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我的头好痛啊

  一大早,草平在祠堂底下醒来。一睁眼就被眼前一片盎然绿意吓到,迅速爬了起来。

  「——好痛……」

  肩膀跟膝盖都在隐隐作痛。他感觉全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像智慧环那样扭曲变形。祠堂的台座是石制的,并不适合拿来当床。他记得自己一直坐在这里发呆直到天亮,却对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没有印象。草平忍痛伸展身体。

  镇上人多危险,虽说如此也没办法回家——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草平就只能想到这个秘密祠堂可去了。

  草平举起右手遮住阳光。对自己而言这不过是只手。沐浴在林间的阳光下,确实存在于那里。他希望能怀疑这一切只是场恶梦。

  夜晚的杂树林可说是一片漆黑,即使草平常来这里,要踏进去也还是会觉得毛毛的。尽管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但当然是比外头暗。默默地等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能看见祠堂模糊的轮廓,但它潜藏于黑暗中伫立的姿态,感觉起来跟以往不同,令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要是奥赛罗在就好了,草平没有看见朋友的身影而感到遗憾。这么一想,它晚上是怎么度过的呢?草平完全无从知晓。说不定睡觉的地方是在别处吧——他想着这种事情来打发时间。

  然而如今到了早上,自己不能再逃避现实,必须要好好思考才行——为什么自己会变成透明人?还有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才好?可是才刚开始打算思索,草平口中就溢出了叹气声。自己现在的状况,就像是全身赤裸被带到沙漠正中央直接丢下不管那样。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无可奈何。

  我到底做了什么事?为什么这种事老是找上我?草平坐在台座旁双手抱头烦恼。没有任何人能看见自己的身影、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总有一天会连自己这个存在也被忘记吧?

  草平听见远方传来如猛兽咆哮的卡车行驶声。接着还听见了机车响起由金属发出,如同尖叫的声响,然后又随即消失在远方。看来今天世界也很和平。原本这个时间自己也应该要去上学了。自己本来该是这理所当然般运转的世界当中的一分子,可是现在却彻底被排除在外。就算名为嶋草平的一个小齿轮掉落,巨大的时针也不会停止转动吧。

  学校——想到这里,草平就忆起了圣。自己不想再去学校了。班上同学们只是随兴霸凌自己。行动的缘由老早就消失了,现在他们只是因为想霸凌就霸凌——就是拥有这种肤浅想法的一群野蛮人。还有水口那句「消失吧」,草平一想起,就觉得心脏好像开了个大洞。

  可是,草平重新开始思考。

  既然现在没人能看见自己,那就在教室里任性妄为如何?他这么想而后抬起了头。现在这样肯定不会被欺负,可以举目眺望教室,毕竟自己现在可是个透明人。圣也好、城山也好、泽井也好,应该没有任何人看得见这副样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去确认一下也无妨吧。草平只是单纯感到兴趣,当他回过神之际,人已经离开了祠堂。

  他尽可能不想走进城镇中。草平走进公园,朝着高中的方向前进。

  稍微冷静下来之后,草平细想,幸好昨天那条路是行人专用道。如果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变得透明,一不注意冲到汽车前方,下一秒肯定会变成遭辗毙的尸体吧。或许真该庆幸自己撞到的是人。

  八扇公园现在没什么人。平日中午以前大概就是这幅情景,但即使如此还是能零星见到一些在散步或是为了运动而来到这里的人们。

  首先必须做个确认才行。草平像昨天一样硬是冲到好几个人的面前。

  「那个……」「不好意思……」「早安。」「请听我说!」

  最后一句草平还试着讲得特别大声,然而人们的视线却仍是穿过草平的身体,聚焦在遥远的前方。

  草平瞧着他们的双眼感到不寒而栗。在目送他们逐渐远走的背影时,他几乎就要产生「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人」这样的错觉。然而每当他看到店家的玻璃窗或池子的水面,就会体认到有问题的果然是自己而绝望。

  果然不是梦啊——草平的嘴角流泻出干巴巴的笑容。

  草平提心吊胆地出了公园,镇里比起昨晚变得和平许多。不见人群,只要专心走在人行道上,就暂且不用怕会被车子辗到。只不过时不时从背后出现的脚踏车和人仍然很棘手。

  沿着国道行走,在差几步路就要抵达学校之际,草平看见顺着道路行进方向慢跑朝自己靠近的人影。步道的横幅并不宽。逐渐接近的是一名年约七十岁,个头矮小的男性,然而从他跑步的方式、身上穿的运动服和类似握拳的姿态之中,能够一目了然看出他应该是非常惯于运动的人。

  草平把背贴在步道左侧住宅的外墙上,等那名老人通过。充满肌肉的老人,用外表无法想像的高速从他的眼前绝尘而去。他松了口气抚摸自己的胸口,而就在草平打算开始行走时,那名老人再次出现在他背后。

  草平察觉到脚步声,迅即想跳开到旁边,可是左脚指尖却传来剧痛。

  「——好痛!」

  老人停下了脚步。但那绝不是因为草平的惨叫声传进他的耳际。「我是不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他调匀呼吸只察看了鞋底。「这个老爷爷跑这什么麻烦的路线啊。」草平用泪眼怒瞪他。居然在在半路上回转,真是饶了我吧。

  「你踩到我的脚了……」草平忍痛尝试说了出口,但老人还是用悠然的态度做着阿基里斯腱的伸展运动。丝毫没感受到有一名少年蹲在自己的身后。

  脚趾应该是安然无恙。值得庆幸的是老人的身形矮小。看到他再次奔跑离去的姿态,草平深切感受到透明人是多么弱小。至今为止他所读过的许多本小说里,曾经出现过透明人或像是透明人的存在。在那种故事之中,几乎都是描述肉眼不可见的人类抑或机器,在战斗时拥有相当大的优势。

  可是实际上并非如此——草平想如此呐喊。明明就这么弱小!假如有敌人出现,也许真能发挥最大限度的功用,可是自己现在只是要去学校而已。

  似乎经过了不少时间。草平拖着狼狈不堪的身体走到学校的校门口时,正是刚刚进入午休的时间。往校内一看,操场上还有一群似乎是一年级的学生身穿制服愉快地踢足球。是自己经常看到的景象。

  在草平往鞋柜区前进的途中,有颗足球滚到了脚边。视线往上一看,刚好有名男学生为了捡球而跑过来。今天热得像夏天一样,他全身都是灰尘且汗流浃背。「抱歉、抱歉。」他一面说一面狂奔过来。当然这句话并非对草平所说。

  尽管有点迟疑,草平还是伸出了右脚试图触碰物体。他用脚尖稍微挑了一下球,紧接着用连杀掉苍蝇都不足的力量一踢,逆转了球的行进方向。

  「——啥?」男学生呆立不动,露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愣样,眼神轮流在径自滚回的球与草平所站的空间来回游移。似乎是难以理解。

  在他后方的其他学生们也有相同的反应。「喂,你刚看见了吗?」、「那应该是风吹的吧?」、「感觉像是转了一圈再回来。」、「没有听到踢球的声音吗?」

  草平用斜眼一瞟歪头的一年级学生,接着便离开了那里。纵然有各式各样的看法,但光是这种程度,不可能会有人把这件事跟有透明人存在联想在一起。

  草平潜进二年五班教室的后门。一旦要踏进去,他还是非常紧张。他感到自己呼吸急促,心脏好像就长在耳朵的附近吵得要死。他现在还是很担心是不是有人在回头看着这边。

  教室里大概剩下全班一半左右的学生,不论是正在享用午餐的人,或是已经吃完了闲聊得正起劲的人。根本没半个人看向草平,不过他知道这跟以往的忽视截然不同。

  青田圣还是坐在窗边前方的座位上,跟朋友闲聊。他不太会自己移动座位。大抵上都是他的朋友会聚集到他的座位旁,因此他没有必要移动。他们现在聊些什么呢?尽管很有兴趣,然而——不能马上过去那边看看——草平无法立即前往圣的身边。他感到手足无措,原来教室是这么狭隘的地方吗?

  班上同学现在每几人就形成一个小团体,就像海上的浮岛那般,零星散落在这个房间之内。他们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光是随心所欲,只要不经意地伸展手臂,也许就会触碰到自己的身体。那样肯定会演变成大事件。不同于改变滚动中足球的行进方向。在狭窄的空间里,对一个透明人而言实在太危险了。

  不过,从大家各自分散的样子看来,草平察觉到玉川真希好像没来。如果她在,教室里理应会更热闹,呈现一片人山人海的景象。

  无可奈何之下,草平爬到教室后方的置物柜上头。每个学生都会分配到一个不锈钢制的白色置物柜,叠成两层横排共二十组。高度尚不及腰。虽然姿势不太舒服,草平还是采取窝在置物柜上双手抱膝的姿势。纵然让双脚自然垂下会轻松得多,可是附近还有两组人在聊天。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靠近这里,所以还是大意不得。

  自从变成透明人后,老是在干这种事呢——草平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在晚上的镇里摔个狗吃屎,大白天的道路上贴墙,脚还被踩个正着,全都是些凄惨的事。虽说没人会看到,即使如此还是觉得蠢透了。草平心中暗自决定,万一有人察觉自己的存在,他就立即跳下来全力狂奔逃走。

  草平开始观察他们。

  「我去过之前那家店了。」、「我终于买了那个。」、「这个真的超有趣的啦。」、「便当吃不饱呀。」、「我妈说啊?」、「星期天去看电影。」、「不会吧,真的假的?」、「我想去卡拉OK。」、「我下载了喔。」、「书读了吗?」「什么时候发售?」、「真的好困。」、「超级有趣~」、「可能会坏掉。」、「常常在电车上看到。」、「你穿耳洞了?」

  一切一切的声音铺天盖地充斥在整间教室中。

  草平纯粹地感到讶异。自己总是逃到书本的世界中,打算尽可能隔离周遭的声音。然而他们现在接二连三地吐露出不知藏于何处的一切话语,让草平几乎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说来还真是奇怪呢——草平自嘲道。他们在草平面前起劲地闲聊,却完全对草平不屑一顾。但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并不是忽视,而是因为他们看不见。这么一想,草平的心中萌生了一种混合了少许孤独感与优越感所熬出的、非常奇妙的心情。

  然而当草平听见附近的对话内容时,他的思考被打断了。

  「今天那家伙好像没来呢。」

  「那家伙?」

  「嶋啊。」

  「喔。」

  那是参加排球社的短发女生,和留着一头柔顺蓬松及肩卷发的女生。草平记得她们两人似乎跟其他女生的小团体稍微保持着距离。如今她们两人的视线正朝着空荡荡的座位看。那是草平的座位。

  「这果然是对昨天那件事的反动吧?」卷发女言道。

  「也许吧。话说没想到他会跟青田互殴呢。」排球社女笑了笑。「不过他今天没来或许比较好。」

  「什么意思?」卷发女用手指绕了绕自己的发丝面露不解。

  「你不觉得只要那家伙在,气氛就会变糟吗?会变成得边忽视他,还得边跟大家互相使眼色提醒的气氛对吧?」

  「啊~我懂。」

  「那样子真的有够累人。」

  「我懂我懂。」

  「嶋怎样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可是,光是班上出现霸凌,就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这我非常能了解。」

  「说到底要是那家伙消失了,那也不错嘛。」

  「嗯嗯,我懂~」

  两人的对话到此为止。斑白头男老师终于到来,第五堂课开始了。在那之前充斥在教室里的那些话声,就像蒸发一样消失了,肃静地开始上课。只听得喀沙喀沙的写字声在教室里此起彼落响起,好似夏虫的虫鸣声。

  不可思议地,草平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凝望着这安静的空间,草平反而有种满足的感觉。果然如此。只要自己不在,这个教室就会十分顺遂。尽管确实是自己不想听到的坏话,但这样子肯定对大家都好——草平这样告诉自己。

  他没发出任何声响地从置物柜上下来。幸亏今天天气热,因此教室后方的门没关,草平也容易脱身。蹑手蹑脚来到走廊的草平回过头,先是看看自己的座位,接着瞧了瞧圣,然后环顾了整间教室一圈。

  永别了。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吧。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处。

  出了学校以后,草平自然而然地往自家去。

  由于道路上充满危险,因此仍然要耗上不少时间,但总算是在太阳下山前平安无事地抵达了。姑姑会担心破门而出在外头过了一夜的侄子吗?他实在无法想像。

  草平试着轻轻转动门把,果然没有上锁。嶋家一般是只要有人在家就不会上锁。草平在开门时十足屏气凝神。因为不锈钢门若是动得越快,就会发出越大的声响。

  草平总算是没发出声音地进到了家里,他脱去运动鞋。虽说是为了不发出声音所下的功夫,但双手提鞋的样子让草平感觉自己像个小偷。

  姑姑在走廊左手边的房间里。嶋和穗背向自己如同幽灵般的侄子,此时正在专注地敲着笔记型电脑的键盘。一如往常的工作景象。从她的背影完全感受不到任何一丝由于侄子无故外宿而发怒,又或是为了下落不明的侄子而担忧的模样。

  不如说因为自己没回家,姑姑的工作从昨晚到现在,应该比起往常进展得更加顺利吧。草平环顾凌乱的工作室如是想。若只有姑姑一个人在家,当然不会有其他发出声响的人。在开始集中精神工作时,不会听到炉子点火与切菜的声响。「吵死了啦」这句话,前几天才听姑姑说过。

  哒哒……哒哒哒……草平站在现场好一会儿,倾听姑姑手指奏出的旋律。不规则的声响,宛如雨刚开始下的声音。她还不时将手放在滑鼠上移动,修改显示在萤幕上的几何图形。不断反覆如此。

  「姑姑。」

  没有反应。

  「姑姑。」这次他试着稍微大声点说。「姑姑,对不起。昨天对你那样大小声……」

  姑姑不发一语。

  「我不会再回来了——所以,请你今后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姑姑正专心地工作。

  「……再见。」

  草平走出了公寓,今天姑姑的打字声听起来似乎比较安静。他祈祷姑姑从今以后都能一直维持这个状态。

  全世界都相当顺遂。

  草平了解到不论是在学校或在家里,没有自己就能运作得更加顺利,他的心中充满了犹如放弃的充实感。随着时间流逝,最终谁都不会注意到自己不存在吧。一切应该都会变得相当自然。不,若是自己消失一切就会顺利,或许自己原本就不存在才是理所当然也不一定。至今为止才是异常也不一定。

  在迎来黄昏之际,草平回到了秘密祠堂。跟早上的时候一样,果然还是没看见奥赛罗。不过由于没有其他人,这里可说是如今的他唯一的安全区域。

  草平背对着祠堂坐在台座上,像个蛹一样缩成一团。接下来该怎么办——该何去何从——该做些什么才好——又想做些什么——草平完全不知道。只不过他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看过同学们跟姑姑的样子后,感觉脑中一角还有种不协调感。似乎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翻阅了半晌记忆的页面,而后草平猛然惊觉站了起来。

  「——晴香。对了,我们约好要碰面的……」

  她昨天邀自己今天放学后要在图书馆一起念书。约定碰面的地方是常去的公园长椅。在深思之前,草平的双脚便已动了起来。

  草平在公园中狂奔。他望着右手边的网球场和槌球场笔直前进,树木的密度逐渐增加,

  终成一片苍郁。虽然有铺设环绕周边的人行步道,可是草平没选择那条路,而是硬闯进森林之中。他一面被树根草丛绊住脚步一面向前猛冲。尽管举步维艰,但同时值得庆幸的是不必担心会撞到其他人。只要穿过这里,应该就会看到长椅周遭了。

  晴香在等着自己吗?虽说昨晚没约好见面的时间,不过晴香上的女中跟草平的高中下课时间相同。「出了学校就到这里集合吧。」草平想起大概一年前说出这句话的她。那是在各自上了不同高中的几周后发生的事——「好久不见了,我们见个面吧。」当时是晴香主动联络自己的。现在那已成为了两人碰面的规则。

  现在是几点?实在无从得知。不过草平推测现在距离下课时间大概已经过了将近两小时左右。你不用再等了——草平拨开眼前冒出的小树枝这么想。没有必要等。因为现在的自己已经连跟晴香面对面都办不到了。

  然而草平在推开更加茂密的草丛前进时,站在林立树木中偷瞄到了她的身影。尽管有点距离,但默默坐在长椅上的人,肯定是栗泽晴香。

  ——为什么?

  草平上气不接下气地接近她。「为什么要等我?赶紧回家去啊。」草平不知所措,同时尽量不发出声响地缩短距离。但鞋底有断掉的树枝跟杂草,想一声不响地移动相当困难。

  说起来,现在接近她根本毫无意义。不过当草平看见了她,支撑他的双脚就停不下来了。但当草平换棵树木——换个角度——再次看向长椅之际,他望见了坐在她身旁的人影。

  「……咦?」

  与晴香相邻的人正是圣。

  即使是抱着一团混乱的脑袋,草平的视线还是牢牢盯在雨人身上。圣似是对坐在隔壁的晴香说些什么,从他的嘴型可以看得出来。晴香则是默默聆听着。但是草平听不见话声,令他颇为不耐。两人互相贴近的情景,彷佛是电影中会出现的一幕。

  草平的内心相当不安。冷静一点。他们俩是恋人。会两人单独见面没什么好奇怪的。反倒晴香会跟自己见面才不寻常吧。冷静一点。事到如今再来悲叹这种事已经毫无意义了。比起这个,晴香不是孤独一人真是太好了。天色就要暗下来了,圣一定会送她回家吧。

  尽管心乱如麻,「差不多也该放弃了吧」——草平强硬地这么告诉自己。不能做这种事。不可以偷窥别人。只要晴香能幸福,那样不就好了吗?碍事的——悲哀的——另一名青梅竹马已经消失了。就在草平要别开视线之际——

  迄今一直面向这边的晴香,不经意将脸转向圣。就在那一瞬间。圣也把脸转向侧边跟她四目相交,突然间圣身体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然后——

  草平急急把脸别开,但已经太迟了。

  他看见了。看见了那一瞬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草平没有再继续看他们俩,而是立刻从来时路折返。总而言之接下来必须拉开距离。如果继续待在这种地方,他觉得自己会发疯。于是他穿越繁茂的草丛,穿越公园,草平看不清前方,只是一路狂奔。脚踏车也好,卡车也好,要是自己被辗死了那也无所谓吧。只是烙印在眼底的亲吻画面,无论如何挣扎好像都消除不了。

  草平现在也不想去公园旁的那座祠堂。总之现在就是想离得远远的。

  他像逃命似地到了车站附近的小巷里。他在大楼与大楼之间的狭小空间已经躲躲藏藏了好几个小时,在这期间他什么都没做,只单单咬着自己的指甲。

  这里是杳无人烟的寂静小巷,晚上也没什么车子会经过。在道路两旁,有好几栋里头有着小间事务所之类的住商混合大楼并排。没有气派的商店或餐厅。当然现在每间店铁门都是拉下的。时间接近晚上十点。会知道时间是因为草平看见了在道路另一侧,有间已经打烊的旧书店店里的墙壁上所挂的时钟。

  今后就要一直这样露宿街头了吗?就这样一直到死?都不跟任何人对话?

  草平开始全身不断颤抖,脑中自然地描绘出在汪洋大海上载浮载沉的漂流者。完全无法靠岸,举目望去延伸出三百六十度的视野,也没有任何人能从岸上发现自己——如今正是这种事实明摆在眼前的绝境。

  无法想像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人口众多的市中心,实在相当讽刺。

  总而言之草平现在已经疲累不堪了。大楼屋檐下恰巧有适合的地方,草平终于忍耐到极限,整个人当场瘫倒。他重重地坐倒在地,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似乎都不断流泻出名叫「疲劳」的液体,紧紧缠绕着脑袋、肩膀、手臂、双脚,让全身都十分沉重。

  已经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吧——但当身体靠着铁门,就要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他的耳朵听见了小小的声音。

  「——喵。」

  能听见细微的叫声从某处传来,似在主张它的存在。这个似曾相识的叫声,该不会是来自于他的朋友吧?草平如此揣测并再次睁开眼睛仰望天空,却看见了奇妙的物体。

  是钟楼。

  从对面并排的住商混合大楼上方,可以看到钟楼盖在那边,好似独自高耸在那里生长。从下方投射出模糊暧昧的灯光,像是悬浮在空中那般,散发出奇异的气氛。草平的眼前映出脱离现实的景象。啊,什么嘛。原来我在作梦啊。草平如此恍惚地眺望着。

  「喵。」草平再次听见了。

  不,这不是梦。草平伸直脖子揉揉双眼。「……之前有那种东西吗?」

  不知怎地钟面上不见指针。虽然是一见难忘的造型,但自己果然毫无印象。那么或许能推测它是新盖好的,可是在这种小巷中,会新盖出那么显眼的东西吗?最重要的是那个钟楼看上去似乎颇有历史。

  睡意不可思议地消除了不少,如同被缠绕于全身上下的丝线拉扯那般,草平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过了马路。

  当草平来到大楼与大楼之间一片漆黑的隙缝时停下了脚步。对面的右手边是一楼有旧书店的大楼,左边也同样是栋住商混合大楼。草平寻思从这边过去,应该能抵达钟楼之下。然后他感觉隙缝中似乎响起了细微的声音。草平用鼻子呼了一口气,跟着潜进隙缝之中。

  巷弄里充斥着浓密的黑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夜晚潮湿的空气冷飕飕地抚过肌肤。脚边似乎掉了一堆破铜烂铁,每踩出一步都会绊到。自己为什么会对钟楼这么在意呢?既然已经这么累了,放着它别管不就好了——然而草平对那个钟楼和声音都在意得不得了。草平暗自决定,就去弄清它的真面目再去睡吧。

  「喵。」

  草平随后从黑暗深处再度听见了声音。果然是在这里。听上去似乎距离这里不远。

  「……奥赛罗?」

  草平自己也是半信半疑,他没有自信只凭叫声就分辨出奥赛罗跟其他猫咪。但是那可爱的叫声,让草平想起了它。

  大楼山谷间的羊肠小径错综复杂。

  「咦?」直直前进向右转一次弯,接着抬头一看,草平发觉钟楼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在自己身后了。似乎是自己走过头了。

  他沿着原路折返直直走了好一会儿,跟着再次抬头一看——

  「……这是怎么回事?」

  钟楼仍然在自己的背后耸立着。那东西到底是盖在哪里?草平花了好一段时间在巷弄中徘徊,而在黑暗之中,忽然间他发觉流泻出一丝光芒。

  那是住商混合大楼的墙壁。

  他凝神细看,平坦的墙上有着如同飞龙升天那样的裂缝,自地面延伸到超过草平身高两倍高的地方。而光芒就是来自于那里。

  能够看见大楼内部吗?若是如此那可真是栋偷工减料的建筑物。草平出于好奇而将脸贴近裂缝。

  他猝不及防地感受到来自前方强大的拉力。是宛如有巨大的手抓住自己,无法抵抗的那种力量。还以为会跟墙壁撞个正着,然而草平的全身却是整个被吸进裂缝的更深处之中。

  他连大叫的时间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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