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大胆的夜游

  草平觉得自己应该已经习惯采办了。可是要做出像里稻那样的杂技动作,他还是办不到。只有这点让他很在意。

  人在外界终于追上里稻的草平,告诉她这件事。

  然后她说:「没关系喔。」她抚着自己的头发说道。「有两个人,能拿的东西也多。」

  她似乎是想说现在一次可以采办的量增加就很棒了。草平觉得她也许是在顾虑自己。里稻的语气光从所说的话语来看依然很冷漠,可是草平总觉得有变温柔了些。

  这天次郎在店门口削马铃薯皮,见到再度结束采办的两人便举起了手。

  「唷,你们俩回来啦。」

  「我回来了,火准备好了吗?」他点点头回应草平的追问。

  「应该已经开始喽,我等会儿就跟上去,你们先上去吧。」

  「我知道了。」

  草平跟里稻两人爬上楼梯,傍晚的屋顶上已经聚集了人潮。

  「欢迎回来~」

  柴田刚好搬完汽油桶,朝这边挥了挥手。诚司也在旁边。

  「我回来了。」

  草平放下了背包。他感到双肩变得有如空气般轻盈。

  「我,回来了。」

  里稻轻声说完,柴田的双眼睁圆,草平也很惊讶。

  「辛苦了。」

  诚司如此回应,里稻则显露出些许心满意足点了点头。

  天色随后暗了下来,钟楼鸣响起钟声。

  草平和里稻陆续将每个人想要的物资交给纷纷聚集而来的居民们。有说着:「这个给你。」接着把糖送给自己的、有只说一句:「谢谢你喔。」便扬长而去的,也有不发一语直接用像抢的那样把东西拿走的各式各样的人们。

  在物品全都发送完毕后,草平在视野尽头望见诚司正爬下梯子的身影。而视线横向滑行九十度以后,便在火光周遭看见柴田他们在模仿凌波舞的动作。次郎等厨师们则摆好了巨大的铁板打算煮什么东西。宴会接下来气氛就要变得更热络了。

  草平追在诚司的后头下了梯子。

  那栋大楼的日光灯像是睡昏了头般光线模糊,一直延伸到内部。还能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滴水声,草平第一次来到这栋大楼。

  在通道的另一端,他看见了诚司逐渐变小的背影。

  「诚司!」

  声响直直传达出去,诚司转过了头说:

  「你在干嘛?去上面吧。」

  不过草平从诚司的后头追了上去。

  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就到了楼梯井下方。似乎是到了中庭,角落还有以红砖围成的花圃。绣球花正盛开着。

  在一片昏暗之中,诚司在旁边的长椅坐下,双脚翘起二郎腿。

  「你为什么跑来这里?」

  诚司的样子显然不同以往。

  「……你不去屋顶吗?大家都在期待你的演奏喔。」

  「今天就算了。」

  诚司始终别开视线,用冷淡的嗓音说道。草平虽有些犹豫,还是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你去吧。你还不习惯焚火吧?」

  「你这话说的还真奇怪呢。」草平极为若无其事地说:「透明街是自由的街道吧?我们初次相遇时你是这么说的。我是因为想待在这里,所以才会身在此处,只是这样而已。」

  诚司开了口。或许是试图反驳什么。但他只是轻笑了下。

  「叫我往东我就偏往西,没错吧。」诚司说完头左右摇晃,一副拿你没辙的感觉。

  「第一次见到你那时,感觉起来更听话啊。但现在不是这样了。是因为这条街的关系而改变了吗?」

  这次换草平摇头。

  「我完全没变。只是当时留给你的印象不太好而已。」

  「不,没有那种事。跟你初遇时,我反倒是觉得来了个有趣的家伙呢。」

  「……那什么意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

  草平感到困窘,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究竟是什么地方有趣啊?」草平直率地提问。

  「这个嘛……」诚司的视线朝上,似是在搜寻记忆。「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时,脸上没有笑容这点吧。」

  诚司眺望着天上四角形的夜空。草平思索他话中的含意,不过还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什么?」

  「我很讨厌。第一次见面就对人笑眯眯的人。这种人会让我相当不快。」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第一次见面就能对人亲切微笑的家伙,首先打从心里就不知道有什么企图。像是能利用这家伙好好大赚一笔啦,或是跟这家伙打好关系,之后应该就会有好日子过啦——像这样。」

  草平听着不禁皱起眉头。不是因为对诚司的话语感到不悦,只是还无法完全理解他话中的意义。

  「你在说什么啊?那些……你说的那些简直像是偏见耶。」

  「是偏见啊。」诚司笑了出来。他说话的语气彷佛这是理所当然。

  「草平,我是充满着各种偏见的人。」

  「……还有其他的吗?」

  「有很多啊。像『走路速度快的家伙自尊心很高』、『喜欢用名牌的人是有自卑感的人』、『爱发牢骚的人是什么都不做的废物』、『礼貌过于周到的人其实内心都看不起别人』等等类似这些。对了,『经常换电子邮件地址的人,人格有问题』——还有这一条呢。」当诚司快速说完这些,草平捧腹大笑。

  「诚、诚司。你那些,是什么啊……」

  受到汹涌而至的笑意干扰,使得草平无法好好说话。自己是相隔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呢。

  在反覆好几次静下来又笑出来之后,草平终于能够冷静下来。呼了口气调匀呼吸,暂且保持沉默。从四角形的天空上落下居民们的笑声。营火晚会的气氛好像相当热烈。

  草平再次开了口:

  「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偏见?你所说的事……有些的确令人赞同,但也有些是你个人的想法吧。」

  「如果这些想法没说中也很好喔。」诚司继续说:

  「学校还什么的,都会教导我们要不带偏见地活下去,不过要我说,我觉得那是错误的。所谓的偏见就代表着本身的价值观。假如这世上真有连一点点偏见都没有的人类,那么那家伙就是从自身经验之中什么都没学到的肤浅傻瓜。这种家伙根本信不过。因为会让人觉得他已经放弃思考了。」

  草平已无意再笑了。他只是默默地望向这个少年的侧脸。尽管看上去态度温和,然而在诚司的内心似乎的确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草平觉得自己窥见了他这一面。

  「……你为什么来到这条街?」

  即使知道不能问,但草平还是想要知道。

  只见诚司默默不语一直注视着前方。大约过了三分钟,他开口说:

  「我想起了两年前的事。你知道『clouds』在网路上算是相当有名吧。多亏如此,来到我们演唱会的人数也逐渐增加。那已经令我心满意足了。」

  诚司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们使用的Live house的店员,趁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找来了唱片公司的星探。某天就来问我们要不要出道——还说会把我们同时介绍给经纪公司,第一次见面就满脸笑容。不过就时机来讲的确是正好。那时恰巧是我们在网路上引起注意,演唱会上的固定来客也渐渐增加之时。可是我们在组成乐团之际,成员之间已经讨论过决定不要成为职业乐团,而是要维持地下路线。」

  「为什么?」草平发问。

  「因为太困难了。假如成为职业乐团,不管什么事。尤其是音乐。都会有很大部分受到流不流行的影响。因此我打算回绝。可是其中两名成员——吉他手和鼓手某天单独把我叫出来,然后对我说『现在应该答应他的邀约吧』。」

  草平默不作声等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下次换另外两人,贝斯手和键盘手大喊反对。键盘手是个相当疯狂的家伙,因此他会反对我颇感意外,但我想这是乐团原本就订好的方针。『太鲁莽了,乐团维持现在这样子继续下去吧。』他是这么说的。他判定乐团受欢迎也不过是现在一时。『clouds』是五人乐团,所以变成只剩下我一人未表态了。」

  在片刻的沉默后——

  「那时候我的意见是出不出道都无妨。只是希望乐团能以现在这些团员存续下去——只是这样而已。不过状况渐渐变得不对劲了。」

  「……不对劲是?」

  「那些家伙不直接对话了。不论是出道派或维持现状派,不知为何都只对我一人说话。可是团长不是我。团长是维持现状派的贝斯手。当时我冒出很不妙的预感——双方都有种在隐藏什么的感觉。然后我向找来星探的店员一问之下才得知,唱片公司想要的其实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你?」草平歪歪头。

  「嗯。」诚司闭上双眼,用彷佛不想再看见任何一切的样子说:

  「听说像我这样的长相,却以摇滚歌手自居而唱歌的人,对他们来说相当珍贵。已经有一定数量的固定粉丝想必得分更高吧。接下来大致的发展我已经猜到了。出道派的两人手中大概握有什么东西吧——虽然我不知道那是金钱,抑或是某种条件——反正就是命令他们要来说服我。

  相对的维持现状派大概是立刻拒绝了那些东西。换句话说唱片公司的旁敲侧击作战失败了。然后两个派系互相争着拉拢我。我很迷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我连迷惘的时间都没有。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出道派的吉他手抢先行动。他不知为何告诉唱片公司的人说『问题已经解决了』,未经我们许可就在契约书上签名了——那个王八蛋。过了一阵子之后才发现那件事,乐团内部已经彻底乱成一团了。而且他们拿出的文件上头都只有那家伙一个人的签名,但不知怎地这样就算是意思合致了,公司那边对我们说解除契约就要缴交违约金。那可是个天文数字——虽说我们在演唱会上靠卖CD赚了一点小钱,即使如此还是十分惊人的金额。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总觉得应该不会有那么荒谬的事呢。总而言之,以这桩事为起因,某天键盘手下手了。」

  草平感觉到事情似乎非同小可。

  「……下手了是?」

  「我那时候早已觉得心力交瘁。已经只一心想着总之要了结这乱七八糟的状况。那天我一个人悄悄前往唱片公司。到柜台请人把星探叫出来,一见到他我就立刻低头。像个不谙世事年轻人的样子。然后如我所料,对方主动开口说『只要能跟你一个人订契约,那违约金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但相对的必须由我方准备乐团团员』。为了要帮助那些家伙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打算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他们把经纪公司的人也叫来现场,很快地让我在六张左右的契约书上签了名。专属契约、着作权相关、成为代笔写手时的守秘义务等等,应该不外乎就这些内容,细节我忘了。我已经觉得很累了。但当我一走出大楼,就接到鼓手的电话。他平时是个很稳重又沉默寡言的男人,可是当时他却完全慌了手脚。那家伙说键盘手用刀子刺伤了吉他手。」

  草平什么都说不出口。寂静从诚司的前方通过。

  「吉他手的右眼下方开了个大洞,不过总算是保住了一命。然而键盘手却从现场逃亡了。」

  「……找到人了吗?」

  「嗯,三天后找到,逮捕了他,并且在他身上验出有兴奋剂的反应。」

  诚司继续娓娓道来:

  「然后警察展开行动,也对吉他手做了验尿。跟着不出所料,检查的结果是阳性反应。尚在治疗中的吉他手,一出院就立即遭到逮捕。我们三人当然没有现身。我后来才知道,听说吉他手经常会从键盘手那里拿他买的毒品。而键盘手纵然外表是个轻浮的人,但关于毒品的事却很冷静。那家伙会坚决拒绝正式出道,是因为他不想受到众人注目——因为毒贩记得他的样貌,万一出道想必会遭到勒索。警察是这么说的。」

  诚司从鼻子缓缓地吸气,接着吐气。

  「我都不知道……发生过这些……」草平一面寻找词汇一面像在喘气般说道:「因为新闻上完全没报……」

  然而诚司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不,新闻有报喔。毕竟是杀人未遂。只不过出现的是吉他手和键盘手的本名罢了。『clouds』这个名称应该完全没有提及,可说是不幸之中唯一的大幸。发现这起事件时,已经是我跟公司缔结契约以后的事。因为唱片公司跟经纪公司十分知名,在把握住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后,我并没有拜托,他们私底下就已经向大众传媒那边打点好一切——请他们唯独不要报出乐团名称。因为一旦报出来,事件很快就会延烧到跟他们订契约的我。于是大众传媒似乎有所谅察。说到底不过就只是个在网路上流行的乐团毁了,他们应该是判断大众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因此大众传媒选择卖个恩情给唱片公司和经纪公司。

  剩下三个人的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我还记得从警察局回来的途中,『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个性粗鲁的鼓手这么说着,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我和身为团长的贝斯手一句话也没说。没道理去责备鼓手。因为那家伙只是纯粹抱有梦想而已。问题就在纯粹抱有梦想的只有他一人——我们几个没有团结在一起。我们当场一如往常那般道别。不过,我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你好奇那之后契约怎么了吗?虽说我本人是清白的,但当然不可能在这样隐藏纠纷的状况下出道。几天后,那个星探打电话来,对我说『希望那纸契约能一笔勾销』,而且不带任何条件。我对他说完『去吃屎吧』就挂了电话。」

  诚司仍然坐着,但整个人呈垂头丧气的姿势。

  「然后我变得厌恶一切,因此好一阵子都不出门。可是在网路上还是会看见『clouds』的名字,Live house什么的也一直接连不断打电话来。我终于察觉到自己根本无路可逃。就在我已经觉得就算继续活下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时,一回神我已经变成了——透明人。」

  宛如暴风雨过后的宁静。草平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

  「我也能听听草平你的故事吗?」诚司瞥向草平。「……不行的话也不勉强。」

  草平感到不知所措。要接在他的故事后头说吗?

  「……我跟诚司你的问题比起来,可说是太过渺小了。」

  「我并没有期待你炫耀自己有多不幸。」

  诚司说话的同时还瞪向了草平。让草平身子不由得后退。被那双锐利直率的视线射中,感觉会把心底沉积的污泥都显露出来。

  之后草平把至今的一切大致上说了出来。比起对里稻说的内容更多——包括班上对他的霸凌、跟姑姑之间的关系和失去爸妈的成长过程,所有的一切。

  尽管话说得结结巴巴,不过坐在他旁边的诚司,用像在听波涛声那般沉静地侧耳倾听,他从头到尾都没开口说过半句话,让草平能用自己的步调说话。

  不过说完以后,他彷佛燃成了蓝白色的火焰。

  「什么嘛,那个叫圣的家伙……真是个混帐。」诚司用直言不讳的态度张口说:

  「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不——」草平吓了一跳。「——是我不好……让那家伙受伤,而且还违背了他的期待。」

  然而诚司摇了摇头说:

  「那家伙只会从自己的立场去看待事物,是心胸狭窄的人。是完全不会替别人设身处地着想、脑袋不好的家伙。不管有什么理由,对曾是朋友的人这么过分,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诚司气得就好比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样。草平怔怔地望向他。他从未遇过像这样会为自己的事如此愤怒的人。

  「我不会背叛你。」

  诚司忽然间说出了这句话。

  「不会像那个叫圣什么的家伙那样伤害你。」

  草平别开了脸。他庆幸这里光线昏暗,因为他不想让诚司看见自己的表情。

  「……我也不会背叛你。更不会利用你。」

  草平心想一定得说出这些话。

  过了一会儿,诚司站了起来。

  「好,我们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屋顶了。」

  即使到两人回去之际,宴会的气氛依然热闹。大家似乎都在等待诚司到来,俨然成为惯例的合奏很快地开始了。歌曲也当然是即兴演奏,尽管偶尔会有人出错,但并没有出什么大岔子。此时音乐已不是声波,而是会让人以为是一阵热风,不断向高处升华。这种气势也传达给一干听众,柴田跟他玩滑板的同伴们,再加上其他的少女集团,让演奏变成了围绕着火焰的舞会。

  草平坐在空空的汽油桶上看着他们。有接近五十人正在热舞。

  「草平!」

  在热度与兴奋激荡之际,诚司开口叫他。草平这才发觉诚司边弹吉他边朝自己这边看。真是厉害的家伙。他慌张地下了汽油桶跑到诚司身边。

  诚司仰望草平并且开口说:

  「——邀——吧!」

  「……我听不见!」草平高声喊道。

  「去邀里稻吧!」

  草平当下愣住,身体不禁后退。

  「你说什么?」

  「正如我所说的。去邀里稻吧。关于她你还有不知道的事。」

  草平侧耳倾听。

  「她不是在外界出生的人。」

  草平望向诚司的脸庞。然而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里稻是在透明街出生的透明人。应该说是透明人生出的透明人比较好吧?」

  草平转头找寻里稻。结果发觉她人坐在远方的暗处。宛如能面的表情一点都没变,跟周遭的热络气氛形成强烈对比。

  草平将视线转回诚司身上,他的双眼明明没在看吉他的弦,但手指却还在轻轻地拨弦。

  「……那她的爸、爸妈呢?她的亲人在这条街上吗?」

  「听说她的爸妈都死了。跟你一样。」

  「那为何……?」

  「跟你组队后,她似乎有所改变。总之去邀她吧!那样比较有趣吧!」

  诚司再次聚精会神弹奏吉他。在邦哥鼓与长笛的环绕之下,他看起来一脸很高兴的样子。火光把他额头照出汗珠光粒,但看不出他有半点在意的样子。

  ——与生倶来就是透明人?

  草平无法轻易想像出那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总觉得终于明白了为何她跟周遭人的气质会有所不同。

  草平望着跳舞的居民们。有男女一起,也有男跟男、女跟女。他们就像黑胶唱片那样转圈圈、抬起脚,一副很高兴的模样。

  草平走近里稻。

  小麦色的肌肤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很美。在草平开口前她率先出声。

  「大家,很高兴呢。」

  望着她的侧脸,草平也下定了决心。

  「……跳支舞吧?」

  这话似是出乎里稻意料。草平看见她的双眼稍稍睁大。尽管四周的声响完全盖过了心跳声,但草平还是边佯装平静再次说出:「来跳舞吧。」边伸出了手。

  里稻的双眼一直注视着那只手。草平感到自己的肺部宛如开了个大洞般喘不过气来,但她终于轻声回应。

  「——嗯。」

  接下来两人手牵着手,火焰一直燃烧到夜深。

  究竟是相隔多久了呢?

  自己从外界消失后所经过的时间,应该还没超过一、两周。也许早已过了一个月,但对草平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天草平也顺利完成了采办。可是因为花费太多时间,天色已经晚了。采办大多是在白天进行。假如要进去打烊的店家会留下证据。另外也是因为充分考量到万一采办途中运气不好碰到店家打烊的时间,就会直接被关在店里头。

  草平和里稻两人出现在冷清的小巷里。除了对面的住商混合大楼有两个看上去像是刚结束工作的上班族走出来以外,就不见其他人影了。来到旧书店前,看见店里的时钟指着八点五十分。

  「太晚了呢。」草平转头说。

  「这也,没办法呢。」里稻回覆道。

  此时,草平越过里稻的肩膀所看见的景象令他全身僵硬。似乎连双眼也被冻住,完全动弹不得。

  小巷的路口跟其他道路交叉。到了假日就会人潮拥挤,然而如今在平日的夜晚,却只有一个人影。影子似乎是从右边过来,而后直接消失在左边。

  过了一下下,有几个年轻男生缓缓地跟在那个人影后头出现又消失,和他们一起行动的黑色厢型车,维持像在走路一样的速度,慢吞吞地穿越马路。草平看见这幅景象,感受到某种不祥的预兆。

  「……认识的人?」

  里稻歪头询问。

  「不——」草平反射地摇头。「——里稻,对不起。我好像忘了点东西……」

  里稻这次朝相反方向歪了歪头。

  「忘记,东西?」

  「……我还有想采办的东西却忘了。我有想看的书……」

  「草平,你好喜欢书。」

  「嗯。」

  草平独处时老是一个劲儿地在看书,现在很多居民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你可以先回去吗?我回去以后马上会去屋顶。」

  「我,也要去。」

  「我一个人没问题。而且今天次郎说要烤蛋糕。可能会被吃完喔。」

  「蛋糕。」里稻像被雷打中那样身子一僵。

  草平最近才知道,里稻似乎很热爱甜食。草平从居民那边收到的糖果等当作采办谢礼的甜点类,全都消失在她的口中。

  草平把背包托付给里稻,沿着来时路折返。即使是远远地看到,但他可以断言。

  ——那个人是晴香。

  那条路右手边是人烟稀少的小公园,有许多杂树林,是个晚上会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但是如果再往前走约十分钟,就会抵达晴香跟圣居住的地区。那里有草平以前所住的公寓。

  从背影便能得知在道路前方的人是晴香。不过追着她来的不止草平一人,还有四名男人在晴香后方约五公尺处,彷佛在徘徊那般尾随她。黑色厢型车在草平附近停车。草平感到心跳加快。双眼扫过周遭一带之后,发觉自己的视野里没有其他人。

  晴香似是完全没注意到她身后的男人们。

  经过公园前,道路两旁的杂树林越来越浓密,男人们终于展开了行动。

  「晚安!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其中一人跳到晴香面前去。是个金发像猴子的男人,他装出一副像是综合情报节目里记者说话的方式。

  「晚、晚安……」晴香纵然吓了一跳,仍旧出声回应。

  「今天还真热呢。」这次轮到戴鸭舌帽的男人把手放在晴香肩上。

  「嗯,对呀。」晴香依然没有半点危机意识。「今年好像也要开始变热了呢。」

  待在她背后的两人闻言偷偷笑了起来。似乎是晴香居然没有感到丝毫不安的模样让他们觉得很好笑。晴香太没有防人之心了。

  现在的情势是前后四人围住晴香。后方其中一个靠近她的男人——身穿大件白色连帽外套的男人——找她攀谈。

  「你在这里做什么?」

  晴香似乎终于开始感受到自己有人身危险。

  「……我正要回家,就在这附近。」

  那是很有晴香风格的,她灵机一动的谎言。但对那些男人不管用。

  「咦?都已经这个时间了。你是结束社团活动要回家吗?」后方另一个男人提问。他是四人之中个头最高的一个,比起草平足足高出一个头。可是身材很瘦弱,和他圆滚滚的后脑勺合着一起看,整体上看起来就像是豆芽菜。

  瞬时之间,前方的金发猴子男动了起来。他抓住晴香的肩膀,另一手则握着手帕捂在晴香的嘴上。

  鸭舌帽男似乎就在等他行动,鸭舌帽男一把紧紧抓住晴香的腰。结果她的身体悬在了半空中,雪白的双腿从裙摆下露了出来。由于太过突然,晴香虽有放声大叫,但受到她捂住嘴的布料阻挠,最终也只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

  鸭舌帽男把晴香的腰扛在肩上,上半身则由猴子男撑住。然后白连帽外套男回头看向这边。草平跟那名男人互相对视——然而并非如此。连帽外套男单手大幅度摆动,他的视线穿越了草平,飞到更远的地方去。

  嗡!草平还以为听见巨大蜜蜂发出的声音,但黑色厢型车随即从草平的身边驶过,停在那群男人的身旁。

  ——这些家伙打算要把晴香带走,我该怎么办?

  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迟疑了。草平冲了出去,用身体整个撞上眼前个头最高的男人。

  那男人被撞飞到路边,其余三人吓得跳了起来。

  「喂,怎么回事?」连帽外套男看着倒下的男人。「你是怎么了。跌倒了吗?赶紧闪人了,是个不错的女人啊。」

  即使连帽外套男对他说话,但那男人却没有爬起来,好像是昏过去了。他四肢无力下垂的模样,就像是吃剩下的容器里剩下的唯一一根豆芽菜。

  草平贴近观察完豆芽菜男之后,又使出全身的力气,从背后紧紧抓住连帽外套男的脖子。

  「痛痛痛!」

  「喂、喂!怎样,你怎么了!」撑着晴香上半身的猴子男,因为连帽外套男的异常反应而慌了手脚。然而他们不可能会知道。

  草平干脆地松开脖子上的手,连帽外套男迅速回头一看,可是在他面前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空间,他立即露出满脸错愕的神色。

  紧接着草平用尽全力朝连帽外套男的大腿内侧一踢。在某个部位爆炸的同时,男人口中发出了好似快要坏掉的铜管乐器音色。

  鸭舌帽男与金发猴子男似是终于发觉事情有异。两人急忙打开厢型车后车厢,让晴香躺在里边。监视人质就交给猴子男,鸭舌帽男则跑去看倒下的男人们。

  但是草平不让他有机会得逞。他伸出手尽情扯起鸭舌帽男的右耳。

  「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单脚悬空发出像男高音一样尖锐的声音,那副模样令人感到滑稽。草平哼笑过后,扭转身子朝他的肚子狠揍一拳。他的身体凹成了く字型。接着草平慢动作以双手稳稳地按住他的两边侧脸,跟着迅速用膝盖顶了他脸一下。听见啪嚓一声。不过因为不清楚他受伤的状况,草平又再顶了一下。

  鸭舌帽男的鼻子往左边弯曲、门牙掉了两颗,他满脸是血当场后仰倒下。呈一个漂亮的大字型。眼皮下露出的眼球还在游移不定地动着,像是还留有意识。

  「是、是谁!给我出来!」

  一回首,拿着刀子向前举的猴子男从厢型车上下来。草平越过他的肩膀看见后车厢的内部状况。

  晴香嘴里被塞进口球,双手反绑在后方。

  看见这幅场景让草平的脑中开始发热,在她身边坐着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双眼一直在周遭东张西望。从小混混风的花俏服装和年纪来看,草平推测这家伙应该就是主谋了吧。毕竟他看来只负责开车这项工作,所以肯定没错。

  站在后车厢之前的猴子男再次大叫:

  「喂!你这卑鄙小人,不要再躲啦!喂!」

  不过拿着的刀子只是单单往前举起,而且他的手还在发抖。于是草平悄悄地从旁边靠近他,对着猴子男的脸来了一记回旋踢。

  猴子男因为遭受撞击使得刀子掉落,他当场不稳踩空,但是出乎意料地没有倒下。也许是比起疼痛,先感到了不解也说不定。猴子男露出显然是满脸问号的表情。

  「为什么什么都没看见——你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草平瞄准他突出的下巴,使出浑身解数挥出右直拳。那里是人类的要害,草平还记得以前从书里学来的知识。金发猴子男当场就倒下了。

  尽管右手拳头痛得厉害,但已经没时间管那些了。草平跑向厢型车。晴香坐在后车厢,不知何时手脚已经可以自由活动。她用完全一头雾水的神色环顾周遭。

  主谋男正用屁股向着这边,难看地往驾驶座爬过去。

  「噫噫噫噫……」

  小混混口中发出奇怪的声音。那是让人不知是笑声还是惨叫、是呼吸抑或叫声的声音。

  「还想逃!」草平把男人的左脚猛然一拉,就像从地底拔出萝卜那样,试图把他从后车厢拉出来。

  可是小混混不断抵抗,是宁死都不想被拖出来吗?他双手抓住什么持续抵抗。与此同时,草平在发觉到车内的状况后,不禁语塞。放倒后方座椅弄出的广阔空间散落着各种东西——单眼相机、摄录影机、手铐、绳索、立可拍和好几张照片——

  草平的脑袋更加发热,他感受到一股让双眼都为之晕眩的怒火。于是手上更用力了。小混混鬼吼鬼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住手住手住手住手!拜托啊啊啊啊啊啊!」

  「谁会住手啊!」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我不会再犯了我不会再犯了我不会再犯了我不会再犯了我不会再犯了……」

  混混男似乎是把这当作灵异现象了。感觉不错。没错,这就是灵异现象。就该让他们得到报应。反正你们都是惯犯对吧?

  草平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成功把小混混拖出车外。似乎筋疲力尽的男人,整个人趴倒在地上。

  小混混嘴里念念有词,于是草平竖起耳朵倾听。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他赫然惊觉抬起上半身,看了看周遭。露出一副大梦初醒的表情。

  他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一面发出尖叫,一面狂奔起来——但是,马上就摔了个狗吃屎。因为草平用脚挡住了他的去路。小混混整张脸扑在柏油路上。

  跟着草平把那男人的双手,铐上车里找到的手铐。响起了喀锵一声令人悦耳的声音。虽说不是真正警察在用的手铐,但是上头有钥匙,还是做得颇为牢靠。好不容易有这机会,于是草平把他的手紧铐到几乎要瘀血,并且用全力把小小的钥匙丢到树林里头。然后他忽然想起,也把车钥匙给拔了同样丢出去。

  回到小混混这边,草平发觉他还在念念有词。他失焦的双眼正在看莫名其妙的方向。看来好像是脑子有些不正常了。

  草平宽心下来以后便跑向车子。只见晴香还在睁大双眼望向小混混。她身上的制服衬衫扣子被解到胸口部位,嘴里还含着口球坐在后车厢里。

  草平很担心她。她会不会因此受到太大的打击?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望着晴香。她从车里探出头,一言不发地环顾四周。然后缓缓地把脚放到地面上站了起来。可是单脚似乎还没什么力量,眼见晴香脚一软就要跌倒——草平立刻握住了晴香的手。

  晴香重新站好,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右手。

  草平屏气凝神,默默站着。

  自己做出了不得了的大事。居然触碰了晴香。透明人的存在不能让外界的人类知道。晴香还在看自己的右手。她的手指互相摩娑着,偶尔紧紧凝视着右手的眼神会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

  在温热的风吹经杂树林之后,晴香的视线终于移离右手,而后缓缓开了口。

  「……草平?」

  草平忍不住后退。

  有种心脏被揪紧的震撼感。

  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会叫我的名字?是因为右手?完全无法理解。

  晴香直直地凝视着自己。可是她不可能看得见。也听不见声音。然而草平却猛烈地产生了羞耻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感到一种想要找洞钻进去那样令人无法忍受的羞耻。

  因此草平转身后便飞奔离去,就这样逃进了透明街。

  对栗泽晴香而言,过得像这一个月以来如此慌乱还是头一遭。

  她从学校回家途中,在经常去的公园、经常坐的长椅上坐下,轻叹了一口气。自己的青梅竹马嶋草平从一个月前就下落不明。而最后见到他的人就是自己。

  那天傍晚,在自己正念书准备考试的途中,家里的电话响起。是草平的姑姑嶋和穗打来的电话。

  『你知道草平去哪里了吗?』

  许久不曾入耳的那个声音,听起来相当疲倦。这个人是年轻又总是很有活力的人——虽说这是她小学时代的回忆。

  一问之下才知道,草平从两天前就没回家。她原本以为只是离家出走一下,但事情已经经过两天,所以开始担心了。据说这段期间,草平也没去学校。

  晴香十分讶异。

  「前天我从补习班回家时还有遇见他。」

  晴香此言令嶋和穗也相当震惊。听说她原本打电话过来时并不抱希望。听见有人目击草平的情报,似是稍微安心了些。她继续追问晴香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状,但晴香也只能回答说不知道。

  挂上电话以后,晴香感到犹豫。

  她思考自己该不该打电话给另一名青梅竹马青田圣,她不打算原谅前天他对自己所做的事。那可以称之为「趁人不备」了。如果他来道歉,自己倒是可以原谅他,可是要自己先跟他开口搭话,实在是拉不下脸来。那还是自己第一次有那种经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阿姨肯定也会打电话给圣吧。」她这么想,停下了伸向话筒的那只手。

  几天之后,身穿制服的警官前来自家造访。在那个时间点的当时——就所知范围内——自己是最后目击到草平的人。晴香把自己所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但也只能答出在车站前稍稍聊了几句,没看见草平往哪个方向走了。她心里觉得很难受。而且,倘若草平失踪是出于自身意志,那事前完全没有察觉蛛丝马迹的自己实在令人生气。

  草平究竟是被卷进了事件中,还是离家出走——不论是晴香或任何人都没有半点头绪,就这样过了一个月。

  可是昨天晚上,晴香感受到草平的存在。与其说是感受到,不如说是触碰到?她实在不知如何形容比较好。因此这件事她没办法对来问话的警察或担心自己的父母说。他们一定会嘲笑自己的。

  然而晴香却确实感受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当右手碰到的时候,自己的脑海中浮现出最后见到草平的那一夜,自己把手伸向他脸上的伤口,他伸手回握的事。

  尽管是不可思议的事件,但唯一能肯定的事实就是有人拯救了差点被带走的自己。

  ——假如那真是草平,为什么看不见他的身影呢?简直就像是——

  晴香不经意地开始环顾四周。

  远处有个喷水池。一对老夫妻坐在磨石长椅上,两人不发一语望着溢出的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在。

  她静静地闭上双眼,残留在眼皮下的阳光变成了斑点,过一会儿就消失了,她感觉自己的听力变得稍微敏锐了点。

  喷水声、蝉叫、远方小朋友的话声与跑步声,游乐器材似乎因为重量在嘎吱作响,在栅栏另一头疾驶的汽车还有摩托车,上空有飞机正在飞行——混杂在无数的声音之中,她听见附近出现了鞋子踩在砂石上的特别声响。

  有谁在——晴香有点紧张。

  一步一步宛如巨大动物那般缓慢,她感到那个声音与自己的距离在渐渐缩短。她全神贯注排除掉除此以外的噪音。

  就是现在——晴香下定决心睁开双眼。然而却没有半个人在。是自己的错觉吗?不,即使是这样也好。就赌上这一把。因而她开了口。

  「草平?」

  草平吓破胆子当场停下了脚步。

  晴香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忽然闭上双眼一动不动,草平出于担心而趋近察看。跟着她像是在等待这一刻,睁开眼睛叫出自己的名字。身为透明人的自己的名字。

  草平无意间后退了一步,她似乎是感应到了——

  「草平,等一下!」

  在晴香脱口而出后,草平脚上就像是扎根那般纹丝不动。她知道了?是怎么知道的?早知道别来也许比较好。

  但是因为昨天那件事,草平无论如何就是很担心她。

  「草平,你在吗?」晴香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环顾四周。

  「……你在吧?」

  她恍如在黑暗中提心吊胆前进那般,双手前伸开始步行。向前方伸出的手宛如在水中前行那般摇摇晃晃。她不稳的脚步,看得草平自己都要不安了。

  「草平,回答……我吧?」

  晴香的视线盯着四处看,同时战战兢兢地迈步。

  「你在……的吧?草平。」

  现在立刻无视于她的呼喊回到透明街,就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继续这样不要做出任何反应,她也应该会死心吧。但是双脚却动不了。

  眼看她已然逼近了草平身边。

  草平温柔地牵起了她的右手。他已经别无他法了。

  晴香吞了口口水,看向自己的右手。她的喉咙动了一下,双眼直瞧。无法置信——她脸上的表情是这么写的。

  「是草平吗……?」然而目光却没对上,她现在正对着草平的右耳说话。

  真伤脑筋。即使想对她说话,但却无法传达给她。

  草平松开手,靠近了长椅。试着拿起晴香放在那边的书包。

  当她察觉到这事时,口中发出了轻声的尖叫,想必是因为看见自己的书包无声地浮在空中吧。

  几经苦恼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以后,草平向晴香说了句「抱歉」,打开了书包。他尽可能小心不要窥视书包内部,用手触寻找,把铅笔盒和笔记本拿出来。他记得这个铅笔盒。有着淡绿与粉红条纹的铅笔盒,是她打从念国小时就一直在使用的东西。

  草平取出原子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文字。

  「你怎么知道的?」

  把笔记本放在椅子上,草平静待晴香阅览。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后趋近察看。

  「……是草平……吧?」晴香站立着,视线四处游移。「你在那里吗?」

  「我在。」草平写道。他现在坐在长椅上。

  「……国中二年级的暑假,我们出去旅行的目的地是?写下来。」

  草平面带笑容书写。都豁出去这么做了,却意外慎重的这一点,很有晴香的作风。

  「玻璃工坊。谢谢你的照片。」

  看见像是独自在空中挥毫的笔,晴香即使疑惑,但最终还是笑了出来。

  「没办法……发出声音吗?」

  「是可以,但是你听不见。」

  「……我也可以坐下来吗?」

  晴香似是想尽力抑制自己的心跳,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仔细一看她的呼吸似乎很急促。这也难怪,一般来说不可能有人会相信这种事。

  「请。」草平写道。

  如果弄得不好,晴香有可能会坐在自己腿上,于是她慎重地坐了下来。然后刚好成了两人在笔记本两旁坐下的形势。虽然也可以说是老样子,但他想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为什么听不见呢?」

  「不知道。透明人就是那样。」

  「透明人?」晴香说道。「……这样啊,说得也是。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一回神就变成这样子了。」

  「……没办法恢复原状吗?」

  草平无言以对。自己现在没有想恢复的念头。于是他姑且写下:「我不知道恢复的方法。」

  「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吗?」

  晴香流露出纯真的眼神歪了歪头。

  草平察觉到这个问题的企图后感到紧张。

  「不是的,只是昨天晚上凑巧遇到。」草平在笔记本上慌乱地写道。字体显得歪七扭八的。

  然而晴香却露齿微笑道。

  「我就知道。要是你一直就在附近,我应该会更早发现。」

  她似乎没有生气,这令草平感到安心。她的直觉之好让草平吓破了胆。草平只写道:「我在能藏身的地方。」

  读完以后,晴香犹豫片刻接着开了口。

  「……草平你……还活着对吧?」

  草平感到仓皇失措。

  他为出乎意料的问题而惊讶。然而,这也是能够理解的提问。变成透明人的时候,他自己也很害怕是不是变成了幽灵。

  「我还活着。」草平写道。

  即使如此晴香还是藏不住脸上局促的神色,草平下定决心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

  过了片刻,呆滞的晴香脸上出现了笑容。

  「……是真的呢。」

  那对老夫妻经过长椅前,但晴香毫不在意。不仅如此,她还把手搭在草平的肩膀上。吓了一跳以后,这次则是摸到了耳朵,摸到了脸颊。用自己的拇指按了按鼻头。啪啪地拍一拍额头,再用手梳过发丝。

  在把手伸向了脖颈时,晴香似是心满意足了,终于把手拿开。草平庆幸自己一开始就让她摸了胸口。如果她现在摸,会察觉到心跳的频率不太寻常吧。

  「我就说还活着吧?」草平写道。

  「……应该是……活着——」

  晴香的话声骤然中断,草平抬起头时不禁大惊失色。晴香的双眼湿润。接着泪珠立即开始滚落脸颊,她哗啦哗啦地哭了起来。

  「我真的……好担心……我一直不断地想你会去哪里……你说不定,有可能是死……死……掉了……这么一想就觉得更害怕了,我没有跟圣、圣联络……我没办法跟……任何人商……」

  草平也只能在一旁凝望着她。

  滚落脸颊的泪珠掉下来,变成水滴滴在笔记本上。渗进了文字的墨水里。草平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晴香流泪。不,也许这还是第一次。她从小就是个稳重理性的少女。

  那个晴香如今却根本不用手擦拭,只是任泪珠不停往下掉。闭上双眼是表现出她拼命想抑制住的心理吧。不过泪水仍然不断涌出。

  当草平留意到的时候,右手已经伸向了她的脸颊。自己用拇指替她拭泪。晴香有所感应而抬起头,睁开了双眼。

  然后闭上。

  草平受到了吸引。而在他碰触到晴香的瞬间,尽管肩膀稍微晃动了下,但她却没有逃。她的唇瓣凉凉的,非常舒服。有某种非常好闻的香味掠过自己的鼻腔。纵然自己不知道那是什么香味,但多半一生也忘不了吧。

  那是个有如用手指轻触泡泡那般,仅仅一秒的吻。那一瞬间终于得以和晴香互相对望。不过她当然不会察觉这件事。

  她颤抖的嘴唇泛起浅浅的笑。

  「真讨厌呢。一个月前,圣也吻过我……」她垂下双眼一副很害羞的样子。「竟然跟你们两个都接了吻……我这个人真糟糕呢。」

  草平从她的背后望见了那个瞬间——该怎么和她说呢?

  草平只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句「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

  「对圣不好意思。」

  晴香轻轻歪头,露出不解的神情。

  「为什么提到圣?」

  草平对于她的反应感到疑惑,接着再次拿起笔。

  「你们正在交往中吧。」草平写道。

  「你说什么啊!」

  晴香高声说道。长发摇曳了起来。

  「我们没有在交往啊。那天我为了跟你碰头来到这里的途中,在公园的入口偶然碰到了圣。那个……吻什么的,是在这里说话时他突然吻上来的。」

  这次换草平大为吃惊。圣说过在跟晴香交往。自己是听见他这么说,才决定要离开晴香。

  「难道是圣这么说的吗?那是谎言。从那以后,我们就没再联络过了。」

  晴香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但随即又像是看开了那般面露微笑。

  「……果然不好好说他个几句不行呢。」

  我可是被骗惨了……草平愣了好一会儿,不过他还是用力握起了笔。依照心中所想,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

  「我要狠狠揍圣一顿。」

  晴香罕见地笑出了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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