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 伍 事实,就一个

  行天下了公交车沿着田间道路走来,路上所有人都朝他看去。

  行天身着藏青底色上印有鲜红牡丹花纹样的夏威夷衫,外加带有龙形刺绣的缎子外套。无论怎么打量都只能看作是“只有追溯到远古时期才能看见的典型的小混混”。

  这种外套,这年头哪儿还有卖啊。就在多田蹲着发呆的工夫,站在泉水旁的行天问:“你在干吗呢?”

  “没看见吗?清扫。”

  多田伸手探进泉水,一边拾起刚从手中掉落的石头,一边答道。

  “哦。我本来还想帮你采岩石海苔来着。”

  行天打量着桶里堆积的水藻,点上一支烟。在一旁忙着清扫泉水的居民像是有些害怕,戳了下多田的侧腹。多田无奈,只得简洁地解释说:“这是我的雇员。”

  “但却没有工伤补贴。”行天说。

  多田对居民们说了句“我走开下”,起身把行天带到公园一角。

  “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想帮忙。”

  “连蹲都没法蹲,怎么帮?不用了,你回去擦窗户吧。”

  没有比吭哧吭哧擦石头这种工作更不适合行天的个性的了。擦窗户的话,工作面积大,也不用弯着背。可对于多田作为老板这番因材施教的苦心,行天简直全然不加考虑。

  “那就让我在水里做个前空翻把水藻冲掉给你看如何?”

  说着,行天挠着肚子就回身往泉水边走。

  “等一下等一下。那衣服是怎么回事?虽然我觉得就算不问也猜得到。”

  “哥伦比亚人送的。她说‘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哦,这是出院礼物’。”

  果然。多田用没拿鬃刷的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手心里沾了腥臭的水的味儿。

  “便利屋可是信用第一。这打扮糟透了。”

  “为什么?这不脏呀。”

  行天用脚巧妙地挑起躺在地上的长柄刷,开始擦拭木头做的游玩小径。他脊背僵直,视线也不与地面接触,这番姿态宛如没上足油的旧型机器人一般。围绕泉水的众人不时瞄一眼举止明显不自然的行天。

  多田回到磨石头的人圈里,故意发出一声叹息。

  “他肚子动了手术,今天刚出院。工作这么热心,让人没法子啊。”

  “啊呀,是生病了吗?不要紧吧?”一位看起来很善良的老妇人担心地问。

  多田没法告诉她,其实是为了件傻事,让嗑了药的男人捅了一刀。多田保持着沉重的表情,意义含混地说了句“总算命是留了下来……”他没说谎。

  居民中涌起充满好感的气氛。刚从重病中生还就马上开始工作,虽然服装品位怪异,却是个不错的男人,对行天的评价就这样开始稳固起来。

  就在多田为了下一次委托而进行的印象策略眼看就要成功的当口,一辆白色面包车疾驶而来。在安静的田间,车里飘出的音乐的重低音迸落四周。

  那辆车在公园的停车场停了下来,沙砾四下飞溅。车窗上贴着遮光膜,让人没法窥视内部,后座的门猛地开了。下车站定的,是两耳满满当当缀着耳环的星。

  “便利屋,你来一下。”

  “我在工作。”

  多田又从泉水中捡起一颗石头。居民们停下手里的活儿,来回地瞄着多田和星。

  “首先,你究竟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去了你的事务所,挂历上写着‘小山内町·源泉公园’。”

  “门没锁?”

  “门开着呢。”

  “行天!”多田叫道。行天拖着长柄刷走了过来。“你为什么不关门?”

  尽管知道门锁了还是没锁对星来说是一码事,可多田没法不这样质问。行天当然没有在听多田的问话。

  “这小子是谁啊?”

  行天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星的耳朵。多田怒喝了声“喂”,但他的吼声也只是徒劳的噪音。行天似乎正通过目测计算着耳环的数量。

  星无视这番举动,当行天等人不存在似的说:

  “我希望委托你当一阵子保镖。”

  “你的?”多田惊讶地问。

  “高中女生的。高兴吧,便利屋?”星用不带起伏的声音回答。

  “一共十七个。”行天满意地自言自语。

  多田还没答应,星就迅速回到了车里。接着从面包车上下来的是个背着运动背包身着校服的美少女。

  “我是新村清海。真幌高中二年级。请关照。”

  清海把手中一叠纸币塞给多田。“这个是阿星给的。他还说,‘要是敢碰清海,就让你变成龟尾川的水藻。’”

  完了,多田想。居民们弯腰埋头用鬃刷擦着石头。在这地区拓展新客户已没有可能。

  “真幌高中是不穿校服的吧?为什么你穿着校服?”行天无忧无虑地问道。

  “因为我是高中女生嘛,大叔。”清海回答。

  傍晚时分,多田总算在让人不适的气氛中做完了泉水的清扫。

  清海坐在支起遮雨棚的小皮卡的货斗里回到多田的事务所。让行天开车太危险,可若让行天坐在货斗,说不定会震到肚子上的伤口,所以别无选择。

  清海快活地嚷着“啊,屁股坐疼了”,走上事务所的楼梯。她的短裙下摆极短,多田于是存心不看走在前面的清海,自入住以来头一回数着台阶上楼。不吉利的是,台阶一共十三级。

  “那么,为什么需要我们当你的保镖呢?”多田向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清海问道。

  “叫我清海。”

  “清海小姐,”多田重新说道,“我是便利屋,对腕力可没有自信。说让我当保镖,这让人很困扰。”

  “阿星说,便利屋是帮助有困难的人的。”清海好奇地环视着事务所,说:“如果便利屋也说困扰,那可就麻烦了。”

  只弄了自己那份饮料的行天从厨房端来了咖啡杯。他直着上半身不动,像仆人一样跪下来,把杯子搁在矮几上。

  “这人的动作有点怪吧?”清海说。

  “他怪的不只是动作,你不用管他。”多田说。行天就那样跪着膝前行了几步,用背抵着沙发往上蹭,在多田身旁坐下。

  “果然,肚子还差把劲呢。感觉像是一用力就会跑出来。”

  行天本来是指“内脏”,但清海好像理解成了别的意思,皱起眉说:“哎呀,差劲。”

  “不过,我倒是对腕力有自信呢。”

  行天四仰八叉地坐着说道,指了指杯子。多田递过杯子让行天端着。杯子里似乎是不折不扣的威士忌。

  “还有,多田困扰的时候,由我来跟进。因为我们是共同经营者。”

  被他给占了先。要这样的话,行天会把这个事务所给占领了。多田感觉到危机,小声问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一一说明的话太麻烦了吧。信用第一嘛。”

  行天若无其事地啜了口威士忌。

  “是吗?不过呢,我想应该不需要腕力。”清海说。“我只想暂时躲在你们这儿。因为媒体烦人得很。”

  “啊——我见过你,在电视上。”行天脱口而出。

  “是什么偶像吗?”多田惊问道。

  因为清海漂亮极了,就算是偶像也没什么可奇怪。闪亮的黑色长发,白皙光滑透明得能看见血管的肌肤。小小的面孔上不成比例的大眼睛。

  可清海笑趴下了。“好极了!什么偶像,难不成你打算帮我去说个人情?”行天则以输给多田的表情说:“你啊,这种时候总该看看现场追踪报道。”

  你自己倒是因为住院闲得很才看了电视。多田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行天得意地解释起来。

  “这个人上了好多次电视呢,虽然只是背影。和公园新城的命案有牵扯。”

  警察在寻找其下落的女孩的名字虽未公布,但据说叫作芦原园子,是公园新城被杀的夫妇的独生女。作为园子好友的清海在真幌高中前被记者们围住,以颤抖的声音做了访谈。

  “我很担心她。希望能快点找到她。觉得很孤单。园子,你在看吗?我们是好朋友。一生一世。”

  唤出“园子”的部分被做了音效处理,这个图像在电视上一遍遍播放。大概节目的制作方判断出,清海含着眼泪的声音和窈窕的背影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吧。

  “这一来,就有人说我‘想出风头,是用同班同学炒作吧’,在学校成了众矢之的。媒体在那之后也每天来我家,问我‘能不能再给我们讲讲园子是个怎样的孩子’。父母气得不行,教室也没地儿可待,惨透了。”

  “所以,在事情的余热消退之前让我待这儿。”清海以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

  “情况我了解了,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扯进来。”多田叹息道。“你是星的熟人对吧?你待在那家伙的地方不就行了。”

  “阿星说:‘我不是正道,所以会给清海你添麻烦的。’”

  “不是正道的家伙和高中女生为什么会是熟人呢?”

  “阿星是高二的学长。他是篮球部的队长,超——酷的!”

  如此说来,星还未成年。但却在真幌有这等势力。大概他是靠在读高中这一点,巧妙地分别使用表面和私下的两套面孔吧。多田又叹息一声。不能和她搅在一起。超——不能搅在一起。

  交流的基准模糊不清,因此清海似乎是把多田的叹息当作同意的标志了。她从校服衣兜里掏出贴着许多亮晶晶贴纸的手机,开始汇报起来。

  “喂,阿星?便利屋呀,说愿意接下来。嗯,嗯,没关系的。因为他说没什么腕力。另一个人现在好像拉肚子呢。谁要是敢动我,把他扔飞出去再逃掉都绰绰有余。哈哈。嗯,拜。”

  多田木然盯着清海手机上摇曳的护身符。行天把喝空了的咖啡杯捧在手心里摩挲着,和平时一样笑嘻嘻的。

  “我说,清海。”

  是天地异变的前兆吗?行天竟然主动向挂掉电话的清海搭话。“犯人果然还是园子吗?”

  “干吗问我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我对杀害父母的人感兴趣。”

  行天和清海互相瞪视了一会儿。

  “是啊,”清海的脸颊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园子杀的。”

  “你凭什么断言?”多田在一旁插嘴道。“你刚说了你怎么会知道,不是吗?”

  “什么嘛,便利屋,你以前是刑警?”

  “不。我是汽车销售。”

  “真是的!”

  行天从沙发上站起来,但似乎震到了肚子。他像个坏掉的自动门似的,靠着沙发异常缓慢地滑了回去。一边往回滑,一边说:“这样的话,你该找以前的熟人,便宜点买辆更像样的车才是。”

  我对眼下的小皮卡很满意。多管闲事。多田这样想着,视线却不离开清海。

  “我之前是不想对刚见面的人刷刷地说真话。”清海抗拒地坦白道。

  “你不是和既没见过也不认识的主持人说了话吗?”行天挠着肚子捣乱道。

  “不是既没见过也不认识的。是在电视上见过和认识的人。”

  多田试图修正谈话的轨道。

  “明白了。那我们也不是电视主持人,你为什么突然有心情对刚见面的我们说‘真话’呢?”

  “是不是因为大叔你的眼神是认真的,而且可怕?”清海以分辨不出有几分真心的态度说道。“其实呢,园子杀了父母之后,洗了澡换了衣服来到我家里。我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她:‘怎么了?这个点过来。’‘嗯,我想和清海聊聊。’园子说。我尽量不吵醒父母,到厨房去拿喝的东西。等我回到房间时,园子已经不在了。我的钱包也顺带不见了。”

  “那么,园子是靠你的钱包作为资金逃走的。”

  “我想是的。虽然里面应该没多少钱。”

  “这事和警察说了?”

  “……说了。”

  多田和行天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清海玩着发梢。

  “哎,这里有浴缸不?”

  “你怎么想?”

  多田一边在“松之澡堂”洗着身体,一边问行天。

  “什么怎么想?”

  行天叉腿挺胸双手叉腰,站在和多田隔一个位置的水龙头下洗头发。松之澡堂一如既往空空荡荡,浴池里只有几名老人,但多田仍压低嗓门:

  “清海真是园子的朋友吗?园子拿走清海的钱包是不是真的?清海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警察?她对电视主持人说的话是出于被偷的怨气吗?她对我们讲这些的用意是什么?”

  行天说了句“把水打开”,多田于是探手过去帮他拧开水龙头。

  “这个嘛。”

  洗发水被冲干净后,行天站在那儿开始对付身上。毛巾够不到脚,他便用自己的脚底交替地从腿往下擦。多田笼罩在行天溅起的泡沫和水滴中,皱起眉喊了声“喂喂”。

  “你这家伙,真的医好了吗?是不是因为在医院抽烟喝酒所以被早早赶出来了啊?”

  “疼倒是不疼了。”行天用手指碰一下肚子上凸起的红色伤痕。“只是有种抽筋的感觉,所以尽量不想弯腰。”

  行天开着淋浴花洒不管,立即走向浴池。多田关上两人的龙头,也泡进热水里。

  “如果清海说的话是真的,”多田的肩部以下沉到反射着灯光微微晃动的热水里,“园子为什么要杀人呢?”

  “这个嘛。”

  多田感觉到在浴池里依旧站着的行天在身后耸了耸肩。“理由什么的,谁都无从知晓吧。有可能连本人都不知道。因为那是到了后来才会看清的东西。”

  从女浴室那边传来清海的声音。

  “便利屋,大叔,出来!”

  “做都做了,理由什么的有没有都一个样。”

  行天说着,结束了实际上是泡脚的入浴,走出浴池。“只有杀人这一事实留存了下来。”

  的确。多田想。

  多田在鞋柜边哼着《神田川》,等了一会儿之后,脑袋上裹着毛巾的清海走了出来,说了句“什么啊这歌,一股穷人味儿”。行天“嘎嘎嘎”地笑了几声,抽着烟迈开步子。

  “真的呢。那个人,连笑声都很怪——”清海叹道。

  结果清海睡床,多田和行天各自在待客沙发入睡。多田因为连翻身都不能的逼仄而有些气短,但行天似乎忘了自己曾在病床上摊开来睡过,毫无牢骚地迅速化为石头地藏。

  隔断的帘子那头传来清海熟睡的呼吸声。

  “行天,你醒着吗?”多田低声说。

  “嗯。”

  “从澡堂回来的路上,被盯梢了呢。”

  “嗯,是警察。”

  “是早坂吗……”

  若不是媒体,倒也还好。多田想。作为“非五好市民”被早坂进一步虎视眈眈固然让人气愤,但眼下重要的是完成藏匿清海这件委托。

  不论男女老少,都尽可能接受对方的委托。而既然接受了案子,无论多么琐碎费事,都要妥善完成。这是多田作为依附于地区开展工作的便利屋的理念。

  “怎么办?和卖砂糖的说一声,让他把烦人的警察变成龟尾川的水藻?”行天说。

  多田在脑海中加上一条理念,“不过,要在法律的范围之内。”

  “不管他。我们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关于你刚才那串汹涌澎湃的问题,”行天一边小心地伸懒腰一边说,“至少,清海肯定什么都没告诉警察。”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因为如果讲了,警察肯定早就把握了园子的去向。”

  “是吗?”

  “嗯。反正,这只是我的直觉。”

  行天就此陷入了沉默。为什么芦原园子要拿走清海没放多少钱的钱包呢?想着这个问题,多田也不知何时睡着了。

  清海三天三夜没有回自己的家。学校也没去。公园新城的杀人命案在仍未找到芦原园子的情况下已过了十天,陷入胶着状态。

  清海的父母似乎毫不关心女儿的动向。清海每天打一次电话说“我在同学家”,好像就没事了。对多田来说简直难以置信。

  行天比平日更不堪用,所以多田让清海帮忙处理工作。每天都有琐碎的案子,洗车啦代买东西啦,从乱翻天的屋子里帮忙搜寻保险证明啦,扫除啦带狗散步啦。

  相应地,多田吩咐行天做早餐。因为他认为,像清海这般年纪的孩子该毫不马虎地吃早饭才好。

  赖在多田这儿但从未做过饭的行天,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乖乖地为清海挥起了平底锅。那是按照就算失手也不打紧的菜谱弄出来的,往一个盘子里盛上三只漏出黄色蛋液的荷包蛋,然后用各自的吐司当盘子把鸡蛋搁上去,就只是这样而已,清海却喜滋滋的。“起床就有早饭,打幼儿园起还是头一次呢。”她说。

  吃罢行天做的早餐,多田和清海便从事务所出发。

  清海工作起来要比行天用心得多,但也评论说“真是个谜啊,这工作”。那是在替出门旅行的主人往屋檐下的猫食盆里放干猫粮的时候。

  “委托的都是些完全可以自己干的事。就说这猫粮,旅行时拜托邻居不就好了。为什么还有人特地为此付钱呢?”

  “多亏这个,我才有饭吃。”

  多田在深口碗里倒入干净的水,放在猫粮的旁边。“有时候人们想从杂事里解放出来,就算要付钱。”

  对于既不曾被生活所迫也不曾为了生活去赚钱的少女而言,仿佛是在听虚空国度里的人们的故事。“这样啊?”她歪着脑袋,表情像在追问童话故事的后续。

  多田催清海坐回到小皮卡里。

  “便利屋,你为什么要辞掉汽车销售来干便利屋?”

  “你问为什么……理由嘛,有好些个。”

  “理由当中,最可以说‘就这个’的是?”

  “因为我有过希望有谁帮我一把的时候。我觉得,不是亲近的人,而是能随意交谈和提出委托的不相干的人,也许能帮上忙。”

  “是吗。所以你和那个大叔一起开业了。”

  这一点与事实不符,但眼下再来说明也挺麻烦,所以多田没说话。

  “便利屋大叔都没有家人么?”

  “没有。都离过一次。”

  “可怜的光棍。”清海笑道。“不过挺好呢。和朋友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什么的。”

  一点也不好。而且行天也不是什么朋友。在心里反驳的多田意识到,“是吗,对这孩子来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只是语言规定的这些。”等长大成人之后,既非朋友也非熟人的微妙的交往就会增加。若在寻常情况下,也许行天该被归类为“工作伙伴”,但行天并非寻常人,这说法也还是不对头。

  “不去学校好吗?见不到朋友吧。”多田边开车边问。

  “挺好。”在手机上写短信的清海噘起嘴来。“要说我的朋友,也就只有园子。”

  “那么,你现在和谁发短信?园子吗?”

  “不——和阿星呢。我猜园子没带手机。她聪明着呢。”

  手机上拴着的真幌天神护身符从清海手中闪现,随着皮卡的震动而一颤一颤。护身符上写着“喜结良缘”。

  “喂,便利屋,”清海说,“你有没有特别重地伤害过谁?”

  “这个嘛,有好些个。”

  “净是好些个。例如?”

  多田扫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清海。清海盯视车前窗的眼神激烈又安静,像是被什么驱使,又像是在追寻什么。

  “例如,你有没有注意到行天小拇指上的伤疤?”

  “嗯。我当时想,原先伤得好重吧。”

  “伤得很重。手指砰地飞掉了。”

  “骗人,真的?”

  “是高中时候的事。受伤的原因在我。”

  “……怎么回事?”

  “做手工的时候,有几个人追着玩,撞到了正在摆弄切割机的行天。那几个人是因为绊到我没收好的椅子才失去平衡的。”

  “可是,那就是谁也没有恶意,是事故,对吧?”

  “不对。我讨厌行天。我认为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是个怪异的家伙。他肯定错觉自己是个特别的人吧。什么玩意儿。我当时这样愤愤不平来着。”

  无论过了多长的时间,谈论事实仍旧苦涩难当。“瞧见追闹的家伙们,我想着危险啊。想到这个,我站起身去拿工具时,故意没把椅子收好。从这个位置,万一哪个家伙在椅子上绊一跤,说不定会撞到行天。要是这样的话,就连行天也多少会有所反应吧。”

  只能说是鬼使神差。没想到真会绊在椅子上。完全没想过会造成那样的重伤。本来只想稍微吓他一下,笑他活该。

  无论说什么,如今早就覆水难收。无论什么借口都不行。

  行天的手指被切掉了。

  只有是自己干的这一点,一直都作为事实苦涩地保留下去。

  “追闹的那几人哭着向行天道了歉。我没法道歉。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所为,心想只要不吭声就不会败露。可行天大概觉察到了。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指时,他瞧了眼倒下的椅子。光凭这个,我想他就能明白是谁坐过的椅子,发生了什么,还有为什么。我讨厌他这一点,他可是一清二楚。”

  而多田比谁都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恶意。

  清海沉默地听着多田的话。多田说完后,她也什么都没说。

  小皮卡停在事务所前,多田让清海先下车。多田从停车场回来时,行天和清海正在事务所里就晚饭是炒荞麦面还是乌冬汤面而争执不休。

  “炒乌冬吧。”多田说。

  行天也好清海也好都以不情愿的表情吃着炒乌冬。刚吃完,清海的手机接到星的电话。她匆匆出了事务所。多田和行天从窗户俯视街道,只见星正好从大楼前停着的面包车里下来。

  清海把自己的胳膊弯入星的臂弯,快活地说着什么。星笑了。星正要随着清海进面包车里,多田从窗户探出身子冲他的背影喊:

  “星哥,你手机上拴着的护身符,是‘喜结良缘’对吧?”

  抬头仰视事务所窗口的星微红着脸说了声“不行吗”。

  “可不像个大人啊,你。”

  多田心满意足,被行天嘲笑也置若罔闻。

  离开窗口后,把盘子收拾到水池的行天突然提议:

  “好,趁清海不在,去看录像带吧。”

  说着,行天取下挂在墙上的外套。打算核计一下开支而在搜寻计算器的多田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口的行天。

  “什么录像带?去哪儿?我可不去。”

  “那可是很不错的录像带,可惜啊。那我一个人去。车借我。”

  不知行天是在什么时候顺的手,本该放在多田牛仔裤口袋里的车钥匙正挂在他的指尖。

  在天平上掂量一番爱车严重损伤的可能性与作为爱好的开支计算后,多田选择了遵从行天的吩咐去开车。行天前往的是位于公园新城的由良的家。

  “我在傍晚的时候给他打过电话。”

  行天刚按下门铃,玄关的门就立即开了。

  “你眼下在看什么动画片?”行天一看见由良的脸就问道。

  “什么也没看。最近忙着学习呢。进来。”

  三个月不见的由良稍微有点大人样了。

  “看来精神不错啊,由良阁下。”

  多田这么一说,由良似乎有点害羞,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不知是不是刚从补习班回来,客厅里搁着眼熟的书包。一如往常,他父母看来会晚回家。

  “给我们看看之前拜托你的录影带。”

  由良把一盒录影带递给发话的行天。多田代行天在碟机前蹲下身,放好录影带。

  “什么录影带?不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是现场追踪报道啦。”由良在厨房答道。“是我妈妈录的。我猜住在这儿的人现在净讨论杀人案的事。”

  桌上摆着三个杯子,里面倒好了可乐。多田和由良坐在沙发上,一旁站着的行天用遥控器把电视上播放的影像快进过去。

  “为什么不坐呢?”由良惊讶地仰头注视行天。

  “不用管他。”多田说。

  “是这里!”

  行天喊了一声,停止了快进。画面上呈现的是对着麦克风的主持人的面孔,以及清海的背影。

  “怎么样?”把画面暂时定格后,行天问。

  无从知晓他指的是什么“怎么样”,于是多田发表感想说:

  “比我原以为的要真情洋溢呢。”

  “看这种东西做什么用?”由良百无聊赖地喝着可乐。

  “你们,不是有冷感症吧?”

  行天不服气地一扬眉,多田提醒他:“在小学生面前别用这种词。”

  “再来一次,仔细体会下。”

  行天把录影带退回去少许,重放了同一个场景。

  我很担心她。希望能快点找到她。觉得很孤单。园子,你在看吗?我们是好朋友。一生一世。

  “到底什么啊,行天?说清楚。”

  “你还不明白啊。这段录像播出了很多真相。”行天叹息道。

  “例如?”

  由良似乎被引发了兴趣,把杯子放回桌上重新坐好。

  “清海她是真的在担心失踪的朋友。她试图向失踪的朋友传达某件事。”行天说。

  “某件事指?”

  行天俯视发问的多田,怜悯般地笑了起来。

  “多田啊,你是那种会喷鼻血把受害人留下的死亡密码给抹掉的人呢。”

  多田和行天从由良家的公寓楼出来,向停车场走去。突然有人向他们搭话。

  “多田先生,真是偶遇啊。在这里做什么呢?”

  在路灯光所及的边缘站着的是真幌警署的早坂。早坂对身旁同伴模样的男子说了句什么,独自朝多田这边走来。

  “工作。”多田答道。

  他叼上一支烟,伸手递出烟盒,早坂毫无顾虑之色地取了一支。

  “那位是从总警察厅来的,是个恨烟派呢。”

  早坂稍微动了下脑袋,示意站在路灯那头等着的男子。“老没得抽,受不了啦。”

  “那,我们先走一步。”

  早坂冲着立即打算迈步的多田喊了句:“哎等一下,多田先生。”

  “清海小姐好像在多田先生那儿,有什么缘故?”

  “工作。”多田再次答道。

  “什么样的?”

  “好像因为接受了一次采访,媒体就紧盯着不放。事态没降温之前,学校和家里都呆不下去,所以希望在我这儿打工。要是这案子不早点解决掉,她的出勤日可就不够了。”

  “她怎么到了你这儿,有什么门道吗?”

  “应该是看到我们派发的宣传单吧。”

  早坂从肺里吐出烟,期间他一直盯着多田看。多田往丹田运了口气,毫不退缩地抵挡住早坂的视线。

  “要解决案子,得找到芦原园子。”早坂说。“你没听说什么吗,多田先生?”

  “要是听说的话,早就告诉早坂先生你了。我可是五好市民。”

  “行天先生。”早坂突然唤了声在一旁作事不关己状径自吞云吐雾的行天。“你出院了啊,祝贺你。已经没什么不便了吗?”

  “对转腰有点缺乏自信呢。”

  行天答着,沉腰当轴,呼呼地挥出几拳给人看。“你打算做我的复健陪练吗?”

  “……要是你想通了,请联系我。警署那边或者手机都行。”

  早坂把名片塞到多田手中,和不吸烟的同伴在黑暗中离开。

  “好了,得赶紧回去。”多田催促道。

  “痛啊痛啊。”行天按着腰尾随其后。

  “谁让你逞强。要真的崩开来我可不管。”

  多田把早坂的名片揉成一团,扔进停车场的垃圾桶。

  多田和行天刚回到事务所,清海也从和星的约会回来了。她感觉到坐在沙发上的多田和正往座位蹭的行天密集视线的火力,伫立在门口说了句“什么嘛”。

  “有话和你说。”

  多田招手示意,清海便乖乖走进事务所,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你之前说,把知道的告诉了警察,这是说谎吧。”

  怎么又喊起“你”来,清海不满地嘟囔了句。多田不理会,等着她的回答。终于,清海嘶哑着嗓子问了句:

  “为什么这样想?”

  “刚才我见过真幌警署的刑警。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呢,清海也没有净对我们撒谎。”

  终于把身体安置在沙发座位上的行天仰面朝天,以仰望天花板的尊容补充说:“我们来揭开秘密比较好,还是你自己说?”

  “我不想说。”

  “那,我们就擅自进行了哦。多田,该你了。”

  “为什么是我?”

  “我想尽量不使用腹肌。以医疗过失起诉市民医院怎么样?”

  “百分之百会以自作自受的名目败诉。”

  被分到难对付的角色,多田思考了一会儿讲述的顺序。清海用手指捋着发梢等着多田开口。

  “清海小姐,你协助了芦原园子小姐的逃亡是吧?”

  “有够扯的。要是帮杀了人的人逃走,我不也要被逮捕了?我可没做那种事。”

  “不对。你通过电视向园子小姐送出了讯息。你说了‘一生一世’。这是你的银行卡密码。”

  这是行天在由良房间里重放录影带时解说的内容。清海的手从发梢移开,静静地落在了膝上。

  “你觉得,一三一四等于‘一生一世’,这个密码如何?”

  行天维持着在沙发上仰面朝天的姿势笑了起来。

  “是绝对忘不掉的话吧?”

  清海像是认输了,直视着多田。“没错。我通过电视把卡的密码告诉了园子。因为我不希望她被抓住。”

  “她杀了父母吧?你不想劝她自首吗?”

  清海露出浅浅的笑意。

  “这个嘛,便利屋,在案件发生的傍晚,园子在学校告诉过我呢。‘差不多今晚,我可能会杀掉父母。’她说。我没信。‘你可别啊。’我几乎是开玩笑地说。因为没想到园子她是认真的。我当时觉得如果自己当了真,似乎园子就也会当真,那太可怕了。我和便利屋你一个样呢,缺乏勇气,而且滑头。我明明感觉到,园子一直被她爸爸虐待,而她妈妈还装作不知道。”

  “是挨打吗?”

  “也不光是拳打脚踢。”

  多田注意到清海所暗示的含义,便不再进一步发问。行天仰望着天花板开始抽烟。

  “园子又给了我一次机会呢。给这个在紧要关头没帮她、伤害了她的我。那天夜里,园子来到我家,她什么也没说,悄悄地拿走了我的钱包。除了银行卡,那钱包里几乎没什么可以帮她的东西。”

  对芦原园子来说,那是一场赌注吧。在猜到她拿走钱包的意图后,新村清海究竟会不会帮她呢?如果用了自己杀害的父母或她本人的银行卡,所在地立即就会被发现。芦原园子走的是让朋友离卷入犯罪只差分毫的钢丝,她同时也是在检验自己的友情。

  “你不想告诉警察是吧?”多田再次确认道。

  “不想。要不要自首,让园子自己决定为好。我只有这次没做错。对眼下独自一人往什么地方逃的园子,我会坚持告诉她,我是她的伙伴。”

  “你觉得园子为什么要把整个钱包拿走?”

  行天像慢吞吞的乌龟般花了不少时间挪起上身,在烟灰缸里拧灭烟。

  “是不是她认为如果光抽掉卡,我可能会发现得晚?”

  “你真是缺乏梦想啊。”行天的嘴角浮现出稳稳的笑意。“因为是你的钱包呀。因为把你看作宝贵的朋友,所以园子拿走整个钱包作为护身符。”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清海的面颊上流下一道眼泪。“为什么我在变成这种状况之前一直装作没注意到呢?”

  多田凝视了一会儿低头颤抖着的清海。

  “该怎么办?”多田小声问行天。

  “要是碰她,会被卖砂糖的变成水藻呢。别吭声,让她哭吧。”行天耳语道。

  “我听得到哦,大叔们。”清海说着,吸了吸鼻子抬起脸来。她看上去秀美肃然。

  芦原园子联络清海的电话,是在第二天一大早来的。穿过尚无人迹的南口转盘,芦原园子出现在多田等人的面前。

  仿佛动物闻到伙伴的气味似的,清海和芦原园子刚面对面站定就立即紧紧拥抱在了一起。或许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既无欲望也无算计的拥抱,多田想。

  “是警察吗?”和清海分开的园子问道。虽然看起来相当疲倦,但她仍是个样子清秀聪明的女孩。

  “不是,我是便利屋。”多田回答。

  他和行天一道走开,等少女们的谈话结束。两人以严肃的神情说着什么,终于——

  “便利屋,”清海喊道,“园子她不听我的,说什么要告诉警察她用的是家里放着的现金。我可不愿这样。你们来劝劝她。”

  他们回到两个女孩面前,清海带着恳切的眼神,园子则有着下定决心的双眸,两人都抬头看向多田和行天。

  “这不好吗?园子既然说了想这样,那就这样吧。”比多田要先一步下结论,行天干脆地决断道。

  园子对清海一笑,仿佛在说“你看”。

  “作为这么做的交换,你和我一块儿到真幌警署门口,清海。别让我在半途逃走,嗯?”

  清海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我送你们。”多田自告奋勇道。

  无从知晓的是,在多田徐徐驾驶的小皮卡的货斗里,少女们究竟做了怎样的谈话。从货斗下来的园子对清海说:

  “要还能再见就好了。”

  “会再见的。因为我会一直在真幌。”清海毫不犹豫地答道。

  园子以开朗的神情朝多田和行天点点头,向清海微微挥手后,她消失在真幌警察署的正门。伫立当场的三个人周围,有几个从警署奔出来的记者模样的人开始打电话。

  “好了,回去吧。”多田说。

  清海正要坐上小皮卡的货斗,又停了下来。

  “喂,便利屋,我直接去学校。送我到真幌高中。”

  “那没问题,不过行李怎么办?”

  “先放你那儿。我有空的时候过去。也可以让阿星帮我拿。”

  “那可不好。他来总没好事。”多田发牢骚道。

  现在的真幌高中与多田和行天读书的时代并无二致,依旧矗立在那儿等待学生们来上课。花坛一旁有油漆剥落的图腾柱,随处斑驳掉落的外墙上用马赛克镶嵌成巨大的彩虹。

  手工教室在哪儿呢?多田举目四望,然而只看到一整排玻璃窗反射出灿烂的朝阳,无法回忆起准确的位置。

  清海对多田和行天说了声“多谢”。

  “刚见面那晚,你们问我为什么想说真话。大概因为便利屋你们是认真的,认真地想听我说。”

  没穿校服身着便服的清海,手上没有任何武器,也没披任何盔甲,以毅然的脚步走进了校门。从很久以前,毕业典礼那天起,多田便一步也不再踏入的界限,清海如今轻快地来往其间。

  “大叔,快把痢疾治好哦。未免拖太久了吧。”

  说了声拜拜后,清海头也不回地走进电梯入口。

  “都说了不是痢疾。”行天小心地爬上副驾驶座。

  往车站开的车变多了。在寒冷潮湿的早晨的空气里,人们上路,为了开始新的一天。

  “你啊,听说你还在意那事呢。”

  行天点上烟,放好打火机后轻轻摆了摆右手示意。是清海说的吗,多田心里窝火,答了句“没有”。

  “你傻呀。”行天笑起来,把车窗开了条缝。

  “被你咬过的小拇指,至今疼痛……”

  行天跑调的歌声在浅蓝色的天空摇曳而上。

  “我没咬!”

  多田严正地抗议,绕过塞车的站前马路回到事务所。在天空极高的地方,有黑色鸟儿的身影在盘旋。

  细小的泉水演变成河流,在某一天汇入了清澈的大海。鸟儿在无论怎样强劲的风里都振翅高飞,在某一天抵达和伙伴约定的家园。

  要真这样就好了。想要相信至少会这样。多田想着,为了消除行天的歌声而打开收音机。

  七点的新闻正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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