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清醒了。
「嗯、呜……呜呜。」
无意义的呻吟脱口而出,意识混浊不堪,令人感到作呕。
我对这感觉有印象。
这是拟态的脑髓遭到破坏时特有的意识中断──……
「啊,你醒了,美穗姊。」
「……!?」
我一跃而起──但没成功,身体失去平衡。
「哇!?」
生涩的摩擦声传来。我的手臂不知为何动弹不得。
身受预期外的阻碍,让我姿势跟着失衡──
「喔喔,好险。」
──但眼看就要跌倒的瞬间,不知谁将我抱扶住。
「真是的,你要小心点啊。我虽然会好好顾着姊姊,但有时候总会发生什么意外。」
少年充满关心的语声纷纷传至耳际。
动弹不得的我只能任由他的搬动,被他放到地面坐着。
「呃……」
刚醒来的突发事故,使我脑袋一片混乱。
而我的脑海里最先浮现的,是极其正常的想法──既然差点跌倒,又被他扶起,好像应该先跟他道谢。
「谢、谢谢……」
但道谢的话,到此便没有下文。
「……这是、什么?」
因为这时我才发现,我的手腕上缠了好几圈的锁链。
我反射性地对手腕使力。
炼条的环状构造发出刺耳的铿锵声。
然而也就只有这样。
我既没弄断它,也没能将它扭开,甚至连想扭松都办不到。
「既、既然这样……!」
我试着解除拟态,借由返回形状不定的史莱姆挣脱锁链的束缚。
但却失败了。
「怎、怎么会?」
在过去稀松平常的行动,如今不知为何行不通。
迟了一会儿,我才终于察觉到。
「这锁链是……魔法道具?」
看来这东西的效果,能把被捆绑的对象束缚住,使其弱化。
现在一回想,刚刚我试着拧开锁链,也不知为何使不上力。
此时,我感到浑身发凉。
因为我理解到,现在的自己,就只是个平凡的女孩。
「你是……?」
我畏惧的眼神望向造成这一切的人物。
「嗯?美穗姊,你怎么了?」
穿着褴褛制服的少年垂头望着我。
尽管乍看像个流浪儿,但他其实并不肮脏,破破烂烂的制服依然清洁,挂在腰上的剑则是一眼就能看出价值不菲。穿着上的反差还真是别扭。
我想他平常应该都穿着外套,那外套如今就摊在我坐的位置底下。
「怎么表情这么奇怪?难不成你记不得我了吗?」
少年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了。
实际上,我的确记得他。
或者正确来说,这张脸存在于我所拥有的水岛美穗记忆里。
「……高屋、纯。」
他是水岛美穗的青梅竹马,以及拥有作弊能力的战士。为了向第一次远征队求救,只身穿越森林抵达埃比努斯堡垒的少年,如今就在眼前。
「你怎么会……?」
「哎唷,姊姊,你也太见外了吧。」
高屋搔搔脸颊说了:
「就像平常一样,叫我小纯就好了。」
「……」
当然,我不可能那样喊他。
老实说,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明明意识的浑沌已经散去,我却只能回想到一个人走在山路上,终于和主人会合的那个瞬间。
在这之后的种种我一概不知,一回过神就已经被囚禁在这里了。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而且最重要的是,主人他没事吗……?
「啊!姊姊,你该不会是在气我把你丢在小木屋的那件事吧?」
高屋并没发现到我的混乱,迳自向我攀谈。
「让你感到不安是我的错,可是我好歹也很努力啊。」
那听起来就像是在享受这样的对话。
而其中些微闹脾气的语调,更是证明了彼此的亲昵。
明明我被锁链绑着,他却像是连看都没看见似的。
「……」
虽然对于状况依旧一头雾水……
但根据这个反应、发言、态度──
莫非高屋他还没发现,其实我并不是水岛美穗?
若真是这样……这也许是个好机会。
我咽了口口水。
只要我装得像她,也许能套出关于失去意识这段期间发生的事。我按捺住内心的动摇,张开干涸的双唇。
「……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什么事?」
高屋笑着偏过头。
他的态度一目瞭然,彷佛我光是问个问题都让他很开心。
「……」
但我太大意了,接下来竟然停顿了一瞬间,没把原本该接下去的话说出来。
「有什么话尽管问啊,美穗姊。」
高屋纯那和煦的善意,并不是对着我来的。
那是说给那个已经不在这世上的少女听的。
他反应愈是开心,愈是说得尽兴,失去对象而徒然消逝的善意也更备感空虚,令人无法进一步说下去。
「姊姊?」
「──啊。」
被一脸好奇的高屋呼唤,我这才回过神来。
这可不行。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我有许多事得问清楚,该把心思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
我挥别感伤,整顿心思。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咦,居然是这件事?好吧,你当然会好奇了。」
高屋纯不改笑容地答道:
「其实是因为我用剑打穿了姊姊的脑袋。」
「什……!?」
他以稀松平常的口吻道出犯罪自白,让我哑口无言。
「会痛吗?对不起喔。可是好像只有这么做,才能把现在的姊姊弄晕。」
我醒来时,眼前就只有高屋纯。他毫无疑问是将我绑起来的犯人,或者是共犯。既然身为拟态史莱姆的我会晕倒,那很有可能是因为受到令我失去意识的重创。以最直观的推论,我应该是挨了高屋纯的偷袭。
但我竟然觉得,他也许是使用了什么特殊的魔法道具。
这样的思考会暂时出现在脑海里,都是因为他对我的态度实在太过亲昵了。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在混乱当中,我这样问了。
「嗯,当然知道。」
依旧轻松的口吻,高屋接着答道:
「姊姊你被史莱姆吞了吧?也就是说,你现在的身体是史莱姆的。」
看着眼前的少年,我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水岛美穗死了。
她的遗体被我吸收了。
我是冒用水岛美穗外表的怪物。
这些事高屋纯都知情,却还是把我当成水岛美穗看待。
这里头显然是矛盾的。
这人疯了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但……我并没有这样想。
这是因为,我比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都更能理解这一切。
在我的体内,有已死的水岛美穗的记忆。
而她跟青梅竹马高屋纯的回忆,当然也包含其中。
名为记忆的相簿受限于拟态能力的极限,内容已经褪色发黄而变得模糊,甚至缺了好几页。
但我很清楚,身为青梅竹马的高屋纯,对水岛美穗抱持的好感。
那并不是随着成长而与日俱增的淡淡甜情,却是面对从小一同共度时光的人所特有的、与众不同的亲密关系。
我想,水岛美穗应该是个聪慧的女孩。
她早就看出高屋纯心怀的淡淡情愫,掺杂了对青梅竹马的特殊亲情,以及对女性长辈的景仰。而高屋纯迟迟没向她表白,或许也称得上是印证了她的推论──那初恋的质量并没有大到让他愿意摧毁过去的青梅竹马关系。要是那样的日子持续下去,也许有一天会化为青涩的初恋回忆。
然而,事情并没有变成那样。
由于被传送至异世界,他们的未来也跟其他许多人一样被扭曲了。
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家人,甚至还得面临怪物侵袭,连能不能活到明天都说不准。尽管有程度上的差异,但每个人精神上都快被压垮了。
高屋纯也是其中一个。
水岛美穗所认识的高屋纯是个稚气又调皮的少年,有幼稚而脆弱的一面。
到头来,他只能向自己的初恋对象寻求精神寄托。
水岛美穗虽然察觉到他的变化,却也没表示什么。
聪慧的她明白,这对他来说是必要的。
为了某人而努力。
只有这么做,才能够维持理智。
为了喜欢的人,高屋纯就连一个人穿越树海的孤独都忍下来了,也因为这样,水岛美穗的惨死,让他的心跟着失去寄托。
现在的他眼里只看得见,自己想看见的事物。
「我绝对不会,再把美穗姊交给任何人了。」
自言自语般的呢喃,里头隐约带着某种激动。
「为我欢呼吧,姊姊。你看,现在的我已经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了。」
高屋腰上的剑,因碰触发出声响。
就在这时,我的鼻子闻到些许铁锈味。
若是在平常,我应该早就以拟态出的火獠牙咦觉闻到这气味──血液和内脏的腥味。回过头的我,因眼前的景象而屏息。
「这……怎么可能?」
位在不远处的,是堪称尸横遍野的景象。
许多怪物尸骸散落在那里,数量大约几十头。虽说远离人烟的基特鲁斯山脉确实有不少怪物,但这数量也未免太多了。
而高屋纯乍看之下,并没有明显外伤。
就算他是拥有作弊能力的战士,这还是让人感到有些反常。
……难不成,是因为那把剑吗?
如果那是什么特殊的魔法道具,也不是不可能没有这样的力量……
「我已经变强了。」
高屋纯回过身面向我,这么说了。露出的微笑同时具有面对某人的温暖,以及面对除此之外一切事物的酷寒。
「所以姊姊你可以放心了。接下来不管是谁来,我都不会把姊姊交给他们。」
带有杀气的声色,让我感到一阵战栗。
……主人有危险了。
前不久跟『飞毛腿』的那场战斗,大幅耗损了主人的战力。
但以主人的个性,一定会设法找出胜算,追向被抓走的我,并将我救出。
但若他没仔细评估高屋纯的战力,胜算也会落空。好比说要是没先弄清楚那把剑的底细,主人搞不好会被他反将一军。
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慢着,高屋纯。」
我横起眉,望着微笑的少年。
「我并不是水岛美穗,而是真岛孝弘的第一号眷族──拟态史莱姆莉莉。你的青梅竹马水岛美穗已经死了。」
我自己也清楚,这样的发言相当危险。
首先,我不确定高屋是否准备好接受水岛的死。接着,假设他接受了,接下来高屋就会晓得我是冒用他心爱的人样貌的怪物,接下来我会受到怎样的对待都很难说。
就算事情没演变成那样,以他目前失衡的精神状况,没人晓得接下来会被什么事引爆。若是顾及自身安危,刚刚的发言实在太过轻率。
但与其让主人暴露在危险里,这些都要来得好太多了。
「死了?姊姊吗?」
高屋纯的笑容消失,正眼凝视着我。
像是蜡像般不带情感的视线令人起鸡皮疙瘩……但我并没退缩,接着又继续说了:
「没错,水岛美穗已经不在了。你就算再怎么思念她,再怎么想守护她,都永远不能如愿。」
再无机会。永远诀别。
名为高屋纯的少年,心愿不再有实现的一天。
「……」
面对这残酷的事实,他会有何感受呢?
还是说,他早已麻木不仁?
这沉默的时间带给人的感觉格外漫长。虽然那实际上应该只有短短的10秒钟。
「……是啊,美穗姊已经死了。」
高屋纯嘀咕着。
「在这里的,只是个吞吃了姊姊遗体的怪物。」
空荡的语声,让人听得脊背发凉。
等到眼前少年心中的我不再是水岛美穗,我的脑袋应该会立刻被他的剑给砍下吧。
面对如此笃信的我,高屋纯说了:
「但是,那又怎样?」
我听到的──并不是死刑宣判。
然而,他也不是没听懂我的话。
「你一样是美穗姊,不是吗?」
「……咦?」
我愣愣地哼了一声,仰头望着高屋。
在那儿的,又是先前的笑容。
是先前那种无条件的善意。
以及纯真到近乎清澈透明的笃信。
「啊……」
哀号般的叹息从我嘴里流泄。
这个瞬间,我心中头一次从眼前的少年身上──从他眼眸里所涌现的疯狂而产生了明确的恐惧,不再是怜悯或同情。
「不管变成什么模样,我一样知道是你。」
垂望着我的高屋,眼里明明映照着我的身影,焦点却不是聚焦在我这个存在上。
但若要问他是否什么也没看见,答案却也并非如此。
只看到自己想看的事物──就是这样疯狂的眼眸,才让他看见正常人所看不见的事物吗?
高屋纯看透的,是名为『我』的存在,以及当中的本质。
「死了?被吃了?那又怎么样?至少我很清楚,美穗姊确实就在这里。」
「不、不是的,我……」
「你不承认吗?不然你回答我,在这里的如果不是美穗姊,那又是什么?」
高屋纯抛出的问题相当单纯。
但听了那问题,我的双唇却不禁冻住。
我……是什么?
太过一针见血的提问,直捣名为『我』的存在本质。
◆ ◆ ◆
我这拟态史莱姆拥有的拟态能力,能够重现对象的所有一切。
那样的重现也许会有些不完备,但几乎等于是剥夺了对象的存在本身。主人限制我,不让我过度行使这种能力。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当我重现对象的同时,『我』也会遭到对象侵蚀同化。但这下就出现一个问题了。
被侵蚀同化的『我』又是何者何物?
我已经吞噬过其他具有意识的对象。
那指的不是别人,正是水岛美穗。
其中带来的影响,显现在各种地方。
好比说,我从以前就一直帮主人他们准备三餐。本来是因为萝兹能够制作魔法道具,有其他更多的事得忙,而加藤当时还不受信赖,因此三餐的事也不能够交给她。
但自从穿越树海踏进人类世界,旅途期间,我依然自发性地担任厨师至今。
我希望主人能享用美味的餐点。
以及,我对下厨这件事感到乐在其中。
但……这种少女般的感性,究竟是来自何方?
除此之外,好比说……之前饭野优奈来袭前的那番对话。
面对葛蓓菈展露的好感,主人却在意我的感受。
我要他不需要在意这种事,而且我们身为眷族,其实也无法理解那种感觉。
对我们眷族来说,主人是大家的主人。主人在顾忌些什么,其实我能够理解,但我也不会要求他选择我当唯一的伴侣。
……然而,这件事要是反过来说……
我拥有身为眷族的感觉,但竟然也能理解一个眷族照理说不可能理解的、主人的那种恋爱观。
在我的体内,确实有一部分是水岛美穗。
这样一来,真正的我又在什么地方呢?
话又说回来,真正的我实际上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
◆ ◆ ◆
「……看来我们就休息到这里了。」
高屋纯念念有词地说了些什么。
我才刚察觉,接着已经被他抱在腋下。
「呀啊!」
「我早料到他们会追来,但我不会把姊姊交出去的。」
不禁闭起眼的我,听到的是高屋纯满怀敌意的语声。一睁开眼,满地怪物尸体另一头的景象映入眼帘。
「啊……」
在那儿的,是一匹双头狼。
以及骑在它背上的,一身泥泞与血迹的少年。
「我来讨回莉莉了。」
放话的少年凌厉的眼光一转到我身上,瞬间切换为温柔和善。
「……主人。」
颤抖的双唇,呼唤着心所爱的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