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话 命运之爱的陷阱

  1

  一看电视就觉得头痛。

  这是多么可怕啊。电视上从早到晚播放着「用风水治愈花粉症!」「阿波罗神没有去过月球!」之类极为白痴的有毒电波。

  不禁让人觉得是有人有意要把日本国民变得低能化啊。美国的大资本家们肯定在背后进行着什么可怕的阴谋。

  但是还是存在着一丝希望的。没有必要太悲观。只要现在赶快从民营电视台换台到NHK,洗脑电波就不可怕了。

  NHK,也就是日本放送协会,因为它是公营电视台,所以会保护我们这些国民的。会从禁忌的资本主义毒电波手中帮助我们,守护我们的。

  你看,显像管里展示的是令人炫目般美丽的大自然,以及大宇宙的深邃和神秘。

  像这样富含科学和教育意义的NHK节目,只要每天多看,精神自然会恢复,心情也会冷静下来,见识也会增长,日本经济也能好转啊。

  环保精神也在其中发挥了作用。深夜里仅仅是呆呆看着『环游房总半岛』,心里就涌现一种感激之情。想要感谢地球,对我能够有幸生存在这个星球上,带着虔诚的心情说声谢谢。

  NHK就是这样出色的电视台。

  和民营电视台不同,NHK总是播放一些既有趣又有教育意义的节目。

  正因为如此,在我接到NHK发来的出场邀请时内心极为欣喜,都要升到天上去了。

  我几乎要兴奋得跳起来了。

  现在正是积雪的正月。

  我的脑内女友兼秘书不经意地读出了电子邮件的内容。

  「啊啦,真是稀罕啊,是工作委托啊。怎么说的?不、不得了了,是电视台啊!请来TV节目里出演嘉宾,从日本放送协会发来的!……但、但是,绝对不行!如果出席节目的话,泷本先生的头脑就会变得奇怪了!泷本先生贫弱的精神是无法担当如此重任的!……喂,拜托了,拒绝这份工作吧。绝对会发生很残酷的事情的。去了肯定会让家里蹲更加恶化,最终到富士树海里——」

  但是我不为所动。对电视之类的媒体我并不感到害怕。

  我制止住慌张的她,平静地开口说道。

  「我、我应该怎么教呢?因为最近的小学生都是不看小说的呢。无论我教他们怎样通俗易懂便于操作的写小说方法,都是对牛弹琴而已啊」

  「…………?」

  「那间小学已经12年没去了吧?要过去对照顾我的老师打声招呼啊。滨先生还健康吗?没想到我居然会为了拍电视而去学校当一天老师呢,大家做梦都没有想过吧。……嘛这也是文化人的义务啊,一定要好好启蒙国民啊。一定要对上之国小学的孩子们,乃至全国的客厅传授写小说的精髓啊」

  ——没错。我知道这一天终将会到来的。像NHK这么出色的电视台,是不会一直对能写出不输给NHK节目那般出色的小说的我置之不理的。所以才委托我出演『课外教学・欢迎学长』的节目的,这一点不言自明,是非常合情合理的自然安排。

  而且我是不会打无准备之仗的性格。在这几年里,我不断地模拟着出席电视节目时说「镜头要用这个角度去拍照」「说复杂抽象的话,成为比常人头脑更好的人」「偶尔开一些机智的玩笑,给国民留下知性而有趣的形象」「这样的话,总有一天肯定能成为非常有人气的人的!」这样的话的情况。

  哦哦,终于到了让世人知道我的排演成果的时候了。终于到了向世人展示出色的文化人身着盛装出席盛大场面的风度的时候了。如果运气能更好一些,在拍摄时能够一切顺利的话,肯定还能和某个美少女偶像成为朋友。因为电视台一天到晚都不缺偶像。然后那个偶像也想和我这个知性青年成为恋人。也就是说,我们两个是必然结合的命运。

  哦哦,多么伟大的命运之爱啊,这封NHK寄来的出演委托,正是我的命运齿轮开始拼命转动的预兆!

  对啊,没有美少女怎么能成为『超人』啊!身为男人,不和偶像结婚,那算什么人生啊!看、看吧!以这次出席电视台节目为契机,我从此开始和艺能界接近了!然后成为获得偶像之爱的『超人』!

  好!加油哦!

  *

  时间来到2月21日下午三点……

  在涩谷的NHK三楼的休息室里,有一个像是被雨淋湿的小动物一般蜷缩身子的秃子。

  这个秃子不管再怎么用光鲜的摄像机拍摄,都绝对不会得到大家的尊敬的。当然也不可能结识偶像了。因为他出席的节目并不是『欢迎学长』和『与10多岁年轻人的认真聊天室』(『课外教学・欢迎学长』和『与10多岁年轻人的认真聊天室』都是NHK播出的与青少年谈话的节目)

  ……啊啊,我知道的。我早就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话虽如此,但能够在电视上宣传自己的书也是好的啊,我局限于这种想法里,终于还是答应了出席。

  ——没错,我到目前为止也是接受过几次杂志采访的。在广播里也出演过,还参加过脱口秀。所以电视出演的工作也完全是小菜一碟,没问题的!

  我在几个小时之前都还抱持着这些乐观的想法。

  ——干脆利用电视最大限度地进行推销吧!

  我完全看扁了世人了。

  ——哎?『家里蹲~从门背后传来的求救信号~』?才没那么恐怖呢!我要将家里蹲秃子的丑态尽情展现在你们眼前!在电视机前的各位也请尽情鄙视我吧!

  向着相当秀逗的方向将错就错了。

  但是……这压力是怎么回事?

  随着开始录制时间的临近,我的胃壁感觉都要溶化了。牙齿咔嚓咔嚓打冷颤,几千根毛发掉了下来,如海啸一般极其强力的压力向我袭来。

  没错——仔细想想,这是给真的对家里蹲问题感到苦恼的人们看的节目。不是能够开玩笑的地方。

  我当然也要认真起来,仔细思考家里蹲问题才行。

  必须向大家揭露家里蹲的真相才行。

  但是——到底真相是什么?

  归根结底,我有说哪怕一句真话的能力吗?

  「…………」

  明明自己都不知道家里蹲的原因是什么,怎么可能一脸神气地给别人周到的建议呢。我知道的不过是我长年所过的垃圾生活的实际情况而已。

  就算我往脑子深处挖掘能够活用的话语和帅气的格言,也找不到体面的台词。可以向不特定多数的人群倾诉的话,我现在完全没有。

  ……真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明明还有几分钟就要开始录制了,我该对着麦克风说些什么呢,一点点、一点点,一句我都想不出来。

  「……丽、丽」

  我像往常一样向我的脑内女友求助。

  但是她带着浅浅的微笑,抬眼注视着我。

  「怎么了,泷本先生?」

  她是在蔑视我吧。我不顾她的阻止,接受了与身份不相符的工作,她肯定是在嘲笑我吧。

  可是我能倚赖的除了她没有别人了。

  我低下头乞求道。

  「请告诉我一些合适的话题吧。在向播放室移动之前,请为我指点迷津吧」

  「——是啊。那么今天,就稍微改变一下往常的兴趣,你看这种话题如何?」

  她轻轻地微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小册子,读了起来。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就在她的声音响彻我的脑海里时,休息室的大门打开了。

  「正式开始录影了。请大家移步到播放室」

  我在半呆滞的状态下进入播放室里。磨磨蹭蹭地在圆形桌子的一角就坐,用颤抖的手指将领夹麦克风别在胸前。

  果然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胃也好痛……

  「……但是没问题哦。因为全都是空」

  她还在一页一页翻着般若心经的指导书,对着我的耳边轻声说着如此莫名其妙的话。

  2

  播放室里非常耀眼。

  头上的照明灯对着我的头顶散发着炫目的光亮。

  我连连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地咳了好多声,用手指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结果防止皮肤油光的粉底脱落了下来。我慌忙大叫了起来。化妆师迅速帮我重新化好了妆。

  可是……明明很快就要开始录影了,我依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面对着镜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业务用的五台摄像机紧紧盯着我。许多节目工作人员都非常职业地麻利行动着,一点一点地按照安排进行下去。

  检查摄像机,检查麦克风,检查照明,检查剧本,然后……

  「正式开始—了。三、二、一……」

  终于开始了,在录制节目的紧张感和脑内女友色即是空的说教声中,我挺直了身子。救救我,丽——

  「……喂,你知道吗?色,就是说你眼前看到的东西,皮肤和耳朵所感受到的刺激,脑子里所思考的东西,这一切一切都是空。其实什么也没有哦」

  这说的我听不懂啊。

  「不,没有必要兴奋。这漂亮的播音室,令人害怕的摄像机,还有漂亮的女播音员,全都只是虚幻而已,所以你看到的都是幻觉,只要平静处之就可以了。你看,我也是幻想出来的,你的存在也百分之一百完全是妄想。你、我、地球、宇宙全都是从无明的黑暗中诞生出来的幻影啊。所以啊,请将『如果说了奇怪的话就要被全国鄙视了』这种想法割断吧。请将『说错了会被大家谴责的』这种负面的未来预想舍弃吧。虽然你似乎能看见NHK的播音室,感觉到电视摄影机在你后面进行着摄影,但一切都只是幻想而已。没有什么可怕的哦……」

  「不、不可能啊。事到如今用这种伪佛教是不可能消灭心头火种的。很快就会被问到那样的问题了,所以在这之前要想更多好话——」

  「那么这句话怎么样?」

  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新书,高声读了起来。

  「『在哲学问题上,到目前为止所写出来的命题和问题,多半不是虚伪的就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你不管说什么,都不过只是胡话而已,因为这个世界不存在超越性的真理。你无论对家里蹲问题说出多么白痴的话,结果也是无法预见的。所以你就放心地,优哉游哉地说胡话就好了。你们一直说胡话到死就好了。一直把这有趣的游戏玩到最后吧——」

  「对不起,这太深奥了,现在我也想不到要说些什么。再用更加直观易懂的话鼓励我吧。快一点!」

  她瞥了我一眼,叉起双臂想了一会儿。可是那表情还是有些呆滞。

  ……那是当然的。拿出一本只是为了草草阅读的装逼书,然后根据自己需要扭曲书的内容,完全将我想要制作即场镇静剂的努力视为白痴行为,全然没分清时间地点场合。

  现在正是录制电视节目的过程中。明明我必须就家里蹲问题费尽思量的,但是我从刚才开始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尽管紧张得身体直打颤,但是这份紧张是真正的心情吗,我完全没有定论。反正只要意识到摄影机,我的一举一动就感觉都是在做戏一样。看着别人的眼睛说不出话来,视线不由自主地四处游走,这种惯有的行迹可疑的举动完全是家里蹲常有的行为。

  主持人问我「为什么会变成家里蹲的?」,我回答「我好像只是个废柴」,就像是在恶搞着自己的小说一样。

  到底应该说什么才好呢,感觉不管我说什么,全部都只是明显的谎话而已。就算我想说真话,都会变得结巴起来,然后急得面红耳赤,又变得更加紧张,说话的速度愈发下降——但是,实际上这种越来越焦急说不出来的感觉,是自我意识过剩的青年经常陷入的思考模式,一点新意也没有,每次熟悉的家里蹲运动都不过是非常典型的思维混乱的状态——所以,感觉不管我说什么,摆出怎样的态度,一切都只是在模仿着谁。

  ——到底家里蹲是好是坏,连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到底我该怎么办?

  可是,她摸着我光秃秃的头低声说道。

  「哼,你说你什么都不懂?……是啊,事实上无论什么都是不存在的啊。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正确的还是错误的,这些价值标准全都是别人捏造出来的,普通的生活习惯而已。所以你总是在脑子里想些有的没的,随便痛快地说吧。你说的话就是人生。说什么都可以。不会有人批评你说的话的。因为大家都不知道真实是什么。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全部都不过是胡扯而已。……啊咧,说胡扯不好的话,对了,这是一场游戏啊。这是一场对话游戏,没有人知道正确规则的游戏。这个游戏从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规则,只是顺从习惯进行语言抛接球而已。来,大口吸气,呼气……你来看,很快摄像机就往向这边了。摆个帅气的表情吧。摆个帅气的姿势吧。然后你随便说自己喜欢的胡话吧」

  但是,就算听到这话,我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有趣的话来。

  忍受不住沉默的我,没有多想就开口了,嘀嘀咕咕地讲述自己那无聊的体验。用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来敷衍过去。

  「我是个废柴」「不,家里蹲的原因现在我也不知道」「果然上网是欲罢不能啊」「从早到晚都沉浸在网络世界里」

  只是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无法产生共鸣的,不温不火的话。

  只是小心地说些死板的话。

  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几个小时。

  在刚好的时点开始休息了。

  我去了一趟厕所,然后在休息室里短暂休息了一下。

  她在外面等着我。

  「…………」

  感觉喉咙有些干。撒了弥天大谎。

  哎呀,其实我是在撒谎。就算是自己的家里蹲生活,我也无法畅所欲言。为什么我不能说出「在网上一整天都在搜集工口动画」呢。至少这样的真话应该说出来啊。

  「不……那种话和整个节目的条理不相符啊。没必要这么在意的……你只要像这样继续说些平凡的话敷衍过去就行了……」

  休息室外传来了她的声音,其中果然包含着讽刺的意味。

  面对胆小的我,似乎真的呆住了。

  其实是想骂我一顿激励我,鼓动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吧。

  但是她只是存在于我的脑内。也就是说,她对我来说不过只是镇静剂而已。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正不合时宜的话。只能用尽全力在语言的一些细微之处尽全力地加入一点讽刺,她就是这样自我意识薄弱的脑内生物。是人类女朋友的代用品。

  可是……这样的女朋友到底为什么存在呢?而操纵着如同人偶一般的假女友,近十年来靠她安慰的我,又是怎样的人呢?

  「…………」

  似乎一切都弄错了。

  感觉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但是她的低语仍然如往常一样甜美而温柔。只要她在我的身边,我就能一直活下去。无论何时何地都对我温柔的别人就在这里。只会对我说温柔的话,巧妙的话的她,确实就在那里。

  现在,她也在厕所的一墙之隔静静地站着……

  「……对不起」

  在马桶上坐着的我,向着门的另一边低声说道。

  「你在说什么啊」

  靠在门背后的她小声地回答道。

  「我知道的。我一直将自己鼓不起勇气当作借口,让你帮我做,我是最差劲的胆小鬼啊」

  「…………」

  「你一直都在安慰着我。你一直都用各种方法安慰着这两年里写不了书的我。『因为没有什么话是正确的』『因为没什么话可以说的』『与其瞎编乱造,不如不写比较好』『与其说些无聊话,不如什么也不说比较好』『所以今天就休息吧』你一直都这样在安慰我。谢谢。真的非常谢谢」

  「…………」

  「因为你的存在我才能活到现在。你的存在就是我的一切。……但是我已经,已经——」

  *

  我站起来,打开了大门。

  她的眼角泛着泪花,注视着我笑了起来。

  「……恭喜。你终于明白了呢。没错,这样就好了。虽然有点突然,但是我们就此告别吧。来,下半场的录制马上要开始了。快点走吧。要一直走到这个走廊的尽头哦」

  「丽……」

  「不可以,不能回头。你要挺起胸膛走路啊。根据最彻底的相对主义,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转过身来就能向着超人的道路迈进哦。那样你的心情和想法就全部都会转变成语言了。就算是听别人说过的话,只要从心底呼喊出来,这就会成为只属于你自己的语言了哦。所以拜托了,不要害怕自己的感情!不要害怕错误!来,就这样笔直往前走下去——!」

  她的话就此中断了。

  我走到播音室的入口,不经意又回头看了看。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很快录影又要开始了。

  环视了一下前后左右,到处都见不到她的身影。

  可是她在我的脑子里回响的话,一定会一直引导着我的——我确实有这样的预感。

  然后我的内心里开始燃烧起炙热的冲动。现在我就想告诉大家我真正的心情。

  ——没错。自以为遗失了的台词一直都只是隐藏在内心深处而已。我还有话要说。我有一种值得向大家呐喊的,强烈而直白的冲动。

  所以我现在必须将这想法传达给各位。

  我必须将我的心情传达给全世界。

  要将这种满溢的想法和热情,通过麦克风传达给全世界。

  当然,我还是会结巴吧。视线还是会四处游走吧。

  但是这种心情一定是真的。

  「那么泷本先生,你觉得要克服家里蹲生活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好,现在的我,要通过大众宣传向全世界发表自己真正的愿望。

  这就是我真正的愿望!

  所以请全国人民听着,听听我的话——!

  「最重要的——是爱。我认为爱果然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今后想要用社交网站去结交女朋友!」

  我带着浅浅的微笑,小声地说出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心情。

  ……好、好!

  这样子明天就有邮件来了!如果在电视上征集女朋友的话,就会有成堆邮件发过来了!邮箱都会被撑破了吧!呀嗬!万岁!

  万、万岁……

  「…………」

  播音室的各位都用温柔的神情看着我。

  大家一副看着可怜人的目光看着我。

  「人类广场/家里蹲 ~从门背后传来的求救信号~」

  NHK教育频道・2003年2月22日放送

  桌子右起为田村毅(精神科医生)、斋藤环(精神科医生)、主持人古屋和雄、大河原康雄(全国家里蹲KHJ亲人联合会),另一人是泷本龙彦。

  我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巨大错误。

  那一晚我和她一起喝酒。一直喝到醉倒为止。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二月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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