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章 渐渐扩散开来的,青空的颜色

  自从母亲打电话来,已经过了三天。

  从那之后,父母双方都没有任何联系,千星也没办法确定两人离婚协议的状况。

  就在某一天的中午。

  千星低头看著蒲公英色的盘子,两眼瞪成斗鸡眼,眉间皱成一团。

  盘子的边缘是锯齿状的,看起来就像真的蒲公英。光看这个盘子,真的可爱到令人会心一笑。

  只要盘子上没放著那些切细的绿色物体。

  更甚者,只要那些表面鲜艳光滑的绿色物体,不是名叫青椒的蔬菜就好。

  不,就算它叫做青椒,只要吃起来不像青椒也好。

  「千星小姐,您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吃下去啊。」

  虽然安藤太太这么说:

  「不,我会吃完的。」

  千星依旧表情坚决地回答。

  「至少让我煮一下如何呢?只要撒上柴鱼就能减轻苦味,会变得很好吃喔。或是放进番茄和培根之后,用橄榄油炒一下也不错。又或者是切碎揉进绞肉里面作美式肉饼,就吃不出青椒的口感跟味道了……您也不需要特地生吃自己不喜欢吃的食物啊。」

  三天前,千星忽然对安藤太太说,希望她之后每天都要在配菜中加入青椒。安藤太太至今还弄不清楚千星为什么这么做。

  第一天千星顺利吃下炖煮过的青椒,第二天的青椒镶肉也过关了,第三天则是加了茄子、青椒以及占地菇的和风义大利面。直到第四天,也就是今天,千星要挑战生的青椒。

  「如果上头没有青椒的味道,怎么能算得上是克服青椒呢?」

  于是千星便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沾上一点点义式沙拉酱的青椒丝,送进口中。

  吃起来果然还是很苦。

  虽然千星顿时呻吟了一声,但还是好好地嚼了嚼,吞了下去。

  再一口。

  又是一口。

  「千星小姐,您的脸色不太好喔。」

  「抱、抱歉……那么我就保持笑容好了。」

  千星扬起微笑,再次夹起青椒丝送入口中。并且保持笑容嚼著口中的青椒。

  吞下去之后,再次笑了笑。

  「……您也不需要一边笑著一边吃青椒啊……」

  安藤太太低声咕哝。

  看来这么做也行不通。

  (真困难呢。)

  不过只要能喜欢上青椒的味道,一定就能神情自若地吃下去吧。

  千星接到母亲电话的隔天早上,她从陆的手中接过报纸,同时也因为他的鼓励再次振作起来。从那之后,千星下了一个决心。

  她想变坚强。

  即使未来父母离了婚,她也能坚强地笑著度过。

  自己要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没错,就像小陆可以送报贴补家用,她也想变得和他一样。

  千星也拜托安藤太太,以后她不只是要自己收拾餐具,还想帮忙做家事。

  虽然安藤太太一开始说著:「不能让小姐做这种事!您帮我收拾餐具就很够了。」拒绝了她,不过──

  「我在东京的时候,父母都不愿意让我做家事。我是真的想学会生活的基本技能。」

  千星认真地拜托安藤太太。

  「真是拿您没办法。您可要好好做学校的作业啊。」

  于是安藤太太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而千星的目标,也包括了克服讨厌的食物。

  我要在这个夏天里吃得下青椒!

  千星再次瞪向盘中满满的青椒。

  蒲公英色的盘子配上翠绿的青椒,视觉上的确是一道美馔佳肴。千星只能一面用眼睛欣赏,一面一口接一口地嚼著青椒。

  最后,千星终于将最后一口青椒吞下去。

  「多谢招待。」

  她最后的微笑,才真的是打从心底露出笑容。

  安藤太太则是──

  「哎呀,里头装了整整三个青椒的分量耶。您真的全部吃完了呢。」

  她佩服地这么说道。

  而其他的菜单则是鸡肉蒸饭、香橙水菜香菇汤等等,每一道都非常美味。千星也有帮忙切蒸饭里的红萝卜和莲藕。

  千星也曾在学校的料理课上和同学们一起做菜,不过千星只有负责一些无聊的工作,像是削芋头的皮、筛粉、清洗用完的厨具和餐具等等。所以能有一位像安藤太太这样资深的帮佣一边教导她,一边自己切菜、调味,真的非常新鲜又有趣。

  若是爸爸妈妈离婚的话,至今的生活一定全都为之一变,甚至之后可能不会再有任何快乐的事物。千星明明是这么想的,不过──

  (小陆送报纸给我之后,我就变得很积极,安藤太太也教了我家事呢。)

  她的心中依旧塞满对陆的感谢,以及甜蜜无比的心情。

  隔天早上。

  千星一如往常地待在围篱入口附近等著陆。山顶微微显露光芒之时,陆骑著脚踏车到来。

  「早、早安。」

  千星走到信箱旁,低下头打招呼,陆则是略带羞涩地低了低头回应。

  「今天也是好天气呢。」

  「……嗯。」

  自从陆送报迟到的那一天之后,两人互相多了点问候。

  陆的态度相当冷淡,即使开了口,也只有短短几个字;千星则是紧张过度,吞吞吐吐的,马上就沉默下来。

  不过打从那一天起,确实能感受到两人之间起了某种变化。

  而且感受到这点的不只是千星,陆应该也察觉到了。

  即使陆的发言总是短暂又冷淡,他依旧回应了千星。而且偶尔陆看起来也想和千星说话。当他将报纸递给千星的时候,总是盯著千星的脸,接著又急忙移开视线。要骑脚踏车离去的时候,途中也会回头看向千星。

  每当千星与陆对上眼,她的心脏彷佛就要从口中跳出来,陆也惊得勾起眉头,马上转开了脸。

  (刚刚,小陆看向我了!)

  千星脑中一片空白,双颊烫得彷佛快融化脱落了。

  她脸红心跳地回到家中,快步登上阶梯。她将报纸摊开在地毯上,报纸的内容看起来似乎比平常还要来得甜蜜许多。

  她还想跟陆说更多的话。

  她想多瞭解陆一点。

  这样的心情日渐高涨。但是陆必须在固定的时间内送完报纸,千星也不能留住他太久。

  而今天她一如往常地,从陆的手中接过报纸后,正打算向他道谢。而就在此时──

  「……我看了、那篇小说。」

  陆依旧错开视线,低声说道。

  「咦?」

  千星心中一惊,回看了陆。而陆依旧挂著沉闷的表情:

  「……就是、报纸上连载的那篇……」

  陆该不会是因为千星说很期待那篇小说的后续,才提起兴趣看了小说吧?

  (哇啊──怎么办?)

  千星的脸颊顿时热烫了起来。陆记得千星说过的话,对那篇小说有了兴趣,还愿意告诉千星。千星实在太开心了。

  「故事很棒对不对?」

  她微笑地悄声说道。

  「……是啊。」

  陆低声回答后,含糊地丢下一句:「再见。」接著便用力踏上踏板离开,离去的速度比平常还要快。

  瘦弱的背影伴随著轮胎碾压泥土的声音,渐渐远去。

  千星此时想起今天还没对陆道谢,于是将报纸抱在胸口,大声地吶喊:

  「谢谢你送报纸来!」

  陆没有回头。千星也不知道她的声音究竟有没有传达到。

  (我明天也会等著你的。)

  千星再次抱紧报纸,心中带著满满的幸福,甜甜一笑,回到了家里。

  她踏著轻盈的脚步,一阶一阶地走上楼。

  她打开房门,跪坐在薄薄的地毯上,滩开略带余温的报纸,以及色彩缤纷的广告。

  然后她在报纸的旁边排放著剪贴簿、口红胶、剪刀以及签字笔。

  地板上彷佛绽放多采多姿的花朵们,千星光是看著这样的景象,就忍不住心中的兴奋。

  她阅读著报纸,世界也随之宽广了起来,令她起了各式各样的想像。

  以双眼、双耳以及肌肤,去体验那些未知的场所、未知的声音、未知的气氛,拓展自己的世界,获得新知。

  千星当然也见到令人哀伤、令人恐惧的事件。

  更看到了令人欣喜的报告,温馨的小故事,又或者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情报。

  人生谘询栏中,老师今天的回答依旧明快俐落;四格漫画也让人不禁一笑;连载小说的剧情,则是在描述总是吵架的两个人,终于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对方,温馨的发展令人心头一暖。

  「三郎先生和若子小姐能够好好相处,真是太好了。」

  千星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今早与陆的交流,双颊顿时一热。

  (小陆、也在看、同样的故事啊……)

  陆读了今天的章节,会有什么感想?千星如果也能主动把话题接下去就好了。不过千星可以好好对话吗?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呢?

  (虽然很想和小陆说更多话……应该……没办法吧……他和我不一样。毕竟小陆明明只是中学生而已,却已经在帮忙妈妈,每天早上送报纸,忙碌地工作……)

  她觉得这样的陆很伟大。

  同时也很羡慕陆。

  (小陆的妈妈一定很需要小陆……)

  千星有时候会想像陆的母亲与陆的生活。

  他们虽然不是大家庭,但一定是既安稳又温馨……互相需要,互相支持……他们的家里,一定充满著温和的气氛。

  「真好。」

  千星羡慕不已,忍不住喃喃自语。

  (如果小陆的家里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如果小陆过得很幸福的话,就好了……

  ◇◇◇

  陆实在不想见到母亲,所以送完报纸后,就直接到学校,一个人待在美术教室里画图。

  他在画布上涂上温和的夕阳色彩,同时脑中浮现了纯白缎带摇曳在空中,令人怜爱的模样,以及那头楚楚可怜的黑色长发。

  那位腼腆的女孩子,白皙的肌肤,娇小玲珑的身躯……

  母亲被男人拋弃之后,她归来的那个夜晚,哭泣不已的母亲攀附在陆的身上。

  ──笑一笑嘛。陆,为什么你都不笑呢?

  母亲这么摇著陆,责备著陆。陆的世界中,彷佛每个角落都充斥著黑暗,以及空虚。

  他一生都必须身处在这样的黑暗当中吗?

  自己只能置身其中,以这颗乾涸空洞的心活下去吗?

  这真的称得上「活著」吗?

  自己有理由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直到深夜快逼近凌晨时,母亲的情绪才终于平稳下来。她双手攀在陆的脖子上,睡得像孩子一样。陆也懒得拉开母亲,就这样靠在墙上,直到天明。

  当时再过不久就到了送报的时间,陆原本打算不睡觉的。没想到接近天亮的时候,陆还是不小心睡著了。

  等到陆醒过来,距离出门时间已经超过三十分钟以上。

  他完全迟到了!

  陆赶紧让母亲睡在地板上,盖上毛毯,只洗了洗脸就冲出公寓。

  他甚至忘记放钥匙在家里。

  反正陆就算放了钥匙,母亲也不会用。母亲不论在家或外出,家里的大门都是大开著的。即使母亲外出了,也没有小偷会闯进那么破旧的公寓偷东西。万一真的有小偷闯空门,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好偷的。

  陆骑著脚踏车,气喘吁吁地赶到派报社。

  ──陆,你来得太晚了!

  店长这么怒吼著。

  ──抱歉。

  陆一边道歉,一边将广告一张一张塞进每份刚印好的报纸里,整理完后放进脚踏车的篮子以及后座上。

  「小心别出车祸啊!你要是出事了,会给店里添麻烦的!」陆的身后传来店长的抱怨,接著他便使劲踏上踏板。

  他从以前到现在,一次都没有迟到过。

  陆还只是个中学生,这种穷乡僻野也没有别的地方愿意让他工作。所以他平常总是绷紧神经,小心翼翼地避免出差错,以防自己被辞退。

  刚开始,陆还曾经在百元商店里买了两个闹钟放著,不过他从来没让闹钟响过。

  他总是在钟响之前就自动醒过来,做好准备、则往派报社。然后收下报纸,送到每一间有订报的家里。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两年以上。

  但是陆竟然还是迟到了。他很不甘心,同时又想起母亲直到下次谈了恋爱之前,都会待在家里。他一想起这件事,胸口就一阵烦躁。

  要是母亲又质问他为什么不笑──

  陆光是想像母亲抱著自己,哭著要自己笑的样子,心中的烦躁更是剧增,彷佛有人狠狠抓伤了胸口似的。

  他忍不住恨起母亲的幼稚与迟钝。

  而自己竟然对唯一的血亲产生这种情感。这样的自己肯定已经崩溃了吧?或许自己已经没办法再跟任何人有所交流了。

  陆不曾想与谁有所连结。只有独自一人画著图的时候,才最能让他安心。

  但是自己的世界,就好像是报纸的版面一样,粗糙乾燥,充满著死气沉沉的灰色。即使他再怎么前进,依旧看不到尽头,让他再也走不下去。

  参杂愤怒的空虚充斥著陆的心头,他只能机械式地将报纸塞进一个个的信箱里。

  ──今天怎么比平常还慢?

  早起的老人这么对陆抱怨著,他只能低下头,低沉又含糊地道著歉。直到送报量过了一半左右,陆终于来到那位女孩的家里。

  四周围著围篱,古老又壮观的宅邸。

  每天早上,那女孩都腼腆地站在围篱外。而那一天她也在信箱旁边,不安地低著头。

  她或许是因为报纸没有送来,而感到失望。

  她究竟站在那里,注视著空荡荡的信箱,等了多久?

  正当陆的胸口一阵揪紧,女孩忽然抬起头。

  她见到陆骑著脚踏车渐渐靠近,楚楚可怜的黑眸睁得大大的。

  她看起来吓了一大跳,看来她是以为陆不会来了。

  女孩柔弱的双唇微微张开,双瞳瞪得越来越大,屏息注视著陆。

  陆一定让她等了很久。

  陆再次懊恼自己不小心迟到的事,从篮子里抽出报纸,递向女孩。

  而这时候的她,就像第一次从陆手上接过报纸那时一样,脸上满是惊讶,抬头望著陆。

  她一个劲注视著陆,陆也不自觉屏息,凝视著她小巧白皙的脸蛋。

  纤细的手臂缓缓伸出,洁白无瑕的小手从陆手上接过报纸的瞬间,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此时陆才注意到,女孩的双眼有些泛红。

  陆心中一惊。而就在此时,女孩的双颊与柔唇彷佛渐渐融化似的──乌黑的双瞳散发出清澈的光彩。

  她轻柔地绽放出满是幸福的微笑。那抹笑容恰似悄悄开在山上的花儿,带著一种不为人知的纯洁美感,在陆的眼前缓缓绽放开来。陆的心中充满悸动与惊讶,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她。

  陆不知道,为什么她能笑得如此开心?

  是因为她一直等著陆送报纸来吗?是因为她终于等到自己了?

  就只是区区如此小事!

  ──谢谢你。

  女孩一如往常,羞怯地低声道谢。但陆却能感受到,她的语气、声音都蕴含著非比寻常的喜悦与感谢。

  明明只是一份报纸而已!

  竟然能让她双眼发亮,染红了双颊,并且将陆递给她的那份粗糙灰白的纸堆,相当珍惜地抱进怀里,彷佛抱著什么宝物一样──

  这一刻,一股暖和的光芒照进陆原本空荡荡的内心,灰白无色的世界似乎顿时明亮了起来。

  因为女孩的那抹笑容。

  因为她非常珍惜地抱紧那份报纸。

  陆的世界彷佛被施了魔法似地──所有的景色,所有事物的意义,全都为之一变。

  一切都被她净化了,变得清澈无比。

  陆想一直待在这里,看著那张满是幸福的笑容,却又想立刻逃离她。他的心情自相矛盾,动摇不已。于是陆僵硬地低下头,踩上踏板,前往下一个送报地点。

  从那一天开始,别墅的女孩在陆的心中,变成一个特别的人。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特别。

  毕竟陆至今不曾像在意女孩这样去在意别人。但是那个女孩却又和学校的同班同学不同,陆觉得她很重要。

  他开始在意女孩眼中的自己,非常不希望自己粗鲁的言行让她感到不悦。

  每当陆送报到别墅的途中,心跳会稍微加速;当他看见那个红色的信箱,心跳就会漏了一拍;而他见到那女孩腼腆地站在信箱旁,呼吸更是几近停止,接著一股热流扩散在胸中。

  他想和她说更多的话。他想再多听一听她的声音。

  这些想法比以前更加强烈,彷佛马上就要脱口而出。陆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知所措,同时试著想和女孩聊天,试了很多次都宣告失败。而今天他们终于第一次有了像样的对话。

  ──……我看了、那篇小说。

  女孩「咦」了一声,吓了一跳。应该是因为自己说得太突然了。

  陆一时后悔又焦急,又再次低声说道:

  ──……就是、报纸上连载的那篇……

  陆总算挤出话语。而女孩露出困惑的表情,迟疑了些许之后:

  ──故事很棒对不对?

  她柔和地笑了。

  女孩的善解人意让陆胸口一热,同时也让他心跳加速,不自觉害羞了起来。接著又忽然像是被泼了桶冷水,心中感到一阵寂寞,便淡淡地低语一句「……是啊。」后,飞也似地踏著踏板离去。

  陆能和女孩说到话,明明觉得很开心,但是为什么自己却觉得寂寞呢?

  这一定是因为,自己读了女孩喜欢的小说,却没办法和她抱持同样的感想。

  那是在述说一个生长在战后日本老街里的大家庭,他们喧闹又温暖的日常生活。

  每个登场人物都是既单纯又贴心,会哭、会笑,忙碌地过著生活──

  这样普通又和平的故事,自己却只是用冷淡的眼神读著文字,彷佛在看一个遥远又虚幻的世界。

  不过这篇故事既然能让女孩露出温和的微笑,说出「故事很棒」这样的评语,想必女孩一定与这篇故事有所共鸣。:

  女孩一定也跟小说里一样,有著能够互相依偎的「家人」。

  (那女孩……和我不一样。她是个大小姐,是在都市的富裕人家里,从小备受宠爱地长大。)

  这件事实,令陆的内心逐渐冰冷下来。

  但同时,女孩却又深深地拯救了陆。她就是在那样温馨的家庭里长大,才会成长为能够将这份温暖分给他人的女孩。一想到这里,陆的胸口便紧紧揪在一起。

  ◇◇◇

  千星一惊,薄薄的隐形镜片便从千星的指尖落下,流进排水孔里。

  夜里。

  千星在洗手间里拿下隐形眼镜,以拇指和食指捏著镜片,再用自来水搓揉清洗。没想到在清洗的途中,却发生了惨剧。

  「呜唔……」

  千星失落地皱起脸,低头看著排水孔。

  她第一次戴隐形眼镜,是在中学二年级的春天。

  千星为了矫正散光,用的不是抛弃式的软性镜片,而是硬性镜片,早上戴上晚上就一定要拿下来。千星刚开始戴的时候,还会在排水孔上铺上专用的垫子,小心谨慎地洗著眼镜。在她习惯之后,就不会每次都铺上垫子。

  但千星之前就曾经不小心把隐形眼镜冲走一次。

  之后她虽然警惕自己了一阵子,看来现在又松懈了。

  千星再怎么盯著排水孔,冲走的隐形眼镜也不会就这样跳出来。

  于是她戴上眼镜,叹了口气。

  「又搞砸了……」

  竟然会再次犯同样的错,看来自己离独立自主的女性还差得远。又或者是该说服自己这是不可抗力,独立自主的女性也是会弄掉或是弄破隐形眼镜。

  千星百般无趣地胡思乱想,忽然惊觉了一件事。

  (明天早上该怎么办!)

  现在已经是晚上,不可能现在去做新的隐形眼镜。

  只要搭公车到市区,应该还找得到有在做隐形眼镜的眼镜店,但是最快也要明天开店之后才拿得到。

  千星的裸眼视力,左右眼都不到零点零四,要是不戴隐形眼镜,她连三十公分外的文字都看不清楚。

  不过要千星戴著眼镜去见陆,又觉得很丢脸。

  之前她有一次戴著眼镜,从二楼房间的窗户察看外头的状况,当时她刚好和陆对上眼,便急忙将窗帘拉上。那时候只有短短一瞬间,陆应该也看不清楚千星的模样。

  不过这次她戴眼镜的样子,陆一定会看得一清二楚。

  要让陆见到自己不同以往的样貌,可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而且我……根本不适合戴眼镜……我的眼镜还是黑框眼镜,看起来一点都不可爱……)

  千星现在突然后悔不已。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她应该去配一副镜框比较可爱的眼镜才对。

  千星戴起黑框眼镜,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窥视自己的样子。

  镜中回看自己的,是一个土里土气、没有半点魅力的女孩子。看起来就像出现在搞笑漫画里的那种,只会埋头念书的女风纪股长。

  「讨厌!」

  千星猛地皱起脸。

  她双手遮在眼镜上,捣住自己的双眼,蹲在洗脸台下呻吟著。

  「呜呜,这种丑女脸怎么能让小陆看见嘛!」

  ◇◇◇

  隔天早上──

  千星烦恼到最后一刻,决定只戴上右眼的隐形眼镜就出门。

  只要一只眼看得见,总会有办法的。

  千星就保持一只眼看得清楚,另一只眼视线模糊的状态准备出发。不过实际上,当她踏出一步,马上就一阵头晕,脚步不稳。

  她才走没几秒就觉得不舒服,瘫坐在玄关前。

  (再、再待在这里一下好了……)

  只要闭上眼,就还撑得过去。

  等陆快来的前一刻再走出门,走到信箱旁边,之后等著收下报纸就好了。

  这段时间很短,千星应该还能忍受这么点不舒服。

  不过千星瘫坐在玄关的时间,似乎比她预估的还要久。当千星打开玄关的大门时,陆已经骑著脚踏车来到信箱的旁边。

  (糟了!)

  千星心急地奔出去。

  此时视线忽然一阵摇晃,她的身体也跟著向前倾。

  千星明明是直直地向前跑,脚步却摇摇晃晃的,不听使唤。千星甚至心想闭著眼走可能还比较安全,不过她还是想就这样抵达信箱旁边。而就在此时──

  削瘦的手臂支撑住摇晃不已的躯体。

  陆接住了千星。

  他见到千星的脚步实在不稳,似乎是看不下去了,便离开脚踏车跑上前来。

  千星使劲地撞进坚硬的胸膛,甚至闻到了衬衫上沾满的汗水味。她顿时脑中一片混乱。

  (小、小陆扶著我……!小陆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小陆的味道──胸膛──)

  陆虽然外型瘦弱,但却很有力。

  他稳稳支撑著千星。

  「……既然你身体不舒服,就不用特地出来等了。」

  低沉的嗓音淡淡地这么说道。

  「不、不是,我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

  千星要是说出自己只是有一边眼睛没戴隐形眼镜,她就得详细说明至今发生的事了。

  而且她也说不出,自己是因为不想让陆见到戴著黑框眼镜的丑样,才这么走了出来。

  没错,她绝对、绝对说不出口。

  要是说了,陆搞不好会觉得自己是个虚荣的女孩子,因此轻视千星。

  千星光是想像那个画面,脸蛋瞬间热烫了起来。

  「你的脸很红,果然是感冒了吧?」

  「不是的。」

  千星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在陆的眼中,似乎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所以陆扶著千星,送她走到玄关前。

  然后再回去脚踏车上,拿了报纸给千星。

  「谢、谢谢你……」

  千星拿著报纸,害羞地低下头。

  「……没关系。」

  陆悄声低语道。他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便跑回脚踏车旁,踏上踏板离去。

  (给小陆添了大麻烦……)

  千星垂头丧气地走到洗手间,拿下右眼的隐形眼镜,洗乾净之后放回容器里,然后戴上眼镜。

  视野变得清晰,而镜中映著一名戴著黑框眼镜,神情沮丧的女孩子。

  千星垂著肩膀走回二楼的房间,摊开报纸。夹在报纸里的传单中,有一张眼镜店的促销传单,这间眼镜店似乎也在贩卖隐形眼镜。于是千星吃完早餐后,搭著公车前往市区。

  时间是早上,公车上塞满了人,不过千星还是有座位可坐。

  公车摇摇晃晃地经过田野与田埂,穿过恬静的乡间小路。三十分钟后,窗外终于出现了高楼大厦。

  公车停在一间百货公司前,门口还挂著「夏季大特卖!」的横幅。乘客几乎都在这站下了车。

  传单上的眼镜店就坐落在市区中心的大路上,千星马上就找到了。

  千星在店里做了视力检查,买了和冲走的隐形眼镜同厂牌的镜片。

  不过店家说这个厂牌的镜片刚好卖完了,至少要后天才拿得到镜片。

  「您要换成别的厂牌吗?」

  「嗯……」

  千星很想赶快拿到新的隐形眼镜。不过想到最后,还是现在用的牌子比较习惯。

  「后天再拿也没关系。」

  到了隔天。

  千星戴著黑框眼镜,坐立不安地待在庭院等著陆。

  昨天戴著单眼的隐形眼镜,走路摇摇晃晃的,还给陆添了麻烦。所以千星今天早上下定决心,戴上了眼镜。

  身上的衣服是千星很喜欢的白色洋装,但她还是很担心眼镜和衣服究竟搭不搭,整体看起来够不够调和。

  千星虽然担心,不过为了不错过陆的送报时间,她比以往还要早出门,待在围篱内侧闲晃。接著,陆骑著脚踏车渐渐接近家门。

  插图009

  千星的心脏忽然高声鼓噪。

  她稍稍皱起羞红的脸蛋,满怀期待地站在信箱前。

  陆一看向千星的脸,睁大了眼。

  千星的脸顿时更加发烫,腋下渗出汗水。

  陆比平常更是专注地凝视千星的脸庞,千星不禁感到手足无措。眼镜果然看起来很奇怪吗?

  千星忽然有冲动想对陆解释,自己只有今天和明天会戴著眼镜,后天就会戴回隐形眼镜了。

  陆直到看见千星满脸通红,这才发现自己看得太过头了,便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递出报纸。

  「谢谢你。」

  千星双手接过报纸,低头道谢。而陆则是:

  「不会。」

  他这么低语,然后低头回礼。

  然后再次看了看千星的眼镜,马上又移开视线,匆忙地离开了。

  今天他们什么话也没说到。

  千星失望地垂下了肩膀。

  千星上午做完剩下的作业,而下午的点心时间,她捏起冰在冷冻库的麝香葡萄。

  她把一颗颗冰得硬邦邦的绿色颗粒放在手掌上,顿时一阵凉意扩散开来。她轻轻滚了滚,剥下葡萄的外皮。

  把晶莹剔透的果实放进口中嚼碎,有著雪酪一般的清爽滋味,再加上果肉柔软的口感,吃起来非常奇妙。冰冻的果实留下略带刺激的凉意,在口中缓缓融化,也令千星感到愉快。

  「这样的吃法还真奇特呢。」

  安藤太太主动向千星搭话。

  「报纸上面有介绍过,说是把各种东西冰起来吃,意外的很好吃呢。」

  「那么冷冻库里的年轮蛋糕、红豆面包、奶油面包、哈密瓜面包、水果瑞士卷、巧克力牛角面包,还有棉花糖,全都是千星小姐放进去的吗?」

  「是啊。」

  千星双颊泛红,悄声答道。

  因为冰葡萄刚好正中千星的喜好,她就想试试看其他的食物,结果就把手边拿得到的东西全都用保鲜膜包起来,放进冷冻库里了。

  全部吃完应该要花上好一阵子。

  「简直像是小学生的暑假小实验呢。」

  安藤太太面露微笑地这么说。千星再次羞红了脸,缩起头假装要扶正眼镜。

  ◇◇◇

  到了隔天早上,千星戴著眼镜现身,陆依旧直盯著她瞧。

  「……」

  陆明明可以开口问千星戴眼镜的理由,但是他只是默默凝视著千星的眼镜附近,看得千星更加羞涩。

  这搞不好比穿著泳衣让人看还要害羞。

  「那、那个、今天……午后好像会下雨喔。」

  千星尖起嗓音,刻意不提眼镜的事。

  (我好像老是在说天气的事呢。)

  不过她本来就不知道该跟陆聊些什么,更别说是在这紧要关头了。

  而陆则是:

  「是啊。」

  淡淡地低语,将报纸递给千星之后便离开了。他在踏上踏板之前,再次仔细地瞧著千星的眼镜周围。

  「谢、谢谢你。」

  千星刻意深深地低下头,不想让陆继续看下去。不过千星一时低过头,眼镜滑了下来,她急忙单手压住眼镜。

  到了当天下午──

  (明天又可以戴回隐形眼镜了。)

  千星抚著胸口,搭公车前往市区。

  早上明明晴朗无比,不知何时开始,天空乌云密布。可能就像天气预报说的那样,会有落雷也说不定。

  (如果能在那之前回到家里就好了……)

  但是眼镜店里比想像中还要忙碌,让千星花了点时间。不过她还是顺利凑齐左右两眼的隐形眼镜,请店员帮忙戴上后,笑咪咪地搭上公车准备回家。

  当公车一开动,雨滴便一滴滴敲打在车窗上。

  (啊,开始下雨了……)

  一开始还只是滴滴答答的小雨,到后来雨势慢慢转强,雨滴啪哒啪哒地用力敲打车窗。千星不禁担心车窗会不会就这么被敲破,此时窗外忽然轰地闪过强光。

  「!」

  千星缩起身躯。

  打雷了!?

  下个瞬间,彷佛足以撕裂天空般的尖锐巨响传进千星耳间。

  (讨、讨厌。)

  千星很怕打雷。

  千星觉得天空闪著光的样子很漂亮,但是她受不了紧接而来的巨响。千星讨厌很多种声音,人们吵杂的声音、怒吼的声音、物品落下的声音、东西破碎的声音。其中千星又特别讨厌打雷时那种魄力十足的音量。

  千星在椅垫上缩起身体,摀住耳朵。

  即使如此,落雷时彷佛能贯穿大地的巨响,依旧传进她的耳中。

  千星光是在家里听见打雷声,就怕得不得了。而她现在待在公车里,更是怕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她想像著落雷伴随著激烈的声响,眩目的强光,击破公车车顶的画面,全身颤抖不已。

  听说雷电会落在金属上,而公车又全部都是金属制的。

  (千万不要落在这里啊。)

  千星在心中拚了命地祈祷。

  她现在的心情就彷佛坐在游乐园的云霄飞车上。每当窗外闪过那妖异的光芒,千星的身体便反射性地一震,紧接而来的巨响更是让她心跳加速。雨势更是逐渐增强,毫无保留地打在车窗上。

  已经过了几个公车站了?

  大雨与落雷不曾减弱。

  彷佛是被雷电追著跑一样。

  再过四站,千星就要下车了。

  虽然千星有带摺叠伞,但是她要是现在下了公车,根本没自信能在这种大雷雨中走回家。

  要是这样,她恐怕下不了公车,这也很令她困扰。

  (雨快点停嘛。)

  千星摀著耳朵,怯生生地望著窗外。此时一名男孩骑著脚踏车,奔驰在公车旁的模样忽然映入千星眼底。

  该不会是!

  男孩身上穿著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看起来像是学校的制服。

  (真的是小陆……!)

  公车碰到了红灯,停了下来。

  陆则是在公车旁使劲地骑著脚踏车,在灯号变换前的最后一刻冲过马路。

  他的头发和衬衫都被雨打得湿淋淋的,黏在细瘦的身躯上,看起来比平常削瘦,也更显得勇猛有力。他绷紧了脸,双眼尖锐地眯起,像是从正面挑战著这阵大雨,奋力地前进。

  红灯转为绿灯,公车再次驶动。

  千星原本摀著耳朵的手贴在车窗上,身躯前倾,拚命地想找出陆的身影。

  当她见到那副熟悉的背影时,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千星见到他沾满雨水的侧脸。他神情险峻,看起来非常有男子气概,千星不禁心中一阵鼓噪。陆在这样雷雨交加之中,伞也没撑就奋力向前进。千星为此感叹著,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要是千星打开车窗呼唤著陆,他听得见千星的声音吗?

  在这个瞬间,千星已经忘记讨厌的雷声。

  她心中满怀著冲动。就算雨滴淋湿了全身,雷电击中了身躯,她仍想不顾一切地奔向陆的身边。但是公车却立刻越过了陆。

  (小陆──)

  这一刻,她的心彷佛被千刀万剐似的。

  (希望小陆能平安回到家里。希望雨能早点停。希望雷不要打在小陆身上。希望小陆的脚踏车不会因为天雨路滑,发生车祸。)

  千星注视著湿透的车窗,拚了命地祈祷。

  当千星抵达公车站时,雷电已经逐渐远去,大雨也停了大半。

  (小陆已经回到家了吗……)

  千星想起陆在雨中瞪著前方,骑著脚踏车,险峻又剽焊的身影,千星的心底依旧刺痛不已。

  这份痛楚肯定是来自于自己的懦弱。陆很坚强,他能一个人穿梭在那样的大雨当中,相较之下自己却显得弱小许多,没办法与陆对等而立。

  没有铺上柏油的泥土路吸收了雨水,变成软软烂烂的泥泞,凉鞋以及裙襬都沾满了泥巴,看起来更显得悲哀。

  ◇◇◇

  (我想画那个女孩。)

  陆在雷电交加的雨势中,咬紧牙根骑著脚踏车,同时懊恼地想著别墅的女孩。

  今天,陆在学校的美术教室里,画了那女孩的画。

  他将素描本立在画架上,用炭笔细细描绘著女孩的身影。细长的黑发,白皙的肌肤,以及娇小的身躯。

  陆平常是不画人物画的。

  同班的凉加虽然常常凑过来这么说道:「你就以我为模特儿画看看嘛!」不过陆总是冷冷地忽略掉她,凉加便会愤怒地吼著:「小气!」

  ──反正你一定是因为画得太糟,才不想给人看吧!

  就算凉加再怎么激他,他还是一点都不想画凉加。

  不只是凉加,学校的每个女孩子也都一样。

  但是当陆在家里,用广告纸的背面画著村里的风景,或是在学校的美术教室里,面对著画布,脑中都会浮现著一个画面。早晨寒冷的空气中,那位腼腆害羞的女孩子站在红色的信箱旁,长发微微随风摇荡著。

  他想画,想画那细致的发丝,纤细的躯体,娇小玲珑的柔唇,水汪汪的眼瞳。

  这样的想法数次闪过陆的脑中。

  而当女孩第一次戴著眼镜等待陆的那一天,想画她的欲望便悄悄地成形了。

  女孩戴著大大的黑框眼镜,害羞染红了双颊。当陆见到这样的她,心中不知为何起了强烈的动摇。

  和平常不一样──

  光是这些微的不同,就让陆的心脏鼓噪不已。他直盯著女孩,甚至到了有点失礼的程度,女孩则是害羞地垂下视线。

  她的表情比平常更加成熟,更加可爱。陆想画下这张脸,这样的心情猛烈地涌上心头。

  陆送完报纸之后,在派报社换上制服,抵达学校之后,他将素描本立在画架上,专注地画著女孩的画。

  发型大概是这个样子。

  双唇、眉毛则是这个样子。

  眼镜深处的双眸带著圆润的光彩,显得有些腼腆、内向。

  女孩今早的样貌在陆的脑中一浮一沉,她若即若离的气息,令陆感到焦躁不安。

  陆完成之后,却不禁咬紧牙根。画中的女孩,比陆实际上看到的样子还要缺乏魅力。

  (她才不是这个样子!)

  那个女孩的眼神,应该更纯粹,嘴唇也更小、更柔软──

  (根本完全不一样!)

  结果陆画不出满意的成品,将画好的成品全部撕破了。

  于是到了今天早上,别墅的女孩再次戴上眼镜,站在信箱旁。

  没错,就是这张脸。陆再度怦然心动。

  果然真人看起来最好,要把这张脸牢牢刻在脑中才行。特别是眼镜那部分的平衡感,要好好看个清楚。

  陆眯起眼直盯著女孩瞧。不过似乎看得太过头,女孩可能误以为陆在瞪她,便尖起嗓音小声地说:「今天午后似乎会下雨喔。」

  不过陆根本没听进去。

  他急躁地将报纸送出去,然后使劲踩著踏板离开。一心只想赶快送完报纸到学校,今天一定要完成女孩的画。

  但是到最后,他还是从素描本上撕下了一页又一页的图画。

  不只如此,陆从学校回家的途中,忽然降下阵雨,天打雷劈。惨兮兮的烂天气,感觉就像是自己现在的心情。陆皱紧眉头,瞪著大雨,奋力骑著脚踏车。

  雷电闪烁了数次,轰然巨响随之而来。每当雷响贯穿耳朵之际,陆心中的焦急与烦躁更是熊熊燃起。

  (明明都那么努力看著她了,为什么还是画不好!)

  他在心底大吼。

  脑中的女孩,楚楚可怜,富含魅力。但一将她化为图画,就显得平凡,失去女孩原有的光彩。

  陆心浮气躁,想放声大喊。

  他明知道在雨中骑得太快很危险,却还是强行越过公车,在灯号转红的前一刻越过了交叉路口。

  无法顺利画出心中的美,这份愤怒逐渐转化成欲望,深深烧灼著陆。不论如何,他都想画好她。

  (该怎么样才能画出来?)

  女孩若是能站在自己眼前──或许能完美表现出她的魅力。

  该请她当模特儿吗?

  (不行。)

  他怎么能拜托别墅的大小姐做这种事?这个村子很小,一下就会传得众人皆知。他不能给女孩添麻烦。

  而且她这么害羞、内向,怎么可能会答应当模特儿。

  ◇◇◇

  隔天的天空,晴朗无云,是一望无际的蔚蓝青空。

  地面还有些湿润,绿草及藤蔓上还留著些许雨珠。

  千星昨天回家时,在村里的杂货店买了蓝色的雨靴,上头还有白色的水滴图样。她穿上雨靴,身上则是葡萄绿的T恤,配上深蓝色的过膝喇叭裙,在外头等待著陆。

  头发绑成两束马尾,垂在胸前。

  这样就算下了雨,也不怕衣服会喷上雨水或泥巴。当然她双眼也戴好隐形眼镜了。

  陆终于出现了。

  他的脸一如往常的冷淡,不过看起来没有受伤,也没有感冒。千星小小地松了口气。

  千星的双颊自然而然地扬起微笑。

  但是陆见到千星时,似乎吓了一大跳。千星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陆瞪大双眼,专注地看著千星。

  特别是眼睛周遭,他看了好一阵子。

  看起来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千星今天没有戴眼镜──是不是该跟陆说明一下?不过现在讲好像也有点晚。

  陆甚至忘记拿报纸,看著千星的脸看到出神。

  千星不禁胆怯了起来。

  「那、那个……」

  她怯生生地低语道。

  陆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从脚踏车的篮子里抽出报纸,递给千星。

  千星双手接过报纸,同时:

  「我、我的隐形眼镜不小心冲掉了,所以、所以拿到新的镜片之前,我才戴上眼镜的……」

  小小声地说道。

  对方明明没有开口问,自己却好像在找藉口一样,感觉非常、非常地丢脸。千星感觉脸红得快烧起来了。

  陆则是有些心不在焉:

  「啊,喔喔。」

  他这么回答道。

  这句「喔」,不知道是表示他理解了,还是只是随口应了句而已?

  千星有点想聊聊自己昨天打雷的时候,见到陆骑著脚踏车的事。不过留他太久,可能会害他送报迟到,又会给陆添麻烦。

  千星将留有余温的报纸抱在胸前:

  「谢谢你。」

  说完,接著低头道谢。

  「……」

  陆似乎低声说了些什么。但是在千星回问之前,他一如往常地微微低头回礼。

  不久后,陆要踏上脚踏车的踏板前──这次他微微低下头,用千星听得见的音量,悄声说道:

  「眼镜……还挺适合你的。」

  然后他移开视线,转眼间就跑得不见踪影。

  千星抱著报纸,在原地恍惚了一阵子。

  (……刚才、小陆、说了什么……?)

  千星的耳中,再次响起那冷淡低沉的嗓音。

  ──挺适合你……

  ──还挺适合你的。

  (适合、他是说眼镜吗……?那副黑框眼镜……!他说那副像风纪股长的丑眼镜,很适合我!)

  千星一阵混乱,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伤心。

  不过那个沉默是金的陆,是特地开口称赞千星。

  (也、也对,他称赞我了呢……)

  就算千星不喜欢戴著眼镜的自己,一向冷淡的陆却注意到千星的装扮(?),称赞她很适合。

  千星应该感到喜悦才是。

  疑惑散去之后,甘甜的心情涌上心头,甜得有如蜂蜜似的。千星穿著水滴雨靴的双脚猛地跳了起来。

  「好开心。」

  泥巴顿时喷得到处都是。

  但是──

  「小陆,我好高兴、好高兴喔!」

  千星依旧开心地跳来跳去,回到家中。

  这一天她不管是剪报,或是帮忙安藤太太做家事,都挂著满脸笑容。

  下午,千星帮忙安藤太太一起整理仓库。

  先在庭院铺上塑胶布,再从仓库搬出古老的壶、挂轴或书本,排在上头。

  「太阳出来之后,晒乾了泥土,真是太好了。」

  安藤太太这么说道。

  从仓库接二连三搬出来的物品中,看起来不像骨董,价值也不高。高价的东西在这个家的原屋主──诗织婆婆去世时,就有骨董美术商跑来买走了。

  剩下留在仓库里的东西,大部分都不怎么值钱。

  「虽然千星的父亲说,不必要的东西可以丢掉,不过还是没办法这么做。而且这些东西有没有必要,还是见仁见智呢。」

  安藤太太缓缓说道。这些话语,令千星心头一暖。

  这些物品当中,有一块天蓝色的布匹。

  千星将布摊开来,长宽都相当有分量,或许原本是打算用来缝制窗帘的。虽然颜色有些褪色,却也有另一番风味。

  (看起来就像是从夏天的天空剪下来的呢。)

  千星看著布匹看出神了。

  「我可以拿这块布吗?」

  她双眼发亮地问著安藤太太。

  今天早上的报纸上,刊登了夏季洋装的做法。上头的说明和食谱一样详细,千星还做得来。

  千星这么一说,安藤太太则是:

  「哎呀,要做手工的洋装啊。感觉真不错!」

  她眯起眼这么说道。

  「当然可以,这布随您想怎么用都可以,我记得这里还有缝纫机。」

  安藤太太回到仓库中。

  然后马上就走出来:

  「千星小姐,有了、有了。」

  她的手上还拿著手提式的缝纫机。

  千星还担心,万一是脚踩式的缝纫机该怎么办。这台缝纫机看起来型号老旧,但还是电动式的。安藤太太另外还找到了缝纫箱。

  箱子很大,箱外雕著花朵,拿起来相当沉重。打开箱盖,里头装著剪刀、针、尺,基本的东西应有尽有,还有拉炼和钮扣,丝线的种类也很丰富。

  这样一来,也不需要补充道具或材料了。

  (如果能在暑假结束前做完就好了。)

  千星想像著天蓝色的布匹变化成洋装,然后穿在自己身上,陶醉在幻想当中。

  (真想穿去给小陆看呢。)

  加油吧!

  千星把缝纫机、缝纫箱,以及天蓝色布匹搬进二楼的房间。

  不过搬著缝纫机上楼的时候,倒是有点辛苦。

  「呼──」

  缝纫箱、天蓝色布匹、缝纫机──千星将这些东西一字排开后,吐了口气,接著唇边轻轻扬起。

  千星打开素描本,看著今天刚贴上去的洋装做法。

  上头写著,就算没有版型也能做。

  千星将洋装做法那一页摊开,接著打开缝纫箱,再次确认里头的物品。

  箱子是三层式的,第二层塞满了线团和纽扣,难怪会那么重。第三层则是放了一叠毛毡和布块,不过布块的最下面似乎放著别的东西。

  (是书吗……?)

  千星拨开布块,拿出来的不是书,而是一本日记。日记外层套了书套,书套是手工缝制的,天蓝色的布底上还刺了纯白的花朵。千星翻开封面,蓝色墨水在页面上勾勒出日期与文字。

  (这该不会是、诗织婆婆的日记……?)

  千星看了看日期,这似乎是诗织婆婆十六岁时写的日记。

  (我不知道能不能看……)

  不能随便乱看别人的日记,她应该原封不动地放回缝纫箱里。

  不过诗织婆婆已经去世了。

  而且千星非常在意内容。

  千星一次也没见过诗织婆婆。诗织婆婆去世时虽然有举行丧礼,但是仪式是不公开的,所以千星也没办法参加。千星自从来到这个家里之后,忽然对这名女性产生了兴趣。诗织婆婆一个人独自生活在这么可爱的房子里,千星很想知道这样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村里的人都称她为仙女。明明是村中第一的美人,为什么没有结婚?

  她独自一人生活,会不会寂寞?

  她一个人,是过著什么样的生活?

  她是什么时候在书桌抽屉写下那段诗词?又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写下的?

  若是能了解年轻时的诗织,或许能循著线索,得知诗织婆婆之后的事。

  千星迟疑地再次打开盖上的日记封面,翻开泛黄的页面。

  诗织和千星一样,是就读女校。从她细致的文字中,可以看得出她的性格相当认真。她活泼地在日记中描写了学校的生活。

  诗织每天在生活中的体验、想法,几乎和千星相差无几。她会和朋友一起去赏花,或是讨论喜欢的书──里头还写著:「✕✕虽然这么说,但我其实是这么想的。」不过她最后还是说不出口,沮丧了一阵子──又或是打了蛋,发现里头有两颗蛋黄,感觉很开心。

  千星对诗织婆婆的生活感同身受,而同时:

  (为什么诗织婆婆只留下这本十六岁时写下的日记呢?)

  千星从日记里得知,诗织是手工艺社的社员。那么诗织应该是把这个缝纫箱放在身边──而且是放在每天都能看得到的地方。

  她竟然会把少女时代的日记放在里头。

  这一定不是偶然。

  十六岁时写的这本日记,对诗织来说一定相当特别。

  而千星继续读下去,便发现了原因。

  诗织十六岁的夏天,她恋爱了。

  对方是一位大学生,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从东京来到这个村里静养。诗织是在森林的沼泽边,认识了正在看书的他。之后两人又碰了几次面,渐渐的,他们相恋了。

  日记中的文字,一点一滴地描写著诗织对他的烦恼与心动,看得千星双颊发热,心脏跳个不停。

  雨天时,两人会共撑一把伞去散步。虽然她很担心会被人看到,担心得心脏都快停了。但是她仍然开心得不得了,脸和脑袋都烫得像是发烧一样,简直快昏倒了。

  诗织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找到他正在看的诗集,她一边看,心中一边小鹿乱撞。她把这本诗集借回家,在家里独自朗诵出声,心跳更是加速,酸涩又甜蜜的心情塞满了胸口。她为他在手帕上刺绣。当他收下那条手帕时,她是多么的幸福。

  感觉彷佛能飞上天似的。

  千星能体会这种心情。

  光是见到对方的身影,就会脸红心跳;光是听见对方的声音,就开心得快要停止呼吸,世界更是显得闪闪发亮。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沼泽边,诗织与他互订终身。

  他治好病之后,一定要回到东京去。但是他和诗织约好,他一定会再来见诗织。

  诗织是这么回答的:『我会为了你做一套新的洋装,一边做一边等著你。等到你来见我,我会穿上这套洋装迎接你。』

  但是日记上,并没有写到两人之后的事。

  日记就在这里,结束了。

  但是诗织婆婆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这个村子,也一直保持单身。由此可以得知,他并没有来迎接诗织婆婆……

  诗织婆婆究竟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等著他?千星一想到这里,胸口便一阵刺痛。

  (诗织到死前的那一刻,是否还是相信他、等著他呢……?)

  所以她才不结婚,一个人住在这个家里吗?

  千星只读这本日记,也得不出答案。

  这本日记里,只封存了那段闪闪发亮的恋情。

  诗织婆婆想用这块天蓝色的布匹,做出什么呢?

  ──我会为了你做一套新的洋装,一边做一边等著你。等到你来见我,我会穿上这套洋装迎接你。

  千星回想起这段文字,胸口揪得紧紧的,塞满了甜蜜与哀伤。

  诗织婆婆的心意并没有得到回应。

  但是这本日记里的情感,非常专注且纯粹,美得彷佛能把人吸进去。

  诗织婆婆把喜欢的诗词,写进了日记里。

  标题是──「他究竟是谁?」

  千星看到这个标题,马上就发现,这是写在抽屉里的那段诗词。

  这是一位俄罗斯诗人的作品,他还是「喀秋莎」、「灯火」这两首俄罗斯民谣的作词者。这些事,都是他告诉诗织婆婆的。

  诗织婆婆经常朗诵这首诗。只要朗诵这首诗,她就觉得能更接近他一点。

  千星也开口朗诵出声。

  「夕阳时分,有一位年轻人,

  经过我家门前。

  他向我看了看,

  一句话也没说。

  他究竟是谁?

  为何看著我?」

  「每当我走出家门散著步,

  他便跳起舞来唱起歌。

  每当我在木门边与他道别──

  他便转过身去,深深叹口气。

  他究竟是谁?

  为何而叹息?」

  千星张开柔唇,淡淡地叹息。稍纵即逝的气息中,蕴含著一丝甜蜜。她脑中的身影,不知何时从诗织婆婆的恋人,换成了陆。

  「他究竟是谁?」

  「艳阳因他而黯淡。」

  「他究竟是谁?」

  「寄来神秘的信件。」

  「他究竟是谁?」

  「我的心将要融化。」

  每当千星呢喃出一句诗词,脑中就会浮现那名削瘦的男孩。浮现他浅黑的肤色,他成熟的表情。

  (小陆究竟是谁呢?)

  当千星脚步不稳时,用强韧的手臂拥抱她的陆。

  在雷雨交加中,身穿学校制服,严肃地瞪著前方,骑著脚踏车的陆。

  当千星戴上眼镜时,专注地看著她的陆。

  千星想更认识陆。不只是身为派报生的他,单纯身为中学生的他──千星还想知道更多、更多不知道的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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