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战斗司书与世界之力 断章 于图书馆消失后的遗址

  一九三七年。

  米蕾波可=凡蒂儿正值三十一岁,自露鲁塔=库沙库纳的最终之日算起,已过了十年岁月。

  「……这里也变冷清了呢,以前的事就像场梦一样。」

  米蕾波可从窗户望着晚间的街道自言自语。

  她位于邦特拉过去神岛屿的中央部位,如今这里被称为邦特拉图书馆遗迹地。

  十年前,威容显赫的图书馆耸立于此地俯瞰着馆下街,包围图书馆的,则是罗列在四周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政府机构,成了观光胜地的美丽庭园遍及大地,细心照料的林荫群木令来者赏心悦目。而这些,全都被邦伯的鲸鱼及艾恩立凯的雷击摧毁,不会有重现第二次的机会,

  大部分的图书馆遗迹地,都成了冷清的空地。

  取而代之盖在上头的,是几栋平凡又杀风景的混凝土大楼,以及一栋上面写着「封印迷宫入口」的小型建筑物而已。米蕾波可就在其中一栋大楼里。

  装设在大门的广告牌上,写着「历史保护局总部」这几个朴实的字。

  以十年前那一日为最终之日,邦特拉图书馆从这世上消失了。

  战后,武装司书隐匿至今的所有事实全被揭露出来。

  隐藏露鲁塔、创造出神溺数团、带给世界诸多灾祸……这些责任,非得由武装司书们肩负不可。

  由谁?如何负责?诸如此类的议论再三争论不休。

  以露鲁塔为首的相关人员,几乎都不在这世上了。

  若要还活着的某人负起责任,未免太过沉重了。再怎么说,这都是这个世界创始以来两千年份的责任,不可能有人能够背负起来。

  议论当中也出现了「将武装司书全数处死」的意见,毕竟苍渊咒病大乱所造成的创伤尚未痊愈,知道真相的人们愤怒异常。

  也出现了「不应追咎,让一切照旧」的意见,不管武装司书所作所为如何,他们保护了世界也是事实。

  经过长达三年的漫长讨论,以及清浊正反、表里不清的政治交易,人们终于在乱局中得出结论。

  那就是——消灭邦特拉图书馆,解散武装司书。

  经过了十年光阴,米蕾波可不禁认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武装司书和神溺教团隐瞒的秘密之大,所做的恶行之多,光想到这些,能解散就了事反而令人不可思议。

  当中自然也有反对的声浪,毕竟直到那一天来临为止,他们连露鲁塔的存在都不知道,会生气相信也是正常的。马特阿拉斯特向他们每一个人逐一道歉,并放下身段,让所有人都同意解散。

  在武装司书解散后仍持续进行的业务,就只剩挖掘出『书』、将『书』收藏至书库加以管理而已。而这业务则归在现代管理厅下新设、名为『历史保护局』该部门的管辖之下。

  最后一任代理馆长哈缪丝说过——今天就是邦持拉图书馆最后之日,结果这句话成真了。因为世界虽免去了灭亡,邦特拉图书馆的灭亡却任谁也阻止不了。

  武装司书的伙伴中,如今还留在邦特拉过去神岛屿的,就只剩下米蕾波可一人,其它人全都离开,前去追寻新的生活方式了。

  他们如今都在做什么呢?米蕾波可也不是完全知道。

  尤奇佐纳在那天的战斗中用尽力量,生来的病魔严重侵蚀他的身体,令他再也无法战斗,据说他现在回到了故乡,和尤莉一同过着宁静的疗养生活。

  邦伯则以现役身分待在战场上,他潜入现代管理厅,坐上了叫什么国际和平维持军的第一把交椅。

  最令人讶异的是,明斯和以前一样,持续在人类进步财团进行活动。财团对人类发展贡献的功绩获得认同,跃升为一个拥有好几位赞助者的大财团。武装司书消灭了,神溺教团却还活着,不得不让人感到历史的讽刺。

  凯萨莉萝、玛法、路易克、葛摩、利兹力、黛娜、扬库,他们都各自找到了新的人生;有人舍弃了战斗,也有人寻求新战场,前进道路不尽相同。

  艾恩立凯=毕斯海尔不知何时消声匿迹了,如今依旧下落不明。

  最后,只有米蕾波可遗留在邦特拉过去神岛屿,她如今的头衔,是现代管理厅旗下历史保护局的理事长。

  管理世界矿山,并在挖掘出『书』后将之收纳到书库进行保管,该项业务的总负责人就是米蕾波可。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就像是邦特拉图书馆代理馆长的接替者。

  可是,只有一名男子的罪行没有被原谅。

  就算其它人都获得原谅,恐怕也只有他不会被原谅吧?米蕾波可也是这么认为的。对沃肯见死不救、陷害奥莉薇亚、欺骗武装司书众人,在暗地进行各种非法活动的马特阿拉斯特=巴洛力,就只有他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获得原谅。

  马特阿拉司特完全没有为自己辩护,别说辩护了,他硬要一个人承担起所有责任。他用尽一切手段不让其它伙伴背负任何罪行,然后将自己判处死刑;为了庇护尤奇佐纳、明斯、佛特纳他们,他甚至造假自白。

  他以自己的生命守护了伙伴。

  马特阿拉斯特遭到处刑的那一天,至今依旧鲜明地刻划在米蕾波可脑中。当时,米蕾波可和伙伴一同冲到各军精锐所包围的处刑场,马特阿拉斯特虽然表现得恰然自得,不过看得出脸上带有明显的疲惫之色。

  泫然欲泣的米蕾波可向马特阿拉斯特递出了烟斗,说:「我不会再说拙烟对身体不好了,请你尽情地抽吧。」

  「感谢,我可是禁烟了好一阵子啊。」

  说完这句话,马特阿拉斯特就照着他平常的调调,好好享受了吞吐之乐。

  明明再过几分钟就要死了,他却问米蕾波可大家现在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听到凯萨莉萝结婚了,他敲了一下手掌显得很高兴;听到路易克和奥莉薇亚正在交往,他目瞪口呆、震惊不已;听到利兹力整天不事生产游手好闲,他苦笑了一句「真拿这小子没办法」。

  讲完大家的事情后,接着是电影和音乐,以及好吃的餐厅与美酒,他们因为这些没营养的话题畅谈了起来。米蕾波可带来的烟草一点完,他随即笑着走向断头台。

  米蕾波可不顾颜面地哽咽起来,其它伙伴也全都低下了头。

  不过,当中出了一点问题。

  所以这位马特阿拉斯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这里是历史保护局总部最上层,米蕾波可坐在理事长室的座椅上愁眉苦脸。

  「……久违了,马特阿拉斯特,真没想到我们还会再度见面。」

  米蕾波可差点用上敬称,但她在前一刻吞了回去。现在没有必要对他使用敬称,因为他是逃亡中的死刑犯;而如今的米蕾波可,是历史保护局的理事长。

  「一阵子没见,妳倒是成长了不少,变得很有威严感喔。」

  马特阿拉斯特笑着回答,明明已经年过四十,看起来却和以前几乎没两样,他改变的地方,似乎只有脸上多了一些小皱纹。

  「我只是来看看人,妳不用在意,不需要端茶出来喔。」

  就在马特阿拉斯特要将烟草塞入烟斗的瞬间,米蕾波可含怒对他说:

  「这里禁烟,我最讨厌烟草的味道了。」

  「失礼了。」

  马特阿拉斯特说完,随即笑着将烟斗收回口袋。

  他在前往断头台的途中,理所当然似地解开了手铐,并在转眼间就逃去无踪。前来送行的前武装司书众人全都大发雷霆,当场将自己的任务改为抹杀马特阿拉斯特的部队。

  但说到底,只要马特阿拉斯特认真逃跑,就连哈缪丝或伊蕾伊雅都逮不到他。就算邦伯能取胜,大概也会让一整个城镇消失吧。尤奇佐纳失去了战斗能力,艾恩立凯行踪不明,所以世上连能与他抗衡的人都不存在。

  就这样,他现在依旧在逃亡中。

  「我问一件事……你是怎么逃亡的?明明在世界各地都遭到通缉,为什么还能够若无其事地来到这里?」

  「这还用说?当然做了很多坏事啰。」

  马特阿拉斯特笑了起来。没错,他拥有莫大的私藏财产,在世界各地都有私人军队和手下;再加卜他本人拥有压倒性的战斗力,所以可以想见他的生活根本和「逃亡」二字扯不上边吧。

  「如果是来看人的,那应该没事了吧,滚回去。」

  「真冷淡啊,我们有很多事可以聊吧?」

  「什么事?」

  「……该怎么说呢。」

  马特阿拉斯特俯瞰窗外,眼前是邦特拉过去神岛屿冷清的光景。

  「妳说,那一天救了世界的到底是谁呢?」

  米蕾波可告诉自己不要再生气,他正准备谈些严肃的事情。两人的交情之深,足够传递出这样的讯息。

  「要追根究底的话,应该是露鲁塔吧。虽然这都是他害的,不过也多亏了他。」

  米蕾波可对露鲁塔感到相当复杂,她感谢他拯救了世界,也愤怒他杀了哈缪丝及众伙伴;既替他能够幸福感到高兴,又有一种好像让他达成心愿后就跑了的不甘。

  「真谦虚呢,妳何不说是妳自己?可没有人会说三道四喔。」

  「……那是伽克莉=可可多的力量,不是我。」

  「不,那也是妳的力量。」

  「是吗……我怎才不觉得是这样。」

  米蕾波可眉头一皱。

  「的确,不是只有露鲁塔,也不是只有妳,还有哈缪丝和伽克莉。要是没这两人,就不会有胜利了。」

  「说起来还真不可思议呢,她们两人本来都是为了杀死露鲁塔才诞生的。」

  「再加上武装司书的所有人都全力投入奋战。不管是死去的武装司书还是活着的武装司书,大家都很努力了,我也自认有尽到自己所能。」

  米蕾波可很真诚地点了头,要是没有他,自己早就死了。

  「不过啊,话虽然这么说,但要说是武装司书拯救了世界,倒也不尽如此。」

  「是啊,还有克里欧=东尼斯,没有他露鲁塔就没办法振作起来了。」

  「……对,他也一样。不过不只是这样。」

  米蕾波可心想:接下来才是止题吧。

  「克里欧抵达那里之前,和多少人有过接触呢?」

  ……原本是人类爆弹的他,遇到了令他取回人心的丝柔,以及将他的『书』送到露鲁塔手卜的拉斯哥尔,还有……嗯……」

  「对,一开始是丝柔,接下来是拉斯哥尔,但不只有这样。

  克里欧他有同伴,是在他还是人类爆弹的时候,一位名叫休耶的少年,以及一名叫雷利亚的男子。没有他们的话,克单欧早就以一颗普通人类爆弹的身分而死,并不会取回人心。雷利亚又跟艾恩立凯有关,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知道他有同伴,不过名字倒是头一次听到。」

  米蕾波可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在不知不觉间恢复成以前的恭敬语气了。

  「当然和哈缪也有关联。我和妳虽然是间接性的,但也有关联。再加上一位叫伊雅=米拉的女性,跟一名叫卡特赫洛的青年。这部分相信妳也完全不晓得对吧。」

  「是的。」

  为什么你会这么清楚克里欧的事?米蕾波可心中虽有此疑问,但并没有问出口。

  「要是没有他们,要是没有和他们相遇,克里欧就没办法到达那里。所以我觉得,他应该也是拯救世界的其中一人;若帮了露鲁塔的克里欧是拯救世界的一分子,那帮助克里欧的其它人也是拯救世界的一分子。」

  「……或许是这样没错。」

  「若雷利亚是拯救世界的其中一人,那帮助他的人应该也是拯救世界的其中一人。然后他应该也有受到某人的帮助才对,家人、友人、恋人、同伴,我认为这些人也是拯救世界的其中一人。」

  「……换种角度来看的话,或许是这样没错……」

  米蕾波可皱起眉头,她总觉得这好像是种歪理。

  「妳可能无法接受,不过我是这么觉得。

  克里欧一个人就跟那么多人有关联了,更何况是妳、哈缪、伽克莉,都以各式各样的形式与许多人有所关联;而这所有人,应该都是拯救世界的一分子吧。

  认真地想一想,世界上的所有人无一不是救世主?」

  「……」

  「某个地方的某个人,内心稍稍变得温柔,而稍微帮助了某人。某个人喜欢上某人,某个人保护了某人。这些事辗转再辗转地拯救了世界。

  我想,那一天世界会得救,应该就是这样子来的吧?」

  马持阿拉斯特语毕不语,米蕾波可也一阵沉默。

  「我啊,在当武装司书时,破坏了很多『书』,这是为了守护邦特拉图书馆的秘密。」

  「直到露鲁塔死去、图书馆消失后,我才发现到,我一路以来破坏的『书』,会不会每一本都是救世主?所以我不禁觉得,不将世界救世主的『书』留在这世上,那算什么武装司书?

  所以,我决定将他们的片段留传在后世。」

  「怎么留?」

  「比方说,雷利亚的『书』已经不在这世上,因为它已经毁在卡酋亚的手上。

  不过,只要去找出认识雷利亚的人,问他们雷利亚的事,向他们打听雷利亚出生的地方,或是打听死去的地方,就能够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过了什么样的人生。虽然没办法留下『书』本身,不过却可以留下雷利亚这个人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明。」

  米蕾波可此时才察觉到,马特阿拉斯特并不是因为爱惜生命才逃走的。

  「马特阿拉斯特先生,你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件事才……?

  你逃脱之后,一直都在做这件事吗?」

  「要留下某一个人的片段,可比预料中的还要辛苦啊。不过我不能发牢骚,毕竟这是我非做不可的事。」

  米蕾波可在心底埋怨:你早点告诉我不就好了。但她似乎可以理解原因,因为他这个人虽然很擅长说谎,却很不擅长说实话。

  马特阿拉斯特一直注视着夜景,不把脸朝向米蕾波可。

  「虽然不清楚会是在几十年后,不过,我还会再过来这里的。

  不是活着过来,而是变成『书』,到时候,我会把许多人活着的证明,都刻印在灵魂之中,所以米蕾波,在那之前,妳能不能帮我守住这里?

  『书』是很棒的东西喔。正因为它离我们太近,所以常常会被遗忘。书可以比任何语言、任何文章都还要充分、正确地留下一个人曾经活着的证明。武装司书虽然已经不存在了,但我希望永远留下『书』。」

  用不着你说——米蕾波可如此心想并点了点头。虽然马特阿拉斯特没有看着米蕾波可,但相信她那份心意已经传过去了吧。

  「我是想说……只要先聊聊这些话。妳人概就会等一阵子才按下紧急通报器。」

  马特阿拉斯特的语气从严肃的气氛为之一变,开起了玩笑。

  「我不会那么简单就按下去的。」

  米蕾波可的桌上,基本上还是有装警报器,只要按下这个按钮,警备员大概就会从楼下冲上来吧。

  「这样好吗?我可是逃亡中的死刑犯耶,妳现在也有自己的立场要维护吧?」

  「……为什么要那么乖僻呢?你这么一讲,我不就非得按下去不可了。」

  米蕾波可手伸向警报器,在指尖轻碰到按钮的瞬间,她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正考虑要按下去时,马特阿拉斯特突然话锋一转。

  「对了,听说妳订婚了嘛,恭喜啊~~」

  「为什么你会知道!」

  米蕾波可发自内心惊愕不已,因为她连戒指都还没交换,也都还没告诉双方的亲人。

  「是我不认识的人对吧,听说是和武装司书没关的普通人?改天记得要介绍一下啊。」

  「……死也不要。」

  「等一下我会告诉妳连络地址,结婚典礼会请我来吧?」

  「谁要通知你这种人。」

  「真冷淡啊,我跟妳都这种交情了!」

  米蕾波可脸色一僵,心想「谁在跟你讲什么交情」,马特阿拉斯特则抖着肩膀笑了出来。

  「真让人觉得寂寞啊,这是最后一次捉弄妳了。」

  米蕾波可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只好默不作声。

  「随着时光流逝,人只会不断累积寂寞……最近,我常常想起哈缪。」

  「马特阿拉斯特先生……」

  米蕾波可为之语塞,因为她蓦然从马特阿拉斯特的侧脸,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她告诉自己这一定是错觉,并在心中消去了这个想法。

  「好,事情也说完了,我差不多该走了。」

  「……那么,我要按啰。」

  「别担心,我没事的。」

  马特阿拉斯特笑着说道,刚才隐约涌现的死亡气息已经消失了。

  「我才没有在担心你。」

  手指按下了按钮,在警简声响起的同时,马特阿拉斯特从窗户跳了出去。

  米蕾波可走近南前,望着马特阿抗斯特逐渐远去的背影。

  「反正就算我没叫你,你还是会自己过来吧?毕竟你是既率性随便,又恣意妄为的马特阿拉斯特先生呀。」

  米蕾波可对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这句话莫名地空虚。

  「……我说的没错吧?马持阿拉斯特先生。」

  警卫从楼下冲了上来,米蕾波可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同时望着隐约浮现于黑暗中的马特阿拉斯特身影。

  露鲁塔的『书』在战斗结束后的图书馆遗迹地被挖掘出来,并且保管在书库里。记录了数万人份人生的这本『书』,巨大到由两个普通人根本抬不起来。

  为了阅读露鲁塔的『书』,一天之内就有数千人造访了这间历史保护局。露鲁塔的『书』究竟会带给他们什么影响?知道了世界真相的人们究竟会怎么想?

  有的人知道了爱的美好;有的人阐述了爱的愚蠢;有的人再次确认了世界的美好;有的人则哀叹世界应当灭亡。

  露鲁塔的『书』带给了人们某些影响,而这影响将不断引导人们走向新的故事。露鲁塔的灵魂得到了传承,又再次编织出新的故事。

  这故事没有终章。

  人们往后仍会欢笑、哭泣、争执、相爱,得到又失去,并将各自的故事不断刻划至灵魂之中。

  在这个既非乐园,也非地狱的世界上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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