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星期六,田村由良睡懒觉,早上十点才醒来。
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每天的生活都很忙碌。他每周一、二、四、五要去真幌车站前的补习班上四天课,星期天要去位在横滨的补习班总部挑战每周的全国模拟考,平时还要去学校上课,也得费心经营和同学之间的关系。
每周一天的假日睡睡懒觉也无妨,由良很有精神地下了床,但为什么爸妈没有叫自己起床?今天不是说好全家一起去「真幌自然森林公园」,中午在车站前逛街,然后一起吃午餐吗?由良想到可能是天气不好,所以取消了外出计划。
他拉开房间的窗帘,看到窗外一片淡蓝色的天空。咦?今天是晴天啊。由良偏着头纳闷,但还是决定换衣服。十月中旬的气温让人无法光着身体走来走去,他挑选了要穿的衣服放在床上,脱下了睡衣。
他俐落地换好衣服,穿上父亲买给他的心爱室内鞋。室内鞋的鞋头上有怪兽的脸,踩在脚下软绵绵的,感觉很舒服。他感受着室内鞋包覆在脚上柔软的感觉,说了声「早安」,打开客厅的门。
客厅没有人,桌上放了一大盒谷片,谷片下压着一张纸条。
「由良 系统发生故障,爸爸要去公司。因为有人感冒缺席,妈妈要去打高尔夫应酬,所以临时出门加班。对不起,下星期再一起去公园。晚上可能会晚回来,你自己吃饭,钱放在抽屉里。」
搞什么嘛。由良失望地把谷片倒在碗里,加了鲜奶。真希望系统不要在难得的星期六出问题,也不要有人在这种日子感冒,现在我一整天都闲着没事了,爸爸和妈妈至少可以和我说一声再出门啊。
他吃着巧克力口味的谷片,再度看着母亲留下的纸条。他觉得这种情况有点像民间故事的情节: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反正老爷爷去山里砍柴,老奶奶去河边洗衣服是常有的事。父母工作都很忙,这也无可奈何。
由良知道什么是放弃。他觉得这是生存过程中必要的技能,具备这种技能才不会被空虚压垮,也可以撑过寂寞。
他洗了碗,打开了厨房柜子的抽屉,发现里面竟然有三千圆。母亲总说给小孩子钱就是把他推向犯罪,平时每餐只给他五百圆,但今天似乎想用金钱弥补内心的愧疚。
有了三千圆,午餐和晚餐都可以在外面买自己爱吃的食物,还可以拿这些钱去玩乐。由良把三张千图纸钞折了起来,放进装了公车月票的票夹。要吃什么呢?可以去麦当劳点培根生菜堡套餐。他兴奋地把票夹和手机塞进口袋。平时只有五百圆,每次都只能买起司堡套餐。他锁好门,搭电梯来到一楼。不,等一下,可以去超商买泡面解决两餐,用省下来的钱痛快地玩一玩,可以去买漫画也可以去游乐场。
走过公寓的大厅来到马路上,凉爽的秋风吹拂着脸庞。这片统称公园山庄、位在山上的公寓群今天也一如往常的整齐清洁。仰头一看,无数的窗玻璃反射着阳光,他忍不住感到刺眼。住户共用的庭园与坡度和缓的车道都种着得到悉心照料的工整树木,尚未转红的绿叶后方可以看到远处的真幌市中心的高楼。
即使口袋里有钱,没有朋友同乐乐趣也会减半。由良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想要约同住在公园山庄的同学一起出来玩。
手机没电了。他知道可能快没电了,昨晚特地放在充电器上,但似乎没有放好,又懒得再搭电梯回家充电。
由良啧了声舌,打消了约同学的念头,走向公车站。原本期待可以在公园山庄内或是公车站遇到同学,但只遇到年轻的夫妻带着年纪比他更小的小孩子。
同学应该早就出去玩了,不然就是在家里发懒,反正他们都会和父母在一起,即使打电话给他们或是直接去同学家约人,都只会感到失望,所以还是不要自讨没趣。由良在公车站等公车时改变了想法。
从公园山庄发车的公车载了大约十名左右的乘客前往真幌车站。由良独自坐在后方的双人座上,大部分乘客都是携家带眷,聊着即将去看的电影以及怎么逛车站前的百货公司,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由良看着窗外,公车在中途的车站停了两、三次,有几个老人上了车。
随着真幌车站渐渐靠近,路上的车子也越来越多。
真幌市的商店都集中在车站前,形成闹区,但从近郊通往市中心的道路并不多,所以必然会造成塞车。每到周末,市中心周围的道路就塞得寸步难行,由良搭的那辆公车停在距离车站一公里左右的地方,完全动弹不得。
干脆下车走去车站。但是只要过了前面那个红绿灯,车流或许就顺畅了。由良坐在座位上远望前方的路口,突然听到有人咚、咚敲着旁边的车窗,他惊讶地看向窗外。
一个男人站在停着的公车旁,抬头看着由良露出微笑。
他是便利屋那个有点奇怪的大叔……
由良假装没有察觉,急忙把头转向前方。他叫什么名字?对了,好像是姓行天。
由良的母亲以前曾经委托在真幌站前开便利屋的男人多田,在他去补习班上课时负责接送。那段期间发生了不少事,但多田顺利完成委托,还解决了不包含在委托项目内的麻烦事。虽然由良觉得多田很闷,但认为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大叔。
问题在于多田的助手行天。行天在接受委托期间和之后,都用一些奇怪的言行举止对待由良,而且对由良的态度也很恶劣。他满不在乎地在小孩子面前抽烟,也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由良很不喜欢行天。
由良觉得大人通常都会照顾小孩。比方说去寿司店吃寿司时,会特地为小孩点没有加芥末的握寿司,但行天这种人会把一大块芥末塞进由良的嘴里,自己津津有味地吃着鲔鱼肚握寿司。这只是比喻而已,行天当然不可能请由良吃寿司,也没那个能耐。总之行天徒有大人的身体,内心根本还是小鬼。由良每次和行天在一起时都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
由良已经决定无视行天,但行天还是不停地敲打窗户,大声叫着:
「喂,由良公,你下车啊。」
干嘛叫我「由良公」。虽然多田也这么叫,但行天发「由良公」这三个字的声调很奇怪,和在说「库斯科壁画」的「库斯科」时的声调相同,语尾拉得特别长。公车上的乘客不时瞄了过来,由良只好缩起身体。绝对不能让车上的乘客知道我认识窗外那个人。
「你是由良公吧?咦?我认错人了吗?你长得很像由良公啊。」
行天仍然在车外叫个不停。既然不确定就不要随便乱叫啊!由良紧盯着前方,十字路口的号志灯变成了绿色,车子终于开始移动。
由良以为行天终于放弃了,朝车窗外一看,发现行天在和公车平行的人行道上飞奔。前方是到车站前的最后一个公车站,他该不会打算在那一站上公车吧?为什么!?
由良暗自祈祷公车开快一点,但沿途仍在塞车,公车慢慢向前行驶,行天轻轻松松追上公车,站在公车站等候,然后好像遇难般用力挥动双手,请司机停车。
看到一个男人身穿绣了一条龙的夹克上了车,乘客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但行天毫不在意,也没有整理一下刚才因为全速奔跑而变乱的头发,在众人的视线中大摇大摆地沿着通道走来,理所当然地在由良旁边坐了下来。
「你果然是由良公嘛,刚才为什么不理我啊?」
我为什么要亲切地和你打招呼?由良暗想。
「你要去哪里?」
「既然是搭这辆公车,当然是去车站啊。」
「去车站干什么?」
「没干什么。」
「我也和你一起去。」
「为什么!」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行天露出了微笑。由良并不想知道,但行天抓着他的手臂移到最后方的座位。和公车同宽的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了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和看起来像是她丈夫的男人,行天对他们说了声「挤一下」,请那对夫妻腾出座位后,跪在座位的正中央,从公车后方的车窗看着刚才的来路。
「你看那里。」
听到行天这么说,由良也跪在他身旁看着窗外。一辆白色小货车紧跟在公车后方,便利屋的多田坐在驾驶座上,他发现了行天,抬头瞪着他。
「……他好像在生气。」
「嗯,因为我跳车了。」
行天向多田挥了挥手,坐回最后方的椅子,由良也重新坐好。
「刚才我们在等左转时,这辆公车从面前经过,我发现你坐在公车上,跟上这辆公车时又刚好遇到塞车,所以我觉得一切安排得刚刚好。」
「找我有事吗?」
「没事啊,只是今天不适合和多田在一起。」
由良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懒得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问了也没用,等公车到站后赶快甩了他,混进人群中就好。
虽然由良这么想,但公车一到真幌车站,行天就抓住由良的手臂下了车,在挤满人的街道上跑了起来。
「等一下,你要干什么!?」
即使由良表示抗议,行天也不理会他,背后传来多田的怒吼声。
「喂!行天!站住!」
「他叫我停下我就要停下吗?」
回头一看,多田把小货车停在马路上,站在人行道上挥着拳头。
「五点在艾慕西饭店的『孔雀厅』!如果你不出现我就要解雇你!」
行天过了马路,对多田大吼说:
「我才不去!你又没发年终奖金给我,解雇个屁,今天说好要陪由良公所以不能去!」
由良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他说好这件事,只能边被行天拉着跑边拼命对多田摇头。
被行天一路拉着跑了半天,由良感到口干舌燥,很想坐下来休息。
「好了啦,」由良甩开行天的手,「我愿意听你说一下到底有什么事,先去麦当劳坐一下。」
「好啊,」行天仰头看着黄色的M看板,「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还不饿,先喝饮料就好。我要可乐,先去占位置。」
由良说完,走去地下室的座位。行天都从大马路上把自己拉到这里了,让他请喝一杯可乐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还不到午餐时间,所以还有很多座位。由良在后方靠墙的桌子旁等了片刻,行天双手各拿了一杯中杯饮料走下楼梯,而且已经用吸管喝着自己那杯饮料。
不知道这个人的字典里有没有礼仪两个字,恐怕不会有。
由良有洁癖,用餐巾纸擦完桌子后,说了声「谢谢」,从行天手中接过杯子。
他用吸管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
「这是咖啡!你那杯才是可乐吧?」
「嗯。」
行天在小桌子对面坐了下来,「我也觉得好像是这样,但我已经喝了,要换吗?」
噗噜噗噜噗噜,他用吸管对杯子里吹着气。
「算了。」
手上的咖啡太苦了,根本没办法喝。由良接过的那杯饮料,盖子突起部分凹了下去,可以清楚分辨杯中的饮料。店员应该告诉过他「杯盖凹下去的那杯是咖啡」,但行天根本没认真听。
由良叫行天去帮他拿两球糖浆和奶精,才终于喝了一口润喉。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没叫你陪我。」
「嗯,但你陪我一下吧,只要和你在一起,多田就不会罗嗦什么。」
「只要我跟他说我和你在一起不就好了吗?」
「说谎不太好。」
「啊?」由良冷笑一声,「你自己还偷懒不去工作哩。五点之后不是有事吗?」
「那不是工作,是同学会。」
「那去参加就好了啊。」
「我不要。」
「为什么?」
「原因很复杂。」
行天用假装是大人的语气说道,用力吸干最后一滴可乐。
「好啊,要我陪你也没问题,」由良无奈之下只好让步,「但你要请我吃午餐。」
「欸~」
「因为我陪你啊,你请客也是应该的吧?」
这么一来口袋里的三千圆就可以用于玩乐。由良首先去真幌大道上的书店买了三本新出版的少年漫画,行天跟着他。然后他又去「天蝎座」游乐场,换了一千圆的代币。他很擅长射击游戏,所以玩了很长一段时间。由良认真地连续敲打按钮时,行天坐在没有人玩的游戏机前看由良刚买的漫画。为什么他比我先看?虽然由良有点不满,但懒得和他罗嗦。
所有代币都用完了,看了两个高手玩家的对战后,觉得肚子有点饿。一看时钟,发现已经一点多。由良在店内寻找行天的身影,行天竟然不见了。难道他改变心意不再纠缠自己了吗?这个人太自我中心了,由良有点生气。他手上只剩下七百七十圆,如果行天不请客,计划必须大幅更改,只能买两餐的食物回家吃自己。
早知道不该在这里花一千圆。由良懊恼地走出「天蝎座」,发现行天趴在店门口的夹娃娃机前。
「你在干什么!?」
由良惊讶地问完后立刻感到后悔,早知道应该不理他。
「啊,结束了?」
行天站了起来,拍了拍书店袋子底部的灰尘,「有时候会有零钱掉在那里,但今天没有。」
糟透了,他根本就是大人的负面榜样。虽然并不是由良跪在地上捡零钱,他却忍不住感到羞愧,愤然走向大马路。行天跟了上来。
「我肚子饿了。」
他对走在身旁的行天说。
「我也是。」
行天说。
「什么我也是。我们找地方吃饭,我想吃拉面。」
行天的右手伸到他面前。由良看了一眼行天小拇指根部的旧伤痕,才将视线移向他手掌上的八圆硬币。
「这是什么?」
「我所有的财产。」
「你到底有多穷啊!」由良受不了地叫了起来,「算了,我要回家了!」
「好啦好啦,你别生气。」他把书店的袋子高举到由良拿不到的位置,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想吃饭,我会想办法填饱你的肚子。」
「你太卑鄙了。」
由良咬牙切齿地说,行天不理会他,高举着袋子往前走。好不容易买来的新漫画被他抢走了,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跑来车站。由良虽然觉得很丢脸,但也只能拉开一段距离,走在左手高举袋子伸向天空的行天身后。
行天站在KTV门口,物色着走进KTV的人,看到了几名男女、情侣、家庭等各种不同类型的客人出入,最后他叫住三个看起来像大学生的显眼女生。
「美女,」
三个女生正准备走进店里,听到叫声后停下脚步,充满戒心地转过头。
「可不可以请我吃饭?我用歌声付钱。」
他脑筋有问题吗?由良心想。任何女生听到看起来很可疑的男人突然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都不可能点头吧?
没想到行天露出微笑后,那三个女生互看着彼此讨论起来。「啊?」「怎么办?」原来这家伙知道怎么运用自己的脸,太卑鄙了。由良抬头看着行天,在内心咒骂着。行天露出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亲切笑容,搂住了由良的肩膀。
「他是我的外甥由良公,今天早上,我姐姐临时叫我照顾他,但我在小钢珠店里输了钱。」
三个女生的戒心越来越薄弱。「什么?」「好可怜喔。」「超可爱,你几岁了?」露出笑容看着由良,似乎努力在行天面前表现出她们很喜欢小孩的样子。别把我当傻瓜,虽然由良这么想,但行天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再加上他闻到了那几个女生身上香香的味道,所以回答说:
「小学五年级。」
三个女生又讨论起来。「啊?」「怎么办?」「反正现在是优惠时段。」
「顺便说一声,我唱歌超好听。」行天的关键发言终于让她们点头。
「好啊,但如果你敢乱来,我们会立刻叫店员来处理。」
「喔,别担心别担心,我的力气和下半身都很弱。」
「白痴喔。」
三个自称是美纪、富美和小悠的女生订了三个小时饮料免费畅饮的包厢,还为由良点了炒面。由良原本想点炸鸡拼盘,但点餐的店员一进来就说:「不好意思,今天的炸鸡已经卖完了。」
行天坐在沙发上,当炒面送上来时,他说了声「吃吧」,说得好像钱是他付的。
「你呢?」
「我不用。」
由良战战兢兢地吃着炒面。面有点糊,而且味道也太淡了,但不至于无法下咽。
美纪、富美和小悠坐在靠门口和对讲机的地方以防不测,翻着厚实的点歌本。
「由良公,你也点几首。」
三个女生说道,但由良第一次走进KTV,还搞不清楚状况,决定先观察一下,所以婉拒了她们的好意。「我等一下再说。」
「那由良公的舅舅,你要唱什么歌?」
「什么歌都没问题。」
「不会吧,那我们随便帮你点。」
音乐响起,原来是〈魔法公主〉的主题曲。行天拿着麦克风,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唱了起来。出乎意料的大音量在包厢内回响,由良把炒面喷了出来。虽然他的假音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但完全没有走音。
「太好听了!」
「超赞的!」
行天微闭着眼睛唱歌,三个女生都笑弯了腰,大声为他喝采。唱完之后,行天小声地对由良笑说:
「搞不好会有人来挖角。」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美纪、富美、小悠和行天依序唱了各式各样的歌。只要是电视上经常播放的歌曲,即使是最近的新歌,行天也大致都会唱,由良不禁讶异这个大叔竟然会唱这么多歌。
「只要听过一次就很容易记住。」行天说,「但我也会稍微改变高低音,唱成另一首歌。」
行天试着把Mr. children的歌唱得好像在念经一样,或是把矢泽永吉的歌唱成民谣摇滚风,让三个女大学生和由良听得目瞪口呆。
「由良公,你舅舅超有趣。」
行天去厕所时,美纪擦着眼泪说道。即使喝了乌龙茶,美纪的嘴唇仍然亮闪闪的,好像肿了起来。不知道是怎样的口红?由良凝视着她的嘴唇,点头「嗯」了一声。
「你也不要客气,多唱几首。」
富美把点歌本递给他。由良已经搞清楚状况了,点了一首〈小浣熊〉的主题曲。因为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去补习班,没时间看电视上的歌唱节目,所以对最近的歌手很不熟,只能勉强唱几首经常看的〈世界名作剧场〉DVD的动画主题曲,三名女大学生很好奇地指着荧幕上的动画说:
「好可爱!」
「我第一次看这种动画。」
「这是什么动物!」
小浣熊啊,由良在心里想道。
行天迟迟没有回来。
「你舅舅会不会先回家了?他看起来好像很靠不住。」
小悠一脸遗憾地说。
「我去找他。」
由良站了起来。
「如果找不到他,你再回来包厢。」
「你身上不是没钱吗?我们会送你回家。」
「不要随便跟不认识的人走喔。」
这三个女大学生人很好。由良对包厢内的三个人鞠了一躬,关上门。
行天不在这个楼层的厕所。由良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屁股口袋里的票夹。干脆别管那几本漫画,回家去吧。
走廊深处有一个逃生门,由良打开看了看,发现行天站在逃生梯的平台抽烟。他把书店的纸袋夹在腋下,肚子顶着栏杆,身体前倾,好像快跌下去了。
由良走到他身旁。
「这么久才来。」行天说,「我声音哑了,差不多该离开了。」
他自己突然走出包厢,但说话的语气好像早就和由良约好,由良迟到了一样。什么意思啊?由良不知道第几次感到火大,但一看到行天的身影,发现他并没有丢下自己,内心又有点高兴。
在等行天把烟抽完的期间,由良也不发一语地倚靠在栏杆上,从三楼的平台观察着四周。这里只能看到后巷内的几栋老旧工商大楼、电话约会俱乐部和一部分交错的小巷。
这时,一个男人刚好从其中一栋工商大楼内走出来。由良探出身体,「咦?」了一声。
「你认识那个人?」
「嗯……」
虽然距离有点远,看不太清楚,但无论是驼背的样子还是干瘦的体型,应该都是「在补习班教数学的小柳老师」。
小柳戴了一副很普通的银框眼镜,年纪应该和行天差不多。他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站在教室的黑板前,也总是露出一副心虚的笑容。他上课教得很仔细,由良并不讨厌他,但有些女生说他「很恶」。
此刻走在小巷内的小柳完全不见平时的懦弱,他快步转过街角,似乎难掩内心的兴奋。
「是喔,」行天穿着球鞋的脚踩熄了丢在地上的烟蒂,「我们去跟踪他。」
「为什么!?」
「因为他刚才从电话约会俱乐部里走出来,你知道什么是电话约会俱乐部吗?」
「嗯,大致可以猜到。」
「如果进展顺利,搞不好可以掌握恐吓老师的证据。」
「不需要恐吓他,我成绩很好。」
由良惊讶地制止行天,但行天根本不理会他。
「好了好了,现在不想听你吹嘘,赶快去追他。」
即使行天说要赶快,由良也不知该如何追赶。平台外侧有一道和由良的身高差不多高的栅栏,无法从逃生梯走下去,店家似乎以此防止客人从逃生梯逃走,栅栏上缠绕着有刺铁丝。
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行天抓住平台的支柱,爬上了栏杆。
「这里是三楼啊!」
「没事。」
行天的屁股翘在半空,从外侧绕过有刺铁丝的栅栏,站在楼梯上。「由良公,你也赶快过来,老师快跑不见了。」
由良迟疑了一下,但觉得如果行天把他当成胆小鬼,无疑是莫大的屈辱。他抓着支柱,站在栏杆上。由良觉得有点晕。行天伸手抓住了他的裤腰。
「我拉住你了,别怕。」
由良下定决心,绕过栅栏,沿着栏杆走了过去。行天的手掌很有力,用力拉一下,由良就已经平安站在楼梯上了。虽然裤子好像勾到了有刺铁丝,但他还来不及确认,行天就已经冲下逃生梯跑进小巷内,由良慌忙跟了上去。
沿着小柳转弯的方向追了上去,眼前是一片杂乱的景象。他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巷弄很窄,但两侧都是蔬果店、文具店和居酒屋之类的小店,充满了活力,没想到真幌大道后方的巷弄内竟然有这种地方。
「即使在泡沫经济时代,这一带的地皮也没被炒起来。」
行天不知道靠着野生动物的直觉还是胡乱猜测,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进的方向。「你知道泡沫经济吗?」
「大概知道。」
「我也只知道大概而已,因为和我完全没关系。」
行天说完笑了起来,然后突然停下脚步,由良的鼻子撞到了他的背。
「干嘛啦?」
「嘘,前方发现老师。」
他从丁字路口后方微微探出脑袋,看着行天手指的方向。面积不大的区域内竟然有三家便利超商,小柳站在其中一家超商门口。
果然是小柳老师。今天老师没有课吗?他穿着和平时一样的灰色西装外套,那应该不算西装,只能说是西装外套,而且也不是深灰,而是灰色。啊,但是他的领带和平时不一样,以前从来没看过他系这种偏橘色的红色领带。
虽然各种想法在短时间内掠过他的脑海,但他脱口问出内心的疑问。
「他在那种地方干什么?」
行天点了一支烟说:「干什么?等在电话中约好的女人啊。」
行天说对了,一个年轻女人从真幌大道快步走了过来。除了裙子有点短,无论服装和长相都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女人在超商前来回走了一次,才向小柳打招呼。小柳点了点头,两个人聊了两、三句,一起转身离开了。
「无论怎么看都未满十八岁。」
行天开心地开始跟踪。「半套仙人跳作战开始!」
「仙人跳是什么?」
「就是和女人套好招,在关键时刻冲进去向男人勒索。」
「那是犯罪行为!」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说什么啊?如果不恐吓老师,晚餐就没着落了。」
「是没错啦……」
刚才只有由良在KTV吃了炒面,他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所以不敢坚持。「你什么时候和那个女人套好招的?」
「我没和她套招,所以才说是半套啊。」
小柳和那个女人来到真幌大道,走向JR真幌车站。行天把烟蒂丢进设置在自动贩卖机旁的烟灰缸。星期六的真幌大道上挤满了购物人潮,由良和行天小心谨慎地跟踪,既担心不小心失去跟踪目标,又担心他们发现被跟踪。
想到正在刺探大人的秘密,由良越来越兴奋。小柳和女人没有多交谈,穿越JR真幌车站大楼,消失在后车站。
「由良公,」行天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看着由良,「学校已经上过两性教育的课了吗?」
「干嘛问这个?」行天突然提及的话题让由良觉得浑身的血好像都涌上了脸颊,「上过了啊。」
「那我问你,以下三种情况,哪一种会生小孩?第一,送子鸟托卵。第二,乱采高丽菜。第三,避孕失败。」
这个人说的话真是太难理解了。由良很想用力抓头发,他多少知道真幌车站后车站是一个诡异的地方。
「废话少说,赶快走吧。」
由良率先走了起来,走下车站的阶梯,立刻看到一排木造的老旧平房。每栋房子内都静悄悄的,看起来好像没人住在里面,但也不像是弃置的废弃屋,可以感受到某种残余的动静,似乎到了晚上就会理所当然地亮起灯光。
这些建筑物是怎么回事?由良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穿越后车站那条路,过了河,就是摩铁区。小柳和女人站在一栋乳白色外墙的摩铁前看着价目表。
「太阳还没下山就去摩铁逍遥。」行天嘀咕道,「他们看起来原本并不认识,进展真神速啊。」
由良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外形花俏的摩铁,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有的像城堡,有的像欧式房子,有的外墙上还有一个大狮子脑袋,从嘴里喷出水,或是屋顶上有一个自由女神。每栋建筑物都有独特的设计,简直就像主题乐园。由良把手心的汗往屁股上擦了擦。
这时,他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
「啊啊啊啊啊!」
由良大叫起来,行天立刻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拉进附近摩铁墙壁的内侧。入口的自动门缓缓打开,响起「欢迎光临」的语音。没有人走进去,过了一会儿,门再度以缓慢的速度关上了。
「万一被老师发现怎么办?」行天躲在墙壁后面小声地说:「严禁突然鬼吼鬼叫!」
「对不起。」由良坦诚地道歉,「但我的票夹好像掉了。」
屁股后方的口袋破了一个洞,可能被有刺铁线勾到了,但刚才完全没有发现。
「零钱和公车月票都在里面,这下子真的没办法回家了。」
「啊?」行天很没出息地垂下眉毛,「手机呢?你没带手机吗?」
「带了,但没电了。现在该怎么办?」
「你问我怎么办……」行天从墙壁后方探出脑袋,看着那栋乳白色的摩铁,「只能向老师借点钱来用了。」
但是,在他们慌乱的期间,小柳和刚才那个女人消失不见了,不知道是走进那家乳白色的摩铁还是去了别家,甚至可能已经离开这一带的摩铁区,根本不见任何人影。
「由良公,都怪你在关键时刻鬼吼鬼叫。」
行天在摩铁区绕了一圈,整个人都消沉起来,「我原本打算在老师走进摩铁时叫住他的。」
虽然还不到五点,但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想到冬天快来了,由良感到有点寂寞。
「所以,」由良说:「现在只能去艾慕西饭店了。」
「我不要。」
「只要去艾慕西饭店,五点一定能遇见便利屋的大叔吧?我去向大叔借钱。」
「我绝对不去。」
行天坚持自己的主张。
颜色鲜艳的霓虹灯亮了起来。由良沮丧地站在那里,视野角落扫到了动静。刚才和小柳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偷偷从乳白色摩铁后门溜了出来,身后还有三个男人。
「行天,你看。」
由良指着人影说道,行天似乎知道发生什么状况,像起死回生的小马一样跳了起来。
「太好了!真的遇上了仙人跳!」
由良还来不及制止,行天就跑向那几个年轻男人。「把从老师那里拿到的钱分一点给我!」
三个男人露出紧张的神色。
「这家伙干什么啊。」
「喂,快跑!」
听到这句话,那个女人立刻逃向车站的方向。行天没有看那个女人一眼,向那三个男人交涉。
「只要够吃晚餐就好。」
那三个人保持安全距离,不发一语地瞪着行天。
「如果不行的话,那就给我十圆打电话。」
为什么这么没出息?由良叹着气,躲在角落静观事态的发展。这时,被打肿了脸、胡乱穿上西装外套的小柳垂头丧气地从摩铁正门走了出来,由良迟疑了几秒。
「小柳老师!」
由良上前叫住了他。摩铁后门传出男人杀气腾腾的叫喊:「揍他!」,以及行天慢条斯理的说话声:「啊?别这样,真的只要给我十圆就好。」虽然由良很担心,但还是觉得先搞定小柳更能够迅速解决问题。
小柳害怕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由良急忙跑了过去。
「田村同学?」懦弱的小柳转动着眼镜后方那对眼珠子,「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现在没时间向他说明。
「老师,你遇到仙人跳了吗?我朋友正在那边和他们吵架。」
请你赶快用手机报警,顺便借我两百三十圆,让我搭公车回家。
由良很想这么说,但声音突然中断了,因为小柳用出乎意料的力气抓住了由良的胸口。
「你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由良因为惊讶和痛苦而说不出话。
「小小年纪就想恐吓吗?别把我当傻瓜!」
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
「行天!行天!」
由良拼命大叫着。脚步声从建筑物后方转了过来,有人用力把他的腰往后一拉,和刚才被拉进墙壁内侧的感觉相同,是行天。
下一刹那,行天的右直拳已经打在小柳的脸颊上,小柳趴倒在地。
「你没事吧?」
「嗯。」
由良努力用发抖的双脚站在地上,假装他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行天若无其事地甩着右手手腕,左手仍然拎着书店的纸袋。
「刚才那三个人呢?」
「喔,摆平了。」
行天淡然地回答,穿着球鞋的脚尖轻踢着小柳的肚子。「老师,你不可以对学生动粗,赶快反省。」
小柳躺在地上点着头。
「你有没有反省?」
行天蹲在小柳身旁。「这样啊,那可不可以借点钱给我,证明你真的反省了,十圆就好。」
小柳想要说什么,但先把嘴里的血和牙齿碎片吐在地上。
「呜噢,小心别吐到我。」行天仍然蹲在地上,弯下了背,把脸凑到小柳耳边:「你说什么?」
「我怎么可能有钱?」小柳无力地说,「他们刚才把我的皮夹拿走了。」
「那倒是。」
行天站了起来,立刻冲向后门,由良也慌忙跟了上去。与其和小柳单独留在这里,还不如跟着行天一起行动比较好。
那三个年轻男人早就逃得不见踪影。
「唉。」
行天再度消沉起来,「我才刚摆平他们就听到你鬼吼鬼叫,我刚才不是禁止你突然鬼吼鬼叫吗?」
地上有很多黑色的污渍,应该是那三个人的鼻血。
什么说谎不太好啊。这家伙打架太猛了,猛得让人感到害怕。
「对不起。」
由良这次也乖乖地道了歉。
艾慕西饭店的「孔雀厅」内聚集了大约八十名男女,这场酒会形式的同学会正渐入佳境,老同学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聊天。
「由良公,快去吧。」
溜进会场的行天把由良推向人群。「多田应该在里面。」
「我一个人去?」
眼前都是陌生的大人,由良害怕地回头看着行天。这时行天已经走去角落,面对墙壁站在那里。照理说在酒会上面壁很引人注意.但行天就像是柱子的阴影般,巧妙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个大叔真的很奇怪。
由良无可奈何地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寻找多田的身影。
「喔,这是谁的小孩?」
「对喔,以我们的年纪,有这么大的小孩也很正常。」
有几个人对他说话,由良不置可否地对他们笑了笑,走了过去。
「由良公!」
多田立刻发现由良,朝他走来。「发生什么事了?」
「是多田的儿子?」
一个看起来很活泼的女人惊叫起来,由良立刻被多田的同学团团包围。
「不是、不是,」多田脸上的笑容有点苦涩,「那是以前工作时认识的孩子。」
「对喔,你开了一家便利屋。」
「刚才我还拿到传单。」
「下次我也来委托看看。」
多田一一回答了同学七嘴八舌的问话,拉着由良离开人群。
「行天一直纠缠你到现在吗?」
「嗯,是啊。」
「真不好意思,」多田似乎为自己无法制止行天的失控发自内心地感到抱歉,「对了,你吃点东西再走。」
多田俐落地在盘子里装了料理,由良一古脑儿统统塞进了肚子。
「你好像很累。」
多田说。
「因为发生很多事,」由良用大人的口吻回答,「公车票和钱也掉了。」
「我送你回公园山庄,刚才喝了酒,我不能开车,一起搭公车吧。」
由良没这个打算,所以摇了摇头。
「没关系,同学会还没结束,你借我两百三十圆就好。」
「别跟我客气。」
多田轻轻推了推由良的后背,带他走向「孔雀厅」的入口。「灾难的元凶在哪里?」
顺着由良手指的方向望去,他发现行天正对着墙壁喝啤酒,完全背对整个会场。
「行天中午也什么都没吃。」
「别管他,他平时就很少吃东西。」
「真的吗?」
由良难以相信不吃东西的人打架这么猛。
「对啊,便秘的时候例外。」
多田补充完这句后停下了脚步.不知道为什么,多田神色紧张地凝视着墙壁的方向。
一个男人正好走向站在墙边的行天。那个男人一脸温和,从背后探头张望正在面壁的行天,吞吞吐吐地问:
「你是……行天吧?」
由良和多田所站的位置离墙壁大约不到两公尺,即使会场内很嘈杂,也可以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挂在心上。请问……你的手指还好吗?」
由良猜想那个男人应该在说行天右手小拇指的事。行天不发一语,拿着杯子的右手沿着身体悄悄放了下来,站在由良身旁的多田仍然一脸紧张。
因为行天没有反应,那个男人皱着侧脸,好像快哭出来了。
「都是我不小心,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真的很对不起。」
男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行天手足无措。他转身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会场,视线从多田的脸上移向由良。
为什么那个男人无法感受到行天的期望?由良好像被微弱的星光触动般跑向行天,从行天的右手接过杯子,轻轻握住了他的小拇指。或许因为啤酒太冰了,行天的小拇指有点冰冷。
「不必担心,」由良代替行天回答:「他今天还用右手打败了四个男人。」
男人一脸讶异地看着突然闯过来的由良。
「你是谁?」
「我是他外甥。」由良回答:「我舅舅虽然是个怪胎,也很少说话,但他在心里说『不必放在心上』,舅舅,对不对?」
行天看了看由良,又看了看男人,明确地点了点头。
「是吗?」男人松了一口气,笑了笑:「谢谢。」
由良拉着行天的小拇指,走出了「孔雀厅」。
「今天一整天说了那么多废话,为什么在重要的时候不说话?」
由良责备他。
「我的力气用完了,」行天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可能刚才唱歌太卖力了。」
「因为你不吃饭。」
多田追了上来,把手上的一片鸡蛋三明治塞进行天的嘴里,「由良公,你用这个先打电话回家。」
多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交给他。
「等一下就回去了,不用打没关系。」
即使稍微晚一点回家,父亲和母亲也不会在意,反正这是常有的事。
「不行。」
多田语气严厉地说,穿越了艾慕西饭店的大厅。「现在已经很晚了,小鬼还在街上乱晃,父母当然会担心,而且等一下还要去派出所。」
「派出所?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的公车月票和钱不是掉了吗?去派出所报遗失也许可以找回来,走吧。」
多田说道,由良和懒洋洋地咀嚼着鸡蛋三明治的行天一起跟在多田身后,小心翼翼地捧着行天终于还给他的书店袋子。
圆月悬挂在夜空中。
不知道票夹能不能找回来?月票的有效期限还有四个月,那个票夹也很好用,他一直都很喜欢。一旦真的遗失,妈妈又会生气地骂:「你这个孩子真是的!」
希望可以找到,但我这个人运气很差,今天一整天也遇到很多衰事,即使去派出所报遗失,可能也只是白跑一趟。
由良叹了口气,觉得反正失落也没用,于是重新打起精神。
因为今天去了用月票去不了的地方,也见识到平时没机会见识的事,然后又回到了这里。
大人的世界真复杂。
月亮在地面勾勒出三个人的影子,由良走在真幌大道上,看着行天、多田和自己被拉得又长又黑的影子,内心感到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