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Chapter 5

  火焰色蝴蝶一直停留在敏克视野中。即使睁开眼睛也挥之不去;无论再怎么回避,成群的蝴蝶残象依旧困扰着他。没有仔细看路的敏克,虽然没走错路,但却不小心踏进药局旁边的观光局。

  观光局的大小大约只有药局的一半。敏克立刻发现自己走错地方,于是对着坐在桌前操作CODA的女子轻轻鞠了个躬。

  「不好意思。我走错了,我要去隔壁。」

  女子站了起来,叫住正踏着蹒跚脚步离去的敏克。

  「等等,你气色很差耶,要不要躺在那边休息一下?」

  放在门口的沙发,看起来比药局的候诊室大多了,整个人躺下都没有问题。敏克差点就忘了原本的目的,准备接受女子的好意。女子亲切地指着沙发。丰盈的黑色鬈发,绿色眼睛,再加上艳丽的五官,她具备母星女人所有充满魅力的特征。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现在正要去药局领药和人工水晶。」

  「你有带诊断书或处方签吧?」

  「……有。」

  敏克不懂女子为什么要这么问,只好诚实地点点头。蝴蝶的残象和眼睛不断加剧的疼痛,让他的判断力变得迟钝。

  「那你就躺在那里休息吧!我帮你把处方签拿去隔壁。等药配好,再请他们叫一声就好了。你看也知道,我们局里很闲。大概是因为欧西凯德有能源供给的限制,最近游览船和展望船都不能行驶,当然也不会有观光客。所以根本不会有人来我们局里。我正好也嫌得发慌,你就安心歇一会儿吧!」

  女子连珠炮般地说着,敏克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室内摆放着令人难以抗拒的沙发。敏克还在犹豫时,女子便拿走他手中的处方签走向隔壁药局。没过多久,她便回到敏克身边,将领药的单据递给他。

  「大概要等十五分钟喔。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把一下就能做好的工作拖得很久。欸,你要不要喝茶?也有咖啡唷。我在黑市买的。」

  「……你会去那些小巷子?」

  想到黑市所在地,楚哈那些小巷子的治安状况,一个具身分地位、打扮得体的母星女人单独涉足,实在是危险至极。

  「你既然会这么说,就表示你也知道那里的状况罗?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你是个乖学生呢?你没有遇过什么麻烦吗?」

  「没有,我只是在快步经过时顺便偷看一下而已。」

  但这并非事实。其实敏克在哈尔的怂恿下,已经有好几次与《PRES》商人接触的经验。商人表示,由于敏克的《PRES》可以卖到高价,因此多多益善。敏克也听从他们的话,提供部分身体的情报给他们。虽然报酬全都被哈尔收走,但敏克在母星还有养父母,因此,在经济方面并不拮据,只要能得到哈蜜,其他的事情他都不在乎。

  「大家都常去买薰茶或咖啡。因为配给的物资不足嘛!所以也只能违法到黑市去买。」

  女子边说边冲泡咖啡,喜欢咖啡香味重一点的敏克,认为她注入热水的速度太快而感到不满,然而她端来的咖啡却充满浓郁的香味。

  「这种咖啡豆就算随便泡也很好喝喔!最适合我这种急性子的人了。」她的口气仿佛看穿敏克的心思,女子再度催促还没坐下的敏克。

  「不用客气,请坐。躺下也没关系啦。咖啡也请赶快喝喔!」

  「那我就不客气了。」

  敏克放下一直按着眼睛的手帕,拿起杯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眼睛的疼痛已经和缓许多。

  「你的眼睛是『变光眼』耶!好漂亮!」

  女子在敏克身边坐下。她的秀发和脖子飘散出一阵不同于咖啡的香味,包围住敏克的身体,使他感到畏缩。想要逃开的敏克试图从沙发上站起来,但是身体却使不上力。背部和腰部都热热的。敏克这才发现,原来这张沙发会发出不自然的温热。他的身体愈来愈热,头也变得很重。

  「……什么意思?」

  「就是指眼睛会周期性变色的人。在变色的过程中,偶尔左右两眼会呈现不同的颜色。大部分有变光眼的人,身体都会有某种缺陷,例如视力或听力很差。」

  「我……并非那种……遗传性的。我的左眼……今天是……第一次……突然很痛……然后才……变成蓝色的。」

  「这跟年龄也有关系。你已经不是《小孩》了,对不对?你的身体已经可以产生磷光了。」

  敏克没想到这个女人会问他这种问题。听她那露骨的说法,甚至觉得她随时会毫不犹豫地碰触自己的身体。敏克不自觉地退开一些,但他的意识却和身体相左,手脚的感觉依旧迟钝。一旁的女子笑了出来。

  「不用担心啦。我不会乱碰你的。而且,关于你的所有事情,我都一清二楚。包括你已经不是《小孩》这点。所以现在已经没什么好奇的了。」

  女子绿色的眼眸中,发出了炫目的闪光。敏克想要移开视线,但是他的意志却遭到了阻挠,反而被她那双绿色的眼睛给吸引。炙热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敏克的使唤了。他努力地想保持意识清醒,急促地呼吸着。

  「……《小孩》这个词汇……不太恰当……因为……我们母星人……并没有……相当于《小孩》……的状……态。」

  「咦?原来你是母星人啊?我还以为你是在这个领域出生的呢。你不是被养父母扶养长大的吗?母星人想要来到这个领域,条件就是必须领养一个夏星人的小孩。只有机构成员例外。你的养父母是谁?」

  「……我养父母的名字是,……我是在这里的儿童医院……出生的……可是,我是……母星……人……」

  连敏克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愈是想记起什么,头脑就愈不清楚,完全无法集中意识。此外,蝴蝶交错飞舞的恼人幻影,又再度出现了。养父母长得什么样子?住在哪里?职业是什么?敏克想要依序说出这些理应知道的事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女子绿色的眼睛愈来愈亮,同时盯着他不放。一闭上眼睛,就有一群烈焰般的蝴蝶飞来,让人几乎要窒息。无法呼吸的敏克想要求助,可是却发不出声音。因为女子用她的唇,覆盖住了敏克的唇。

  想要逃开但意识不清、身体无法动弹的敏克,只好接受了她的亲吻。他的手脚麻痹且不听使唤,在女子的引导下,他只能乖乖地在沙发上躺下。温暖的沙发,用一种富有弹性的柔软触感,将敏克的身体包围,使他无法逃脱。接下来,无论女子碰触到他的哪个部位,他都没有任何感觉,也无力抵抗。女子量起了敏克的脉搏,仿佛准备开始替他诊疗似的。接着她拿出CODA,俐落地操作棋盘状方格。

  「没错,你确实是母星人。因为你是我和索列斯的孩子啊。其实我骗了那个人。他其实是我妹妹的丈夫。因为我和她是同卵双胞胎,所以长得非常像,外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当然,索列斯是能够分辨的。只不过,当时他刚从《休眠》苏醒,身边只有我一个人。真正的薇若和他儿子都失踪了。为了让索列斯负责的患者活下去,必须找一个小孩来当提供者,而且一定要牺牲这个小孩。虽然不至于会死,但是这个小孩从此以后将无法踏出治疗室。索列斯不忍心用别人的小孩,而打算用自己的儿子作为提供者。然而,虽然有谬拉的监视,但当他从《休眠》中苏醒时,没想到妻子和儿子都消失了。因为他先让儿子在儿童医院里《休眠》了。那里是一栋螺旋状的复杂建筑,用来隐藏什么当然很方便,但是被偷走的风险也很高。」

  女子将手伸进敏克的衬衫里,而他也只能接受,任凭身体因冰冷的触感而不停颤抖。女子的脸上再度浮现笑容。

  「没关系,不需要忍耐。我说过了吗?那名患者其实就是谬拉的儿子。他属于母星的统治阶级中重视血统的HALASS一族。不过,当初我实在是搞不懂,为什么光是为了这个理由,索列斯就要奉献到这种地步呢?我甚至认为谬拉和索列斯之间一定有什么秘密。后来,当我得知他打算将患者变成女性,我才明白他们的企图。

  薇若还真是笨。没有多考虑一下,就生下了依欧,还把他当成患者的弟弟来扶养。不过,当时的法律还没有准许器官移植,所以他们四个人为了等待机会,便选择《休眠》。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个决定应该是正确的。时代改变了,时至今日,这种程度的移植根本没有人会苛责。毕竟已合法化了。

  所谓的四个人,就是指索列斯夫妇、患者和提供者。谬拉并未进行《休眠》。基本上,HALASS一族的寿命异常地长。相对地,小孩子的死亡率也特别高。

  索列斯是因为妻子和儿子都失踪了,才不得已娶我为妻的。因为他必须再生一个小孩,来当作提供者才行。世界上没有一个女性,能接受自己的儿子被拿去当作牺牲品吧?那名患者的死活,对我来说根本无关痛痒。我在乎的只有索列斯需不需要我。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孩子还真是让人意外。是这个领域的环境造成的吗?依欧既不是变光眼,也……欸,你知道吗?就是洁露啦。他的体质也无法制造这种东西。虽然身为母亲的我实在不该这么说,但你还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女子有点粗鲁地翻找敏克的心窝,取出一块透明的胶状物。虽然没有任何感觉,但是眼前这个令人诧异的东西,让敏克顿时屏息,发不出声音来。

  「……不过呢,以结果来说,这样已经很好了。因为洁露的关系,你的身体就成了一具和『永眠者』一样,能够培养器官和内脏的装置了。只要等它自然再生,然后再还给患者就好了。这样一来,就不用牺牲你的内脏,你实在是太幸运了。

  这也正是为什么对医疗局来说,洁露会那么宝贵了。它并没有多到足以分送给每个夏星人啊。所以,巴斯症的发病率才会节节攀升,造成《女性》不断增加。我很反对将那名患者变成女性。我不想让索列斯称心如意。欸,干脆把那孩子变成男性,然后当我的新丈夫,你说这样好不好?这个点子很棒吧?」

  当然,敏克根本无法表示同意或反对。女子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在传进全身发烫的敏克的意识之前,就像沙粒一般飞散无踪。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啦。你就忘了这些话吧……做个乖孩子,……好好地睡吧……来……闭上眼睛。」

  女子的话语变成一种强烈的暗示,主导着敏克。刚才传进耳中的话都还没消化完,他就被迫进入了梦乡,就这么失去了意识。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间。敏克睁开眼睛后,发现盖在自己身上的只有一条毛毯,而感到一阵茫然。

  「你醒了啊?我让你看一个东西。」

  女子不理会根本没有力气点头的敏克,露出一个看似故意的美丽笑容,然后翻找着后方书桌的抽屉。她拿到敏克面前的,是一个红琼的《PRES》,形状非常漂亮。

  「吻它看看。」

  敏克用嘴唇碰触了面前的《PRES》。虽然对方并没有命令他,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照着对方的指示行动。《PRES》冰凉的触感,让他发热的身体稍微舒服了一些。随着紧张的瓦解,心情也跟着放松,眼眶里不由自主地浮现了泪水。敏克不断眨着湿润的眼睛。

  「人的身体果然很诚实。」

  「……什么意思?」

  「你所培养的患者的器官,对这个《PRES》有反应。它正在悲痛地喊叫着。那份感觉传达给宿主,所以使你也感到悲伤。」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为……什么……要……培养……那种……东……西?」

  「没关系。你现在还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再看一次这个PRES。怎么样?这个红琼很漂亮吧?它的主人可是继承了HALASS的血统呢!」

  女子将《PRES》交给敏克。

  「这个给你。」

  「我不需要……什么《PRES》。」

  女子再次微笑,接着将《PRES》贴在敏克的嘴唇上。和刚才一样的冰凉感,带给敏克轻微的颤抖。不过敏克的颤抖其实是出自于舒服,而这种感觉使他感到困惑,反而不自觉地将唇紧紧贴住这个他原本想抗拒的《PRES》。同时,敏克又再度感受到一阵莫名的悲伤,热泪盈眶。这是一种他前所未有的感觉。

  喧嚣声缓缓接近。四周充满了宛如骤雨前的气息,远处的地平线也在摇曳。晚霞笼罩着仿佛正熊熊燃烧着的沙丘,鲜艳的火焰不但没有随着落日而逐渐消失,反而沿着片片云朵不断燃烧下去。雨声也很大。然而敏克最后才发现,一步步逼近他的,原来是一群火红色的蝴蝶。将傍晚的天空染红的,并不是太阳,而是一群数量惊人的蝴蝶。

  蝴蝶飞越敏克的上方,落下了无数的鳞粉以及令人不忍卒睹的断翅。它们随风飞舞,如雨点往下坠落,沾附在敏克湿润的面颊。当他试图用手将它们拍掉时,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脸上根本没有任何东西。《PRES》自敏克的嘴唇滑落,让他回到了现实。

  他的身体感到一阵寒意,原本盖在身上的毛毯已滑落到地上。那冰冷的空气,其实是从稍微打开的门缝中钻进来的雾气。一道人影伴随着雾气,出现在观光局的地板上。开门进入室内的,是一个弯腰驼背、拖着一头灰色长发的亚人。他的头发比身高还要长上好几倍。

  「不好意思,可以借个火吗?我的灯火熄掉了。」

  他那只从脏污的袖口伸出的手中,提着鹦鹉螺。

  「请便。」

  女子不耐烦地瞪了亚人一眼,便把从插座上拔下的电热棒递给他。在进行这个动作的同时,两人之间似乎迅速交换了什么东西,刚才的胶状物已经跑到亚人的手里。清澈明亮的反射光虽然射入了敏克的眼里,但对他来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把衣服穿好。现在敏克总算逃离了睡魔,手脚的麻痹感也消失了,但却因发现自己身上只包着一条毛毯而感到狼狈不堪。

  「呃,请问我的衣服呢?」

  「喔,就在沙发后面啦。那里不是有一张小圆桌吗?就在桌上。」

  折好的衣服就放在那里,于是敏克便躲在沙发的后面穿好衣物。他试着思考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但眼睛的疼痛却再度复发,使他无法集中精神。女子方才说的那一大串话,现在也已经快要忘记了。他的意识虽然愈来愈清楚,但没多久前才发生的事情,却宛如罩着一层雾。女子看了看表,催促着敏克。

  「时间刚好。人工水晶应该已经完成了吧。」

  「……是啊,我去药局看看。谢谢你的照顾。」

  敏克踏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向门口。刚刚那个亚人已经不见踪影,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路上小心唷!」

  「那我告辞了。」后,不到一分钟就领到了药和人工水晶。对方告诉敏克一些配戴人工水晶时的注意事项之后,他便当场戴了上去,然后走出门口。虽然人工水晶是黑色的,但眼睛所能看见的色彩并没有改变。因为畏光而无法睁开眼睛的情形获得了改善。晚上九点过后,与大马路有一段距离的小巷非常阴暗,围墙里的人家,四处都摆满了水盘,到半夜就会燃烧殆尽的蜡烛,与水生风信子一同漂浮在水面上,缓缓摇曳着。

  脚边的一团漆黑忽然蠢蠢欲动,敏克屏住了气息。原来是一名亚人蜷缩在那里。敏克心想,这个亚人会不会就是刚才在观光局见到的人。但是他既不记得那个人衣服的颜色或花样,而这名只有眼睛露出的亚人又被黑暗笼罩着,因此更加难以分辨。敏克只能确定那是一个亚人。

  「小兄弟。」

  忽然间,亚人站了起来。吓了一跳的敏克只得僵在那里。亚人脱下那沾满尘埃的脏衣裳,原来他里面还有穿另一件衣服。这件衣服是潇洒的丝绢材质,与刚才那件截然不同。他用手势示意敏克跟他走。

  他的举手投足可以证明,所谓的「优雅」并不能靠后天培养,而是与生俱来的。丝绢在黑暗里的微弱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光泽,衣服摩擦的声音好似虫鸣,隐隐约约地传入耳中。

  「找我有什么事?」

  实在很难相信走在前方的是亚人。由于这名散发着橄榄香气的亚人,一举一动都和其他的亚人有天壤之别,因此敏克深深地被他吸引住了。走路时能挺直背脊,也是亚人之中极其罕见的。肩膀上的布无法完全遮盖住他那扎成一束,垂放在背后的长发。

  依照习俗,亚人是从不剪头发的,因此每个亚人都拥有几乎要拖到地上的长发,然而,大部分亚人的头发,都相当干枯、毛燥,甚至经常让人联想到枯萎的蔓草,相较之下,走在前方引领着敏克的这个亚人,却有一头富有光泽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背后。

  敏克继续跟着他走。经过又暗又窄的楼梯,以及弯弯曲曲的小路后,敏克几乎已经迷失了方向,但能确定的是他们一直往上坡走。不知不觉中,敏克的面前出现了好几栋社区住宅,敏克很确定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家到底在哪里。

  胸中涌起的细微不安,竟招来了更深一层的困惑。

  「你要带我去哪里?」

  亚人拿出一封有局长署名的医疗局通知书。

  「因为你的养父母被召唤到马札瓦特去了,因此你将暂时由医疗局来照顾、看管。我们马上就要抵达你未来的家了。还有别人会和你住在一起。」

  「谁?」

  「修伊。」

  「为什么要和他……?」

  亚人用他深棕色的眼睛凝视敏克。眼中发出的一道道闪光,都朝着敏克飞来。

  ……可理洛斯……雷达,……杰格特,……卡西尼,……别尔克,……列基赛尔,……比克铁特,……乌肯尔特,……比盎基尼……立刻集合。

  「你……说……什么……?」

  ……立刻……集……合。

  亚人突然把手伸向敏克。那冰冷的手直接碰触到敏克的肌肤也就是他的心窝。亚人的手中握着一个透明的胶状物质,拳头笔直地穿透敏克的皮肤。虽然没有造成伤口,但是却深深陷入了敏克的体内。敏克完全没料到自己身上竟然会有这种弱点。他发出一声叫喊后,全身便失去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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