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第三次dropout

  自从那天起,彻一直四处打听小夜的下落。

  一升上国三,学校就会进行所谓的「升学意愿调查」,也就是发给每位学生一张表格,要大家写下未来想从事的职业或想上的高中。

  当四周同学一边思考,一边写下「想成为厨师」、「想继续升学」这种中规中矩的答案之际,彻却毫不犹豫地填上「想找到妹妹」五个大字。

  这个答案毫不意外地让收到表格的老师大为头痛。彻为数不多的朋友看到后也狂泼他冷水,纷纷劝他:「人都失踪了那么久,你就忘了她吧。比起找妹妹,你更该为自己的未来做点打算啊。」

  彻没有就此放弃。因为在找到小夜之前,「相马彻」的人生绝不可能有所进展。

  以现况而言,研究指定灾害生物的权威机构几乎都集中在美国西海岸一带,因此彻决定选择有跟美西配合、固定实行交换学生制度的高中就读。

  他顺利地取得了入学资格。等夏天一到,就能飞过去了。

  彻几乎是每天数著日子,希望动身出发那天早早到来。这就是成为「大人」之后可以拥有的权利。他很庆幸,离原本遥不可及的梦想又更近一步了。

  他这么心想。

  结果却……。

  屋龄十四年、距离车站十五分钟路程、月租五万五千圆的房间里,弥漫著一股搬家后空荡荡的气息。装满行李的纸箱被堆在房间一角,唯有床铺仍摆在房内正中央。

  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发出哔哔声,发光萤幕显示当下时刻为「二十三点五十分」。

  彻面无表情的看向蛋幕。

  纵使手机响个不停、额头狂冒冷汗、心脏激烈跳动,他却无法有所动作。

  「──哈──啊──」

  铃声很快就像放弃提醒主人般地停止。萤幕背光关闭前,显示时刻为二十三点五十一分。

  黑暗与寂静再次降临。终于恢复冷静的彻这才坐了起来,看著依然发麻的双手。

  「是梦……」

  眼前的双手比记忆中大上不少,能够清楚感受到五年岁月的成长与改变。

  等下床时才发现,由于没换衣服就睡觉的关系,四肢变得有些僵硬,连制服都有点硬梆梆的,感觉不太舒服。

  彻走到仅四步之遥的厨房打开冰箱,拿出纸盒装牛奶一口气猛灌。

  半盒以上的牛奶被一饮而尽,彻擦擦嘴角丢掉纸盒,走到厕所上完小号再洗洗手。

  从外头传来了春天的虫鸣声。

  「好憔悴……」

  洗脸台镜子映出的脸庞异常阴沉。

  彻一屁股坐到床上,再次将目光投向黑暗深处。

  心跳差不多平复了。

  好怀念的恶梦。

  那是数年前每天都会出现的、彷佛心理创伤般的恶梦,也是宣告自己孩提时代结束的梦。

  最近已经不常出现了。

  为何今晚还会作那个梦?答案非常简单。

  彻叹了一口气,拿出收在制服口袋里的某张纸。

  纸上写著「任命令」三个字。

  本令由日本国政府颁布。

  政府重新认定相马彻为魔法师,责令其迁往时岛。

  「真的假的…………」

  彻重新想到,让事情演变成这般田地的原因,正是那该死的身体检查。

  一切要怪那项夹在视力检查与听力检查中间的「召唤知觉检查」。由于被诊断出「召唤领域正在恢复中」的结果,他才会像现在这样三更半夜不睡觉,盯著天花板猛看。

  (为何到现在才要我去时岛?)

  那明明是五年前的往事了。

  明明不再因恶梦作祟而半夜惊醒了。

  明明一路撑到现在,终于能够著手寻找小夜的下落了。

  明明……。

  时刻来到五十五分。

  彻整个人躺到床上,再次读起纸上的文字。

  上面另外写著「必须于隔日前往统治局总部报到」以及「倘若违反此令,政府将免除其基本人权,采取强制拘留手段」两项备注。

  任命令上写的「隔日」再过四分钟就会结束。

  「我会被逮捕吗……?」

  假如不想遭到逮捕,只要赶快动身前往新宿,到统治局报到不就得了……?

  其他人一定会这样规劝自己。

  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主动前去报到。他无法忍受如此傲慢的命令,这跟要牛只主动送上刀口任人宰割有什么两样?所以他才会无视命令,于该报到的「隔日」从早睡到晚。

  然而……。

  ──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反正再过三分钟──不,是两分钟,一切都将于两分钟后结束,之后主控权就会掌握在对方手里。

  五十九分。

  以现实面而言,自己究竟会落得什么下场?真会有刑警跑来逮捕自己吗?或者会像迟了几天把书还给图书馆时一样,得到「下次请记得早一点」的轻松回应?

  彻不清楚。倘若真是如此,那等上二十四小时,犹如准备迎接元旦或生日到来的自己搞不好有点蠢。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笑了出来的彻,为了消除自己的紧张感,开始试著用比较轻松的方式,趁最后一分钟想像自己会如何遭到逮捕。

  还剩三十秒。

  对了,说不定催泪弹会在零点整从房门的信箱处丢进来,搞得整个房间白茫茫一片,害得我大肆咳嗽胡乱挣扎。

  二十秒。

  接著,身穿黑衣的统治局人员会跟电影情节一样破窗而入,闯进来限制我的行动。

  十秒。

  等逮捕行动结束后,指挥官才会随著一句「各位辛苦了」之类的话现身。不过跟电影相比,我比较喜欢漫画里常出现的女性指挥官。啊,如果是个率领硬汉集团的柔弱少女,整体看上去带点反差萌的话就更好了。

  最后以该名美少女对自己表示「你有权保持缄默」、「你有权请律师辩护」等等台词收尾。

  零秒。

  当彻笑著说出「那怎么可能」的瞬间。

  一切幻想倏地化为现实。

  「──你『无权』保持缄默,也『无权』请律师辩护。」

  幻想跟现实有些出入。丢进房内的并非催泪弹,而是音爆弹;不只有人破窗,还有人破门而入;指挥官非但没有说「大家辛苦了」,甚至宣告嫌犯毫无任何权利。

  「你目前为不受任何机构保护的准指定灾害状态。」

  可是除此之外,所有内容全跟想像的一样。

  「不过,假如你愿意听从、协助我们,即可获得日本国魔法师相关权利。」

  眼前这支黑衣部队之中,夹杂著一位身穿亮色制服的少女。她直挺挺地站到枪枝与照明灯前方,一头黑发在白烟里飘呀飘的。

  彻忍住耳鸣,以及统治局人员施加于自己身上的压力,抬头看向少女。

  「以上是我们的宣告。你有什么话想说吗?」眼前的少女如小鸟般歪了歪头,补了一句:「哥哥。」

  「什么说不说的……」

  肩膀肌肉因怒火攻心而抖动,使得架住自己双手的统治局人员紧张起来。可彻不是对他们生气,如果硬要说的话,他气的是命运。

  在和想像几乎相符的现实中,唯有该名少女是彻意料之外的人物。

  「……我才想问你咧。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是你该先说些什么吧……」

  即便经过五年时光,他依然不会认错人。

  「凛!」

  眼前的少女听到呼唤后。

  「那我就说句话吧……」

  凛,相马凛,五年不见的妹妹不疾不徐地开口──

  「你那时居然丢下我,自己离开了……」

  吐出了一句令彻心碎的话。

  彻顿时怒气全消,连力气都没了。凛见状,示意要限制其行动的人员退下。

  接著缓缓伸手。

  那只意外有力的纤纤小手,毫不犹豫地伸向脑袋放空的彻,将他一把拉起来。

  比彻娇小许多的凛,像是要表扬随行的人员般,点点头说:「零点五分顺利逮捕目标。」

  然后喀锵一声,替彻戴上手铐。

  「好了。哥哥,我们走吧。」

  再度重逢的两兄妹,就这么手牵著手迈开步伐。

  「回到我们的故乡『时岛』去。」

  当年并肩追逐太阳的孩提时代一去不再回,兄妹之间原该有的亲情与牵绊,如今已被冰冷的铁环阻绝。

  特殊指定灾害生物。

  生存法则与世上生物相异的它们,会抓走一部分人类──也就是拥有魔法的孩子们,然后遁入海中。

  人类无从得知其行动原则。为了安然度过危机,许多国家开始联手打造特殊都市。

  该处不只会将孩子们统一隔离、有效率地养育长大,还会持续锻炼他们,希冀他们能成为对抗特殊指定灾害生物的优秀战力。

  此乃成立防卫型教育都市之用意所在。

  船只正乘风破浪航向南方。

  「哥哥。」

  普通客舱内,坐在彻对面的凛开口了。

  可是彻没发现她正在叫自己。

  「哥哥。」

  「呃,啊,啊啊……」

  等听到第二声呼唤而回神抬头后,彻发现那一对深邃如黑曜石的双眸正直直看过来。

  「凛,你叫我干嘛……」

  这句话说得含糊不清。五年时光好像令语言能力大幅退步,连喊妹妹名字都像喊陌生人似的。

  打从五年前的那天起,彻再也没见过妹妹一面。虽然自己曾寄过好几封信给她,但她却从来不回信。

  魔法师与普通人之间尽管差距颇大,不过彻认为凛应该是刻意排斥、拒绝自己。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凛微微歪头,说道。

  彻内心突然警铃大作。自己是囚犯,而她是守卫,一个搞不好,恐怕这次就不只是帮自己上铐那么简单了。

  「……你想拜托我什么事?」

  就算如此,彻依然没有拒绝妹妹。

  希望她的「拜托」不会太困难。

  「请你帮我拿橘子。」

  结果真的是一个简单至极的请求。

  「啥?」

  「帮我拿一下橘子啦。」

  凛一边说,一边指向上方放著两人行李的柜子。

  「这艘船的设计不太贴心耶。」她不满地抱怨道。

  话说回来,先前上船时,彻就觉得凛长高了不少。

  「…………」

  彻站起来打开柜子,里面果然有个装著橘子的红色网袋。

  「……是这个吗?」

  「就是它,谢谢哥哥。」

  凛点头道谢,接过橘子后立刻开始剥橘子皮,看起来一派轻松自在。

  即便五年不见的哥哥坐在面前,她仍旧显得怡然自得。

  像只刺猬般满怀警戒的自己,感觉好像笨蛋一样。

  「……也给我吃一个。」

  这句话刚好打断凛准备把下一片橘子送进嘴里的动作。

  这下惨了。

  只见她满脸错愕,交互看了手中的橘子和彻几次,接著露出了「这片给你吃?」的表情,把橘子送到彻面前。

  「张开嘴巴?」

  「……不,我不是想吃你手上的橘子。」

  彻指著网袋表示:「我是想吃那边的。」

  「张开嘴巴。」

  纵使发现自己有所误会,凛仍然满怀期待似的微笑著,一副非要喂彻吃橘子不可的样子。

  「不用了,这个……」

  「张开嘴巴。」

  「你在整我不成……」

  「才没有。哥哥,你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

  凛一边把橘子汁抹在彻的脸颊上,一边开口。

  「某个地方有一群手臂相当长的猴子。由于长手臂不易进食,老是害食物散落一地,导致它们经常饿肚子。」

  彻一听到妹妹忽然讲起寓言故事,眼神立刻紧张地游移不定。

  「到了某一天,猴子们学会用长手臂互相喂食。后来,可以填饱肚皮的猴群越来越繁荣,同类变得随处可见。我想你已经发现它们就是日后的人类了。换言之,这个喂东西的动作是人类进化之开端,也是相亲相爱的原点。」

  凛用「故事结束」收尾,满心欢喜地把橘子硬塞到彻嘴边。

  「……故事是不错啦,不过我是因为被你铐上手铐,双手才无法自由活动……」

  彻敲响仍铐在双手上的银色手铐,一针见血地吐槽道。

  「况且你的行动完全不受限制,所以这逻辑无法成立吧?就算戴著手铐,我还是有办法自己吃橘子啊!?」

  「哥哥你安静点,这样太引人注目了。」

  问题被忽略掉了。

  船舱内尽管空位不少,但也还是有其他乘客。大家打从一开始就对两兄妹投以异样眼光,没人敢坐到他们附近。

  由于不想引人注意,彻只能硬是将差点脱口而出的怒吼吞了回去。

  「……凛,你听我说,追根究柢──」

  他原本想悄声把话说完──

  「看我的。」

  清甜滋味在嘴里化开,白皙指尖轻轻抚过他的上唇。

  「…………」

  「哥哥,好不好吃?」

  「是怎样……」

  到头来话还是没能说出口,彻只好叹气以对。

  真受不了这个妹妹。

  凛可说和五年前大相径庭,亦可说毫无改变。

  尽管长高了二十公分──但因为自己也长高三十公分的关系,所以感觉不出多少变化。

  纵使会说的词汇大幅增加──不过由于内容几乎没什么改变,因此可以非常自然地跟她对话。

  「有事吗?」

  发现彻的视线后,小巧脸蛋上的那对水灵大眼看了过来;彷佛名画外框的短发轻抚著双颊。

  冷静沉著的外表在亮色制服的衬托下,给人一种冰山美人的感觉。

  分隔两地五年后,相马凛变得更漂亮了。

  「哥哥,你怎么一直看我?要收钱唷。」

  然而内在却一如往昔。

  「……你至今仍是个拜金女吗?」

  「呣!哥哥,你说错了。我喜欢的不是金钱,而是力量。」

  「是有什么不一样……」

  看来在七夕短笺写上「ㄑㄩㄢˊ【quán】力」,害老师大为震惊的妹妹跟过去没两样。先撇开是好是坏不提,起码就当下来说,彻很庆幸她毫无改变。

  「…………」

  「…………」

  沉默再度降临。这次的沉默并不令人尴尬,反倒有些舒适。

  可凛的下一句话,就把这份舒适戳破了。

  「话说哥哥,你至今还在打听小夜的下落?」

  「……对。」彻讲得有些心虚,连声音都生硬了起来。

  「凛,连你也想取笑我,反对我继续找下去?」

  结果凛摇头否认。「不,我不会反对。要怎么想全是哥哥的自由。」

  接著把最后一片橘子送进嘴里。

  「只不过基于本家的指示,我得请你别对外表态。」

  「为何我得遵守──」

  「这同时也是我的请求。」

  凛直直看著彻。「打个比方,这里有位姊姊被特灾抓走的妹妹。」

  「……嗯。」

  「纵使为严重心灵创伤所苦,这位妹妹仍重新振作起来,努力想带领正直清廉的老家。」

  「……喔、唔嗯。」

  「换言之,她狠下心舍弃了失踪的姊姊。」

  凛眼神坚定地继续说下去。

  「她忘掉关于姊姊的一切,也不想打听其下落,一心想让自己获得幸福。某一天,名叫相马彻的人出现在那位妹妹眼前。他不畏任何困难,也不替自己的幸福打算,只想找到那位妹妹放弃寻找的姊姊。」

  「…………」

  「到头来,那位妹妹看著哥哥时,心中究竟是何感想?」

  「天晓得……我哪知道。」

  凛闻言笑道:「那就请你想一想。」

  那笑容中蕴含著愤怒,轻柔声调里隐藏著怨怼。

  「想想我是怀著什么心情度过这五年的。」

  彻原本想回嘴,但是凛早已经把心藏到冷冰冰的外壳里,无从挽回了。

  「我们正在前往的岛上,住著许多至亲或朋友被特灾抓走的孩子。基于我个人理由,请你不要让他们看到这种刺眼的东西。」

  「…………」

  「哥哥,回答呢?」

  「……我明白了。」

  彻高举铐著手铐的双手投降。

  凛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只说了一句:「这样啊……」随后点点头。

  对话就此结束。

  这次的沉默既沉重又晦暗,用来阻隔这对几乎情断义绝的兄妹再适合不过了。

  彻再度看向窗外。由于受到台风影响,漫起薄雾的海平面视野很糟,水平线也变得很近。

  他到现在还感觉有些恍惚,难以将昨天以前的自己跟当下做出连结。

  某处传来收音机广播。

  『──下一则新闻。为庆祝前一年度未出现特殊指定灾害生物受害者,统治局日前于时岛举行纪念仪式──』

  主播兴奋的语调让彻越听越难受。不过他并没有特别表现出来,毕竟全世界有过相同遭遇的例子多不胜数。

  『──虽然仪式受到迷路台风的影响差点取消,不过当天却意外放晴。与会的统治局长官除庆祝连续五年无人被害之外,还率领群众为当初岛上的受害者默哀──』

  彻抱胸低头,再也听不下去。那感觉简直就跟五年前失去小夜,还被迫离乡背景搬到「普通」世界居住时一样。

  他不求多,也不求立刻见到小夜,或者期盼她还平安无事的在某处过活。

  神明大人,还请高抬贵手……。

  相马彻「只想」找到妹妹而已。

  就在此时。

  船内响起「哔──啵哔──啵」的突兀电子音后,船长开始广播。原本彻以为那是即将抵达目的地的广播,进而看向外头,结果却什么也没见到。

  『呃──各位旅客,感谢您本次搭乘高速补给舰疾风号。本舰目前已完成四分之三航程……』

  乘客们毫无反应,大概是一般的船内广播吧?

  『由于受到「迷路台风」的影响,政府已于〇七〇七时发布特灾警报。本舰即将进入战斗海域。非常抱歉,请各位旅客立刻回到您的位子上……』

  (……嗯?)

  彻闻言抬头。刚刚船长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名词?

  「特灾出现了。」

  凛乾脆地为他解惑。

  「啥?」

  「虽然平时不会追著少数人跑……这情况满少见的。是因为迷路台风的影响吗?」

  凛打开手机确认情报。

  「──真是的,明明不是管辖范围却要我们待命。算了,管他的。哥哥,反正机会难得,我们到甲板走一趟吧。」

  「竹井先生。」

  她关掉手机,站起来呼唤邻座的男子。

  「竹井先生,请你快点起来。竹井先生。」

  「嗯~~」

  邻座睡著一名形似把歌舞伎町系男公关抓去洗一洗,然后随意晾起来的邋遢青年,迷人五官全都糟蹋了。

  「……嗯?我们到了吗?」

  他同时也是负责护送彻前往时岛的统治局人员。

  听说原本押送自己的任务是由竹井担任负责人,然后仍在学的凛负责辅佐,结果现在看起来立场完全颠倒过来了,而且彻到现在都没看过他认真工作的样子。

  「不,还没到,由于上头下令待命,所以我得去甲板一趟。竹井先生得──」

  「知道了……不好意思,我就留在这儿吧……」

  「是,我明白了。」

  彻在凛的催促下离开隔间。他一回头,便看到竹井吞下几颗药丸再次沉睡的模样。

  「真讨厌,特灾怎么又跑出来了……」

  四周有几个人明显散发出敌意。

  「全是这些小鬼害的……」

  他们的目光里写满厌恶,彷佛彻的存在本身就是灾难似的。

  为了从其他人的视线下逃离,彻追在凛身后跑了开来。

  「欸,到底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

  「船长说出现特灾……」

  真是一幅难以置信的光景。不仅竹井的态度漫不经心,大人们也只是满脸警戒,然后不耐烦地坐回位子上,连安全带也不绑;凛甚至在前往舰桥途中跑去自动贩卖机前,打算买饮料喝。

  「哥哥要不要喝点什么?」

  「现在是悠闲喝饮料的时候吗!」

  「请你不要乱吼人,其实这情况很常见。」

  凛从取物口拿出饮料丢了过来,那是彻在东京不曾见过的陌生品牌罐装咖啡。

  「毕竟海上是特灾的根据地,只要搭船航行,难免会受到袭击。」

  「好烫!」将手上的饮料抛了几下后,凛用衣袖包住罐子,再次迈开脚步。

  两人穿过船只特有的厚重铁门,来到甲板。

  外头依旧笼罩著薄雾。高挂于东方天际的太阳被水蒸气遮住,看起来宛如一轮朦胧满月。

  「哥哥,来这边会看得更清楚喔──别那么紧张,又不是要你去对付特灾。」

  「但、但是……」

  两人在甲板边并肩站著。喀锵!手铐敲到涂著厚厚油漆的栏杆,发出声响。噗咻!凛打开手上的红豆汤,开始喝起来。

  接著──相隔五年之后,彻再度见到那东西。

  十点钟方向五十公尺处,有一条长约十五公尺的海龙正甩尾优游。其模样既有如鲸鱼般庞大慑人,又有如乌龟般泰然自若。

  好大,那是逼近APS检测β级水准的「海龙型」特殊指定灾害生物。

  「这、这、这……」

  恶梦中的生物就在眼前。

  「如果远观的话,会觉得它有点可爱呢。」

  凛说的确实有理。海龙时而从海中抬头窥视疾风号的模样,果真有几分类似海豚的可爱之处。

  但是那可爱气息一瞬间就消失了。

  「叽──────嘎──────!!」

  海龙一看到他们两个,立刻放声咆哮。

  接著一边嘶吼一边下潜,在浪涛中扭动身体。

  「凛!」

  「哥哥,有事吗?」

  难以置信的是,就算危机当前,凛依然悠闲地喝著红豆汤。

  蜷成一团的海龙银鳞闪闪发亮,龙尾则用力拍打浪花。

  「……!立刻帮我解开这玩意儿!」

  彻徒手挡下飞溅的海水以保护眼晴,拚命弄响限制双手自由的手铐──「圣凯隆之锁」。(注:凯隆【Chiron】又称奇戎,为希腊神话里的半人马名字,死后被宙斯升上天空成为人马座。)

  「我戴著手铐就无法战斗啊!」

  然而凛却露出满是揶揄的眼神说:「我怎么可能放护送中的人自由?」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当然是啰。话说回来,你为何想主动应战?哥哥,你是笨蛋不成?哎呀,对不起,你确实是个笨蛋。不只笨,还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呢……请你收敛一点。如果照优先顺序来讲,你应该知道当下得由谁应战才对。」

  彻自此才发现,不知怎么地,只有他们四周的甲板没有让海水弄湿。

  而且凛正站在中心点上。

  「那就由你……」

  「不,我不会出手。」

  「什么!?」

  「这里不是我的管辖范围。假如我出面的话,到时还得写报告呈给上级。」

  「报告什么的──」

  「叽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锁定目标后,海龙伸长脖子张开血盆大口,画著弧线一口咬过来。

  「凛!」

  彻瞬间飞奔而出。时间停止了。尚未打开的罐装咖啡掉到甲板上,目光冷淡的凛正喝著红豆汤;一颗颗水珠飘浮在半空中;海龙则有如海啸般进逼而来。

  插图005

  彻忍不住心想:「天啊,我会在这种地方送命吗?」

  他万万没料到,自己好不容易活过五年前的惨剧,度过十五年人生,最后却得面临如此不堪的结局。

  到头来,自己的心中依然无法做出任何觉悟。

  心想大势已去的他站到凛前面,跟过去的某天一样,正面瞪视海龙。

  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紧握拳头。

  「叽────嘎──────!!」

  海龙突然遭到烈火吞噬。

  「咦?」

  彻不由得失声惊呼,凛则自顾自地喝著红豆汤。

  「叽呀!?叽咿咿啊啊啊啊啊!!」

  海龙扭扭脖子转身想逃,但是第二、第三发火焰弹犹如熟手渔夫设下的陷阱般,接连命中目标、无情地灼烧银鳞。海龙受不了烈焰折磨,哀号著潜入了海里。

  它再次中计了。

  更大的火球彷佛追踪海龙般打中海面后,无从宣泄的水蒸气引发蕈状爆炸,激起一道巨大水柱。

  爆炸过后,海面只剩骨与皮等残骸。

  大量溅起泼过来的海水淋得彻满身湿,他愣愣地看向上空。

  发出那些火球的人正待在天穹之顶,与云层同高的位置上。

  那是一位金发少女。

  与海鸥们共游天际的该名少女身穿和凛同款的制服。她把看似厚重书籍的物品夹在腰际,飞过疾风号上空。

  少女有对颜色鲜明的蓝眼珠。

  刚刚好像四目相接了。

  但是似乎只有彻这么认为。对方立刻转移目光焦点,像一道流星般降落到了某处去。

  「哥哥,你看那边。」

  凛缓缓竖起食指,指向少女降落的方位。风向因方才的爆炸改变,薄雾逐渐散去。

  天空与大海之间每个区块的天气都倏地产生变化。有放晴和下雨之处,也有刮起暴风雨跟风平浪静的地方。远处海面雷光闪闪,上空的乌云正下著倾盆大雨。

  在凛所指的方位,也是这艘船正前往的方向,更是刮风闪光、集所有异象于一身。

  隐隐约约间,那座岛的轮廓逐渐浮现了出来。

  时岛。

  身为日本最大级魔法都市的该岛上,樱花盛开于各处,樱花花瓣在海面上飞舞著。

  那是无论何种魔法皆无法呈现,只存在于现实中的神秘景色。

  可是再看过去,四处都充满真正的魔法。

  直耸入云的山顶烧著太古之炎。

  大湖中央有道冲向天际的瀑布。

  医院废墟正中央飘浮著一座树木城堡。

  「……哈哈。」

  彻看著这片完全不存在于东京的异常风景,乾笑以对。

  明明早已忘得一乾二净,那些异象却轻易打进了彻的心中。

  「哥哥,请你看那边。」

  凛继续说著。看来她并非随意指向这座岛,而是想标示某个特定地点。

  「那就是哥哥往后要就读的学校。」

  该处有道高墙。

  厚一公尺、长六公里的墙,是防止特殊指定灾害生物入侵的现代长城,也是守护孩子们的最后防线,由东京都与政府出资一千五百亿日圆建造。正门刻有百家以上的企业与近千人的名字,共同表达「我们将守护孩子的未来」之主张。

  孩提时代,于社会课校外教学时看到这堵高墙时,彻曾十分认同高墙的存在,甚至在游记里写下了不少感谢之词;然而在外头的世界生活五年,再被人铐上手铐带回来之后,他满心只有一句「鬼话连篇」。

  光看也知道,这里是座不折不扣的牢笼。

  整座岛岂止是不让孩子们逃脱的牢笼,更是个不让特殊指定灾害生物加害于人的沙盒。

  「哥哥,你会怕吗?」

  凛突然开口询问。

  「……才没有。」

  「不然你怎么全身发抖?」

  经她一提,彻才发现自己正双手抱胸,颤抖不已。

  「我只是觉得冷。」

  「只是因为冷?」

  为了逃开妹妹那彷佛看透一切的目光,彻捡起罐装咖啡一饮而尽。微温的咖啡既苦又涩,难以入口。

  凛再次喝起红豆汤,如吃饱喝足的幼儿般吐了口气。

  之后,两人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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