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开始作战前并没有太多时间。
伊休安一行人被分配到各自的岗位上,为了出兵反击做好准备。
「——我说,喂,海达尔!大概需要多少水?」
此时,伊休安正单手拿著马口铁水桶,涉水走进「水之神殿」的泉水之中。脱下长靴,水深及她的小腿。澄澈冰凉的水让她几乎快失去感觉。
「海达尔!海达尔!海达尔!」
「等一下。这个嘛……如果以那个水桶大小来看……差不多有四分之一应该就够了。」
「是是是,四分之一是吧,四分之一。」
海达尔的悠闲语气让伊休安感到烦躁。伊休安对看著手帐回答她的海达尔,自暴自弃回了这么一句。要是不这么做,她觉得自己都快冻死了。
「啊,伊休安—小心不要把那边的沙子弄进水桶里了。精灵不喜欢骯脏的水。」
「……拜托你早点讲好吗!」
在她正要开始汲水时,海达尔又补了这么一句,害她又得从头再来过。
就这样,伊休安拿著采集完毕的水,回到岸上的海达尔所在之处。
「辛苦了。」
「你这家伙,真想叫你自己去取看看!冻死了,我告诉你!」
「伊休安,你也太夸张了。这可是连理人都走过的地方呢。」
「……我说你啊。」
海达尔回她一个微笑。这个眯眯眼男!该不会以为搬出理人的名字,就可以随便让她闭嘴吧?
「是啊,这水真是太赏心悦目了。精灵们,再请诸位多多帮忙了。」
海达尔本人的兴趣,全摆在伊休安取来的东西上。
他说完这句话,用指尖沾水后,就这么把水拉向天空。水面如麦芽糖般被拉高起来,化为一个透明人类的模样。
(这就是水之精灵啊。)
据说她们藉由水跟水的连系,是唯一可自由穿越世界,及现身在别的世界的存在。
接下来她们又分裂成三个人,朗声尖笑。
能够轻易引导出水的潜在力量的海达尔,身为魔法师的技术虽也已是炉火纯青,但接下来才是关键。
「那么,海达尔,需要的东西都凑齐了吗?」
「是的,虽然勉强只是凑到最基本的东西。」
「这是我们本来就知道的事吧。托托,轮到你出场了。」
伊休安对蹲在她背后的少女说道。
话锋突然转到自己身上,见习魔法师托托「唔耶」地发出一声很不像她的惨叫。
「真、真的要由我来做吗?」
「还有谁能做到?你就大大方方地上吧!」
「……其他……比如说海达尔大人……不不,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阳刚那是我在自言自语,对,自言自语。」
托托肩膀垮了下来,嘴里嘀咕著,拿著白木杖走了出去。
伊休安一行人为了不要被波及,带著水桶往旁边移动。水桶中的精灵也不定形地呻吟著。
接下来,托托即将要用魔法毁掉这座神殿之中的泉水。
在极为夸张的深呼吸之后,由托托开始咏唱咒文,
「……是不是果然还是应该要叫上理人比较好?」
海达尔视线定在托托身上,低声说道。
「那家伙说没关系。」
「是因为来了可能会后悔吗?」
「不知道。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们也没道理强迫他吧?」
「确实如此。这是属于我们的感伤。」
没错。感觉会开始思考如何减轻罪恶感,即使贝有一点点也好。
咏唱继续下去,托托周围开始起风了。魔杖开始迸出微微的火花。接下来……
『破坏之业火!运命之灶!开启于此吧!』
在优美的威尔塔米亚语调之中,破坏的咒文开始启动。
泉水中的女神像及柱子,彷佛被火炉烧著一片通红,接下来泉水在化为大量蒸气之后消失无踪,这是由托托发动的强烈加压及加热魔法。
四处弥漫著大量滚烫的蒸气,甚至几乎让人对呼吸感到犹豫。
「……大、大概像这种感觉可以吗?」
不过,目的已经达成了。
掩去视线范围的热气逐渐散去之后,他们看见原本就已崩塌的女神像,因为温度的急剧变化而整个断成两截。乾涸的泉水底部,露出一大片满是裂痕的黏土状地面。
一如以往,只要让她完全不受限的发动魔法的话,她的法术真是天下第一。
「很好,做得很好。托托!你干得太好了!这么一来就没有人能使用它了。」
「真的、真的没关系吗——」
「我刚不就一直跟你说没关系了吗?」
——这么一来,相川理人再也无法回到地球去了。
剩下的一点水和精灵,将会用来把路叶响子送回地球去。
伊休安再次抬头看向身旁的海达尔。
「怎么样,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是的,我们只能全力以赴,做到最好。」
他们一辈子都不可以忘记,今天他们用自己的手斩断了珍惜之人的退路。
「得好好负起责任,让他幸福才行。」
「——这句话是由女生来讲的吗?」
「嗯?不行吗?」
「不不,没这回事。」
海达尔忍著没有大笑出声,内心感到极为不可以输,这可是对伊休安来说最重要的动力呢。
喜欢的男生开口说他也喜欢自己。内心感到温暖又幸福。所以希望也能让他感受一下。
在她脚边的王牌——精灵们停止絮叼,变回水的模样。
(抱歉啊。连累你们失去家园了。)
如果住在此处之外的泉水,也会引发争端。最后可能会让她们生活在越界后的泉水中吧。
(不知道「地球」上有没有好一点的水呢?)
之后再问问理人好了。等一切结束之后,再好好确认看看。
「好了,那我们走吧。接下来得带著这个接近响子·路叶才行。」
「是啊,这是我们的工作了。」
理人他们也有自己无法卸下的重责大任。
* * *
果然他也许还是有某些纤细之处的。
「——英雄大人!英雄大人!喂!」
理人终于在哈谢姆喊了好几次他的名字之后,回过神来。
「……啊……是哈谢姆。」
「这是什么反应,我好受伤啊。即使对手是我,再怎么样你都不应该在对战当中心不在焉的啊。」
「哎呀,真的很抱歉。我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正如哈谢姆所说。
(理人,你也看看时机和场合。)
此刻理人和哈谢姆正在基地内进行训练,这段时间可与其他士兵一起调整自己的状况,是十分珍贵的。
不管是刚从伤兵角色回归战场的哈谢姆也好,还是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的理人也罢,在这次的「总攻击」中都是核心人物。要在敌对的圣剪使徒开始进行大地的缩小及整理之前,主动出击,阻止他们的野心,这就是「总攻击」最重要的目的。
正面进攻飘浮王宫,独力承担对方的攻击,打倒魔神阿耳戈斯及魔女巴堤雅等等,是理人他们佯动攻击队的目的。特别是理人,背负著众人的期待,主要将负责持破魔圣剑与阿耳戈斯对决,所以必得让自己堆备万全前往应付。
哈谢姆身体靠上自己擅用的枪矛,双眼半闭。
「如果你那么在意神殿那边的状况,一起去不就得了?他们不是也有邀你一起去吗?」
「不了……而且我是这边队伍的成员。」
理人搔搔头。这句话也许没有什么说服力。
除了有攻击队,另一方面,还有一个送还队,目的是在暗地里接近「圣剪勇者」路叶响子,将她强制遣返地球。海达尔和伊休安就隶属此队。
伊休安一行人身为送还队,现在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去了「水之神殿」。他们还带上了原本隶属别队的托托。听说他们要在采集完神殿中的泉水之后,破坏神殿本身的建筑,以防敌方利用此神殿。
「事到如今,你才感到后悔吗?已经回不去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啊……」
就是因为明白,才反而觉得……
「对我来说,我觉得自己以后就不会再三心二意、有所动摇了。意外地反而感到很轻松,才会因为这样的意外……」
「陷入沉思了是吧?」
「是的。」
理人也一直在想自己怎么会如此冷静,正当他思考著各种原因的时候,不知不觉心思就不在手中的武器上了。
「喔,也就是这么回事吧!是因为你已经心一横,决定要和盗贼大人在一起的关系吧。」
「啊啊,或许是吧。」
理人露出笑容,哈谢姆反而板起一张苦涉的表情。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管了。比如说那个人之类的。」
「那个人?」
「这个不能由我口中说出来。实在是太可怕、太可怕了。我劝你还是仔细确认一下你的床铺有没有被动什么奇怪的手脚才好。」
「……喔、喔……」
「好可怕、好可怕。」
虽然不是很懂,不过既然是忠告,也许自己就当个忠告记在心里比较好吧。
「……不过嘛,事实上,先不提你们爱得死去活来,没有任何犹豫这一点真是令人羡慕啊。」
「哈谢姆也会有所犹豫吗?」
「那当然是会犹豫的啊!你在说什么鬼话。我这只沙漠中的迷途羔羊也是会吓得脸色发白的好吗?也会想一些比如:唉唉,我不想死,我好害怕,最讨厌麻烦事了。如果可以真的很想逃走。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如果倒戈加入敌方,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之类的。」
「可是你还是一直待在这里。」
「是啊。真令人难过,只要我那令人感到无奈的笨姊姊在,我就会在这里。真是会给人添麻烦。要是她不在了,我就可纵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哈谢姆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察觉。单纯只因为姊姊身在敌方,单单这个理由就屏除所有其他选择的哈谢姆,不正也是种毫无犹豫的生存方式吗?
他一定是不想承认吧。
(人的心情真是难解啊。)
其他人的事自己加减还能看清,但如果说到自己的事,却是丈二金刚摸不著脑袋。
或许正因为如此,人类才会需要除了自己之外的某个人吧。
「哈谢姆,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一切结束之后?这个嘛,去巴塞尔大玩一场吧?花钱花钱!美酒、美女。去泡个三温暖,再吃点好吃的……」
就在理人站在哈谢姆身旁,听著他唠唠叼叼诉说梦想的时候。
「——全体注意!」
莱娜突然撑著拐杖走进训练场来。理人二人匆忙噤声,立正站好。
「你们给我好好著。搜索队似乎已经查明飘浮王宫的所在之处。目前王宫似乎降落在阿迈特山脉北方,与卢卡利亚国境交会之处。」
其他士兵们面面相觑,吱吱喳喳说起话来。理人内心也感到一阵兴奋。
发动攻击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再怎么样,似乎也没意思要让那座王宫完全取代整个『梦幻城』啊。」
哈谢姆低声自语著。
莱娜继续宣布联络事项。
「请依序利用传送门开始进行移动。请在日落之前完成所有准备。明白吗!」
众人齐声回覆遵命。
(终于来了。)
总攻击,决战时刻。
圣剪使徒、巴堤雅、魔神阿耳戈斯,以及路叶响子。与这些人做个了结的时刻来临了。
各部队先全队离开基地,往位于旧王都郊外的传送门据点移动。到了传送斗之后,再细分成各个小队,分别转移至目的地。
讲起来很简单,但是宝珠和魔法阵都只有一个,所以花上了不少时间。
「——乌露丝拉!」
身为见习神官的少女,将作为医疗小队的一员参加作战。
理人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独自离开群众,对著树木根部坐了下来。他看见她盖住头发的头纱,以及身穿白色法袍的身影。
「……啊,理人。」
「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难道时间到了吗?」
「嗯,轮到你们了,所以我才跑来叫你——」
她站起来,手里拿著一个装著幼虫的瓶子。
「……是给蛇和蜘蛛的食物吗?」
「是的,我想趁现在收集一些。」
看著腰间笼子的眼光十分温柔。理人的表情也在瞬间放松下来。
「我也来忙吧。」
「小用啦,怎么可以麻烦理人……」
「两个人一起收集比较快收集完吧。」
理人先她一步蹲了下来,乌露丝拉也不再坚持拒绝。理人对于这些小地方也已经颇有心得。
挖开有树根的地方,找寻沉眠其中的幼虫。
他也曾经像这样陪她一起找过幼虫。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著?
「——理人。」
「嗯?」
「很抱歉突然跟你说这件事。我喜欢你。」
理人惊讶地抬起头,蹲在他身边的乌露丝拉正直率地看著他。不管眨了几次眼,一切都没有变。她的眼神如同一块澄澈的宝石。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你喜欢我?」
「对。」
理人说不出话来,用沾满泥土的双手,认真地捂住自己的脸。
「啊——……」
「理人讨厌我吗?」
「没有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我呢……我有喜欢的人了。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这样啊,那又怎么样?」
「啊?」
理人不由得放下手,目不转睛回望著她。乌露丝拉说:「理人,你脸上沾到土了。」用手指了指她自己的脸,理人则是说著:「咦?哪边?右边?左边?这边吗?」地开始四处擦了起来。
总算是成功把土拍掉之后。
「——我不是在说这件事!」
「好的,那我们回归正题。」
乌露丝拉眉头动都没有动一下,表示同意。
「乌露丝拉,我呢……」
「有喜欢的人对吧?是伊休安·特洛鲁吧?」
「啊——你已经如道了吗?」
「当然。虽然拖了很久,但听说两位已经两情相悦。恭喜你们。」
「对、对啊,所以啊。」
「不过,我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伊休安会成为你的正室。娶她就像是履行身为男人应尽的义务,你就别想太多,也娶我为妻如何?」
理人嘴巴一直张著,迟迟无法闭上。
「…………我、我不懂你想说什么……」
「第一夫人到第四夫人,我爸爸共娶了四位妻子。」
确实是这样!她说得没错!可是!
(这又不是阿拉伯的一夫多妻制!)
自己可能是第一次体验到文化差异、价值观的不同。虽然有点蠢,不过感觉自己受到的冲击,却是比知道有魔法、有魔兽的世界这种差距时来得大。
「在我的国家里……是不承认重婚的。」
「你不是已经舍弃了那个国家,打算在帕纳肯亚老死了吗?」
又被她说出这种正当合理的话。
「顺便跟你说,我已经查过了,在威尔塔米亚这个国家,虽然大多都是一夫一妻制,但是法律上并没有明文记载夫妻人数的限制。贵族阶级或是乡间武士等名门,以习俗上来,是承认拥有正室以外的妻子,有个判例是这样说的——」
「连法律这个漏洞都被补上了。」
为什么会这么想哭呢。
「如果去到卢卡利亚,就有点伤脑筋了。因为那个国家并不存在法定婚姻这种东西。不过嘛,反而也可以说是十分平等,倒也不错。」
「不不,问题不是这个。不是这个问题……」
「这样啊,不过时间已经到了。再不去就不好了。」
乌露丝拉乾脆地对著脑袋已经乱成一团的理人说道。
「乌露丝拉,等一下。」
「理人,请千万不能死。丢下这种问题你会死不瞑目的吧?」
乌露丝拉浅浅一笑,这个笑容应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吧。
所以理人也无法再继续追究下去。
——他甚至稍稍嗅到某种可能性,心里觉得搞不好这段对话本身,是决战前一场盛大的声援或是把戏。
不过,会不会是真的呢?内心也有点动摇。
「……我知道了。那下次再说吧。」
「祈愿你武运昌隆。」
乌露丝拉往传送门跑去,头上代表依耶马路特人特徵的头纱飘扬著。
理人目送她离开之后,再次跌坐在地。脸上的热潮还未退去。
(这下真的是不能死了。)
他感觉自己好像接下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 * *
——整体的百分之三十五。
判断可能会视如何解读这个数字而产生分歧。
这是响子接下来打算削减的大陆面积。
这似乎是经由幸福公平问题专家计算所得出的结果。巴堤雅交给她的企画书上面,钜细靡遗地写著响子应该要削减哪里、留下哪里,在什么时间点压缩之类的。
「……留下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的人的土地……果然还是威尔塔米亚需要削减去比较大的部分呢。」
王宫起居室内,响子正坐在沙发上。
本来这应该是别人居住的房间。不过,她觉得这间房间最适合自己使用,所以就请人让了出来。
具体而言,既不过宽又不太窄,而且她很喜欢壁纸的颜色。右手拿著装有热茶的杯子,膝上摊著一张以颜色划分区块的地图。
窗外的景色一直都是雪景,没有任何变化。
王宫降落之后,她听说就这样一直停泊到缩小计画正式开始。
坦白说,听到要先让王宫降落时,她松了一口气。要维持这么大面积的建筑的飞行状态,还要同时进行缩小世界的工作太辛苦了。
「原本就是最大的国家吧?那么减少的土地多一点也很公平。」
巴堤雅把空杯子放回托盘,回答道:
「嗯,应该是这样吧。」
响子手上拿到的地图,重新编排之后的威尔塔米亚国土大约消失了一半。
本来是比任何国家都还要繁荣,支配著这个世界的国家,却在新世界里连原本的形态都无法保留,变成了其他地方的一部分。总觉得好讽刺。
(虽然以哪里为中心之类的想法也有点可怪。)
无论如何,接下来巴堤雅她们想创造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她们说,包括国境和法律,一切都会变成适合充满慈悲的世界的内容。
「巴堤雅,你刚刚笑了吗?」
「——抱歉。请不要觉得不开心。我刚刚在想,拯救世界的人,居然会是这么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应该也在女神的意料之外吧。」
响子无法坦率地接受巴堤雅这番话。
普通,所谓的普通是什么意思?
戒指的力量每天都走向增强的方向,被耍得团团转,身体也渐渐变得像怪物一样。
用洋装袖子遮住的手指根部,现在也感到些微的热度。
「你还觉得我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吗?」
「普通啊,非常普通。」
「我们是普通人吗?」
我们可是连魔神都拉拢成为自己的伙伴,打算改变世界的人啊。
还会提出这种问题,或许就是响子的软弱之处。
「是的。即使是不可原谅之人,会渴望幸福也是很普通的事。我不会让任何人阻碍我们。」
只有一只眼睛的魔法师,维持著背对响子的姿势,开口说道。
——搞不好,她早就注意到了自己所深信的宰相,早巳被其他东西所取代的这件事。
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抗拒希望的诱惑——
「我没脸见哈谢姆了呢。因为那个孩子既直率,又讨厌说谎。」
(是啊。)
跟我一样。
「即使如此,我无法接受这个世界上被决定好的事。不管怎么说都无法——」
响子站了起来,从背后紧紧抱住一直站在边桌前的巴堤雅。
响子也很清楚,现在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巴堤雅,我懂的,不要紧的。」
「……就别管我的事了。你好好让身体休息一下。接下来重头戏就要上场了。」
窗户外面是阴暗沉闷的阴天。呼啸而过、寒意逼人的风声听起来彷佛人的哭声。
* * *
利用转移魔法来到的是仍留有残雪的北方高原。
明显下降的气温与空气,让理人稍微有些发抖。
「——哈谢姆,还满冷的呢。」
「是啊。听说从这里再越过一个山头,就是卢卡利亚了。」
利用同一个魔法阵转移而来的哈谢姆,指著远方可见的险峻山脉棱线。
这一带是片被山环绕、树木稀少的平原。脚下的大地是暴露在外的凹凸不平岩石表面,四处都可见巨大的岩石及其底部的灰色残雪。然后,背对东边的山脚,先行抵达的夺还军已全数到齐。
威尔塔米亚、卢卡利亚、依耶马路特三国的士兵,整团排在一起,声势极为惊人。
另一边——似曾相棘的白墙建筑及高塔,虽然稍微有些倾斜,就坐镇于穿过右手边的缓坡下方。
(路叶就在那里。)
曾经是威尔塔米亚王都中心的王宫,在长时间的飞行之后终于抵达此处。虽然积雪多少可以掩盖它的踪迹,但是只有那个地方的地面不自然地隆起,岩盘颜色也不同,所以很好辨认。
理人下意识把手放在腰间的圣剑上,咽下一口口水。
「来吧,英椎大人。我们终于来到敌方的最前线了。」
正在理人要点头回应的时候。
「——伟大的精锐们!让我在此再次致上谢意!」
传来艾塞尔巴哈一世的声音,理人一行人急急忙忙停止四处张望,看向前方。
国王身上穿著与王国骑士团同样的铠甲,在队列的最前方,爬上略高于地面的岩石,正在说著振奋人心的话。
「在我们忍常人所不能忍之后,终于齐众于此。得知各位的存在时,我这个尚不成熟之人感到莫大的欢喜。依耶马路特以及卢卡利亚,令人敬爱的友邦啊!我绝不会忘记,各位在此危机时刻伸出的援手有多么温暖。此外,我也想对从未弃剑,勇敢面对这一切的王国骑士团的忠诚致上最诚挚的感谢。还有,我在此以自己的性命宣誓对广大人民的敬爱与忠诚。」
热诚的演说持续著。
「这场战争,我们将以智慧夺回因傲慢所失去的一切。只要有各位的努力,加上无名者勇者的剑,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达成这个困难的目标。没错吧!理人·相川!」
——咦?
(叫、叫我?)
本来是以观众的身分听著这场演说,此刻的情势却匆地一转。
整个团体和艾塞尔巴哈国王的视线全部投向理人。
(当真?)
最前方的国王点点头,像是在说当然是如此。这是怎么回事。士兵们开始拍起手来,队列开始往左右分开。宛如摩西的十戒一般,理人的面前开出了一条道路。目的地只有一个,就是岩石演说台,国王正在等待著他。
「我、我就不……」
哈谢姆默默往理人的背后一撞。
「来吧!上来吧!」
拜扬王子从对伍中走了出来,带领步履踉跄的理人前行。他在猛烈的拍手之中,堂堂正正地像是在炫耀自己最喜爱的道具一般向前而去。
「王子!等一下、等一下啊!」
「我不接受任何请求。」
不容分说地把他拉到队伍的最前方去。太过分了。王子看著理人困扰的表情,非常开心地笑了起来。这个人天生就是个坏心眼。
「……呃,那个,我实在很不擅长这些事。」
这句话刚说出口,他就明白这个状沉下,大家是听不进他的请求的。
理人无奈地做好心理准备,和国王换了位子,站上岩石。
来自四方的混合部队,以从左右方向延伸出去的队形展现在理人面前。
(场面好大啊。)
这是他第一个想法。
先不用提就站在咫尺范围内的拜扬,四处都是自己熟悉的面孔。他在右翼的医疗小队中看见了乌露丝拉的身影,魔法师团体中有托托在,还有一位表情严峻,站在志愿军中的女子莱娜。
虽然他无法立刻找到伊休安和海达尔身处何处,不过肯定也在某个地方注视著他。
「那个,大家不要太紧张——话是这么说,但现在似乎也不是放松的时候。请大家意思意思地听一下我说话。」
虽然他实在很紧张,还是想办法说了下去。这个音量应该足够让大家听见吧?附近的魔法师看起来正在将声音传递给特定的部队。那就应该没问题了吧?
「我本来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当我在另一个世界的地球当小学生的时候,第一次被带到这个世界来。也就是六年前消灭魔神阿耳戈斯的时候。」
然后付出巨大的牺牲并达到目的之后,一度回到地球。又在地球上度过很长的一段时间。
「对我来说,我一直都是为了某些目的才来到这个世界。比如接受委托打倒魔神、帮助某个人或阻止某个人之类的。今天也是一样,接下来我将以勇者的身分举剑战斗。但是,坦白说,我希望今天会是最后一次。」
理人尽快在众人感到困惑前又补上几句话。
「即使不再有任何目的,我也想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因为我喜欢这里。我想成为一个单纯的居民。我就是为此而战,并且绝对要在此战中取得胜利!」
理人声嘶力竭地说完后,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回应他的是一片欢声雷动。
「很好!」
「好的!我们明白了!」
不论是哪一国的哪一种人,队伍之中四处响起了鼓掌声。这个情况反而让发言的理人说不出话来。
「……呃,简单来说就是,那个——」
「没错!来吧!这一刻已经来临!」
艾塞尔巴哈一世在绝妙的时间点来到他的身旁,高声一睁。他举起穿著铠甲的手臂,彷佛想告诉大家此刻是唯一的最佳时刻。
「夺还军啊!往前进发!我们必要拿下的城堡就在眼前!为了夺回我们平凡的每一日而战!」
「为了平凡的每一日而战!」
全军异口同声。
全军一齐改变方向,面向已降落至地面的飘浮王宫。理人再次将手搭上圣剑。
「出征!」
虽然十分严苛,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人民能够耕田种地、养育儿女,老后归于尘上。
以震动山河之势,理人一行人出征了。
胜负的关键可以说就是在响子迎击前,能送多少战力进到王宫之内这一点上。
夺还军的先锋分为三股势力,在奔过平原,即将抵达王宫前的时候,某个身影越过宫殿围墙而来。
(——来了。)
是个身穿绿色洋装的娇小身影。
「是石头女!」
「尽可能分散前进!」
敌方在墙上举起双手。爆炸声响起的同时,大地裂了开来。不过,在沙尘滚滚之中,理人完全不理会这一切,全力狂奔。加速再加速。以追过所有同伴的气势往最前方奔去。
——上吧!相川!
脑海里响起滨野笹雪的声音。正合我意!
与真正合为一体的破魔圣剑一同穿越飞沙走石之间,剎那之间就已来到响子眼前。
「唔喔喔喔喔喔!」
「——————唔!」
少女惊讶地杏眼圆睁,理人和她对上眼神,全力挥出一剑。
——击中了。
「……相川同学,你变强许多呢。」
「你不是路叶。魔神阿耳戈斯。」
被圣剑砍落右臂的身影,由少女的姿态变成戴著单边眼镜老人的模样。宰相欧兹马,他的真面目就是将世界陷入混沌的破坏魔神。
手臂断面虽然冒著烟,还伴随著一股肉类烤焦的臭味,但是老人却面带极为不自然的笑容。
「久违地来打个一场吧?我很想雪耻呢。」
「——我也是。」
「我还有可靠的帮手呢。」
听了阿耳戈斯的话,理人惊讶地瞪大了眼。
宫殿的同一堵墙上,绿色洋装正随风飘扬。
「真正的」路叶响子凝视著理人,手上的三个戒指正绽放著光芒。
魔神与响子。两人同时——就是理人能存活下来的条件。
* * *
「动作快动作快!趁现在快把人送进城墙之中,能多送一个是一个。」
指挥官大声疾呼著。哈谢姆回了一句:「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由于「无名的勇者」相川理人同时牵制著宰相欧兹马及路叶响子,哈谢姆等夺还军一行,第一次成功将战力送入了对方的势力范围。
至今都是对方单方面的压制,现在终于前进了一大步。也难怪指挥官的语调会有所改变。
(真不愧是英雄大人呢!一个人就改写了整个战况。)
近似怪物的三人正在展开一场人类之外的战争,然而,现在可没有那个闲工夫把心神放在他们身上。接下来,前方将是人类与人类之间的战争。
「哎呀,我也在不送死的前提下努力一下吧。」
哈谢姆说完后,与其他士兵一同攀上宫墙。
「——哈谢姆·德拉!」
爬到外墙顶端时,一声少女的呼唤传来。
身穿白色法袍的乌露丝拉,灵活地操纵著蜘蛛丝爬上了和他同样的位置。
「赶上了。」
「什么?你这姑娘也来到这么前线的地方?」
「司祭大人吩咐我能去到多远,就尽量去吧。愈是战况严苛之处,就有愈多人需要帮助。」
真是至理名言。
「和你之间虽然也有很多不愉快,但是我不希望你死,想请帕纳帝雅女神庇护。」
她说完后,指尖点上哈谢姆的眉间。哈谢姆感觉到一道温暖微弱的光芒。
也许是什么守护的咒语吧。
「那我走了。沙漠之友,后会有期。」
她不带任何笑容地跳进墙内。
她似乎就为了这么一个守护咒语才叫住他。
沙漠之友这个称呼,还真是个颇古老的说法呢。这个词汇就连哈谢姆的双亲都不讲了,只有老人们才喜欢用。
不过,在这个难得相遇的严苛环境下,他并不讨厌她所表现出来的依耶马路特人对珍惜细小缘分的骄傲。
(比说我麻烦虫来得好多了!)
哈谢姆摸了摸受到祝福的额头,微微一笑。
「是啊——现在可不是废话的时候。现在是动手的时候了吗?神官大人。」
墙的另一头,圣剪使徒多如过江之鲫。哈谢姆一边感受著藏在全身上下的武器,挥刀斩入敌军阵营之中。
* * *
先锋队抵达王宫之后,魔法师的编组小队也来到了外墙区。
「开始!」
配合指挥官的信号,魔法师们开始咏唱咒文。在大批魔法师对著墙面发动冲击魔法之时,一个特别稚嫩的声音引起爆炸声响。
『巨人啊,跳跃吧!咆哮吧!撼动天地!』
一发攻击就将刚刚半毁的城墙轰个老远的,是一位有著孩童面貌的依耶马路特人——托托·哈尔涅拉。
「很好!干得好!」
「是、是的!我很努力!」
她自己本身则是抱著和身高不配的法杖,愣在当场。
「顺势进攻!前进!」
托托提心吊胆地跟在蜂拥前行、攻入敌阵的骑士们身后。
「……这、这样应该可以吧?伊休安大人、海达尔大人?」
托托向后仰望。但是她想寻求意见的对象却依然不见踪影。
另一方面,王宫中已经完全陷入混战。
四处皆已开战的状况之中,新手女神官正混在战斗员之中,拚命奔向回廊而去。我方士兵正撑著受伤士命的肩膀前来求助。
「神官!太好了,麻烦你帮帮忙。」
「好的!请到这里来!」
「麻烦你想办法救救他,他腹部受伤了。」
两人用依耶马路特语交谈著,她们先让伤兵躺在阴影处。
他是「红狮」拜扬王子带来的传令兵。而他带来的是一位威尔塔米亚骑士。此时大家已不分所属及国家。
创伤是让厚重铠甲凹陷的程度的伤,受伤的骑士似乎已经无法开口说话。恐怕碎片已伤及身体。必需要立刻进行治疗。
「明白了。可以麻烦你协助我脱掉他的铠甲吗?」
「好的。」
两人同心协力开始动作。
「……吶,你是依耶马路特人吧?」
「对啊。」
「我有听过你的传言。听说你在多姆卡姆开始侍奉神灵,像个女神般救助了很多人。」
「这传言太夸大其词了。」
「不不,未必是夸大其词吧。」
传令兵看著开始著手进行祈祷准备的年轻神官的侧脸,感觉她十分耀眼。不由得脸颊泛红。
「如、如果可以,这场战争结束之后,能不能再见你一面?不管是在威尔塔米亚或是依耶马路都好……」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又响起了其他众多士兵奔跑而来的脚步声。
他们本来希望是友军,但很残酷的铠甲却是绿色的,是圣剪使徒!
「有敌军!」
对方共有三人,一挤拔出了剑。
传令兵挡在最前方保护神官及伤兵。
「你可以吗?」
「我尽量。」
回答的声音十分尖锐。神官隔著他的背部看向敌军。
「唔喔喔喔喔喔!敢上就来吧!」
传令兵咆哮著挑衅对方,一场有勇无谋的战斗即将开始。不过,在两方实际交战之前,神官在后方放出的银色丝线已经缠上敌军三人的脖子。
「这、这是什么?」
「——是蜘蛛。」
女神官双手指间,夹著不像神职会使用的色彩鲜艳的蜘株,冷静地看著男子们。
「我正忙著救人,不想掉脑袋的话就别来烦我。」
令人寒毛直竖的冷淡声音,让三个圣剪使徒,以及应该身为同伴的我方传令兵都莫名地咽下一口口水。
杀!杀!总之就是杀!
让敌军成功侵入之后,四处都是开始发生冲突的圣剪使徒和已进入内部的夺还军。外墙上的裂痕愈来愈多,随著成功抵达内部的人数增多,安全的地方愈来愈少。惨叫声与怒骂声接连响起。
哈谢姆也是其中一个趁著这场混乱,潜入王宫深处的人。
一边偶尔和碰上的敌人互相厮杀,一边在这个以优美设计闻名的宫殿中前进。
(真凄惨。)
过去应该是美丽贵妇人聚集的沙龙,现在已被穿著鞋进攻而来的士兵踩得乱七八糟。他看了看脚架断去的钢琴及已断气的士兵,往王宫更深处而去。
「——哇啊!」
突然之间,有三位男子从转角处的另一个方向飞过来,撞上墙壁。所有人身上穿的都是威尔塔米亚的铠甲,是我方夺还军的人。
骑士们呻吟著,试图撑起身子。他们在铺著地毯的地板上匍匐前进,试图尽量远离后方的危机。
「你们没事吧——」
「……你、你快逃吧!只有你一个人不行的。」
「就算你这么说……」
他心想既然部已入了虎穴,可不能就这么逃了吧,看向他们飞来的方向。
哈谢姆倒抽了一口气。
铺著大理石及地毯的走廊一直长长地延伸至远方。大片窗户的另一头,是一个可以看见池子的庭园。有位身穿绿色斗篷的女子站在道道走廊的正中央,
女子垂下的右手中拿著一把铁扇,上面沾著还未乾涸的鲜血。左手则是拉著一位已经无法动弹的骑士的手。
她虽是一位身材苗条的美丽依耶马路特女子,但是配上她那已毁去的右眼,让人感到一股阴气逼人的凌厉。
「……巴堤雅。」
「你果然还是来了。伊拉·拉鲁鲁克之子,我的弟弟。」
她一笑也不笑,扔开已经断气的骑士。哈谢姆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不过,这并不是因为想要逃跑的恐惧。反而更近似「这一刻终于到来」的欢喜之情。
「开始吧?」
是啊,开始吧。伊拉·拉鲁鲁克之女,我的姊姊。
此处是名为王宫的战场。仅是一片玻璃之隔,不管玻璃内外各处都正在交战当中。
* * *
戴上戒指、已超越人类的响子,在空中快速飞舞著。她双手制造出来的光球袭向地面上的理人。
「你!」
避得开的光球理人就尽量避开,避不开的,他就朝著空中的响子把光球击回去。
原野上的残雪在响子不断的攻击之下,几乎都已融化。散发焦味的沙尘弥漫之中,他感觉背后有另一道气息正在逼近。
(来了!)
在理人意识到之前,他已挥刀往那道类似异形的身影斜肩劈下。那道身影倒向地面——在完全倒下之前就已消失无踪。果然是只魔兽。
操纵这只魔兽的是变化自如的魔神阿耳戈斯。在沙尘平息,视线范围再度明朗起来之时,理人眼前站著那位以断了单臂的欧兹马形象出现的阿耳戈斯。背后还跟著他的魔兽手下们。
「——哎唷,动作好俐落呢!不愧是人类勇者!」
理人调整著自己的呼吸,开口说道:
「可不可以不要用这种方式说话?」
说话的声音和外貌都还是老人的模样,却只有说话的方式跟以前一样——是伊休安的说话模式。
「这个嘛,就算你这么要求我,但是我早就忘了自己是用什么方式说话了呢。甚至连自我究竟存不存在部……」
他用剩下的那只手臂抵著下颚,像个百分之百的人类歪著头。
「要说的话,也许可以说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确定了自己这个个体的存在。我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要怎么做,才能够违逆天命存活下来呢?在变成人类、接近人类之后,我得到一个结论就是『只要不破坏一忉,让众人得到幸福就好』。」
「……我不会说你这个结论是错的。但是——既然要这么做,就要让所有人都真的得到幸福才行吧!」
「会的。你只要加入我方就可以了。为什么你要一直反抗呢?」
「如果你这句话是认真的,你绝对无法弄懂人类。」
没错,其他的夺还军伙伴们也是一样。
为了守护熟悉的故乡及家人所在之处。为了将代代相传的传统流传给下一代。还有其他很多无法退让、不想改变的东西。所以才会不加入对方,还停留在此。
不会屈服于要自己服从的这句话,是因为他们准备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并不在同一个基准上。
(幸福这种东西,不是只有一个标准。)
如果无法真正了解这种心境,那么魔神果然就还只是个魔神。
「嗯哼。你这家伙还真是顽固啊……你觉得意气用事能过我这一关吗?」
魔神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理人光是要狠狠瞪回去就已经花了好一番工夫。事实上,此刻提起精神面对著眼前的阿耳戈斯,另一方面,即使再不愿意,也还是会意识到响子的存在。
响子和魔神阿耳戈斯,同时面对这两个人时的状况,已非严苛二字可形容。
(即使如此,还是得上!)
理人鼓舞著自己,带著剑往地上一蹬。
这次他远离阿耳戈斯,一口气飞上天空。响子迎击而来的光球袭向理人。
「击飞!」
「爆炸吧!」
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不过,理人比她稍微快了那么一点点。响子避过理人一剑,往地面上而去。途中理人还看见她勉强扬起双手,对著现在停留在空中的光球,下达命令:「转弯!」
(糟了!)
后面——来不及了。
「爆炸吧!」
就在理人做好这次肯定会被卷入爆炸的心理准备时,他瞪大了双眼。
从响子背后悄无声息击飞出来的钢索已缠上她的脖子。
击出钢索的是使用锚枪武器的伊休安·特洛鲁,
特别行动队的送还小队。到底是什么时候如此接近的?
响子还弄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伊休安就开始卷回钢索,一口气把她拉下地面。
「是你!伊休安·特洛鲁!」
「海达尔,我抓住她了!快来!」
阿耳戈斯驱使从虚空中产生的魔兽往伊休安所在之处而去。漆黑的狮子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雷来!』
这一击被强劲的落雷挡了下来。
(海达尔!)
在后方的岩石阴影处,可窥见黑色的魔法师斗篷。
威尔塔米亚首席魔法师,海达尔·瓦亩。「睿智者」的魔杖指向天际,表情严肃、目不转睛盯著对手。
在这段期间,伊休安也没有停下来,继续采取行动。她一边用右手维持锚枪的运作,再用左手打开腰间的腰包,取出一个小瓶子。她用牙齿撬开瓶盖,朝著被钢索缠住的响子丢了过去。
里面的液体洒了出来,泼上洋装肩膀处的是无色透明的水。
「你!伊休安——」
「海达尔,趁现在!」
「了解!」
伊休安大吼。海达尔开始快速咏唱起咒语。
『水啊,穿越吧!与少女的头一同蜿蜒而去吧。现身于此吧!时机已到。就在此刻请与吾缔结开门之约。吾之名为海达尔·瓦亩!仅将此名奉献于您。』
这段咒文对于喜爱简洁有力的法术的海达尔来说,是一段相当冗长的咏唱。
『约定乃为誓言、亦为血之祈祷。请将此带进您的怀抱,带其回归十重、二十重天外异界。请您由十之海现身。敲响钟声后现身。荡漾吧!荡漾吧!模糊所有境界,穿越而去吧!水啊!』
在编织此段冗长无尽的咒语的期间,海达尔的手也比著复杂的动作。越界的仪式终于开始了。
到了此时,他清楚明白到这段咒文与巴堤雅之前所咏唱的内容有何不同。在海达尔沉重的语调之下,响子湿透的肩榜上,由水化身而成的少女精灵实体化。
「呀、呀啊啊啊啊!」
『你好,好可爱好可爱的蜂蜜女孩。』
响子发出惨叫。似乎因为自己身体延伸出来的这个奇异身影而陷入恐慌。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鬼东西!」
理人也全力转为支援海达尔二人。
「刚·压·即·暂——击碎!」
由上空笔直往下飞的圣剑,完整地将阿耳戈斯的魔兽劈成两半。理人就这样一直举剑守护仍在继续咏唱咒文的海达尔。
「魔神阿耳戈斯,你的对手是我。」
我绝不会让你妨碍这个仪式!理人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 * *
血腥味。
从何处而来?应该说是四处都充斥著血腥味。
不仅只是破了一个大洞的窗户对面,包括自己身后摇摇晃晃移动著的士兵身上,甚至自己全身上下都散发著那股铁锈般的气味。
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在口中扩散开来,吐出一看,果不其然是有颜色的。居然是红色!红色这种太过固定的颜色也太无趣了吧?乾脆把它变成蓝色或绿色嘛!想到这里,他不禁嘲笑起自己这些迂腐的想法。
(又不是只要跟别人不一样就好!)
到最后,身为侧室的母亲因嫉妒而被摘了脑袋,自此,他这个人就被当成犬只般饲养,活了下来。光是自己流出来的血还能跟其他人一样是鲜红色的这点,就已经很足够了。
「……吶,姊姊。你不这么想吗?姊姊大人。」
哈谢姆对著眼前互相对峙的姊姊问道。
她身上也冒出与哈谢姆相同颜色的血。
她在接连的战斗之中受了重伤,特别是左臂已经完全无法动弹。这是哈谢姆在战斗中所伤,即使她懂得变身术,也已无法振翅高飞。
最重要的——哈谢姆负伤的状况几乎与她相去不远。拜此状况所赐,才会有这么浓重的血腥味。
藏在身上的武器几乎都已告罄,剩下的只有手里的短剑和——
「……你指的是?」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两人的出身能够正常一点,或许事情不会变得这么糟。」
虽然连说话都很辛苦,他还是勉强自己开口。
他想著,究竟是哪个环节的齿轮出了差错,就算追溯至自己出生的那段时间也还不够。肯定是从父亲在官员的沙漠府邸中看上一个女仆役的时候开始,所有的一切就已经乱了套。
全部的一切都是个天大的错误。
巴堤雅依然一副状烈之貌,笑了出来。
「哈谢姆,你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个伤一直留在你心里。」
「再怎么样也比不上你。」
「没关系,我们的行动会改变这个世界。你可以不用再这么苦恼下去了。」
这股盲目的信仰太可悲了。
不是这样。你想做的不是这种事,
「结果,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意思?」
「你们要继续高谈阔论也无所谓。不过,这一切已经到此为止了。我们的英雄大人和盗贼大人,将会阻止你们的王牌。情况和之前已经不同了。你懂吧?处于下风的应该是你吧?」
「所以我不是要你别来捣乱吗!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
巴堤雅收起笑容,尖声大喊,并且发动攻击而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懂我!」
「我怎么可能会懂。包括你、我、他,或甚至其他的任何人都一样。你怎么会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才是幸福呢?你说得出来吗?真的吗?认真的?」
两人使出的剑技都是跟母亲所学来的,但是以前他一次都没有赢过。在她挥洒自如的铁扇攻击之下,他选择以防守之势应对。
「我只是想要自由!」
「没错,那有了自由以后呢?」
「和你还有母亲一起!」
「三个人一起?」
「只要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就好——」
巴堤雅的身子不自然地僵住了。她本以为自己完全避开了哈谢姆的攻势,全身的力量却急远消退,她瘫倒在地。
「……哈谢姆,为什么……」
白皙椒细的脖子上刺著一根涂成黑色的毒针,毒性逐渐侵入她的体内。这根毒针是由哈谢姆口中吹出。
「……这是嗅探犬必备的技巧。就是这么回事。」
这是哈谢姆在这九年的岁月里所学会的。
至今他一直在挖人内幕,又或者代替别人掩盖不光彩的事实,如此存活至今。
而他现在却用上这些为了活下来所学到的技巧,试图杀了自己的姊姊。纯真的她似乎一点都没有怀疑过哈谢姆。
一直到最后,她都以为他是个配得上拉鲁鲁克之名的清廉剑士。
(姊姊,我啊,并不是想要消除自己的罪孽。)
不可以逃避,无法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为了活下来,他手上已染上了太多的脏污。
巴堤雅已在生死一线之间,哈谢姆睁大双眼把这一幕烙入眼帘。打从心底说道:
「……至少我也希望你多少能有点自觉。」
「……呵。」
「嗯?姊姊,你说什么?想说什么你在说吧,我在听。」
哈谢姆在巴堤雅身旁跪下,侧耳倾听著已经说不出话,只发出呻吟声的巴堤雅想要说什么。而巴堤雅却呕出一大口血。应该再过不久就会命丧黄泉。
「……啊……哈谢……姆……?」
她的眼神已失焦,却还是在找寻某些东西。
「你……你在哪里……」
「巴堤雅姊姊,我在这里。」
「这样啊。太好了……你的生日就快要到了吧。」
听见意识朦胧的这句话,让他倒抽了一口气。
(没想到……)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真的已陷入梦境之中了吗?她回到了九年前,惨剧发生之前的那一天吗。
「……父亲大人不知道会不会送些什么呢。要是送了你一直很想要的马就太好了呢。」
「……他是我们的父亲大人,一定会送的。」
「是啊。因为你也是塞涅尔的王子嘛……」
巴堤雅没有装成任何人的声音,仅仅只是用著自己原本的声音说著这些话,却十分开心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这么闭上了她仅剩的一只眼睛。
(姊姊,你这个人真是……)
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未来。他本来就是毫无后盾的贫穷侧室之子。就算没有那个事件,也很难认为哈谢姆到了最后能够得偿所愿,
太过愚蠢、太过理想化了。即使如此,一想到她此时所作的梦中,出现的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自己的时候,他实在感到难以忍受。
「姊姊……姊姊……」
巴堤雅·拉鲁鲁克一直不愿正视事实,甚至逃避罪孽,盲目地信仰著梦想。但是,一直到了最后的最后,她还是为了其他人继续作著这个梦。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她唯一的弟弟。
「你好狡猜。你这个人真的是太狡猾了。我也很想跟你一起活下去啊!你丢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好难过……!」
刚满十二岁的那一晚开始,内心一直充满著恨意、憎恶,以及燃烧般的愤怒。然后一直祈望至今。
他终于明白了。嘴里说著这段话的同时,眼泪也流了下来。哈谢姆抓著已经倒下的姊姊的手,尽情恸哭。
虽然是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姊姊,但是失去姊姊这件事也让他感到悲伤得无以复加。
失去意识的巴堤雅又吐出一口血。她的生命开始消逝,油尽灯枯。姊姊!哈谢姆一副希望将泼出去的水收回来的模样,摇晃著她的身躯——
「请你让开。」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声响,接著他就被粗鲁地推开。
难以置信。哈谢姆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为什么托托·哈尔涅拉会出现在这里?
她卷起袖子,跪在已战败倒地的巴堤雅身旁。手脚俐落地开始确认她的脉搏及呼吸。
「她已经失去意识了吗?是什么时候倒下的?」
到底该说什么才好呢?
「……那个,托托·哈尔涅拉小姐。不管你再做什么,她都已经回天乏术了喔。」
「这很难说不是吗?」
「不……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啰嗦!」
你怎么可以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就连身为一个年长者想这么斥责她,却无法好好说出来。结果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是这种无关紧要的蠢话。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可不能再有所懈怠。事情发展至此,是敌方还是我方都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也希望这个人活下去不是吗?」
「————」
「既然如此,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啊!这有什么办法,我又不像乌露丝拉一样,是个专业的神官。虽然我可能无法做到太完整的治疗,但我会在能力范围内,尽力而为的。」
她把茫然自失的哈谢姆丢在一旁,又开始进行抢救工作。小小的身体努力按压巴堤雅的心脏。
在不同层次的意义上,哈谢姆又感到一阵鼻酸。
「……托托。托托,哈尔涅拉小姐。」
「做什么?现在我可、没那闲工夫、听你讲那些、捉弄人的玩笑话!」
「好了,换我来吧。」
他跟满头大汗的少女换了位置,来到离姊姊最近的地方。他认为这点事是他应该做的。他拔掉喉咙上的针,再次开始进行抢救。
(给我活下来!)
想必也有人会说他这样的行为太过矛盾。伪善者!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之类的。想说什么你们就说吧!即使可能已经为时已晚,他还是在内心祈祷著。
一切都无所谓,如果还有人会对自己这么说。
(给我活过来啊!)
他一边在内心祈愿著,吸出伤口的毒液。接著按压心脏。
在这期间,圣剪使徒和夺还军的斗争声不绝于耳,王宫的地面开始强烈摇晃起来。
高墙之外,一场场接近死亡的死斗依然持续著。
* * *
被封于水中的精灵,在海达尔·瓦亩咏唱了极为冗长的咒文之后,实体化出现在这个世界,围绕响子四周。
「这、这是什么!」
响子陷入恐慌,发出惨叫。她胡乱挥动著双手,制造出来的光球穿越精灵,直击附近的伊休安。
(!)
伊休安就这么抓著钢索承受了这分冲击。
虽然视线范围剎那间刷白一片,不过几乎没有对身体造成实质的伤害。
「……你。」
右臂上的「回忆庇护」似乎还有作用,只要它还起作用的一天,她就不会有事。
(——虽然不知道还撑得了几次。)
接下来完全是未知的领域,
至少在海达尔咏唱完咒文之前,自己必须一直成为他的盾牌。
身在远方的理人则是对阿耳戈斯穷追猛打,不让他靠近这里。
虽然响子试图想要拨开缠绕著自己的精灵,却因为精灵并无实际形体而显得十分困难。
「伊休安,你想要把我怎么样?」
响子脖子上还缠著钢索,不知所措地对伊休安问道。她的表情就像在拜扬离宫看到时一样,无依无靠。
「……我们要送你回家。打算就这样把你送回『地球』去。」
「这个——果然是那个时候的妖精啊。」
「没错,这次的法术跟巴堤雅的幻术不一样,是真正的返还之术。」
「住手,我还不想回去。」
「不好意思,我不能答应。」
「你不是说把我当成恩人吗?」
她快哭出来似的,愈说愈激动。确实如此,不过也正因如此,她才更想问清楚。
「为什么响子欺骗了理人?」
她和化身为迪达的欧兹马,以及魔女巴堤雅一起把理人送进了陷阱。就因为响子一直骗理人说那是返还之术,理人才会一直对自己已经被遣返地球一事深信不疑。
「那是因为。」
「你之前在跟我说理人的事的时候,不是那么重视的吗?」
响子的眼眸中浮现真实的泪水。似乎与其呼应一般,地表开始震动起来。伊休安本能感觉到大事不妙。
「我不想听被他所选择的你说这些话!」
「——海达尔,防御!」
光只是要喊出这声警告就已经极为费力。路叶响子的双手浮现光球,接著她把光球往自己脚下砸了下去。
「消失吧!」
——如文字所述,这句话成了地面消失的起因。以响子为中心,地面开始呈现漩涡状,逐渐消失。
(喂!)
伊休安被卷了进去,无计可施地掉了下去。
「唔!」
在往下掉的时候,左肩受到一股冲击,
因为锚枪的钢索还缠在响子脖子上,所以她现在是呈现著被吊在半空中的状态。
她再次看向自己脚下,那深度和无尽无垠的感觉让她倒抽了一口气。
脚下出现的那个洞穴,巨大到连那个「虫洞」都相形失色。在这紧要关头,王宫的建筑物就岌岌可危地残留在洞穴边缘。
然后,被吊在半空中的伊休安往下看去时,有几滴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的后颈。
(什么玩意儿?)
她抬头一看,发现那是飘浮在空子的响子的汗水。伊休安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脖子上还缠著钢索,响子低头俯瞰著她。她本来以为响子脖子上缠著钢索,应该十分痛苦,不过结果似乎并非如此,响子双手依然空空如也。
响子的黑发贴上前额,过高的体温让她一直不停地流出大量的汗水。但只有那双乌黑眼眸散发著强烈的光芒。
伊休安虽然很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但是比起自己,她更担心响子。感觉她身上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变化。
「吶,响子……你没事吧?一脸快死掉的样子。」
响子带著满脸汗水露出笑容。
「喂。」
「再见。」
连要她住手的空档都没有。
拥有女神之石的少女,把手伸向自己的脖子,用力地往特制钢索,同时也是伊休安唯一的救命绳扯了下去。
「啊。」
伊休安在极为缓慢的模式之下,感觉到自己即将掉入黄泉底部。这次没有任何东西卡住她了。天空开始急速缩小,逐渐远去。和那个时候一样。
再想挣扎也没有任何有形之处可以抓住,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救救我。)
她觉得自己六年前好像曾喊出这么一句话。不过就只有这句话,这次她不会再说了。
「混蛋!」
要想办法活下去,活下去也是为了那个家伙。
在高速落下的同时,她毫无目标地乱射钢索,内心一直不停地喊著希望钢索可以随便勾到个什么东西。
「伊休安!」
在某个地方。
有只手抓住了自己。
「理——理人!」
那是相川理人的右手。
左手拿著剑,尽他最大的努力伸长身子抓住她。这就是相川理人目前的状况。
逆光中的少年微微一笑。
「这次我可赶上了!」
* * *
「————!」
「她刚刚动了一下!」
活下来!给我活过来啊!哈谢姆两人一起祈祷著,在两人不断地重复了好几次把毒吸出来,以及施放复活魔法的动作之后,倒地的巴堤雅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托托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过了不久,她微微张开眼,这一切并不是他们的错觉。
「……哈谢……姆……?」
「喂,你在做什么啊!她在叫你呢,得好好听她的话才行!」
托托拍了拍手足无措的哈谢姆的背。
在她的催促之下,哈谢姆战战兢兢地握紧了巴堤雅的手。虽然他手上沾满乾掉的血和泥土,十分骯脏,事到如今却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姊姊,怎么样?我在这里。」
这次她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梦里面呢?
「……真的……很抱……歉……要是我……可以再……坚强一点……也许就……可以带……带你一起……一起逃走了……」
哈谢姆这次是真真正正地哑口无言了。
她是不是听见了自己以为已传不进她耳里的尖叫。
「你变……坚……坚强了呢。哈谢姆。比我还要坚强。要是……母亲大人……还活著……一定……一定会很……很开必……吧……」
「……姊姊,够了,不要再说话了……」
「——巴堤雅?巴堤雅!你振作一点!」
他感觉得到,自己双手紧握的手掌心开始逐渐失去温度。
「姊姊……!」
* * *
理人让圣剑全速飞行,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钢索,把差点掉进刚出现的洞穴的伊休安往上拉。
(太好了。)
赶上了。这次是真的赶上了!
「那个,理人。」
「伊休安,你不要说话。」
这次是阿耳戈斯放出来的魔兽已逼至眼前。
石造狒狒身上长著翅膀,高高挥起的拳头正往飘浮在洞穴中心的理人他们袭来。
「————!」
理人结结实实挨了一拳。被揍飞之后,仍努力在空中重新调整好自己的姿势。
「理人!喂,理人!」
下方被吊在钢索上的伊休安发出惨叫。
理人全速后退,一边拉开和魔兽之间的距离,同时确认自己还没有失去意识,也没有让伊休安掉下去。并舸问自己髓内的壁剑:
(滨野。)
(我。)
(还活著吧?)
隔了一会儿,圣剑答道:
——还活著。我也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保护你。
原来如此,真是令人感谢。
虽然他心里想著,已经有了圣剑的保护居然还这么痛。
「海达尔!你在吗?还活著吗?」
「还活著!我在这里!」
在理人二人的斜后方,海达尔也以飘浮魔法飞在半空中。
「太好了。你没受伤吧?」
「托你的福。我半途中断了仪式,把咒文切换成了飘浮魔法。」
「仪式还可以重新进行吗?」
「只要可以回到地面上的话。」
太好了。
理人多少放下心来,决定把被钢索吊在半空中的伊休安交给海达尔。
「海达尔,不妤意思,可以麻烦你和伊休安一起回到地面上去吗?这么下去,我手没办法活动。」
「我知道了。那你呢?」
「我去想办法解决另一个人。」
「喂,理人!你在说什么鬼话!」
在三人谈话的期间,很不可思议的是响子居然毫无动作,一直只是飘浮在能一眼望尽理人三人及洞穴整体的高处。
对比之下,魔神阿耳戈斯则是在比他们要再低一点的位置,飘浮在离地面洞穴较近的中心点,身旁一如往常跟著魔兽们,似乎正等待著理人一行人采取行动。
理人把仅靠一条钢索连结在一起的伊休安,交到以魔法飘浮在空中的海达尔手中之后,最后把高度下降到可与她眼神相对的高度。
伊休安·特洛鲁。这次可来得及救你了。
所以,他已经不想再重蹈覆辙。
「你……」
这就是我的答案。
「理人。」
理人伸出空著的右手牵起她的手臂,就这样蜻蜒点水般落下一吻。
他仅仅触碰到一剎那之后,身体又立刻拉开距离,对她低下头。
「这个可以给我用吗?但是很抱歉可能没办法还给你了。」
他突如其来的行为,让她愣了一会儿。
「——什么没办法还给我,你该不会!」
在她大喊出声时,理人已经急速飞走。
理人从她手臂取下的是她父母的遗物「回忆庇护」。
虽然可能会有风险,但是他已经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救大家了。
「海达尔,你一定要阻止伊休安!这是我一生的请求!」
好险,理人囡为风声的关系,听不太清楚伊休安喊了些什么。
只要海达尔能照自己的话,好好抓住休休安就好。
「好了,谈话结束了吗?你该不会觉得单凭你一己之力就能阻止我们吧?」
眼前与他对峙的是魔神阿耳戈斯。他抚摸著魔兽的头,对理人问道。
「确实也许可能是如此。」
不过。
「我只是尽我所能去做我能做到的事而已!」
海达尔和伊休安应该能把响子送回地球去吧?理人心想,既然如此,接下来就由自己对另一个难关上魔神阿耳戈斯发动攻击。
破魔圣剑发出咆哮,将巨大的狒狒劈成两半。再一个回马枪,把剑刺向正在附近的阿耳戈斯胸口。
「什么!」
「唔喔喔喔!」
顺势一直线地加速往洞穴底部飞去。
不久之后,连天空中的光线都照不进去,他进入了完完全全的黑暗。即使如此,理人还是没有停止加速。
「——嗯哼,确实很强。」
阿耳戈斯以被剑贯穿的姿态说著。
「很遗憾的,这次似乎又是我输了。哎呀,这下雨过天晴了。不过,这果然还是在命运的预测范围之内。你们就这样杀了我,把我封印之后,一定会再次出现破绽,我又会再度醒来。只要每隔一段时间,不管几次我都会再次苏醒。因为世界的设定就是如此,下次出现的勇者,得花上多少年的时间才会抵达我这里呢?」
他就只是开心地呵呵笑著。
理人以同样的姿势回答他:
「是啊,只要封印你,你也许就会再重新醒过来。不过,如果不封印你呢?」
「你说什么?」
「魔神阿耳戈斯。我是打算就这样一直和你持续往洞穴底部掉下去。一直掉下去,永无止尽地掉下去,只要去到底部之后,又会从天空中掉落下来,不断重复。就这样一辈子既不让你逃走,也不封印你,落入川流不息的女神的回圈。这么一来,你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也不会产生新的破绽,」
就连阿耳戈斯似乎也吃了一惊。
「啊?这种蠢事,只凭人类之身怎么可能做——」
或许他是想说怎么可能做得到吧。
不过,魔神也发现了。
唯一有办法做到这件事的方法。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惊愕。
「没想到你居然——用了『回忆庇护』!」
没错,魔神阿耳戈斯,我不会再让你为所欲为了。
还有,伊休安·特洛鲁,对不起。
虽然我们说了要一起活下去之类的话,看起来自己除了活著以外,其他的事似乎是办不到了。
「住手!你是不是疯了!」
得知真相的魔神开始躁动起来,理人使尽浑身的力量压制住他。此刻落下的速度依然持续提升,丝毫不见减缓。
洞穴底部是个看不见尽头的无垠深处。
* * *
「伊休安,请你一定要理解!这是理人的愿望!」
「海达尔,你放开我!我得去阻止那家伙才行!」
在海达尔使用飘浮魔法把伊休安带离洞穴的期间,伊休安一直被海达尔抱著,动弹不得。
抵达洞口之后,两只脚才终于踏到地面上。虽然伊休安立刻离开海达尔,想飞奔而出,但海达尔却挡在她的面前阻止她。
一直在抵达洞口之前,他已经了好几记伊休安的拳头。但是,海达尔丝毫不畏惧。带著脸上的瘀青,张开拿著魔杖的手。
「……我不会让你再往前一步的。」
「那家伙可是打算就这么和魔神阿耳戈斯同归于尽啊!」
你懂吗?他可是打算用伊休安的「回忆庇护」,重现六年前发生在伊休安身上的事啊!因为这么做的话,可以比封印更有效地限制阿耳戈斯的行动。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会让步。」
「海达尔!」
「我们的责任是把响子·路叶送回『地球』去。」
海达尔再次尖声喊著。
伊休安再也忍不住,跪了下去。这种结束的方式实在太勉强了。
「我们不能让他的觉悟变成泡影。」
「……可是,他说要跟我一起活下去的……!」
不是吗!你说过的!我们不是互相确认过彼此心意了吗!
为什么你要丢下我。
「理人……」
口中才喊出他的名字,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好想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自己可是还没有给过他任何回报啊!完全没有,不管是爱情或是对等的幸福都没有!她不希望理人就带著这唯一的思念离开。那种地方不可能会有幸福的。在那样漆黑又深不见底的洞穴里。
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有的。
「响子!」
但是欧兹马,也就是魔神居然从那个漆黑又深不见底的洞穴中飞了出来。
「响子,救我!响子!」
他遍体鳞伤地向空中的响子求救。
「勇者疯了。莫名其妙。再这样下去,我会求生不能、求死不——」
相川理人悄无声息地逼近了,正在如此诉说著的阿耳戈斯背后。
他将在战斗中已满布血迹圣剑刺向魔神,打算再次将他拖进洞穴深处。打死不愿的阿耳戈斯,以及穷追猛打的理人,这是一场壮烈拉距战。
「响子!」
如此场面,果然除了旁观之外还是束手无策。伊休安不管这些,站了起来。
如果要她尊重理人的觉悟,那么自己也只能选择一同坠落了。
「理人!你等我!我跟你一起走!」
就在这个时候。正当理人和阿耳戈斯即将展开近距离交战之时,又加入了一名少女介入其中。
「——咦?」
理人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破魔圣剑一同贯穿了从上空飞落的路叶响子,以及魔神阿耳戈斯二人。
* * *
(————)
在他想把剑抽出来时,却已为时以晚。
圣剑已经完全刺穿了响子及阿耳戈斯。
「路、路叶!」
紧接著,他看著眼前的响子口中冒出鲜血,差点松手放开圣剑,因为是在半空中,他勉勉强强才稳住身形。
——不要把剑拔出来比较好。保持现在这个状态,然后把他们带到地面上去。
圣剑也提出建议,理人说了句:「知、知道了。」急忙朝著洞外而去。
(路叶,为什么?)
事已至此,她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理人!」
一降落到地面之后,同样在洞外避难的伊休安,立刻飞奔过来。理人这边则是连同响子和阿耳戈斯纠缠在一起,倒向地面。
「理人,你没事吧——」
理人很想跟她说没事,却因为呼吸很乱而无法好好说出一句话。走近过来的海达尔看著眼前的惨况,说不出话来。理人再次看著眼前的状况,也是哑口无言。
(太惨了。)
从他们倒卧的地方开始,鲜血渐渐冒了出来。这是响子的血。而阿耳戈斯则已经奄奄一息。
「路叶,你为什么……」
理人不懂。她明明拥有最强的女神之石,却在此时袒护魔神?做出这种成为魔神盾牌的事?
如果是她,除了挺身而出以外,应该还有数不尽的方法可以阻止理人才对。
不过,响子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解答他的这个疑问。
「……我本来是……想帮你的……对不起啊。阿耳戈斯。我好像……已经不能……使用石头了。身体内部好热……空荡荡的……完全、使不出、力量……」
——不禁想喊叫出声。
仔细一看,本来应该戴著圣石戒指的右手已经变成黑色。特别是戴著戒指的手指根部的炭化非常严重。已经丝毫看不见金色的金属痕迹。
(路叶居然是在这种状态下使用力量的吗。)
炸开那个洞穴之后,其实光是飘浮在空中就已经用尽全力了,要再做些什么——如果想保护魔神,就只能赌上自己的身体了,她的力量已经用尽至如此程度。
「……海达尔,现在还可以继续越界仪式吗?」
「理人,可以的,没问题。不过,在这个状态下进行仪式,会连魔神也一起——」
一旦透过越界仪式把人送回地球,时间就会回溯至越界的那一剡。要让响子身上的伤回复到完好如初的样子,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说到魔神,状况已经是比响子还差的濒死状态。如果试图分开他们而把剑拔出来,已经身负重伤的响子也可能会一同香消玉殒。
「无所谓,就这样送她回去吧。只能这样了。」
现在以救响子的命为最优先。
听了这些话,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响子,不知道为什么却满足地笑了。
海达尔开始念起咒文。
「……我曾经想要改变众人的命运。」
响子以细如蚊蚋地声音说道。
「因为世界太大了,所以慈悲不够什么的。又或是魔神是让世界陷入混沌的人、勇者和勇者是不能结合之类的。」
「路叶,不要说太多话。」
「没关系,你听我说。」
水之精灵再次将附近一带的东西全卷了起来。
「吶,相川同学。」
「——路叶,什么事?」
「我喜欢你。」
水之精灵将响子和阿耳戈斯完全包覆在双臂之中,宛如一个柔软的茧。理人听完她最后一句话,点了点头。接著两个人的身影就从这个世界完完全全消失了。
* * *
战争结束的消息,缓慢地流传开来。
从一直与圣剪使徒进行人类对人类之间战争的威尔塔米亚骑士团开始,到一直专注于治疗伤者的医疗小队全都得到了这个消息。
「——欧兹马和响子一起……?」
「是啊,听说是把两个人一起送回了那个叫什么『地球』的地方。」
勉强活了下来的拜扬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了乌露丝拉。
乌露丝拉正和其他神官一起,把布条缠绕上伤兵的手臂。她抬头看向王宫之外。满布裂痕的窗户之外,晴朗得彷佛直到方才为止的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一样。
「结束了……是这样吗?」
另一方面,同一片晴空之下,哈谢姆·德拉和托托·哈尔涅拉也正抬头看著天空。
两人竭尽全力的抢救工作已宣告无效,就在刚刚,巴堤雅已经断气。
「……好安静啊……」
仅在剎那之间恢复了意识,呼唤弟弟的名字,并且向他道歉的这件事。握著手送她离开这个世界的这件事。不管哪一件都已深深刻划在哈谢姆心中。
哈谢姆默默流著眼泪,而托托的小手有些僵硬地搭上了他的手。在洒落的阳光之下,两个影子合为而一。
* * *
——相川同学,我喜欢你。
——啊啊,终于、终于告诉他了。
因疼痛感而逐渐远离的意识回复之后,眼前是一片渲染著晚霞之色的世界。
天空被太阳的光芒染成一片美丽的红色。她只看见了「一个」太阳。
(这……这里是……)
响子小心翼翼爬起来。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从绿色洋装变成了武藏野综合高中的制服。
被她丢在那个世界,以为再也不会穿上的西装外套和格纹迷你裙。
毫发无伤,身上也没有沾著任何血污。
本来戴在手上的戒指也不复存在。可以自由活动的五根手指,左手和右手都一样。
「……我回来了?」
响子突然听到一声细小的「喵」声。
仔细一看,有只小幼猫在响子脚边喵喵叫著,正在嗅著她学生鞋鞋跟的气味。
「咦?你这小家伙打哪来的?」
她急忙抱起小猫。
愣头愣脑,身上带著铁锈花纹的小猫,看起来连眼睛都还没有整个张开的样子。抱起它时,它也只是软弱地动了动手脚而已。
附近也没有看到像是母猫的身影。而且,看个仔细之后,响子发现这里也是她十分熟悉的校舍深处。
(我回来了。)
(原来如此。)
响子维持原来的姿势僵在当场,她刚刚抱起的小猫又喵了一声。
「抱、抱歉!没事吧?呃,这种时候要怎么办才好?猫用奶粉?猫罐头?应该还只能喝奶吧——」
她急急忙忙站了起来,朝著出入口奔了过去。
她跟父母说了在学校检到一只猫的事,结果父母嚷嚷著「怎么会去捡猫回来呢」,引起一阵骚动。不过,意外地父亲似乎曾经有养过猫的经验,在父亲的指示之下,她先帮猫准备了旧毛毯和猫用奶粉等物品。
虽然发生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骚动,不过她觉得父母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在没有吵架的情况下长时间对话。
现在,装著小猫的纸箱就放在响子桌上,小猫睡得正香甜。
响子看著关键的小猫,自言自语说道:
「……吶,你是魔神吧?」
魔神阿耳戈斯。温柔的理人把他和响子一起送到了这个世界。
是因为已经没有办法以原来的姿态维持自己的力量吗?还是光只是要变成小猫的模样就已经卯足全力了呢?
小猫依然熟睡著。熟睡——虽然是装出来的。
「……无所谓啦。就算你是魔神我也不会把你扫地出门的。」
你就是我的冒险证明。
异世界帕纳肯亚。女神帕纳帝雅所创造的川流不息的世界。高挂空中的两个太阳。
赫密塔特乾燥的空气。
帐篷外的星空。
以手打拍子和音乐,观众们的欢呼声。
一心向往恋爱、失败、又再闭始寻找新的希望。
(巴堤雅。)
我好担心你,希望你没事。
从家里的客厅传来爸妈的呼唤声。家人正在开会决定响子捡来的猫要叫什么名字。
响子曾经不理会他们,没想到过了一阵子又说出了一些惊天动地的话。
「啊啊,真是的,爸妈都好啰嗦啊!那个取名字的品味是怎么回事!我可是事先声明,猫猫丸或是艾卡德莉娜这两个名字我都反对!」
在她即将走出房间的时候,小猫又喵了一声。挣扎似的动动双脚,闭著双眼做出了万岁的姿势。
「阿耳戈斯或是欧兹马!除了这两个名字以外我都不要!我不会让步的!」
响子啪嗒啪嗒地奔出家中狭窄的走廊。
——然后,再来提到另一件让她惊讶的事。
「相川同学吗?」
就是响子虽然回到地球,却遍寻不著理人的身影这件事。
「是啊,我听说响子直到最后一刻都跟他在一起。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被理人班上那位圆脸的导师——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教世界史的长沼老师——叫了过去,还被盘问了一番。
他昨天没回家这件事,似乎引起一场不小的骚动。
「怎么会?时间不是会倒流——」
「时间?」
话说到这里,响子突然灵光一闪。
从异世界帕纳肯亚回来之后,时间会回溯到被召唤前的那一刻。理人是这么说的。然后,事实上响子回来的时间点,依惯例是在响子被卷入水中的上一秒——然后,那是个理人刚刚被拖进异世界的「下一秒」的世界。所以他才会不在这个世界里。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路叶?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没有,我没有特别想到什么。」
在明白这个情况之后,不管长沼到底有多么想知道真相,响子也只能说出这句话。
或许他这个人,对相川理人来说,勇者理人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里来。至少不会回到目前响子自己认知的这个世界里。
响子的异世界冒险故事,是古老传统的「离家——返家」类型的故事,但理人却不是如此。
「不过,老师,我想他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对于已成为童话故事的一分子的他,她只能为他写下这句话。
那就是,从今以后他们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