙色纸包着的盒子。“到了横滨,当然要吃这家崎阳轩。”

  海茜拿着便当上了火车。在发车前的短暂时间里,海茜和行天隔着敞开的车门站着。

  “你真要回真幌?”

  “嗯。”

  “太危险了!和我一起走吧!”

  海茜被自己这话一惊。自己正说着和那个愚蠢的男人相同的话。

  “去看沙漠?”行天笑了。“过几天,你给哥伦比亚人打个电话看看。我会在那之前把事情了结掉。”

  车门关上了,行天留在站台上,火车开动起来。用海茜的话说,就是“这要在平时,可就为他动心了”。

  “可我在车上打开崎阳轩的盒子一看,没有米饭,净是烧卖,有三十个!这可不是便当!真是的,该认准了再买啊!”

  “那个,您哪位?”

  多田在事务所门口礼貌地向闯入者问道。房间里,两名男子在沙发上相对而坐。

  其中一人还不到二十岁,耳朵上戴了许多耳环。其装束大抵会在主街上惹来二手服装店的黑人搭讪。还有一人在二十五岁左右,有着强壮的体魄。他占据了行天的窝,毫不顾及礼仪地把双脚搁在矮几上。

  “便利屋,你搭档怎么样了?”

  开口的是年少的男子。多田从声音立即知道,那是星。虽说之前觉得他大概年纪很轻,但也把他想象成稍微年长些的男子。多田为了稳妥起见,看向另一个坐没坐相的男人。似乎不像是在用腹语。

  真是末世呢,多田怀着老年人般的感慨朝两人走近。星仅用指尖稍微示意,壮男便沉默着从沙发起身。

  “坐。”

  这可是我家,多田心里嘀咕着在星的对面坐下。站着的男子不失时机地闪到多田身后。

  “我不喜欢把一个问题说两次。”星说。

  “我可没什么搭档。又没打算当艺人。”多田说道。

  男人在星的身后动了一下,星示意制止。他身体前倾,手指在膝上交错。半数以上的手指戴着硕大坚硬的银戒指。

  “是紧急状况,便利屋。马上打你搭档手机把他叫回来。”

  星似乎真的动了急。多田有些不安起来。

  “他没有手机。”

  “不会吧。有这样的人吗?”

  “出什么事了?”

  星的身体划出一道弧线。他把身子倚在沙发背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

  “有个叫山下的。这人在女人上出了点问题,我正打算把他清理出去。我的人来消息说他满脸鼻血在真幌站转悠。要是有人报警可就麻烦了。我吩咐说马上把他带来。”

  “原来这样。”

  不知道话题将去向何处,多田于是注视着星纤细的脖颈。星站起身。

  “就在刚才,又有别的消息进来。说是山下正在站前的街上和人玩猫捉老鼠。还说,他在追的,好像是砂糖事件中关照过我们的便利屋当中的一个。”

  行天在搞什么呢。多田抓抓脑袋。

  “狗狗要是随地大便,就请当主人的负责清理掉。这事和我有关系吗?”

  多田说罢,摇出一支实在已忍不下去的烟。不过站在多田身后的男人立即伸出粗壮的手指,捏住他嘴里的烟,一折为二扔在了地上。

  “星老板讨厌烟。”男人说。

  多田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内侧,靠上面沾着的尼古丁味舒缓一下情绪。

  “那我来清理好了。”星继续说道。“要是让警察趟了浑水,我们会有些麻烦。我也不想招来组织的不快。如果引来了骚动,就只能让山下消失。”

  “挺闹腾的。”

  “这是最简单的。如果有多余的传闻会很麻烦,所以到时把你的搭档也解决掉。”

  “慢着!”

  作势起身的多田被身后的男人抓住双肩,又压回沙发里。“为什么要连行天也解决掉?是那个叫什么山下的自个儿追他不是吗?我们这边是受害者!”

  “要是狗大便掉在自己家门口,你会怎么做?只能代替管教不严的狗主人清理嘛。”

  “我去捡。”多田叹息道。“我会去捡,所以请你们等一下。”

  话虽如此,行天眼下在真幌的什么地方,多田却是毫无头绪。

  “连狗圈也没有,难道他会联系你?”

  星的薄唇朝一边扬了起来。“算了,就当没谈过这事,我们只要找到山下就算是解决了。那之后你得好好叮嘱你搭档,可别发出多余的狗叫。”

  单调的来电声在事务所内响了起来。是星的手机。纯白纤薄的限量版手机上挂着真幌天神的护身符,感觉是怪异的搭配。

  是无病消灾,还是交通安全,或是学业成功?多田试图读取摇曳的护身符上的字,却因星的话音把这些全抛在了脑后。

  “找到了吗?把车开过去!啊?已经做了吗?搜,他肯定在附近。”

  星对着电话飞快下着命令,看也不看多田就走出事务所。多田正要追上去,又被身后的男人按住。

  “放手!”

  “你待在这儿。”

  多田装作不经意地舒展双腿探寻矮几底下。正如他想的那样,脚趾有坚硬的触感。是早上滚在那儿的罐装啤酒。多田用双脚把它夹起来交到右手,猛然向身后砸去。命中。易拉罐砸中男人鼻梁的钝重声响传来,随着男人的呻吟声,按在多田肩上的手松开了。

  多田甩开男人的手从事务所奔了出去。他跳过三级水泥台阶跃到街上,从背后一把揪住正要将手机装进口袋的星的手腕。

  “星哥!”

  距离虽短,但因为全力狂奔,多田喘着粗气。“怎么样了?”

  星回转身,看到多田的神情,他轻轻一笑。这次是和年龄相称的笑法。

  “你可是拼了命啊,便利屋。”

  “我不介意把一个问题问两次。怎么样了?”

  有脚步声逼近。是男人追来了吧。星向多田身后使了个眼色,脚步声戛然而止。

  “找到山下了。”星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腕从多田手中挣脱出来。“他好像很兴奋,嚷嚷着‘干掉了’。你搭档肯定在附近,所以我让人去找了。我的人应该会妥善处理的,山下也好你搭档也好。”

  “在哪儿?”

  多田叫道。星回以沉默,注视着多田。

  “那个叫什么山下的,随你们喜欢好了。我来找行天。我会叮嘱他不要对警察说多余的话。究竟在哪儿发现山下的?”

  “长途汽车站。横中公交的月票售票点附近。”

  星扬起下巴轻轻指点方向。“跑吧,便利屋。”

  不用说,多田奔跑起来。

  夏季盂兰盆长假的夜晚。真幌站前的人流没了规律。人群朝所有方向流转,扩散,忽然停住,聚成堆,又兴之所至地改变前行方向。

  多田在人流中,瞄准长途汽车站竭尽全力跑着。笼罩整个镇子的是湿度颇高的空气。这时候就只有多田使出全力奔跑。

  长途汽车站的上方是连接箱根快线和八王子线两个车站的大型通道,所以即便是白昼也不见阳光。夜间的长途车站里,唯有沉默地排着队的人们。

  售票点位于深处的高楼之间。那地方经常充斥着呕吐物、排泄物和阿摩尼亚气味。多田用手拨开违章停放的自行车,站在售票点前。早就过了工作时间,卷帘门放了下来。八王子线迅速驶过旁边,白光从车窗里连续地投射出来。自行车的影子宛如炭化的骨骼标本般散落在地面上。没有一点人的踪迹。

  多田又跑了起来。沿着长途汽车站排列的衰败的店铺,高楼与高楼之间的逼仄缝隙。多田一处处窥看,搜寻行天的身影。有人边等车边疑惑地盯着多田的举动,但他无暇顾及。

  汗水来不及滴下,布满了全身。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冷汗。

  车站一头的大型超市里流淌出走调的欢快主题曲。只有那个毫不吝惜加以照明的角落是亮的。多田像是被光诱惑着踏出步子,又突然停住。

  超市的侧面有条昏暗的路。那前面只有与八王子线交错的箱根快线的高架桥以及一小片住宅区。眼下也看不到行人。

  多田选了那条路。他不再跑了。每前进一步,心口便随之疼痛,指尖发凉。空调外机把热风倾注下来,多田的汗水却不知何时敛住了。

  若干台自动售货机宛如粘在超市外墙一般排列着。四周是苍白的人工白昼。走过售货机后,昏暗中整齐矗立着让人觉得简直多过了头的自动数码证件照的隔间。褪色的塑料帘子在风里微微晃动。

  噗。传来液体的声响,多田低头看去。他穿着跑鞋的脚踏进了浅浅的积水。他退后一步,凝视路面上黑沉沉的积水。

  不是水。是血。

  多田拉开旁边一间数码证件照的帘子。

  “行天。”

  行天以被推进去般的姿势坐在隔间的椅子里。

  “嗯?”垂着脑袋的行天微微扬起视线。“好像变黑了,你。”

  是晒的。“你先站起来。”多田说着就准备架起行天的肩,但他的手停了下来。行天的小腹上耸立着刀柄。那周围一团血污,T恤的颜色已辨认不清。

  为什么要特意打电话来说什么“我会晚回来”呢。至今为止,他明明连一次也没试过打这样的电话。行天是知道会变成这样吗?因为知道,所以才打电话。

  我总是后知后觉。

  “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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