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
因为飞鸟讲到一半突然停止,所以我探出身体,看了看他的脸。
飞鸟望着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讲的都是虚构的?」
我骗他:「没有啊!你怎么会这样问?」
「因为你这次听得比上次不认真。」
我吓了一跳。
「你之前都会探出身体来看我,但是今天,嗯,该怎么说呢?你没有完全探出身体。」
「没有啊!我觉得是你想太多了。」我虽然如此辩解,但还是因为被他看穿我的心思而坐立难安。我想,可能是我的表情无意间透露了我的想法吧!
「你这几天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敷衍他:「没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啊!」
「那就好。因为你听我说话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所以我才会这样想。」
我向他道歉:「嗯,对不起喔!」
因为我觉得汤本文哉的理论很有道理,所以我刚才听飞鸟说话时,心里的确是不相信他的。
而且月族的故事里,连魔法师和巨龙都出现了,所以我用轻松愉快的心情,取代之前认真的态度。也或许因为如此,他才发现我的态度与之前不同。
不过不论如何,他已经因为猜到我的想法,而感到有些不满。
「当我听到普菈妮奈因为洛汉和汉金难过时,我感觉到,活在现代的自己跟她很像,所以不知不觉地陶醉在故事中,所以我的身体才会不经意向前倾吧!
「但是席拉出现后,该怎么说呢!整个故事的架构就突然变得很大,感觉上就像在看电影一样,所以我听的时候有点跟不上你说的速度。」
飞鸟看着我,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我在想,我可能已经伤了他率直的心。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这只是我的感想而已。」
「但是你这么说,就代表你不相信我的话,对吧!」
不知为何,我觉得我不应该再说谎。
「你说得没错啊!」
我这么回答后,便开始思考该用什么话来打圆场。我的眼神也在室内飘移。
但是电影跟小说也都是假的啊!我觉得编造出来的故事没什么不好,但飞鸟的故事,就像电影和小说,也有真实的一面,因为我在你的故事中,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我真的很喜欢听你说话,我没骗你,你的故事是真是假一点都不重要,只要普菈妮奈活在我的心里就好了,我和你到底是不是月族,一点都不重要。
「听故事的我是真的,说故事的你也是真的,这就够了。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不会去探究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我们不要逃避,也不要有过多的争执,只要诚实面对就好了,我喜欢听你说话的自己,我也喜欢说话给我听的你,到这里跟你聊天,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懂吗?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谎言对不对?」
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但是飞鸟似乎有些不悦。
「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小声地发出不平之鸣。
「飞鸟,我很喜欢你认真说故事的样子。」
飞鸟移开视线,微笑道:「嗯,谢谢。你肯听我说话就够了,我真的很高兴。」
我悄悄地叹了口气。
「那我们今天就聊到这吧!」
我认为我还不能离开。
「飞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飞鸟回答:「当然可以。」
「你说我和你都是月族,你有什么根据吗?」
飞鸟依然望着我,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他轻轻点头,然后开口说:「我本来就知道我们是同族的人。」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靠味道吗?还是靠感觉?还是从我说的话来判断?」
「月族自然会知道谁是月族。」
我直盯着飞鸟,「那我为什么分辨不出谁是月族?」
「因为你心里存疑,你的心被遮蔽,所以才会看不清楚事情的真相。」
「这是因为不好的智慧导致的,在人类世界中长期生活,一定都会累积许多不好的智慧。你必须抛下那些不好的智慧,方能看清真正的自己。」
我紧闭嘴巴,屛住气息。
「我的确怀疑月族的真实性,所以我也无法完全相信月族真的存在,但是如果月族真的可信,我很愿意去相信。如果我真是月族的一份子,我会欣然接受。但是在我不知道如何确定月族的真实性以前,我很难去相信。」
飞鸟露出微笑说:「人类的力量虽然不如月之子民,但是依然拥有不小的力量。想飞天、穿墙也并非不可能,但是人类有一个特性,就是当人类自认为某件事做不到时,就会扼杀所有的可能性。我们必须切断现实世界之间的关连。现实世界所交给人们的所有事物,就是扼杀人类一切可能性的元凶。如果相信的力量不能战胜不相信的力量,那世界就如一滩死水,不会有任何改变。人类如果继续恐惧死亡、被欲望所支配,就永远没办法看清真正的自己。
「我因为生病,所以没有办法走出家门,身体不舒服时,甚至只能一整天躺在床上。我不能随心所欲支配我的肉体,所以我的精神飞越现实,去到了更遥远的世界,这很类似佛教的顿悟境界,这整个情形我很难说明清楚,但你绝对有相信的能力,只不过你还没遇到相信的契机。」
我似懂非懂,再次发出长叹。
我试着用头脑去理解这一切,但是却徒劳无功。
这应该超出我能理解的范围了。
「我光是这些东西都无法理解,怎么可能会是月族?」
「那我就学席拉到你的梦里去吧!这样一来,你或许会愿意相信我的话,虽然我的能力仅止于此,但是有尝试的价値。」
「你要到我的梦里?」
「嗯,虽然那是梦,但对我来说,那反而是比较真实的,今晚我会到你的梦里去拜访你。」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不知该不该相信他的话,万一飞鸟真的出现在我梦中,那该怎么办?
不,我不认为他出现比较好,相信太多,反而会害苦自己,这是一个接近义工的工作,倾听因病所苦的青年说话,适时给他鼓励,是我的职责。
从这个角度看来,在这个工作上可说是大大的失败。
我把飞鸟逼到再也拉不回来的境地,而且还说他是个骗子,我已经无颜再见到飞鸟的母亲,我就像逃避一样,快速离开万里小路家。
* * *
当晚,飞鸟果然出现在我梦中。
由于梦境实在太鲜明了,所以这不像梦,反而像是在电影院观赏一场电影。飞鸟穿着时下流行的西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而且行动轻巧俐落。
飞鸟说:「药子小姐,我已经履行我的承诺了。」
我在梦中吓了一跳。我认为,这一定是我的意识所制造出来的幻想。
「你太过分了!你的疑心病这么重,我要怎样才能洗刷我说谎的冤屈?」
飞鸟在梦中满脸悲苦地说:「我明天还是会来到你的梦中,在你相信之前,我会每天出现在你的梦里。」
隔天晚上,飞鸟又出现在我们梦中。
「怎样?你相信我了吗?」
我的头脑一片混乱。
「那天在我的房里,我对你说我要去你的梦里,你还记得吧?我现在已经实现我的诺言。但你心里觉得那是你心中的罪恶感所衍生出的梦境,所以我今天才会再次出现在你梦中。你一定要用心眼去看清真相,你要看清的,不是人世间虚假的现实,而是你心中真正的现实。」
我猛然惊醒。
身上汗如雨下。
我看看时钟,时针指着三点。
我在头脑一片混乱之下,急忙换上衣服,前往飞鸟的家。
我一路跑到飞鸟家门口。
飞鸟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窗帘在摇晃。
因为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到人家家里打扰,所以我低声呼喊他的名字。
「飞鸟!」
我呼唤了好几声。我为了不打扰邻近的居民,所以我刻意拉长两声呼喊间的间隔时间。
但是飞鸟没有出现。
我抬头看着银杏,呆立在原地。
飞鸟的幻影还存在我脑中。
起风了。
银杏微微地摆动。秋风轻抚过我的脸颊。
我感觉到有人出现了,于是我抬头看窗户。
窗边有个人影,那是飞鸟。
飞鸟站在窗边。
我向他挥手,他也向我挥手。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是喜是怒。
但是他依然在挥手。
我感到他的手渐渐变得无力。
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才是现实了。
一边的飞鸟离我好远。
另一边的飞鸟是现实,但却又虚无飘渺。
* * *
此后,飞鸟的母亲就不曾再和我联络。
我虽然打过几次电话给她,但都无人接听。
我果然犯了大错。
我的工作,本来是当「病人的听众」。但是我却远远越过了这个界线。
结果我伤了飞鸟。
我本来应该静静听他说话的,但是我却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
两个礼拜过去了。月亮从新月、半月变成了满月。
我依然每天深夜来到飞鸟家观看银杏树,但始终不见他的踪影。
只有窗帘在窗边摇晃。
飞鸟就在房里,但他却没有出现在窗边。
他也不曾再出现在我的梦中。
他连续两天来到我梦里后,不论我如何思念他,他都音讯全无。
* * *
之后我又和林索出去了一次。
但是他无法鼓舞我的心。
我在和他道别之际,明白告诉他我们不可能成为男女朋友。
「既然我们都认识了,那要不要继续当朋友?不然我觉得很可惜。」
我说出了这个陈腔滥调。
林索几乎快哭出来了。他希望我给他时间考虑。
我也参加了几次月亮同好会的聚会,但是我和文哉实在是太尴尬了,因此从上次他送我到车站后,就不曾再说过话。
他对我的反应,比我对他的反应还冷淡。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或许当初他抱我的时候,我不该逃进剪票口。
但是就算不逃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然,我们再也没有谈过月族。
青野问我,为何汤本会对我变得这么冷漠。
我回答他,我可能是上辈子跟他结了什么孽缘吧!
之后,一直常在洗衣店里遇见月昌。
或许因为我们固定在同个时间洗衣服,也或许是因为我们特别有缘,所以才会经常见面。
我们见面时几乎不说话。
顶多互相微笑而已。
我曾在洗衣店里遇见一次林索。
林索希望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看见了月昌。
他低下头,挤出一丝微笑。
从我的人生开始以来,第一次有这么多男生聚集在我身边。
但是,我压根不想跟他们有进一步的发展。
我的人生,与普菈妮奈截然不同。
* * *
时至深秋,妈咪告知我她即将再婚。
她的对象是小她十五岁的计程车司机。
我们三人一起吃过晚饭后,妈咪说要在我家睡一晚。
身为人母,一定觉得要好好安慰孩子的心灵,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听她安慰我。
我又不会因此而自暴自弃,而且她实在太罗唆了,所以我就把她推进家门。
我让妈咪睡我的床,自己则是缩成一圑窝在沙发上。
我们谈论一会我的新爸爸后,两人便阖上了眼。
突然间,我的脑中浮现了一个小小的月亮。
「你还醒着吗?」
我这么问后,妈咪回答:「嗯。」
「妈咪,你听过月族这个词吗?」
「月族?」妈咪反问道。
就是月亮上的民族,听说他们是月之子民的后代。
妈咪说了声:「哦!对了!」
「你死掉的爸爸也常常提到这个词。」
我的心脏如晨钟一般咚咚作响。
「为什么?」我如此问道,并且尽量隐藏自己惊讶的心情。
「你爸爸出生在鄕下。那边的人自古以来就传说他们的祖先来自月亮。你爸爸虽然好几次对我提起这个传说,但是因为故事太扯了,所以我都不当一回事。那你怎么会知道月族这个词?」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敷衍妈咪。
「可能是小时候听爸爸说过吧!因为今天和新爸爸吃饭,所以突然想起来。」
「哦。」妈咪答道。
「而且你死去的爸爸还跟我说,我也是月族的成员。他说,月族之间会借着心电感应彼此呼唤。」
我淡淡地回答:「是喔。」但是背脊却涌起阵阵寒意。
「不过我回想起来,的确有很多事譲我印象深刻。我从小只要一抬头,就看到月亮在天空中。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我和月亮都在看着彼此。没错,我觉得看着彼此这样的说法,形容得很贴切。在我遇到你爸爸时,月亮就在好几个月前告诉我这件事。月亮告诉我,有某件事将要发生,最后,我在一个满月的夜晚遇见你爸爸。」
我大大叹了口气。
「当大家发现你爸爸生病时,亲戚都很担心你爸爸会很害怕死亡,但是他却很高兴地说:『我要回月亮了。』他明明丢下我们两个不管,竟然还很平静地说:『我们以后在月亮相见吧!』你还记得你爸爸的最后一天,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发出了一声:「啊!」
那天原本一直下着雨,但是爸爸要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云突然散开,满月出现在天空中。
那晚的月光很亮,不,应该说比平常还亮。
室内变得十分明亮,所以没人知道发生什么事。我从医院窗户往外看,发现整个世界都被白色光芒所包围。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我觉得一定是有人来接走了爸爸的灵魂。
我用毛毯盖住了头。
过会儿,妈咪问我是不是睡了,但我没有回答她。
* * *
秋意渐深,月亮在月空中更显得皎洁。
飞鸟的母亲打电话给我,这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抱歉,这几天都没办法跟你联络。你今天有空吗?」
我大声问道:「飞鸟没事吧?」
飞鸟的母亲再次因为无法联络向我道歉。
「飞鸟他因为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和你联络。
「但是他已经没事了,他上个礼拜就出院了。医生认为他可以讲话,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不可以跟他聊聊天?大概只要一小时就够了。」
我回答:「当然可以。」然后便结束通话。
我换好衣服,连包包都没有拿,就直冲万里小路家。飞鸟躺在床上,他似乎消瘦了些。我见到他后,说了声好久不见。
「对不起,我之前好像伤了你的心了。上次见面后我们就没有联络了,我一直很担心你,我以为你讨厌我。」
飞鸟露出了他一贯的羞涩表情,然后微微一笑。
「我真的到你梦中了吧?」
我早就忘了这件事情了。所以他突然提起让我吓了一跳,还大叫一声:「啊!」
「你真的飘到了我的梦里。」
飞鸟听到我这么说后笑着说:「干嘛把我讲得跟鬼一样。」
我也跟着笑了。
「对不起,那是因为你比较少走路啊!」
「我说要到你梦中,不是骗你的。」
我一直望着飞鸟的脸,「我想,我一定能比那天更真心听你说故事。请你继续说普菈妮奈的故事。」
飞鸟点头。
「但是今天可能不能讲太久,因为我身体又不舒服了。我的胸口开始感到阵阵痛楚。」
「又不舒服?……你还好吧?」
飞鸟轻轻点头,解释道:「之前我的心脏又停止跳动了。」
我惊讶到喘不过气来。
「我的心脏有时会停止跳动。我是不会痛,但如果不去医院,我就会死掉。因为我的病很罕见,所以医生对我很有兴趣。一般人心脏停止跳动几秒钟还无妨,但是我的心脏会停止跳动很长的一段时间,心脏一停止,血液就不能送到脑部,一般人一定会死掉。但是我的心脏会停止很长的时间,而且我还能安然无恙地复活,连医生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我有好几次脑死后,心脏又重新开始跳动,连医生也吓一大跳。我能复活,其中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但是连医生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应该是因为我身上有月族的力量,所以才能死而复活。」
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我心脏停止时,我都觉得我漂浮在宇宙空间中。
「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但是我总是感觉到心脏的深处,还有东西在跳动。我还听得到怦、怦的跳动声。那规律的跳动声,就好像在跟我说:『复活吧!』接着心脏就会开始跳动。我好几次都处在那种不知是生是死的情况中。好奇怪喔!所以我应该已经预演过好几次死亡了吧!」他笑着说。
但是我却笑不出来,「你身体不舒服,还有办法继续讲话吗?」
「不要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继续说故事了」
我凝视着飞鸟,飞鸟也看着我。
「那我继续说普菈妮奈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