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真幌站前番外地 回忆的银幕

  「真幌电影院」的菊子是家喻户晓的美女店花。

  「美得连原节子也被比下去了。」

  木工公三说。

  「啊哟,公叔叔,你拍马屁也没用。」

  菊子在撕票的同时四两拨千斤地敷衍了一句。

  「才不是拍马屁。」

  公三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从怀里拿出皮夹,买了电影票。

  公三很喜欢看去年上映的〈我的青春无悔〉,已经来看过三次了。并非只有公三一看再看,这个城市的所有人都省吃俭用地省下钱,在忙碌的生活中挤出时间来「真幌电影院」看电影。

  菊子的祖父在大正时代建造的这家电影院,即使到了现在,看起来仍然觉得是一栋很时尚的欧式两层楼建筑。石头外墙带着弧度,及腰的位置镶着蓝色磁砖,色彩鲜艳的鲤鱼旗在电影院门口飘扬。「大作名作,尽在真幌电影院!」对开玻璃门周围的木框在开关的时候,绞链都会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走进大门,是一个铺着红色地毯的小型大厅。

  电影放映之前,菊子站在大厅内撕票或是卖汽水,电影放映时就抓紧时间打扫大厅和厕所、计算营业额,研究下一次上映的作品。因为这家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只有菊子和老板兼放映师的菊子父亲两个人,要做的事堆积如山。

  但只要一有空,她就会去二楼的放映室偷看银幕。〈我的青春无悔〉也利用工作空档看了总共五递。

  银幕上的原节子天生丽质,难怪公叔叔看了着迷。女主角即使沾到泥巴,脸上的表情仍然绽放着光芒。这部片子既不是新闻片,也不是赞颂国威的电影,充满了期盼已久的、属于电影剧情本身的精彩。

  她在剪票台角落开了一瓶汽水,悄悄递给公三。

  「啊呀,真不好意思,我觉得你越看越像英格丽·褒曼。」

  「别整天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菊子笑着想要推公三的肩膀去观众席,但公三停在原地,若有所思地问:

  「小菊,建材店的儿子回来了吗?」

  公三看着菊子长大,从小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疼爱,虽然整天说笑,但总是很关心她。

  菊子默默摇了摇头,公三叹了一口气,立刻振作精神安慰她说:

  「很快就会回来了。」

  宣告电影上映的铃声响了,大厅内只剩下菊子。

  我当然无法成为原节子,虽然被称为「真幌美女」,但这并不光是脸蛋的问题。我和〈我的青春无悔〉的女主角不一样,没有勇气开拓新生活,只能默默等待。事到如今已经不知道是否真的喜欢他,但仍然默然等待着生活有一天发生改变。

  菊子把电影票捆在一起,看着大厅角落放在地上的大时钟。

  糟糕,差不多该去市场买晚餐的食材了。

  打开玻璃门,夏日傍晚的风吹在手臂上。

  「到底在说什么故事?」

  行天偏着头纳闷。

  「好像是哪一条回路连结起来了。」

  多田小声地说。

  曾根田奶奶坐在轮椅上,他们正推着她在真幌市民医院的中庭散步。此刻并非吹起凉爽晚风的夏日傍晚,而是快把人晒昏的盛夏正午过后。行天撑着黑色蝙蝠伞当作阳伞为奶奶遮阳,推轮椅的多田为奶奶带了装麦茶的保特瓶。

  「这么热会把脑子烧坏掉吧。」

  行天脱口说了很没礼貌的话,多田也在内心觉得「搞不好」,所以把轮椅推到榉树的树荫下,追在身后的蝙蝠伞影子无力地在草地上晃动。

  多田把吸管插进保特瓶递给曾根田奶奶,奶奶一口气喝了半瓶已经羹熟的麦茶。喝茶的时候没有说话,但嘴巴一离开吸管,又开始说起她年轻时的往事。

  「啊,等一下,等一下。」

  行天收起了伞蹲在奶奶面前。「我没听过『真幌电影院』,那是在哪里?」

  「就在箱急真幌车站旁边。」曾根田奶奶说,「从二楼的窗户可以看到真幌车站的尖屋顶,电车轨道对面就是曾根田建材行。」

  「尖屋顶?」

  目前的箱急真幌车站是常见的巨大箱型车站,行天露出充满狐疑的眼神向多田求助。多田因为工作关系,经常有机会听住在真幌市的老人聊往事,所以可以推测出大致的位置。

  「大约在昭和三十年代,那里好像是看起来很有分量的山型车站,听说现在的曾根田土木工程行在战后还只是一家建材行。」

  「所以,『真幌电影院』是在第二平交道附近,奶奶,这样对吗?」

  行天问道,奶奶用力点头。

  没想到曾根田奶奶是电影院老板的女儿。对男欢女爱没有兴趣的行天似乎没有察觉,但多田从曾根田奶奶刚才那番话中,完全猜到了「真幌电影院」的所在地就是以前专门放映情色电影的「新真幌浪漫剧场」。多田读高中时经常光顾那里,但那栋乏善可陈的灰色建筑物和时尚完全无缘,既没有对开的门,也没有蓝色磁砖。

  「新真幌浪漫剧场」在十年前倒闭了,如今那里建起了公寓。听奶奶说「真幌电影院」是男女老幼都可以安心观赏的电影院,只是不知道怎么会变成了「新真幌浪漫剧场」,可能在电影产业逐渐走下坡时老板换了人。

  「话说回来,说什么像原节子,奶奶,你吹牛吹过头了吧。」

  行天说着明显没礼貌的话然后笑了起来。奶奶不服气地嘟着嘴,满是皱纹、像大福般的脸颊微微鼓起。

  「我才没吹牛,我年轻的时候,真幌的男人都很喜欢我。」

  「啊?是喔。」

  行天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蹲在地上仰望着奶奶,「哪一个男人?那个叫公叔叔的吗?」

  「开什么玩笑,公叔叔已经快七十岁了。」

  奶奶这时似乎才发现一件事,她仔细打量着行天的脸说:「咦?长得和你有点像。」

  「公叔叔吗?」

  「不是,是和我有罗曼史的对象。年轻、忧郁,别说有多帅了。」

  「奶奶说你很帅。」

  多田调侃行天。

  「能够被原节子这么称赞真是无上的光荣。」

  行天用没有起伏的声音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奶奶从刚才开始用春心荡漾的眼神看着他,行天有点无力招架。

  「行天。」

  「你想听我的罗曼史吗?」

  「不想。」

  「你不必客气。我第一次见到行天是在……」

  「为什么变成我了?」

  「因为已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对方的名字,所以姑且称他为行天。」

  奶奶独自做出了决定。她在害羞。其实她并没有忘记名字,而是珍藏在心里,多田心想。

  战败后过了两年,虽然仍然无法和战前相比,但民众和城市都渐渐有了活力。

  横滨中央交通公司车头突出的公车一路按着喇叭,在真幌大道的拥挤人群中缓缓行驶。菊子躲进干货店的屋檐下让路,目送公车远去。小孩子追着公车跑,像小狗一样相互打闹,一路笑着跑过去,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玩。

  当公车驶过后,暂时退到马路两侧闪避的人再度挤满整条马路。每次看到像是复员兵的年轻人,菊子就无法不回头确认,然后每次都忍不住叹气,再度转头看向前方。一个身穿无袖圆点洋装的年轻女人与穿着和服的母亲正在蔬果店的摊位前专心挑菜。

  菊子感到手足无措,忍不住低下了头。即使马路两侧的商店在店门口洒了水,没有铺柏油的马路扬起的沙尘仍然让人不知如何是好,木屐上蓝底白点的鞋带也都蒙上了一层灰。今天穿了一件朴素的短袖衬衫和自己动手缝制的单调蓝色裙子,即使他回来这里,看到自己这身打扮可能也会感到失望。

  市场内传来热闹的声音,菊子立刻甩开了自卑的想法。眼下的头等大事就是购买晚餐。只要能够买到少许酒父亲就会眉开眼笑,但不知道今天的价格如何。听说只要解除酒类管制,就可以自由贩售,但目前市面上还是很难买到酒。

  真幌町幸运地躲过了战灾,把东京烧成一片荒野的美军轰炸机应该无暇顾及这个以农民为主的小城镇。

  但是,战争结束那一年的春天,真幌站前发生了火灾。以省线真幌车站为中心的道路两侧将近六成的商店,都在这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幸好发生在白天,所以没有造成人员伤亡,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仍然对经理战争后身心俱疲的居民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即使没有受到轰炸,战争仍然对生活带来了影响。菊子曾经多次去箱急真幌车站和省线真幌车站送真幌的男人出征上战场。

  他们并不是军人,只是住在附近的大叔、同学的哥哥,或是从小在同一个社区一起长大的人,然而有一天,他们穿上军服,在欢呼声的欢送下搭上电车离开。

  她的未婚夫,也就是曾根田建材行的儿子出征时,菊子已经忍无可忍。虽然无法大声说出来,但她希望这种愚蠢的事可以早一天结束。

  战争期间,「真幌电影院」仍然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偷偷放映外国电影和日本老电影,那些都是因为战争的纷乱而来不及归还给发行商的片子,以及向持续在地下放映的横滨名画座借来的片子。在因为灯火管制而漆黑一片的夜晚,秘密的银幕发出白光,城镇的居民都偷偷从电影院后门进来,坐在观众席上观赏。

  〈虽然从大学毕了业〉、〈河内山宗俊〉、〈鸳鸯歌大战〉、〈叹息的天使〉、〈黑暗街的名人〉、〈街灯〉,出现在银幕上的是和平的日子、喜悦和残酷,令人雀跃的电影。

  菊子最喜欢的是〈一夜风流〉这部电影。那是在还可以光明正大地放映外国电影的时期,最后上映的优质作品之一。深夜的秘密上映会上,菊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斗嘴的男女、动人的恋爱、没落的饭店、美国。公开上映时她曾经和未婚夫一起观看,当时的一切都变得很遥远。

  战争结束之后仍然有很多人没有回来,菊子的未婚夫也还没回来,生死未卜,她只能默默等待。

  被火灾烧毁的商店街有很长一段时间并未重建。因为目前只剩下老人和妇孺,连当初灭火都缺乏足够的人手,更何况没有精力,没有体力,也没有财力,只有几家店搭了临时组合屋,重新开张营业。

  前年的八月十五日之后,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因为许多男人复员回到老家,再加上外地来到真幌的人手很快就在商店街建起一排组合屋,形成了市场,位在河流对岸神奈川县的陆军机场接受了驻军也是很大的原因之一。省线真幌车站铁轨的另一侧很快就出现了流莺。掌管红灯区的黑道兄弟、带着妓女的美国兵也会在真幌大道上出没。无论警察再怎么取缔,市场内的黑市商品仍然卖到手软。

  如果不买黑市商品就无法满足三餐,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菊子用放在购物篮里的一升空瓶买了半瓶白米,又买了切块的不知名白肉鱼,今晚可以煮红烧萝卜鱼。不知道哪家店的角落有卖便宜的私酿酒。

  「阿菊,今天有不错的二手衣。」

  「要不要来看杂志?」

  菊子用笑容回应了各个店家的招呼,沿着组合屋之间的狭小通道一直往里面走。

  在以真幌为根据地的冈山组安排下,市场在不久之前加了拱顶。虽说是拱顶,其实只是在通道上方搭了铁皮而已,下雨的日子买菜的确方便多了,但像今天这种晴朗的天气就很不通风,走在市场内会很闷热。

  菊子在通道正中央停下脚步,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这时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经过菊子身旁时用力拉住了她的手臂。

  菊子轻声惊叫,身体摇晃了一下。她以为有人抢劫,立刻把空着的手按住了购物篮。

  「不好意思,帮我掩饰一下。」

  男人低声说完,把菊子拉到市场的岔路——一条小巷内,让她站在那里挡住巷口。男人蹲在菊子身后巷内的黑暗中。

  「他跑去哪里了!」

  三个看起来像混混的男人怒吼着跑了过来,生气地踢着金属器皿店的铁盆。店老板和购物的客人都吓得缩起身体,观察那几个男人的动向。

  那几个混混用肆无己i惮的眼神看着菊子,咆哮着问:

  「喂,小姐,刚才是不是有一个年轻男人经过这里?」

  菊子举起右手,指向市场另一侧出入口,用颤抖的声音说:

  「他跑去那里了。」

  三个男人消失在通道上,市场内终于恢复平静。

  「呃……他们走了。」

  菊子战战兢兢地看向小巷内,终于仔细看清楚造成这场骚动的男人。

  男人靠在组合屋的墙上蹲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抽着「和平烟」,吐了一口烟后站了起来,对菊子笑道:

  「小姐,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年纪应该比菊子稍长,穿了一件白色开襟衬衫和黑色长裤,看起来不像是黑道份子,但从他削瘦的脸颊上可以隐约感受到浪荡的味道,炯炯有神的双眼充满知性。

  「可不可以请你喝杯咖啡表达谢意?」

  「不必了。」

  菊子警戒地向后退,但看到男人的手臂上流着血。「你受伤了。」

  「啊?」

  男人似乎这才发现自己受伤,舔了舔手臂上那条细细的红线。「他们竟然挥刀子。」

  菊子不想靠近,所以并没有表示要为他处理伤口,但从购物篮里拿出了手帕。

  「给你。」

  「没关系,我已经舔过了,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要,」菊子再度说道,把手帕塞进男人手里。「那我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在背后问道,但菊子不理会他,快步沿着来路往回走,「我叫行天,改天再见罗。」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和被混混追赶的男人见面?菊子这么想道,但仔细思考后才想起手帕上印着「真幌电影院」几个字。

  今天的晚餐没有酒,和父亲一起吃晚餐时,父亲敏锐地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好像心神不宁的样子。」

  「我才没有心神不宁。」

  「那就好。」

  父亲喝完茶,「嘿哟」一声站了起来。父亲必须在第一卷胶片放映完之前回到放映室,在吃饭的时候,放映室的门敞开着,只有出入口垂着黑色帘子,万一放映机失火或是胶片放映完毕,就可以立刻冲进放映室。从母亲还在世起,菊子家就从来没有慢慢享受过三餐。

  「菊子,你快要二十八岁了,差不多该考虑新的婚事了,曾根田先生也这么说。」

  「爸爸,别说这种话。」

  「早知道启介这么久都不回来,就应该在他出征前为你们办婚事。」

  「启介会回来的。」菊子露出微笑,斩钉截铁地说:「你不必担心。」

  菊子催促父亲回到放映室,洗好碗筷,回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书桌的抽屉里放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启介的照片,亲密的男人一如往常地对她展露笑容。

  赶快回来吧,我快不记得你除了笑容以外的表情了。

  她想起傍晚在市场遇见的那个叫行天的男人,回想起他抓住自己手臂那只有力的手、红色的血,以及带着微笑看着自己的那双暗夜色的双眼。

  如果他真的来电影院找我怎么办?接下来的好几天菊子都坐立难安。

  「啊,等一下,先等一下。」多田打断了曾根田奶奶,「把那个被混混追赶、看起来像黑道兄弟的人称作行天是无所谓啦。」

  「怎么可以无所谓?我为什么变成黑道兄弟?」

  行天嘀咕道。

  「但是,你未婚夫的名字叫启介吗?你最后嫁给了未婚夫,所以现在才是『曾根田奶奶』,不是吗?」

  「是啊。」

  奶奶点着头。

  「所以你刚才提到的未婚夫,应该是曾根田土木工程行上一代老板吧?」

  「嗯。」

  「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德一!根本不是启介!」

  「有什么关系嘛,」奶奶张着没有牙齿的嘴巴结结巴巴地说道,「因为我老公德一长得和你有点像。」

  哪里像!多田回想起三年多前去世的德一爷爷,虽然身体很硬朗,但头都秃了,而且看起来很顽固。

  奶奶似乎看穿了多田的想法。

  「你们都个性温柔,但都很不机灵。」

  奶奶补充道,行天「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便利屋的多田启介吗?」

  奶奶大脑的回路难得连结起来,今天似乎知道多田是便利屋的多田。

  「是啊。」多田回答。

  奶奶有时候把多田当成自己的儿子,有时候明确知道他是代替儿子来探视她的便利屋老板,最近这一阵子说对的机率差不多是各半。以前她完全以为多田就是她儿子,但之前行天住院期间,多田以「便利屋的多田」这个身分和奶奶见面后,奶奶的意识似乎发生了变化。

  多田很高兴奶奶认识他是「便利屋的多田」,虽说是工作,但假装是奶奶的儿子来医院探视还是像在欺骗,心里很不舒坦。

  「所以,把故事中曾根田建材行的儿子叫成启介,你也没意见吧?」

  奶奶强势地说道,多田虽然有意见,但还是被奶奶说服了。

  「原来真幌以前也有黑市。」

  行天似乎被奶奶说的故事吸引,感兴趣地问道。

  「有啊,而且还不小,在都市规割时几乎都改建成大楼,只有仲通商店街那一带还有一点点当时的味道。」

  「是喔。」听到奶奶这么说,行天点了点头。

  这二十年来,真幌车站前的风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露露和海熙至今仍然在「省线的对面」做生意,多田曾经在工作时听老人聊起往事,知道那里以前是美国兵经常出没的红灯区。

  「所以,黑道份子行天后来去了『真幌电影院』吗?」

  行天主动问道。

  「去了啊。」

  奶奶说完,抬头看着择树的枝叶。只有夏日的阳光和半个多世纪之前一样,洒在午后的地面。

  「嗨,小姐。」

  在市场相遇的一星期后,行天突然出现在「真幌电影院」。当时菊子以为不会再见到他,所以惊讶得停下了正在擦灰尘的手。

  「上次谢谢你。」

  行天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折好的手帕。手帕上已经没有血迹,洗干净后熨烫得很平整。

  他一定和女人同居。菊子闪过这个念头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难过。

  「谢谢你特地洗干净。」

  菊子接过手帕后走去验票台,似乎不打算多谈。行天并不打算离开,看着墙上张贴的电影海报。因为电影已经上映,所以大厅内并没有其他客人。菊子心神不宁地隔着玻璃门看外面的马路。

  验票台上突然出现阴影,菊子抬头一看,行天站在前面,菊子刚才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小姐,」

  菊子不喜欢行天从容不迫的态度和表情,忍不住说:

  「不要叫我小姐,我姓田中。」

  「田中什么?」

  「……菊子。」

  「阿菊,能不能给我一个道谢的机会?」

  听到他熟络地叫自己「阿菊」,照理说应该生气,但看到行天无邪的笑容,菊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说喝咖啡吗?」

  「没错,大街上不是开了一家『阿波罗咖啡店』吗?你去过了吗?」

  「还没,但也不会去。如果单独和男人去咖啡店,左邻右舍会闲言闲语。」

  「阿菊,你今年几岁?」

  「虚岁二十八岁。」

  「是喔,我还以为你只有二十二、三岁而已。我看人向来很准,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菊子一眼就看穿那是他的惯用手法,行天微微眯起的眼睛看起来很认真,但散发出「我在开玩笑」的暗号,所以感觉很无辜。菊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看到菊子态度放松,行天也很高兴。

  「去咖啡店坐坐有什么关系?还是你有老公?」

  「有未婚夫。」

  「在哪里?」

  菊子突然想起自己面对的现实,忍不住低下头。

  「去打仗了……」

  行天可能察觉了菊子面临的状况,所以并没有多问。放在验票台上的手随着大厅时钟的钟摆打着节拍。他的手指修长,关节也没有突出来。

  「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在工作啊。」

  「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在演什么电影?」

  「喔。」

  菊子拿出「真幌电影院」的上映预定表。「〈一夜风流〉,这个星期的傍晚和晚上各演一场。」

  「耶利哥墙。」

  「原来你已经看过了。」

  「去打仗之前看的。」

  原来行天也是从战地回来的,菊子心想。在这个年代,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则都会被征兵上战场。菊子从行天身上隐约散发出的阴影,想到了目前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启介,呼吸变得有点急促。

  行天也许是察觉到菊子内心的想法,用刚才的语气继续说道:

  「是一部好电影,我很喜欢,阿菊你呢?」

  「我很喜欢。」

  菊子也这么说,但总觉得好像不是在讨论电影,忍不住心跳加速。

  「我会再来。」

  行天收起放在验票台上的手,头也不回地经过玻璃门,走向外面的马路。

  两天后,行天来看晚场电影。

  大厅有其他人,所以他们在买票、卖票时假装不认识。行天在付钱时把一张纸交到菊子手上,上面写着「明天下午三点,车站前广场见」。菊子把纸放进了裙子口袋,顺便把手心的汗擦在裙子上。

  不等电影结束,菊子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知道行天看完电影后带着怎样的表情离开。菊子看着启介的照片,然后正面朝下放回了抽屉。

  夏日的夜晚,菊子辗转难眠,好像已经背叛了启介。

  虽然犹豫不决,但菊子第二天还是去了车站。下午场的电影刚开始上映,所以她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自由时间。她对正在放映室内的父亲说「我今天早一点出门买菜」,在昏暗的小房间内大汗淋漓地守着放映机的父亲只说了一声「路上小心」,并没有起疑。

  行天已经在广场等候,坐在长椅上,看着公车发车。在这种地方太引人注意了。菊子虽然这么想,但烈日当空的盛夏下午,并没有太多人出入车站。

  菊子坐在和行天同一张长椅的角落,和行天之间隔了一个人的间隔。行天用长椅的边缘灵巧地打开了夹在手指之间的瓶盖。

  「给你。」

  行天递过来的瓶子中装了黑色液体。

  「这是什么?」

  「可口可乐,来后车站的美国兵送我的。现在还很冰,你喝喝看。」

  菊子接过瓶子,发现的确凉凉的。虽然看起来像咖啡,但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看起来不像是毒药,所以菊子鼓起勇气喝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拿着饮料瓶子直接喝。

  「这是什么啊!」可口可乐流进喉咙时菊子立刻被呛到了,「有药的味道!」

  因为有满满的碳酸气泡,舌头有点发麻,喝起来的感觉有点像药草茶加了糖和苏打水煮出来的。

  「我就说嘛。」行天看到菊子不停地咳嗽,深表同意地点了点头,「那些美国兵很喜欢可乐,我老是搞不清楚到底有什么好喝。」

  「不要拿可疑的东西给别人喝。」

  菊子再度胆战心惊地尝了尝瓶里的饮料。

  「虽然嘴上说难喝,但还是照喝不误。」

  行天看着因为碳酸的刺激泛着泪光的菊子,似乎觉得很有趣。

  「这种饮料让人欲罢不能。」

  「不必勉强。」

  行天伸手从菊子手中拿过瓶子,喝着还剩下一半的可乐,他的嘴唇碰到了瓶口。菊子移开视线。真幌车站的三角屋顶上飘着夏日的白云。

  「〈一夜风流〉好看吗?」

  菊子问。

  「和以前看的一样。」

  听到行天的回答,菊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当然啊,因为是同一部电影。」

  「耶利哥墙一定会倒塌,比起稳定的生活,女人会选择所爱的男人。」

  菊子觉得自己的心脏用力蹦跳,她看着行天,行天也看着她,两个人相互凝视。

  「我是说电影。」

  菊子说。

  「对,是在说电影的事。」

  行天说。

  「你好像不是真幌的人。」菊子拉着裙子上的皱褶,改变了话题,「你在迈里做什么工作?」

  「不太方便公开的工作。」

  这时,一个身穿花俏衬衫的男人从车站走了出来,就是之前那几个混混的其中之一。混混发现行天,张嘴「啊」了一声。

  「那就改天见。」

  行天对菊子说完,一手拿着可口可乐的空瓶穿越广场,走向那个混混。混混还来不及反应,行天就当着菊子的面用瓶子砸向混混的头顶。瓶子破了,混混的额头也破了,流着血,趴在地上。行天迅速消失在大马路的人群中。

  菊子哑然无语,趁警察赶到、救起混混的时候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走回「真幌电影院」的路上,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笑。

  「他真的幽默讽刺又轻佻,很会打架,像克拉克·盖博一样帅。」

  曾根田奶奶吐了口气。

  「有人说过你像克拉克·盖博吗?」

  多田问行天。

  「怎么可能?而且我的下巴也没有裂缝。」

  行天一脸怅然地说道。克拉克·盖博的下巴有裂缝吗?多田暗自想道。即使有,也只是浅浅的一道而已。

  行天摸着自己的下巴,似乎在确认。

  「奶奶,太阳快下山了,耶利哥墙什么时候倒塌?」

  「我随时都可以啊。」

  奶奶向行天抛着媚眼。

  「这个老太太没问题吗?我看她不是痴呆,是花痴吧?」

  行天小声嘀咕,多田捅了捅他,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曾根田奶奶是重要的客户之一。正确地说,委托多田来这里探视曾根田奶奶的儿子才是重要客户,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客户失礼。

  「曾根田奶奶,」为了请奶奶赶快说下去,多田蹲在她面前问道,「如果行天是克拉克·盖博,那你未婚夫德一先生呢?」

  「在这个故事中,他叫启介。」

  奶奶纠正他。多田咳嗽了一下问:

  「好吧,就是那个启介,」多田改口说:「他像谁?」

  「那还用问吗?如果他是克拉克·盖博,启介就是莱斯利·霍华德啊。」

  「懦弱胆小的卫希礼。」

  行天开心地说道。

  「那时候还没有上映。」奶奶噘着嘴,呼嘿、呼嘿地笑了起来,多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在讨论克拉克·盖博的代表作〈乱世佳人〉。

  「卫希礼是好人啊。」多田嘀咕道,「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女人都喜欢白瑞德。」

  「正因为这样,所以你才找不到女人啊。」

  「你没资格说我。」

  「我可是盖博行天喔,虽然我的下巴没裂缝。」

  行天做作地挑了挑单侧眉毛,曾根田奶奶开心地看着他。

  菊子频繁和行天约会,但菊子的时间有限,而且也很怕被别人看到。她还没有勇气单独和行天在一起。行天和菊子在一起时,也始终保持对待「家里开电影院的老实女孩子家」的态度。

  不在场的另一个男人成为他们之间的耶利哥墙,那个男人的影子太黑太长,让他们无法跨越。

  菊子每天在市场匆匆买完菜,就前往「阿波罗咖啡店」。崭新的店内总是播放着爵士乐的唱片,地上挖了水沟,大锦鲤在里面游泳。

  这家咖啡店别具一格的设计很快就吸引真幌的居民,但行天通常都坐在远离喧闹的角落座位,偶尔用饼干喂食锦鲤,但每次都被「阿波罗」的老板骂。

  「叫你不要喂你听不懂吗?」

  老板训斥行天,把菊子的咖啡放在桌上,他应该认出菊子是「真幌电影院」老板的女儿,但并没有吭气。

  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可聊,但菊子和行天总是慢慢喝着带有苦味的代用咖啡,每次都是行天买单。

  菊子原本怀疑行天是为了某种目的接近她,比方说偶尔想追求不同类型的女人,或是以为电影院生意兴隆,老板的女儿应该有不少零用钱。

  但几次见面后,菊子知道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一杯代用咖啡的钱并不多,行天只是基于和女人一起去咖啡店,必须由男人付钱的习惯买单,从来没有馈赠任何取悦她的礼物,也没有暗示要她回报。总之,无论在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他对菊子都没有任何期待。

  行天只是因为想和菊子见面才见面。

  当菊子发现这一点时,为自己始终无法放弃怀疑行天而感到羞愧,同时产生了强烈的喜悦、骄傲,和对行天的爱。

  她不想继续等待,如今已经知道自己爱着谁,继续等待是无益的行为,即使启介回来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自己已经有了未婚夫,竟还如此残酷和傲慢。虽然理智小声告诉她,但她的心和视线都只停留在行天身上。

  但是,眼前这个人的心意如何?他看起来对我没有任何期待,是因为已经不抱希望,还是衡量可能会带来的麻烦事——比方说结婚——所以感到畏缩?到底是哪一种情况?

  她已经隐约察觉到行天的工作和后车站的黑道兄弟有关,也知道行天周围有好几个妓女的影子。

  菊子小心谨慎地观察行天的真心,正因为她爱上了行天,所以变得胆小。如果一切都是菊子自作多情,行天笑着拒绝菊子的心意,她会无法承受。

  这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她甚至不曾这么热心而又胆小地注视过未婚夫启介。

  一方面是因为她和启介是青梅竹马,根本不需要试探彼此的心意。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在认识多年、最后成为未婚夫的启介面前该如何表现。只要开朗快乐,婚后勤俭持家就好,根本不需要多思考,也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菊子认识行天之后,知道了心机和策略,也就是说,她终于知道什么是恋爱。

  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运用心机和策略,可惜经验不足,当然不可能成功。

  当风渐渐变凉时,菊子终于知道了这一点,因为启介复员回家了,但他并没有多谈被关在西伯利亚的事。

  那天菊子像往常一样在「阿波罗咖啡店」和行天见面后,回到了「真幌电影院」。电影还在上映,很多人都站在大厅,连父亲也在那里,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泪水,却带着笑容。

  菊子一进门,看到眼前异样的气氛,不禁愣住了。

  启介站在大厅中央,启介的父亲,也就是曾根田建材行的老板夫妻按着眼角,陪在启介身旁。

  菊子觉得简直像在作梦。

  即使不用启介说明,也知道他在战地,以及在战争结束两年期间看到了什么,经历了怎样的遭遇。启介骨瘦如柴,但依然带着温柔诚恳的眼神,听着周围人的问候和安慰。

  公三发现了菊子,向她招手叫着:「菊子!」启介立刻转头,一看到菊子,露出更温柔的眼神微笑着。

  「阿菊。」

  听到熟悉的声音,菊子大吃一惊,转身夺门而出,冲到马路上。虽然她知道自己做的事很过分,但还是不顾一切地在大马路上狂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

  行天已经离开「阿波罗咖啡店」,菊子立刻再度来到马路上,跑向市场。马路旁的商店老板和街上的行人都向她打招呼:「阿菊,听说启介回来了」、「阿菊,真是太好了」,但她捂住耳朵继续奔跑。

  在市场的通道中央,她终于追上了行天。

  「怎么了?」

  行天似乎被菊子不顾一切的样子吓到了,但菊子喘不过气,一下子无法向他说明情况。

  当呼吸终于平静下来后,菊子语不成声地大喊着:

  「带我走!带我去你家!」

  那不是心机或策略,而是从灵魂迸发出来的恳求。她用力抓住行天的两只手臂,指甲几乎陷进了他的肉里。

  「我的未婚夫回来了。」

  行天沉默了很久,然后握住菊子的手,不发一语地穿越市场,走过了省线真幌车站的铁路。

  车站的另一侧是菊子陌生的地方。虽然近在咫尺,却是很遥远的世界。第一次见到的风景因为人体的肌肤所散发的热气而潮湿,即使在鲜艳、刺眼的灯光照射下,仍然像是在凝结的黑暗中晃动的海市蜃楼,

  搂着女人的美国士兵亲热地对行天说话,行天和他聊了两三句后就离开了。

  行天住在后车站长屋中的一个房间,站在长屋屋檐下的女人用充满敌意和好奇心的眼神打量着菊子。

  「行天,她不是这一行的吧?你要干什么?」

  行天轻轻挥了挥手把女人支开,走进房间后关上了玄关的拉门。菊子还来不及打量室内就把脸颊贴在行天的胸口,行天的双臂轻轻抱着她的后背。

  翌日早晨,行天把菊子送到「真幌电影院」门口。他配合菊子的步伐,慢慢走过没有人的大街。

  「真是意外的发展啊。」行天不顾多田的制止,探出身体问:「你和外来客行天上了床。」

  「是啊。」

  曾根田奶奶点着头。

  「这样不太好吧。」

  「不是不太好而已,站在大厅的父亲用力甩了我的耳光,但是我没有后悔,因为我爱行天。」

  「你怎么向欧介解释?」

  「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你真是个坏女人,」行天称赞奶奶,「启介生气了吗?很难过吗?」

  「这就是他不可思议的地方。」

  奶奶难以置信地地摇了摇头,「他只『喔』了一声,然后想了一下,提出了一个提议……」

  多田莫名其妙成为故事的角色之一,感到浑身不自在,但还是伸长耳朵听奶奶说启介到底提议了什么。

  「阿菊,我觉得你先不要和我取消婚约比较好。」

  听到启介这么说,菊子惊讶地抬起头。

  启介和菊子的父亲都在「真幌电影院」的大厅守了一整夜。未婚妻一看到自己就夺门而出,最后彻夜未归,复员回到家的当晚就发生这种事简直是莫大的灾难。启介的父母当然对菊子脱离常轨的行为感到怒不可遏,但启介安抚他们后让他们先回了家。

  启介搂着被父亲殴打的菊子,带她走去大厅的沙发,为她开始红肿的脸颊敷上湿毛巾,默默听着菊子说话。菊子的父亲像熊一样在大厅内踱步,他可能无法理解女儿的行为。

  「只要告诉我的父母你昨晚很快回来就行了,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是……为什么?」

  菊子的嘴巴流着血,但她还是诚惶诚恐地问道。即使她的嘴巴没有被父亲打得流血,她应该也无法明确地告诉启介,因为我不爱你,所以不能嫁给你。

  「阿菊,你可能有点误会,我并不是了解性情的对象都愿意娶。我是因为很喜欢你,所以才会和你订婚。」

  菊子觉得启介好像在责备她,所以低下了头。启介从菊子手上拿过毛巾,在地上装了水的脸盆里洗了一下,再度敷在她的脸颊。

  「目前除了你以外,我并没有其他想要娶的对象,也不希望我的父母催我和其他人结婚,因为战地和真幌的落差太大,我还无法适应……」

  启介垂下双眼,好像正在倾听远处的炮声。

  「对方那个男人想要娶你吗?」

  菊子想了一下,无力地摇了摇头。

  「那就暂时维持目前的状态,如果对方提出结婚,你可以和他私奔,要做什么都可以。」

  启介的宽容和宁静反而令菊子感到害怕。

  「启介,那你呢?」

  菊子小声地问。

  「如果我有其他想娶的对象,也会和那个人结婚。」

  启介毫不犹豫地回答。

  菊子的父亲当然无法同意菊子和启介之间的协议,但也只能闭嘴。他暗自盘算一旦和启介解除婚约,菊子的不检点行为就会传出去。二十八岁的女儿犯了这样的错,不可能有好人家愿意娶她。既然如此,只能等女儿和外来客断绝关系后再嫁给启介。

  行天得知启介向菊子提出继续维持婚约后蜕:「他真奇怪,看来他真的很喜欢你。」

  「是吗?可能是启介的自尊心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不这么认为,」行天对着长屋的天花板吐着烟,「如果是因为自尊心,不可能对你说『你可以和他私奔』这种话。」

  「你和我一起私奔吧。」

  菊子压在行天的肚子上,用撒娇的声音说。

  行天笑了笑,没有回答。

  「奶奶,对你来说这种条件未免太好了吧。」

  行天似乎无法接受。

  「哪里好?」曾根田奶奶反驳道,「一个男人会安分守己,两个男人在一起就会狼狈为奸,所以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好事。」

  多田暗想「是这样吗?」,把剩下的麦茶递给奶奶喝。

  「如果是女人呢?」

  「女人就算一个人也会动坏脑筋。」奶奶舔着沾到麦茶的嘴唇,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一旦超过两个人,就会相互扯后腿,表面上温柔婉约,背后却面目狰狞。」

  多田再度暗想「是这样吗?」,行天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下巴说:「有道理。」

  「哪里『有道理』?」

  奶奶回答了多田的疑问。

  「只要拿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陷入三角关系,与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陷入三角关系相比,不就很清楚了吗?前者很快就会有结果,女人会很快分析出选择哪一个男人对自己更有利,然后做出决定,两个男人相互串通,其中一个男人选择在适当的时机退出。只要觉得『我把女人让给他了』,退出的男人自尊心也不会受到伤害。」

  行天点头如捣蒜。这家伙真的懂吗?多田在心里想道。

  「但如果是后者呢?通常会歹戏拖棚拖很久。因为男人无法自己决定,两个女人也绝对不可能团结,在男人完全属于自己之前,在另一个女人投降退出之前,会宁静却炽烈地奋战。」

  「原来如此。」行天再度深表同意地说,「所以,你当时和平而迅速地解决了问题吗?」

  「嗯,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曾根田奶奶深深地靠在椅背上吐了一口气,分不清是心灰意冷的叹息还是圆满的叹息。

  菊子并没有立刻发现两个男人变成了好朋友。

  启介仍然把她当成未婚妻,周围的人也这么觉得,但其实他们仍然只是青梅竹马而已,她和行天则是继续幽会。菊子的父亲称之为「像蝙蝠一样的生活」,并且对她说:「赶快结束这种蝙蝠一样的生活。」除了三个当事人以外,只有菊子的父亲察觉到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三角关系。

  菊子绝对不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谈论另一个男人,因为她既不想伤害启介也不想伤害行天。快入冬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这种用心完全是白费。

  随着都市振兴,真幌市场也开始改建和扩充,拆除了原本的拱顶,那些临时组合屋的小店也逐一改建,每隔一天就可以看到店家焕然一新,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从秋天到冬天都持续这样的状态。

  一家又一家店重新装潢后开张营业,市场内充满了活力。由于木材的需求量增加,曾根田建材行也整天忙碌不已。装在卡车上的大量木材还来不及排放在曾根田建材行的店门口,就直接送去市场的工地现场,菊子经常看到启介挥汗如雨地指挥着。

  黑道势力也开始为了市场利益蠢蠢欲动。真幌町从战前开始就是当地的黑道帮派冈山组的地盘,但来自横滨的高桥组嗅到了钱的味道,也想来分一杯羹,两方人马经常在市场内相互较劲。

  所有的店铺都完成改装后,一口气架起了新的拱顶。到底和哪一个黑道帮派有密切关系的建设公司会接到这个最大的工程?真幌的居民都难掩好奇和兴奋,旁观着冈山组和高桥组之间的竞争。

  有一天,菊子去市场买菜,看到行天和启介状甚亲密地站着聊天。两个人叉着手,站在正在重新装潢的鱼店门口说话。行天穿着深褐色的和服,肩上搭着冈山组的黑色背心,启介穿着黑市买的美军夹克和卡其色工作裤,腿上绑着绑腿,穿着分趾鞋。

  两个帅气的男人令人看得出神。菊子心想,我的用心到底算什么?真是太可笑了。男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变成好朋友,都会立刻把女人放在一旁。

  「你们两个!」

  菊子叫唤他们,行天和启介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完全没有一丝尴尬。

  「阿菊,你来买菜吗?」

  行天问。

  「你看这根栋梁很出色吧?那是我们店里的货。」

  启介对她说。

  启介似乎把物美价廉的优质木材卖给行天,行天靠这些木材在黑道的世界不断累积实力。

  在菊子看来,行天和启介因为工作和她的关系建立了奇妙的友情。

  菊子、行天和启介在一起的时间变多了。

  三个人经常去「阿波罗咖啡店」,一边喝咖啡一边静静地聊天。行天仍然用饼干喂锦鲤,再度挨老板的骂。行天和启介去市场的工地时,菊子也会为他们送便当,然后为便当里的烤鱼小声争执。「我的比较大。」「不,我的才比较大。」菊子看他们简直就像小孩子,觉得很受不了,但最后还是笑了起来。

  菊子和行天走在街上时偶尔会偷偷牵手,因为他们无法按捺内心的热情,情不自禁这么做。启介看到之后也都不会说什么,默默掩护他们不被路人看到。

  启介继续卖木材给行天,最后由冈山组旗下的建设公司承包了拱顶的工程,高桥组退出了真幌町。

  春天时拱顶已经建好,焕然一新的市场出现在真幌町居民的面前。

  「简直就像作梦。」

  启介小声说道,仰头看着在柔和阳光下一尘不染的拱顶,行天拍了拍启介的肩膀,既像在安慰他,又像在犒劳他。

  这两个人都曾经经历和死亡为伍的世界,菊子想道。他们甚至不敢梦想可以活着回到故乡,可以重回在洒满阳光的市场买菜的生活。

  当启介复员回乡时,菊子也觉得像在作梦,只不过是恶梦。

  听到启介在市场前深有感慨地说的那句话,菊子深深地感到羞愧。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无法体会青梅竹马说「还无法适应落差」这句话的心情。

  也许是因为在战地见闻了无数死亡记忆,以及对自己在战场上行为的记忆,让启介和行天产生了交集,那是菊子绝对无法踏入,也无法分享的部分。

  市场很安全,到处都亮晶晶的,商店内的商品琳琅满目。一旦有外来客闹事,冈山组的年轻人会立刻把他们赶出去,还为购物的民众在巷道深处建了一个公共厕所。人们终于充分感受到战争结束,自己生活在和平而幸福的世界。

  「多亏了曾根田建材行的儿子,我在冈山组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

  行天在长屋内抽着烟说道。流过屋后的黑暗河水发出的气味飘了进来。

  菊子扣好衬衫的钮扣,看着行天的侧脸。外来客行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这里,她总是为此感到不安。

  「所以,你可以一直留在真幌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

  行天大概发现菊子快哭出来了,所以安慰她说:

  「暂时应该还不会离开。」

  菊子从榻榻米上挪到行天身旁,把下巴轻轻放在行天的肩上。

  「你们的关系真奇怪。」

  「和谁的关系?」

  「你和启介啊,启介不会嫉妒你吗?」

  「你希望他嫉妒吗?真是个坏女人。」

  「那倒不是。」

  「他是个好人。」

  行天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捺熄后,温柔地抚摸着菊子的头发。「虽然应该吃了很多苦,但有阳光的味道,是和你相同的味道。他是因为你的关系才会卖木材给我。」

  即使启介和我努力挽留你,你也不松口说会一直留在这里。

  菊子难过不已,紧紧抱着行天。

  「你身上有香烟的味道。」

  「如果你沾到我的味道就惨了。」

  行天露出微笑,轻轻松开菊子的手。「夜深了,我送你回家。」

  夕阳把榉树的影子拉得很长。

  「奶奶,听起来你好像是一个很出色的美女。」

  行天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你真没礼貌,我以前真的很漂亮。」

  「两个男人都为你着迷,你觉得快活如神仙?」

  行天不怀好意地问,曾根田奶奶眨着眼睛说:

  「那倒未必。」然后又恢复了原本的好强,「虽然我无意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但启介也没少玩,行天为他介绍了不少女人。行天也因为有启介的帮忙,所以那一阵子很吃得开。」

  「奶奶,那你呢?」

  「整天心浮气躁。和行天之间的关系看不到未来,但也不想在启介面前哭诉,当时很想干脆再找第三个男人。」

  看到奶奶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仍然忿忿不平,多田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许这就是生活,无法像电影情节。」

  「说得有道理,」奶奶叹着气,「仔细想一想,我的罗曼史可能在启介回来的那一天就结束了,在市场追上行天,叫他『带我走』的瞬间就已经结束了。」

  「但其实并不坏?」

  多田静静地问,奶奶「嗯」了一声。

  「无论罗曼史还是之后的生活都不坏,虽然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体会过那样的心情,但我很庆幸自己曾经体会过。」

  奶奶像在祈祷般握着皮肤变薄、手指变得干瘦的双手。

  奇妙的三角关系不到一年便宣告结束。

  因为行天说「差不多有点腻了」。

  对菊子来说,她承受的冲击就像看到攻而不破的耶利哥墙突然倒塌,她责备行天,说她不愿意分手,哭着恳求行天不要抛弃她。

  行天躺在长屋内硬梆梆的被子上,淡然地仰望天花板。

  「那我该怎么办?」

  菊子泣不成声地问,行天冷冷地回答:

  「你可以嫁给曾根田建材行的儿子。」

  「我做不到,我也不想这么做!」

  「不要因为和我上了床就逞强。你不是看过〈一夜风流〉吗?女人不要选择轻浮的男人,而要选择真正温柔的男人,才能得到幸福。」

  行天硬是把菊子带回「真幌电影院」。夜晚的市场内,所有店家都关上了门板门,一片寂静,和白天简直是不同的世界。菊子流着泪,被行天拉着一路走在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

  那一天,菊子的父亲播放完所有的场次,在大厅准备打烊时,看到菊子哭着回家,忍不住慌了神。

  「发生什么事了?那个黑道份子对你做了什么?」

  父亲立刻想要冲出门外,但菊子拼命阻止了他。没事,只是他甩了我,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悲从中来。父亲迟疑了一下,默默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这时,菊子发现行天站在马路对面。黑暗中,行天嘴上的香烟闪着红光。当他看到菊子回到父亲的怀抱后,他的身影经过玻璃门外缓缓消失。

  那天晚上过后,行天就离开了真幌町。

  启介去长屋找他,发现一个新来到真幌町的妓女住在那里。

  菊子第一次失恋,所以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失去朋友的启介也默默地坐在菊子枕边。如今,消失的行天就像是一道耶利哥墙竖在菊子和启介之间,但菊子和启介都隐约知道那道墙早晚会崩溃,他们两个人会建立新的生活,宛如那道墙从来就不曾存在。

  后来他们才听说行天和冈山组起了争执,不得不离开。

  如果菊子央求「带我走」,行天这次或许也会答应,但正因为如此,他才突然提出分手,然后不告而别,把菊子留在有阳光味道的地方,留在行天内心憧憬、但最终无法停留的地方。

  菊子希望是这样,也决定这么告诉自己。

  菊子觉得自己看到行天的最后一眼,是他站在黑暗中,看着「真幌电影院」和菊子,脸上露出看见幸福的微笑。

  菊子应该没有看错。

  曾根田奶奶终于同意回到病房,多田和行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小货车上。

  路上空荡荡的,多田一只手松开方向盘,一脸无奈地点了一支好彩烟。

  「以后别再接这种代客探视的案子。」

  行天似乎累坏了,坐在副驾驶座座椅上的身体向下滑,安全带完全无法发挥任何作用,「难得的中元节假期竟然还加班到这么晚。」

  「很多人觉得正因为是中元节假期,如果不去探视一下母亲,会被别人说闲话。」

  「那应该自己去啊。」

  行天言之有理,但曾根田奶奶的儿子一家此刻正在冲绳享受夏天。

  曾根田奶奶谈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恋爱,和青梅竹马结了婚,儿孙满堂,不知道对眼前的境遇有什么感想。多田无从判断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奶奶的大脑回路经常短路,即使下次见面时问她,她恐怕也无法明确回答。奶奶所说的故事就像是只有多田和行天这两位观众的烟火般,消失在黑暗的虚空中。

  很像是电影,一秒钟在黑暗中闪烁二十四次的光。光成为温度,温度变成了故事,在记忆的银幕上成为画面。

  「盖博行天,你别抱怨。」

  多田把小货车的车窗打开一条缝,让香烟的烟飘到车外。「你今天在银幕上很活跃,不是赚到了吗?」

  「那可以领演出费吗?」

  行天问,多田把好彩烟的烟盒放在他肚子上。

  从副驾驶座升起的白烟飘过多田眼前,淡淡地渗入真幌市街的灯光中。

  眼前的情景也将成为记忆,就像在黑暗中闪烁的灯光、在夜空中绽放的烟火火花。

  奇妙的是,曾根田奶奶并没有将光的暗号传达给儿子或是孙子,而是传达给多田和行天,她竟然把如此重要的记忆托付给和恋爱、和血缘关系都很遥远的人。

  女人选择真正温柔的男人,得到了幸福。

  如果被曾根田奶奶选上,自己会高兴吗?

  「也许今天我们两个人都成为〈一夜风流〉中的克拉克·盖博。」

  多田说。

  「是吗?我可没这份自信。」行天的嘴唇吐出细烟,「而且你我的下巴都没有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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