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话 妖怪报导

  1

  「这篇报导写着,近来妖怪再度回到社会上。原以为随江户时代一同消失的妖怪,又在明治时代出现。」

  银座的牛肉锅店「百木屋」和室中,原田巡査拿着报纸连连点头。他在邻近的银座派出所工作。

  尽管位于气派砖瓦建筑林立、与西洋街道如出一辙的大道上,银座砖瓦街的派出所却是彻底的日式风格,外观宛如一栋破房子。

  而且是在银座四丁目十字路口转角,朝野报社、每日报社、中央报社都在附近,那幢小屋益发引人注目。

  无论如何,毕竟是守护银座砖瓦街治安的据点,尽管薪水微薄,原田巡查仍日日勤奋工作。

  「我难得仔细看报纸,发现刊登着各种惊人的报导。」

  原田今天没値班,与泷结伴来吃睽违许久的牛肉锅。在百木屋二楼,原田念出时下最流行的妖怪报导:

  「在此刊载本报记者掌握的消息,向各位读者报告烟花女子失踪、三味线长出羽毛的事件。虽是适合作为笑谈的荒谬无稽之事,但近来大受好评。」

  三味线的故事完结,下一篇是捕获人鱼的报导,提及人鱼受到保护,马上会送来东京。

  「还有受诅咒的妖刀之类。一个年轻人遭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古刀附身,旋即化为恶鬼杀害妻子和老母亲,连孩子都不放过。」

  从江户时代进入明治时代,已过二十年。这是人人嘴上挂着「文明开化」一词,谈论往昔容易被说是陈腐的时代。报纸不是从前那种刻在木板上的瓦版小报,且刊登的全是正经高尙的消息。

  但仔细想想,当初生活在江户时代的人,进入明治时代后依然健在的不少。约莫有人察觉这一点,最近的报导开始有妖异之物登场。毕竟直到不久前,「江户」仍存在于同一块土地上。

  「大概是这个缘故,妖魔鬼怪的报导突然增加。」

  原田呼出一口气,没再讲下去。此时,同僚泷将装满酒的温酒壶递到他面前,逮着机会似地插话:

  「原田兄,不要一直谈论妖怪的话题。我晓得你会害羞,但请透露些许嫂子的事。」

  你还没和任何人提过吧?泷的嘴角含笑。

  「不,我才没害羞……嗯。」

  善飮的原田今天早早就喝得满脸通红,举杯接受朋友斟酒。

  不久前,原田在上司的作媒下娶妻,明年第一个小孩就会出生,所以今天在熟悉的店家与朋友一起庆祝。

  三味线师傅、住在附近的美艳寡妇阿高说,今天是特别的聚会,于是在窗户镶有彩色玻璃的二楼和室落座。在砖瓦街巷弄里开小烟铺的赤手,与百木屋老板的妹妹水叶也前来参加。

  每个人面前的炭炉上,都摆着百木屋自豪的牛肉锅,伴随咕嘟咕嘟声响,冒出看起来十分可口的蒸气。一旁的托盘上,放着百贤老板特制的辣味腌渍物及温酒壷。

  「我最喜欢小婴儿。啊,假如是女孩,希望像你的夫人靖子。」

  听说靖子长得很美,阿高姐语调轻快。原田身旁的泷拿起小酒杯,再次泛起浅笑。

  「嗳,不晓得是哪位原田兄的孩子。」

  「泷兄,这是什么奇怪的讲法?」

  原田疑惑地歪着头。不知为何,赤手突然发出感叹,十分羡慕他能娶到妻子。明明年轻俊俏,赤手却没对象。

  「赤手怎么娶不到妻子?」

  寡妇阿高毫不委婉,赤手摆出一张臭脸。泷不禁笑出声,向赤手劝酒。此时,百贤老板端着盛满肉的盘子现身。

  「平日经常受原田兄照顾,今天由我和在座的各位请客,尽管吃吧。」

  百贤大方表示,改天会再请靖子夫人。

  回应这句话的不是原田,而是恰恰爬到百木屋二楼,年约三十的客人。

  「哦,今天吃到饱吗?真幸运,我也来饱餐一顿。」

  二楼众人马上转向那男人,流露锐利的目光。

  「你是哪位?初次上门竟然闯入常客的圈子中想白吃白喝,实在厚脸皮。」

  泷盯着男人。

  「要是今天的帐单由你全额支付,待着也无妨。」

  「别这么狠啊,巡査大人。以报社记者的薪水要请这么多人,未免太为难我。」

  「哦,你是报社记者?」

  换句话说,是不论政治、金钱、美人或杀人凶手等话题,无所不写之辈。一身时髦西服的男人自称高良田,厚着脸皮在原田等人的座位边缘坐下,自我介绍在多报报社工作。

  「今天来打扰,是想向巡査大人探听一些事,就是近来接二连三发生的妖怪害人案。」

  所以,高良田找上传闻有巡査出入的百木屋。高良田的视线黏在锅上,嘴里称赞:「哎呀,这家店的牛肉锅看起来真的很美味。」

  「想吃就自己点。」

  得知他是记者,又是来打探情报,泷的语气益发不悦。

  「顺带一提,我对最近的报导有点不满。将无法解释的事全推给妖怪,根本胡扯一通。」

  拜此之赐,调査杀人或抢劫案时,一开始就认定是妖怪所为的民众增加,导致巡査难以办事。

  「你们记者是在向警方挑衅吗?」

  「没、没这回事。大爷,请别说这种吓人的话。」

  高良田答得温顺,其实根本不把月薪比自己低的基层警官放在眼里。他毫不在意泷的不悦,自顾自向百贤点牛肉锅与酒。阿高姐见状,噗哧一笑。

  「不过,记者大哥,妖怪登场的报导真的忽然变多。」

  江户更名为东京后,由于碳弧灯与煤油灯的光亮太刺眼,妖怪似乎被赶到别处,难不成最近突然重返东京?

  高良田以腌渍小菜下酒,愉快答道:

  「这个啊……其实是与妖怪有关的报导颇受读者欢迎。」

  流行病稍微平息,帝都却接连发生骇人案件,民众惴惴不安。

  「你说什么?」

  「巡查大人……啊,是原田巡查吧?砖瓦街设有路灯,但这样明亮的街道并非随处可见。」

  晴朗的日子,从芝区的爱岩山眺望这一带,可看见与江户时代别无二致、最多不过两层楼高的屋顶绵延不绝。其中夹杂西洋风格的建筑,谁都瞧得出现今是和洋折衷的明治时代,然而……

  「即使是现在,若月亮没出来,在夜里走动仍只能依赖灯笼,与江户时代没两样。」

  在这种情况下,天亮赫然在地上发现尸体的騒动层出不穷。

  「所以,民众会希望是妖怪的作为。」

  当妖怪在报导中登场,民众会觉得果然如自己料想,于是买下报纸。因此,妖怪报导日益增加。

  「为何说那是妖怪干的好事,大家就会开心?」

  阿高姐十分疑惑。高良田为美人斟满酒,开口解释。如果凶手是妖怪,可用朝妖怪眉毛吐口水等流传至今的方法避祸。换句话说,比起顶着人类面孔的罪犯,妖怪反倒不可怕。

  「况且,或许引发事件的,意外地真是妖怪。」

  即使主政者更迭,妖怪也不可能全数消失。

  「那些非人生物肯定渐渐习惯路灯与煤油灯的光芒。」

  飮尽杯中酒,高良田如此断言。这样一来,妖怪会开始像江户时代一样,对人类造成危害。

  「两位巡査有何看法?……啊,锅送来了。」

  高良田开开心心吃起肉,原田不禁傻眼。

  「喂喂,难道你以为巡査会把妖魔鬼怪当成罪犯?」

  那种思考方式无法当巡査,原田苦笑道。高良田从牛肉锅前抬起头,一脸严肃。

  「那么,您怎么看刚发生在江户桥附近的命案?若出于人类之手,未免太诡异。」

  「江户桥附近发生什么事?」

  原田一问,高良田露出讨人厌的笑容。

  「咦,那边离砖瓦街不远,您没听到风声吗?」

  「想挖苦人就省省吧,快说!」

  泷步步近逼,于是高良田解释,纯粹是记者消息较灵通,接着叙述起那件骇人惨案。天未亮的大清早,前往采购鲜鱼的商人,在江户桥附近惊见五具尸体。

  「一、一次死掉五个人吗?」

  尸体像是整齐排列在一起,卡在靠近河岸的桩子边,显然并非失足落河。高良田到场时,那一带已掀起轩然大波。

  「所以,我想知道警官的想法。若巡査认为是妖怪痛下杀手,会加深读者的信心,进而愿意阅读我们的报导,于是我找上这家店……咦,您要离席吗?」

  今天不是为了祝贺大爷而开的宴席吗?高田做作地表示担忧。原田无视他的话,向众人低头道歉。

  「难得你们为我设宴,实在抱歉。看来我得去一趟。」

  「原田巡査,你马上就要当父亲,靖子夫人会担心,请别太勉强自己。」

  百贤走上二楼叮嘱,原田再度深深弯身致歉,便步下一楼。泷小声嘀咕着「今天怎会是这个原田」跟在后头。

  「两位大爷,之后能否告诉我这是不是妖怪所为?」

  高良田的话声在和室中响起,原田和泷应该听在耳里,却没回头。

  2

  「尽管进入文明开化的明治时代,妖异之物仍横行无忌。于帝都,且是举世闻名的繁华之地银座砖瓦街不远处,发生骇人命案。本案发生在江户桥附近的河畔。」

  隔天的多报新闻上,五人丧命的案件占据大版面。午后,原田和泷拿着报纸,再度造访百木屋。

  「昨天离开得太匆忙,今天想再来道一次谢」

  原田解释道。于是百贤提及,赤手与阿高姐在百木屋吃过午饭,便留在店里。

  「他们在谈昨天的凶杀案。大概是早早从记者口中听到消息,莫名在意。」

  「那我和他们聊聊再走。」

  百贤闻言,往店门挂上「休息中」的牌子,似乎想加入大伙。等客人都回去后,他便踏进和室。

  「反正傍晚我会再开门,现下不要紧。」

  「不趁水叶上学期间问个清楚,就不晓得怎么向她说明。」

  「百贤老板,要是把阿高姐的话当真,之后会……好痛!」

  阿高姐拿束口小袋打一下赤手的头,赤手立刻闭嘴。一行人在厨房对面的和室围成一圈坐下。

  「时间已过中午,巡査大爷吃过饭没?」百贤关心道。

  「我们昨天没回家,只喝几杯茶。」

  「咦?昨天在店里两位也没好好吃饭啊。」

  百贤连忙走向厨房,将锅里的肉和蔬菜舀到剩下的白饭上,再淋汤汁?搭配辣味腌渍物一起端出来。两人像要将脸埋进碗里,立刻专心大吃。

  「真美味!啊,终于复活,昨晚实在累人。」

  原田重重吐出一口气。泷迅速吃得一干二净,注视空荡荡的大碗偏着头。百贤露出苦笑,动手盛第二碗。原田觉得自己赖在店里白吃白喝,一副过意不去的表情,却忍不住递出大碗,请百贤盛第二碗。

  「牛肉锅浇饭好好吃。嗳,请各位稍等。要谈昨晚发生的命案,先让我们塡饱肚子。」

  泷出声道。原田狼呑虎咽,扫光剩下的饭。叮嘱众人不能泄密后,两人便向朋友叙述昨天高良田提及的凶杀案。

  「地点在江户桥,沿河岸稍微往海的那一带,就在北边的河畔。」

  由于早期搭建成石桥,往来江户桥的行人很多。桥边的松树旁设有路灯,往日本桥走一小段路会遇上热闹的鱼市,难以想像这里会发生凶杀案。

  「那真的是凶杀案吗?」

  赤手帮忙百贤收拾餐具,在厨房不安地问道。对,原田深深叹气。

  「有一人惨遭割脖。同时浮在水面的四人中,一人的脖子断了。结论是,应该全是遭到杀害。」

  赶到河畔后,原田和泷发现简直汇集各种麻烦状况。首先,从水里捞出尸体得费一番工夫。五具尸体一起漂浮在河中,可以想见会引来围观群众。

  「歹徒可能会重返现场,我们打算向在场所有人进行问话,却有人逃跑。」

  泷不禁叹气。当然,光靠辖区的値班巡查,人手根本不足,加上不能让各派出所唱空城计,自然会使唤没班的原田和泷。

  「我们特地去探看状况,早有心理准备。不过,接下来似乎会变得很棘手。」

  根据泷的说法,遇害的是三名男性和两名女性。男性分别是老年人、壮年人与年轻人,女性则是老妇与年轻女孩。看着完全不统一的组合,待在河畔的巡査满心疑惑。

  之后搬运尸体、通知各派出所与警察、向鱼市的人打听情报,工作一整晚都没睡,得到的结果却数度让他们感到纳闷。

  「年轻女孩、老先生和壮年男子的身分都在今天早上査明。因为他们彻夜未归,家人上派出所求助。」

  但是,刚査明一件事,又出现第。个问题。泷说着皱起眉。

  「三人的住处相距甚远。」

  为什么会在同一个地方遇害?这一点没入知道,家人甚至连他们何以被杀都毫无头绪。拢露出厌烦的表情。

  「三人的住处分别在京桥、神田和本所。」

  横竖会被杀,要是在各自的家附近就帮大忙了。

  「喂,泷兄,怎能这么说。」

  「原田兄,若凶杀案发生在本所,负责银座的巡査基本上不会被派过去。」

  两人肯定也不用熬夜。

  「泷兄,你们明明是主动支援,牢騒真多。」

  「阿高姐,接近中午,其他巡査来支援,我们换班先回来。那些同僚告诉我们,谣言传得很快。」

  有人说,五人同时遇害太诡异,肯定是妖怪下的手。

  有人说,将身在远处的人带到日本桥附近的,是会飞的天狗。

  有人说,其中一人遭割喉,是镰鼬挥动镰刀造成。

  「哇,想像力真丰富……」

  阿高姐发出感叹。不到半天就四处流传的谣言,暴与妖怪有关。依照这种情况,恐怕误认乌鸦为天狗的目击情报、发现河童的传闻之类,会持续好一阵子,巡査想必会伤透脑筋。

  「确实麻烦。」

  「百贤老板,剩下老妇与年轻人的身分不明。比起妖怪,我更希望大伙帮忙査出两人的身分。」

  原田默默点头,百贤为众人上茶。

  此时,明明挂着「休息中」的牌子,大门却突然敞开。百贤不高兴地离座,快步去査看。只见昨天来过的记者高良田,拿着伴手礼,亲切望向众人。

  「各位好。我在筑地一带买到美味的格子松饼,想和大家分享。」

  提着香味四溢的松饼,高良田擅自走进一楼的客厅。百贤瞬间板起脸,随即放松。松饼散发非常甜美,且令人陶醉的香气。

  「听说两位巡査不眠不休地工作,吃点甜的吧。」

  「就算以食物引诱,妖怪也不会出现。我们整晚都在调査死者的身分,但没遇到河童,也没遇到天狗。」

  「哎呀,原田大爷,真是遗憾。」

  高良田霎时浮现奇妙的神情,但没收回西点,热情招呼众人享用。

  「啊,我忍不住了。」

  最喜欢甜点的阿高姐率先打开盒子,拿起松饼来吃。见她一脸满足,大伙纷纷伸出手。

  「哦,原来这就是格子松饼。」

  尽管在银座工作,一介巡査没什么机会吃到奢侈的点心。高良田理所当然地坐在众人之间,谈起以前因报社工作结识甜点师傅,得知对方正负责制作某家族宴会用的西点,便请他多做一些。

  「他是个乐于挑战新事物的年轻师傅。所以,我提到江户桥的命案可能是妖怪干的,就被他取笑。」

  无论旁人怎么说,由于刊登将五尸命案与妖怪连结的报导,今早的《多报新闻》大为热销。

  「这是大众支持的证据。」

  「是吗?甜点真美味,不过高良田先生的话还是不足为信。」

  「您又这么讲。泷大爷,既然不相信妖怪,警方是如何调査,又在调査什么?」

  大概是想借送来的甜点捞够本,高良田东问西问。享用完松饼,不必再特别给记者好脸色,泷冷淡回答:

  「跟平常一样,调査死者的身分,及有没有遭人怨恨。」

  此即每次凶杀案发生的固定处理流程。既是调査的基础,也是巡査唯一会的工作方式。

  高良田判断无法写成报导,不满地绷起脸。

  「只能用这种老掉牙的做法吗?写这种内容的报导,帝都民众不会喝采,报纸也卖不出去。」

  「你犯傻吗?警方又不是为了让报纸热卖才进行调査。」

  高良田鼓起腮帮子,不放弃地掏出笔记用纸,继续问:

  「厘清背景的是哪三名死者?是金平通子、大町惣兵卫、川上重十郎吗?」

  通子是京桥一家手袋店的千金,大町惣兵卫是住在神田的闲居老人,川上重十郎则是本所一带的地方角头。

  「……角头吗?」

  换句话说,他身处向赌场及摊贩收保护费、与娼妓有关的生意等,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假如死者只有重十郎,早就过滤出不少嫌犯。

  「这部分可当报导的题材。然后呢?谁与重十郎发生过冲突?」

  「去帮忙的我们怎么可能参与所有调査,毕竟是最基层的巡査。想知道你就自行打听吧。」

  高良田脸上掠过一抹遗憾之色。恰逢其他巡査上门,找原田和泷出去,谈话就此告终。记者跟着起身,仿佛要展现工作的干劲,连忙追上警官。

  「哦,高良田先生好认真追査这次的案件,充满热忱。或许他并不认为妖怪是犯人。」

  听到赤手的话,阿高姐点点头。留在店里的三人,注视着窗外记者逐渐远去的背影。

  3

  两天后的傍晚。

  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的原田和泷,总算再度出现在百木屋。百贤老板朝二楼抬起下巴,表示今天赤手和阿高姐也在百木屋吃晚餐。

  「他们想私下谈话,占据二楼的小房间。」

  于是,原田和泷爬上二楼。

  「哎呀,两位大爷,我就在想你们差不多该露面。」

  阿高姐穿鲜艳的条纹铭仙绸【注:以平纤法制成的丝制品,将直线与横线颜色刻意错开,使色彩界线朦胧柔和,是明治时期到第二次大战为止的常用布料。】和服,显得格外迷人。仔细一瞧,明明身在牛肉锅店,她和赤手却在大啖清爽的鸡肉锅。

  「每天都吃一样难免会腻。」

  「换一家店不就好了。」

  泷忍俊不禁。送茶过来的水叶,询问两位巡査是否要点鸡肉锅。水叶也想在二楼用餐,哥哥百贤便端出味噌汤与炖煮小菜,最后变成大伙一块享用盖饭店会出现的料理。

  「除了牛肉锅,原来百贤老板拿手菜色这么多,下次我要多尝试几种。」

  看着单身的三人开心的模样,原田问赤手他们刚刚在聊什么,水叶接过话:

  「我们在调査江户桥的命案。」

  为了将査到的消息,告诉不方便放下工作的百贤,三人每天都在店里聚会。原田闻言,不由得瞪大眼。

  「喂,别乱来。日本桥川的五具浮尸都是遭到杀害。你们随便进行调査,被凶手盯上,遭到砍杀怎么办?」

  他们与巡查不同,岂止警棍,身边一根普通的棍子都没有。难以想像他们如何与凶嫌对峙,况且水叶还是学生。

  赤手垂下眉尾,摆摆手,轻笑道:

  「原田兄,这一点我们很清楚。像我这种胆小鬼,哪敢到处打探犯人的消息。」

  那么,三人究竟在做什么?

  「我们在调査去世的人。」

  阿高姐拿着酒杯,微微一笑。她的嫣红唇瓣带着水光,散发一种让人背脊发冷的娇艳。

  「我们明白警方会调査这些事。像地方角头川上重十郎这样的人,态度强硬的巡査应该能问出更多情报。」

  不过,当住在附近的年轻女孩殒命,除非有特殊原因,街坊邻居通常不会说难听话。大町惣兵卫是个闲居老人,表面安分度日,即使有人知晓任何内情,也不会随意透露。

  「即使当事人过世,他们的家人仍住在附近,还得继续来往。」

  向警方多嘴,往往会引起麻烦。

  「也对。」

  泷的语气悠哉,原田不禁叹气。警方确实没掌握到太多死者的情报。

  「那么,你们晓得大町先生,也就是过世的闲居老人,兴趣是养万年青,且个性温厚吗?」

  其他巡査曾提及此事,原田点点头。赤手扬唇一笑。

  「那个人开过餐馆,去年病倒后交给儿子。」

  不同于晚年的沉稳,他以前其实相当讨人厌,对工作要求严格,店里的伙计似乎过得很苦。

  「挨他揍的多得数不清,不乏被打断骨头或逃跑的。」

  换句话说,他遭到怨恨也不奇怪。这是赤手掌握到的情报。

  原田低声叹息。

  「我和水叶调査的是金平通子。」

  阿高姐造访通子的亲戚,水叶则去打听她在学校的状况。通子年仅十六。

  「两年前流行病肆虐,通子失去双亲。」

  位于京桥的手袋店交由叔叔和婶婶打理,通子与两个堂姐妹同住。阿高姐问遍店内伙计,大伙异口同声称赞她是乖巧的女孩。

  「啊,她在学校也一样。」

  水叶透过同学的介绍,很快找到与通子就读同一所女子学校的学生,但对方好不容易才想起通子。

  「她似乎温顺到没有存在感。」

  由于性格如此,亲戚认为等通子毕业,最好赶紧招个可靠的女婿,也早早有人找她相亲。

  「毕竟是要招赘的姑娘,跟她结婚便能成为手袋店的老板,是不错的亲事。」

  阿高姐点点头。然而,来不及和任何人举行婚礼,通子就香消玉殡。原田再度沉声道:

  「什么嘛,我没听说谈亲的事。她的叔叔和婶婶,好歹把这种小事告诉我们吧。」

  没人愿意将尙未决定的婚事告诉官差。

  关于角头川上重十郎,泷笑了笑,毫无顾忌地告诉众人警方掌握的情报。

  「重十郎惹来满身的纠纷与怨恨。无论何时、遭到谁袭击,当事人都不会惊讶吧。」

  即使清査重十郎的背景,仍难以锁定嫌犯。

  「唉,这样的三个人怎会死在同一处?实在匪夷所思。」

  赤手嘟哝着。

  「等査明剩下两名死者的身分,或许能看到多一些案件全貌。」

  此时,响起一阵上楼的脚步声,爱操心的百贤端着水果出现。平时餐点没附水果,约莫是水叶在场的福利。

  「我要忙店里的事,不能随易走动,只得请朋友帮忙探听有没有认识死者的人。」

  百贤刚收到消息,朋友竟比警方早一步找出遇害的年轻人与老妇身分。

  「干得好!那么,他们是谁?」

  两位巡査等着老板的回答,一楼却传来客人的点餐要求,他们不满百贤抛下工作,只顾讨论命案。百贤喊着「待会儿再跟你们说,麻烦稍等」,连忙继续道:「老妇名为松本实夜,独自住在京橘附近。」

  她是三味线师傅。由于家里没请女佣,谁都没发现她消失不见。平时她顶多到寺院参拜礼佛,难以想像这样的人会遭到杀害。

  「另一个年轻人,是深川工匠中村的儿子,名叫太助。』

  他是个浪荡子,经常不回家。看不到他的身影,父母也不会慌张,导致警方至今査不出他的名字。

  「他三不五时就和别人起冲突。」

  总而言之,即使査明五个死者的姓名,案情依旧不明朗。

  「伤脑筋。看这个情况,不知警方何时才能逮到凶手。』

  见百贤垂下眉尾,原田说声「抱歉」,轻轻一笑。接着,他挑起一边眉毛,追问百木屋的客人何以会关心这次的命案。

  「理由和泷兄一样。社会上把凶杀案归咎于妖物作祟,甚至将新闻报导当成消遣,岂不是非常令人不快?」

  阿高姐蹙着眉。这次案件神秘难解,众人纷纷把罪行推到妖怪身上,实在不可思议。」

  「不过,事态真的不妙。」

  真凶尙未落网,杀害五人的恶徒,此刻仍在帝都昂首阔步。

  「请两位想想办法。」

  百贤继续道。水叶和赤手望向原田,原田挠挠头。

  「嗯,我明白你们的动机。感谢协助,不过差不多也该收手,目前情况颇危险。」

  泷的脸上浮现骇人的笑意。

  「要是只有川上重十郎遇害该多好。这么一来,与贫困士族起争执,不慎惨死刀下的说法就站得住脚。」

  唯独重十郎被砍断脖子。

  「士族杀人犯吗……」

  时代从江户转变为明治,长年未曾拔出、恐怕早成钝铁的刀,再度登上舞台。道场逐渐流行,本领高超的好手扬名天下。

  明治时代进入稳定期后,刀再次变成无用之物。然而,幕末孕育出的许多剑士都还健在。

  「这五人为何会同时成为浮尸?」

  原田喃喃自语。水叶仿佛受到影响,低声说着:光要把五个人带到河边就不容易。

  「凶手是在日本桥川袭击他们吗?还是分别杀害五人,再搬运过来?」

  「咦……」

  泷猛然抬头,与流露紧张神色的原田互望一眼。「接下来,我们会仔细调査这一点。」责任心重的原田如此表示。

  4

  「为、为什么?怎会发生这种事?」

  原田沿着日本桥川奔往大海的方向。夕阳西沉,对岸浮现灯笼的火光。另一头如巨块般的黑影,是第一国立银行及前方的连栋仓库。

  月亮高挂天际,幸好没躲在云后,不妨碍在夜路行进。原田拼命狂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靖子……你平安无恙吗?」

  原田和泷今天归队。不料,刚刚一个收钱帮人跑腿的孩童,将一张写着寥寥数语的字条送到银座砖瓦街的派出所。

  对方指名交给原田,打开一瞧,上头只有难以置信的一句:

  「原田:若不愿怀孕的妻子受到伤害,速至铠桥往永代桥方向的北河畔。」

  「原田兄,怎么回事?这是恐吓信吗?」

  泷凑近细看字条,不禁挑眉。

  「若我不照做,对方是不是打算袭击靖子?不对,搞不好靖子已被带到字条上指定的地点。」

  「原田兄,冷静一点。我马上派人到你家査看,总之你先坐下。」

  泷连忙振笔疾书,托他送信到银座的牛肉锅店「百木屋」。这段期间,原田仍静不下心,在屋内来回踱步。

  「为何会这样,靖子有危险……怎么办?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应该整天守在靖子身边。」

  不过,原田的妻子有孕在身,万一强盗闯入家中,原田也不可能独力护她周全。

  「得、得想想办法,我必须赶紧采取因应措施。」

  泷另写一封信简单交代情况,向认识的巡査请求支援,然后麻烦派出所内的第三位巡査处理后续。

  「原田兄,再安排完一件事,我就跟你一起去。」

  然而——

  「抱歉,先走一步,我非去不可。」

  原田心焦难耐,直接冲出暮色苍茫的街道。

  「靖子……会在河畔吗?」

  幸运的是,他很快在砖瓦街上拦到人力车。

  「原田兄,不要乱来!」

  背后传来泷慌乱的话声,但原田没要车夫停下。

  过铠桥后,原田跳下人力车,不断往前跑。他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在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只能边确认周遭情况。

  「究竟是为什么……是谁送来那张便条?」

  云朵不巧遮住月亮,他的脚边倏然暗下。即将重建的铠桥一带,尙未设置街灯,黑暗引发不安。

  假如有人要伤害温柔的靖子,原因肯定出在原田的工作。更何况,靖子怀着他的孩子。无论身为父亲或丈夫,他都必须守护两人。

  「可恶,至少该带一个灯笼出来。」

  云朵再度遮住月亮,原田叹口气。黑暗中传来人力车过桥的车轮声,原田不禁转过头。

  「是写信的人带靖子过来,还是泷兄追上来?」

  一片黑暗中,要是和对方扭打,不晓得能不能保护好靖子。原田望向前方……忽然间,他感受到一股极近的气息,顿时浑身僵硬。

  下一刻——

  「噫啊啊啊!」

  原田发出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惨叫声。

  「我被砍中……吗?」

  连话都说不清,原田站不起来。重重摔倒时,一阵奔驰的脚步声接近。

  「原田兄,你怎么全身是血!」

  是泷的话声。天色这么暗,亏他能从远处看见我,原田按着颈子钦佩地想。现下不该想这种事,不过……原田的意识愈来愈模糊。啊,靖子是否平安?

  「原田兄,听得到吗?原田兄!」

  「……快逃,那家伙还在。」

  他不清楚自己在嚷嚷什么。啊,刚刚砍伤他的危险人物,肯定在附近。为何他非挨刀不可?

  原田不希望泷遭到砍杀,毕竟泷与他交情甚笃。

  「我、还没……」

  况且,他还没向泷介绍妻子。由于妻子很快就怀孕,他有些难为情。

  咳咳,原田发不出声。

  此时,近旁响起刀刃弹开的金属声响。泷和自己不同,以警棍挡住凶手的刀吗?没想到伙伴这么强,意识逐渐模糊的原田勾起嘴角。

  一切都很不真实。一阵脚步声远离,不知是不是偷袭者。接着,泷的话声响起:

  「我马上带你去找医生。原田兄,保持清醒。」

  泷发挥意想不到的怪力,一口气背起原田,以惊人的速度奔向铠桥。泷在河畔狂奔,告诉原田已请百贤去他家。不必担心,靖子肯定待在家里。

  (嗯,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我欠你一份情。)

  原田想对泷的背影这么说,却无法形成话语。血会弄脏泷的制服,原田颇过意不去。啊啊,血会滴下来。

  (对不起,泷兄……麻烦你照顾靖子……)

  泷骂着「可恶」、「混帐」,听起来泫然欲泣。是云朵遮住月亮吗?黑暗益发深沉。

  睽违数日,高良田再度造访百木屋。一楼不见巡査与他们的朋友,高良田有些疑惑,于是爬上二楼。确认里边的和室也空无一人,他走向另一间和室。

  刚走过去,房里就传出泷的话声。明明没受到邀请,高良田仍擅自打开拉门……接着,他睁大双眼。

  「原田巡査,那些绷带是怎么回事?」

  原田的颈部缠着厚厚的绷带,高良田失声惊叫。他的头似乎也受伤,同样缠着布条。

  换句话说,不管怎么看,原田都像是受了重伤。可是,他没躺着休养,甚至食欲旺盛。只见他动用包着绷带的手,狼呑虎咽地吃着牛肉锅。

  原田抬起头,发现是高良田,撇撇嘴角。

  「哦,是报社记者,进来吧。不过,我受伤的原因挺丢脸,别写成报导。」

  「究竟是什么情况?」

  「原田被砍伤。」

  坐在一旁的泷回答。据他解释,有人扬言要加害原田的妻子,约他到铠桥附近,最后他在昏暗的河畔遭到砍伤。

  「咦,换巡査大人被砍?等等,原田巡査,这是妖怪干的,应该是镰鼬吧?」

  「镰鼬?哦,跟传闻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记者都能推到妖怪身上。」

  但是——

  「砍我的不是什么魑魅魍魉。那家伙确实长着两条腿,和人类的面孔。」

  最重要的是,镰鼬砍人前,不会特意送来恐吓信。大概是原田等人认真调査死者的来历,歹徒唯恐矛头指向自己,才会抢先出手。

  「欸,原田大爷……看到偷袭的家伙?可是,泷大爷说您是在黑暗中遇袭。」

  高良田脸色骤变,匆匆拿出记事本,想详细询问凶手的情报。然而,原田和泷以会妨碍逮捕为由,坚持不肯透露。

  「原田大爷,至少说一点吧。那么……夫人不要紧吗?」

  「没事,那封信是骗人的,靖子安然待在家里。不过,我已将她安置到别处。问我是哪里?这可不能告诉你。」

  对方面对巡查也敢动刀,显然极为凶暴,警方必须谨慎以待。总之,前几天晚上发生的事让他们学乖了。

  「高良田,被砍一次就会懂。你不得不认真起来。」

  「所以,原田兄会认真起来?」

  送茶水上来的百贤插嘴。他在众人的杯中注入热茶,一看到高良田便眯起眼。

  「记者大哥,你领的薪水很多吧?踏进牛肉锅店,别什么都不点,只顾着讲话。」

  「呃,我已吃过午饭。」

  「那么,至少点瓶酒,百木屋不是免费的歇脚处。」

  「今天百贤老板似乎心情不佳。」

  高良田表示还有工作,不能大白天喝酒,丧气地走出和室。他关上拉门时,原田出声安慰泷:

  「别担心,砍伤我的家伙长什么模样,我看得清清楚楚,马上就能逮捕他。」

  为了抓住杀伤同僚的歹徒,众多警官在帝都奔走,想必不久就能査出几个与嫌犯速写相似,又擅长使刀的男子。

  原田遭到偷袭,会不会与其他事件有关?泷推测道。

  「原田兄,砍伤脖子这一点,不觉得似曾相识吗?对,前阵子的五尸命案中,川上重十郎就是颈部被砍。」

  原田被砍的地点,离五具浮尸的位置很近。听到这里,赤手和阿高姐七嘴八舌地讨论:

  「刀法相似,会不会是同一个犯人?」

  「杀害五个人,凶手或许有共犯。将尸体丢在河中,应该是以船只运送,不过——」

  单独一人不容易搬运所有尸体,八成有谁提供协助。阿高姐如此推断。

  (真是敏锐……)

  高良田听得入神,迟迟无法挪动脚步走下二楼。此时——

  拉门突然打开,高良田挨了一拳,痛得蹲下。一抬起头,只见百贤狠狠瞪着他,于是他慌忙奔下阶梯。

  5

  「恶鬼笹熊落网,此人也是妖怪之一?」

  迎来新的一周,报纸头版再度出现妖怪一词。名叫笹熊的男人涉嫌杀害五个人,被警方视为杀人魔,遭到逮捕。

  不只一份报纸将笹熊与妖怪扯上关系,并排摆放在店头,乍看之下全是妖怪报

  导。

  不过,笹熊不是妖怪,而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正确来说,这个形容意味着他如恶鬼般可怕。细读报导就会得知,笹熊落网时已是一具尸体。

  「大概是察觉警方步步逼近,恶鬼笹熊不得不认命,在自家服毒自尽,没供出详情便身亡。」

  世人从报导中得知,这个穷困士族的恶行,似乎源自于他本性是觊觎钱财的强盗,种种谣言四起。或许是犯人已死,谣言也很快消散。

  案件解决,犯人自尽,社会恢复安全。至于那五人为何遭到杀害、为何只有重十郎被砍杀,全被当成无解的谜团,大众逐渐失去兴趣。

  然而……

  明明恶徒落网,大伙都松口气,唯有高良田浮现不悦的神色。

  「哦,这不是记者先生吗?怎么闷闷不乐的?」

  中午,在轨道马车与人潮混杂的砖瓦街拱廊上,后方突然有人唤住高良田,他肩膀不禁一抖。回过头,只见气质出众的泷穿着长大衣,警棍挂在腰际。

  「巡査大人,怎么会在这里……啊,在巡逻吗?」

  「高良田先生是因公外出?哦,去采访那起失窃案?」

  听到是京桥发生的案件,泷点点头,似乎马上知道是哪件事。高良田依旧摆出一张苦脸,注视着泷说,这次遭窃的是前阵子过世的金平通子的家——手袋店「金屋」。

  「金平先生早上一起来,就发现钱箱被打开,理应放在里头的钱不翼而飞。不仅如此,连赊帐的纪录……叫什么来着,对,赊欠帐簿都消失不见。」

  「赊欠帐簿消失?」

  泷不禁挑眉。他并未负责那起案件,不晓得细节。除帐购买商品,等月底或中元岁末再付款,这样的做法十分常见。但是,做这种生意,若失去记录将什么商品卖给谁的除欠帐簿,该支付给店家的钱就会随帐本一同抹销。

  「金屋乱成一团。由于现金也被拿走,他们根本无法支付眼前的帐款。」

  因此,老板娘将过世的通子的和服拿去典当。那些和服原本是由通子的堂姐妹接收,她们感到相当惋惜。

  「哦,比起家族遇上的麻烦,她们更在意那些和服吗?」

  看起来是有趣的报导题材,泷又补上一句「或许这件事真是妖怪所为」,高良田却摇摇头。

  「按照这种情况,谁晓得金屋能不能经营下去。要是乱写,搞不好会被曲解成新闻报导致使店家倒闭。」

  换句话说,只能简短写一篇报告性质的泛泛报导。

  「原来如此,感觉挺棘手。」

  你似乎很忙,我先告辞。泷笑着说完,不打算继续闲聊,准备投入巡逻。但走几步后,他突然驻足,望向高良田。

  「对了,最近我听到与使熊的凶杀案有关的消息。」

  事情涉及和通子一起成为浮尸的神田闲居老人——大町惣兵卫。大町本家固定会派一名女佣替老人打理杂务,不料。那女佣的儿子竟动用惣兵卫的宝贝钱包。

  由于身怀不相衬的巨款,旁人通报警方逮住他。

  「他声称钱包是惣兵卫送的,但那位老人不可能连巨款一并给他。警方推测是他折断惣兵卫的颈骨,痛下杀手。」

  「咦,那五个人不是笹熊杀的吗?」

  「笹熊先杀害四个人,弃尸河中。」

  那女佣的儿子碰巧发现浮尸,暗忖不如趁机杀掉惣兵卫。只要把惣兵卫和四具浮尸丢在一块,就能掩饰过去。

  「约莫是神田离江户桥很近,引起他的歹念。」

  实际上,要不是有人通报,惣兵卫便会被当成笹熊的刀下亡魂结案。

  「这是偶然吗?还真是太凑巧。泷大爷,写出这种报导,上司恐怕会挖苦我。」

  「哈哈,要抱怨就去找落网的歹徒吧。」

  泷朗声大笑,在华丽的砖瓦街上渐行渐远。

  「我差不多想与这次的凶杀案划清界线了。」

  高良田摇摇头,苦着脸返回报社。

  然而,明明说要划清界线,高良田又马上和五尸命案产生关联。

  「巡査大人——泷大爷在吗?听说他前来这里。」

  两天后,高良田冲进百木屋,毫不客气地直闯二楼。

  「我听到一种与五尸命案有关的怪事……」

  高良田探进和室,向在吃午饭的四个人说到一半,忽然噤声。直到几天前,原田仍全身缠满绷带,明显受重伤,今天却把绷带拆得精光,坐在小房间里享用牛肉锅。

  原田的脖子明明遭到砍伤,但不管怎么细看,都找不到任何痕迹。阿高姐、赤手和泷似乎不以为意,自然地聊天。

  「呃……原田大爷,伤不要紧吗?」

  他咽下原本想说的话,关切道。但原田只应一声「早就痊愈」,随即表示警方不会插手管金屋。

  「金、金屋怎么啦?」

  「你不是为此而来吗?」

  日前遭窃的金屋,果然很快就经营不下去,失去赊欠帐簿导致他们损失惨重。谣传他们欠一大笔债,两名女儿可能沦落到必须卖身。

  原田咧嘴一笑。

  「金屋全家连夜潜逃,债务全赖着没还。」

  原田有些坏心地说,这下他们就失去好不容易因侄女早逝到手的店和钱财。不过,金屋大概无法忍受再失去两个女儿吧。

  「不晓得他们逃不逃得掉。我先声明,漏夜逃亡不在警方管辖的范围内。」

  「……这样啊。嗳,金屋的事我是初次耳闻。」

  高良田一愣,摇摇头。接着,他问泷知不知道刚刚发生的纷争。

  「遇害的中村太助的父亲,和一个姓平井的人起冲突。」

  平井是中村家附近的店老板,女儿在去年过世。她怀上太助的孩子,但年轻的太助不肯负起责任。最后,她在打胎的过程中殡命。

  「这是去年发生的吗?事到如今,那女孩的父亲才向中村家抱怨?」

  阿高姐插嘴问道,高良田摇头。

  「不,率先发难的是中村。好像是有人挑拨,说是平井委托笹熊杀掉太助。」

  将女儿的死归咎于太助的父亲,自然忍不住反驳,于是演变成激烈争执,中村打得平井骨折住院。

  「该说理所当然吗……中村遭到逮捕。」

  原以为五尸命案已随笹熊的死亡落幕,岂料竟不断殃及周遭众人。

  不知不觉间,泷挨近高良田。那张俊秀的脸庞吐出惊悚话语:

  「可是,笹熊为何要杀掉平井女儿的仇人?」

  笹熊虽能用刀,却是不懂谋生的武家后代,难以想像会仗义行动。

  「搞不好他以拿钱杀人为业。」

  那么,一次有五个人遭到杀害也不难理解。泷推测道:

  「五名死者没有任何关系,或许纯粹是笹熊在同一时期接到的委托。」

  不对,惣兵卫的命案是搭便车,笹熊只杀害四个人。尸体漂浮在同一处,大概是笹熊认为警方会致力寻找四人的关联,反而査不出凶手是谁。

  「嗯,应该没错。」

  泷自顾自恍然大悟。不过,其中仍有不少可疑之处。

  「找不到正当工作,沦为杀手的男人,怎会如此精明?甚至同时接到复数的委托?」

  这种工作一旦曝光,会危及自身性命。对笹熊来说,比起砍人,承接委托与交付酬劳之类的事更棘手。

  「笹熊会不会与熟知传闻的人联手?」

  最近泷听到不少消息,不由得产生这种想法。他俊秀的脸庞猛然凑近高良田,问道:

  「通晓人情世故的记者先生,有何感想?」

  「这个嘛……真是了不起的推理。」

  大概职业是记者的缘故,高良田吐出新潮的名词。「但这与我无关」,高良田先是推辞,又笑着表示没胃口。今天他没吃牛肉锅,便离开百木屋。

  6

  马车行经银座四丁目的朝野报社前,与几辆载着乘客的人力车擦身而过。

  傍晚,高良田走出报社,顿时感受到一阵寒意,连忙将大衣扣子一路扣到胸口。他穿越人群,前往十字路口转角的派出所。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哦,今天原田大爷和泷大爷不在吗?」

  他询问値班的巡査,得知原田在巡逻,泷今天不必轮班。伤脑筋,他咕哝着出示携带的包袱。

  「有人托我转交给他们。」

  高良田解释,由于不知内容物是什么,不方便带回去。万一是必须马上吃掉的食物,可能会腐败。

  「那你搁着吧,原田待会儿就回来。」

  高良田向値班巡査道谢,将包袱放在桌子上。接着,他与巡査闲聊,提到原田受伤后身体状况不太好,不晓得有无大碍。

  「哦,原田兄要我不必担心,果然还是不免影响健康吗?」

  巡査露出担忧的神情。毕竟遇袭后,原田曾全身缠满绷带。高良田点头附和:

  「太勉强自己会危害身体,原田大爷真该好好休息。他的孩子不是明年出生?」

  「这样啊,我是初次耳闻。」

  向巡査道谢后,高良田旋即返回报社。处理杂务期间,夕阳渐渐西沉,砖瓦街的路灯亮起。

  高良田的租屋小巧精致,位在过日本桥稍微往东那一带。今天他打算走远一点,到深川喝酒。那边的小餐馆有他熟识的女子。

  由于得通过永代桥,高良田喊住在报社附近悠哉休息的车夫。他指示穿越京桥往北走,抵达八丁堀再左转,一路来到河边。之后沿着河直行,永代桥马上就会出现在眼前。

  然而——

  偏离设有街灯的大马路,加上月亮躲到云后,车夫停下想点亮灯笼。的确,沿河建造的昏暗道路上,突然不见半个人影,若连一盏灯都没有,不免让人心里发毛。

  高良田答应后,车夫绕到后方,约莫是要取出灯笼。不料……

  好长一段时间过去,高良田独自留在河边道路上,车夫消失无踪。

  「喂,你跑去哪里?不要让客人等这么久!」

  高良田在车上等一阵子,始终不见车夫回来。不知为何,附近毫无人烟。怎么回事?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孤伶伶待在堤防上……但他很快就无法忍受,跳下车。

  「不要紧,这里离深川不远。」

  省下车费也是种幸运,高良田咕哝着,在路上小跑步起来。

  走着走着,他发现身在五尸命案的现场附近。约莫是这个缘故,天黑后没人敢靠近,连一道脚步声都没听见。

  「混帐,原本想早些到深川。」

  他忍不住咒骂。

  此时,明明没有旁人存在的气息,黑暗中却突然传来回答。

  「希望有人能证明原田中毒身亡时,你在远方吗?」

  高良田僵在原地,旋即想起这柔和的嗓音属于谁。

  「泷大爷,听说您今天不必轮班,现在是要去深川吗?」

  黑暗仿佛凝聚成形,浮现泷的身影。泷微微一笑,指向日本桥。奇怪的是,明明没有月光,却能清楚瞧见他的模样。

  「前阵子,原田兄是在更靠近桥那边遇袭吧。真是个危险的地方。」

  当时,原田的颈部喷出大量鲜血。泷背着朋友拼命冲去找医生,然而……

  「没多久,原田兄就不再动弹。」

  连外行人都看得出,再急救也没用。原田的血浸湿泷的制服。

  「咦,原田大爷不是好得很,绷带没几天就拆下?」

  泷无视高良田的话,继续道:

  「我暗暗发誓,绝不会放过凶手。可是笹熊那混蛋,居然死得那么快。」

  那种死法引起泷的疑心。原田刚提及目睹歹徒的面孔,警方准备展开调査,笹熊就马上自尽。

  「对、对啊,原田大爷看到笹熊,他没死掉。」

  世人都认为笹熊是畏罪自杀,高良田连珠炮似地辩驳。或许是如此,或许不是如此,泷柔声应道:

  「笹熊不善处世,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换句话说,有个能补足他的缺陷,为他仲介杀人工作的家伙存在。」

  面对恨不得某人去死的委托者,那家伙会向他内心的黑暗耳语,怂恿他说,只要付一些钱,就会有笹熊这样的人清除障碍。那家伙是为钱犯罪吗?还是以左右他人生死为乐的恶徒?

  「那家伙的名字尙未浮上台面。一旦笹熊落网,当然会供出共犯。」

  于是,那家伙忍不住在笹熊的茶杯里倒入无色无味的毒,与刚刚高良田交给派出所的酒里下的药一样。

  「我、我放在那边的,是别人托我转交的东西。我也这样告诉派出所的人。」

  「真是谨慎啊,高良田。」

  泷凑到他身边。

  「不过,光是那瓶酒证据不足,关键在于原田兄的太太。」

  喏,记得约原田兄出去的恐吓信吗?黑暗中,泷笔直注视高良田。

  「你晚一步踏进百木屋,大概没听见。不过,原田兄还没向周遭的人提及太多妻子的事。当然,得知她怀孕的只有少数朋友。」

  不管怎么想,素未谋面的人都不可能以此威胁,意即——

  「送来字条的人晓得原田兄已结婚,且妻子怀有身孕。可惜,那个人完全没想到,写下这种字句,身分就会遭到锁定。」

  「您、您指的是谁?」

  「自然只有你。」

  背后响起一道话声。高良田望向昏暗的河边,赫然发现原田站在那里。

  「得知我将有孩子的朋友,都清楚我没向太多人提过妻子。」

  不清楚这一层内情的,就是只听到片段、交情不深的人。换句话说,肯定是在百木屋听到原田他们交谈的高良田。

  「……这项推测没有证据。」

  高良田沉声反驳,原田轻轻一笑。今晚他和泷在堤防上等待,并不是要寻找证据,更不是希望高良田反省。就算道歉,高良田想必改天又会反悔。

  「而且——」

  原田走近一步。高良田想逃,却发现泷堵住身后的去路。

  「我欠骤逝的原田一份情。以往我借用原田的名字,过得相当自在快活,真的尝试不少好玩的事。」

  要是恐吓信送来的那一天,待在派出所的是我,原田就不会轻易遭到杀害。这种说法……仿佛暗指顶着原田面孔、发出原田声音的,并非真正的原田。

  高良田呑呑口水,稍稍握紧双手。

  (难道……那真的存在?)

  莫非如同他随手乱写的报导,非人生物跨越时光洪流,存留至今,在碳弧灯下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情,混在人群中度日?

  难不成其中一些化成人形,不时与本尊交换,享受当代生活?

  「那么……你是谁?既然不是原田,你又是谁?」

  「…………」

  他晓得原田的答案,却听不见。回过神,四周刮起一阵风,高良田的颈子感到一股灼热。他跌入河中,响起巨大水声。

  (骗人的吧。)

  实在难以置信,明明没人待在足以砍中他的距离范围内。对,这样不就像被真正的鎌鼬砍伤?

  (怎么可能!)

  令人寒毛直竖的冰冷裹住全身。高良田使不上力,束手无策。

  「你可别被桩子卡住,害我们多费工夫。」

  泷的警告响起。这里离隅田川最下游的永代桥很近,搞不好他会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漂流入海。不,更重要的是……

  (好、好难受!)

  不知是鲜血喷出脖子,还是身上的大衣太沉,他浮不起来,逐渐被拖至水底。即使如此,他仍试图上浮,听到泷与原田的几句交谈。

  「原田兄,麻烦照料另一位原田兄留下的家人。预产期将近,夫人暂时无法工作。」

  「我明白。哦,那个坏蛋还在挣扎。」

  此时,又出现一道带笑的话声。明明杀人毫无犹豫,却不想被杀吗?嗓音异于两人,听起来像是刚刚的车夫。这么一提,跟百贤也很相似。

  (无论是谁,都是这样啊……一定是的。)

  脑袋逐渐麻木,高良田不由得想张开嘴,却不小心呑进一大口水。好痛苦。他顿时往下沉。好痛苦。

  (那家伙……是镰鼬。)

  他明白自己再也不会浮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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