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章 最后的炸弹

  宴会会场内——

  被捉住的人质们已经全被释放,逃到二楼去了。

  要是发生爆炸,最后的结果还是不会改变,但至少可以躲在上锁的客房里,避开不知在哪里徘徊的敌兵。

  「高度,开始下降了吗……?」

  从窗户看出去的景色开始缓缓变低了。

  天色还没亮,没有太多比照对象,所以不容易分辨,但是星月的角度渐渐出现变化,这就是高度下降的证据。

  (我实在没什么用呢。)

  这次的事件几乎是由丝薇恩和苏菲亚解决的。

  为什么,那两人不让自己上场呢——

  因为不被信任。

  她们害怕路特马上就选择自我牺牲。

  (被队长说我是为了赎罪而活的时候,完全无法反驳呢。)

  可是,自己烤出来的面包被称赞「很好吃」时的喜悦,绝对不是那种消极的感情。

  所以自己才会坚持做个面包师傅,直到现在。

  关于那可说是形同毁弃的打赌,苏菲亚其实是想让路特重新审视自己的心态吧?路特是这么想的。

  「那两个人……还好吗……」

  一旁的米莉小声问道。

  「嗯……我想八成很顺利吧。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话说回来……」

  因为发生太多事,所以他没能问出口。

  「米莉……为什么你会在这艘船上?」

  「………………我很快,就要出外工作了。」

  烦恼着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少女,想了一会儿后,以不在乎的口吻轻声说道。

  「在那之前……我想跟你……」

  正当米莉支支吾吾、有些难以启齿时,原本紧闭着的厚重木制门板,有如被炸弹炸开似地被打飞了。

  「抱歉。」

  一名身穿重装铠甲,有如中世纪骑士般的巨汉出现在门口。

  「我来接我的部下了。」

  男人看了少年兵们一眼,认定唯一站在现场的成年人路特是这里的负责人,于是如此宣告道。

  「部下……?」

  「没错。虽然年纪幼小,但他们都是我的部下。既然部下被捉,我就有义务来解救他们。」

  这是有点……不,是相当出乎意料的发展。

  路特原以为特种兵把这些少年兵们当成道具利用,可是眼前这男人,看来像是这次武装行动领导者的他,却将少年兵们称为「部下」,并亲自过来搭救他们。

  「那个……呃……」

  「我是德雷德诺特。来不及自报姓名,抱歉。」

  「啊,不……呃,我是路特·兰加特。」

  不只如此,身为特种兵的他应该有假名或代号才对,但还是报出了本名,让路特相当惊讶。

  (不光是外表,这男人连内在都像个中世纪的骑士啊……)

  「没想到威尔提亚军会让士兵伪装成平民上船,真是失策。」

  看着路特,德雷德诺特感慨地说道。

  「呃,我……基本上是平民没错……」

  又被误认成伪装平民的士兵了,路特不禁悲从中来。

  「算了,你想隐瞒也是正常的。先告诉你现状吧。我方战力只剩我一个人,配置在驾驶室的部下们似乎全被打倒了。」

  「真的吗!?」

  「现在这情况,并不会因为放出假情报而变得对我方有利。」

  丝薇恩她们似乎进行得很顺利,路特安心地松了口气。

  「但……你们似乎不知道还有第三枚炸弹呢。」

  「什么……!?还、还有炸弹!」

  他们设置的强力炸弹,只要引爆其中一枚,都足以让德菲亚戴特号坠毁。

  「小心驶得万年船,是这样说没错吧……?我事先假设过两枚炸弹全遭到拆除的状况,因此另外准备了小型,但破坏力比前者更大的炸弹。」

  (这是在虚张声势吗?还是……?)

  德雷德诺特的脸被面甲所覆盖,所以无法读出他的表情。

  可是,他说的并非不可能的事。

  瞒着同伴偷偷准备杀手锏,这种事也算司空见惯了。

  如果敌人根据俘虏吐露的情报行动,就能有效地引诱他们中计。

  依照情况不同,还能作为紧要关头交涉时的筹码。

  「就是这样,所以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比如现在这种情况。

  「希望你能把我的部下还给我。相对地,你们能自由使用救生艇。」

  「救生艇!?有那种东西吗!」

  救生艇——内藏降落伞,一次可载运五名成年人的逃生装置。

  「不过,总数只有二十艘而已。因此,扣除我的部下人数后……虽然有点勉强,但应该能让一百人左右的乘客逃生吧。」

  「只有那么一点点吗…………!?」

  「这世上有不少愚俗之人,认为准备逃生手段是可耻的事。」

  德菲亚戴特号是天空的霸王,是永不坠落的飞船。

  因为德菲亚戴特号是绝对安全的,所以不须为了以防万一而准备救生艇。船上有救生艇,反而是很丢脸的事。

  虽然听来很愚蠢,但是某些死要面子的人,用道理根本讲不通。

  「二十艘……只供VIP乘客使用吗?」

  楼层介绍图中根本没提到放置救生艇的地点。

  万一发生紧急状况,只有知道其存在的少数乘务员,能带领特定乘客前往搭乘。

  「想让所有人逃生是不可能的。不过部分女性和儿童应该能得救吧?当然,你想自己搭上也无所谓。」

  「也就是说,其他人都得去死吗……!?」

  「再这样下去,双方肯定都难逃一死。既然如此,让罪孽较少的人们死里逃生,不是上上之策吗?顺便告诉你,最后的炸弹不是计时炸弹,而是由我的意志来引爆的。」

  如果不接受我提出的条件,我现在就直接引爆炸弹。

  德雷德诺特的言下之意就是如此。

  路特瞥了一眼在自己身后发抖的米莉。

  假如接受这项交涉,她和苏菲亚,以及丝薇恩都能确实地活下去。

  还有那些少年兵……就算最后迫降成功,他们多半还是会遭受处决吧。

  「如果是军人,就不该赌在不确定的选项上,而是选择绝对不会出错的一步,让更多生命活下去。」

  「没错。我期待你做出聪明的决定。威尔提亚的士兵。」

  德雷德诺特仍然认为路特是威尔提亚的士兵。

  路特心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光是自己身为士兵的过往,以及外表的因素。

  假如自己的死能让其他人获救,就算牺牲自己也无所谓——现在的路特,也依然抱持着这种想法。

  路特认为其他人的生命比自己更有价值。

  这并不是「生命的价值有无轻重之分」这种哲学性的问题。

  把生命放在天秤上衡量——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是军人式的思考模式了。

  「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已经不是士兵了。」

  路特举起双手,摆出格斗战的预备姿势。

  这是手上没有武器的他少数能战斗的方式之一。

  「这件事不是很简单吗?只要打倒你,所有人就都不会死了。」

  「以士兵来说,这个答案可不能算及格呢……不过,就人类来说也许是正确的选择吧。」

  德雷德诺特的口吻变得柔和了一点。

  「换个地方吧。不该让小孩子看到亲近的人被杀的模样。」

  他瞥了米莉一眼,转身带着路特朝决斗场所走去。

  德菲亚戴特号左舷观景沙龙——有一整片玻璃制的墙壁,可以一面享受云上景色,一面度过下午茶时光。

  「太碍事了。」

  德雷德诺特说完,举起壮硕的手臂一挥,沙龙中的桌椅全被扫到一旁。

  (力道也太强了吧……他不是人吗!?)

  穿着全套古式重装铠甲,居然还能使出这种力量,看来德雷德诺特的体能相当异常。

  「为了向你表示敬意,就把我的真实身分告诉你吧。」

  德雷德诺特如此说道,仿佛在古代战场上挥剑决斗的骑士一般。

  「我的名字是德雷德诺特……是格列颠特种情报局的上尉。」

  「格列颠……原来如此。这艘船对你们来说,就像恶魔一样的存在呢。」

  「感谢你能够理解得如此迅速。」

  德菲亚戴特号对格列颠帝国本岛的轰炸——即使在上次大战中,也堪称是名列前茅的地狱。

  别说飞得不够高的飞机了,那种难以想像的高度就连高射炮也无法到达。而威尔提亚当时就是从那么高的地方,将炸弹投进格列颠。

  那爆炸的规模足以炸毁一整个都市,简直就是全面性的大屠杀。

  「我的妻子和女儿,都被这艘船杀了。」

  德雷德诺特隐藏在面甲之下的眼睛,现在染上了什么色彩?路特无法得知。

  但可以想见的是——其中一定盈满了深沉的悲恸、绝望与愤怒吧。

  「所以你才想破坏这艘船吗……?」

  「没错……但光破坏是不够的。就算这艘船从世界上消失了,也会出现第二、第三艘德菲亚戴特号,被运用在其他方面吧。」

  在船舱里堆满炸弹,以自诩为神明的心态,从高处降下死亡。

  「为了防止重蹈覆辙,必须把飞空船的可怕深深刻在世人的记忆中才行。为此——」

  「所以要让德菲亚戴特号……坠毁在波纳帕拉斯吗?」

  让爆炸后熊熊燃烧的巨大飞空船,坠落在过去曾是国家首都的波纳帕拉斯。

  如此一来造成的伤亡,会有几百、几千人呢?总之,一定会在世界上制造新的地狱。

  「你过去曾因德菲亚戴特号而见到地狱。可是,为什么又想重现地狱呢!?」

  「胜者无法明白败者的痛苦。」

  威尔提亚造成的全面性轰炸,原本应该受到国际谴责。

  但,威尔提亚是战胜国。

  「这是为了尽早结束战争而做的必要行为」、「这是不得已的牺牲」——把这些理由硬是塞给战败国,强迫他们接受。

  不管是多么残忍过分的武器,只要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就无法明白那些武器的真正恐怖之处。

  「既然无法明白,就只能让他们尝到同样的痛苦,让他们亲自体会了。」

  路特无法反驳。

  德雷德诺特那些话,就某方面而言很正确。

  既然世界不肯听败者的心声,那就只好把他们拖到败者这边了。

  「好了。我不是来和你理论的。威尔提亚的士兵啊,我们开打吧。」

  噗咻——德雷德诺特的身体各处开始冒烟。

  「我是身体经过机械化的机械兵。论肉搏战,你可远远不及我的能力……所以,我会将出力降到百分之五十的程度。」

  这是德雷德诺特的慈悲,也是怜悯。

  直接以肉身挑战一击就能把人类化为肉块的自己,这种行为跟自杀没两样。

  所以至少要制造一点「胜算」给对方,否则就太可怜了。

  「真是抱歉,顶多只能降低到这种程度。请见谅。」

  「呜…………」

  不是因为游刃有余,也不是想嘲弄人。

  单纯是因为双方实力差距太大,所以打从心底表示歉意。

  「喔喔喔喔!!」

  尽管如此,路特还是不得不挑战德雷德诺特。

  先下手为强。路特抢先出招。

  (全身都穿着铠甲……一般的攻击伤不了他……既然如此!)

  他假装笔直向前冲,在极度接近对方时改变方向,朝左斜方跳开。

  钻入死角似地绕到德雷德诺特身后,再绞紧他的脖子。

  (就这样一口气让他昏死过去!)

  假如攻击身体无效,那就只能破坏关节部位,让对方无法行动。

  可是,路特的头却被一掌抓住。

  「什么…………!?」

  德雷德诺特的手臂朝着与关节转动方向相反的方向曲折,以不合理的角度抓住路特的头。

  「我这可不是人类的手。威尔提亚让我失去了双手。」

  他平淡地说着,并以怪力抓开路特,用单手将他扔出。

  「嘎啊!」

  路特无法做出防御动作,直接被摔在地板上。

  「还、还没完……!」

  路特不从倒地的状态重新站起,而是如陀螺般旋转着,朝德雷德诺特的膝盖踢去。

  直接攻击膝盖,将膝关节踢碎,可以产生相当于关节技的效果。

  「没效……!?」

  「我这也不是人类的腿。威尔提亚让我失去了双腿。」

  德雷德诺特反击似地朝倒在地上的路特踢去。

  「呜咕……!?」

  路特那将近两公尺高的魁梧身躯如皮球般被一脚踢飞,一头栽进先前被扫到房间角落的桌椅堆中。

  (是这种程度的……一面倒吗!!)

  格列颠的机械兵,路特也曾听闻过。

  以机械补强在战争中失去的肢体,让士兵得到比原本的肉体更强大的力量。

  可是由于太不人道,计划遭到中止。不过看样子研究似乎仍在台面下继续进行。战争结束后过了两年的现在,便展现出了成果。

  「唔喔喔喔!」

  路特仍不放弃攻击,抓起手边的椅子朝德雷德诺特扔去。可是德雷德诺特有如面对闹脾气的孩童般,动也不动地以单手将椅子挥开。

  趁着他的手稍微挡住被面甲局限的视线,路特再次朝德雷德诺特逼近。

  他的手脚全变成了机械义肢,因此关节技派不上用场。

  想打穿他身上的重装铠甲,就必须祭出反战车步枪吧。

  话说回来,和他以肉搏战对决这件事,本身就很愚蠢。

  可是,路特还有其他方法。

  (正因为穿着铠甲,所以会过于自信,因而变得毫无防备的部位——)

  路特摆出猛兽般的姿势,双手的姿势介于掌与拳之间,他将全身力量灌注其上,用力击向德雷德诺特的左胸。

  贯穿铠甲,直接给予对手心脏冲击的招式——「龙吼」。

  (什么……!?)

  可是,他却没有击中目标的感觉。

  那手感很怪异,仿佛像是空手槌打巨大吊钟似的。

  「这技巧,是东洋的武术对吧……在我国,这种技巧被称为『※巴顿术』。」(译注:柯南·道尔为福尔摩斯虚构的东洋武术名。)

  从德雷德诺特的声音听来,他的身体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打击。

  「很可惜,我的心脏,也不是人类的心脏。威尔提亚让我失去了心脏。」

  德雷德诺特身体发出机械的低鸣,出拳击向路特。

  尽管路特迅速做出防御动作,但那多半已经相当手下留情的拳头,还是对他造成仿佛被四分五裂般的冲击。路特整个人飞了出去,撞上一整面的玻璃墙。

  「……………………!?」

  在精密计算过船内外气压差与任何可能遭遇的冲击,从而制造出来的强化玻璃上,出现了宛如蜘蛛网般的龟裂。

  「可惜啊,威尔提亚的士兵。我很想在还拥有血肉之躯的时代和你对打看看呢。」

  德雷德诺特掀起覆盖在脸上的面甲。

  底下是一张约比路特年长一轮的精悍脸孔。

  「现在的我,只剩颈部以上还是人类。其余部位已经全部化为机械了。」

  所以不管是关节技或「龙吼」都不管用。

  路特的战斗技术,是军人时代培养出来的「杀人技巧」。

  打倒非人类机械兵的技巧,他没学过。

  「呃……咳……咳呜……」

  路特想说话,可是脱口而出的只有混着血液的胃液。

  「因德菲亚戴特号的轰炸而失去的,不只家人而已。我连内脏都没了,所以这张嘴只是个扬声器罢了,连红茶都没办法喝。」

  德雷德诺特脸上没有悲壮感。

  应该已经不是那种层面的事了。

  即使连悲伤情感都化成了钢铁,他仍立誓要把这艘船从世界中抹消。

  「你打得很精彩。即使败北了也不能怪你,毕竟我已经不算人类了。」

  德雷德诺特缓缓走近。

  为了给路特最后一击,至少要让路特不感到痛苦地将他一击毙命。

  「会场里和你在一起的那名少女……我会让她搭上救生艇的。我以这样的身体胜过了你,所以至少要做点善事消除罪孽。」

  听他这么说,路特不禁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我会死在这里吗……算了,本来就……莫名有那种感觉……)

  自己也是德雷德诺特痛恨、憎恶的威尔提亚军人。

  他有复仇的权利,自己有接受复仇的义务。

  (退伍两年了……虽然只占了其中少少的几个月,但真是段快乐的时光……)

  有人愿意吃他做的面包、享受面包的滋味。

  有人说他做的面包很好吃。

  每当那种时候,填满自己心中巨大空洞的那种感觉。

  既然已经尝过那种幸福滋味,就无所谓了——

  (不,不对……!)

  德雷德诺特高举拳头,如大炮炮弹般飞射而出。

  「还、不行……!」

  路特即将被击中前,原以为已经无法动弹的身体,倒下似地朝旁边滚动,躲开了攻击。

  「死到临头……还想做无谓的挣扎吗?」

  德雷德诺特略带失望地说道。

  没击中目标的拳头打碎了玻璃墙,室内外的气压差掀起阵阵厉风。

  狂风中,路特颤颤巍巍地起身。

  「不对……我不是为了弥补罪过才烤面包的……」

  他意识不清地说道。

  「我觉得很高兴……单纯就是,那样而已……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当我让人们露出笑容时,我会觉得很高兴。不管杀人技巧多好,都得不到这种感觉……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觉得,活着真好……」

  「已经神智不清了吗?」

  见路特摇摇晃晃说话的模样,德雷德诺特略感困惑。

  「我,想活下去……想对自己活着的事感到喜悦。我想证明,自己的生命,不是能随便抛弃的东西……」

  说到这里,路特失去意识,膝盖无力软倒撞上地面,倒地不起。

  不,说不定连避开刚才那一击的动作,都是在无意识中做出来的。

  应该是路特·兰加特的灵魂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才驱使他动起来的吧。

  「永别了。」

  不过,最后的挣扎也已经结束了。

  德雷德诺特将他那具有压倒性杀伤力的拳头,连续扭紧三次。

  「不,要永别的是你。」

  不知不觉间,有个人站在他背后说道。

  (什么……!?)

  德雷德诺特吓了一跳。

  被机械强化过的感知能力,远远优于一般人。

  而且他原本就是身经百战的老练士兵。

  他在战场不可能这么大意,让敌人接近自己到这种程度。

  「怎么可能!?」

  是不是听错了?是从破裂的窗口传来的风声造成的幻听吧?德雷德诺特这么想着,转头看向身后。

  一名可爱,甚至可说是纤细的少女,以浑身之力朝他身体踢来。

  「咕喔…………!?」

  德雷德诺特的身体没有痛觉。

  「疼痛」对机械身体来说没有意义。

  所以那不是吃痛的叫声,是单纯的惊叫。

  光那么一踢,就能让高度超过两公尺、重量超过两百公斤的自己飞到半空中。

  「你竟敢把我的主人……竟敢把上尉……你竟敢你竟敢你竟敢你竟敢!!」

  少女粗鲁地拿下遮光眼镜,充满杀意的鲜红眼瞳发出妖异的红光。

  不只如此,少女的黑发也与她的怒气同步似地飘扬起来。

  发丝发出高热,蒸发了原本用来掩饰真正发色的染料,升起一团黑色烟雾。

  「你……是什么人……」

  「啰唆……对主人尽忠职守的我,没必要向你报上名号!」

  银发红瞳——托卡面包坊的看板娘,人型猎兵机斯维尔根·艾维,现在并不适用「有如女武神般威风凛凛」这种单纯的形容,而是宛如「于世界末日降临的破坏天使」一般,怒气冲天。

  现在的丝薇恩,几乎将所有的身体能力限制解除了。

  只要再提高一点出力,构成躯体的人工骨骼就会粉碎的程度。

  她的头发不只是装饰而已。

  也是一种散热器,相当于冷却装置。

  她的心,同时也是力量来源的鑸反应炉发出的偌大热量无法完全排出,让她的头发有如海浪般起伏不已。

  「我要杀了你……你死定了!!」

  面对怒火中烧的丝薇恩,德雷德诺特无法把眼前的她视为少女。

  她身上具有某种因素,足以干扰外表给人的视觉印象——和她相比,脖子以下全部机械化的自己,反而还像是个人类。

  「可恶!」

  德雷德诺特挥拳朝她攻击过去。

  等她主动出击就太危险了。

  怕她随意挥出的第一击,会直接让双方分出胜负。

  「…………!」

  丝薇恩以最小的动作,千钧一发地闪过德雷德诺特的重拳。

  被闪过的攻击就这么无疾而终。

  虽然如此,德雷德诺特却有种安心的感觉。

  既然被躲开了,就表示自己的攻击对她仍然有一定的影响——

  德雷德诺特差点把眼前这名少女,视为从地狱现身的恶魔。对他来说,这是极为渺小的一线希望。

  (只要连续攻击,让她没时间反击……说不定就能打成平手!)

  德雷德诺特正想抡拳趁势追击时,事情发生了。

  「什么……!?」

  他的右臂,刚才发出第一击的那只手,从关节处脱落,掉在地上。

  「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吵死人了,你这破铜烂铁。」

  丝薇恩手上拿着某个机械零件,冷冷地说道。

  「我只是在躲开时,顺便把你的关节扯掉了而已啦。」

  「————————!?」

  她手中的物品,是德雷德诺特右臂关节的接合零件。

  德雷德诺特完全误会了。

  丝薇恩之所以闪躲,并不是从他的攻击中感受到威胁。

  而是因为不想被路特之外的男人碰到自己。

  然后,顺便让这肮脏男人的手臂报废罢了。

  「你们这些机械兵……真是一群愚蠢的家伙。你们明明拥有我想要也得不到的东西,结果却加以舍弃,把自己降格成半调子的铁皮人偶。」

  对丝薇恩而言,德雷德诺特或萨哲兰这些人,根本是愚昧到最高点的蠢蛋。

  过去自己还是猎兵机时,无论她多么渴望,都得不到能够碰触心爱之人的柔软双手。

  「可怜的男人。如果保持人类的肉体,就能以人类的身分和主人战斗、一决胜负了。可是你却放弃了身为人类的资格,把自己降格成普通的兵器……」

  变成和自己一样的非人者。

  「既然如此我就送你一程吧。把你送往既非败北也非死亡,而是名为毁坏的终点那里去!」

  话一说完,丝薇恩就收紧右手,摆出架势。仿佛弩箭似地刺出凌厉的手刀。

  「呜、呜喔喔喔!?」

  德雷德诺特严阵以待。

  他身上的铠甲并非虚苻其表。

  不论多么锋利的刀刃,或者以步枪齐射,应该都无法穿透他的装甲。

  可是,丝薇恩的手刀却比切蛋糕更轻松似地,毫不费力地刺入他体内。

  「喔喔喔喔喔!!」

  丝薇恩的攻击并没有就此停止。

  她在手上施加力气,像在剜肉似地,以蛮力扯下德雷德诺特的装甲。

  钢铁装甲被扯开。丝薇恩把手插入外露的机械身体中,粗暴地扯烂体内的机器。

  过去猎兵机艾维的动力来源——鑸反应炉,如今也移植到丝薇恩的体内。

  尽管现在的身体无法发挥猎兵机时代的最大出力,可是,全长八公尺的钢铁巨人的力量,仍然栖宿在外表弱不禁风的少女体内。

  就算只使得出原本的五成力量,但浓缩成人类尺寸的丝薇恩,光是握力就足以把石头揉成细沙,把铁皮扯成破布。

  「住手!住手啊啊啊!!」

  德雷德诺特叫道。

  他没有痛觉。

  然而,沉默无言地扯烂自己身体的丝薇恩,给他一种仿佛对方会把自己活活咬死的恐怖感。

  没错,那模样就像神话传说中,咬破诸神肚肠的「白银之狼(魔狼芬里尔)」。

  「呜…………呜嗯…………」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等路特恢复意识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不是大家都死了,自己也抵达那个世界的意思。

  德雷德诺特被打倒在地,眼前的丝薇恩则是哭肿了眼睛。

  「主人~~……太好了,您终于醒了……要是您就这么沉睡不醒的话我该怎么办……虽然就算您十年、二十年,或从此一睡不醒,我也会陪在您身边照顾您。可是那样一来,就再也听不到您的声音,我就心酸得呜呜呜呜呜………」

  也许是太过激动,丝薇恩被自己假设出来的悲剧情境弄哭了。

  「不要紧……不要紧了……好痛。」

  「啊啊!请别逞强!」

  与机械兵德雷德诺特对峙,光是能活下来就已经是赚到了。不过肋骨似乎还是裂了好几根。

  挡下拳头的手臂也难以动弹。

  「是你打倒他的?」

  路特看着倒在房间角落,手臂被扯下、身体仿佛被开肠破肚般碎裂一地,近乎废铁状态的德雷德诺特,向丝薇恩问道。

  「呃……是的。」

  丝薇恩难以启齿似地承认。

  就像打破花瓶,怕被妈妈责骂的小孩似的。

  「可是,那个……因为主人变成那样……我也就,那个……」

  「我知道。」

  以前,对于轻贱自己生命的路特,丝薇恩会比自己受伤更崩溃似地,拼命请求路特要「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

  「可是,这次啊……我在濒临死亡时,感受到了恐惧哦。」

  「主人……?」

  正因为在最后一刻拒绝接受死亡时,产生了短暂的反抗时间,丝薇恩才能及时赶到。

  「虽然不到『非得死去才能顿悟』的地步,不过好像还是够笨了呢……我想活下去。我要活着,想要继续体会生命的美好。」

  直到濒死,才第一次察觉自己心中对活下去的渴望。

  路特有点困扰,尽管如此,却有点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样很好。主人……因为想活下去的愿望,是生物理所当然的本能啊。」

  看着那样的路特,丝薇恩也欣喜地微笑了。

  「真是,每次都给艾维添了很多麻烦呢……」

  「不,没这回事。因为那是我的使命…………欸?」

  丝薇恩满意地点头同意路特的话,但过了一会儿,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呃,主人……?」

  「丝薇恩……不好意思,可以把我扶到他那边吗?我的脚……现在还站不太起来。」

  「呃,好的……」

  路特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丝薇恩失去追问的机会,只好依路特所说,把他的手挂在自己肩上,并将他扶到德雷德诺特身边。

  「还活着吗……?」

  手被扯碎、身体被撕裂,如果是人类,没死反而奇怪;但身为机械兵的他,无法以人类的常识判断。

  「勉强算是吧……」

  德雷德诺特以虚弱的声音说道。

  他脖子以下的部分已经全部变成机械了。

  因此,不论是把血液送到脑部的心脏,或是吸取氧气的肺脏,全都改成以内藏在躯体内部的生命维持装置来取代。

  现在那些装置的机能应该全都停止了吧。

  「最后一枚炸弹在哪……可以告诉我吗?」

  「那……可不行。」

  这应该是德雷德诺特最后的坚持吧。

  假如是由以血肉之躯挑战自己的路特获胜,说不定德雷德诺特会干脆地告诉他答案。

  可是,自己却被丝薇恩蔑称为半调子的机械,还被她打败。那么至少要把一切全部卷入,以自己的生命来雪恨,好报一箭之仇。

  「不论如何,你都要让德菲亚戴特号坠落才甘愿吗?」

  「没错。这艘船非沉没不可。必须以牙还牙,让那个对无辜平民做出全面大屠杀恶行的威尔提亚,多少尝到一些苦头……」

  「我的双亲,是被格列颠帝国杀死的。」

  德雷德诺特的意志仍然极为坚定。这时,路特安静地如此说道。

  「什么……!?」

  「咦……?」

  音量不大的一句话,不只是德雷德诺特,连丝薇恩也吃惊了。

  路特很少提起少年兵时期的事情,在那之前的事,更是几乎绝口不提。

  可是现在,路特刻意提起了。

  「我的双亲是商人。而且家境还算富裕。」

  路特父亲经营的兰加特商会,是个生意兴隆的大商会,不但客户中有贵族,而且也有做国外的生意。

  「那是大战初始,格列颠提出宣战后没多久的事。我的双亲急着回国,但是搭乘的船在途中被格列颠轰沉了。」

  一般来说,两国之间发生战争时,滞留在对方国家的平民可在一定期间内回国。在那段期间里,军队不能攻击载运平民通过彼此领海的船只。这是国际法中的常识。

  可是,路特的双亲当时身在欧罗佩亚最西端的格列颠同盟国·艾尔哈特拉王国内,而开往本国的船只数量有限。

  再这样下去,会被留在当地、送进收容所里的。

  焦急的人们于是私下包船,想早点回到祖国。

  可是,对于驶入领海,但没有事先登记为中立船的船只,格列颠海军连警告都没有就直接开炮,把船轰沉。

  「超过千人的船员与乘客,全都死了。」

  「但、但那是……」

  「我知道。那艘船没有做出明显的中立船涂装,就算被炮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他们只不过是急着想回祖国的无辜平民,这也是事实。」

  路特的口气中没有责怪之意。

  只是在传达事实而已。

  「之后有人欺骗我、夺走我双亲留下来的财产,害我流落街头。后来我被军方收留成为少年兵……和那些孩子一样。」

  他不可能不憎恨格列颠。

  可是,路特不是基于那种原因才成为军人的。

  每天都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根本没多余的心力考虑那种事。

  「所以要我原谅你们吗……因为两边都是半斤八两……你想用这种理由做结吗!总结你的人生,还有我的人生!」

  「不,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们死了一百人,所以害死我们这边一百人的事情就放水流……不是那样的问题。」

  重要的家人、挚爱的情人、亲近的友人。谁能接受用不认识的某人来和他们一命抵一命呢?

  「可是,我变成军人了。你也是……我们是得到国家许可的杀人者,并借此为生……这样的我们,不能随便凭私怨杀人,不是吗?」

  军人在战争的名义下杀人,是理所当然的事,不会被论罪。

  杀人,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不会被论罪。

  路特的双亲被格列颠军人杀死了。

  可是,路特在战场上杀死的敌兵中,有些人应该也有孩子吧?

  「什么斩断憎恨的连锁……不是那种漂亮的口号……可是我们如果不守住那条底线的话,就真的只是普通的杀人魔了。」

  路特心里仍背负着过去参与的那场大规模屠杀作战的罪。

  如果弃守了那条最后的底线,自己真的就不再是人类了。他有这种感觉。

  「你打算……用这种想法活到死亡为止吗?」

  「死了的话或许比较轻松吧……可是,我还是想活下去。」

  德雷德诺特和路特凝视着彼此。

  沉默在两人之间扩散。

  其中一人,是为了报仇雪恨、改变错误的过去,几乎放弃了人类身分的男人。

  另一个人,是为了继续履行人类的义务,选择背负过往、接受他人憎恨的男人。

  「红茶……」

  德雷德诺特忽然打破沉默。

  「可以帮我泡杯红茶吗?」

  「咦?可是……」

  德雷德诺特的要求让丝薇恩很困惑。

  他的身体,从颈部以下全是机械。

  没有心脏也没有肺脏,当然也没有消化器官。

  他已经不可能摄取任何食物了。

  「丝薇恩,帮个忙吧?」

  可是,路特答应了他的要求。

  沙龙的角落有为宾客准备轻食用的吧台,当然也备有红茶茶叶。

  尽管丝薇恩很困惑,但还是照着路特的吩咐,开始泡茶。

  以最高级的茶叶,用最适合的方式泡茶。

  「需要帮忙吗?」

  「别说那种失礼的话。格列颠的绅士可不能做出那种粗俗的举动。我能自己喝。」

  德雷德诺特苦笑着拒绝路特的提议。他操纵着勉强还能活动的左手,以笨拙的动作将杯子拿到嘴边。

  「真难喝……威尔提亚的红茶果然很难喝。」

  「你在说什么?这可是用穆加拉产的最高级茶叶——」

  「不是的。」

  丝薇恩抗议道。但德雷德诺特笑着回应。

  得到了机械身体,可是却失去了味觉。

  但这不是他觉得难喝的理由。

  「在自己家里喝着妻子为我冲泡的红茶……果然比这好喝太多了。」

  不论身体机械化到什么程度,绝对不会改变的,是身为人类时的记忆。

  「威尔提亚的士兵……我记得,你叫路特·兰加特是吧?」

  德雷德诺特起身。

  他的身体已经无法继续战斗了。

  光是立起单膝、撑起魁梧之躯,螺丝就四处飞弹,机油如鲜血般迸溅。

  「没错。不过,现在只是普通的面包师傅。」

  「说得也是呢……之前还说你是伪装的,真是抱歉。」

  德雷德诺特拖着腿,慢慢地朝玻璃墙走去。

  「来做个交易吧……让那些孩子,让我那些部下……被我利用、成为憎恨道具的他们变回人类。作为代价,我会解除炸弹。」

  战斗过后,被打出破洞的玻璃墙上有着无数的裂痕。

  另一端,是一无所有的广阔天空。

  「………………好。」

  「麻烦你了。」

  路特深深点头,同意了这笔交易。德雷德诺特满意地微笑着,举起左手,使出最后的力气对玻璃墙挥拳。

  玻璃整片碎裂,室内外不再有隔阂之物。

  「永别了,威尔提亚的面包师傅。」

  德雷德诺特说完便向前扑倒,将身体抛入半空中。

  「德雷德诺特!?」

  路特奔到窗边叫道。

  就算高度已缓缓下降,飞空船离地面仍然有上千公尺高。

  德雷德诺特的身体被地心引力牵引着,不一会儿就小到看不见了。

  随后,空中出现红色的光芒与惊人的爆炸。

  「唔————!?」

  朝四面八方扩散的冲击波非常强烈,就连德菲亚戴特号也为之动摇。

  假如炸弹是在船内引爆,乘务员和乘客应该全部无法幸免于难,会与德菲亚戴特号一起化为灰烬吧。

  「这是……杰欧姆炸弹……吗!?原来如此……」

  德雷德诺特机械身体的动力来源,即是鑸反应炉。让鑸反应炉失控、自爆——最后这一颗炸弹,也是『临终』的炸弹。

  「你是赌上性命……不,打从一开始就准备用命交换了吗?」

  路特再次切身感受到德雷德诺特的执着有多强烈。

  德雷德诺特愿意撤回以极大觉悟进行的计划——对于这样的他,路特静静地闭上双眼,悼念他的死亡。

  之后大约经过将近一小时,德菲亚戴特号总算降落在沛尔费原首都·波纳帕拉斯了。

  虽然无视既有的降落步骤进行迫降,但多亏了飞空船特有的缓慢速度,地面受到的损害相当轻微。

  比起在首都上空爆炸燃烧、化为火球坠落在市中心的情况相比,至少可说是毫无损害。

  因德菲亚戴特号失去联络,而发现状况异常的驻波纳帕拉斯威尔提亚军,在飞空船迫降后立刻出动、进行救援活动。

  以船长为首,被敌人杀死的机组人员、警卫、大厅中的宾客,以及二楼陷入恐慌时造成的伤亡,总共出现了八十多名死者,轻重伤者加起来超过百人。

  和炸弹被引爆、船上所有人全数死亡的情况相比,伤亡数字是少了很多没错,但是用来宣扬威尔提亚威信的盛大活动最后变成这样,仍可说是颜面扫地了。

  「我们,会有什么下场呢……」

  威尔提亚军突入船内后遭到逮捕的少年兵们,被集中扣留在德菲亚戴特号迫降地点旁的空地上。

  「还能怎样……我们是叛乱份子呢,当然会被杀了……」

  「德雷德诺特先生他们都死了……我们也会死吗……」

  十二名少年少女想像着今后即将面对的未来,露出沉重的表情。

  他们是格列颠帝国特种部队的走狗、参与了武装破坏活动。

  格列颠将会收到威尔提亚的通知,得知他们的计划失败,被拘捕、成为俘虏的消息。

  可是,格列颠应该不可能承认这些少年兵的存在吧。

  虽然德雷德诺特和萨哲兰说「我们是格列颠的特种兵」,可是没有证据能证实他们说的话属实。只要格列颠声称「那些话都是他们在胡说八道」,事情就会到此为止。

  格列颠方面应该打从一开始就预料过这种状况,事先把所有证据全部处理掉了。

  那样一来,他们就只能任威尔提亚军宰割了。

  生杀大权握在威尔提亚军手里。他们说不定会遭到处决,用来杀鸡儆猴。

  「呐,史特尔……我们……」

  「烦死了!」

  就算同伴们开口说话,但相当于首领的少年——史特尔也只会生气地回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反正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就干脆来反抗这个蛮不讲理的世界吧。

  我们只是想以人类的身分活下去而已。

  (难道我们没资格活着吗?应该在大战时和家人一起死掉才对吗…………)

  不管如何迂回,到头来还是只能落入像野狗般被扑杀的结局,这让史特尔不甘心又难过。

  「肚子饿了……」

  他喃喃说道。

  也许是面临死亡,导致身体出自本能想要活下去吧,肚子传来饥饿的感觉。

  「就算活着也无计可施……可是肚子却饿了……」

  就在这时,一阵香甜的味道飘进少年的鼻腔。

  「什么?好香的味道……」

  有这种感想的不只他而已。

  其他少年兵们也纷纷抬头四处张望。

  那是刚烤好的面包所散发的麦香味。

  少年们朝着香气传来的方向看去,发现路特等人正从德菲亚戴特号那儿走来。

  他们手上端着一大堆刚出炉的面包。

  「太好了……赶上了……」

  德菲亚戴特号一降落,路特就急忙包扎好伤口,在丝薇恩的帮忙下烤起面包。

  就为了做给这些少年兵吃。

  「你们应该饿了吧?可以帮我……吃掉这些吗……?」

  就面包师傅而言原本就太过凶狠的长相,因为殷切期望他们答应,看起来更凶狠了。

  「想同情我们吗……别说笑了……」

  史特尔努力营造出最后的坚持,如此啐道。

  可是因为太饿,他还是偷偷地看向托盘上的面包。

  「这、这是……什么啊……?」

  史特尔不禁张大眼睛。

  「这是……乌龟吗?」

  「这是那个嘛!小狗!」

  「鼻子红红的……该不会是用了莓果吧!?」

  其他孩子们也看着面包,惊讶地叫了起来。

  路特做的是点心面包。

  不单纯是因为疲劳时吃甜食对身体很好。

  小孩子都喜欢甜点,看了一定会喜欢。

  所以他又下了更多功夫。

  把面包做成小狗、兔子、猫咪、乌龟、螃蟹等各式各样的造型。

  「那、那个……因为小朋友都会怕我……虽然味道应该不差啦……我就想说,要是做成这种造型的话,小朋友应该会很高兴吧——」

  这是路特烦恼许久后,好不容易想出的方法。

  为此,他把小学图书馆里的绘本一一借阅出来。不只参考造型,连烤好后的焦黄程度都列入计算,不断地研究再研究,最后完成了这些面包。

  「你是白痴吗……」

  史特尔小声地说道。他手上拿了点缀着蜜渍柳橙,做成狮子形状的面包。

  「所谓的面包,才不是这种东西呢……」

  他以不满的表情说着,并咬下狮子面包。

  「什么嘛,这个……那么软、那么甜、那么香……」

  他一面抱怨着,一面大口吃着面包。

  「硬邦邦又干巴巴,完全没味道,上面还长着霉菌的东西,才算是面包啦!」

  史特尔说的,应该是救济院塞给孩子们吃的,与丢给野狗吃的残羹剩饭差不多的餐点吧。

  「什么叫『帮我吃掉这些』啊……直接丢到我们身上不就好了。就像丢给野狗吃那样……」

  吃着吃着,史特尔的眼泪开始扑敕簌地掉落。

  他现在吃的,不是像喂狗一样丢过来的面包。

  而是饱含了祈愿,希望他们吃得开心,绞尽脑汁、克服种种问题制作出来的心血结晶。

  「什么嘛……面包居然会……这么好吃……」

  他总算再次回想起如此理所当然的事。路特的面包里,有着足以冰释少年那冻结已久的心的力量。

  「可、可以吃吗……?」

  「我、我也要……!」

  「我要这只兔子的!」

  见到相当于首领的史特尔吃着面包的样子,其他孩子们也纷纷伸手拿取面包。

  「好好吃!」

  「这是什么?里面有甜甜的馅料……可是好好吃!」

  「软软的,可是又脆脆的,我喜欢这个!」

  手中握着枪、因憎恨而失去表情的孩子们,恢复了他们原本应有、非拥有不可的表情——笑容。

  「放心放心放心,还有很~~多很多哦。想吃多少都可以唷。」

  丝薇恩不停把托盘上堆积如山的面包分给孩子们。

  当初为了宴会准备、已经熟成得差不多的面团,份量足以烤出让十二名孩子吃到饱的面包。

  「看来好像很好吃呢。也可以给我一个吗?」

  「好的,请用请用——想要哪种呢?长颈鹿?还是马?」

  丝薇恩回应着从身后传来的说话声。

  「没有狼的吗?」

  「伦德修塔特少校!?」

  回头一看,只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是换下褴褛的礼服,穿上平时军服的苏菲亚。

  虽然表情坚毅,但也许腿伤还是很痛吧,她的站姿有点歪斜。

  「你们在互相补偿愧疚感?想用面包填补自己的无能为力吗?」

  苏菲亚的发言相当犀利。

  就算能让这些孩子露出笑容,只要考虑到接下来他们将面临的处境,眼前的事也就只是一时的幻梦。

  在苏菲亚看来,路特只是不愿正视现实罢了。

  「我是面包师傅。面包师傅能做的只有烤面包而已。理由就是这样。」

  可是,这次路特不再把目光从苏菲亚脸上移开。

  「但是,队长的话就不一样了,对吧?」

  「你……难道想叫我帮这些孩子吗!我只不过是一介军官,能做到的事有限!」

  「以军人来说是这样,不过……」

  如果是以名门贵族伦德修塔特家千金的身分发言,影响力就不一样了。

  可是,倚仗家庭背景做事,是苏菲亚最讨厌的行为。

  「你是要我动用伦德修塔特家的力量,特别对他们网开一面?」

  「这些孩子造成了我军的牺牲。虽然无法要求无罪,但至少希望能给他们更生的机会。」

  「战争孤儿可是有好几千人啊!就算救了少少的十二人,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可是你救了我不是吗?苏菲亚!」

  「呜——!?」

  这天,路特头一次叫了苏菲亚的名字,而不是以队长称之。

  「当年我以少年兵、特种兵的身分失去功用时,是你把我争取到猎兵机部队里的。如果当初你没那么做,现在的我根本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就连想成为面包师傅的梦,也没办法做吧。」

  「等一下……你冷静点……稍微,离我远一点……」

  不知不觉间,路特将脸凑近到可以把气息呼到苏菲亚脸上的距离。

  可是路特无视苏菲亚的要求,不但没离远一点,反而用力抓着她的双肩,拼命地说着:

  「能成为面包师傅,让我觉得很幸福。那不是什么赎罪或罪恶感!是因为自己做出来的面包能让吃的人高兴地发笑……让我很高兴!这全都是多亏了你啊!」

  「所、所以说……你的脸、脸太近、太近了!!」

  苏菲亚的脸愈来愈红,但路特并没有发现。

  「叫我不要去德菲亚戴特号的宴会帮忙,是因为你事先就知情了对吧?因为担心我,所以才叫我不要去的不是吗?」

  船上厨师们对路特的冷漠态度、为了宣传才邀请路特上船的事实。

  「你其实是很温柔的人!其实你很想帮那些孩子做些什么不是吗!所以,拜托你了!我什么都愿意做!」

  「什、什么都愿意做?你在说什么……!?」

  苏菲亚面红耳赤、目眩神迷,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求你了!苏菲亚姊姊!」

  「呀啊!」

  就算如此,路特仍然不断求情。最后说出的近乎大绝招般的那句话,让苏菲亚身子向后一仰,当场倒在地上。

  「啊,对不起……苏菲亚姊姊……不对,是队长。」

  「现、现在讲这些也太慢了,白痴……」

  路特低头对摔倒在地上、头昏脑胀的苏菲亚道歉。

  「主、主人……『姊姊』是怎么回事呢?」

  突然冒出来的称谓让丝薇恩很惊讶。

  她知道路特的档案里没有姊姊这号人物。

  两人有血缘关系,这事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哦,我小时候家里是商行……伦德修塔特家是客户之一。我们因此熟了起来……队长从以前就把我当成弟弟疼爱……」

  路特小时候常被其他孩子欺负。当时,以完全不像贵族千金的男人婆模样保护路特的,就是苏菲亚。

  可是,她有时也会以比欺负人的孩子更强而有力的拳头,招呼一直哭个不停的路特,逼他不准哭。

  简单来说,就是情同姊弟的童年玩伴。

  「唔……请等一下……?所以说……那个……那时候,您曾留宿伦德修塔特府上吗?」

  「咦……?哦哦,确实有过好几次呢。队长房间的床很大,让两个小孩睡也绰绰有余。毕竟是五岁左右的小孩嘛。」

  「哦~~~~~~原——来——如——此啊……」

  苏菲亚在船上说「和路特睡在同一张床上过」,与其说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还不如说,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可是她很不喜欢被我叫姊姊呢。成为队长的部下后,为了划分公私,我也不再那么叫她了……」

  「不,呃,那个~~……主人?」

  看来路特根本不懂苏菲亚为什么会不支倒地。

  对苏菲亚来说,路特就像可爱的弟弟一样。

  虽然平时戴着长官、军人的面具,不会泄漏感情,可是被叫「姊姊」的话,就会受不了了。

  「啊呜呜……好、好吧……我会想办法啦……这样就行了吧白痴!」

  苏菲亚总算从头昏脑胀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气息紊乱地起身。

  「真的吗!?太好了……队长果然是好人……」

  呼!路特放心地松了口气。

  「别误会了。这些孩子的处境确实值得同情,但我可不是光因为这样就出手的……因为这是你的请求啊——笨蛋!」

  说完,苏菲亚从托盘上拿起一块面包,转过身。

  「打赌,基本上算你赢了。」

  「打赌?哦哦……咦?」

  如果船上乘客中有任何一个人说路特的面包好吃,就不强制路特回到军队里——

  这就是打赌的内容。

  「这些孩子基本上也算是以乘客身分上船的,所以…………哼!」

  苏菲亚说着,一边咬着手中的猫咪面包,一边用力地踏响军靴离去。

  「偶尔也要寄个信过来啦!你这蠢材!」

  她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但路特在那背影中看到了年幼时,以姊姊般的态度对自己笑的少女。

  「谢谢……您。」

  即使像自己这种人,也是会有人关心的。

  尽管如此,却毫不在乎地牺牲、轻贱自己生命,这种行为是对那些人的侮辱。

  现在路特总算明白了这件事,并感到有点自豪。

  苏菲亚一个人走着,陷入沉思。

  路特失去双亲时,苏菲亚的父亲、以及整个伦德修塔特家,都冷漠地对路特的际遇袖手旁观。

  虽然苏菲亚一直在找路特,可是他已经身在自己无法触及的场所了。

  再次重逢时,看着心灵与左颊都出现深刻伤口的路特,苏菲亚觉得很后悔。

  如果自己有好好保护路特,他就不必碰上那么痛苦的事了。

  苏菲亚后悔到想大哭大叫。

  所以她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好好保护路特。不管要与谁为敌都无所谓。

  「我……是不是多少,成全了你的幸福呢……?」

  罪恶感、愧疚感、赎罪——砸在路特身上的那些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

  那些话太过巨大沉重,使她无法向路特展现自己身为女性的情感。

  不过,寂寞的感觉,微微撞击着她的胸口。

  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弟,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她的保护,开始创造属于他个人的容身之处了。

  「如果是这样……当初就该早点推倒他……」

  苏菲亚粗鲁地以袖口擦着眼角,小声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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