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话 砖瓦街的雨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僵尸贤者

  录入:悠月子

  修图:沉睡王国的小暗喵

  1

  提及明治时期【注:约指西元一八六八至一九一二年。】的现代街区,便会率先浮现脑海的银座砖瓦街,此刻下着大雨。

  起初雨势不大,却雷声轰轰,仿佛会劈开砖瓦建筑。声势稍减,倾盆大雨随即落地。

  雨势大得连伞都发挥不了作用,幸好砖瓦街有拱廊。一身洋装的妇人、绅士、跑腿的伙计纷纷跑向四方,宽达十五间【注:一间约为一·八公尺。】的大道上空荡荡。奔驰的人力车也停下来,急忙将客人救出即将淋成落汤鸡的窘境。大伙都逃到距离最近的屋檐下。

  「唉唷,这场雨真教人吃不消。」

  一名穿条纹裙裤、戴圆顶硬礼帽的男子冲进熟悉的建筑。那幢建筑在银座砖瓦街极为罕见,是木造的拉门式小屋。

  访客突然上门,屋中几个男人微微睁眼,仿佛感到有趣,唇畔浮现笑容。

  「还以为是谁,这不是伊势吗?没想到你会主动过来。」

  「冒昧打扰,原田大爷。哎呀,这场雨下得真大。」

  见伊势放下手杖,擦拭湿掉的帽子,望向窗外的原田巡査轻轻点头。

  「确实是场大雨,暂时不会有人在外头走动吧。」

  小屋深处,前在与十几岁少年交谈的年轻同僚,温和地招呼伊势:

  「伊势,既然都来了,就歇歇脚吧。毕竟这里是在银座也小有名气的『骗子伊势』熟悉的老地方。」

  伊势是个巧舌如簧的男子。他总是能运用花言巧语,从没什么交情的人手中骗得钱财,随后溜之大吉。

  「泷大爷,请别开我玩笑。」

  泷巡査悠然说话的模样,感觉像哪个贵族老爷的私生子。不过,根据本人的解释,他出身东京,成长于唯有渊远流长这一点値得自豪的平凡家庭。

  此时,泷身旁的少年睁大眼,望向伊势。

  「哦,这位就是『骗子伊势』?来自首吗?」

  伊势面红耳赤,泷不禁大笑。

  「伊势,这家伙叫长太,今年十六岁,是我们刚刚在附近逮到的扒手。」

  他暗示伊势别跟孩子计较,但伊势的怒气并未平息。

  「区区一个小扒手,不要随便把人当成罪犯!我何时出过那种纰漏!」

  「你以前不是也曾被逮到这里吗?」

  见伊势紧握拳头,原田苦笑,随即转向天花板。

  「不过雨势真强,好似会打穿这幢破烂小屋的天花板。」

  「原田兄,可悲的就是这听来一点都不像玩笑话。」

  真不懂干嘛在这种地方搭建这样结构不牢的小屋,泷漫不经心地抱怨。

  位于银座四丁目的这幢小屋,是不折不扣的派出所。当然,对于此一新兴街区,负责维护治安的派出所是必要的存在。

  只是,明明坐落于与西洋街道如出一辙的知名银座砖瓦街,派出所却是传统日式建筑。正因四周建筑高大气派,相形之下,这幢小屋实在简陋。

  况且,并非位处岔路旁或砖瓦建筑背后,而是坐鎭在相当醒目的地点。简单来说,就是夹在朝野报社与棉、法兰绒专卖店之间,银座四丁目十字路口的转角处。隔着一条马车轨道,对面就是每日报社与中央报社。这里是银座的黄金地段。

  「啊!」

  窗外强光一闪,伊势窝囊地尖叫。恍若受到尖叫吸引,雷声连连作响,震撼脚边的地鸣包围小屋。

  「哎呀,看来雷神今日颇为愤怒。这么一提,传闻雷神疼爱的猫又【注:日本傅说中的猫妖,尾巴分成双叉,会危害人类。】在进入明治之世后便行踪不明。是不是找不到那只猫又,祂才大发雷霆?」

  搞不好雷会劈到哪个人头上,泷笑道。伊势闻言,不禁缩起脖子。

  「哎哟,泷大爷,这种事不能开玩笑。原田大爷,我要借用一张椅子。请让我暂时避避。」

  「哈哈,伊势,原来你怕打雷,所以冒冒失失跑进眼熟的派出所。」

  既然有畏惧雷神的心,干脆以今日为界,从此金盆洗手。或许是敲打着小屋的哗啦啦雨声传来,原田的嗓音迥异平常,模糊而低沉。

  伊势本想幽默应对,不知为何发不出声,只能将话语咽回肚里。原田继续道:

  「虽然时代更迭为明治,仍与江户一脉相连,世间仍有众多神明与妖怪。伊势,继续干那些愚蠢的坏事,难保哪天雷神不会动念,一道雷劈到你头上。」

  「请、请饶了我吧!」

  伊势似乎真心不愿与雷神打交道,无力哀叫着缩起身子。突然间,小屋深处传来一道话声:「我可不在意神佛鬼怪。」

  「巡査大人,现在是连夜晚的黑暗都会被碳弧灯驱逐的时代。跟我谈什么雷神、狐妖,我一点都不怕。」

  十六岁的长太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一口咬定出生于明治时代的自己,对这类故事毫无感觉。这些是在没有电的江户时代,人们畏惧黑暗产生的传说,纯属虚构。

  「我小时候也从父母口中听过古怪的故事,不过那是为了方便管教孩子,才会借用雷神的名号吧?」

  「真的吗?」

  伊势露出求救般的眼神,望向年轻扒手。原田勾起一边嘴角,同情地看着两个小坏蛋,静静摇头。

  「即使世界现代化,也不表示时代与土地跟江户切割开来,我不是刚提过?」

  就是把巡査的话当放屁,你们才敢做坏事吧,原田注视着两人讥讽道。

  「纵然夜晚变得明亮,有些事物仍不会轻易改变。」

  要说世界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江户进入明治时代不过二十年。

  「出生在江户时代的孩子,不少是还在上学也不奇怪的年纪。」

  江户时代的人们会靠狐火占卜来年是否丰收,向钟馗祈祷疾病能早日痊愈。鸣家【注:会摇晃家具制造怪声的小妖怪。】会在家中制造声响,而鬼存在于此世,也存在于通往彼岸途中的河滩。

  「短短二十年间,那些家伙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吗?」

  「所、所以,那些怪东西是在江户故事里登场的虚构角色,其实根本不存在……」

  搬出妖怪或神明的名号恫吓,我也不会畏惧,长太如此坚称。然而,见泷笑起来,长太顿时气虚,嘶哑得没了声息,伊势也面露不安。

  雷声再度响起。坐在窗边椅子上的原田望向外头,但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理应近在眼前的气派砖瓦街如梦似幻,恍若位在遥远的彼方。派出所形同雨中沉浮的小船,从主干切离、无依无靠的木片。

  「受不了,这样也不能去巡逻。」

  赌着一口气排除万难走到外头,只会沾上一裤子泥。「就算发现扒手,大概也没办法逮住吧。」原田苦笑。

  「的确,一旦踏出小屋,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

  泷点点头,拿炭炉上煮滚的热水泡茶,端给每个人。伊势和长太不禁松口气。不知为何,原田捧着茶愉快出声:

  「虽说是下雨的缘故,四个男人挤在狭窄的小屋里喝茶真够无聊。既然如此,要不要聊点有意思的话题?」

  「有意思是指……?」

  原田大爷,该不会又要讲打雷的事吧?伊势戒备地望向他。

  「不,跟雷神无关,但会有别种东西登场。」

  「登、登场?到底会有什么东西登场?」

  伊势不由得胆怯,碍于外头下着几乎遮蔽视线的滂沱大雨,想逃到街上也不行,这个小坏蛋只能缩在椅子上。

  「总觉得今天原田大爷好恐怖。」

  原田笑了笑,随即开口讲述。

  雨滴狠狠拍打小屋,将原田的话声及他叙述的故事,与外头的摩登街道隔开。

  「纵使时代由江户更名为明治,日本的首都依旧火灾频仍。甚至有个说法,反正卷入火灾,家当定会烧得精光,干脆不要保有太多财产。」

  原田的话语奇妙地没被雨声掩盖,回响于小屋中。

  「木瓦屋顶居多的街区尤其可怕,一且起火,就会迅速延烧。」

  整条街烧毁的情况并不罕见。明治五年的大火,派出所附近的银座、京桥、筑地一带皆遭祝融之祸,造成三十四个町消失。

  「受灾民众超过五万人吧。」

  听到泷这句话,原田点头回答:「差不多。」以那件惨案为契机,银座兴建兼有防火功能的砖瓦街道。主要街道在明治六年完成,瓦斯灯也在明治七年点亮。

  「起初这条街根本不受欢迎。」

  一方面出现类似「要是住进砖瓦屋,会全身发青肿胀而死」的骇人谣言,另一方面,江户仔根本住不惯西式房屋,何况又潮湿昏暗。简而言之,当时这个町并不适合居住。

  不久,商店开张、轨道马车开通,民众目光自然转向砖瓦街。知名商店渐渐聚集银座,变成相当现代的街道。

  「于是,形成如今的华丽街区。」

  与此同时,东京出现贫民窟。

  「啊,你们知道吧,就是上野和四谷一带。」

  许多贫民窟的人吃剩饭过活,还有小偷和强盗躲藏,流言不绝于耳。

  「我曾目睹濒临崩坏的万年町街景。」

  倘若再发生一次小地震,不,像今天一样下起滂沱大雨,建筑马上会毁于一旦。回到银座的派出所后,看着一如往常的西洋街道,原田内心一阵惊骇。

  「我不禁怀疑,这是同一个国家的街区吗?」

  光是能生活在这个时髦街区,便处于相当幸运的立场。不一样,两者根本天差地远。尽管只是在气派街区中的简陋小屋工作,原田仍没吃过剩饭。

  不过——

  「这么气派的街区,依旧不免有纠纷和烦恼。」

  无论街道装饰得多么富丽堂皇,建筑多么接近西洋风格,这块土地原本是江户的一个町。曾在江户生活的人,现下也生活在此,时代从江户绵延至今。

  假如江户存在骇人之物、惊悚的事件,东京亦全数承袭。

  2

  从银座四丁目的十字路口走向三丁目,转进小路再拐两次弯,便会看见卖牛肉锅的「百木屋」。虽然不及当红的牛肉锅店「伊吕波」,不过一楼有一间大和室,二楼有两间和室,窗户镶嵌彩色玻璃的「百木屋」,在明治之世的银座生意颇为兴隆。

  和室里,牛肉锅放在炭炉上,客人往往会挟起肉片边小酌。今天众多常客同样拿着长柄酒壶斟酒,畅飮欢谈。

  到了傍晚,百木屋后门响起开朗的话声。

  「我回来了。」

  百木贤一,被称为「百贤」的老板露出安心的笑容。「欢迎回来。」他抛开手中的肉,迎向一楼后门。他的妹妹泉藻带着甜美微笑,消失在里间。

  「这阵子治安不太好,泉藻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

  百贤点点头,回到厨房,大方地将肉盛到盘子上。最近骇人案件频传,根据报导,上野和四谷都有年轻女子丧命。

  「歹徒拔掉她们的戒指,偷走腰带扣,最后还痛下杀手,真教人受不了。」

  最近百贤的口头禅是「世道真乱」。简单来说,这位哥哥每天都为就读女校的妹妹担心个没完。

  百木屋是到东京打拼的百贤独力开的店,双亲留在乡下。泉藻想到东京念女校,双亲拗不过她的心愿,才会让她住在哥哥店里。要是妹妹有什么万一,做哥哥的没脸见父母,于是更加深百贤爱操心的毛病。

  拜此之赐,客人虽然总能享受百贤招待的大盘牛肉,却也陷入得天天倾听百贤烦恼的处境。看着明明是个大男人却神经兮兮的年轻老板,众多熟面孔都会心一笑。

  「每天都要接受百贤过剩的关爱,泉藻真辛苦。」

  语毕,三味线师傅、住在附近的美艳寡妇阿高没挟肉,而是举杯一飮。

  「就是这样,百贤才娶不到老婆。」

  「不不不,泉藻长得那么漂亮,这算不上担心过头,嗯,绝对不算!」

  做烟草生意的常客赤手插话。赤手在巷弄间拥有小店铺,是个笑容可掬的俊俏男子,「有空闲就会上门吃牛肉锅。他固定会在泉藻从女校放学回来,到店里帮忙的傍晚时分露脸。

  除了赤手,还有不少这样的男客,托此之福,傍晚时分的百木屋经常满座。今天见泉藻扎起和服袖子走出里间,店内便响起欢呼声。

  在和室旁处理肉的百贤目光扫过挂在外头的门帘,看到站在另一侧的新客人,于是扬声喊「欢迎光临」。待看清走进来的双人组,他的脸微微一僵。

  「下谷先生,二楼现在空着。」

  百贤招呼下谷和木岛。可是,发现泉藻在一楼,下谷看都不看楼梯一眼,直接走进厨房对面的和室,强硬地挤进中间的好位置,比他早来却得挪开炭炉的客人都露出不悦的神色。

  即使如此,没人敢当面向下谷抗议。原因之一,就是下谷随时带着号称「朋友」的壮汉木岛当保镖。木岛脾气暴躁,难保不会导致在正常情况下能轻易解决的问题转往危险方向。

  另一个原因,则是下谷素有可疑流言缠身,大伙不愿与他扯上关系。

  「泉藻小姐,能不能帮我点餐?」

  明明有其他女侍,下谷却刻意呼唤在接待客人的泉藻。百贤刚要放下菜刀,和室里传来开朗的话声。

  「嗳,下谷先生,不好意思,我在和泉藻谈事情。」

  仗着下谷搞不清状况,阿高姐拉住泉藻的和服应道。

  「泉藻小姐在工作吧。比起跟客人聊天,不是该先完成点餐?」

  木岛瞪过来。面对比她高约两个头的男人,阿高姐仍不畏缩。她妩媚一笑,拉近泉藻。

  「这是急事啊。其实,有一名帝国大学的学生在路上巧遇泉藻。」

  因缘际会下,那学生得知阿高姐认识泉藻,便拜托她务必帮忙转交一封信。

  「看起来是个相当认真的人,比泉藻大五岁,父亲是医师。听说他在帝大成绩优异,以后大概会成为博士或大臣吧。」

  在寡妇阿高姐眼中,他是令人欣羡的理想对象,得尽快告诉泉藻。听她这么一提,木岛身旁的下谷撇下嘴角,故意呼唤泉藻,再度要求她过来点餐。

  「店里的客人比帝大生重要,不应该忽视吧?」

  「您的话我明白,就由平时负责拿菜刀的我亲自为您点餐。」

  百贤回答。不知何时,百贤来到和室,站在下谷身后。木岛一瞪,赤手立刻毫不客气地插嘴帮腔。一口吃下在炭炉上煮好的牛肉后,赤手苦笑着劝道:

  「下谷先生,你天天缠着泉藻,难怪百贤没好脸色,请适可而止。」

  下谷年届四十,足以当泉藻的父亲。他比阿高姐已故的丈夫大好几岁。

  「几门很不错亲事找上美貌的泉藻,与女学生不相衬的老人家还是放弃吧。」

  「我在银座拥有聚会茶屋,也没欠债,不正是最佳的女婿人选吗?」

  下谷完全抛开不利于己的年龄问题,坦荡自我推销。闻言,神情微醺的阿高姐拿着酒杯侧过头。

  「提到茶屋,我想起一件事。银座开设的茶屋,往往是同业聚会的地点。」

  这是桩踏实的生意,得知上门谈亲的男人开的是这种店,媒人会很高兴。

  但是——

  「从没听过这一带的生意人聚集在下谷先生的茶屋。」

  阿高姐的弟子中不乏店老板,熟知银座的传闻。

  「你那间茶屋究竟是在做什么生意?」

  号称是商业聚会,上门的却是生面孔,又时常没有营业,匪夷所思的传言源源不绝,众人都好奇他葫芦里到底卖何种膏药。

  「我在这边是新人,所以旧识特地来捧场,仅仅如此。」

  下谷话声一沉。向百贤再要一盘肉后,赤手温和地点点头。

  「你确实没借钱,直接买下店面,真是厉害。我由衷这么认为,毕竟最近这一带的土地不便宜。」

  听到这段话,下谷流露些许得意之色。可是——赤手继续道:

  「下谷先生,传闻在经营茶屋前,你是卖剩饭的?」

  「剩饭?」

  阿高姐与泉藻互望一眼,店里一阵哗然。赤手为疑惑的众人亲切解释:

  「这是在贫民窟做的生意,贩卖兵营吃剩的饭。」

  毕竟客源连温饱都成问题,即使是剩饭,便宜就有人愿意买。卖剩饭一次只能赚到一、两钱,搞不好一碗也只能卖几分钱。

  「所以我觉得有些奇怪,做这种利润微薄的生意起家,亏你能在银座买下茶屋。」

  赤手以快活的语气说完,牛肉锅店的一楼顿时悄然无声。木岛一努嘴,缓缓站起,阿高姐连忙将泉藻护在背后。

  「卖烟的,你对卖剩饭的正当生意有什么不满吗?」

  经营那么小的店,你姿态倒是摆得挺高。面对木岛的怒喝,赤手依旧鎭定,笑着向百贤再要一碗饭。

  「木岛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听闻下谷先生在银座坐拥茶屋,仍持续卖剩饭,我忍不住猜想是不是挺好赚。」

  「你这家伙……」

  木岛没再说下去,跨两步来到赤手面前,猛然踢开放着牛肉锅的炭炉。

  「呜哇!」

  「噫!」

  赤手连忙往后跳,避开泼洒的热汤。惨叫得最大声的不是赤手,而是百贤。滚出来的燃炭在榻榻米上烧出焦痕,百贤拿打翻的茶杯,拼命试着捡起木炭,拨进炭炉中。倘若引发火灾,在百贤这一代开张的百木屋便会倒闭。

  「哈哈,模样真难看。这东西挺好玩。」

  木岛年轻的嗓音有些粗哑,接着踢开一旁阿高姐的炭炉。不过,炉中炭火早已熄灭,阿高姐不见一丝慌乱。「无聊——」木岛兴致大减地嚷嚷,重重踩着地板想继续踢倒和室中央的炭炉。

  然而——

  「好痛!」

  木岛突然尖声哀嚎,当场蹲下。仔细一瞧,原来是原田巡査现身,将警棍定定竖在木岛想踢倒的炭炉前。木岛的脚背扎扎实实击中警棍。

  「混帐,领微薄月薪的垃圾!你搞啥鬼!」

  「我才想问咧。你乱踢炭炉,是想被当成纵火现行犯逮捕吗?」

  早在江户时代之前,纵火就是重罪,进入明治时代也一样。下谷立即插话:

  「木岛只是不小心绊到炭炉。原田大爷,这点小事不必用上『纵火』一词。」

  还是,木岛说你月薪微薄,你就动气?原田哼一声,下谷紧抿着唇。

  「不知怎么,今天没心情吃了。」

  下谷站起身,没继续纠缠着点牛肉锅,打算带木岛离去,又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原田。

  「泉藻小姐从女校回来时,原田巡査也常出现在百木屋。」

  「我来吃晚餐。」

  「你刚来大概没听到,不过似乎有个前途光明的帝大生写信给泉藻小姐。」

  下谷故意挖苦,暗示对方是帝大生,月薪微薄、不属于正规官吏的巡查根本毫无胜算。

  「哦,难道年近四十的你就能赢过帝大生吗?」

  听到原田反驳,下谷眯眼睨着他。

  「我……这个嘛,大概比你阔绰。」

  下谷突然转身走向泉藻,不顾阿高姐的瞪视,探进怀中,朝泉藻摊开手。只见他的掌心摆着一颗硕大的绿色石头。

  石头纵长约莫一寸,呈椭圆形,金框雕刻的花纹精致优美。

  「这是翡翠胸针,送你。」

  「不,请别开我玩笑。」

  「下谷先生,那个……很贵啊。」

  木岛神情僵硬,不满地出声阻止,但下谷早将绿色的椭圆石头塞进泉藻的腰带。趁泉藻慌忙掏出之际,下谷快步离开店里。

  「哥哥,怎么办?」

  泉藻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半透明的美丽宝石。百贤望向榻榻米的焦痕,重重叹口气。

  「得赶紧还给下谷先生,否则他恐怕会硬说那其实是聘礼。」

  真是个麻烦的人……百贤又叹口气。于是,坐在里边、点完牛肉锅的原田提醒泉藻,那种珍品千万不能带出门。

  「最近许多女子接连遇袭丧命,我们银座的巡査都在忙这件事。」

  「哎呀,该不会那个杀人魔转移阵地过来?」

  阿高姐的推测令人发毛。原田笑着摇头,解释他们是在追踪被偷的宝石。

  「我们找遍上野等地的当铺……也密切注意买得起宝石的有钱人聚集的银座一带。」

  「难不成这是杀人魔偷的胸针?」

  百贤沉着脸确认,不过原田保证通辑书中没有大翡翠的纪录。

  「这样啊,太好了。」

  阿高姐笑道,牛肉锅店众人总算浮现安心的神色。紧接着,大伙慌忙请女侍为煮干的锅加汤。

  为答谢原田出手解危,百贤殷勤地劝酒。阿高姐不放过任何机会,接过他斟的酒喝起来。原田放松地垂下眉尾,泉藻也恢复笑容。客人吃着肉,很快聊起下谷的传闻。

  3

  木岛踢翻牛肉锅店的炭炉三天后,谣传银座街道有妖怪镰鼬出没。

  碳弧灯无法照亮银座的每一条街道。这里有许多巷弄小径,建筑坚固又高大,阴影处酿就的黑暗益发浓重。月亮隐于云后的夜晚,伴随着骇人的破空声响,出现不少遭砍伤的受害者。

  第一个倒霉的是赤手。他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走在街上,突然一阵剧痛,随即倒地。尽管如此,他仍拼命跑到路灯下,逃离镰鼬魔爪。看见映在玻璃上的自己,他才发现脑袋半边都是血。

  第二个倒霉的是阿高姐。她反应迅速,毫不犹豫朝黑暗中逼近的不明之物扔出木屐,所以没遇到「镰鼬」。不过,弄丢一只喜欢的木屐,她一脸不快。

  然后,第三个倒霉的竟是原田巡查。

  「镰鼬似乎本领高强。」

  会产生这样的传闻,主要是出身士族、武道颇有造诣的原田,大腿居然遭异物贯穿,直到痊愈都拖着脚走路。

  「唉,现代的镰鼬不是割裂袭击的对象,反而像会用刀一样,使出这种刺穿腿部的招式。」

  原田傍晚来到牛肉锅店,皱着眉头如此嘀咕,认得他的客人都不禁流露同情的眼神。见赤手、阿高姐与原田接连遇袭,百木屋的客人不由得联想到镰鼬之名。然而,原田一屁股在一楼坐下后,便向八卦的众人提出警告:

  「即使在酒席间,也别说出特定的名字。我现在跑不动,要是有人遭自称镰鼬的家伙袭击,实在爱莫能助。」

  巡査这么表态,众人不敢乱嚼舌根,隔着锅子拘谨地浅谈一连串案件。一如往常,今天泉澡扎起袖子在店里帮忙。她将锅子放在客人面前,眉头微蹙。

  「自称……意思是有人借妖怪的名义为非作歹吗?」

  「不无可能,毕竟跟真正的镰鼬袭击人类的方式略有不同。」

  阿高姐遭到袭击后,调查过镰鼬的资料。镰鼬是种会用镰刀似的脚割伤人的妖怪。

  镰鼬的叫声如犬,在空中飞时会卷起旋风。砍到的瞬间没感觉,但稍后便会传来剧痛,喷出鲜血,其实是致命的危险妖怪。早在江户时代以前,镰鼬就大名鼎鼎,也有真的被砍伤的案例流传下来。

  听到这段话,泉藻将锅子放上炭炉的手一顿。

  「擅自借用名字,惹这种危险的妖怪生气怎么办?」

  拿着一升【注:约等于一·八公升。】装酒瓶的百贤撇撇嘴。

  「不晓得犯人是谁,不过那家伙肯定觉得在现代化的明治之世,妖怪没什么好怕。但我可是会怕镰鼬的,拜托老天保佑。」

  百贤送酒上桌,嘴里叮咛着百木屋的客人不要与怪事有所牵扯。

  「跟那种东西扯上关系的客人,千万别跟这家店扯上关系。」

  不知是已遇袭的缘故,或生性如此,阿高姐毫无顾虑、思虑与挂虑,马上丢出一个男人的名字。

  「这么一提,下谷的茶屋难得举办大型聚会。」

  阿高姐似乎对下谷做的买卖产生兴趣,于是穿着新木屐走到位于银座小路上的茶屋附近,观察聚会的客人。

  「喂,阿高姐,你别乱来。」

  「巡査大爷,猜猜进出茶屋的是怎样的人?」

  原田责备阿高姐的鲁莽,但听她提起可疑茶屋的客人,还是想问个清楚。

  「我猜不到,纤细苗条的漂亮大姐能好心告诉我吗?」

  见原田老实低头请求,阿高姐莞尔一笑,娓娓道出当时目睹的情况。

  「全是没在银座见过的男人。不少人戴圆顶硬礼帽和软呢绅士帽,衣着颇为讲究。坦白说,我看不出他们的身分。」

  「什么嘛,刚刚语气那么严肃,真是虎头蛇尾。」

  轻快的话声方落,就见赤手今天也穿过外头的蓝色布帘,出现在牛肉锅一楼的和室。他的头上缠着白麻布条,想必镰鼬的那一次袭击相当惊险。

  然而,赤手仍一脸无忧无虑,点了酒和牛肉锅。阿高姐朝赤手举杯,问道:

  「赤手,你晓得我在教三味线,收过很多弟子吧?」

  「大姐,干嘛提这种理所当然的事。」

  「我的弟子中,不乏店老板和官员,也有工匠、小贩及师字辈的人物,此外还认识形形色色的人。我或许分不清炖煮豆子的小贩,与修理保养烟管的罗宇屋之间的差异」但我可不会搞混木匠与代辩师【注:原文「代言人」,为明治前期对律师的称呼。】。」

  「哦,我想也是。所以呢?」

  赤手带着招牌的温和微笑,为阿高姐斟酒。干掉一杯后,阿高姐娇声吐露整件事最关键的部分:

  「但我看不出那间茶屋的客人是何来历。」

  既然阿高姐这么说,那些人想必不是官员、不是工匠,也不是足以尊称为「师」的人物。当然,他们并非这一带的店老板。

  「唉,感觉真不舒服,简直像妖怪集团。」

  「原田巡査,妖怪更好分辨。毕竟河童顶着盘子,鬼的头上也长着角。」

  泉藻将装着牛肉的盘子端给客人,笑着应道。「这倒是没错。」原田跟着笑起来,又喃喃低语:

  「那么,下谷的茶屋究竟聚集的是什么人?」

  从衣着与气质完全看不出职业,大白天不时在银座聚会,结束后消失无踪。而提供聚会场所的下谷,至今仍在贫民窟卖剩饭……

  原田瞬间联想到一连串袭击女子的强盗杀人案。下谷该不会是招揽木岛之流的手下,借抢劫杀人获得足以买下茶屋的财产?果真如此,下谷的富裕就能解释得通。

  只是……原田瞪着牛肉锅。

  「……跟那家伙的形象不合。」

  下谷舍不得放过任何一个铜板,持续卖着剩饭。他贩卖兵营流出的剩饭,从穷困的人手中赚取一钱、两钱。

  只要购买人数够多,或许能成为不错的财源。不过,这确实是一门利润微薄的小本生意。

  (跟把宝石与人命当成同一回事,靠着暴力一举致富、张扬的强盗做法完全不搭。)

  原田摇摇头,从煮得恰到好处的汤锅中捞起牛肉,浮现有些开心的表情。如同之前下谷所言,巡査的薪水不甚优渥,吃牛肉锅实在是奢侈的享受。

  此时,又有客人上门。

  那似乎是熟面孔,百贤朗声招呼。但对方神情慌乱,显然没心情用餐。

  「百贤老板,大事不妙。你有没有听说?真是糟糕!怎么办,都怪那个可疑的男人出现在附近!」

  对方滔滔不绝,众人却满头雾水。只见原田的同僚泷巡査悠然现身,抛出刚刚听到的惊人传闻。

  「百贤老板,你听说没?开茶屋的下谷要收购这一带的大片土地。」

  「土地?银座的吗?」

  百贤与一楼的客人面面相觑。

  「下谷确实提过没欠债,原来他真的那么有钱?」

  「原田兄,我不清楚下谷手头多宽裕,不过有一点値得担忧。下谷似乎也要买下百木屋所在的土地。」

  「咦?」

  百贤霎时失去言语,拿着切肉刀呆愣原地。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从故乡前往东京打拼,百贤白手起家。当然,无论店铺或土地都是租的。换句话说,要是新地主抬高租金,他会非常困扰。倘若地主打算收回自用,或许会陷入必须关店的窘境。百木屋的生意形同被下谷掐住咽喉。

  在这样的情况下,下谷不知会向百木屋提出多么蛮横的条件。

  「为、为何他要这么做……」

  百贤发出呻吟。理由昭然若揭,众人纷纷觑向兀自伫立的泉藻。

  4

  原田忽然起身,丢下牛肉锅,匆匆走近门口的同事问道:

  「泷兄,下谷要收购的不只百木屋的建地吧?记得你刚刚是这么说的。」

  「对,地主想把这家店所在的整条路,从右侧转角到另一侧小巷转角的四方形土地卖掉。」

  如果下谷要一次收购,地主应该会欣然答应。听泷这么推断,原田露出锐利的目光。

  「再怎么说,他钱也太多。」

  假如下谷是做贫民窟的剩饭生意起家,表示并非出身富裕家庭。或许是以拥有的茶屋为担保品借钱,但他要买的土地未免太宽广。

  「这么一提,之前她送泉藻小姐的胸针颇昂贵,似乎是翡翠。」

  由于原石优劣的差异,难以判断宝石确切的价値。向泉藻借来一看,原田发现那半透明的翠绿宝石,在外行人眼中也十分美丽,又颇为硕大。镶在戒指上,与泉藻纤细的手指不太相衬。

  「哦,这宝石看上去挺贵。下谷对泉藻小姐原来是真心的。」

  泷悠然说道。除了茶屋,下谷还想购买银座的大片土地,显然收入极为可观。

  「接下来就是想娶个老婆啊。」

  听到这句话,原田嘴角一撇,将宝石还给泉藻。

  「难保下谷不会来讨回去,请泉藻小姐收妥。」

  原田表示,会试着调査下谷如何筹措买土地的钱。

  「不管怎么想,下谷的收入未免多得惊人。」

  另外,原田颇在意翡翠的来源。若不是父母的遗产,便得耗费巨款,何况买主是下谷,「他究竟想送谁」的话题在银座甚嚣尘上也不奇怪。

  然而,原田从未听过这样的流言。

  此时,阿高姐补上一句:

  「这意味着,下谷的翡翠不是在银座买的。」

  他应该是特地前往别处购买。那么,为何要跑到远方?实在教人疑惑。

  「搞不好警方着手调查下谷的财务状况,他就会马上放弃收购。」

  那样一来,百木屋——也就是百贤便能得救。

  「泷兄,来协助我调查。」

  「好,没问题。」

  等不及泷的答复,原田拖着腿准备冲出牛肉锅店,又在门口停下脚步,回望泉藻。

  「泉藻小姐,最近谣传有妖怪出没,诸事騒动不安。这阵子从女校返家后,尽量不要外出。」

  「是,我明白。一切遵照您的指示。」

  泉藻颔首,目送原田微拖着腿走到店门口。正値忙碌的时段,进进出出的客人混在一起,原田和泷仿佛是被人潮推出百木屋。不过,由于脚受伤,他无法行动自如。

  走到大马路上,泷询问要去哪里,又要做些什么。京桥三丁目的京桥警署,原田回答。

  「那里肯定有熟知的警官。」

  「咦,熟知什么?」

  「宝石的情报。」

  「真的会有吗……但泉藻小姐获赠的翡翠,不是抢劫杀人的歹徒夺取的物品吧?」

  「嗯,不是。」

  但是……

  原田热切地向泷讲述自己的想法。他的话声在行人众多的场所变得模糊不清,走动之际反倒不容易遭窃听。

  经过以「天狗烟草」【注:明治时代以烟管为主流,出身萨摩(鹿儿岛县)的岩谷松平贩卖的香烟以天狗命名,打着国产烟的名号抢占市场。招牌上的丸十字即为萨摩藩岛津家的家纹。】闻名的岩谷商会那栋清楚刻着丸十字萨摩家纹的建筑物,两人前往京桥。由于离银座三丁目不远,他们很快抵达以四根支柱撑起三角楣饰,气氛稍显严肃的京桥警署。

  找到认识的警官,两人便走进去。

  「査出来啦!百贤老板,我们查到惊人的消息!」

  约莫三小时后,两名巡查返回飘散美食香气的百木屋。

  大概是时间已晚,店里只有常客。阿高姐早该用完饭,却和赤手一起留在一楼。

  「査到什么?」

  阿高姐兴致勃勃地问,于是原田道出与泷一同造访京桥警署,向在巡査教习所

  受训时的恩师打探到的高额宝石失窃情报。

  包括百贤在内,在场众人都不禁睁大眼。

  「被抢走的宝石……之前不是说下谷送的翡翠,与强盗杀人案无关?」

  因此泉藻才会收下。原田点点头,在比土间【注:傅统日本民宅格局,分成与地面同高的「土间」,及高出一阶、铺木板的生活空间「床」,时至今日土间已缩小为现代的玄关。】高出一阶的和室边缘坐下。

  「对,所以我们不是调査歹徒从遇害女子身上抢夺的宝石,而是探听有没有窃贼闯空门偷走高价宝石。」

  不仅是银座一带,原田表示想知道全东京的情报,范围愈广愈好,若是方便也想知道邻县的消息。前任教官闻言,显然面有难色。不过,将目标锁定为翡翠,出乎意料地马上发现那枚胸针是赃物。

  「那是个绿色宝石,纵长一寸,宽半寸,椭圆形的外围镶着金边,上头刻有花纹。」

  听起来就是泉藻获赠的胸针。泷从旁补充:

  「原持有者是住在横滨的外国人。他家遭闯空门,珍贵的宝石被偷得精光。」

  当然,警察进行过调査,但没发现歹徒拿到横滨的当铺变卖的迹象。保险起见,东京方面得知后,也调查过辖区内的当铺,却一无所获。几乎认定已运到海外时,原田和泷恰恰前往调査胸针。

  阿高姐转向原田,问道:

  「若是在横滨失窃,怎会落入下谷手中?」

  事情发展至此,后续不难想像。赤手端着茶杯接过话。

  「阿高姐不是提过,不时有身分不明的人在下谷的茶屋聚会?」

  搞不好是以偷窃为业的人。原田大大点头,赞同赤手的推测。

  「换句话说,下谷的茶屋是小偷的战利品交换场所。」

  直接拿到当铺变现太危险。

  「可是,那些人就是需要钱才会当小偷。明明手头有高价物品,还得等风头过去很难熬吧。」

  这种时候,要是有能交换赃物并变现的地方,他们应该会乐于利用。下谷的茶屋就是供小偷带来窃取的各色物品,互相交易。

  「下谷持有的那枚胸针便是证据。」

  只要有公平的规定,赃物交换场所会生意兴隆也不奇怪。

  「亟需用钱的人会便宜卖出,而不急着脱手的人就能低价收购。」

  然后……赤手嘀咕着:

  「下谷就是负责组织的人。那么,难怪他的事业会如此成功。」

  原田接着说,小偷和强盗往往会逃匿潜藏在贫民窟,下谷会持续卖剩饭,大概是借机宣传茶屋的赃物买卖生意。

  「确认泉藻小姐的胸针是赃物后,警方会着手调查下谷的茶屋。」

  下谷八成是抱着暂时不拿出来的想法,在茶屋便宜买下翡翠胸针。然而,为了吸引泉藻的注意,他不经思索地冲动送给泉藻。

  「这么一提,他送出胸针时,木岛的神情十分僵硬。」

  假如小偷真的在茶屋聚会,木岛大概也是其中一员。他知道胸针的来历,才会阻止下谷。原田大大点头。

  「多亏泉藻小姐,搞不好能解决一桩大案件。」

  「啊,所以刚刚那么急?警察特地上门找泉藻,我们还以为发生什么事。泉藻在警署吗?」

  阿高姐不经意一问,仿佛受到这句话拉扯,原田猛然起身。

  「泉藻小姐去警署?」

  「不久前,巡査不是来接她?对方说原田大爷有事找她,希望她过去一趟。」

  原田神情僵硬,呆立着说不出第二句话。泷赶紧代他确认:

  「意思是,有穿巡査制服的人把泉藻小姐从百木屋带走吧。咦?不对啊,我们没派人来接泉藻小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泷追问。一个小时前,百贤小声回答。关键证据的那枚翡翠胸针呢?百贤犹豫地应道:

  「胸针……巡査要泉藻带走。」

  虽然是个陌生的巡査,但他穿着制服,于是百贤没起疑心。

  「因为……他是巡査啊!」

  「泉藻小姐独自跟着那个人走吗?」

  「唔……泷兄,那个巡查说,一群人一起离开店里太醒目。」

  下谷的手下,可能会发现泉藻外出。阿高姐他们想陪同泉藻,那个巡査以此为由拒绝。

  泷叹一口气,低声解释:

  「说来惭愧,不过巡查的薪水真的很少,偶尔会有人变卖发放的制服。」

  有人会穿旧制服,变卖新发的制服换取现金。由于洋服尙未普及,巡査制服似乎能卖到相当不错的价钱,是一笔値得感谢的临时收入。

  这就表示,只要有意便能弄到巡査的制服。

  「是谁假扮成巡査?警方目前正在调查那枚胸针,在这种时候,为什么拥有胸针的泉藻会被带走?」

  百贤的话声颤抖,泷恨恨吐出一句:

  「这间店的客人中,大概有谁跟下谷那票人走得很近吧。」

  众多客人来来去去,或许有人听到胸针的事后紧急通报下谷,若不快想办法警方就会介入。

  「所以泉藻才会被带走吗?」

  百贤身旁的赤手倏地站起。

  「总之,尽早把泉藻找回来吧。下谷对泉藻十分着迷,肯定不会发生危险的状况。」

  「没、没错,你说得对。肯定是这样。」

  百贤颔首,向客人致歉,表示今晚要提前关门。店里的熟客都自愿帮忙,泷和赤手迅速熄灭炉火,阿高姐关妥门窗,其他客人则准备好灯笼。一行人带着泫然欲泣的百贤,及神情迷茫、脚步虚浮的原田,踏进夜晚的黑暗中寻觅泉藻。

  当天晚上,百贤、原田、泷、阿高姐和赤手带头闯进下谷的茶屋,当面质问他知不知道泉藻发生什么事。

  下谷走到茶屋入口附近的和室前,面对聚集在土间的众人,摇头表示完全不知情。

  「我今天去贫民窟那边做生意。对,跟木岛一起去,不妨向他确认。」

  「木岛怎么可能吐出对你们不利的证词。」

  五人站在入口,露出愤怒的神色。

  即使如此,百贤仍要下谷唤木岛出来,当面向他询问泉藻的消息。出现在下谷身边的木岛冷静得令人生厌,意外抛出一句:

  「哦,泉藻小姐不见?年轻女孩行踪不明,听起来真不妙。」

  八成是那玩意搞的鬼吧,木岛继续道。

  「喏,就是谣传最近经常出没的妖怪,泉藻小姐会不会是被那家伙带走?」

  「你说这是妖怪的犯行?」

  听到这句话,百贤、阿高姐和赤手不禁扬眉。站在一旁的泷追问:

  「意思是,妖怪特地扮成巡查,掳走年轻女孩?你们打算把对自己不利的事都推到妖怪身上吗?」

  「什么叫对自己不利……我们可没干坏事。」

  我只是想到,这阵子名为镰鼬的危险妖怪四处出没。不过,要是走夜路不巧遇到那个骇人妖怪,泉藻恐怕不会平安无恙。

  「不会平安无恙……你对泉藻做了什么!」

  百贤瞪大眼,抓住木岛壮硕的身躯。据传是下谷保镖的木岛制止百贤,掷向土间另一端。

  「别劈头就抹黑我们是坏人。看在两位巡查的面子上,我已手下留情。」

  只有今天容许这种愚蠢的行为,木岛流露轻蔑的目光。毕竟百贤不可能永远与巡査同行。

  「不对,那巡査也是在逞强,不足以保护你。瞧瞧,他的脚不是遭镰鼬刺穿?」

  「哦,你真清楚。」

  原田一瞪,木岛嚣张笑着,亲切地问趴倒在土间的百贤:

  「走夜路遭镰鼬砍伤,泉藻小姐下场会如何?搞不好会站不稳,失足摔进堀川,你不觉得吗?」

  换成是我,就会找找沟渠或河川。木岛站在高出一阶的和室俯视百贤。百贤一愣,嘶哑的话声在土间响起:

  「你……只是想拿回胸针吧?为何要把泉藻推进河里?」

  他特地乔装骗泉藻出门,试图取回宝石。或许泉藻起疑,一时不愿还给他。难不成在扭打中,他嫌麻烦干脆杀害泉藻?

  「下谷先生,你、你不是喜欢泉藻嘛!」

  百贤大喊。虽然不符合下谷的形象,但百贤一直以为,唯有这份心意是真诚的,然而……

  「你杀了她吗?见情况不利,竟然轻易杀掉喜欢的人!」

  下谷瞪大双眼,抬起头,没有任何辩驳,更没吐出一个借口。

  关键证据的胸针弄丢,甚至失去最重要的泉藻,他们根本无计可施,瞪着两人的眼眸燃起熊熊怒火。

  沉默半晌,下谷动也不动地坐着,出声制止木岛:「够了吧。」

  「时间已晚,各位最好在镰鼬出没前回去。」

  「把对自身不利的事推给妖怪,小心会引来报复。」

  赤手盯着两人。在日本,即使是神明也鲜少顺从人类的愿望,何况是妖怪,不会有比弄错应对方式更危险的事。

  听到这番警告,木岛大笑。下谷也苦笑道:

  「居然提起这种陈年旧俗。如今江户只存在于童话故事中,妖怪是在仅有灯笼的时代衍生的错觉。」

  「不过是短短二十年前,你们就敢嗤之以鼻?今天我们寻找泉藻时,仍是以灯笼照明。」

  你们绝对会遭受报应。见赤手一脸不甘心,木岛大笑出声。

  「把泉藻还给我!」

  百贤忍不住怒吼,木岛一把将五人推到外头,重重关上大门。

  五人再也打不开门。

  5

  远方传来雷声,原田暂时打住话。砖瓦街的雨仍下个不停。

  狭小的派出所内,原田讲述的故事出现意想不到的发展,伊势和长太好一阵子发不出声。闪电再度划破天际,伊势微微缩起身子问:

  「呃,大爷,杀掉泉藻小姐的真的是下谷吗?」

  「应该吧,毕竟下谷一点都不慌张。」

  心爱的泉藻在夜里失踪。倘若下谷与此事完全无关,听到消息理当会方寸大乱。他会聚集人手,领头搜寻到天亮。一般情况下,他肯定会这么做。

  「然而,得知百贤在找泉藻,他却不怎么吃惊。谎言还说得挺溜,他声称当晚待在遥远的地方。」

  这样的回答,意味着他早就晓得泉藻已不在人世,巡査很快会找上门。

  下谷做得太过头。他图谋保身,反倒露出马脚。

  「可惜光凭推测,没办法逮捕下谷。」

  约莫是在叙述过程中心情愈来愈差,原田的神情益发阴沉,伊势不禁缩起肩膀。长太不知何时来到伊势背后,胆怯地蜷着身子。

  「那么,后来找到泉藻小姐了吗?」

  「没有。」

  原田轻声叹气。

  「泉藻行踪不明的消息一传出,附近邻居都帮忙分头搜寻。」

  然而,在那一天、那一夜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泉藻。

  即使黎明扫去夜晚的黑暗,朝阳照亮街道,依然遍寻不着泉藻的身影。彻夜未眠的众人扩大搜索范围,连医院和女子学校都没放过。

  他们也试着打捞河川,足迹踏遍银座附近的三十间堀、京桥川与外堀。

  隔天、三天后、一个月后,泉藻仍下落不明。

  泉藻没有回来。

  「这段期间,百贤与泉藻的妹妹代替年迈的双亲,从老家来探看情况。尽管如此,事情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妹妹表示要待到找着姐姐为止,于是在百木屋住下。时至今日,她依旧留在这里……看不到回乡的指望。

  「真可怜。」

  伊势语带同情。

  突然间,坐在椅子上的伊势向后一缩,形成后仰般的姿势。眼前的原田泛起浅笑……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恐怖。

  远雷复又响起,在原田脸上制造出浓重阴影。窗外雨势稍歇,雷声却愈来愈频繁。

  「原、原田大爷,怎么啦?」

  「嗯,百木屋的故事还有后续。」

  下谷与木岛后来过得如何?没说清楚,这个故事便有头无尾。原田低声继续道着,

  「约莫是看出我们心生怀疑,下谷的茶屋不再召开聚会,八成是转移阵地。」

  或许是泉藻失踪,下谷从此不提收购银座土地。在这方面,百木屋可谓逃过一劫。

  「不久,谣传下谷要卖掉茶屋,大概是打算离开曾发生祸事的街区。」

  然而,他的伙伴木岛没能离开银座。

  「咦,您说什么?」

  长太忍不住插嘴问道,原田扬唇一笑。

  「其实,镰鼬又出现了。」

  「镰鼬……您是指那个妖怪?」

  日夜交替的逢魔时刻【注:也称为大祸时刻,意指日夜交替的黄昏时刻,因自古流传此时容易碰到魔物或遇上灾祸而得名。】,在京桥漫步的木岛突然一阵踉跄。

  虽然勉强渡桥,但下桥的瞬间,木岛的脖子喷出鲜血,倒地身亡。

  「噫!」

  「傍晚的大路上行人众多,目击者在京桥附近的警署都异口同声表示,当时木岛身旁空无一人。」

  不管怎么看,这都与流传至今的镰鼬行径一模一样,警方查不出更多情报。总之,木岛的下场,便是横死街头。

  「下谷失去保镖,大概一时找不到代替的人,他只能独自外出。」

  原田又扬唇一笑。看着那副笑容,伊势益发恐惧。每当原田开口,伊势仿佛听见愈来愈响亮的雷声,不由得往后缩。

  「之后,我再次看到下谷,是在一个弯月高挂的夜晚。」

  那是拐过银座四丁目,流往木挽町的三十间堀川I朝日桥附近。原田刚要过桥,却听到黑暗中不寻常的水声。

  「咦?」

  四周不见灯火,连月色都十分黯淡,难不成还有船通过?原田疑惑地俯望桥下。岸边的树上挂着一个灯笼,火光所及之处,可看到一件名为「鸢大衣」,缝有披肩的外套。

  「这身打扮必是富人。我疑惑地定睛细看,想弄清对方在黑暗的沟渠旁做什么,赫然发现那是下谷。」

  原田有些纳闷。下谷涉嫌杀害泉藻,即使没证据,他应该最是心知肚明。然而,他却在昏暗的夜里,独自伫立在泉藻可能遇害的沟渠旁。

  「他意外大胆。」

  不过——

  「仔细一瞧,他不是一个人。」

  渠边没有别人,乍看下谷似乎是独自待在那里。当云朵散开,些许月光洒落昏暗的河畔,原田不禁挑眉。

  「水中有东西……出现一个人。」

  「水、水中?是不是浮尸……」

  伊势哑声问,原田笑着凑近他眼前,停在几乎贴到他脸上的距离,缓缓摇头。

  「河里的人抬起身子。就算是在立泳,身体探出水面的幅度仍太过惊人,简直像……对,像往昔画卷中的百鬼之一——濡女。」

  「濡、濡女?」

  「全身浸泡在水中,从海里爬上来的女妖。银座近海,沟渠与海相连,或许哪个妖怪一路来到三十间堀。」

  既然存在镰鼬,世上应该有濡女吧。江户更名至今不到二十年,出现濡女也不稀奇。

  「可、可是,濡女怎会出现在闹区中心?」

  连沉默都令人畏惧,伊势只得接话。原田闻言,嗓音压得更低。雷声与他的话声重叠,难以听清楚。

  「那是有原因的。」

  「原因……?」

  「我目睹濡女朝下谷伸出白皙的手,渐渐靠近灯笼的烛光,露出覆盖在长发下的面孔。」

  「…………」

  「那是泉藻小姐。」

  「怎、怎么可能!」

  伊势和长太不禁倒抽口气。

  「你们不相信吗?那就当是我眼花吧。」

  原田似笑非笑,继续道:

  「不过在我看来,对方非常像泉藻小姐。」

  泉藻变成妖怪吗?不对,莫非她貌似人类,但打一开始就是妖怪?

  「或许是妖怪披上人皮,一直若无其事地生活在现代街道中。」

  这么一提,没人晓得进入明治时代后,妖怪都去了哪里,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可是,假如泉藻是妖怪,泉藻的哥哥百贤是人类吗?跟他们要好的赤手和阿高姐呢?我自己又是如何?原田扬起嘴角,望向伊势与长太。

  「伊势,身为职业骗子的你认为呢?」

  究竟是人类长久受妖怪欺瞒,抑或如同木岛所言,这类故事慬仅是幻梦一场?

  「原田大爷……」

  「总之,那天晚上,沟渠中的女人拉住下谷的手。」

  下谷顿时跌落沟渠。

  「大概是披肩吸水变重,他没能挣扎太久,很快沉下去。」

  看起来实在不过瘾,原田直率道。伊势泫然欲泣地哀号,仿佛发出「饶了我吧」的恳求。他推开逼近眼前的巡查,大声问:

  「原田巡査,您没救他吗?」

  原田没救下谷吗?他是杀人犯,还是杀害原田心上人的可恨家伙,尽管如此——

  「您身为人类……」

  「身为人类?」

  原田发出呵呵呵的笑声。

  霎时,四周变得一片雪白,惊人雷声笼罩这一带。伊势与长太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好似全身被劈中,无法站立。在短短那一刻,他们甚至无法呼吸。

  「噫!」

  白光仿佛在紧闭的眼皮下方炸开好一阵子。半晌后,伊势总算放松紧绷的身体,深吸口气站起。

  忽然,他注意到一件事。

  「嗳……原田巡査?」

  他环顾四周,不禁纳闷。屋内只剩长太与伊势。

  「咦……?」

  难不成是刚刚打雷时,两位巡査外出?未免太突然。

  「这究竟怎么回事?」

  伊势呆愣半晌。长太不明白泷为何消失无踪,一个劲地环视屋内。

  稍稍减弱的雨中,响起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小屋的门旋即被毫不客气地打开,不久前还在小屋中的原田与泷,淋成落汤鸡回来。

  「唉,全身湿淋淋。在这样的大雨中追扒手,果然太鲁莽。」

  好不容易追到京桥,却被那个小贼溜掉。原田不住叹气。

  「所以,我刚刚才会说不可能追上。咦,原田兄,有客人。」

  「嗯?哦,这不是骗子伊势吗?」

  「好久不见。」原田拿着手巾打招呼后,边擦身子边问长太的名字。「你们是来躲雨吗?」泷笑着关切他们有没有脚踏实地过日子,及要不要喝杯茶。

  伊势与长太互望一眼。

  他们神情僵硬,浑身微微打颤。两人逐步远离巡査,缓缓靠近门口。

  「您是原田大爷……没错吧?」

  「当然。伊势,怎么了吗?」

  「您真的是大爷。但是……您不是大爷,不是刚刚和我们交谈的大爷。」

  不是刚刚那个原田,可是,他就是原田,到底是……伊势与长太面面相觑。

  「伊势,你怎么啦?」

  原田靠近一步,伊势与长太弹起般往后退。接着,他们冲进大雨中,拼命逃离位于银座中央的派出所。

  两人一次都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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