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在加贺的后头,一起在森林里走著。
自从遇上莉莉与萝兹后,她们总是与我如影随形。像这样一个人单独行动,如今反倒有种别扭感。
我心想自己已经是高中生了,可不是离不开母亲的小孩子。但不知为何,就是感到有些忐忑不安。
「话说你能为我活下来真是太好了。不只是你,水岛也一样。」
正当我默默思索时,加贺突然开口说道。
但他如今背对著我,因此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是啊,我也很庆幸加贺你能活下来。」
面对那制服背影,我回了这么一句。
「让我们今后一起合作,一起活下去吧。」
「这还用你说吗?现在这样的处境,我们当然得携手合作。」
「你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
「哪里,我才该谢谢你呢。真岛,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嗯。倒是加贺,关于你剐刚说的那件事……」
「嗯?喔喔,也差不多了。」
我们来到森林里的某个小空地。
加贺大概觉得这地方正好,停下脚步回过身子。
沿途一成不变的景色,令人丧失距离感,但其实我们并没离开洞窟太远。就算没有我这熟知洞窟周边地形的人带领,加贺也能自己一个人轻松返回洞窟。
我脑中某个角落一边思考著,同时提起先前那件事。
「你刚刚说有『关于远征队的线索』要告诉我?」
「喔,对啊。」
「那么你先告诉我,为何你会知道有关远征队的事?」
「那当然是因为,我跟探索队高层的学长很要好。」
「学长……学长?」
那个字眼在我舌尖来回打转。身为留守组,我几乎不晓得探索队的成员有哪些,更别说是认识那些高年级的人了。
「嗯,我社团的学长。」
「我记得加贺你是网球社的吧?」
「没错没错。」
加贺得意地笑著点头。
「所以我对远征队拟定的计画内容很清楚。这是我们应该共享的资讯,对吧?」
「的确。」
我点头同意加贺的看法。若他说的是真的,我们的确都应该要优先知道这资讯。
而加贺不知道是看到我点头赞同,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愉快地笑了起来。我于是更进一步,追问有关那件事的详情。
「所以你说的那计画,究竟是怎样的内容?」
「让我想想。」
但看到我认真询问,加贺突然咧嘴而笑。
「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问个问题。真岛你已经跟水岛搞过了吗?」
「什么?」
「别再装蒜了,这段日子你们不是一直两人独处吗?跟那样的美女在一起,就算你再怎么正经八百,我也不相信你没动过歪脑筋。」
「……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啊。」
听我沉沉回应,加贺一副理所当然似地回话。
「既然接下来会一同行动,我们就应该要开诚布公。你要是不赞成,我就帮不了你,到时该说的事,也会变得说不出口了。」
「为何这会扯到我跟水岛同学的,呃……为何会扯到我们之间的特殊关系去?」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这件事很重要。你想想,我们接下来可是两男一女,那么当然得划清界线,分清楚水岛是属于谁的东西。」
「可是水岛并不属于任何人。」
「唉~我就说了,别再跟我装蒜了。」
加贺不耐地挥了挥手。
「让我们拋下那些无聊的表面话,直接说出内心想法吧。真岛啊,我们已经过得够紧迫了,要是接下来又为了女人起无谓之争,不觉得这样实在不太聪明吗?」
「不,像这种时候还争风吃醋,我觉得这才叫做无谓。」
「所以意思是你还没动过水岛啰?真岛,你这人还真够蠢的。看看现在的环境吧。就算你这人呆板不起眼,只要来点硬的,半推半就之下,搞不好对方就乖乖就范了,不是吗?」
「我才不干那种事。」
「呵,真是没种的家伙。」
「要你管。」
我蹙起眉头,不悦地将脸撇向一旁。
「我做或不做,都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
视野外传来加贺的嗤笑,听起来就像是对我的嘲讽。
「跟我关系……可大了!」
突然,他话中的奚落变得鲜明。
蹬地之声响起,我于是转过身,但反应似乎慢了半拍。
「呜……!」
冲击感从脸颊传来。对方拳头最硬的部分,狠狠打在我颊骨之上。
招架不住的我,摔倒到地面上。
「啊咕!」
另一击随后补上,踢翻了我的下颚。
要不是我事先咬紧牙关,搞不好已经把舌头咬断了。
他的攻击就是这么毫不留情,从一连串的动作不难看出,他对打架这档事并不陌生。
「白痴吗你!」
一阵刺耳的嘲笑传来。
「这种状况下还敢露出破绽,天真也该有个限度吧!」
「喀啊!?」
接著腹部又挨了一击。躺卧在地的我,腰际的重量消失了。
我的剑被他抢走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
如今的我跌坐在地,仰头瞧著加贺举剑的得意貌。
「喂,加贺,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我才要问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
加贺的眼珠子由于过度兴奋而布满血丝,目不转睛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一旦我试图抵抗,他的剑恐怕会毫不留情地劈到我身上——我很确定他会这么做,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你放心吧,接下来,我会好好替你疼爱水岛的。」
「疼爱水岛……?在这之前,你打算怎么向她解释?」
「你还真的是蠢得可以啊。这里可是异世界的危险丛林,到时看是要说你被怪物干掉还是怎样都行,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凭你之前那硬把我请进森林的可疑样,你认为她会相信你的说词?」
「她不相信的话那也无所谓,反正那洞窟只有你们两人住,只要把你除掉,水岛就剩孤单一人,到时总有办法摆平的。」
「原来如此。」
我长叹一声,对著笑容丑陋的加贺不屑地骂了一句。
「你这卑鄙小人。」
「随你怎么说。」
加贺冷笑了笑,高举手里的剑。
「反正你这种蠢才再怎么叫嚣,对我来说都不痛不痒。」
「的确。」
我面无表情地抬头瞧著他。
「……?」
举著剑的加贺,脸上闪过短暂的讶异神色。他肯定以为我会嚎啕大哭,用尽言辞向他乞怜以求活命。却发现事实并不如自己想像,因此感到狐疑与不满。
然而,加贺并不打算思考原因。
我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
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去死吧!」
利剑的刀锋,对准我挥了下来。
我现在跌坐在地……再这样下去,只能乖乖被他杀死。
但,我一点也不担心。
「危险!」
一道人影,闯进我跟加贺之间。
「啊啊!?」
加贺发出惊呼,却止不住已挥落的刀锋。
利刃砍中代我受难的少女,深深劈入她的脸里。
「啊、呜……」
不成话语的呻吟,由身受致命伤的少女咽喉泄出。
「啊、啊啊……啊啊啊!」
加贺发出哀号,拔出手里的利刃。
一失去支撑,少女的身子瘫到地上。
亚麻色的发丝在地面散开,为我挨刀的『水岛美穗』,再也没了动静。
「啊啊,可恶!怎么会变成这样!」
发现怎么回事的加贺发出悲叹。
看来即使凶残卑劣,一旦错杀无辜,他还是会感到良心不安?
……才没这种事。
「太浪费了!我可没兴趣跟尸体搞啊!」
加贺咒骂了声,那句话里头理所当然,不带一丁点儿杀了人的悔意。
「加贺,你……」
「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一切都要怪你不肯乖乖受死!」
加贺发著自私的脾气,再次举起了剑。
扭曲的面孔所呈现的,就只有兽欲无从发泄的气急败坏。
我看著那世上最丑陋的表情——
「也差不多够了。」
——并嘟哝了一声。
「啊?」
听了我的话,加贺挑起单眉。
但,我没有义务特地解答他的疑问。
我已经忍得够久,给了他够多次机会,是他自己糟蹋了那一切。
「莉莉,可以开始了。」
于是,我慢条斯理地下达命令。
「真岛你这家伙,难不成是疯了……咿!?」
加贺嘲笑到一半,发出一声惨叫向后退去。
「喀……唧、啊……」
脸中一刀的少女,忽地挺起身子。
吓傻了的加藤,睁大的双眼死盯著莉莉的那张脸。
莉莉的脸现在大概有些血腥,但在后头的我只看得到她的后脑勺,不清楚那是怎样的景况。
「呜喔、啊……啊、呃啊、啊、呜呜……」
莉莉来回甩了几下头。
黏稠的透明液体沿著她的下巴滴到脚边。那液体先是一阵抖动,随后就被莉莉的脚尖吸引过去,融进她的身体里头。
「呜~、呜~」
她模糊不清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清晰。
「呜~、啊~……嗯~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莉莉一转过身,劈开脑袋的那道伤口已经愈合。
「……真是把我给吓了一跳呢。」
莉莉漫不经心的口吻,就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怎么了?」
「就是啊,刚刚脑袋一被劈开,我突然就失去意识……拟态就是有这种问题在。」
拟态史莱姆本来并没有专司思考的器官,可是一旦透过拟态拥有了脑部等思考中枢之后,该部位受损时一样会导致思考中断,得花点时间才能恢复。
「然后萝兹的剑是怎样?竟然那么顺畅无阻地砍进我脑袋里,未免太厉害了吧?」
「抱歉啊,害你受苦了。」
「喔,不会啦,反正这点程度就跟擦伤差不多。反倒是主人你被打那么多下,应该很痛吧?」
「我这才叫做擦伤好吗?」
「骗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硬撑……啊,不好了,你看,明明都已经流血了。」
莉莉的掌上绽出带了白光的魔法阵,轻轻拂拭我的脸颊。
治疗的同时,她以前所未见、忿忿不平的眼神向上瞟著我。
「我明明随时都能用魔法支援,偏偏主人你就是不肯下令。」
照事前的计画,本来一旦看透加贺的本性,我就会命令莉莉以魔法攻击他。不过就因为我太晚下令,莉莉也迟迟无法出手,才会尝到这样的苦头。
「……抱歉。」
「我怎样根本就无所谓。」
「莉莉……」
「请主人好好爱惜自己。」
莉莉的指腹拂过我下巴的轮廓,最后像是雨水滑落般离开我的脸。
而我脸上的各处小伤,到此也全数康复。
「这、这是怎样!」
没能进入状况的加贺,像是缺氧般大口喘气。
「这、这东西……不、不是水岛、同学、吗……?」
加贺看著回过头的莉莉,眼神就跟遇上鬼魅时没有两样。
一跟她对上眼,加贺吓得浑身颤抖,撇开了视线。
逃往我这儿的视线里,带有加贺的求助讯息。
「这、这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水岛同学她会……跟你……我……」
我对语无伦次的他耸了耸肩。
「你以为我浑身破绽吗?」
「啊啊……?」
「要是这么想,那你就天真过头了。」
听到我这句对他嘲讽我的回敬,加贺愣了好几秒。
这搞不好是我们在森林里相遇后,加贺头一次定下心思考。我能从那瞪大的双眼里,看到来去交织的无数思绪。
而思绪一抵达终点,加贺总算发现我真正的意图。
「你、你这小子……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搞懂事情真相的他,布满血丝的一双眼,满怀憎恨地瞪著我。
「真岛!你竟敢设计我!?」
「别笑死人了,明明是你自己跳进圈套里。」
少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我的确对他有所隐瞒。若要说我是骗子,我也欣然接受。
但这样的结果,却是加贺自找的。在把我毫不设防的态度视为有机可乘的那当下,他就已泄漏出自己人格的腐败……更别说他还想把我引进森林杀掉,那么岂有事后反过来责怪我的道理。
「莉莉,动手吧。」
因愤怒与恐惧而表情抽搐的加贺,恐怕再也无法从他身上问出任何有用线索。
而当初以为他可能还有其他作弊能力者伙伴……最后也证明并无此事。
他就只是个好运的傻瓜罢了。
——不,他才不是傻瓜,而是比傻瓜更不如的小人,说的话没有一句是能听的。
「妈的!真岛啊啊啊啊啊啊啊!」
加贺扯开嗓子,发出了走音的咆哮,举剑往我袭来。
但,莉莉空手制服了他。
随后在森林里响起——颈骨折断的闷声。
◆ ◆ ◆
「……结束了?」
「是啊。」
看到跟著萝兹而来的加藤,我只简短回了句。
「学长,辛苦了。」
「也没到辛苦的地步就是了。」
我轻轻摇摇头,因为这真的不怎么辛苦,从头到尾几乎都在我的预料之内。
之前在小木屋那儿发现加贺,我们当下决定兵分两路,试著与加贺接触。
本来我们应该多观察他一下再采取行动,但要是放著他在小木屋遗迹附近徘徊,我怕加贺还没能提供资讯就会先被怪物杀掉,不得不尽早与对方接触。
我让萝兹与加藤一组,负责在附近监控我俩的行动。
她们俩的存在,并不利于我测试加贺的人性,但她们要是就这么躲起来,我跟莉莉两人却有被怪物攻击的风险,因此我只好请她们保持距离跟著我们。
而跟我一同行动的莉莉除了担任护卫外,另一个任务,则是负责扮演试探加贺本性的『诱饵』角色。
其实就算加贺没主动找我,我也打算露出破绽来测试他的人性。尽管后来的状况发展与当初预料的不太一样,但一切意外,都能用一开始拟好的应对法来处理。
若加贺是真的有心帮我们忙,其实我是打算收留他的。
虽然,结果看来并非如此。
「……他已经死了吗?」
「是啊。」
听加藤问道,我轻轻点头。
「被我杀死的。」
不知道,加藤是如何看待这一幕的。
因为曝尸此处的加贺,同样是她当初可能步上的末路。
加藤与加贺——我曾经对他们俩隐瞒莉莉的真面目。尽管两者状况大不相同,但要是加藤当时轻举妄动,搞不好就会落得跟加贺一样下场。
虽然这样的事最后并没发生,但我曾有过杀她的想法,却是无可动摇的事实。因此正常来想,她此刻应该很不是滋味。
说明白一点,她内心可能萌生了恐惧。
恐惧,能轻易扭曲一个人的心。
就像在营地时陷入恐慌的学生们那样……
就像蒙受暴力,而不再相信人类的我一样。
也或许,加贺其实跟我是一样的。他长期在森林里一个人游荡,精神失衡,跳脱良知的约束,导致了这样的结局。
加藤想必也不例外。
这次加贺的死,肯定会改变我在加藤心目中的定位。
我默默盯著加藤的侧脸。
「……」
加藤望著加贺的尸体,眼眸不带任何情感。
没想到随后,她的视线转往我这儿。但奇妙的是,里头并没有一丁点儿对我的敌意、恶意、以及不信任。
「我能体会学长你的心情了。」
不但如此,她甚至说出一句,我怎么也料不到的话。
「……人类,无法信赖。」
她喃喃说道。
「能够信赖的……」
她凝视著我,再次展露那神秘的眼神。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我想我依旧还是不懂。
如今一回想,我从与她初遇到现在,从来不曾看透她的内心想法。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加藤你……咦?呃、咦?」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因一阵晕眩而摇摇晃晃。
「主、主人!?」
一旁的莉莉赶紧抓住我的臂膀,撑起我的身子。
幸好有她搀扶,我才没软趴趴地倒在地上。但眼前景物依旧朦胧,脑袋感到天旋地转,害我忍不住扶著额头呻吟出声。
「你、你没事吧?」
「……呃、嗯,我大概、只是累了吧?」
真是怪了。
一切都如我最初所料,应该没什么特别令人疲惫的事。
但不知为何,我的肩膀出奇沉重。
「总之,我们先回洞窟去吧。」
「呃、嗯,就这么办吧!我这就来安顿主人休息!」
于是,在慌忙的莉莉连牵带拖之下,我回到洞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