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外温度低于十度,但室内暖烘烘的。壁炉里的明亮炉火熊熊燃烧着,并时而传来劈哩啪啦的声响,火花随之扬起。魔法师只穿了一件黑色洋装,没有套上外套或毛衣。
遥斗今天又拿了一个回忆来典当。
「怎样的回忆?」
魔法师询问后,遥斗流利地开始说明。遥斗固定来这家当铺已经有两年的时间。如今已成了这里的老顾客之一。
「昨天啊,妈妈叫我去买东西,所以我去了超商。妈妈每次都会说:『你要走大马路去,不可以从公园穿过去喔。天色变暗时,公园可能会有危险分子出没。』可是,根本没有什么危险分子,而且走公园比较近。所以,我走了公园过去。反正不说就不会被发现。」
「是喔。」
魔法师一边附和,一边在编织。红色毛线编出三角形的编织物,不知道是要被当成披肩来用,还是要用来铺在地板上。既然会魔法,施一下魔法不是就可以瞬间编好吗?虽然脑中浮现这样的疑问,但遥斗决定继续说下去:
「可是,回程路上遇到了隔壁阿姨,阿姨还跟我说:『好乖喔,帮妈妈买东西啊?』当时我很正常地回了一声『嗯』,哪知道阿姨今天在妈妈面前提起这件事。她说:『你儿子好乖喔,会帮忙做事。我昨天在公园遇到他呢。!』再来会怎样你应该猜得到吧?气死我了。」
遥斗鼓起腮帮子说道。魔法师一边勤快地动着双手,一边说:
「又挨骂了啊?」
「每次都这样。为什么我帮忙去买东西,还要挨骂啊?哥哥他最贼了。他自从升上国中加入足球队后,就完全没有帮忙做过家事。可是妈妈连吭一声都没有。」
原本注视着毛线的魔法师忽然抬起头。银色波浪鬈发闪过一道光芒。
「先只针对回忆的部分总结给我听,哥哥的事情和今天的回忆无关吧?」
「嗯……」
遥斗心想,「干脆不要讲,回去算了。」每次只要有人骂遥斗,遥斗就会想要捂住耳朵,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不过,遥斗改变了念头。因为他想起最令他生气的人。
「结果妈妈说:『既然不听话,就暂时不准你吃冰。』每次去帮忙买东西回来,都可以吃一根冰棒当奖励,现在被取消了。而且不知道要取消到什么时候。虽然妈妈说取消到我会反省为止,但谁知道会到哪年哪月。」
「所以你想当掉这个回忆?」
「嗯。这么做是好事吧?这样就会少一个讨厌妈妈的回忆,对妈妈也比较好。嘿嘿。」
「是好事还是坏事不是由我来决定。」
听到魔法师这么说,遥斗发现自己其实是希望魔法师赞同这是好事。遥斗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并不认为这是好事。
「我可以付七百元。」
「啊!上次明明还有一千元。怎么愈来愈便宜?」
听到遥斗的抗议后,魔法师把毛线和钩针放在沙发上,起身去拿档案夹。
「没办法,都是类似的回忆,我都听腻了。」
「是喔。」
遥斗感到无趣地嘀咕道。那这样,下次再来时挑学校的事情来说好了。
「哎哟?下一个客人来了。她说要采访我呢。」
魔法师看向窗外说道。遥斗跑向窗户,掀开蕾丝窗帘。尽管遥斗凑到眼前,三只蜗牛一副完全没发现的模样,依旧勤快地打扫着。
她就是校刊社的社长啊,遥斗看着对方看得入迷。
大家都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她叫永泽里华,加入鲸崎国中的校刊社,今年秋天刚当上社长。为什么连小学三年级的遥斗也认识她呢?那是因为她向镇上所有小朋友发出了通知。有的人是收到Email,有的人是直接收到通知。两者的通知内容都一样:
首创先例!大胆直击!
即将采访ㄏㄨㄟˊ 一ˋ当铺的魔法师!
报导内容将刊载于鲸崎国中校刊!
请大家踊跃提出问题,
我会为大家直接向魔法师发问!
鲸崎国中二年级 永泽里华
后来,遥斗只提出一个问题,并请哥哥代为传达。
「请问魔法师几岁了?」
因为妈妈之前说过直接问女生的年龄很没礼貌,所以遥斗一直认为不可以问魔法师几岁。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帮忙问,遥斗当然很高兴。魔法师到底几岁了?两百岁左右?还是十万岁?几岁会死掉——?应该也要提这个问题的;遥斗一边感到遗憾,一边盯着永泽里华走来,并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
明明是放假天,永泽里华却穿着制服。深蓝色运动夹克、深蓝色毛衣、深蓝色百褶裙,加上白色圆领短衫。虽然全国各地都看得到像这样的制服,但这一带只有一所国中,所以不用担心会认错学校。
「你好。」
当遥斗察觉时,永泽里华已经来到玄关。大门只打开五公分左右的缝隙。永泽里华没有把门打得更开,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擅自走进来。
「请进。」
尽管魔法师如此说道,里华还是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于是遥斗跑了出去,把大门整个打开。
「欢迎。」
「咦?」
里华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遥斗,水汪汪的大眼睛变得更大了。里华的表情有些像在瞪人,遥斗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里华立即转动视线寻找魔法师,似乎对遥斗不感兴趣。
「我今天自己一个人来,请多多指教。我没想到会有其他人在,所以吓了一跳。」
「喔!他是刚好来典当东西。啊!我忘了。」
魔法师拿出桃红色长皮夹,用白皙细长的手指从里面掏出一枚五百元硬币,和两枚一百元硬币递给遥斗。
虽然已经错过时机,但遥斗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只桃红色皮夹表面有很多条歪七扭八的纹路,班上同学都说那一定是蛇皮,请问是真的吗?世上有粉红色的蛇吗?还是魔法师自己染的?
遥斗心想,「我不能就这样留在这里吗?」而在玄关原地踏步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后,她们会不会以为我已经回去?这样就可以躲在窗帘后面了。还是我可以和松鼠一起打扫房间吗?
然而——
「我想做一对一的采访。所以,掰掰啰。」
里华毫不留情地赶走遥斗。刚刚明明是遥斗为里华打开这扇门,现在却被赶了出来……
算了。
遥斗跑了出去。现在如果去滨海公园,应该随便就会遇到班上哪个同学
吧。采访开始前我还一直待在当铺呢;遥斗一边思考要如何炫耀,一边冲上漫长的阶梯。忽然间,遥斗停下脚步。
唔,万一妈妈她们看见报导会怎么想?她们会不会察觉到「原来就是魔法师搞的鬼」,遥斗才会经常失忆?会不会在学校引发后遗症?
不对,这是国中校刊,哥哥不会把校刊带回家,所以妈妈绝对不会有机会看到。
遥斗这么告诉自己后,继续爬石阶。强劲的海风吹了过来,微温的海风在背后推着遥斗向前行。
* * *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遥斗逐渐跑远。里华心想,「我是不是应该让他留下来比较好?」想着想着,遥斗的身影已消失不见,所以留或不留都太迟了。
毕竟里华从来没有一个人来过回忆当铺。说得更清楚一点,里华从来没有典当过回忆。她只陪朋友麻美来过,而且只是在旁边安静观看而已。那时里华毫不客气地看遍屋内每个角落,愈看愈觉得这是个怪地方。现在独自来到这里,发现这里不应该说是怪地方,应该说是「阴森」会更贴切。一直在窗边来来去去的蜗牛搞不好会突然变成巨大的蜗牛,一口把里华呑下肚。现在在眼前倒茶的松鼠,说不定在茶里下了毒。
还有,最可疑的是魔法师本人。这个魔法师的样貌一点也不像魔法师。里华想起挂在学校音乐教室里的欧洲知名作曲家画像。贝多芬、莫札特、海顿、韩德尔;他们每个人都被画成了蓝皮肤,平面感的画风也缺乏真实感。不过,这些画像散发出一种氛围,让人觉得如果在深夜打开音乐教室的门,可能会看见他们浮出来交谈或在室内走动,甚至弹起钢琴。
眼前的魔法师正好就和这些画像的感觉一样。虽然画像当中没有女性,但就算在海顿和贝多芬之间放上一张魔法师的画像,也不会觉得突兀。然后,到了半夜,魔法师就会轻飘飘地浮出来。
倒完红茶后,松鼠轻快地踩着小碎步离去。魔法师像接到交棒似地把毛线球放上架子,接着在摇椅上坐了下来。
里华发现坐在沙发上会陷得很深,视线也会变低,有种魔法师高高在上的感觉。
当然不能输给魔法师了。
里华迅速往前探出身子,让自己在沙发上坐直。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也只能硬着头皮进行了。大家都在等待这一期的校刊,等着看这场采访。
「我是永泽里华,是鲸崎国中的校刊社社长。」
里华把刚印制好的名片放在桌上。因为不想被魔法师看轻,里华特地为了这一天印制了名片。只是,她看不出来是否成功传达了意图。
魔法师只这么应了一声。
里华决定直接发问。她早就决定好第一个问题要问什么。
「你为什么会答应接受采访?」
「为什么要这么问?」
「大家都闹成了一团。因为大家一直认为ㄏㄨㄟˊ 一ˋ当铺是个秘密地方,不可以让大人知道,也觉得不可以问魔法师太多问题,所以听说有些小孩一直忍住不敢发问。可是,你现在却说想问什么就问什么,还说可以写成报导。而且,这样大人也会看到……」
魔法师只是轻笑一声,没有说任何话。于是,里华重复一遍说:
「你为什么愿意接受采访?」
「我一直以来都愿意啊。」
「咦?」
「可是,都没有人说要采访我,就这样而已。」
为了不让人看见自己失望的表情,里华翻起了笔记本。其实里华一直期待着可能会听到自己想听的话。
——我被你的热忱打动了。我有预感你一定会采访得很好,所以才答应了你——
「那么,我开始发问了。」
里华提出笔记本上的第一个问题。
「请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经营ㄏㄨㄟˊ 一ˋ当铺?」
「忘了耶……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大人们都不知道当铺的存在,也就是说,算是最近的事情啰?最久也不超过二十年。」
「没那回事喔。你忘了吗?过了二十岁以后,当抵押品的回忆会流当,在那同时,来过这里的记忆本身也会消失。」
对啊,我都忘了。或许是从来没有典当过回忆,所以明明听朋友说明过,却没有牢牢记住。
里华决定从不同角度切入。
「请问这世上大概有多少魔法师?」
「我忘了耶。」
魔法师偏着头说道。看见晃动的波浪鬈发,里华想起自己还是小学生时曾经向往过这种像少女漫画般的发型。不过,比起银发,还是金发比较好看。
「我从来没算过有多少同伴。」
「怎么会?」
里华表示不满的意见后,魔法师轻笑一声说:
「你也是吧。你也不知道地球上总共有多少人吧?」
被将了一军。的确,虽然知道全世界有六十亿以上的人口,但不可能知道确切数字。
「那请问距离最近的魔法师在哪一带呢?他在做什么?」
「忘了耶……这一带应该只有我吧。我是听说过更南方的海边有一个在经营什么工厂的魔法师。」
「啊?这样你不会很寂寞吗?你偶尔会去见对方吗?」
「见谁?」
「见想见的人啊!不是人,我是指魔法师同伴。」
魔法师露出了苦笑。不对,或许是里华觉得她在苦笑。魔法师其实只是偏了偏头而已。
「我从来没有想见某人的念头。」
「这是因为你和大家的感情不好吗?」
「没有啊。」
「像我上次得了感冒发高烧,所以请假请了一个礼拜。那时候我每天都很想念班上的同学,后来隔了一个礼拜再见到同学,就觉得很开心。」
里华一边说,脑海一边依序浮现班上同学的脸。可是,想到坐在斜后方的相泽雪成后,就想不起下一个同学,而一直停留在相泽雪成的脸。平常很少笑的雪成因为左膝盖受伤,而暂时退出足球队。里华在他的嘴边画上小小凹洞,硬是加上了酒窝。
不知不觉中,里华自己的嘴角似乎也上扬了起来。
「你怎么了?」
魔法师问道。关于雪成的事,里华只告诉过麻美。不过,魔法师又不是班上同学,甚至也根本不是人类,或许没必要隐瞒吧。想到这里,里华说:
「我想起请假那段时间特别想见的人。」
「是你喜欢的人?」
被魔法师这么一问,里华不禁感到惊慌失措。
「呃……不过,有一段时期我很讨厌他。」
「明明喜欢,却又很讨厌?」
里华把笔记本和笔放在桌上。她担心聊起雪成后,可能会忘了手上拿着东西而掉到地上。
「上国文课的时候,老师要我们阅读课本上提到的小说,然后大家一起讨论友情是什么。那时老师叫到我,所以我回答说:『就算过了五年、十年,我还是希望能够永远珍惜和班上同学的友情。』如果有人追问我真的这么认为吗?我可能会没什么信心,但我知道这是老师想听到的答案。再说,也没有人会在班上说真心话。我相信如果老师叫到其他同学,其他同学也会回答类似的答案。不过,他没有。」
「他怎么回答?」
「听到我的答案后,他哼了一声。老师就是因为听到声音,才会把他叫起来问说:『那你怎么想?』我因为被嘲笑觉得很不服气,所以也凶巴巴地瞪着他。可是,他根本不在意我的眼神,也不在意教室里的气氛。他说:『所谓友情,是一种结果而不是决心。过了五年、十年后,去到别的学校交到其他朋友是很正常的事。如果这样还能够持续联络,那或许是友情,但如果一开始就说要持续联络下去,明明连友情存不存在都不知道,却表现出友情深厚的样子,就太愚蠢了。』」
听到魔法师附和说:「是喔。」里华放宽心接着说道:
「我并不是认同了他的想法。而且,我也觉得他的想法太偏激。不过,他没有回答大家和我都知道的正确答案,而是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到了事后我才觉得这样的表现真的很酷,然后就愈来愈喜欢他。就算我没有因为感冒请假,光是周末放假不能见面,我也会很想很想见到他。」
里华发现话题偏向与采访完全无关的方向,所以硬是补上一句说:
「所以,我才会想请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像这样的对象。」
魔法师语调平淡地回答:
「我和同伴之间不会有『很想很想见到他』的心情。人类才会有这样的心情吧?」
「咦?是吗?」
「是啊。因为我们魔法师有永恒的生命,所以就算现在见不到,未来总有一天也会见到。你们人类之所以会有很想见到某人的想法,是因为知道有一天将永远无法见面。」
「咦……」
里华丝毫不愿意去思考有一天将永远无法见到相泽雪成这件事。为了不让这种事情发生,里华打算报考雪成想念的高中。
仿佛识破里华的想法似的,魔法师接着说道:
「尽管如此,你们总有一天还是会死去吧?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就算我在这个山崖下已经住了一万年,只要收起当铺到处去散步,还是会找到朋友。而且,因为随时能够再见面,所以也不会因为重逢而特别开心。或许应该说,不觉得有什么可贵吧。」
「可贵……」
到底可不可贵,里华也不是很懂。每天面对家人、老师或朋友时,里华不可能抱着「对方总有一天会死去而再也无法见面」的想法和他们互动。
「魔法师绝对不会死吗?」
有可能绝对不会死吗?
「对啊。」
「那你现在几岁?请问你什么时候出生的?」
「不知道。魔法师一族诞生的瞬间或许存在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谁也不记得了。」
「魔法师真的可以长生不死啊?有点羡慕。」
「会吗?」
魔法师偏着头说道。
「那么……魔法师现在散落在世界各地吗?」
「世界……你说的世界是指这个地球上吗?如果是,那就没有。我们也有同伴在宇宙的星球旅行。我们魔法师一族不管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不,就算没有做任何事情也不会怎样。就算不吃不喝、不睡觉,也能够永远地活下去。」
「不吃不喝也可以?真的吗?」
「真的啊。」
里华一边努力靠意志力控制自己不抬起下巴,以免做出挑衅的行为,一边询问: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开当铺赚钱呢?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根本不需要开店吧?」
里华有一种驳斥了对方的成就感。即使没有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可能也已散发出打倒对方的傲气。然而,魔法师没有要退缩的意思。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说:
「因为很无聊。」
「无聊?」
「如果没有事情可做,只是晃来晃去到处散步,会慢慢觉得厌烦。所以,我起了一个念头。我在想,如果自己也参与人类世界,不知道会怎样?想到要掌握金钱价值和人类互动,就让我心惊胆跳。」
「心惊胆跳?」
「是啊。对我来说,要给对方一亿元很容易,但如果我做错了这件事,孩子们应该会吓到晕过去吧?」
「应该会吧……」
「要学习怎么拿捏,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是喔。」
「你看喔,你有没有养过猫?」
「有啊,它叫咪可。」
「咪可很好玩吧?有时候会用喉咙发出怪声,有时候晚上会两眼发亮地跳来跳去。观察到这些举动后,会觉得猫和人类不同,所以很有趣。我想,我也是一样的心情。」
魔法师是想表达人类和猫咪属于同等级的意思吗?还是她想惹火我?虽然这些疑问浮上了心头,但里华硬是压了回去,开始确认笔记本的内容。
虽然收集了很多问题,但大多是「几岁?」或「家人住在哪里?」之类的内容。就魔法师刚刚回答的感觉,就算丢出再多这类问题,恐怕也得不到有帮助的答案。
里华目不转睛地从魔法师看似头巾的帽子到脚尖望了一遍,然后决定丢出自己想问的问题。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特别取名字,叫我魔法师就好了。」
「可是,你一点也不像魔法师啊。一般来说,魔法师都是鹰勾鼻、声音沙哑、驼背,然后披着黑色披风、手拿拐杖。」
「果然是这种印象喔。这点我也知道,只是……」
魔法师的脸上浮现微笑。里华不知道该怎么接续话题而沉默不语,魔法师抢先开口说:
「一开始我也曾经配合过。为了配合大家对魔法师所抱持的印象,我不但变成鹰勾鼻、发出沙哑声音,还弄成驼背。你知道的,只要有那意愿,魔法师想怎样就能怎样。不论想变身成什么,都难不倒我们。」
「你现在可以马上变身吗?」
里华询问后,又急忙补上一句说:
「我的意思不是要你现在马上变身。」
如果在这种地方突然冒出一团烟雾,然后看见声音沙哑的老太婆走出来,里华可能会吓得腿软。
「可以马上变身啊。不过,我不想这么做。变成人类想像出来的模样太无趣了。每天都要披着黑色披风无聊死了。」
「呃……我怎么愈听愈糊涂了。那不是人类想像出来的模样,而是魔法师本来就都长那个样子。以前的人看到过那样子的魔法师,才会一直流传到现在,不是吗?」
「喔,关于看到的地点,正确来说呢……」
魔法师站起身子,从墙上的架子抽出一本地图。里华猜想那可能是魔界的秘密地图,但后来发现只是人类绘制出来的一般世界地图。
「是在这一带。」
魔法师翻开第十四页的北欧三国地图,指着最右边的国家说道。
「听说我们住在这里的同伴被人类看见了。不过,那已经是一千年以前的事情了。」
「咦?」
「同样是魔法师,会的魔法也有分很多种等级。那位同伴的魔法似乎不太灵光。不过,已经过了一千年,或许现在比较进步了吧。总之,那位魔法师想要变成人类的模样,结果不小心弄得眼窝下陷、脸上爬满皱纹,声音还很沙哑。还有,服装也变成黑嘛嘛的长袍配上黑色披风,还有黑色帽子。他心想算了没关系,就直接以这副模样在人类世界现身,然后说自己是个魔法师。后来,看见他的人类把他写成各式各样的童话和传说,一直流传到现在。」
「是喔。也就是说,我们所知道的魔法师只是众多魔法师当中的一个而已啰?」
「没错。」
「那么,如果当初看到的是一个高个子、身材削瘦、戴着大礼帽的男性,我们就会以为那就是魔法师的模样?」
「应该会吧。」
「是喔……」
意外的收获。这样或许可以不写揭穿魔法师隐私的八卦报导,改成「我们认知的魔法师与事实相差多少?」的耸动标题。只是,这样不知道算不算是社会新闻?想到这里,里华不禁加快了动笔的速度。
很好,就照这样的感觉直捣核心。里华并不打算让自己的报导仅止于单纯的「魔法师介绍」。
「你为什么只跟小孩子做生意呢?你是不是施了魔法,让大人看不见这间当铺?如果是要做金钱和回忆的交易,应该以大人为对象比较好吧?」
「会吗?大人会自己赚钱吧?会因为不知道怎么赚钱而伤脑筋的,应该是小孩子吧。」
或许魔法师说的很正确。里华差点就要点头赞同,但立刻告诉自己「现在不是被收买的时候」,并握紧左手拳头用力顶住大腿,让自己加把劲。
「可是,提供金钱,但相对地拿走回忆,这样不会太残忍了吗?」
「残忍……?」
「是啊,如果小孩子因为缺钱而伤脑筋,直接给钱不就好了?」
「不会吧,你这么说是真心的吗?」
「我可是用了自己的方式做过研究。如果直接给钱,对小孩子的教育不大好。还是要有代价比较好。因为付出劳力,所以拿到现金当奖励。因为卖了家里的旧书,所以拿到钱。不是应该这样才对吗?所以,我才决定也要向小朋友收东西。」
「可是,收走回忆太过分了吧。我认识刚刚那个小男孩的妈妈耶——」
里华说谎。她和遥斗是第一次见面。所以,万一魔法师询问:「那你说说看他叫什么名字啊?」里华就会露出马脚。但是,魔法师似乎没有要询问的意思,所以里华继续说下去。里华知道身为一个记者不应该说谎。不过,正确来说,这不是在说谎,而是在「套话」。对方不是人类,而是魔法师,耍这么一点心机应该不为过吧。里华这么说服自己后,接着说道:
「他妈妈很担心呢。担心他的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妈妈还跟附近的妈妈和学校老师讨论过,说担心他是不是在公园跌倒,所以头部受到重击。」
「如果是这样,遥斗自己应该会察觉差不多快被发现了吧。然后,他就不会再来这里。」
里华一边心想「那个小男孩叫遥斗啊」,一边反驳说:
「还是小学生的小小孩不会察觉这种事情的。」
「我懂了,你讨厌我开ㄏㄨㄟˊ 一ˋ当铺吧?」
里华发现魔法师的眼珠化成深不见底的深邃琉璃色,不禁垂下眼帘说:
「也不是讨厌……」
然后,里华轻轻捏了一下大腿。如果现在退缩,就失去跑这一趟的意义了。
「我不是讨厌。只是,对镇上的小朋友来说,这间当铺的存在被说成像救难小屋一样,还受到如英雄般的看待,但是我并不这么认为。我想表达的意思不过如此而已。」
或许不是在表示认同,但魔法师用力点了一下头。里华发现魔法师是在催促她说下去,于是豁出去地说:
「我认为回忆不是任何人的东西,而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小小孩不会太慎重考虑这一点,觉得只要拿得到钱就好,才会很爽快地卖掉回忆——」
「他们不是在卖回忆喔。」
「就算不是真的在卖回忆,还是会有很多小朋友这么认为。」
「我每次都会详细说明喔。我会告诉他们只要在满二十岁以前来还钱,回忆就不会流当,我也会确实退还回忆。我这里和真正的当铺不一样,我不会加收利息。只要还给我典当时的金额,我就会退还回忆。」
「可是……」
「反而应该说有些微不足道的回忆如果自己保留着,很快就会忘记,但我会收进档案夹里好好保存。他们来赎回回忆时,搞不好还会感动地说:『哇!原来我有过这样的回忆啊。』」
「这——」
「不过,一百个人当中只有一、两人会来赎回。」
「咦?」
「回忆没了就没了,又不会因为这样就不能生活。就算被周遭的人发现没有回忆,对方也只会说:『你已经不记得了啊?』然后就结束话题。如果是这样,就没有理由特地要来赎回回忆吧。也就是说,对人类而言,回忆其实没那么重要。」
「你都怎么处理满二十岁的人的回忆?丢掉吗?」
「我不会丢掉回忆。我会保留在档案夹里。有时候也会回头看看那些回忆。如果连我都不看,那些回忆一辈子也不会再被想起。」
「档案夹累积太多的时候呢?收集到无数的回忆后,书架一下子就会爆满吧?这么一来,应该会一点一点地丢掉吧?」
面对里华硬是要问到底的态度,魔法师缓缓地摇了好几次头。
「我会把它们沉到海底。」
「什么?」
「我会把书架上满出来的回忆,一个一个变成海星,让它们沉睡在这片海岸。」
「那这一带不就会看见海星到处爬来爬去,把生态都搞乱了?」
「不会的,那些是我做出来的海星啊。它们不会吃东西,只会一直在海底沉睡,然后愈变愈小,最后变成星星形状的砂粒。」
「这……这样啊。」
里华说不过魔法师,也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对策可抵抗。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把回忆当抵押品好像不大对。」
里华只能够这样发表笼统的意见。里华看向窗边,刚刚还在做家事的松鼠,现在正枕着自己的尾巴睡午觉。窗外可以看见海浪撞上岩礁而溅起浪花。
好像不大对……这什么烂说法啊,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亏你还是校刊社、亏你还是校刊社——
里华不禁觉得阵阵袭来的海浪如此数落着她。
* * *
「我觉得,这个很有趣。我之前都不知道你有这方面的才华。」
担任校刊社顾问的赤冢老师,像在喃喃自语似地说道。斜阳照进放学后的国文科准备室,不论是黑色电脑、奶油色窗帘还是咖啡色书架,通通像被包上了一层橘色薄纱。
里华站在老师身边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即使已进入秋季,赤冢老师还是每天只穿着一件衬衫上班。每次在社团时间见到老师,里华总会吐槽说:「外面枫叶都快红了耶。老师,只有你还停留在夏天。这样好吗?」不过,今天的里华为了要分析老师的语气,已经没有余力吐槽了。
觉得很有趣、有才华;明明是如此正面的话,语调却像持续走了好几公里的田间小路似的欠缺抑扬顿挫。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老师重新拿起放在书桌上的原稿,翻阅了起来。如果换算成四百字原稿用纸,那三张A4的原稿差不多有九张稿纸。里华在家里用电脑聚精会神地敲打键盘,然后再把档案带到学校,利用午休时间到社团教室列印出来。列印原稿时,麻美和其他同班同学刚好看见,还打包票地说:「这太强了!远远超出期待!」
看见老师一直沉默不语,里华按捺不住地说:
「其实我拍了照片,但没有照出来。」
老师抬起了头,然后把浏海往后梳。那举动像是要盖住变得稀疏的头顶。不论是稀疏的毛发、老师的脸,甚至眼珠子,都是一片橘色。
「嗯……?拍了照片?」
「是的。我用数位相机拍了十张左右。拍了招牌和当铺外面。其实那天我请魔法师站在招牌前面,拍了两张照片。事后我想把照片叫出来看,结果发现所有档案都不见了。不过,也不能怪魔法师啦。魔法师肯定是觉得不能让大人看见她,所以施了魔法让档案不见。」
「嗯,很彻底喔。」
「我也这么觉得。如果没有这么彻底的话,或许魔法师就无法在人类世界停留太久吧。我想这会是一篇轰动社会的新闻。如果知道魔法师和大家持有的印象不同,还长得像一个外国贵妇,大人们也会大吃一惊吧。对了,干脆画插图好了——」
「不对、不对、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师摊开手心做出阻止里华的手势后,接着说道:
「我刚刚说的『很彻底』,不是在说魔法师,而是在说你的世界观。」
「我的世界观?」
「一个国中生能够把故事编造得如此彻底,我觉得很独特。」
「啊?」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也就是……这点实在太理所当然了,理所当然到我都忘了告诉你……」
「什么?」
「所谓的新闻报导,是要写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唔!」
里华说不出话来。里华用拳头拍打着胸口,像是要把卡在喉咙里的食物拍下去似的。
「意思是说,老师,你觉得我写的是骗人的?」
「我不觉得你是在骗人。我觉得这故事写得很好。」
「这不是故事,是真的。」
「你的幻想症这么严重啊。」
「你一定是想像力太丰富了。你是不是搞混了?误以为小说、漫画、电视连续剧或电影里的情节在自己周遭真实发生着?不对,我不应该用搞混来形容。比起自己在现实中的生活,宁愿选择进入幻想的世界;你应该及早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倾向比较好。你想想看,明年你就要升上三年级准备应考了,对吧?你要知道入学考试考的国文不能用想像的,而是要以现实来作答。」
里华想到解围的好办法。
「请老师也问问看其他社员。可以问麻美或美乃里。」「咦?」
「中午我在社团教室列印这个时,她们也在场。我让她们看了原稿。」
「这样啊……结果呢?」
「她们说很厉害、很有趣。还说写了很多她们不知道的事情。当然了,她们几个也都见过魔法师。而且,我第一次会去ㄏㄨㄟˊ 一ˋ当铺,还是因为陪麻美去典当回忆。」
「虽然我只有把原稿给二年级的同学看,但一年级的学弟妹和三年级的学长姊也都知道我要去采访。请老师找个学生来问看看。我要做采访的传言四处散播,不然老师也可以找你班上的学生来问问看。」
坐着的赤冢老师正要伸出手时,改变了想法。他似乎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要站起来比较好。老师忽然站起来,拍了几下里华的肩膀。这种态度根本就像一个优秀教师在安抚天真学生。幸好老师的手没有一直放在里华的肩膀上,否则里华肯定会生气得耸肩挥开老师的手。
「向他人确认。嗯,正确的观念。在新闻记者的世界里,这种行为叫作求证。听到某消息后,为了得知是不是事实而做求证。再怎样老师也勉强算是校刊社的顾问,我当然做过求证。不过,这并不表示我认为这故事是事实。我只是想确认有没有哪家当铺会让人联想到这家当铺,或有没有老头子在镇上徘徊,自以为很好玩地在吹嘘这类故事。」
不管里华怎么说,老师的脑袋似乎完全认定「这是虚构故事」。里华沉默不语地等待老师继续说下去。
「所以,就结论而言,算是如了你的愿。我刚刚把二年级的三个社员全叫来问过话。美乃里、佐奈江,还有麻美。」
「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我希望老师也能听听大家怎么说。」
她们三人其实也迫切渴望一起去采访,但因为考虑到太多人去拜访会让魔法师起戒心,所以里华阻止了她们。不过,也有一部分是因为,里华想要独占独家新闻。
「我有好好听大家说话。」
「大家怎么说?」
「三个人都说没听过有这种事情。」
「等一下,怎么可能!不可能!」
赤冢老师的脖子像用橡胶做成似的,弹性十足地左右摇摆了好几次。
里华一边想像自己掐住老师脖子不停前后晃动的模样,一边继续说道:「可是,虽然是我去做采访,但事前在整理问题时,她们三个都帮过忙。还有,如我刚刚所说,她们也看过写好的稿子——」
「原来你这样想啊。你希望她们三个也在你编织的梦里出现,对吧?」
「拜托不要说成像小说里登场的人物一样!」
「不是啊,她们说根本是第一次听到这次的特刊要以魔法师为专题。」
「什、什么跟什么——」
「永泽,如果是因为当社长让你觉得压力太大,可以换其他人当啊。这不是什么名誉会受损的事情。我听我弟说过,他说真正的新闻记者当中,甚至有人会说:『不用升官也没关系,我想要在新闻现场当一辈子的记者。」然后向公司提出要求。」
老师的弟弟在东京当新闻记者。这关我什么事?我现在根本不想听老师弟弟的故事。
「我要退出。」
当里华察觉时,这句话已脱口而出。
「退出?你是说不当社长?」
看见老师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里华抬起下巴说:
「不!我要退出校刊社。」
「咦?可是,下星期不是有和其他学校的交流会吗?那活动不是以你这个社长为中心在做筹备吗?」
「有幻想症的社长还是不要去参加和其他学校的交流会比较好。」
里华从老师桌上抢走列印出来的原稿。
「啊!永泽,你不要往坏的方向去想啊。我不是在嘲笑你的幻想症。我只是有点担心——」
里华没有听完老师的话,就关上国文科准备室的门。社团教室!先去社团教室!我要逼问大家到底是怎么回事。麻美、美乃里、佐奈江,你们几个是觉得我独占了功劳,所以故意刁难我吗?
里华想要快步行走,但似乎因为太激动而无法顺利动作,最后变成了小跳步。不是这样的吧;里华这么想而停下脚步时,后方传来声音。
「永泽。」
咦?里华回过头看,发现是班上坐在她斜后方座位的相泽雪成。沉默寡言的雪成竟然会主动攀谈,如果是在平常,这是足以写在日记第一行的重大事件。但是,这样的事件并不足以一扫里华的激愤情绪。
「什么事?我现在有急事。」
说着,里华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里?」
「社团教室。」
「如果你是要找麻美她们,她们已经离开了。」
「咦?」
里华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转过身。雪成该不会也是「那几个家伙」的同伴吧?
「她们来拜托我。」
「拜托什么?」
「拜托我帮她们向你说明为什么跟老师说『不知情』。」
里华的不耐烦情绪上升到顶点,只能发泄在眼前的雪成身上。
「为什么校刊社的事情要由相泽同学来插手?这跟你无关吧?你是足球队的,并不是相关人士吧?还是,你该不会和麻美在交往吧?你想以男朋友身分来表示意见,是不是?」
「不是……重点是……」
「说啊!」
「到顶楼去说好了。有人在看。」
「咦?」
里华这时才察觉到走廊角落里,有两名看似一年级的女同学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还有,国文科准备室的门微微开启,赤冢老师探出头在看。老师似乎是想走出来又犹豫了一会没有出来。
里华板着脸爬阶梯。
这所学校的学生之间有一个默契,也就是只有二年级以上的学生才能够自由进出顶楼。还有,顶楼角落有一间小仓库,小仓库后面是班级风云人物、作风大胆的男女生约会的地点。虽然大家都可以自由进出那里,但必须遵守「即使看见激情动作,也不能大呼小叫」的约定。也就是说,还是不要接近那里比较安全。
基于这样的考量,里华和相泽雪成占据了视野辽阔的西侧顶楼,并让身体倚在栅栏上。以这几天来说,今天风和日丽、气温偏高,穿过栅栏吹来的风掀起运动夹克的下摆,感觉很舒服。比起走廊,果然还是在顶楼和雪成说话比较好。雪成的浏海随风摇曳,看着看着,里华不禁觉得自己是在风大的展望台约会。在这时刻或许能够心平气和地聆听社员们的背叛始末……虽然里华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但终究是不可能的事情。里华低声询问:
「所以呢?你要说什么?」
「我没有和人在交往。」
「啊?」
「我是在回答你刚刚的问题。」
「你不是问我『该不会和麻美在交往吧?』」
「喔,嗯……」
原来相泽没有女朋友啊。
「是麻美自己跑过来拜托我的。她说:『我如果直接跟里华解释会愈讲愈复杂。』她说女生很容易情绪化,没办法好好说话。所以,麻美好像写了信,但写得很冗长。她说:『里华一定不可能有耐心读到最后。」」
「嗯,不可能。」
「所以,她才来拜托我……根据她们的说法,她们说你一定不会讨厌我。」
里华差点咋舌,于是急忙紧紧抿住嘴。麻美,你又多了一条不可原谅的罪状。你明明答应过绝对会保密的!
因为抿着嘴,里华的表情似乎变得更凶。雪成露出困扰的表情说:
「没有啦,是我自己跟她们说你应该很讨厌我才对。对吧,上次上国文课的时候,你还很生气的样子。」
「我哪有!」
里华彻底否认,但表达出来的语气更像在生气。
「咦?你是说你没有在生气?」
「呃……」
「那,回到正题。」
「嗯。」
「关于赤冢老师询问时,麻美她们为什么会说『不知情』的原因。」
「快说。说明白。」
「她们说想保护魔法师。」
「咦?」
「她们说午休时间读了你的原稿后,发现这是一篇很深入的采访报导,万一采访内容被公开了,大人再怎样一定也会去海岸寻找。」
「可是,大人看不见ㄏㄨㄟˊ 一ˋ当铺啊。」
「是吗?我从来没去过那里。」
「什么!」
「很奇怪吗?」
「不是,我是在想我找到同伴了。去采访时我是第三次去那里,所以也跟你差不多。先不说这个,就算大人去了那里,魔法师也不会受到影响。她本人也明白这点,所以很大方地接受了采访。」
「可是,就算大人看不见,还是可以禁止进出吧?」
「禁止进出?进出哪里?」
「我听说要走很长一段下坡路才能够走到海岸。」
「嗯。」
「如果那里被封锁了,谁也下不去。」
「如果是这样,魔法师一定会用简单的魔法在其他地方开当铺。」
「魔法师或许会这么做,但她可能会发现不一定要拘泥于这个城镇,找其他城镇也可以,然后去到很远的地方也说不定。」
里华回答不出来。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麻美她们甚至思考到这样的可能性,所以打算等到第五节课下课后,再跟你商量不要交出原稿。可是,你已经交给了赤冢老师。不得已之下,她们只好跟老师说谎,试图把报导压下来。」
泪水夺眶而出,里华自己也感到讶异。脑袋明明认同麻美她们的判断或许是对的,眼泪却不肯听话。接下来脱口而出的话语,连里华自己都感到意外:
「相泽……你一定也跟老师一样。」
「咦?」
「你刚刚轻描淡写地做了说明。从你的语气就听得出来你的想法。你没去过ㄏㄨㄟˊ 一ˋ当铺,对吧?所以,你觉得那是我妄想捏造出来的故事。」
「我怎么可能那样想。」
「那这样,你看一下这个,然后告诉我你的感想。」
里华动作粗鲁地把从老师桌上抢回来的原稿塞给雪成。
「这就是那篇报导的原稿啊……」
相泽一边说,目光已经开始从左方扫向右方,再扫回左方,急切地扫视印在A4纸张上的原稿。
因为不想看见雪成脸上出现失望或怀疑的表情,里华越过栅栏俯视操场。里华看见了麻美。平常连里华在内,大家总是四、五个人一起热闹地走回家,今天却只有麻美一人。麻美驼着背,步伐沉重地走着。
大笨蛋!我讨厌你!
如果从这里这样大叫出来,一定很爽快;里华一边心里这么想,一边双手抓住栅栏用力摇晃。
这时,校内突然播放起德弗札克的〈念故乡〉。这段音乐是用来告知,距离最后放学时间还有三十分钟。
雪成没有察觉到音乐在播放,不为所动地翻到倒数第三页继续阅读。雪成发表感想的时刻愈来愈近了。里华感觉得到脸颊开始泛红。不过,因为夕阳已转红,所以旁人看不出差别就是了。
顶楼已经没有其他同学。教务人员随时有可能来关门。里华担心地看向门的方向时,雪成抬起了头。
「我相信。」
雪成说道。然后,又重复说一遍:
「我相信你的原稿。」
「谢谢。」
夕阳的颜色像极了在魔法师店里喝到的朱红色红茶。那颜色相当纯正,没有掺杂其他色彩。里华仰望着在空中盘旋的老魔。较低处有五只、较高处约有四十只左右的老鹰不停地盘旋,看起来就像大幅度在搅拌红茶一样。
「相泽,你的说法果然是正确的。」
「什么?」
「友情不是抱着要守护下去的想法而延续下去的东西。友情这么轻易地就结束了。」
「你不跟她和好啊?」
「嗯,不可能。」
「是喔,不可能啊。」
「嗯,绝对不可能。」
「那就别勉强了吧。」
听到雪成这么说,里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般应该都会说『还是和好吧』才对吧?」
「那种合乎道理的理论不适合我。」
「嗯。不过……」
「不过什么?」
「少了一个朋友会很寂寞。」
雪成没有回答。不到十秒钟,里华已经开始想要收回刚刚说出口的话。如果大口大口吸进眼前的空气,能够连同空气把所说的话吸回去,里华想必会立刻这么做。雪成一定很讨厌被别人依赖。
里华内心慌张不已,此时难以置信的话语传进耳中:
「——身边。」
「咦?」
「要不要我陪在你身边?」
该不会整座城镇都被魔法师施了魔法吧……听着〈念故乡〉,里华一边发愣地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