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回忆

  「真蠢耶你。」她念叨着,男子却笑得更开怀。明明不是太阳,弥弥子却觉得好耀眼,眼睛要瞎了似的。

  「真蠢耶你。」弥孺子嘲笑着说。「竟然还没回夜行去。我怀疑你当初真的参加夜行了吗?不会是爱面子乱撒谎吧?」她对小春一如往常地冷淡。

  「夜行的水准竟然低到连你都可以入选。以前我夜行的时候,可没有像你这种小毛头。」

  「我才不是小毛头!」

  「不是小毛头是什么?被你骗倒的人类还做饭给你吃呢。」

  弥弥子戳中小春的要害。

  (这么久了,我好像从没讲赢这家伙过。)

  小春一根一根拔着河滩上丛生的杂草,心里叹了口气。

  弥弥子和小春是在三、四十年前认识的。当时,小春还是个新手妖怪,在神无川的堤防——刚好就是这里,遇到了弥弥子。先前看过几次河童,但他记得,那是第一次看到河童老大,而且还是个女河童,因此颇为讶异。

  「什么嘛,原来是妖怪。我闻到那个人的气味,还以为是他才跑出来的。你这妖怪跟长了毛的人类没什么不一样嘛。」弥弥子的嘴巴从一开始就很坏。小春没发现自己不受欢迎,还以为交了河童朋友觉得很开心,后来又去找过弥弥子几次,才发现……

  (这家伙是不喜欢我吗?)

  没过多久,小春就察觉到,弥弥子对谁都是嘴上不饶人,只有对他格外冷淡。小春没有印象曾对她做过什么事导致这种下场,因此感到很困惑。他想尽办法讨她欢心,但无论送上多少小黄瓜,或是讲些平常根本不说的奉承话,弥弥子的态度一点都没改变。

  「啊,好讨厌。讨厌的小鬼又来了。」

  她还是很讨厌小春。

  既然做什么都没用,不如什么都别做。不过,小春就算受挫,也要捞点好处回来,因此他索性把讨厌他的弥弥子拉进麻烦事里。小春常会碰到一些麻烦事,只要有一河之长弥弥子大力相助,就等于增加百人的力量。但对弥弥子而雷,除了困扰还是困扰。

  「我又不是替你跑腿的,为何非做这种事不可?」

  弥弥子每次都抱怨个没完,但最后还是勉强应允,或许是因为过去那份令人怀念的回忆作祟吧。

  惨了。

  每次出现这种感觉时,状况往往不是惨了两字能够形容的——就算是距今数十年以前也一样。那是弥弥子认识小春的很久以前,来到这里刚过五年的事。

  (就待在下次找到的地点,不换地方了。)

  这里就是弥弥子下定决心之后来到的地方。土质与空气不算太坏,而且地处江户边陲,周遭几乎都是农田,水质也还算不错。河边道路上多半是务农的人,行人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这是另一个吸引她的地方。不过,弥弥子最喜爱的,还是这条河的名字,神无川——没有神的河。

  弥弥子诞生于日本北方的寒泽(注1),正如其名气候非常寒冷。那里的人类大多比较短命,河童也是一样。很多河童都因严寒死去,雨水稀少,也有不少河童是因为河水枯竭,最后自己也干涸而死。河童头上有个蓄水用的盘子,可以暂时靠着存水苟延残喘。

  虽然河童比起人类要健壮得多,但只要盘子的水耗尽,就会像人类一样死去。即便情况如此恶劣,还有许多河童犹豫不愿舍弃出生的故乡。

  有一年,干旱比往年更加严重。那年冬天,弥弥子毅然决然选择了活下去,和同伴踏上寻找新天地的旅程。弥弥子已经不记得同伴里头有没有亲兄弟姐妹了。大家都在想尽办法活下去,没有多余的心力思考别的事。刚开始有十多个同伴,但渐渐就有河童找到居所而脱队离去。弥弥子早已不记得,谁留在哪条河里了。

  一回神,这段旅程已经剩下她独自一人,想去哪就去哪。河童是集体生活的,无论到哪里,都必须融入当地的团体。妖怪相当重视实力高低,加入群体就会服从一族之长,河童也是,绝不会忤逆头头。

  弥弥子不想跟随不喜欢的人生活,也不想要成为老大。当了首领,就必须帮下面的人收拾残局,而且哪里也不能去。如果无法随心所欲过活,还不如一开始就别接这工作。弥弥子的实力到哪条河都足以当上河童的首领,但面对许多请她去当老大的邀约,她全都视若无睹。

  就这样四处飘荡,她也过了近百年的流浪生活。这段旅程让弥弥子变得更坚强,却也让她感到空虚。她完全没自信可以乖乖当谁的手下,却也觉得一辈子要是就这样不停漂泊,未免太可悲。最后,弥弥子只能走上当老大一途。

  「要把人或是马拉到河里啃他们的肉,或是夺取人类的尻子玉,都随你们高兴。爱找人类相扑也可以。做什么都行,但就是别给我惹麻烦。」

  这是身为老大的弥弥子所订下的唯一规定。这个没有罗唆规定的老大颇受好评,每天都有河童从河的上下游或支流来投奔加入,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成为那一带规模最大的河童群聚。

  那时的弥弥子还跟其他河童一样,热中对人类恶作剧。生活在和平时代的人类似乎都很窝囊,一下就能骗倒,三两下就能把钓客拉进河里。河童非常喜爱相扑,之前河童和人类相扑时,胜负不是五五波就是人类得胜较多。战乱时期的人类,气魄之强足以让河童畏缩,但是到弥弥子定居此地的时候,人类早已换了个样子,他们的相扑很弱,更谈不上什么气魄。

  「真无趣啊。」

  弥弥子总是这样嘲笑人类。她的敌手大概只剩下河童的天敌——狗而已,但大部分的狗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因此弥弥子形同没有敌手。她以为,再没有任何事能让她害怕。骄傲轻视的心态,让幸福的日子很快就迎来终点。

  刚开始只是些小事。一些老河童看新来的河童不顺眼,开始欺负他们。原本只是小小的恶作剧,却逐渐发展到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步。新来的河童想反抗又无法反抗,为了泄愤就开始频繁过度地「猎杀人类」,在以前只是偶一为之。不论是大人、小孩、马、鸟或猫,只要靠近岸边,全都被拉进水里折磨、杀害。老河童也见状开始杀戮,河水的

  颜色变得暗淡浓厚。弥弥子劝告他们,适度就好,却没说出「停手」这两个字。后来,新旧河童之争把其他河川的妖怪也牵扯进来,但弥弥子仍然只发声警告,没有强力阻止。

  (又不是小孩子……应该不会一直没头没脑的吵下去吧。过一阵子应该就会泠静下来。)

  她讨厌唠叨,也是因此她才宁愿当老大。弥弥子想得很简单,以为置之不理就会顺其自然没事,所以跟地藏菩萨一般不动如山。

  即使「这条河的河童很凶残」已经在人类间传开了,她也不知道。弥弥子可没有闲工夫听弱小的人类讲什么东西。河童间的争斗未曾停息,拉人类下水的行径也没有少过,反倒变本加厉。

  于是——人类展开了猎杀河童的行动。

  「你这个妖怪!」

  他们在河边筑堤截住水流,要把河童全都找出来。三十多个人,当中甚至还有稚气的少女,全拿着网子、锄头和刀子在河中搜索。女孩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仍紧咬嘴唇,牢牢握着镰刀。还忙着吵架的河童没发现身边的危险,转眼就被人类抓住杀死。虽然大部分河童只是受伤,或在受伤前就逃走了,但或许因为各自逃逸,在骚动平息之后,很多河童都没再回来。因为受伤留下的河童,伤好之后,也都一个个不知道跑去哪了。

  弥弥子哪也没去。没参加争斗,也没遭人类猎杀,她连逃都没逃。猎杀河童的行动没有持续太久,等到一切结束,这里只剩下弥弥子一人,和寻找新天地的时候一样。

  于是,弥弥子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生活。有一阵子她确实没把人类拉进水里,但等到人们遗忘之后,她又开始偶尔的恶作剧。她原本以为,要不了多久,其他河童就会三三两两地回来,但过了一个月、两个月,一个同伴也没回来。一只爱旅行的妖怪兵主部(注2)告诉她,四散的河童似乎已经形成几个聚落,在新地方生活了。

  「这样呀……平安就好。」

  弥弥子没露出一点沮丧,兵主部很担心,经常找她闲聊。

  「大家过得并不太好,都是无奈使然……,你不接他们回来也没关系吗?」

  对于兵主部的问题,弥弥子总是摇摇头。他们要是想回来就会回来,不想回来也无所谓。

  「可是姐姐,你不就要孤单地过活了吗?」

  「我不是特别在意。」

  她是真的这么想,但兵主部却以责备的眼神看着弥弥子说:

  「你呀……好歹是这里的河童老大吧?但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看起来,凡事不唠叨罗唆或许是好事,可是结果呢?人类猎杀河童虽不能说是你的错,难道你一点责任也没有吗?你老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在旁边看,太奇怪了!」兵主部怒气冲冲地瞪着弥弥子。

  「……嗯,你说得对。」

  弥弥子的回答让兵主部拂袖而去。她接受这个说法,并不是懒得解释,而是她觉得,身为河童头头,却无人跟随也无人可保护,确实挺奇怪的。

  趁着阳光尚未西沉,弥弥子难得伫立在河边,看着自己钟爱的景象,稻田、农园、农家、堤防、河,还有高耸的天空—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她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画面里没有河童也没有人类。

  你呀……好歹是这里的河童老大吧?

  兵主部的斥责,仍在她的耳边回响。

  (去接他们回来吧。)

  他们要是不愿回来,就再继续流浪吧。虽然不想离开这个好不容易落脚的地方,但是只有一个人也没办法当老大。河童向来是群体生活,无论对这个地方有没有感情,仍然摆脱不了群众的天性。独自生活后,她还是这么觉得。

  (所谓的老大是很麻烦的角色。如果不做那些麻烦事,就没资格当人家老大。虽然不想做麻烦事,但我……)

  「好歹」是个老大。弥弥子咧嘴笑了。就在她打算姑且一试把同伴接回来,往河的方向踏出一步时,就在那一瞬间……

  「你这个——杀人凶手!」

  一把杀人的利器挥向出神的弥弥子。她侥幸闪过这刀,回头一看,有个满脸泪水的年轻男子,浑身颤抖拿着刀准备砍她。

  「你们杀了我两个家人……我太太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男子泣诉着,「我要把你们抓来吃掉!」再度挥刀砍向弥弥子。这刀并不快,轻而易举就能躲开,但弥弥子停滞了一下——脚上狠狠被劈了一刀。在血花四溅的瞬间,男子一脸扭曲狰狞。

  (那表情是……)

  疼痛让弥弥子回过神来,急急潜进河中,男子并未追来。她在水里窥视着外面的状况,男子趴在地上嚎哭,半个时辰后,把刀子丢下,梦游般摇摇晃晃地朝着和城镇相反的方向走了。又过了四分之一时辰,弥弥子才上岸。

  「好惨呐……」

  天空和脚都赤红一片。从那时起,河水就一直停滞不动。那条弥弥子钟爱定居的清澈河流,好像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原以为血早已止住,又汩汩流个不停。伤口不深,依照妖怪的治愈能力,死不了的。男子刚才是真的想杀她,到砍伤她的那瞬间为止,整个人杀气腾腾的。一股「我恨你,我恨你,我要杀了你」的杀意传来,连皮肤都感觉刺痛。弥弥子杀害人类的时候,可没有那么拼命。

  (那表情……满脸血色……)

  回想起来,仍是十分难受。

  ……帮帮我,老……

  脑海里浮现的是,求助在一旁观看的自己,后来四散各处的同伴的脸。那时同伴脸上的绝望与愤恨,也出现在男子的脸上,只是多了一层深切的悲哀。那景象映在弥弥子的眼里,久久挥之不去。

  (我真糟糕……)

  不是因为脚受伤,也不是被砍。弥弥子苦笑,深深叹了口气。她入神地盯着暗红色的天空,虽然察觉到背后有人类接近,却不回头也不逃走。并非觉得自责而已。

  (我实在受不了自己蠢成这样。)

  身旁传来沙沙声,弥弥子正心想「这次大概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

  「……你没事吗?」

  上方传来的却是个关切的温柔声音,与她预期的完全相反。

  「你……在流血吗?那是……刀伤吗?看起来好痛。」

  弥弥子肩上的不是利刃,而是温柔的手。吃惊的弥弥子转头看见的,是张很凶恶的脸,和温柔的声音完全相反,她吓得瑟缩。弥弥子恐惧的神情,让那张吓人的脸更加靠近,眉梢一垂道:

  「刚才吓到你了吗?我帮你包扎……不用怕,你放心吧。」

  长相可怕,但声音话语仍是很温柔。和弥弥子说话的男子,大约三十来岁,一身老旧寒酸的长和服,皱巴巴的和服裤裙,眼神吓人,腰际别着一把刀,声音却是轻柔温和,与外表截然不同。看到河童,他却没有一点惊慌。弥弥子不知该如何判断这个一身矛盾的男子,只是看着他发愣。男子从怀里掏出手帕撕开,俐落地替弥弥子的脚包扎,包好后还轻轻拍了一下。

  「幸亏伤口比我想像得要浅,没有生命危险真是太好了。」

  「……哪里好?」

  男子露出柔和的笑容,弥弥子却低语回应。她竟然被从前嘲笑的人类给救了。

  第一次,男子神情带着讶异。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帮你看看。」高瘦的男子弯下身。这次弥弥子不再乖乖就范,挥开了男子的手。

  「竟然被人类救了……真丢脸,丢脸到我好想死。」

  看弥弥子一脸倔强,男子眨了眨眼,笑着说。

  「真蠢耶你,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吗?你得要活着才能感觉到丢脸呀。」

  「……极度的耻辱与屈辱。」

  眼前的状况就已经招架不住了,如果去接同伴的时候被冷落,谁也不回来,应该会比现在还辛酸吧。弥弥子讨厌这样,才迟迟不愿去做。弥弥子陷入沉思,男子说道:

  「这世上老是些让人尴尬羞辱的事情,但最重要的是忍耐着活下去吧?」男子循循善诱。

  「我才不想为了活下去而忍受这些呢。与其要做讨厌的事,不如死了算了。」

  男子静默些许,凝视着弥弥子道:

  「你……的脚是自己砍伤吗?」

  「……怎么可能啊!是人类砍的……我杀了那么多人,他是来报仇的。」

  弥弥子有些激动。男子所说的并非完全正确,某几句话却又一针见血。听到弥弥子激动的语调,男子松了口气说,「那就好。」弥弥子不由得抬头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跟他一本正经的表情。

  「你如果是想自残,我可就不知该怎么办了。如果是别人来寻仇,那也没有办法,自己做过什么,承受结果也是应该的。杀人的时候,就该有被杀的心理准备。」

  「你说得对……我死了也是应该的。」

  「万万不可这么说。」男子连忙道。他摇着弥弥子的肩头:「如果你背负着会被杀的恶业,想办法弥补就好。你杀我、我杀你,长此以往也只是一场空。不要因为人家来寻仇,就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只要有心悔改,活着弥补才更重要啊!」

  男子气喘吁吁地发表完连自己也不习惯的热情演说后,调整呼吸,红着脸道:

  「看我说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如果有人问我,『那你呢?』我应该也答不出来吧。」

  「……不过是个武士,想法挺有趣的嘛。」

  男子的腰间佩着一把腰刀。他苦笑着说,自己不是武士,而是身分低微的流浪武士。弥弥子什么也没问,他却详细说起自己的身世背景。他是幕府御家人(注3)家里的长子,以武士之子的身分出生,家庭美满得令人钦羡不已,但爸妈与姐姐都先走一步。

  「所以你就这么孤单一人吗?」

  「也不是……我有个青梅竹马,跟家人一样的朋友,不过这只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男子的笑容愈来愈惨淡。

  「我太傻了……被朋友背叛,祖先的名誉遭到损害,武士身分也被剥夺之后,我曾经觉得,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现在的你,也是一样的心情吧?」

  他没等弥弥子回答,又说:

  「只要活着就够了……活着这件事有它的意义在。」

  男子缓缓闭上眼睛。看上去年纪并不大,眼角却深深留下几道纹路。黑发问夹杂的白发,也诉说着他的艰困。

  「活着有什么意义?」

  男子突然向前一指。他指的地方,除了弥弥子,别无他物。弥弥子心想,难道有意义的东西在我身上吗?于是仔细扫过一遍自己绿色的身体,但什么也没找到。

  「我完全不懂你这番话的意思。」

  「不懂吗?常有人这么对我说。」

  男子发出「啊哈哈」的快活笑声,他凶恶的脸上露出了开朗的笑纹,立刻就变成温柔的表情。弥弥子一惊,她从未见过人类的神情可以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她盯着那张脸看了好一会儿,低头喃喃说道:

  「……只要活着……就能改变一些事情,是这样吗?我还是不懂啦。」

  男子的手伸了过来,弥弥子还以为他要做什么,摆出了防备的姿势,结果只是哄孩子似地轻抚她的头。男子的手瘦骨嶙峋,摸起来并不舒服。

  「只要活着,就会碰到许多快乐与开心的事。」

  「例如什么?」弥弥子问道。

  「例如……像这样和你相遇就是呀。」男子笑道。

  「真蠢耶你。」她这么念叨着,男子却更开怀地笑了。明明不是太阳,弥弥子却觉得好耀眼,眼睛要瞎了似的。

  「只要活着,就能够恢复原貌……而且也可以重建。」

  明明太阳即将西沉,弥弥子仍觉得好耀眼,用带着蹼的绿色小手揉了揉差点感动落泪的眼睛。

  半个月后,受伤复元的弥弥子,展开了迎接同伴的旅程。和先前上百年的旅程相比,这趟旅程耗时短得只有当初的几十分之一,但是艰难程度却是从前的数十倍。她找到了同伴的住处,大多面露难色不愿回去,因为他们无法彻底相信弥弥子。但弥弥子不怕挫败,多次前去迎接,耐心地等待同伴回来。也有河童深信弥弥子一定会来接他们而苦苦等候——这成了弥弥子坚持下去的力量。

  「看吧,跟我说的一样。」

  男子微微笑着,打从心底替她高兴。后来,男子又来过几次,但似乎不是单单来找弥弥子而已,每次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在苍翠的杂草间,或向河流的深处探望,他都会强忍住叹息。弥弥子问他找什么,他说他在找一个重要的朋友。

  「朋友?人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啊。」

  「你说的没错,我要找的不是人。」男子笑道。

  虽然每次见面男子都满脸笑容,却总是给人寂寞的感觉。

  「是那么重要的朋友吗?」

  弥弥子在意地问道,男子的悲哀则加重了些,笑着说:

  「嗯,是我唯一的……」

  「……子。

  ……弥弥子。

  ……弥弥子!你有没有在听啊?」

  「嗯?」

  小春鼓着脸颊说:「你根本没在听吧!」

  小春背后的天空,湛蓝高远,和记忆中的不同。眼前的小春无论身高或长相,都与记忆中的人完全相反。

  「我刚才讲了好久耶。」小春突然贴近弥弥子说。

  「你刚才好像神游去了耶……是不是想起什么美丽的回忆啊?」

  「这种烂东西,人类才会有。」弥弥子别过脸说道。映照出天空的水面,也并非一片红色。

  「能让你沉浸在过去的感慨里,应该是很棒的回忆吧。」

  「我又不是你,做不出那种人类才会做的事。」

  「妖怪和人类哪有差那么多。」小春赌气般以稚嫩的声音说道,弥弥子只觉得很焦躁。

  (真是讨厌的家伙啊……)

  每当小春露出那种与妖怪不搭的无邪表情,弥弥子就如坐针毡。弥弥子清楚明白表现出讨厌小春的态度,他却毫不在意,让弥弥子无法理解。一般来说,谁都不喜欢被讨厌吧?至少,不会有什么开心的感觉吧?被别人讨厌,自己就讨厌那个人,可以的话,也不会想看见那个人。在这方面,妖怪或人类应该都是一样的。小春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吗?他明明凡事都会明白写在脸上或是说出口的。因此弥弥子怀疑,那根本就不是小春真正的想法。

  (这也是我自己乱猜的……)

  之所以在意这种事,不过是想挑小春毛病罢了。弥弥子早就察觉到了,但她觉得没什么关系。妖怪会怨恨或羡慕别人都很正常,和耽溺在回忆里比起来,这样比较好,像妖怪多了。

  「对了,我问你……」小春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弥弥子转向他。

  「那个啊……是……弥弥子的恩人,是什么样的男人啊?」

  「……干嘛突然问这种事?」

  看弥弥子瞬间冷淡的表情,小春连忙摇头说,「不为什么」。但受不了她静静看着自己的视线,最后还是开口。

  「哎,我只是在想,让弥弥子这么怀念的人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我一直很在意,只是一直没问……刚才随口问问而已,没什么特殊用意。」

  虽然小春这么说,弥弥子心里还是在苦笑。小春表情僵硬,一点都不像他讲的「随口问问」那么轻松,而是浑身紧张。

  「……我说过啦,和那个小哥很像嘛。不过,没有他那么吓人,嘴巴也没那么坏就是。」

  小春突然转向正在说明的弥弥子。

  「那个男的也配了把刀,但只是把腰刀,看起来很穷。他的和服裤裙总是皱巴巴,木屐也磨损得很严重。他很瘦,我还送鱼去给他过。」

  「贫穷可就难受了呢。」小春声音有些模糊地说道。

  「但他从来没说过贫穷很难受之类的话呀。反而……一天到晚说他的朋友。」弥弥子歪着嘴道。「他说,原本一直陪着他的朋友,突然就不见了。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难受的事。」

  风瑟瑟吹动,吹拂着弥弥子笔直的硬发以及小春一丛丛的柔软头发。

  「真讨人厌耶,竟然莫名消失。换做是我,才不会离开他哩。他居然还要找那种薄情的家伙。」弥弥子炯炯的目光突然眯了起来。

  「噢。搞不好那家伙不是真的想走啊。不然,就是有什么非离开不可的理由吧。」

  小春小声地说道。弥弥子噘起像猫的嘴角,背对小春,扑通一声跳进水中。

  「……不管有什么理由,都让人生气啊。让那个人露出难过得不得了的表情,让那个人寂寞得快要死掉的家伙……到现在我还是很气那个被他称作朋友的家伙。所以我才这么讨厌你。」

  缓缓沉入河底的弥弥子身影完全消失后,小春苦笑道:

  「……女河童这家伙,和人家吃什么醋啦。」

  映照在河面上的笑容太刻意,小春马上收了起来。

  「真是笨呐……怕水的怎么会躲在河底呢?真的是笨死了。」

  ……没人听见小春的自言自语。

  「你没拿给她?」

  「应该说,我忘了带去。」

  「那你到底是去干嘛的啊?」小春一回来,立刻就被魔鬼脸劈头责骂。他把包袱递到魔鬼脸的眼前,忍住了顶嘴的冲动。

  「你替我去一趟河边啦,我等下有重要的事,没办法去。察里有我在,帮你顾店也无妨……不,请让我帮你顾店,你务必去一趟。」

  小春等着喜藏反呛「为何我要帮妖怪跑腿」之类,或是表达「我才不要做那种事」的话,但喜藏却扁着嘴颔首。小春满意地点点头,挥手道:「代我向弥弥子问好啊。」

  喜藏到河边时,距离小春离去还不到半个时辰。即将日暮,河滩上方的天空带些染红前的黄。

  「……这次换成小哥你来啦。究竟有什么事?」

  弥弥子从水里露出半截身子,咕嘟咕嘟冒着水泡。喜藏把包袱扔下,说:「这是上次的谢礼。」不必打开包袱,弥弥子也知道那是什么。小春当谢礼带来的,必定是这种蔬菜。她嘴里喃喃说道:「蠢材就只会这一千零一招啊。」

  喜藏环顾河滩,找到了嗜睡女孩曾坐过的石头,坐在上头。「坐起来的确很舒服呢。」喜藏道。

  弥弥子做了个鬼脸,没有多说什么。喜藏没有看着弥弥子,只是眺望着远方,一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表情。有点像又不太像,说不像又有点像。是因为自己不像人类,没有回忆之类令人伤感的东西,那人的轮廓才会那么模糊吗?

  「对,我没有回忆这种东西……」弥弥子又喃喃说道。

  「……小哥。」

  喜藏视线微微飘向弥弥子。她在河里冷笑着说:

  「他是个精怪唷。」

  「精怪?」

  「小春是只精怪——脱离了原本的生命,成为妖怪,是个正牌的怪物。你别看他那副可爱模样,他真正的样子可是连小哥你看了也会腿软的。如果太大意被他的外表所骗,你会很惨唷……他一定会对你作祟的。」

  喜藏别开目光,不再看着窃笑的弥弥子,冷笑着。

  「……有什么好笑的?小哥该不会说,你相信那家伙吧?」

  「你所谓的相信是什么?」喜藏问道。「……再说,他哪里可爱啦?我本来就谁都不信,就算那种小鬼作祟,我也不怕。顶多就是拉个肚子吧?蠢得可以。」

  喜藏一派轻松的模样,让弥弥子更加轻蔑地笑道:

  「可别小觎他呀。别看小春那样,他可是比我强得多的妖怪。看起来像人类小孩,却比统领这一带河童的我厉害许多。所以,其他的家伙才会听他的话。如果他没有这种实力,我也不会帮他的。」

  「眼睛看见的,未必就是真的!」弥弥子愈讲愈激动。

  「不用你担心。」喜藏摇了摇头道。

  弥弥子甚感无趣地皱了皱鼻子,低声说:

  「我只是给你一个忠告。虽然他说是在夜行时跌落人间,可未必是实话呀。搞不好是跑下来吃人。」

  「……那个蠢妖怪真正的模样,是个吃人的妖怪吗?唔,随便啦,蠢就是蠢。」喜藏露出受不了的表情,摸着自己的鬓发。

  「昨晚,我听到他和妖怪们在嘀嘀咕咕,说什么你很讨厌他,所以他不想自己来,说什么我和你的恩人长得很像,所以我来会比较好……我想他应该是装作忘了把谢礼拿给你吧。我不想听,但是都听到了也没办法。」喜藏厌烦地说道。

  弥弥子顺着喜藏的视线看过去,西斜的太阳,变成如熟透柿子般的美丽颜色。

  (被别人讨厌,自己应该会讨厌那人吧?但他竟然没有讨厌我……)

  「……真蠢耶他。」弥弥子自言自语道。

  「是个笨妖怪。」喜藏也表示同意,引得弥弥子发笑,挥了挥包袱说:「这个谢谢你」。沉甸甸的包袱里,装的是河童最爱的小黄瓜。也是弥弥子最爱的东西。

  「虽然没什么好谢的,如果那个笨蛋妖怪知道了,可能会喜极而泣吧。」

  「他哭了那可烦人啦,我才不会向那小鬼道什么谢。」

  弥弥子宝贝地紧抓着包袱苦笑道。喜藏起身,理了理衣摆。他和服裤裙折线整齐,和弥弥子记忆中的男子完全不同。喜藏转身时,弥弥子突然开口道:

  「小哥,你觉得死了图个轻松比较好……还是辛苦地活下去比较好?」

  「这是什么蠢问题。」喜藏转过头来,露出似怒似悲又像怀念着什么般的复杂表情——搞不好是在笑也说不定。「死了就到此为止,没有变轻松这种事。活着或许辛苦,但也有高兴的一面……听说是这样。」

  ……胆怯的神情只有他们活着的时候才能看到,只要留他们一条命,就可以再一次看到那种丢脸的表情了。

  「这么说来,那个蠢妖怪也讲过类似的话嘛。」喜藏脱口而出之后才想起来,皱了皱眉。

  「但小哥你完全没有高兴的感觉耶。」

  「这就不干你的事了……更何况,刚才那番话是我死去的祖父讲的,不是我想的。」

  弥弥子大声对着迈开步伐的喜藏叫道:

  「……你果然很像那人哩!」

  「我先声明,我可是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喜藏完全没回头,但弥弥子一直凝视着依稀相像的背影,到远得看不见为止。

  「活着会碰到难受的事,但也会有快乐开心的事唷。」

  男子老是说这句话,弥弥子听过太多次,听到耳朵都要长茧了。因此她厌烦地边搓着受伤的脚,边盯着身旁替她急救的怪人看。他帮助自己是好,但他看起来却一副需要别人帮助的样子。细长的身子缩着坐在河滩上的模样,很难想像他曾是个武士。他身上也完全看不到身分高贵的人出众的仪表或骄傲自大的态度,他的遭遇很悲惨,只要是人,都会忍不住掬把泪……

  男子的不幸,起于朋友引发的某件争端。跟朋友争执的对象是个赌徒,起因来自于朋友在赌场的一时疏忽。穷困的朋友没钱可以把事情摆平,就哭着求他帮忙,为救朋友,男子就卖掉御家人的身分。在江户时代的后半期,原本不会拿来买卖的武士证明,早就半公开地在市场上流通了。御家人的身分证明变成了赌徒的东西,照理说男子原本可以以武士的身分隐居,但等到他发现时,他的房子、财产以及长刀,全都变成朋友的所有物——他朋友和赌徒串通设计他。发现上当受骗时,朋友已经把男子的财产卖掉,消失无踪。遭到好友背叛的男子,身上除了腰刀一无所有,变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那时,我在想干脆死了算了。不……事实上,我寻死过多次,但是我的朋友救了我。不是背叛我的朋友,是拯救寻死的我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是吗……」

  弥弥子露出不感兴趣的神情。男子歪着头问她:

  「你也有这样的朋友吗?」

  「这个嘛……现在我身边没别的妖怪,所以我也不知道。」

  「为何孤单一人?」男子一问,弥弥子就把过去至今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干嘛和人类讲这些啊?)

  或许是男子聚精会神竖耳倾听,好几次点头认同,眼神真挚的缘故吧。弥弥子一股脑都说了,从暗红色的天空讲到天空渐渐湛蓝。

  「我知道答案唷。」

  弥弥子讲完后,男子说道。

  「大家都在等你接他们回来,他们希望和你一起生活。一定是这样。」男子自信满满地说道。

  「那种事……你怎么知道?」弥弥子愕然说道。

  「我就是知道。不可能没人在等着你。」男子凝视着弥弥子拼命说道。

  「真蠢耶你……明明活不了几年,还装作一副很懂的样子。我活过的日子不知道比你的人生长了几倍,在你死后,我还会活着。」

  「没关系。」男子喜形于色,弥弥子惊吓般地直眨眼。

  「我的孩子、孙子,一直到曾孙,仍然可以来找你呀。」

  「……真的是,很蠢耶你。」

  这样,我不就没办法再袭击人类了吗,弥弥子叹了口气。

  (而且……不是你的话,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虽然她这个想法一直没变,还是眯起猫一般的眼睛笑道:

  「……没想到我还满开心的呢。」

  注1:位于青森县。

  注2:传说中河童的伙伴,但也有一说认为只是河童的别称。

  注3:御家人是直属于江户幂府将军的下级武士,不能直接谒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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