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喜藏这个男人

  喜藏总是在明六(注1)时辰前起床,梳洗着装。一日之始,他的第一要事是打扫佛坛。简单以味噌汤、酱菜以及小麦饭等早餐果腹后,就准备开店。除了接待偶尔上门的客人,他大多待在店里的作业台修补古物,等到正午时分的午炮响起,便稍事休息。所谓的午炮,是以大炮对空鸣放,提醒正午到来的报时方式。再来就继续工作到太阳下山,打烊后就窝在起居室,独自迎接夜晚降临。

  喜藏不到外头玩乐,也没有看戏或其他嗜好,大概只有大年初一,才会休息一整天。只要没什么意外或大事,每天都是这样过,而这些年几乎没发生过什么大事,喜藏原以为,今后的日子也都是这样一成不变吧?偏偏,昨晚就碰上出乎意料的大事。

  这天,喜藏听到午炮声响才起床。随着炮声隆隆作响,喜藏也觉得整个肚子都在痛。他发出一声呻吟,按住上腹闷痛的鸠尾穴,看着踢他肚子的元凶。小春不知不觉滚到喜藏旁边,紧挨着他睡,记得睡前还跟喜藏隔了一段距离。大概是小春在睡梦中翻身,一脚踢中他肚子。喜藏一把捏住睡得无忧无虑的妖怪鼻子。

  「……唔。」

  鼻子被捏住,小春无法呼吸,发出呜呜的声音,满脸痛苦地睁开眼睛。

  「搞什么鬼,你这混帐……」

  喜藏爬起来叠被子,边说:「那是我要讲的话吧。你根本没事不是吗?」

  「没事是没事,我也并不擅长闭气奵吗?」

  小春老神在在地答道。但除了睡觉什么也不想做,实在称不上没事。果然,没数到十就又躺下,像西瓜虫般卷成一团。

  「要睡就给我到角落去睡!」喜藏用脚踢了踢小春,但小春没再抱怨,闭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喜藏错愕地看着这个打鼾的妖怪,叹气道:

  「……昨天还敢大言不惭,其实白天你根本使不出力量,对吧?」接着又嘲笑地说:「就是这样,我才讨厌爱耍嘴皮的小鬼!」

  「……少瞧不起人!」

  小春马上像青蛙般咻地跳起,伸出小小的食指指着喜藏。「我最痛恨只出一张嘴的家伙。趁这个机会,让你见识一下本山人的实力!」

  「跟我来!」小春气势十足。可惜没下文,因为他的肚子又咕噜咕噜哀嚎不止。

  「……还是先吃饭吧。」右脸上残留着榻榻米痕迹、少根筋的妖怪小春,垂着眉一脸可怜,小声恳求喜藏。

  「……你昨天说一早起来还有事要做,究竟是什么事?」喜藏意兴阑珊地问道。妖怪清了清喉咙,装腔作势地说:「要吓人。」

  那现在到底在跩什么。喜藏把饭送进嘴里,百思不解。不过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又做饭给小春吃。

  「反正要吓人就对了啦。」小春拿筷子的方式很奇怪,不停上下摆动。

  「说真的,其实晚上或半夜比较适合……都是你罗哩巴唆啦。白天吓人根本就没有效果嘛。」

  这妖怪明明才刚起床就这么能吃,光饭就吃了整整四碗。喜藏觉得很头痛,下箸夹菜更慢了。

  「跟你说,大白天吓人根本不可怕!黑暗才能会带来最极致的恐怖感。胆小的人类只要站在阳光下就会自以为可以抬头挺胸面对不可思议的东西。」

  妖怪说了声感谢招待,把筷子随便一扔,又和昨晚一样想躺着休息。

  「你这个白吃白暍的,态度还挺跩的嘛!」

  看到喜藏露出比自己还像妖怪的表情,吓人地说:「至少把碗筷洗一洗吧!」小春回道:「我可是妖怪耶!……好,好啦,知道了我去洗。」

  最后还是屈服于喜藏凶恶的眼神: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洗东西的池子,边发着牢骚边乖乖洗碗。洗完后,小春回到起居室没看到喜藏,原来他正盘着腿坐在作业台旁,聚精会神翻修古物。小春走近喜藏,问他:「开心吗?」喜藏只是粗鲁地答道:「有什么好开心的?」

  (不开心那你干嘛还做?)

  小春噘着嘴,观察起喜藏的手部动作。

  (……噢?)

  喜藏的手很巧,和他的长相完全是两回事。作工精细的木箱上的细微伤痕或污渍,他会先用锉刀大略整平,再用更细的锉刀修整花纹的沟槽,然后再以画笔把颜色补上去。看了他翻修古物的样子,小春渐渐觉得,这种作业要说是修复,不如说是「重新创作」或许更贴切。喜藏的手很是精巧,一朵已经渐渐枯萎的菊花雕饰,又再次美丽地绽放。

  喜藏的动作很快,却也很细致。原本以为修不好的东西,他都能一点一点修复得很漂亮。不管是像圆形年糕般裂掉的带柄小镜子,还是桌脚晃动不堪用的小桌子,只要经过喜藏的巧手,都能在短短时间内恢复原状。虽然很多人都害怕面无表情、眼神吓人的喜藏,但仍然有客人上门。小春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喜藏店里的东西都维护得很好,可以长久使用,不容易坏。

  喜藏完全不搭理死盯着自己的手看的妖怪,默默地工作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喜藏总算停手,抬起头,打算休息片刻。这时他才发现,那个小孩模样的妖怪,还蹲在自己面前。他似乎一直静静看着自己做事,没有一点厌烦。喜藏心想,真是个好奇的妖怪。目光一和喜藏对上,小春马上就把脸别了过去,边玩着自己斑纹色的头发,边喃喃问道: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穷凶极恶的人?」

  接着还补了一句「噢,除了你之外的」,被喜藏狠狠瞪了一眼。

  小春笑道:「觉得人家很麻烦、希望人家早点离开,却又心不甘情不愿照顾人家的家伙,不算是好人。」

  喜藏把工具收回箱内,确认好修缮成果后,总算开口问:

  「……你问我哪里有坏蛋要干什么?」

  「因为我的同伴可能会在那里呀。妖怪都以吓唬坏蛋为乐。哪里有坏蛋,哪里就有妖怪,这对我们来说是常识唷。」

  「吓唬坏蛋……?明明是妖怪,还以为自己在行侠仗义呀?」喜藏松开盘坐的腿,弓起一只脚,眼里满是嘲笑。

  小春嗤之以鼻道:「你懂什么?欺负好人根本没意思啊。妖怪也不是无缘无故就恶作剧的——但我也不会说这是妖怪对好人大发慈悲,或是为了要让人把我们当成神来祭拜之类的……应该说,个性不好或做坏事的家伙比较有趣。因为这些家伙一开始都不承认我们的存在,会不停做出无谓的抵抗,光看心情就大好。」

  「干嘛刻意找坏蛋呢?找胆小的不就好了?」

  「你还真是找谁都行呀……」妖怪一脸愕然,但嘴上还是老实回答:「只有胆小的话,不够过瘾。」

  「怎么样?有人选了吗?」

  喜藏皱着眉说:「我非得照做不可吗?」

  「啊,你可以想想身边有没有无法原谅的人?这样会比较容易,我可以吓吓他来报答你。」

  在妖怪的劝诱下,喜藏简短答道:「……有了。」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马上就起身准备外出。

  喜藏带着小春去的,是一个离喜藏家不到四分之一时辰的热闹地方。那里和喜藏居住的街道样貌完全不同。

  「噢?这个人好像真的很坏耶。」妖怪咧嘴笑道。乍看之下这里纯粹只是开了很多间茶店,但仔细观察就会看出许多「不纯」之处。路上神情恍惚的男人,很奇妙的眼里一定都盯着妩媚的妓女。

  这是个在街上逛着逛着可能就会无意间闯进的花街柳巷——人称「恶所」,就算到了明治时代,还是一样热闹妖媚。而这里更是恶所中的恶所,与政府官方认定的吉原不同,从江户时代开始,这里就是不受执政者保护的私娼区,吉原可是对这里恨得牙痒痒的。从天保时期就该废除的私娼区,不只浅草,以深川为首,还有许多私娼区存在。由于玩乐的费用只要吉原的几分之一,人气当然历久不衰。虽然还没天黑,已经渐渐出现人潮。男女间的眉来眼去以及低声细语,或是开心喧闹声,零零星星传进了两人的耳里。

  妖怪小春不怀好意地笑道:「……是妓女吧?一定是对方狠狠甩了你吧?」还用手推了推喜藏。

  喜藏只用「白痴啊你」般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就快步抛下华丽的私娼区,走进一条杳无人烟的巷子。这里也有女人伸出纤纤玉手呼唤着「那边的帅哥和小朋友」,喜藏却看也不看,只说:「这种地方没什么好去的。」

  「是男人多少都会来这里玩吧?」妖怪也不免俗地这样说,但喜藏完全不理会他,只是再度加速已经很快的脚步。

  不久,他们来到花街的背面一带,相当冷清。小春敏锐的嗅觉闻到了刺鼻的臭味,不由得皱起了鼻子。臭味来自于眼前向左右延伸的渠道。在无法以美丽形容的堤防上,是一排整齐排列却更显鄙陋的隔间长屋,漏雨的问题似乎很严重。屋外的湿气归屋外,房子里的湿气会整个积在里头散不掉。这里看不到教人眼睛发疼的香艳画面,也没有做作的气氛,而是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就像无人居住的城市。

  来到整排老旧的长屋,喜藏在从尽头倒数第四间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坏男人就住在这里。」

  「什么嘛,不是妓女啊。」

  小春露出有些无趣的表情,但随即打起精神,耳朵紧贴在门上,窥探里头的动静。

  「有人的气味……但好像没有人在耶?好安静。怎么办?」

  喜藏摇头道:「恐怕在睡觉吧。」

  「啊?连妖怪都起床了耶。」

  喜藏愁眉苦脸地对着惊讶的小春道:

  「……他大概又去嫖妓,玩到早上才回来吧。明明没钱还要玩,好像很多人都借了钱。放高利贷的常会跑来这里大吼大叫……就算稍微吵闹一点,也不会有人跑来看。」

  小春把已经很短的袖子往上卷,得意地笑道:「那就让我好好作怪一下吧。」

  「呜哇啊啊啊!」

  发出这种婴儿般的叫声,真是丢人现眼——从门缝中窥看的喜藏如此说道。哇哇乱叫的男子,在九尺二间(注2)的狭窄屋内跑来跑去,确实有些难看——但男子这样惊慌失措也是其来有自,毕竟他那狭小简陋的家中,已经被怪物挤满了。

  一个落败武士(注3)之类的生首(注4)从低矮的天花板上啪哒往下掉,还有个身体圆滚滚、只有一只脚与一个眼睛的奇妙妖怪,咻咻地到处跳,还一边撞着男子。发出喀哒喀哒声摇晃着的衣柜,衣服从柜子里飞出来,漂浮在空中;还有捡起四处飞散的颜料,在天花板上画图的天井尝(注5)用狮子般的脸和细长的舌头在天花板上爬行。笑男看到这副模样,发疯似地发出嘻嘻的笑声笑倒在地。还有一只盘卷成一团的大蛇,正用鲜红细长的舌头舔着男子。

  自己家里突然发生各种怪异现象,也就难怪一个大男人会「呜哇啊啊啊」地尖叫了。

  「天啊,他的样子可真夸张呀。」

  这幅景象对一旁观看的人来说,倒不是那么可怕。小春与喜藏两人在长屋外,透过门缝窥探着里头的种种。小春把附近能找到的妖怪都找来了,自己却没有参与吓人行动。

  「唉……要是我屁股没事,就可以一起去作怪了。」

  他似乎很欣赏男子惊吓的模样,显得有些懊恼。大蛇怪把男子卷进了盘起来的身躯里,先紧紧勒住,又突然松开。男子急忙逃走,却又被青女房逮住,狠狠玩弄了一阵。

  接着,蛤蟆怪又张开血盆大口含住了他的头。

  「哎呀……那家伙比想像中爱吃人呐。」

  男子当然听不到小春的声音,但还是如脱兔般逃开,奔往门口。可是他试了几次,都拉不开门。这个拉不开的门上并没有可以抓的地方,纸门的木头边框应该是硬的,现在却变得软趴趴的,像人的皮肤一样温温的。男子的背脊嗖地一阵发凉,门前那只比门还厚、墙壁般的怪物,正在动来动去,还笑着对男子说:「好痒哦。」

  「……你、你说什么!」

  男子大叫一声,不知为何又回到屋子中央、妖怪聚集的地方了。喜藏看着男子抽抽噎噎、抱头倒在地上的样子,叹了口气。

  「怎么?觉得他很可怜吗?你还是有点同情心的嘛。」小春咧嘴笑道。

  「我腻了。」喜藏简短地答道。

  「你……竟然腻了。」

  「我特别来帮你的耶。」小春抱怨道。但还是唰一声拉开门,毫不客气地直接啪躂啪躂走进人家家里。与屋子外表的锈蚀模样不同,里头的布置颇为雅致——不过,现在已经比房屋外观更糟了,凌乱不堪好像刚遭小偷,屋子里也被涂上各种鲜艳的颜色。小春越过散乱的物品、妖怪以及涂鸦,走到通风变好的长屋正中央,害怕蜷曲的男子附近。

  「喂,你们可以住手了!收工收工。」

  小春拍了拍手,做了个结束的手势。

  「这样就够了?」

  「精彩的才刚要开始哩。」

  「嗯,下次再帮你们介绍其他家伙啦。拜托你们这里就到此为止。」

  听到小春这番话的妖怪们面面相觑,嘀嘀咕咕表示不满。

  「我明明还可以玩半个时辰哩……」

  「我还没闹够啊—」

  「……自做主张把我们叫来,又随便叫我们走!搞什么!」

  腿毛浓密的屏风怪跺脚道:

  「才不要,我不想走。」

  「对啊对啊。」其他妖怪也都异口同声地抗议。

  「不、不要这样耍脾气!来,赶快出去吧。」

  小春边说边把门整个打开,率先走出去,伸出双手大动作向妖怪们招手。渐渐的,就像被小春的手吸过去一样,生首、一眼怪以及笑男,都摇摇晃晃地开始往外头走。只剩下窝在屋子中央的男子与喜藏,没有和他们一个接一个排成令人毛骨悚然的队伍。

  「很好,你们这次帮了个大忙,下次再麻烦你们。」

  妖怪全都跑出去后,小春才再进到屋里,带上门。长屋十分狭小,两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孩几乎就挤满整个房间了。这时,小春变成向外挥手,把同伴赶走。

  「……这家伙对待妖怪很过分耶。」

  「难得这么享受的说。」

  「哪里还有下次啊!」

  外面虽然传来叽哩呱啦的抱怨声,但妖怪并没有要再进来的样子。过了一阵子,就回复到原本的宁静。

  「唔,差不多就这样罗。」

  小春回头看着靠在墙上、双手抱胸的喜藏,突然露出爽朗的笑容。喜藏白了那个自豪的笑容一眼,仿佛在说「你根本什么也没做不是吗?」但小春无视喜藏,再次接近正在呜呜呻吟、身体蜷成一团的男子。这次他轻轻戳了戳男子的背。

  「喂,他们走了,你起来吧。」

  小春一戳,男子马上反应激烈地转过身来,小声呻吟道:「我要被杀了。」

  但看到熟悉的脸,男子又睁大了眼睛。

  「……喜藏?啊,真是意外。」

  抬起头来的男子,长相比喜藏要像人多了,给人一股亲切感。只不过,他原本看起来清爽的单眼皮,已经因为泪水与冷汗而湿成一片,还肿肿的,这一点大扣分。

  「喜藏……你怎么在这里?对了,这家伙……」

  男子再度惨叫:「他不是人」,急急拿枕头盖住了头。

  「欵~很少人只看我一眼,就知道我不是人耶。你真的很胆小。」

  小春窃笑,但看到男子把身体缩得更紧,却又苦笑道:

  「你明明是男人,怎么这么没用……唔,我不会杀你的啦,你放心。」

  喜藏不可思议地问道:「不杀吗?」

  小春皱着眉道:「杀了他也没什么意思吧?他们这种胆怯的表情只有在活着的时候才看得到,留他们一条命,哪天还可以再看到那种丢人的表情。」

  「这样呀……」

  「……你干嘛一副好可惜的感觉啊!」

  「你到底是谁!」神智总算恢复正常的男子,从枕头下探出头来叫道。

  「吵死了。」

  喜藏捂住了耳朵,脸上的厌恶感比昨晚还要严重。

  「你们是什么关系?朋友吗?」

  小春一问,其中一人回答「是啊」,另一人却答道:「谁跟你是朋友。」

  「喂……你这家伙,说我不是你朋友,会不会太过分?」

  「讲话挺呛的嘛……怎么和刚才差那么多?」

  小春蹲了下来,盯着男子的脸看。男子吓了一跳往后倒退,果然是外强中干。小春每进一步,男子就退两步,最后连碰都还没碰到,就把他逼到了墙边。喜藏在咯咯笑的小春身后,一如往常冷淡地说:

  「这家伙以前就是这样,明明胆子很小,却很爱面子。现在似乎还是没变。」

  「以前就认识,却不被当成朋友呀?……真可悲耶你。」

  「……哪有。」

  男子不想要妖怪的同情,小声嘟囔了一下。

  「你再回嘴,我可要作祟罗。」

  「我、我才不怕!」

  「看不出来你不怕耶?」小春说道。看着男子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小春差点笑出声,但还是暗自忍住,装出可怕的表情。

  「还是你希望我吃了你呢?……你的身体这么瘦,应该很难吃吧。不过,吃下肚还是可以补充一点力气。」

  「哇~」

  「刨出你的眼珠子,拿来泡酒好了。耳朵就拿来火烤,鼻子就做成生鼻片。五脏嘛——」

  「我、我不要!饶我一命!」男子跪地苦苦哀求小春。

  「……这家伙真的是坏蛋吗?我怎么觉得他只是个胆小鬼?」

  喜藏点了点头,低头看着男子说:「是坏蛋没错。」

  男子可怜兮兮,原本粗厚威严的眉毛也低垂着道:

  「我问你……你到现在都没有原谅我吗?我知道错了。」

  小春抬头看着喜藏说:

  「要原谅他吗?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啦。」

  「不原谅。」

  小春盯着趴在榻榻米上的男子那张有如彩色木板画般的脸,说道:「他说他不原谅你耶。反正他都明讲了,我看你就别再跪了吧?」

  即使小春这样说,男子还是维持双手贴地、低着头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喜藏也同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男子。

  「哎呀……突然有一种等等就要开始对骂的感觉……没想到不用去花街,也可以看到这种好戏,太有趣啦!」小春拍手叫好道。

  「哪里有趣!」小春的上下同时传来一样的回答。

  垂头丧气的男子,似乎因为饱受惊吓而畏畏缩缩。这时,他突然抬头盯着喜藏说:

  「喜藏……你这是在报复我吗?……那时候的事。」

  喜藏稍稍收了收下巴。「为什么?」男子喃喃说道,砰地用力敲了一下脏掉的榻榻米,满脸懊恼。

  「与其对我做这种事,何不直接生我的气就好了?我要把钱还你你也不收,我要道歉你也不让我道歉……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好?你憋着不讲,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想法?」

  唯独小春以与现场气氛完全不搭调的开朗声音叫道:「还有谁比我更不懂这是什么状况……」

  但两人的对话还是没有继续。原本以无趣的眼神打量长屋内部的喜藏,第一次喊了男子的名字。

  「彦次,你说钱?……亏你还自称是我朋友,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一直以为,所谓的朋友,应该永远不会背叛对方才对。」

  「喜藏……」

  「都怪我年轻的时候太幼稚!」喜藏丢下这句话后,就独自离开这个被妖怪搞得一团乱的屋子。叫彦次的男子颓丧地垂着头,双手还是一样紧贴在地上。被喜藏丢下的小春觉得有些尴尬,抓抓脸颊说:

  「……你这家伙,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刚才好像提到和钱有关?」

  但无论小春轻声询问,或是威胁要作乱或把他吃掉,彦次都闭口不语。就在小春拿坚持不开口的彦次没办法,叹了口气正要离开时,

  「……那家伙一直都是一个人。」

  彦次小声说道。小春一转头,才发现彦次不知何时已经捧起了滚到杨杨米上、洒了一些的酒杯,直接仰头大口大口地喝着。他喝得太猛,酒还从嘴角汩汩流出,又滑落到地上。

  「……那家伙一直都很倔强,虽然能言善道,但一碰到重要的事,就什么也不讲。不告诉我原因就算了,还命令我做这做那,我早就有些不舒服了。但你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听他的话吗?因为我们是儿时玩伴啊。」彦次浅笑道。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他硬塞了一个盒子给我,要我帮他保管,说无论谁来要,都不能交给他。可是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告诉我里面装的是什么,我有些生气,拜托人家帮忙怎么会别那种态度?虽然他一直是这样,但我当时的确有点火大。」

  彦次又灌了几口酒,说:「那时我自己也不太好过,还被画画师父逐出师门。」小春虽然听不太懂,还是保持沉默,催促他讲下去。

  「虽然不能用自己不顺当借口,但是那家伙一个女亲戚来找我时,我竟然就把那个盒子给她了。她说,『那个盒子是很重要的东西,还是交给亲人保管比较好。虽然你是他的儿时玩伴,但毕竟还是外人呀』……这话听起来虽然难受,但她也没说错。而且,她还哭着说很担心喜藏,我也只好把盒子交给她。」

  彦次又小声补充道,「而且真巧,她刚好也是个不错的女人,所以就……」一副难以启齿的口吻。

  小春愕然道:

  「你还真对女人没有抵抗力啊……对了,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那家伙唯一坦诚以对的爷爷留下的财产。他们祖孙相依为命,爷爷为喜藏存了一笔钱。他留给喜藏的这笔钜款,够让喜藏过活几年了。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装在盒子里交给我保管,也没想到那么好的女人竟然会想骗亲戚的钱。」

  彦次对着瞪大眼睛的小春点头道:

  「那女人是个小偷……而我在无意间成了她的帮凶。而且,那女人还拿了点钱给我,说是保管盒子的谢礼,我把钱拿去嫖妓花光了……这些钱原本都是那个盒子里的,都是喜藏的钱。于是,友情就烟消云散了。」彦次一口气喝掉剩下的酒说道。

  「哇,你比我想像的还糟糕咧。」小春笑着伸手指着彦次道:「真的是你的不对。」

  彦次随意躺在散乱着各种物品的榻榻米上,用大拇指不断用力按着自己的眉间。

  「……我告诉喜藏,我把盒子交给他的女性亲戚之后,他脸色大变。我不断追问之下,他才告诉我,他和亲戚间因为爷爷的遗产起了龃龉……他只透露过这么一点而已。我在他身边那么久,都不知道他和亲戚起过摩擦。这要叫我怎么办呢……」

  「你意思是,他什么都没讲,所以是他的错,你自己没错?」

  彦次躺着说:「不是那样的。」用力摇头。他似乎已经醉得连头底下有画笔滚出来都没发现。

  「当然是一无所知的我错了。」

  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彦次连忙质问喜藏的亲戚,吵到最后总算才把钱拿回来,但不是全部,因为已经花掉三分之一了。喜藏的亲戚既没钱又不讲情分,再找他们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彦次放弃了,接着去找喜藏要把拿回来的钱还他,不够的部分日后一定会还,还向他道歉。只是,喜藏却完全不听他的话,也不收那些钱。无论讲什么,他都沉默不答腔,只说了一句「连你都这样……」而已。

  后来,喜藏就再也不和彦次讲话了。过了五年,到现在他还是不肯收那些钱。彦次咬着沾了酒而变湿的嘴唇道:「他想讲的应该是,连我都背叛他吧。」

  「连你都?意思是还有别人吗?」

  「那家伙的父母也都抛弃了他——」彦次垮着脸,似乎也感到很难受。

  「抛弃他离家出走的母亲,另有丈夫与孩子。父亲也是,老是不在家,也不工作,最后连人都不见了。照顾他的爷爷也死了,应该伸出援手帮助他的亲戚又骗走了他的钱……很惨吧?而且又被我给……」彦次的嘴边露出自嘲的笑容。

  「虽然我绝对没有背叛他的意思,但对他而雷,就跟真的被我背叛一样啊。」

  挟着酒劲愈讲愈多的彦次,突然闭上了红通通的眼睛。小春捡起彦次身旁的笔,夹在嘴和鼻子中间。

  (真是的……)

  小春不断眨着眼,抬头看着粗糙低矮的天花板。

  丢下睡着的彦次,小春跑去追喜藏,两人间的距离肯定拉开了。路上又有行人走动,小春不能冒险发动蓝色眼睛来搜寻,只好微微抽动鼻子,边碎步疾走边靠味道来判断了,最后在靠近私娼街的小河发现喜藏的背影,才停下了脚步。喜藏的和服似乎在彦次家沾到了染料,他正弯腰清洗衣摆。小春刻意发出脚步声逐步靠近,看着刚拧好衣摆、直起身子的喜藏。

  (这家伙再怎么坚强,或多或少还是有沮丧的时候吧。)

  喜藏却抖着肩膀笑道:「刚才太过瘾啦。」

  「喂,喂,如果是别的妖怪,搞不好早就一口把那个男的吃掉了喔?!」

  「我还真想看看。」

  身为妖怪的小春,很讶异喜藏会说出这种话。

  「好啦,我们快到下一个地方去吧。」

  喜藏往与来时路完全不同的方向走,小春歪着头问道:「不是要回去了?」

  「我说过只有一个无法原谅的家伙吗?还有很多呢。」

  望着走远的喜藏背影,从百鬼夜行中脱队的妖怪自言自语道:

  「……才一阵子没来,人类的性格已经变得这么差啦?」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喜藏已经快步走进私娼区一条热闹的街道里了。小春连忙跑着追上喜藏。

  (唔,个性再怎么差,和妖怪比起来也不算什么。坏蛋的附近应该会有妖怪,我还是暂且跟着他,比较明智。)

  这时的小春还不知道,他这样想根本就是大错特错。

  又过了一个半时辰,

  「接下来要去哪……」

  小春摇摇晃晃地走着,已经陷入半自暴自弃的状态了。本来以为,只要借用妖怪的力量,对两三个人作祟就很多了——这种想法实在太过天真。

  「喂……这里真的有坏蛋吗?」彦次下一站是隔壁镇一个充满活力的道场。透着窗格看着那些汗如雨下拼命挥舞木剑的人,小春问道。

  「你不是大妖怪吗?应该不必问就知道吧?」

  「这、这还用说!」

  小春三两下就中了激将法,开始专心往左右摆手,操纵起道场里的十七个人。有人拿着木剑不停转圈,有人玩起你推我、我推你的游戏,有人对着天花板一直刺……这些人被玩弄成这种滑稽的模样好一阵子后,喜藏总算感到满足而离开。但他没打算回家,只是快步走着说:「接下来去伞店」。到伞店作乱后,他又带小春到茶具店去。接着是纸行、餐馆,然后又跑去团子店……

  「……喂,还有不能原谅的家伙吗?」

  「还很多。」

  喜藏讲完后,又带着小春去了好多地方。去找彦次的时候,小春动员了那一带的许多妖怪,但后来喜藏带他去的地方都没有什么妖怪,全是一些平静得不得了的地方。这些地方的人都是生气勃勃、歌颂人生的家伙,根本不是妖怪会喜欢的坏蛋。因此,每个地方都看不到什么妖怪。如果在晚上,或许还找得到几只,但是在大中午的人又多,想找到像小春这样大刺刺现身的妖怪实在很难。结果,小春几乎找不到帮手,只好自己一个人对那么多的人恶作剧。

  (这样下去,我根本问不到与夜行有关的消息。)

  一开始在彦次家碰到的妖怪,几乎一无所知。但小春没放在心上,想着再多找几家,总会有谁知道关于夜行的事——但他的期待落空了。他这么做,哪里是为了报答喜藏?只是为了探听夜行的消息,顺便发泄一下。但是再这样下去,可就真的会变成「妖怪报恩」这种蠢故事了。

  (我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但出于妖怪的自尊,他又不能厚着脸皮撒手不干。面对迟迟不愿结束的喜藏,他只能气若游丝地问道,,「再来去哪里……」他们的第十三站是一户农家,小春吓人的梗差不多也要用光了。离开农家的路上,有块整片的田地,不见一户店家、寺庙或屋舍,除了他们俩,再也没有住何人。一片单调扫兴的景色,除了田地,大概也只剩柳树。缓缓往右弯成半圆形的道路尽头是一座桥,过了桥就是喜藏住的那条聚集许多商家的大路起点。但是,走在前头的男子,到底会不会乖乖回家去呢?小春害怕得全身发抖。

  「唔,我看差不多了吧。」

  喜藏那张臭脸讪笑着,满足地点点头。虽然还不到最坏的状况,但喜藏的态度还是让小春觉得不舒服:心里也有些没想通的疑惑。不知道是哪来的乌鸦,嘎嘎地叫着。

  「我问你……」小春以快要累垮的声音问道:「是我多心吗?我怎么觉得今天好像被你耍着玩啊?」接着他又呻吟道:「应该是我多心吧?」

  喜藏不管啪躂啪躂走着的小春,闷着头往前走。

  「不是你多心。」

  「啊?」

  「今天我们去的地方,有些我也是第一次去。根本没什么我不能原谅的人。」

  小春以为自己听错了,跑到喜藏身边抬头看着他的脸。

  「今天真是愉快。」生得一副妖怪脸的人类,露出了喜孜孜的表情。

  ……我被耍了。

  「……居然有这么带种的人类,敢骗妖怪——不,你根本就是个……!」小春低声道:「外表是人类的妖怪。」然后忍不住大声咆哮。难怪找不到妖怪!喜藏故意带小春去一些看起来不会有坏蛋的平静场所!妖怪当然不愿意被妖怪骗,但是相较之下,被人类骗更是丢脸!如果这件事被别的妖怪知道了,不知道会被笑得多惨。小春在快到桥的路上蹲了下来,咬牙切齿道:

  「混帐……害我白做那么多事!」

  两人出门时,天空中高挂的太阳已经整个沉入西方。如果是在这个时刻出门作祟的话,也不至于累成那样!小春恨恨地抬头看喜藏,却发现背影在遥远的前方。他早就丢下小春快速朝着桥迈出步伐了。喜藏的脚步很快,身材比较矮小、手脚也比较短的小春,光是要跟上就够吃力了,这一点也让小春很生气。

  (可恶,我是不是该放弃跟着他?)

  就在小春打算停下脚步时,

  咕噜噜……

  咕噜咕噜咕噜噜。

  小春的肚子在安静无声的那一带大声叫了起来。他边跑近稍微放慢脚步的喜藏,边喊道:「……你真是个让人火大的家伙。但我年纪比你大,还是让着你一点吧。」饥饿使得小春的想法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毫不客气说:「我们赶快回去吃饭吧。」

  「你说错了吧?应该要说『请您煮饭给我吃』吧?」

  喜藏挑着眉,再次加快脚步,边叹了口气。

  (……竟然没讲「不许跟着我」?)

  喜藏出乎意料的发言让小春有些讶异,但小春马上就喔呵呵地笑了出来。

  「……我,想吃生鱼片。」

  喜藏瞪了他一眼,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人讲话啊?」但慢了几步的小春当做耳边风,哼着轻快的曲调。哼着哼着,遗突然轻巧地跳到桥的绿色栏杆上。他在细细的栏杆上踮着脚,好像在跳舞一样。

  「你要是掉下去,我可不会救你。」

  但小春仍然哼着歌。喜藏觉得不可思议,小春到底为什么那么开心?一听到小春乱哼的歌里不断出现各种食物,就明白小春有饭可吃就很高兴。这只妖怪最关心的似乎就是吃的。

  「如果不给他饭吃,他就会离开吗?」喜藏心里正这么想着的时候,

  「哇!」

  背后传来惊慌的叫声,以及令人不快的啪嚓一声。回头一看,刚好看到正后方妖怪消失的那一瞬间。喜藏咂着嘴心想,「他一定是得意忘形踩空了」,急急往栏杆奔去。小春刚才走过的地方,已经崩毁。

  (掉下去了……吗?)

  但刚才没传来水声。喜藏凝视着漆黑的河面,看不出什么变化。他探出身子再仔细察看,一阵风轻轻吹过,喜藏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好不容易找到单手抓住毁坏的栏杆、眼看就要掉到河里的小春,才松了口气。他说:「原来你在这啊,怎么不出声?」

  小春只是不断眨着眼睛。「……你在干什么?」

  「啊?」

  「还不快拉我上去!」

  喜藏伸手上下晃动接住小春的手。

  回到桥上后,喜藏走到小春摔落处的一步前,摸摸严重变形的栏杆。看不出原本有什么伤痕,也没有腐朽。栏杆的基座旧归旧,看起来仍然很牢固。他也悄悄握住没有崩毁的部分,感觉不出有什么异状。

  (……怎么回事?)

  喜藏想起视线扫过河面的时候,好像有什么发光的东西,但一眨眼就不见了。

  「……小春。」

  背后传来微小的声音,喜藏东张西望环顾四周,看着出声的人。虽然光线微弱,还是看得出他脸上红红的。喜藏歪着脖子道:

  「你说什么?」

  「我刚说……小春……我的名字,叫做小春!」

  喜藏对着原本罗罗唆唆到现在才明讲的妖怪说:

  「你不是说什么『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人类』?」

  喜藏眯眼看着小春,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小春闪避喜藏的视线

  「妖怪和人类不同,很讲究礼节与情分。我们可不会失礼到欠人家情分不还。」

  意兴阑珊地讲完后,小春稍稍鞠了个躬。

  (怪家伙。)

  喜藏面不改色,内心却十分惊讶。

  「……你是冬天生的吗?」

  小春这个名字听起来很亲切,是个和妖怪很不搭的名字。这一点让喜藏有些在意。「谁知道?」小春搔搔脸装傻。「关于出生或是取名字,我都不清楚。我的名字和出生的季节一点关系也没有——难道你是在『喜』乐的储『藏』室里出生的吗?」

  「那是什么储藏室啊!」

  「还好不是叫笑藏或是柔藏什么的,根本一点都不像你。」

  名字跟本人不搭的喜藏有自知之明,哼一声表示无聊后,再次迈步向前。

  「……名字这种东西,随便啦。」

  小春在喜藏后面追着,斩钉截铁道:「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名字这种东西,出乎意料地重要。要是把名字告诉别人,就等于把灵魂的名字告诉别人。名字太奇怪的话,成何体统。」

  喜藏哈哈笑了几声,以邪恶的眼神看着跟在身边的小春道:

  「所以你才犹豫要不要报姓名吗?这么说来,你刚才还是干脆地把名字告诉我了嘛。」

  「……我说过妖怪很重礼节和情分啊,」小春把双手搭在后脑勺上,抬头挺胸说:

  「受了别人的恩情,我们一定会记住。」

  「跟人类不同,是吧。」

  小妖怪臭屁地点点头说:「没错!」

  喜藏满脸苦笑。「如果是这样,我应该会喜欢妖怪远胜过人类。」

  小春放下搭在后脑勺的手,凝视着喜藏道:「你朋友很少吧?」

  喜藏嗤之以鼻:「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

  小春露出认真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以既非嘲弄也非怜悯的口气喃喃说道:「真是个寂寞的家伙呀。」他又看了看面不改色的喜藏说:「你果然是——不不不,应该说,没想到你真的是……」

  小春欲言又止,噤口不语。

  「是什么?」喜藏困惑地问道,但最后小春什么也没说。

  尽管喜藏很在意小春到底想讲什么,但就在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无聊话时,已经到家了。才刚到家,妖怪一下吵着要吃饭,一下吵着要洗澡,喜藏根本无暇思考。等到喜藏在鼾声吵死人的小春一段距离外的地方,铺好被子钻进去,马上就忘记这件事了。

  结果,一直到黎明降临、东方出现鱼肚白为止,喜藏都没有醒来过。躺在榻榻米上的小春,斜瞅着动也不动的喜藏苦笑道:

  「……睡得这么熟,不要紧吗?可能会有妖怪来作祟或杀你喔。」

  其实,昨晚小春也是装睡。发现这个男人摸了自己的头之后手足无措,小春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来。昨天喜藏睡着后,小春还跑到店头,与寄生在老东西上的付丧种以及附近的妖怪悄悄聊天。和今晚一样,喜藏熟睡得连呼也没打,像个死人似的。

  「哎呀呀,真少见呐,这家伙平常总是很浅眠耶。想必今天做了很累的事情吧。」

  一个双髻鲨头人身的女妖怪看了小春一眼道:「一定是因为坏心的伪妖怪给他出了什么难题吧。」

  回想起这一天,小春露出生气的表情说,「是他硬给我出难题吧。再说,我一点都

  不坏心,也不是伪妖怪!」

  「……依我之见,不坏心的妖怪,称不上是妖怪吧?」

  一只叫做手之目(注6)很像无脸怪的妖怪这样说道,小春顿时哑口无言。小春这副模样,让喜藏入睡后才现身的妖怪们都嗤嗤地笑着。笑声喧闹,但起居室右侧的喜藏,连眉毛也没动,照样睡他的。

  「唔……明明有妖怪在,这男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我还真没见过这男的惊吓或害怕的样子呢。」

  「也没看他睡这么熟过。干脆趁今天报平日的仇好了。」

  「平日的仇?他对你们做了什么吗?」小春指向喜藏。

  妖怪异口同声答道:「这里妖怪这么多,可是这家伙实在太恐怖了,我们一直都没机作怪整他。」

  「……你们也太丢脸了吧。明明是自己不行,还推到人类身上。再说,趁人家睡着的时候作怪实在很没有妖怪气概耶,还是不要吧?」一样躺着的小春连头也没回,向在背后骚动的同伴说道。

  「你这个新来的,有什么资格说我们?」

  一反木绵(注7)啐了一口,表达他的不满。

  「你才刚来一天对吧?你这妖怪有点名气又怎么样,跩什么?」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那个妖怪竟然是这种小毛头。」

  和彦次家里一样,妖怪们不停抱怨。

  「我说……」

  出声的是待在店里最不起眼角落的砚台精。外形是砚台,但为人潇洒风流,个性和善。昨晚也是,只有他没笑小春,听小春把话讲完。

  「对睡着的家伙作怪没什么意思,他根本一点都不怕吧。」

  「……我很清楚。我八年前就在这了,妖怪都不想靠近这里。」

  砚台精呆呆看着喜藏的脸,叹了口气。

  「明明是古道具店,这里的妖怪可真乖巧啊,虽然嘴上是很会说啦……」

  「哼,伪妖怪凭什么这样讲我们?」长得像双髻鲨的妖怪瞪着小春道。

  「就因为他是『伪妖怪』,才会讲这种话吧?」

  「算你聪明,手之目。被夜行队伍甩掉的家伙,碰到像我们这种厉害妖怪,当然会想要嘴硬一下。」

  小春转头看着这些吵吵闹闹口出恶言围攻自己的家伙,苦笑道:

  「你们嘴上功夫还真了得耶……少说话,多作怪吧。」

  「想作怪也没办法……几年前还有妖怪想对这家伙作祟,结果下场都很惨。」砚台精把手插在笔直的腰上,小声说道。

  「壶怪想吓这家伙,被他丢到地上摔破;火盆怪被他卖给一个诡异的客人。座敷童子(注8)在他面前现身,他却说『哪里来的小鬼』,拎着座敷童子的脖子一把撵出去。座敷童子太难过浪迹天涯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还有很多妖怪试过,不过传说谁对他下手,反而会被诅咒。」

  小春瞧着睡死的喜藏笑道:「你名气还挺大的嘛。」突然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看着砚台精说:「你从很久以前就认识这家伙了?」

  「是啊。」

  「我有事想问你。」小春起身,端正坐好,正经八百地对砚台精说:「今天一整天,我好几次想直接问他本人,却问不出口。对这家伙来说,恐怕是个天大的秘密。」

  他看着喜藏的眼神十分认真,周围的妖怪都不由得安静下来。砚台精也严肃以待,点头要小春快问。

  「……这家伙真的是人类吗?」

  注1:相当于现在的早上六点。

  注2:横宽九尺(约二点七公尺)、纵深二间(约三点六公尺)的屋子,是江户时代最狭小的住宅大小。后直接用于形容简陋的住处。

  注3:在战争中落败,逃走苟且偷生的武士。

  注4:刚砍下来,还很新鲜的人头。也用于指称类似于飞头蛮,可独立活动的头颅。

  注5:趁人不在或趁人熟睡,攀爬在天花板上,伸出长舌舔天花板、留下痕迹的妖怪。

  注6:大手上长着眼睛的妖怪。

  注7:一反木绵是一种棉花妖怪,会缠住人的脖子或闷住人的脸,使人窒息而死。

  注8:日本的一种福神,会以小孩子的外形停留在家中,有助于家中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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