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 陆 公车牌下,再相会

  多田便利屋在十二月迎来了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节。

  一年将尽之时,看来人人都想把身边的大小事务整理清爽。多田一天里要处理好几件委托,连日在真幌市内奔波。虽然没帮什么忙,行天也跟着奔来忙去。

  大部分工作是整理车库啦打扫房间啦,但也有些古怪的委托。

  “说是一直暗恋的男的提出交往,所以在圣诞节之前,想和目前为止交往的男的分手。”

  多田刚从澡堂回来,就听留守接电话的行天说道。

  “什么啊。”

  “新的工作。”

  多田端详着递过来的便条纸。行天潦草的字迹写着筱原利世这个名字及联系方式。

  “你接下来了?”

  “不行吗?你最近呀,像笼子里的熊一样转来转去工作个没完嘛。我想着你是不是被人逼债呢,所以接下来了。”

  “我没欠债。忙碌是因为正好是忙季。为什么要接这种莫名其妙的委托啊?想分手的话自己分掉不就好了!”

  “就是因为做不到才找便利屋的吧。因为有的人哪,就算被逼急了也没法对讨厌的人或事说出讨厌。”

  就算面临外星人入侵,全世界的人都恳求说能拯救地球的只有你了,请为我们战斗吧,但只要没那份心情就会断然说“不要”的,大概就只有行天了。在这个意义上行天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但他却接下了筱原利世的案子,理由只可能有两个。一个是心血来潮,另一个是为了烦多田。

  “你去。”

  多田把便条还给行天。虽说来者不拒是便利屋的经营方针,但他尽可能不想掺合男女之间的纠纷。

  “哎?为什么?”

  “你也差不多该独当一面了吧。要是顺利,我就把便利屋的独门秘技传给你。”多田一本正经地说道。

  行天仿佛不满地说了句“不用”,在沙发上躺倒。凭什么我要被你这个赖着不走的家伙弄得这么不爽?这样想着,多田转入游说状态。

  “这不是你擅长的领域吗?海茜她也很感谢你来着。就像那样,一点点收拾好就行了。”

  “和那时候一样的法子?那倒容易。”

  像是被引起了一点兴趣,行天抬起脸来。

  “要比海茜那会儿稳妥百倍,还有,在法律的范围之内。”多田赶紧补充说。因为他回想起接近海茜的那个男的被打到血淋淋并且突然从真幌消失,还有行天因此负了性命攸关的重伤。

  “真麻烦啊,你的独门秘技。”行天盖上毯子。“行了,我会想办法的。因为我生性不善于拒绝别人的要求。”

  尽管有不少反驳的话想说,多田也乖乖回到自己的床上。通过近一年的同居生活,他知道,唯有放弃和宽容,才能对付行天的不讲道理。

  多田注视着反射在天花板的路灯光,等待睡意到访。在他就要投身于和被子一般重的软绵绵睡魔时,隔断帘的那头,行天开口说:

  “多田。”

  这家伙真会挑时候。多田沉默。行天流露出片刻的踌躇,继续道:“我,是不是最好离开这儿?”

  多田立即意识到,他是在介意自己说了独当一面的话。虽然想对此表示肯定或无视,但要是能这样,也就不会这么长时间让行天赖着不走了。心里念着自已是个滥好人,多田说:

  “怎样都可以啊。事到如今。”

  他等着行天的回答。耳边传来的是健康的入睡的呼吸声。

  什么嘛,这家伙。

  带着无处发泄的愤怒和完全清醒过来的意识,多田独自一人傻乎乎地被扔在了深夜里。

  几天后,行天为了处理筱原利世的委托晃晃悠悠地出了门。他穿了那件惹眼至极的外套,多田明白过来,那一定是要装成筱原利世的新男友向现任男友说分手。多田打算和他说这外套可不妙啊,转念作罢。

  让他去好了。多田自己也因为各种委托忙得不可开交。

  下午,多田深深地体会到自己的预想有多天真。他正在独居的老人家里吭哧吭哧地挪着家具,行天打来了电话。

  “不好意思啊,你能来接我一下么。”行天说。

  “稍等。”

  多田说着,把手机递给一直在关注他干活的老妇人。他之前用单手和腰撑着收纳柜,这时小心地放到地上,对老妇人说了声“抱歉”,又拿过手机。

  “你说什么?”

  “希望你来接一下。山城町5-21,高地花园201室。”

  “怎么回事?”

  “我没法乘公交车。拜,我等着。”

  依旧是不知所云,电话挂了。

  “有什么事吗?”老妇人担心地问。多田摇摇头。这边是重要的常客。这可不是关注某个不知为何乘不了公交车的人的场合。

  “不,没什么。这个是放到隔壁房间吗?”

  筱原利世的公寓比客户老冈的家更偏远,位于山城町的田野之中。

  做完老妇人房间的陈设大腾挪后,驾车前来的多田刚按下门铃,玄关的门就开了,行天探出脑袋。他像是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光身套着外套。

  “你真慢。”行天说。多田感觉到一阵晕眩。

  “你在干吗!只要装作男朋友就好,装作。你这家伙和委托人做了什么啊。这可是信用问题。”

  “你稍微冷静点。”行天笑道。

  “对不起,变成这个样子。”在屋里的筱原利世哭了起来。

  多田、行天与筱原围着矮几落座。筱原是大学三年级学生。她说,自己和打工时认识的男生在谈恋爱,但这次她一直暗恋的大学学长突然向她表白,所以她才向多田便利屋提出了委托。

  “然后,因为今天EX来这里,所以请行天先生在场……”

  “EX?”多田因从未听过的单词而有些踌躇。

  “就是她打工时认识的男的。”行天附在多田耳旁说道。“大学的那位叫作现在时。因为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有交往的明确界限,所以不说是现任、前任,而说成现在时、EX。”

  “啊。”

  搞不懂这其中的奥妙,多田想着,含糊地点点头。

  “EX他完全不能接受。”筱原哭得连横膈膜都在震动。

  最初三个人好好地谈着分手,可EX突然间激动起来:“利世你被骗了啊!选个品位这么差的男人,我不接受!”据说他说着说着就开始推搡。

  多田有不祥的预感。

  “然后?”

  “然后,我这边也发飙啦。”行天轻松地说。“因为重要的是让他知难而退,所以就装作比他还激动的样子。对吧?”

  “是的。”筱原答道,用湿润的眼睛凝视行天。是因为回忆起行天的所为而害怕,还是被行天的英勇姿态打动了呢,那表情和两者都搭不上。

  “不接受是什么意思啊!没有让你小子来选择接不接受!你懂不懂?!要敢再来纠缠利世就把你干掉,臭小子!对他吼完以后,我揪着他的脖子拖到屋外去。同时砰砰地打公寓的墙,又把自己的额头吭吭地撞到墙上。是不是觉得很像疯狗?因为你说了‘法律范围内’这种麻烦透顶的话,所以我不能揍EX,辛苦得很呢。拜这所赐,鼻血呼地喷了出来,衬衫上净是血。”

  行天的衬衫挂在窗帘杆上,在空调出风口边摇曳。在浴室里也没洗干净的血渍仍残留在衬衫胸前到腹部的位置。搁在矮几上的行天的双手,指根附近的手背也破了皮,带着血痕。

  “然后,你就喊我过来?”

  “嗯。衬衫还湿着呢。”

  “你就穿一件外套坐公交车回去好了。”

  “难道不冷吗?”

  多田站起身。

  “因为下面还有工作,先告辞了。如果那位EX又来转悠,请联系我们。走了,行天。”

  筱原送到家门口,多田和行天走了出去。

  “让便利屋出马解决分手……?脸倒长得挺乖巧,其实是个阿修罗啊。”多田抱怨道。

  “不存在乖巧的女生吧。我可没见识过。”

  坐上停在路边的小皮卡,行天把潮乎乎的衬衫摆在仪表板上。“穿着领口开这——么低的衣服,故意把人请到自己的屋里说分手?这姑娘激烈而好战,可不简单。”

  “你啊,就不能选个不那么激烈的方式吗?”多田把暖气旋钮调到强档,忍不住脱口而出。

  “譬如?”

  “晓之以理不是挺好嘛。”

  “也有些时候,用暴力相逼来得快速有效。”行天隐约有些得意。“不好吗?我又没打那个EX。”

  但是白白地让自己受了苦呢。正要这样说的多田瞥见了行天受伤的手。他意识到自己的确不曾靠说理和谁取得过相互的谅解,便什么都没再说。

  似乎没时间绕回事务所去处理伤势。离开山城町的小皮卡朝真幌市的西面驶去。

  峰岸町这里有两所大学的校园,曾是农田的地区被规划整理过,舒缓的风景延展开去。

  沿着车流量稀少的道路,两旁是新开发的住宅用地。有原木小屋,也有移建的旧式民居,还有带着北欧风格烟囱的房子,各种跨越时空的独栋别墅相邻排列在一起。

  提出委托的木村家就在主路背后一条马路的位置。这家似乎很早就住在峰岸町,是两层楼的简朴住宅。看过噩梦般的一整排建筑后,这户涂了茶色油漆的木制外墙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放松之感。

  不知是不是和多田有同样的感想,从小皮卡下来的行天说:

  “看起来像大雄[12]的家呢。到这年头反而少见了啊。”

  多田按下围墙上的对讲机。玄关门很快开了,一位年近六十的女性招手道:“是便利屋么?请进。”她是委托人木村妙子。

  “那间仓库呢,我们想把它给拆了。”

  走进客厅的多田和行天看着妙子所指的方向。落地窗那头有个小而整洁的院子,占据院子大半的是一间简易房的仓库。

  “我丈夫也差不多退休了,所以我们想把不要的东西一次整理掉,好增加他种花养草的空间。可我俩的腰都不好使呢,想请你们帮忙把放在里面的东西搬出来。”

  “能让我看看吗?”

  “嗯,当然。”

  三个人从玄关转到院里,半途中,妙子的视线落在行天手上,问:

  “你受伤了呀?消毒了吗?”

  “我舔过,没事了。您不用担心。”

  被多田瞪了一眼的行天硬生生加了“您不用担心”上去。他一如往常地没什么表情。

  尽管多田担心行天“很像疯狗”的行径败露而让客户产生戒备,但似乎妙子不可能从行天的伤口形状推导出受伤的原因。

  “是吗?”她这么说了一句,并未进一步追究。

  仓库里,纸板箱和不再使用的老旧电器塞得满满当当,一直堆到了天花板。看来边确认哪些要哪些不要边收拾,需要花不少时间。

  和妙子商定了在天气好的日子每天来这里几个小时,她在合同上签了字。清出来的垃圾由多田开车送往市里的回收中心进行处理,包含运输费用的劳务费在完工后付款。

  程序谈妥之后,虽然时间还早,周遭已是暮色低垂。行天念着“好冷”,把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脖根。辞别木村家的多田和行天正要打开停在外面的小皮卡的车门,忽听得一个声音说:“请问。”

  两人一齐回头,只见稍远处站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

  “两位是来帮忙的吗?”男人走近前来。

  “是便利屋。”

  多田刚一回答,男人就说了句“啊,承蒙关照”。估计是刚回家的木村家的儿子,多田敏捷地答道:“哪里哪里,要谢谢你们家的委托。”

  招呼也打了,想着他该就这样进屋去了吧,可男人不知为何却没挪窝。隔着几米开外,两边陷入了奇妙的胶着状态。

  行天从兜里拿出烟,点上火,呼地吐出一口烟。

  “你谁啊?你不是木村家的人吧?”

  多田吃了一惊,男子几近狼狈地露出动摇之色。“不是,那个……”他吞吞吐吐地往后挪。行天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揪住了男子的手腕,让他没法逃走。

  “那车是你的吧?”

  在路口一进来的位置停了辆银蓝色的圆溜溜的轿车。“你为什么要装成是木村家的儿子?”

  男子似乎困惑了片刻。

  “我想委托你们。”他突然抬起头,一口气说道。

  “做什么?”

  多田倚着小皮卡观察男子的举动。此人已经不像方才那样惊慌失措,而是呈现出下定决心般的沉静激昂。

  “我想请你们告诉我木村夫妇的状态,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是不是幸福,和儿子的关系如何……”

  虽然知道他有他的理由,但不可能满足他的愿望。

  “我们可不是私家侦探。请你找别人吧。”

  多田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席,发动引擎。行天也松开男子的手腕,转身上车系好副驾驶座的安全带。

  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小皮卡朝真幌车站方向驶去。

  “跟来了。”行天瞄一眼后视镜说。多田也注意到了。银蓝色的车身隔着两辆车在后方忽隐忽现。

  “什么和什么嘛。”多田叹息道。

  总觉得遇到奇妙之人的概率颇高,是因为便利屋这一职业的特性,还是因为行天发出的怪人磁场呢?行天来之前究竟怎样呢,多田试着追寻记忆,却已经无从回忆。

  被他跟回事务所也挺麻烦。多田把车停进站前的市营停车场,等着那名男子从跟进来的车里下来。

  “咖啡神殿阿波罗”在那一晚也热闹非凡。

  位于真幌大道上一栋商住楼二楼的“阿波罗”,内部装潢十分另类。

  地上是红色地毯。天花板垂下水晶吊灯。店里中央端放着甲胄,随处摆着裸女雕塑以及赏叶植物。这一切都是带着廉价质感的假货。不用说,窗户上贴着冒充彩色玻璃的薄膜。

  该店的宣传文案是“在哥特式的氛围中,悠然尽享咖啡香”,但因为过于凌乱地塞满杂物,无法辨清是哥特式或洛可可风格还是热带雨林浴室,俨然一个异度空间。顺便提一下多田的感想,那就是,“阿波罗”的咖啡全无香气。

  即便如此,想待多久便尽可以长时间待下去的“阿波罗”受到许多常客的钟爱,例如想抽烟的高中生或是想暂时忘却销售业绩的职员等。多田和行天也偶尔会在从澡堂回来的路上顺便去“阿波罗”。这家店自有其难以抵挡的不可思议的魅力,尽管只能认为是在追寻“咖啡的北极”。

  多田和行天与身份不明的男子,三人各占据一个单人旋转沙发,隔着一张圆桌相对而坐。沙发上罩着仿天鹅绒的布,圆桌面板是大理石花纹的塑料。这装潢简直像简单的找错游戏,多田想着,啜一口凉掉的咖啡。神秘男子这边则是沉默而局促。他用金色的调羹在咖啡里搅出深深的漩涡,又像是椅子上有什么刺似的挪了好几次屁股。

  扮成管家模样的中年店员说了声“打扰一下”,有礼貌地来到桌前,往杯里添上水。

  行天似乎闲得慌,正用指甲撕掉手背上凝结的鲜血。多田扯一下他的衣袖正要加以制止,男子终于开口说话。

  “那个,很抱歉擅自跟踪你们。我知道给你们添麻烦了,可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完全不得要领,因此多田打断男子的话。

  “请你说重点。”

  “是。我就要结婚了。”

  多田等着后半截话。男子慌忙接下去说道:

  “啊,我的名字是,北村周一。”

  “我是便利屋的多田。这是行天。”

  交谈至此中断。多田只得催促道:

  “祝贺你。然后?”

  “是,然后……我该从哪儿说起好呢?”

  “回去行吗?”行天低语。

  “你别吭声。”多田也小声回道。

  “然后,在迎来结婚这一重大转折之前,”北村坐直了身子,“我想了解一下亲生父母。”

  “结婚是一个重大转折么?如果想迎来的话迎多少次都行。”行天说。

  “问题不在于这个吧?”多田说。“亲生父母是什么意思?你说这话,指的是木村夫妇吗?”

  “是的,大概。”

  北村往放在一旁的黑包里摸索。以为会拿出户口本什么的,可他拿出来的却是薄荷万宝路。

  “啊,给我一支。”

  对行天眼尖的要求,北村说了声“请”,飞快地把烟盒放在桌上。

  “我在念高中的时候做了阑尾手术,当时被告知我是A型血。父母和我都吃了一惊。因为在那之前大家都以为我是O型。究竟怎么回事呢,我为此很苦恼。爸爸是B型,妈妈是O型。我是A型可没法解释。”

  “你母亲有外遇了吧?”抽着别人给的烟,行天没礼貌地说。

  关于这点,北村想必已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反复思量过。“我母亲不是那样的人。”他静静地笑道。

  多田注意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光靠ABO规则,也不能说准吧。”

  好歹说出了声,却是不成调的嘶哑嗓音。他知道行天惊讶地望着自己。多田喝了一口水。

  “嗯,父母和我,也就是,养育我的父母和我,决定试着做一次DNA鉴定。然后一切清楚了。我一直以为是父母的人,在生物学上并非我的父母。”

  “在医院抱错了?”行天在烟灰缸里捻灭烟。

  “只能这样认为了。”

  北村也把吸到挨近指边的烟放进烟灰缸。烟迅速熄灭了。

  “无论真相如何,我父母和我的关系一点也没改变。反倒是全家变得更和睦了。可一旦决定要结婚,就开始在意生物学上的父母。连同他们养育的那个和我换错了的孩子。”

  “你是怎么查到是木村家的?”多田问。

  “我有好朋友在市民医院担任文职工作。我硬是托他帮我偷偷地查了下。和我同一天出生的男孩子只有一个。如果延展到前后五天的话,对得上的还有其他不到十个人,可我认为是木村家。名字也有点像。”

  多田叼上一支烟,整了整开始变形的好彩烟盒。因为忙得不可开交,这是这一天的第一支烟。像是被带动,北村也吸起第二支。行天也不甘落后地拿了人家第二支烟。

  三个人的吞云吐雾使得桌子周围被白色的烟雾笼罩着。

  多田打算就当没听过这事。过去的痛楚从脚边往上爬,似乎马上就要紧勒心脏。

  “说到底也不过是你的臆测。这不是便利屋的工作。”

  说罢,他起身要走,却被行天抓住连身工作服的腰部不放。

  “你知道了木村家的生活情形后,打算怎么做?”

  行天仍然揪着多田的衣服,正视着北村,问道。

  “不怎么。我仅仅是想知道。”

  北村的声音一如问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孩子那般明朗。

  “嗯。”行天把空着的另一只手掌朝北村伸了过去。“你的手机号。有心情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你。”

  两个人和多次鞠躬说非常感谢的北村在市营停车场分道扬镳。多田在回到事务所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然而愤怒却像一股震颤,充盈整个体内,并在关门的瞬间终于溢了出来。

  “你别自作主张。”

  发出来的是呻吟般的低音。行天蹲在行将就木的煤油暖炉前,用手指护着,拿打火机尝试点火。他问了声“什么”,抬头看一眼杵在门口的多田。

  “我说让你别自作主张。”

  “难不成你是指,那个,北村君的事?”

  多田的愤怒遽然突破了临界点。

  “还能有别的什么破事儿吗?你小子!”

  或许是被毫无前兆的怒吼吓了一跳,行天弄掉了打火机,像个弹簧人偶似的噌地跳了起来。

  “没有啦。当然。我这么说可不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多田根本没听行天在说什么。“为什么随随便便就接了下来?你连人家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

  “我觉得北村君没说谎。”

  “或许吧。然后呢?这可是相当微妙的问题啊。假设你说木村家看上去是个美满家庭,那之后呢?如果他说想见他们想和他们说话?如果他想要起诉医院?你那时候打算怎么办?北村家和木村家都可能会七零八落。你能对付所有这些?!”

  “既然已经知道了,就没法回到过去。”

  这一瞬间行天的表情仿佛住在森林中的隐士一般,既没有感情,也不带欲望。“人只能向前走,直到死心为止,对吧?”

  “就算相关的人全都陷入不幸吗?”

  “有人虽然不幸,却能得到满足。我倒从没听说有谁能怀着后悔还觉得幸福的。在哪儿停步,得由北村君自己来决定。”

  “你可真有理,真动听哪。”多田说。行天毫不动摇。

  “你怎么了,多田。你有点怪啊。”

  “是你的怪人病毒转移了吧。随便你好了。”

  “一会儿说不许,一会儿说随便,到底怎样?”

  背对着有些困惑的行天,多田走进居住区,拉上隔断的帘子。什么怪人病毒啊,我又不是小孩子。愤怒又唤起愤怒,他对着床边的垃圾桶奋力一踢。

  垃圾桶撞到水槽的刺耳金属声传来。里面的东西散落在地板上,碗装方便面的汤汁流了一地。大约是行天把吃完的空碗就那么放进购物袋然后塞进了垃圾桶吧。多田明明反复和他强调过要把面汤倒进水槽。

  “混蛋!”多田狂喊了一嗓子。他知道行天透过帘子在窥看这边。多田愤然在床上躺倒,把被子一盖,闭上眼。

  深夜里,传来行天悄然擦拭地板的声音,但多田继续装睡。

  木村家的仓库整理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因为其他委托也排得满满的,所以能待在木村家的只有上午的两小时。尽管如此,多亏天气好,连着去了三天之后,仓库里大致整顿清爽了。看来到周末好歹能把东西全搬出来。

  澄澈淡蓝的冬日晴空。多田和行天戴着白色劳动手套,干活时吐着白气。木村妙子坐在飘窗台上,双脚搁在院子里,把多田和行天搬出来的物品区分为要和不要。

  电器产品要送去回收,所以都堆在小皮卡的货斗。纸箱则由妙子一个个打开来确认。几乎都是不再穿的衣服或陈旧的商务书籍,但也有的放着影集或孩子的毕业文集还有公仔之类。

  这样的箱子被封得严严实实,里面的东西也用塑料袋或报纸仔细地包着。妙子像发现宝箱的海盗般发出欢呼,喃喃着“这可真让人怀念啊”,翻看起影集来。

  工作告一段落后,三个人在客厅里吃午饭。多田说不用管饭,而妙子毫不在意,总是多做一份多田和行天的便当。

  “好了好了,反正我也要做老公的便当,顺便而已。孩子们独立之前我也在干临时工,每天早上要做全家人的便当呢。”

  排列在密封盒里的色彩缤纷的菜肴都很简单,却很美昧。

  行天和妙子一边吃便当,一边欣赏着当天作为战利品从仓库里发掘出来的照片。从日常快照到夹在照相馆底纸上的影像。这些是凝缩了木村家族记忆的照片。

  对于有意为之的行天而言,做这个并不难。他发挥了出人意料的才能,潜入对方的心怀,让人不抱任何疑问或戒心。不管怎么说,光看外表的话,他是个好男人。“啊,我小时候也去过这个动物园。让我看看。”他说着微微一笑,大约根本没有女性能抵挡吧。

  眼下,行天这样隔着适当的距离坐在妙子身旁,俨然是家庭成员之一,一同观赏影集。多田则默默地咀嚼便当。

  三天来,他们得知木村家有儿女各一名。两人都是上班族,用妙子的话说就是“很少回家来呢”。

  妙子给他们看了今年元旦刚拍的新照片。妙子也罢丈夫也罢女儿也罢都很瘦,唯独木村家的儿子有着圆滚滚的体态。他面容敦厚,放松地注视着镜头这边。

  看到儿子高中时代的照片,行天叹了声“哇”,忍着笑双肩直抖。照片里的儿子染着茶色的头发,校服的裤子往下出溜到极限。他有点胖,所以这打扮完全不衬。

  “很古怪吧。”妙子似乎也很愉快。“这孩子啊,升中学的时候有段时间突然学坏了。那时候够呛呢。”

  “你从前呢?”妙子问行天。

  “我倒没有。”行天的眼睛紧盯着照片说。“连学坏的力气也没有。”

  “那你父母也很放心吧。”妙子丝毫不带恶意地说。行天也温和地点点头,他的拳头上有着内出血的紫黑色肿胀伤口。

  行天的一举一动,仿佛他自己才是妙子那从长时间的不羁中回归的儿子似的。这一行为究竟是从行天的哪个部分生发出来的,是演技还是真情,多田搞不懂。

  回到事务所,多田也几乎不和行天交谈。可行天似乎全不在意,频繁地过来搭话,就算多田不予理会他也一个人说话。而每逢睡前,必说一句“明天也是晴天吗?要是晴天就好了”。

  一天,行天将一只带拎手的纸袋从仓库拖到院子里。里边随随便便地放着二十本左右的笔记本。

  “咦,家里的账本。”妙子看一眼纸袋说。

  “太占地方,没法子,就把旧的搁在仓库了。”

  “可以扔掉吗?”

  “是啊。正好趁这次机会。”

  妙子干脆地点头,而多田感到有些怪异。扔掉家里的账本,就几乎等于扔掉日记一样,这是需要下定决心的事吧?就算有时候因为屡次搬家而遗失,但实物摆在面前考虑扔掉还是不扔的情形下,大部分人不都会得出“唔,还是姑且留着”的结论吗?

  行天自然不会把脑筋放在这样的细节上。他应了声“好嘞”,就在妙子面前从纸袋里取出一摞笔记本,用绳子刷刷地绑好。笔记本的封面受了潮,有些变形。

  提着变成垃圾的账本,行天朝停在外面的小皮卡方向走去。妙子的声音传来:“多田先生,能给我看看那边的箱子吗?”她带着平日里没有一丝阴翳的神情。是我想太多了吗,多田想着,应了声“好”,就把精神专注在工作上了。

  半夜里,多田听到事务所的门开关的声响,醒了过来。

  他拉开帘子。沙发上不见行天的身影。是去超市了么。他试图重新入睡,但中断的睡眠怎么也不肯回转来。

  他从床上伸出胳膊,摸索旁边桌上放着的烟盒。是空的。多田呻吟一声。一旦知道没了,倒更想抽烟。他把寒意和尼古丁放在天平上掂量一番,磨蹭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起身。

  他在当睡衣穿的套头毛衣上加了件外套。超市就在大楼旁。赶紧去买了就回来。多田把手插进外套的衣兜。

  本该放在衣兜里的车钥匙不见了。

  行天吗?什么时候?多田奔出事务所。爱车面临危机。他忘了烟这码事,直接前往停车场。

  在停车场的夜间照明灯下,小皮卡停在平时的位置。没被擅自开走,这一点让多田放下了心,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往车的驾驶厢看了看。

  叼着薄荷万宝路的行天正在副驾驶座上专注地读着什么。多田敲了敲副驾驶座的车窗,行天口中的烟掉了下来,又被他慌乱地捡起来重新叼上。多田瞪着他看,行天或许是认输了,乖乖拉开车门的锁。

  多田打开驾驶座的门。伴着烟味,车里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在驾驶座上摆着本该捆成一堆搁在货斗里的账本。

  “你在干吗?”

  多田把账本搁到膝上,在驾驶座落座。他关上车门。没开引擎的车里和外面一样寒冷。

  “木村家好像也注意到了儿子大约不是自己亲生的呢。”

  说着,行天把正在看的账本的一页给多田看。妙子一丝不苟地记录了每天的收支。布满细目的数字的罗列。她似乎有在备注栏写下所看书籍杂志的习惯。行天指出的栏目里写着《明白易懂遗传组合》《血型的秘密》。

  “这又怎样?”

  多田感到太阳穴一阵疼痛。已无从辨别是出于愤怒,或是被自己忽视的睡意在作祟。他径自拿了放在仪表板上的行天的烟来抽。

  “是沉迷于血型占卜吧?”

  “我想不是。”

  行天说:“其他年份净是些烹饪杂志啦外国推理小说啦,唯独在这一年偶尔有这样的书。是木村家的儿子学坏的那一年。”

  到底怎么做才能让这家伙保持沉默呢。多田心烦意乱地拉出烟灰缸。行天掩上纸张已经变色的账本。

  “大概因为儿子和父母不像,木村家产生过矛盾。”

  “所以我不是问你这又怎样嘛!”

  本来没打算怒吼,可声音以不小的音量震响耳膜。手一抖,烟灰掉在了地上。

  “不管是谁家都多少会有矛盾。你想干什么呢?木村夫人已经不需要这些东西所以才扔了。到这时候来偷偷摸摸打探过去的记录,你到底想干吗?”

  “我想把这账本给北村周一看。”

  行天完全不为多田的狂躁所动,明确而近乎冰冷地答道。

  “不行。这没有意义。”

  “是吗?”行天垂下眼,肩膀靠在门上。“如果让北村知道有人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痛苦,也许他会好受些。”

  “你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吧。因为你一无所有。”

  多田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说这样的话有什么用,这是殃及无辜。理性告诉他该立即住口,然而停不下来。他继续残酷地说下去,想说下去伤害别人,是谁都行。

  “可你其实是装作一无所有,你拥有一切。有认为你重要的人,还有和你明摆着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把这些都置于既不会失去也不会伤害到的距离,装成是一无所有,你这是傲慢和少根筋。”

  真正傲慢和少根筋的是谁呢。多田把烟头放进烟灰缸。从行天的神色里既看不出动摇,也看不出伤心,他只是沉默了片刻。

  终于,行天直起身,把账本递给多田。

  “或许是吧。你说得没错。”

  打开副驾驶座边上的车门,行天下车在停车场站定。“可我想要知道。”

  正值深夜,车门却被重重砸上了。行天迅速地穿过停车场,走进事务所的大楼。

  被留在车里的多田喃喃念了声“想要知道什么嘛”。他把账本理好,像原来那样捆起来堆在货斗,随后前往便利店买了好彩和薄荷万宝路各两盒。

  在事务所的沙发上,行天难得地侧身躺着,脸朝着沙发背。多田把薄荷万宝路悄然放在矮几上,拉上帘子钻到床上。

  他知道。大约行天想要知道的东西,和多田一直祈祷的东西有着相似的形态。

  第二天一早,行天就开始抽烟。看见拉开帘子的多田,他道了声“早安”。

  两盒万宝路就尽释前嫌的男人。我该说得再狠些才是,多田敲着因睡眠不足而钝痛的脑袋想。

  随着整理仓库的进展,照片中的时间不断向前回溯。在好几张一家四口齐集的照片里,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的儿子在笑着。

  行天以佯装不知的面孔,边观看照片边随着妙子说起从前旧事哼哼哈哈答应着,多田却痛苦不堪。这痛苦在行天喊了声“啊,这个”并指着影集里的一张照片时达到了顶峰。

  还年轻的父亲把年幼的儿子抱在膝上。妙子的丈夫和婴儿都露出笑脸。

  真像。多田想。

  妙子的丈夫年轻时的面容,与北村周一极其相像。

  “真像啊。”行天低语。这在说什么呢,多田感到刚吞下去的便当的饭粒在胃里变得如同铁砂一般。

  妙子隔了一拍才飞快地说:“常被人说成是不相像的父子呢。”

  “像的。”行天隔着相册的薄膜,以指尖轻轻摩挲照片中的父子。“看起来很温柔,这感觉像极了。”

  “……是吗?”

  “嗯。”

  妙子和行天又开始翻看其他影集,多田一直凝视着他们。

  当晚,多田被行天“喂喂”地摇晃肩膀,醒了过来。他想着是不是睡过头了,忙爬起来,环视周围才发现仍是夜里。

  行天像个无害的妖怪般悄然蹲在床边。

  多田不快地问了句“什么嘛”。

  “因为你刚才梦魇得厉害。像将死的灰熊就要生小熊了似的。”行天说。

  多田在这之前有过好几次做噩梦半夜从床上跳起来,但因为梦魇被行天喊醒还是第一次。

  “不好意思。没事了。”说着,他像赶人似的摆了摆手,可行天没动弹,只是抬起视线说:“最近,你看起来像在害怕什么。”

  让行天担心了。

  多田想笑,但发出的声息不成声响就消失在空气中。

  是有这样的家伙啊,多田想。净干些随意妄为的事,一副既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别人的样子,其实心底里藏着比任何人都要柔和而耀眼的光芒。和行天接触的人都清楚这一点,唯独他本人懵然不觉。

  和行天共同生活的近一年来,多田是快乐的。尽管那是些血压上窜下跳、脱发增多、心律不齐频繁发作的日子,却是快乐的。所以他生出错觉。

  觉得自己已经变了,已经能够忘却了。

  北村周一的出现,将多田拉回到现实中。

  结果,我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多田把被子掀到一边,坐在床上。行天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什么。

  一旦知道了,便只能向前。

  他突然想一股脑儿都说出来。想把对谁都不能说的话和不愿说出的话,统统讲给行天听。

  然而,张开口却没了言语。话语如同连喊声都无法发出的岩石般冷彻,满满地堆积在心里。

  “我梦见被讨债的人追。”多田说完,躺下来盖上被子。

  “你不是没有欠债嘛。”

  行天在床边待了一会儿,多田没回答,于是他说了声“晚安”,回到沙发。

  仓库在平安夜那天彻底清干净了。小皮卡上满载着回收垃圾。

  因为是周六,妙子的丈夫也在家。他观望一番空掉的仓库,感叹了一会儿“整理得不错啊”,又递过一块据说是老家送来的年糕,说“放在年糕汤[13]里吃吧”。眼下他正在院子里起劲地重新放置盆栽。

  “那么,等确定了回收处理的费用,我就把发票寄过来。请和劳务费一起付款。”

  “真的帮了大忙呢。要有什么需要我再联系你们。”站在门口的妙子微笑道。

  “好的。随时都行。多谢了。”

  多田转动车钥匙,小皮卡沉甸甸地震颤起车身。妙子轻快地鞠了一躬,行天也坐上车。

  刚把车开出那排仿佛噩梦般的住房,就遇上一辆正要转弯的车。银蓝色的北村的车。

  “呀。”行天在副驾驶座低喊了一声。多田从后视镜观察到妙子已经回屋,便轻轻按了下喇叭,给北村一个信号。

  小皮卡离开路面停在边上,北村的车也不拐弯了,径直停在其后。

  “你干吗呢?”在人行道上站定的行天提醒下车的北村。“这样晃来晃去的。和变态可只有一线之隔啊。”

  “抱歉,我还是有点介意。”北村羞愧地笑道。“今天和女朋友约会来着,我想在那之前来木村家附近兜一圈。”

  “管你是去约会还是去赴难。”行天说。

  “你这样的,叫作变态。”多田说。

  北村又说了声“抱歉”,看向小皮卡的货斗。

  “那个,工作结束了?感觉怎样呢,木村家?”

  多田拦住要说些什么的行天。

  “还没弄完。而且也没道理说给你听。”多田说。“你听我说,北村先生。便利屋讲求的是信用。在各种各样的家里工作,的确能在某种程度上看到家庭内部的情况。但正因为如此,才绝对不可以把得到的信息泄露给外人。”

  “可是,行天先生说过会告诉我……”北村恳求般看着行天。

  “他擅自答应了下来,我就此赔不是。”多田把北村的话踢了回去。“他还在实习。”

  “你不是要把独门秘技传给我么。”行天不满道。

  “我懂了。可是——”北村不甘心地垂着头,“我不是外人。我和木村家的人……”

  “你是外人。”多田强硬地掩饰道。“难道血型不同,血的颜色就会不同吗?难道肉眼能看到DNA吗?与其在意这些东西,更切实的是这世上有用心养育了你的人们。这样不够吗?”

  这话用不着多田来讲。眼前紧咬着嘴唇的男子一定比谁都更为动摇,在血缘与心灵之间的狭窄地带。

  北村沉默片刻,接着,他说了声告辞便飞身回到银蓝色轿车,驱车离去。

  “走吧。时间紧着呢。”

  多田迅速地走上车道,打开驾驶座的门。

  “你一向的婆婆妈妈哪儿去了。”

  他用狠狠关上的车门弹开了行天的喃喃声。

  回收中心在真幌市的东北部。是挖山造出的巨大地块。

  等待高温融化的瓶子堆积如山。被压扁后当砖头垒起来的易拉罐绵延成墙。无处可去等着再生的家电产品在风吹雨淋之下如同森林般延伸开去,不断侵蚀着地表。屋顶下深而又深的坑里,衣服和纸张各自堆积成地层。

  回收中心的大门埋有地平秤,以整车为单位称重。垃圾的回收费用是根据车子离开中心时的重量差值来计算的。

  多田和行天在回收中心里驱车巡回,把货斗里堆着的木村家的垃圾扔在指定的区域。

  两人戴着劳动手套,默默地把生锈的电烤箱或是布满尘埃的电热器之类搬下货斗。这些东西像是早就清楚自己的去向似的,安静泰然地置身于多田的手中。

  最后剩下纸张。他们把用包装带捆着的百科全书及实用书籍扔进坑里。因为不能净堆在坑边上,所以得用力甩开胳膊往深处扔。

  在胳膊甩到尽头的瞬间用另一只手拿着的美工刀割断包装绳。告别就要彻底。随着下雨般的声响,唯有书本倾注到暗沉沉的坑里,包装绳则留在手中。对多田来说这是习以为常的举动,而行天就像第一次打保龄球的人似的弯腰撅臀。他要么就是割早了绳子让书本散落在脚边,要么就是割晚了,整个身子都快掉进坑里去。

  行天正把散落的书收起来一本一本地往坑里扔,忽然喊了声“呀”,动作停了下来。

  家电林立的阴影间出现了一名中年男子,正横穿过书本的墓穴朝对面走去。男子似乎也注意到有人的动静,若无其事地看向这边。

  是真幌警署的早坂。

  行天很快继续忙活,而多田败给了早坂的注视,冲他点点头。早坂沿着坑的边缘走近多田和行天这边。多田在内心叹了声“呀”。

  “你向来很努力啊,多田先生。”

  早坂打量一番放在地上的一摞摞书本,又探一眼大坑。

  “早坂先生,你是在工作?”

  “下午要去公司。”

  早坂的视线在地面和大坑之间来回徜徉了几趟,仿佛在说正好撞上消灭证据的现场。终于,他的视线固定在多田的身上。“我喜欢在这儿散步来着。有时候过来。”

  这样探寻般地注视人或物,与其说是职业病,似乎不如说因为早坂有着出人意料的旺盛好奇心。就连这会儿,他也叨叨着“哇,可真深啊,得有十米吧”,并从大坑边探出身子。行天在后面作势欲推,多田止住他,迅速着手处理剩下的书。

  “那么,我们这就告辞了。”

  多田正打算离开,早坂喊住了他。

  “哎,等等,多田先生。”

  早坂说:“山下宗之的母亲已经向警方提出寻人申请,要求搜寻她的儿子。”

  “谁啊,那是?”

  多田脱下手套,一边在连身工作服的口袋里摸索着,转向早坂。行天仿佛百无聊赖地蹲下身,开始抽烟。

  “哎呀,你不知道么。我认为他的失踪和你们也有某种关联呢。”

  “那又是为什么?”

  不能让神色有什么变化,多田这样想着,等待早坂的视线移开。

  “没什么证据啊。”说着,早坂笑了起来。

  “你是跟踪我们来这儿的吗?警察先生。”行天把指间的烟在地上捻灭。

  “是偶遇。我说过了吧。我喜欢这儿。”早坂看一眼家电的森林。“喜欢在被扔掉的东西中间散步。”

  地块内安静极了。记忆的墓场,安静也很自然,多田想。他试图想象,在平安夜这天独自在此散步的刑警,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早坂似乎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多田先生,你家里人呢?”他问。

  “是审问吗?”

  “不是。我只是感兴趣罢了。”

  “是表白吗?”对行天的话,多田和早坂都置之不理。

  “我以前有个老婆和……”

  多田说了半截,闭上嘴。他知道,站起身来的行天因为突如其来的短暂沉默而露出讶异的神色。

  “我有过老婆。不过离婚了。”

  早坂点点头,看一眼手表。

  “别再和星的组织有什么牵扯。否则等山下的尸体出现时,我就得调查你们了。”

  多田沉默着目送早坂朝停车场走去。

  站前的大楼和街道都被节日的彩灯缀满,而多田仍和往常一样,一只手拿着脸盆前往澡堂。

  他在更衣处正要脱掉牛仔裤,忽然发现裤子后袋里的手机不翼而飞。

  又来这一套吗,手脚不干净的某人。

  虽然想立即回事务所去拿手机并把行天训斥一通,但已经付了洗澡的钱,加之也有可能掉在路上或仅仅是自己忘在事务所就出门来,所以多田姑且专心擦洗身体。

  他泡进宽敞的浴池,得出应该还是行天偷拿了手机这一结论。要是掉了会有动静,而且做完工作回到办公室后,自己并没有把手机放在某处的印象。

  要是想给谁打电话,事务所装有座机,便利店前面也有公用电话。行天大概是想知道多田手机里存的电话号码。

  多田在热水里抱着手。他大致能猜到行天在想些什么。剩下的就看能不能揪住他尾巴了。

  多田从澡堂回来时,行天状似悠闲地在沙发上躺着。

  “喂,看见我的手机没?”

  “没瞧见。”行天眼都不眨地回答。

  多田一边随口说着“哦这样,是不是掉哪儿了啊”,一边朝自己的床看去。早上起床后揉成一团的被子上赫然摆着手机。“啊,在这儿在这儿。”多田故意自言自语,不动声色地查看了来电和已拨电话的历史记录。记录并无任何变化。

  然而多田并没有掉以轻心。他拉上帘子,装睡了一小时。就在差不多午夜时分,行天有了动静。在沙发的周围窸窸窣窣地做着什么。传来身体某处撞在矮几上的声响,和“痛啊”的轻轻一声。随后,感觉到他在窥看这边。多田小心地发出规则的呼吸声。

  行天大约放下心来,又开始动作,悄悄出了事务所。

  多田来到窗边,朝外面的街道看下去。走出大楼的行天朝着箱根快线车站的反方向走去。多田立即走出事务所,开始跟踪。

  正是情侣们钻上床,孩子们在梦中等待圣诞老人的时分。街上几乎不见人影。蹑着脚步声走在街上的多田的上方,熄掉了光芒的彩灯犹如荆棘般四处蔓延。

  跟在行天后面太容易了。因为他几乎不曾回头或是突然改变步伐。不管周围有人还是没人,行天施施然按照自己的节奏走着。那并非由于傲慢或没神经,看起来,他这般态度是出于没有任何人会注意自己的确信。

  行天总是独自一人。

  多田并没有藏身在阴影里,他隔着一定的距离跟着行天的背影。在夜里看起来仍很显眼的龙纹外套不会跟丢。

  走到真幌大道的尽头,行天转到了一条小径上。那是连接主街和与其平行的后街的中街商店街。虽然是擦肩而过都困难的狭窄街道,却是条不折不扣的拱廊街。两侧挤挤挨挨地建着些简易房、服装面料店或是拉面馆,从咖啡馆到五金店,三十来间各种各样的店家排列在路边。

  据说,中街最初是战后形成的黑市,经过改建及重建,成了眼下的规模。对真幌市民来说,这里是最为熟悉的商店街。

  多田在儿时也常来这儿买糖果。不过,在夜里到访中街,这是第一次。

  临街的店铺全都垂着卷帘门。从泛黑的拱廊里看不到月亮和星星。大概因为意识到是圣诞节,支撑拱廊的构架上缠绕着金色和银色的缎带,飘动在穿行于拱廊的寒风里。

  行天在路的中央站定,忽然穿进一旁的小巷。

  中街的道路又派生出几条短短的小巷,多田也知道这一点。这些是密集的简易房之间仅有的空隙。这当中,有的巷子成了小小的中庭般的所在,有的设有供顾客使用的破旧公厕,还有建在泥地上只有个柜台的站着喝酒的店家。但如果不是相当熟的常客,没人会想进到中街商店街的巷子里去。

  因为,即便会引发冒险心,可巷子里常浮动着危险的气息。这里在大白天也光线昏暗,从中街略微一瞄,很容易就能看到形迹可疑的男子从手袋里拿出药包进行交易。

  而且,眼下是深夜。多田有些踌躇,可都来到这儿了,没办法。他跟着行天走进巷子。

  一进去路就没有了。这里是三面被简易住宅环绕的露天空间,地面是未加铺设的泥地。正中有个小得能错看成水洼的人工池。之所以知道那是个池子,是因为在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上,装饰着金鱼缸里摆的那种龙宫模型。

  尽头的简易房有一扇垂着红灯笼的拉门。看起来,这个有着三步就能穿越的池子的空间似乎是烤串店的庭院。

  “哎呀呀。”

  多田再次踌躇,但怎么想行天都只能是进了这家烤串店。他经过瑟缩的池子一侧,悄然站在店门前。

  红灯笼上以不俗的笔法写着“串烤鸟增”。拉门是木制的格子门,镶嵌着磨砂玻璃。仅有拉手附近的一个格子是透明的,好让人看到里面有没有空位。

  多田贴着简易房的墙,稍稍移过脑袋,观察店内。

  在柜台里有个精瘦的白发老者,正在搅动罐子里看来颇浓的酱汁。店面只有格子门这么宽,纵深处沿着柜台摆了五张圆凳,看起来已是极限了。圆凳的凳脚是黑色铁制的,凳面上贴着绿色的塑料布。

  从门口往里数的第二张圆凳上坐着行天。再往里的凳子上坐着的,是星。

  多田急忙缩回脑袋,脊背紧抵着简易房的墙壁环视四周。哪儿也不见星的手下。看来,应行天之邀来此的只有星一个人。

  “你别光喝Hoppy[14],也来点烤串。这儿的烤串可好吃了。”

  星的声音传来。

  “那,我要鸡皮。”行天答道。并没有大声说话,但透过薄薄的墙壁,谈话声清晰可闻。

  “其他呢?”

  “鸡皮。”

  “……你喜欢鸡皮?”

  “嗯。”

  “老板,给这小子来五串鸡皮。我这边你看着办。全都要盐烤。再来点毛豆。”

  “好嘞。”

  谈话暂时中断了。等得不耐烦的多田再次窥看店里,只见行天一口气喝干了Hoppy,老人正把一杯新的酒和烤好的烤串摆在柜台上。行天高兴地吃起来,又捧起新一轮的啤酒杯。

  “好喝吗?”星似乎厌恶地瞅着Hoppy。

  “嗯。有酒精味。”

  “你对这个很有瘾啊。”

  星的嘴角牵动。星似乎是自斟自饮地在喝瓶装啤酒,但速度并不快。难道这家伙不光是烟,连酒也不行么,多田想。看样子,尽管他做的是肮脏买卖,唯独身体却颇为健全。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终于,星开门见山道。多田把耳朵贴到墙上。

  “清海呢?平安夜你们也不约会吗?”

  “少烦人,你这个大叔!”

  “啊,你被甩了。”

  “怎么可能。她只要一睡着不到早上就起……不说这个。行了,你快说你的事。”

  “听说山下的寻人申请已经提出来了。”

  “我知道。怎么?”

  “你敢说尸体绝对发现不了?”

  多田一震,看向店内。老人正淡然翻动着烤串,星的侧脸带着一丝笑意。行天朝着星那边,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星说。

  “要是找到了,就当成是我干的好了。”行天说。“在哪儿怎么杀掉的,如何抛尸之类,只要你教给我,我照说就是。反正你们没做任何能留下证据的事,对吧?要这样的话,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没干这事儿。”

  “要是没有证据,就算出现了尸体,我或者你都没必要去应这个卯吧。”

  “真幌警署的警察可是在怀疑你们。与其受到没必要的盘查,不如在那之前由真凶自首,对你们来说才上算吧?”

  你在说些什么啊。多田心头火起,这就要闯进烤串店,终于还是忍了下来。在弄清行天的想法之前,不能做出没有意义的举动。

  星“哦”了一声,讶异地偏一下头。

  “可是,你被山下捅倒了没错吧。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去杀掉他呀?”

  “这没什么,只要不说是山下捅的不就行了。因为女人引起纠纷杀了山下,把尸体藏了起来。那之后,我的肚子上给捅了一刀。摔一跤给刺到也好,被马路杀人狂捅了也好,怎么都行。”

  “能这么容易糊弄过去么?”

  星兴味盎然地在柜台上支着腮。“可是,你这是为了向主人报恩而顶罪吗?便利屋因为和我还有你扯上关系,可是遭了不少罪哟。”

  “才不是。”行天摇头。“这事和多田没关系。我是想和你做笔交易。”

  放下啤酒杯的行天拉开外套前襟,掀起衬衫,从肚子上拿出一本笔记本。多田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那是妙子的账本。这家伙,什么时候干的。是在我被早坂引开注意力的间隙从书堆里抽出来的吗?真是手脚不干净。

  “我希望你把这个本子悄悄给一个叫北村周一的人。”

  “为什么?”

  “理由不能说,不过肯定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

  “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多田反对。就连这本子,他也以为变成垃圾了。”

  “地址是?”

  “我只知道手机号。你总能查到吧。”

  行天正要把北村周一写下的便条和账本一齐递给星,多田以几乎震落磨砂玻璃的势头猛地打开拉门冲进店里。

  “你白痴啊!”他重重敲一下行天的后脑勺。“哪有你这样的傻瓜,为这么低廉的代价就去当杀人犯!”

  行天转头仰望多田,说了声“咦,你居然能找到这儿来”,星则喊着“老板,剩下的打包”。老人依旧淡然翻着烤串,应了声“好嘞”。

  “真是不错的消遣。”

  星接过外卖,从凳子上站起身。他从低头瞪着行天的多田身旁挤过去,顺势就往门口走。

  “等一下,星哥。这账?”

  “该你付才对吧,便利屋。”

  星回头看一眼行天,嘴角又扬起来。“这交易从一开始就不成立。因为,山下的尸体什么的,那是绝不可能找到的。”

  这话既含有只把山下逐出真幌并未杀掉的意味,又可看成是对完美犯罪的自信。

  “你就安心被主人养着吧。”

  说了声“拜”,星悠然消失于中街。多田对老人说了句“惊动您了不好意思”,结了账,拿起留在柜台上的家庭账本。

  “走了,行天。”

  行天捡起掉在地上的便条,举着鸡皮烤串跟了上来。

  “吃吗?”说着,他把两串中的一串举到多田面前。多田接过来,气呼呼地就开始咀嚼。脂肪附着得恰到好处,虽然冷了,却很美昧。

  两人走到后街,朝事务所的大楼走去。

  多田把烤串的签子插到路边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叹息一声。“你为什么要那样?把一切想得这么简单。”

  “我可没真打算当杀人犯。”

  行天开始用签子清理牙缝。“我早就知道,他们不会失误到让人发现尸体。这只是为了让他答应我的要求而显示一下诚意罢了。那些小混混都喜欢这套,不是吗?”

  星早已不属于被称作“小混混”的范畴,虽然这样想,但多田并未对此多做纠正。

  “你为什么那么想给北村看账本?”

  “我说过了呀。我想要知道。”

  “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孩子能不能重新选择父母。如果能,会以什么作为基准。”

  多田看一眼行天。行天仍叼着签子,笔直地向前走着。他没有赘肉的面孔上不带一丝情绪。

  行天,你应该不知道吧。因为我一直没有说过。

  被父母虐待的曾经的孩子。走在他身旁的是……

  “我有过一个孩子。”注意到时,话已经涌了出来。“生下来后很快就死了。”

  现在还记得,刚生下来的婴儿待的房间里,那种微微泛甜又温暖的空气的味道。甚至无需刻意回想,根本忘不掉。

  行天把签子插进便利店的垃圾桶里,说了句“喉咙好干”,走上事务所的楼梯。

  “还有吧?酒。”

  “我和前妻是在大学时候认识的。刚毕业马上就结了婚。她觉得早了些,可我想要一起生活。”

  多田把账本扔到一旁,背对着窗户坐在沙发上。每当有车经过外面的街道,就有一道影子从坐在对面的行天的脸上滑过。

  “她在校时就以通过司法考试为目标而学习。我是早就定下去公司工作的瞎混的法学院学生,但她很优秀。婚后,她还自己挣了学费去念司法考试预备学校。当然我是打心眼里支持她。我尽可能干家务活,帮她学习,从做单词卡片到出自测题。到现在耳朵里偶尔还会响起她反复念诵六法全书的声音。”

  “你这结婚生活有哪点好?”行天一边砸扁啤酒罐,一边问。

  “我可不想被你讲。”多田也喝光一罐啤酒,伸手拿第二罐。“她是聪明可爱的女人。是相当好的日子来着。”

  “这种日子换了我大概会睡着。”

  矮几之上林立着行天从整个事务所搜刮出来的酒。

  “她毕业后花了两年通过司法考试。因为是一路看着她历经烦恼苦闷学出来的,所以我高兴坏了。我过去不知道,人能够为了自己以外的谁高兴成那样。那之后有司法实习,大约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几乎都是各自生活,但我丝毫没有不安。”

  多田的每一天都相当充实。在公司源源不断地卖车,每逢休假就去实习的地方看望妻子。距离一点也没成为问题。两人相爱甚笃,把对方的存在视作必需,构筑了稳固的关系。

  至少,多田是这样以为的。

  “她成为律师,在东京市中心的事务所工作。工作一年后,她的年收入就达到了我的二点五倍。”

  “莫非这是离婚的原因?”

  “不是。大概我不算能赚钱的,但也没那么差劲。”

  多田差不多已经腻味了啤酒,把喝了一半的易拉罐放在桌上。他从小包装里拿出下午去的人家当“点心”给的咸仙贝,咬了起来。

  “确实,我也觉得‘哎呀呀,律师可是不简单哪’。虽说忙起来也够呛,可这是只要想赚钱多少都有得赚的职业哪。不过呢,在个人关系上,我想年收入的差额不太会成为根本的问题。”

  “大概吧。因为几乎没有年收入比我低的女人,所以我没换个角度想过。”行天说着,拿了在厨房水槽洗干净的杯子和用自来水做好放在冰箱里的冰块回来。多田在两个杯子里放上冰块,满满地倒上波本威士忌。

  “有一天,大学时同班的一个女生打来电话。那女生说‘多田君,你被劈腿了哦’。我笑了笑没放在心上。那个女生是我们夫妻共同的朋友,所以我以为她大概是开玩笑乱讲的。”

  “可这是真的吧?”

  “是。我全不当真地和妻子说了句‘听说你劈腿了呢’,真像是老天开的玩笑,妻子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要是真的信任妻子,这话本可以不说的。把朋友的戏言听过就算,永远不触及这个话题就好了。多田是输给了在自己心底萌芽的疑心。

  “对方好像是一个同期实习的男的。实习的地方倒不在一块儿,应该是在东京重逢的时候吧。‘可已经结束了。我绝不再见那人。’她哭着说。我说‘知道了’。既然爱她,就只能原谅她。分手这一选择我连想都没想过。”

  多田当然受到了打击,也很气愤。可这气愤的一大半并非来自妻子劈腿这一事实,而是由“为什么她这么痛快地承认了劈腿”这一疑问生发出来的。

  我其实不想知道,多田多次这样想。要是她真的爱自己,他希望她抵死不认。只要妻子否认了,多田大概就会相信。

  “糟糕的是,就在那之后发现她怀孕了。”

  多田端起酒杯润了润嗓子。“要在一般情况下,妻子告诉丈夫自己怀孕,该是高高兴兴的喜事对吧。我们家可不是这样。气氛紧张极了。难得她先回了家,坐在饭厅的椅子上。从公司回来看见她,那模样简直就像是她父母和所有亲戚都死了似的,以至于我心里基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说:‘是你的孩子。你要相信我。’于是我信了。你觉得像个傻瓜吧?”

  “不觉得。”行天说。

  “实际上,不管将要出生的是不是我的孩子,到了这份上怎样都好。因为孩子是她生的这一点是不会变的。只要有这一点,对我来说真是宝贵的……”

  声音酸楚地变了调,多田急忙咽了口唾沫。行天沉默着。

  “我从来没有那么快乐地等待过什么。她母亲告诉我说生了的时候,我早退离开公司,飞快赶了过去。直到抱着儿子,都傻愣愣觉得这不是现实。可是,还躺在床上的她一看见我就开了口。她说要做DNA鉴定。”

  被背叛了。那时,多田第一次这样觉得。虽然这个建议是为了澄清真相并完全消除多田的疑虑,可对多田来说,这话等于把自己对妻子的爱和信赖全部践踏得粉碎。

  “我对她说,没必要,你不是说了是我的孩子嘛。无论她怎么恳求,我就是不同意做DNA鉴定。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当然打心眼里爱这个孩子,没有做什么鉴定的必要。可也不能说,我就丝毫没有故意不弄清真相让她痛苦的坏心。”

  自己也不曾察觉,那是多田对妻子的背叛予以复仇的方式。如今,多田也明白自己过去是多么愚蠢了。但在那个时候,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所谓信任这一近乎美丽的行为,不知何时已化身为愤怒和绝望。

  “结局很快就到来了。出生后一个月,孩子突然死了。一天夜里,她说孩子好像有点发烧,把我喊了起来。于是我说我看着孩子,你休息吧。我还说,要是到了早上还发低烧,就一起带孩子去医院。她似乎因为担心而怎么也睡不着。孩子喝了奶,已经沉沉地入睡了,我却唱了摇篮曲。是为她唱的。‘不行哟,可别醒来哟。’她笑了。那是个安静的夜晚。耳边,只有婴儿和她睡着的鼻息。我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突然惊醒过来时,婴儿床里的儿子已经变得冰冷。”

  行天在沙发上抱着一边膝盖,不流露任何表情地垂下眼。多田喝干了杯里的酒。

  “那之后有半年,我费尽了心思,可是不行啊。她有时会陷入半疯狂状态责问我。她说你当时是默默地看着那孩子受苦吧,我都说了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不相信呢。我什么也没法说出口。而这让她更加难受。等她冷静下来了,就哭着道歉,说对不起,自己说了可怕的话。这样翻来覆去。她自己也知道,但停不下来。她提出离婚时,我也没表示反对。我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终于可以从中逃走了。”

  多田也罢行天也罢都久久地沉默着。窗外还是一团漆黑,但在远远的某处有急性子的鸟儿在叫着。

  “多田,”行天终于说,“我想大概有好多人在这之前对你讲过了,不过我也说一遍吧。你没做错什么。”

  “虽说没有恶意,可并非没有罪过。”

  至于妻子为什么和别的男人睡了,多田压根儿不想知道。嘴上说着相信,他却并没有弄清孩子的父亲是谁的勇气。宣告着爱对方,却连想象一下妻子究竟怎么看待自己都做不到。

  等意识到自己在所有意义上其实都是消极的时候,已经全部毁坏殆尽,无可挽回。

  “我梦见了好多次。从婴儿床把儿子抱起来的梦。能真切地感觉到婴儿暖呼呼的身体的重量。我对妻子喊,你看,孩子活着呢,得救啦。可已经晚了。我的声音到不了她那儿。她在一间黑屋子里哭泣。她独自一人,一直一直哭着。”

  “呐,你摸一下我的小拇指看看。”行天说。

  多田没动弹,于是行天起身弯下腰,越过矮几拿起多田的左手。

  在他的引导下,多田用食指的指腹战战兢兢地沿着行天右手小拇指的伤痕摸了一下。细细的线。那部分的皮肤很光滑,呈现细微的突起,围着指根绕了一圈。

  “别害怕,摸摸看。”行天笑了。

  多田看过去,把感触也收入眼底。

  在筱原利世家弄出的伤口上覆盖着新的伤疤。那旁边,泛青的充血蔓延在整个手背,可只有小拇指上的旧伤痕不知为何免于受其侵蚀,奇妙地泛起白色。

  “伤口愈合了对吧。的确只有小拇指老是比其他部分要冷,可只要搓一下就能暖和起来。就算不能全都恢复原样,也能够好起来。”

  “算了吧。”多田缩回手。“我不是为了心里舒坦而和你说这些的。”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账本由我来处置。我是为了让你接受这个才说的。”

  “不接受。这不成为理由。”

  的确如此。多田也混乱起来。他并不知道一直屏息凝神的东西在今晚汇成语言涌出来的原因。

  “为什么就不能心里舒坦呢?”行天的两手自然下垂,站在多田的面前。“你不是对公园新城的小鬼说过吗,只要活着总还有机会。那是说谎吗?你只是说得好听吗?”

  “我也想被原谅和原谅她啊。要是能忘了的话,我也想忘个干净……可我做不到。”

  多田因痛苦的回忆笑了起来。

  “你说过要晓之以理。”行天像是没了辙,重新在沙发上自己造的窝里坐了下来。“可是行不通啊。”

  多田开口说:“行天,到了早上,你能离开这儿吗?”

  明明一直想要一个人待着,为什么不更早一点说出这话呢。简直不可思议。

  “哦。”

  行天干脆地点头。多田拿着账本从沙发站起身,钻过隔断的帘子回到自己的地界。

  真幌市的天空开始漾出清澈湖水般的晨光时,事务所的门传来轻微的关门声。

  待客沙发上叠放着行天用过的毯子。多田正要整理矮几的桌面,忽然发现酒瓶之间放着一个小小的糖果罐。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放着看来是一年间存下来的钱,和北村周一写了联系方式的便条。

  多田跪在地板上查看沙发底下。空无一物。本该在那儿落满尘埃的保健拖鞋也不见了。

  多田在沙发坐下,边抽烟边眺望逐渐亮起来的窗外。然后他像往常一样拾掇好自己,出门工作。

  “欢迎欢迎——”

  随着欢呼声,拉炮砰然作响。

  多田一边把宛如毒蜘蛛吐出的彩色纸屑从头上掸落,一边问:

  “在干吗呢?”

  “当然是圣诞派对啦。喏,进来进来哦。”露露抓着他的手腕就往里拉。

  露露和海茜住着的单间变得仿佛廉价的居酒屋舞台一般。纸折的锁链从天花板横七竖八地延伸开去,荧光灯罩遮了红色的玻璃纸,桌上放着一株小小的银色枞树。

  “刚才茉里和她的朋友忍来我们这里玩了哦。”

  露露强拉着多田在客厅坐下。“便利屋你来迟了,所以她们已经回去了哦。她们给小花做了很棒的帽子哦。”

  吉娃娃凑近多田的脚边,震颤着身子摇动尾巴。它的两耳之间戴着三角形的尖顶帽。仔细一看,那是个用完的拉炮。钻了孔穿了根绳子,在下巴打了个结。

  “露露,来帮下手。”

  被厨房里的海茜一喊,露露答了声“哎”,站起身。两人从冰箱里拿出剩下一半的沙拉和盛着水果冻的容器摆在桌上。

  “你不是有什么委托……”

  多田早就被告知二十五号傍晚来这里一趟。摸不着头脑的多田如此一问,海茜把装着咖喱饭的盘子“咚”地放好,说:

  “才不是。我们是请你来参加派对。”

  “今天你朋友呢?他是不是随后来哦?”露露问道。

  多田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摆放的食物,说:

  “不,我给他放了假所以……”

  “要凉掉了,吃吧。”海茜提醒道。

  看来露露和海茜已经和茉里与忍用过早晚饭了。多田把调羹拿在手里,开始吃为孩子们做的偏甜的咖喱。

  坐在对面的露露和海茜注视着多田进食。她俩张罗着照顾他,把水果冻舀出来,往杯里倒上气泡酒。

  吉娃娃在屋子一角起劲地啃着做成骨头形状的小型犬咬胶。这家伙毕竟也是个小兽啊,多田在心里感叹着观望一番。

  “你是不是和你朋友吵架了哦?”这时,露露问道。

  “没有。”多田简洁地回答。“我只是把他请走了。妥善地。”

  “那人,有地方可去么?”

  海茜抽起一支细长的烟。薄荷烟的味道溢满了狭小的房间。

  多田在露露和海茜的房里待了一个小时左右。离开时露露对他说:“早点和好哦。”

  “全靠你们两位便利屋哦,我们才能过了个好年。我以后还会委托的,你们要一起来哦。”

  多田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含糊一笑,走下楼外的扶梯。下楼后他抬头回望,并排站在门口的露露和海茜果然还在目送他。两人逆着光的身影齐刷刷地挥着手。海茜好像抱着吉娃娃。

  从前也见过和这相同的光景。多田想。那时候,每当回到事务所,行天就在那里。可今晚不同了。能度过平稳的不被任何人搅乱的时间了。

  穿过乱糟糟的后街朝车站走,多田发出一声叹息。他试图认为这是源自平和的叹息,然而,还没等白色的气息消失在眼前,多田就意识到并非如此。

  不知为什么,多田心里不宁静。

  他想得太简单了。他本以为行天一定流落到露露和海茜的房子来着。行天肯定没地方可去。在大冬天里没带钱出门,所以多田以为行天一定就在附近。

  他明明早就在心底某处知道,一旦说出你走吧,行天就会径直离开,永远消失,泰然地独自流浪到暗之又暗的深处去。明明没被问起,多田却滔滔地说起过去,并因自己的卑怯把行天赶了出去。就因为捡来的狗养得比预料的大了就干脆扔掉,自己不正像是个愚昧无情的主人吗?

  多田冲自己生着气回到事务所,门上夹着快递的外出未送达通知单。很少有快递来呢,多田想。仔细看时,送件人一栏写着“田代造园”。多田对此全无印象,大概是行天让快递送的东西吧。

  多田立即打了快递员的手机。没过多久,大概正在附近送货的快递员把一只就算装个人进去都不奇怪的巨大箱子沉甸甸地搬进了事务所。

  快递单上写着“正月用品”。不祥的预感。想着不如拒绝收件,多田勉勉强强地盖了章。若提出让快递员重新抱着箱子下楼去,对方可能会大为光火。

  搞不好,这里面装着马上又卷入什么事端的行天不成?也有可能是星用行天来证明给他看,完美犯罪是可能的。

  多田谨慎地检查了箱子上有没有带着血痕,又把顶上的封箱带稍稍撕开一点儿,把鼻子凑上去。好像没有腐臭味。

  他毅然打开箱子,出现的是约摸有一点五米高的门松。大手笔的松和竹。根部是白色和粉色的观叶甘蓝。毫不吝惜地点缀着南天竹的红色果实。这是个豪华的货色。封在箱子里的信上写着:“多田便利屋敬启:非常感谢您的预订,现将您所订的货品送呈。我公司对每一件严选素材的门松都以手工进行制作。我公司全体职员谨祝您全家迎来美好的新年。”诸如此类的一串话。

  “这么大的玩意儿,叫我摆在哪儿啊?”

  多田以被两个美女挤在当中的心情打量着门松。之前多田怒吼你别自作主张那会儿,行天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踌躇,就是因为这对门松吧。他那时已下订买好了吧。钱也没有,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多田觉得真是败给他了。

  也没有把门松摆在屋里的道理。多田暂且把它拖到了门外。门周围的空间十分逼仄。他把灭火器挪开,摆了一棵门松在门旁,但无论怎么琢磨,另一棵都只能放在楼梯上了。然而因为底座很大,看上去一级台阶可搁不下。

  多田把那棵门松搬到楼梯的转角处。用了活生生的植物做成的巨大门松带着水灵灵的重量,给腰部带来莫大的负担。

  安放的距离很远,高低也相当悬殊,这对门松看上去丝毫也不像是门松。

  多田揉着酸痛的腰部上了楼梯,重又走进无人的事务所,脱掉干活穿的外套。他正要扔掉之前随手放在矮几上的门松制作公司的信,忽然心生一念,检查了下信封。

  除了问候函件,里面还装有一张发票。

  “果然没付……”

  他打开行天留下的糖果罐,清点钞票。“而且完全不够。”

  为什么就不能心里舒坦呢?行天曾经问他。完全没错,多田想。心里舒坦又不是坏事。那家伙送来这般多余的累赘,到最后都在添乱。他不在真是神清气爽。从今往后就能心里舒坦了。

  多田猛地倒在床上,叼着烟仰面注视天花板。毫无烟火气的房间冷飕飕的,抽完一支烟的功夫,腰部的酸痛加剧起来。

  多田爬起来翻开夹着合同的文件夹。写有三峰凪子地址的便条如同白色蝴蝶般飘然落在了地上。因为行天放在那儿没管,多田出于稳妥起见把它夹在了文件夹里。

  他护着腰把便条捡起来,正要拿起听筒,忽然觉得自己傻气。

  “我这是在干吗呢。”

  于是他回到床上闭起眼。没有做梦。

  第二天出门工作时,刚打开事务所的门瞥见楼梯转角,多田不由一震,砰地把门关在身后。门的阴影里有什么和往常不一样,多田不由得飞快朝后退去。

  让多田受惊的不明物体,其实就是那对门松。他差点以为那是用叶子伪装起来的游击队潜入了这里,还立即摆出防御的姿势。把门松分开摆放果然不是个好主意。

  多田辛辛苦苦地把两棵门松运到了大楼门口。虽然和破旧的建筑不相宜,可其他搞不清状况的居民倒也没什么不满。

  拜一早起来的强体力劳动所赐,腰越来越糟了,可委托人正在等着自己。

  那之后的好几天,多田都在腰上贴着若干块膏药进行工作。在干活的间隙里,他一次次地想起行天的话。

  你看起来像在害怕什么。行天说。

  若真是如此,那我是在害怕什么呢?是因为在害怕什么,使我想要避免和北村周一有所牵连吗?

  以至于把自己的过去像洪水般朝行天倾泻而出。

  多田一边思考一边机械劳作着。行天一直没有回来。一个人没法在正月间吃完木村家给的年糕。

  多田把年糕清点一遍,决定每天晚餐消灭三个。既没有烤网也没有烤箱,他便用锅子把年糕给煮了,淋上酱油吃掉。

  “真好吃啊。”

  那是带着粮食的些微甘甜,有着柔润口感的年糕。

  北村周一可吃不到这个年糕呢,多田忽然想到。他的眼里映出一直搁在矮几下的行天的储蓄罐。

  这是大多数公司都把本年度业务告结的日子。

  大概到下班前还被工作压着吧,在新宿一家旅行社的人事部工作的北村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三分钟奔进了“阿波罗”。

  “对不起,我来晚了。”北村周一说着,向立即端水走过来的店员点了“阿波罗”的太阳拼配咖啡。

  “没关系。是我突然约的你。”多田说。

  “我有话对你说,你有时间吗?”多田白天打了电话过去,北村立即情绪高涨,说“那就今天吧”,并马上定下地点和时间。若不早点和北村见面,又会动摇不定。如此一想,便觉得北村的强势倒也正好。

  “您说有话要说,是指……”

  啜着太阳拼配咖啡的北村似乎等不及了,催多田赶紧进入主题。

  “是关于木村家的情形。木村夫人很会做菜,是个外向开朗的人。木村先生人很温和,爱好是侍弄庭院。他们有一儿一女,都已经离家独立,不过好像联系挺密切。他们看上去……挺幸福。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发现约他出来是为了说这些,北村该失望了吧。然而,多田的预期落了空。听完多田的话,北村深深叹了口气。他之前笼罩着期待和不安的表情转眼间亮了起来。

  “太好了。”北村笑道。

  多田等着他往下说,可等来等去,北村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微笑着。

  “……就这样吗?”多田问。

  “嗯?”

  “不,我是想问,你真的对这样的报告满意吗?”

  “您是说谎吗?难道木村家实际上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也没有。”多田慌忙否认道。“我这是坦白地说出自己看见的印象。”

  “那就够了。”北村又喝了一口太阳拼配咖啡。“只要木村家幸福就够了。”

  把咖啡杯放回底盘,北村坐正身子,说了句“非常感谢”。

  “可为什么愿意告诉我呢?我想了一下,觉得多田先生的话是正理,所以已经放弃了。”

  “我只是改变了主意。”

  多田小心地把身子深深靠进不稳当的椅背。腰疼,没法端坐着。多田的脚碰到了放着年糕的袋子和放着账本的袋子。

  “北村先生,那你今后要做什么?要去见木村家吗?”

  “不去啊。”北村像刚游完泳的狗儿似的呼呼地摇着头。“这个嘛,我不敢说今后绝不会有想见他们的时候。不过眼下我很放心,很满足。我自己挺幸福的,而可能是我家人的人们也幸福地过着日子。能知道这个就够了。”北村安静而有力地说道。

  啊,这个男人早已作出了选择。多田想。他早就选择了接受一切。

  北村提出要付规定的费用,多田当然拒绝了。北村说“那至少这个”,便付了“阿波罗”的咖啡钱。

  两人一起在站前的主街上走着。

  “我和家人约好了在南口转盘碰面呢。要在MC宾馆吃饭。”

  MC宾馆是真幌市最大的宾馆。从前是家名叫“真幌城市宾馆”的朴素的商务型宾馆,但后来挖了有名的主厨过来,整修后重新开幕,那之后就很受市民欢迎。多田不曾去过。

  “女友的父母趁正月休假上东京,来和我们家见一面。我老妈说请亲家吃饭要不好吃可就糟了。她还坚持要去餐厅踩个点,明明就是自己想在宾馆吃两顿来着。”

  北村有些不好意思。多田笑了。

  “北村先生,我原先有点怕呢。怕你是不是对你现在的家有什么不满。”

  多田原先怕他会不会想要重新选择木村夫妇作为自己的家人。因为那是曾把多田的希望打碎的行为。对多田来说,北村这一存在体现的正是死去的婴儿不曾迎接的未来。

  不依靠血缘维系着的家庭。

  就算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多田想爱他,也想被爱。他曾期待用一生来证明自己能和妻儿幸福地生活下去。从心底里期待着。

  “怎么可能?”北村吓了一跳,说,“这个嘛,也会有些琐碎的不满,也会争吵。可对我来说,除了我爸妈就没有别的父母了。爸妈也这么说。知道我的血型时,他们对我说,到了现在不管谁来说些什么,你都是我们的儿子。”

  北村环视南口转盘,喊了声“啊在呢在呢”,微微扬了下手。在广场的一角站着一对小个子略微发福的夫妇,以及一名有着相似体形的年轻男子。那该是北村的父母和弟弟吧。

  多田迷茫了片刻,终于把放着账本的袋子夹在腋下,只把装有年糕的袋子朝北村递过去。“对了,这个。”

  “是老家送来的年糕。味道可好了,请务必全家一起吃吧。”

  北村接过沉甸甸的袋子,说:

  “这样好吗?”

  “是谢礼。如果没有遇见你,我还会老在一条道上走。”

  既不想知晓,又不去寻求,与任何人都没有交集却错以为这就是宁静,每一天都只是胆战心惊地呼吸着度日。

  “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见木村夫妇,请先给多田便利屋打个电话。也许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万一有这么一天,北村感到痛苦,以至于他想把一切重新来过。到那个时候,就把妙子的账本给他。为了多少让北村好受些。

  北村露出讶异的神色,多田说了声“新年快乐”,于是他大约记起家人还在等着。

  “多田先生也快乐。”

  说完,他小跑着穿过转盘。“年糕我收下啦。多谢。”

  高个子的北村如同探身过去似的弓着背,和等他的三个人说着什么。这一家相互笑着消失在纷沓人群中,多田目送了片刻他们的身影。

  那天夜里,多田把妙子的账本小心地锁进了事务所的办公桌。然后,他就那么站着给所有想得到的人打了电话。说起来,也就三个电话。

  露露说:“哎呀,怎么还在当迷路的孩子哦。我很担心哦。要是看见他我马上联系你哦。”

  星说:“我怎么会知道。自己养的狗自己照管,傻瓜。我正忙着呢!”说罢粗暴地挂上电话。他似乎有些气息零乱,或许正和新村清海在一起。

  三峰凪子则以一如既往的严肃语气回答:“小春?他没来这儿。”

  “怎么了,你们吵架了吗?”

  “我们的关系可没好到吵架的程度。”

  三峰凪子似乎笑了。

  “不久就会回去的。等他肚子饿了。”

  这个也好那个也罢,似乎都把行天看作幼儿或动物。“谢谢。打扰了。”多田说。

  最后的线索也断了,在无法追寻行天踪迹的情况下,多田独自吃着方便面在事务所度过了辞旧迎新的时刻。

  安静而并未迎来变化的新年,随着一月二号夜里打来的电话告终。

  “便利屋。是我,山城町的老冈。我对天发誓,横中公交绝对偷减班次!可不能允许这样损害消费者利益的事!”

  穿行于真幌市内的横滨中央交通的公交车在新的一年也严格遵守时刻表行驶。

  好不容易让老冈接受了这件事,从耗了一整天的工作中解放出来时,四周已完全黑了下来。

  哎呀呀,多田伸展了一下变得僵硬的腰部,猛然发现这场景似曾相识。去年,就在这个地方,我不也在大过年被喊来干这一开始就知道是徒劳的工作么?

  没错。然后我在这个公交车站遇见行天,开始了乱糟糟的一年。

  多田正要坐上小皮卡,忽然停了下来,走到老冈家门外,看一眼山城町二丁目的公交车站。长凳上没有任何人。那是自然。到真幌站的末班车早就开走了。

  多田回到老冈家的院子里,重新把手放到小皮卡的门上。

  从附近的人家屋内传来狗叫声。

  近乎确信的预感袭来。多田重新走到街上,看一眼公交车站。身着黑外套戴着颜色不一的手套的行天正坐在长凳上。

  多田慢慢走近,对他说:“你在这种地方干吗呢?”

  行天吃了一惊,就要从凳子上起身。他仰起脸。明明应该认出了站在眼前的是多田,他却依旧不作声。

  “公交车已经没有了。”多田又添了一句。

  行天仿佛不适地拧了拧身子,终于,他开口说道:“我知道。”

  多田在行天身旁缓缓坐下。动作要是快了,腰会有反应。

  “你之前在哪儿?”

  “花园。”

  “那倒是,你这家伙的脑袋向来都是悠哉的花园吧。你别打马虎眼……”

  话说到一半,多田忽然意识到那是筱原利世住的公寓的名字。“你怎么哄人家上当的?”

  “才没有。我坐在她家玄关前,她要在圣诞节的早上回家,就让我进了屋。她说要回老家探亲,那段时间让我看家。可她刚回来了,自然也不再需要我看家。我没钱,肚子又饿,正在想怎么办呢,就撞见你了。”

  想告诉行天。想告诉行天自己找他来着。北村周一所做的选择,以及多田害怕的究竟是什么,想告诉他,所以找他来着。

  然而,话语明明汹涌澎湃得不像真的一般,却又在胸中悄然沉淀了大半。最后好不容易说出口的,是简单至极的一句话。

  “回去吧,行天。”多田小心地站起来。“多田便利屋眼下正在招临时工。”

  “为什么?”

  行天随着他站起来,轻快地跟在身后。

  “你看不出来吗?我腰疼着呢。”

  “为什么?”

  “都是你害的!什么意思嘛那个门松!”

  “你不喜欢?”

  多田想说那玩意儿能喜欢上吗,却又作罢。相应地,行天自从坐上小皮卡,就不停地说自己订的门松有多棒。

  “那可是特地到山里去砍树来着。过完年还能帮你撤走。不过我回绝了。拿回来明年还能用不是嘛。”

  你傻啊,那是活的树,会枯掉的。

  那个巨大的门松得由我来大卸八块然后扔掉吗?多田沮丧地想。不过嘛,这可是便利屋擅长的领域。只能干了。

  “你呀,要是没碰上我,本来就打算今晚赖回事务所的,对吧?”多田泄气地问,行天说着“这个嘛”,笑了起来。

  “我倒是想过往黄页上的便利屋挨个儿打电话过去,说我没地方可去怎么办呢。”

  从岔路口驶入站前街道,前方呈现出真幌中心地带的热闹景致。

  人群在车站和广场都川流不息,楼群你追我赶般灯火通明。覆着厚厚云层的冬夜的天空里,唯有反射着灯光的那一处是耀眼的白。

  许多车辆向真幌站前驶去,又从真幌站前分散到某处。多田便利屋的小皮卡也成为流动的红色尾灯中的一节,而它秉着明确的意志,朝事务所的破旧大楼前行。

  眼前是就算闭上眼也能浮现于脑中的真幌站前的街景。密密麻麻的大厦融为巨大的一块不断逼近视野,仿佛是个巨大的生物。

  行经沙漠的商队在接近中转站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多田想。

  带着茂盛绿意的树木,只在绿洲上空飞舞的鸟儿的身影,在水边憩息的人们的喧闹声。

  尽管抵达时盼着从此结束旅程,可在这里,总有新的旅程即将开始。

  开着暖气的车里很暖和。行天摘下手套抽起了烟。手背上的伤疤小了一大圈,那下面,仿佛花瓣颜色的皮肤薄薄地绷着。小拇指的根部连有白色的线,就像一个誓约着什么的印记。

  纵然失去的东西无法完全回来,纵然,以为得到的瞬间,一切便已成为记忆。

  可这次多田能确定地说。

  幸福是会重生的。

  它会改变模样,以各种各样的形态,一次次悄然来到寻求它的人们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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