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章

  回到东京之后,我开始频繁地与青野约会。对我来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求婚,而且求婚的人又是青野,我怎能无动于衷。但更令我好奇的是,他究竟是不是月族。

  「结婚到底是什么?」

  我在小林的酒吧里,藉着酒后的微醺,有些任性地向青野问道。

  我们的谈话都被小林听见了。即使我们一开始就刻意压低音量,避免这些较私密的谈话内容被听见,但青野每次试图说服别人时,声音就会变大,而我也会不自觉地跟着提高声调。

  或许青野也想要一个证人吧!所以故意用小林也能听见的音量说话。

  不过这样也好,这个问题真的让我很苦恼,与小林商量,或许是不错的选择。

  「那也要结婚之后才能知道,我很讨厌爱情长跑。我就直话直说好了,我不想让任何人抢走你。」

  我差点噗嗤地笑出来。

  「谁会来抢我这种人啊?」

  青野露出了微笑。

  「也许没有,但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有人与我的喜好一样,就会喜欢上你。」

  「原来是喜好的问题。」

  「也不是这么说,毕竟人的喜好没有一定,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这么迷人,又喜欢月亮,像你这样的人很稀有,更何况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你。所以如果有另一个喜欢你的人出现,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情变得很复杂,而小林则在里面努力强忍笑意。

  「我很稀有?」

  青野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当然,这是一种称赞,因为你对我来说很特别。」

  我忽然将鲁恩率直的个性与青野的认真重叠在一起。那么,我就是秀拉罗……

  青野的视线笔直地望入我的眼里,也因为如此,我决定单刀直入地问他。

  「你愿意为爱付出生命吗?」

  「当然。」青野用认真的口吻立刻回答。

  「我不知道所谓的爱是什么,我也不懂为什么相爱的人就一定要结婚。除了求婚以外,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表现爱吗?」

  「例如?」青野瞪大了眼睛反问。

  「例如,为了救我而与魔法师战斗之类的……」

  说出这些话后,我不由得笑了出来,从刚才就一直强忍笑意的小林也终于忍俊不住。

  青野用双手敲敲吧台,果断地说:「如果真的需要战斗,我会挺身而出的。」

  他的眼里充满了光芒,这是我第一次被他的认真所感动。

  爱是什么?我不知道;结婚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甚至连毕业后要做什么,我都还不知道。

  我才二十一岁,连男朋友都没有,这样的我根本没办法与别人一同生活。而且,我还忘不了飞鸟。

  当然,我不可能过着像鲁恩与秀拉那样的人生,毕竟我不是某个国家的公主。

  我的前方只有一个安稳、平静、没有起伏的人生在等着我。但这样的人生对我而言已经是非常辛苦了,即使没有惊涛骇浪,也一定会遇到挫折。例如意外、疾病、生子、离婚等事,应该都会降临在我身上,种种令人心烦的事,也会不断累积。

  虽然我的人生不像普菈妮奈或鲁恩那样充满戏剧性,但我仍必须面对许多难题与挫折。然而,听了月族的故事后,我的心中充满勇气,并愿意试着克服那些难关。

  假如我真是月族的一分子,我当然会觉得很棒,但这不表示我将跨越时空去经历这些冒险。我只能将它藏在心里,不断地揣摩,刻画出属于自己的故事。

  我想,这就是宇宙的法则,不论是月族或地球人,都会面临人生中的难题,而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努力着。生命只有一次,因此才更突显出它的珍贵。而拥有这条宝贵生命的我,也只能按照自己的意志与步调努力生存。

  说出「我会挺身而出」的青野,在我心里就如同与魔法师战斗的鲁恩一样帅。

  听到青野这句话后,小林也很赞赏地请了他一杯BlueMoon。

  我在此刻发现了青野的真诚,也发现所谓的爱,或许就藏在心与心之间的空隙。在这样的心情下,我终于将飞鸟的事情告诉了青野。

  「所以我才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青野带着有点苦恼的表情望着我,低声说:「我会等你喜欢上我。」

  「可能要等很久喔!」

  「没办法!谁叫你是无可取代的。」青野说这句话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在抱怨,却带有一种崇高且不可思议的感觉。

  「在等待的这段期间里,如果你另外遇到喜欢的人,就选那个人吧!毕竟一开始是我没把话说清楚。」

  青野摇摇头说:「我不要附带条件。」接着他肩头一沉,仿佛总算与自己的心取得妥协,露出了一个微笑,「一个人的心就好像一间车库,只容得下一辆车。」

  对于他突然丢出的这句话,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只能瞪大眼睛望着他。

  「现在你的车库里已经有一辆车了,所以我一定要等那辆车开走,才能开进去。我没办法赶走那辆车,我能做的,只有等那辆车离开你的车库。」

  我在不明究里的情况下,与青野一起离开了酒吧,来到附近儿童公园的路灯下。

  这段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车库里已经停了一辆车」的意义。

  青野突然扣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近。

  我没有抵抗,于是被他紧紧抱住,连眨眼、呼吸都没办法,时间瞬间凝结,我闭上了眼睛。

  青野放开我之后,便背对着我往前走去。我抬头寻找月亮,却一无所获。

  青野给了我一个启示,我必须认真思考,才能了解其中的涵义。

  ※※※

  第二天,我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洗衣店洗衣服,刚好遇见了坐在洗衣机上看书的月昌。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想今天月色这么美,应该可以见到你,所以才来看看,没想到真的遇到你。」

  难道他也是月族?

  「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嗯,好啊。」

  于是我们前往小林经营的酒吧。

  小林看到今天在我身边的不是青野,便开玩笑地说:「今天要转换心情吗?」

  「请给我那种鸡尾酒。」

  「好。」小林微笑着走进里面。

  我与月昌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轻松话题。例如为什么只能许三个愿望、为什么甜甜圈与竹轮是中空的、为什么讲故事的时候一定要用「从前从前,在某个地方……」开头等等。

  我们还讨论了义大利面算是主餐还是配菜、一个小时为什么是六十分钟、为什么人在与狗、猫讲话的时候,会故意用小孩的语气、橡皮筋为什么是圆的、为什么原本一直找不到的东西最后却常在眼前发现、为什么口香糖与炸薯条一起吃的时候,口香糖会融化掉、御萩和牡丹饼(译注:两者同为将糯米蒸熟,再将红豆泥包覆于外的日式甜点,但在春天时称为牡丹饼,秋天时则称为御萩)有什么不同……

  我从没想过竟然有人能与我一起热烈讨论这种话题,因此我们的笑声从未停歇。

  「你知道有些橡皮擦是有香味的吗?」月昌带着明知故问的表情说。

  「当然知道。」

  「那你觉得它为什么要有香味?」

  在我思考之前,就被月昌那故意轻描淡写的口吻给逗笑了。

  「为什么要把这种会愈用愈少的东西做成有香味的呢?」

  「我怎么知道,不要再说了,太好笑了!」

  约昌接着说:「将『消除』这个动作赋予意义,会让人们觉得『消除』是一件乐事,但这难道不是一种罪?在『消除』之后可以闻到香味又如何?或许发明者可能是好心地认为,这样至少可以降低罪恶感,没想到推出之后,竟然出乎意料地大卖。可是,我想破了头,仍想不出来它热卖的理由。有香味的橡皮擦到底为什么会受欢迎?真有意思。」

  这些能让我将肩头重担放下的无聊话题,让我有种得到救赎的感觉。因此在步出酒吧时,我的心情也变得无比轻松,与我们一起喝酒的小林,脸也变红了。月昌与小林搭着彼此的肩,送我到门口。

  「药子小姐,加油!」小林充满活力的声音从楼梯下方传来。

  「我果然还需要多努力。」我苦笑着走上一楼。

  月亮正从空中俯瞰着我,我对着月亮微微致意。

  「我爱你。」我喃喃地道,接着转身回到洗衣店,将已经烘干的衣服拿出来。

  ※※※

  回到家后,我看见桌上摆着一份礼物,看样子似乎是妈咪在婚礼上送给客人的纪念品。

  礼物是用红白相间的包装纸包的,蝴蝶结的缎带也是喜气洋洋的红白两色。

  一张广告纸的背面有着妈咪用麦克笔写下的潦草字迹,内容是「你这个无情的女儿」。

  拆开包装一看,里面是真空包装的红白色甜点,我不禁再度笑了出来。

  「爸爸,真是可喜可贺。」我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喃喃。

  洗完澡后,我打开电脑收信,发现月读命寄信来了。

  我一边小声地咕哝:「和上一封隔太久了吧!」一边移动滑鼠游标开启信件。

  电脑荧幕上出现了一串文字。在酒精的催化下,我总算能以轻松的心情阅读他的来信。

  正如你所说,爱确实有麻烦的一面,但我认为,唯有在为爱而活的时候,才能了解生命的意义。

  我今天在路边看到一只被车子辗死的鸽子,它的伴侣一直守在它的尸体旁,不肯离去。因为鸽子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所以一直在尸体旁边徘徊,即使旁边的车子来来往往,害它差点也被车撞到,但它始终在等待伴侣站起来。

  鸽子的爱也与人类的爱一样,可以超越时空。无论是什么样的爱,背后都有一则伟大的故事,因此爱是不能比较的。

  想像一对住在离岛,从小一起长大,直到死都在一起的老夫妻。虽然他们每天都过着相同的日子,但你应该能明白,他们是多么地富有。即使日子过得很平淡,但那正是人生的真谛。

  我希望你能明白那两只鸽子之间的爱是多么伟大。世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撼动这样坚贞的爱。爱这种东西虽然很微小,却非常强韧。只要你爱的人在身旁,你就能感受到幸福,这就是爱。只要有爱,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原谅,也都能被原谅。

  你会这么烦恼也是无可厚非。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慢慢地接受它,不再感到烦恼。到了那一刻,你就能明白爱的可贵。

  我一次又一次地读着这封信。即使钻进被窝后,也只是一直反复想着那封信的内容,无法入眠。

  「你要为爱而活。」在月光笼罩下的普菈妮奈是这么对鲁恩说的。

  我只能缓缓地深呼吸,等待心情平静下来。

  ※※※

  青野在我心中的份量逐渐加重,这种转变是无法用言语解释的。我也曾自我分析过,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每当我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青野那认真的表情。我也曾责怪自己,明明还忘不了飞鸟,怎么能与青野密切往来?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告诉自己,我对飞鸟的思念,应该是源自于对爱的憧憬,不是吗?

  「看清现实吧!」又有另一个声音如此对自己说道。

  被青野紧紧抱住的感觉,到现在还没有消失。当然,与飞鸟接吻时的触感,至今也依然存在。

  我的心就像一间车库,里面停着一辆车,但同时还有另一辆车在外面等着。

  青野说的没错,一间车库是没办法容纳两辆车的。

  ※※※

  十一月的第一周,我来到好久没来的学校与青野碰面。

  「嗨!」

  他笑着朝我挥挥手,他那自然的态度,让我也能自然地向他打招呼。

  我们一起前往社团办公室,与正忙着准备校庆的学弟妹们聊了约一个小时。今年社团准备呈现的,是一个叫做『月之隐喻』的企画,也就是在不用到「月」这个字的情况下来表现月亮。

  学弟妹们的企画非常棒,它让我发现,原来每个人对月亮的感受都是不一样的。

  新任社长是一位三年级的学妹,她对月亮非常有研究。青野所创立的这个社团,也将传承给学弟妹,继续延续下去,就某些意义来看,他们或许就像月族的后备部队吧!

  我在一旁看着正以社团学长身分发言的青野,同时想像着,如果我与这个人在一起,未来的人生将会是什么样子?一想到以后可以每天从早到晚都在谈论月亮,我的嘴角就不自觉地上扬。

  「学姐,你在笑什么?」一个一年级的学生对我问道。

  我与青野四目相接,随即笑着敷衍道:「没有啦!只是觉得大家都很认真在经营这个社团,所以感到很高兴。」

  回家的路上,我与青野在车站前的咖啡店坐了一会儿。我决定要将自己的心情老实地传达给他。

  「我最近常在思考你的事。」

  青野看着我,而我也回望着他。不是凝视,只是看着而已。

  「可是,我没有得到什么结论,不过当我仔细思考时,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你认真的表情,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就是会想起来。」

  青野点点头回答:「可是,你的车库里还是停着一辆车,不是吗?」

  「我问你喔!假设那辆车的引擎坏了,以后再也不可能移动,那该怎么办?这样一来,你的车不是永远也开不进来吗?」我反问。

  「这样啊……」青野低声说,接着双手抱胸,陷入了沉思。

  「如果你有心想将那辆车移走,我想是有办法的。像是叫拖车来之类的。如果真的没办法移动它,你可以将车库加大,让我把车停进去啊!」

  「可是我的心里无办法接受叫拖车来硬将它拖走的方法,况且我也不想这么做。扩建车库这个想法还蛮有趣的,可是这样一来,就变成两辆车一起停在车库里了,你觉得这样没关系吗?」

  「是不太好啦……可是如果你真的无论如何都不想移动那辆车,那一时之间也没办法解决。更重要的是,为什么那辆引擎坏掉的车要一直被丢在那里?一般人不是都会把引擎修好,然后自己开出去吗?」青野说。

  「假设车子已经死掉了呢?其实也不是引擎的问题,反正它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移动就是了。所以才会一直停在那里,就有点类似回忆的东西吧!」

  我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飞鸟的情景,当时距离现在已经过了二年。

  「那个人已经死了吗?这样对我来说有点不公平。一来,你没必要将那个人的回忆丢掉,二来,如果你一生都带着那份回忆,对我一定会有影响。不过,我已经得到结论了。」

  「什么结论?」我问。

  「我和你都是活着的。」

  「唉……」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并决定将一切都告诉青野。包括月族、月之子民以及我和飞鸟的相遇、分离……直现在,我总算能说出这一切。

  我开始娓娓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从被飞鸟的母亲叫住的那一刻,到我第一次见到飞鸟,还有飞鸟告诉我的故事。我尽量避免提到故事的内容,却很仔细地诉说我当时的心情。最后,我淡淡地叙述我和飞鸟分开的经过。

  我慢慢地说着,同时很注意我的用字遣词,避免造成误解。而每当青野听到「月族」这个词时,就会好奇地将身体往前倾。当我说完后,青野只吞吞吐吐地说:「这真是……」

  我们在一时半刻间都没办法接上话,只能沉默地互相凝视对方。

  「所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在想,你会不会也是月族的一分子。」

  青野没有回答,过了几分钟后,他才喃喃道:「原来还有那样的世界!」

  「我也是半信半疑,但我认为,也许以后我就会知道真相了。不过,北条先生正在告诉我普菈妮奈故事的后续发展,我也在北海道见到当初告诉北条先生这则故事的安藤医生。他们没有见过飞鸟,却完全没怀疑过飞鸟存在的真实性。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相信自己是月族,同时也深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回到月亮。」

  「我现在无法整理思绪。」青野丝毫没有隐瞒自己的混乱,「不过,如果那些故事都是真的,我觉得我应该可以与那个叫做飞鸟的人在同一个车库里。」

  我的嘴角微微扬起。嘴角的波浪慢慢传到我的心中,以及身体的每个角落,让我原本紧绷的心情得到了舒缓。

  「真的吗?」

  「嗯,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有这种感觉……」青野将身体往前倾,「你愿意将飞鸟告诉你的故事告诉我吗?我觉得我应该知道那则故事才行。这样一来,我似乎就可以透过月亮看见我那早已离开人世的母亲。」

  我就知道我的想法没错,青野果然也是月族!就如同安藤所说的,只要同是月族的一分子,自然就会明白这一切。

  ※※※

  翌日,北条要我到他的工作室。他将洗好并放大的照片摊在桌上。那是我们在银杏宅邸与北海道所拍摄的照片,但这些照片中的我,并不是我平常所熟悉的自己。

  「这……是我吗?」

  「是啊!怎么了?」

  「总觉得不像我。」

  「这是你呀!」

  巨大的月亮就在我的背后,更正确地说,应该是我在满月的中间。这种照片到底是怎么拍出来的?有关摄影技术的东西,我根本一点概念都没有。

  「很有神秘感吧?照片将你的内心世界完全表现出来了。」北条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替我泡了一热可可,我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热可可,一边听北条说故事。

  「我说到哪儿了?」

  我将他在飞机上所说的故事的最后部分告诉他。

  「嗯。」北条高兴地微笑,并用他一贯缓慢而稳重的语调说起故事的后续。

  再过不久,我也会像这样讲故事给青野听吧!很快就换我将这些故事传承给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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