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阿势凶杀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悠月子

  录入:阿福

  修图:橙子

  1

  深川富冈桥桥畔出现了一家奇妙的摊子——听到这个消息刚好是佣工休息日那一天。

  新年一月十六日,是俗话说的「地狱锅炉盖也会开」的佣工休息日,对日子严苛的舖子佣工来说,这天和七月盂兰盆节都是一年当中最期待的日子——可以放假一天,回父母或亲人家优闲自在地度过;或去扫墓。有些经济宽裕且体贴佣工的舖子老板会在这天给佣工零用钱,即使只是一点点钱,但是对平时连件旧衣都买不起的这种身分的人来说,更是喜上加喜。

  只是,在这欢乐的一天,也必须多加留意。佣工里有来自远方无法当天来回的,也有因种种苦衷无家可归的,但是他们同样沉浸在休息日的欢乐气氛里,然而这些身世孤寂的佣工,通常在这天前往饮食誧或私娼妓院、酒舖,或杂技棚子、戏棚等,他们在这些平常不能去的游乐场所,往往会招惹或卷入棘手的纠纷。因此,对手持捕棍的人来说,在佣工休息日也是不能松懈轻忽的。

  负责本所深川一带,人称「回向院头子」的捕吏茂七也不例外。一如他的称呼,茂七住在回向院后方,家里常有两名手下进出,他们在佣工休息日这天,从早一直到晚上町大门关上之前,必须不停地巡逻自己的地盘,专挑只有在这天可以挥霍的佣工可能会去的舖子查看,并且依各家舖子的性质叮嘱对方不要做出太恶毒的事,或拜托对方多加关照这些生客佣工。富冈桥桥畔那摊子的事,是茂七其中一名手下系吉于巡逻的空档打听来的,他边吃茂七老伴儿准备的午饭边告诉茂七。

  「为什么说那摊子很奇妙?」

  茂七比系吉早一步结束巡逻,已经回到家吃过午饭,此刻正在抽烟。他吐出一口烟,对着拼命扒吃一大碗饭的系吉问道:

  「难不成那摊子给人吃熊肉?」

  「怎么可能。嗯,我也去看了一下,卖的只是一般的豆皮寿司。」系吉一边回答一边自牙缝喷出了饭粒。「就只是一般的豆皮寿司,也没看到像枕头大的寿司。」

  在饭桶一旁看着系吉这副吃相的茂七老伴儿,忍不住笑着说:

  「要是有那种豆皮寿司,系先生不可能不吃就回来吧。」

  她边笑边帮系吉递出的大碗盛上第二碗饭,系吉则是忙着将掉在榻榻米上的饭粒塞进嘴里。这是生性爱说话,怎么也无法好好吃饭的系吉的习惯。

  「说得也是。可是,我本来就不吃零食啊。因为我想多吃一点头子娘做的饭。」

  「别废话,快说正事吧。」茂七催促着,系吉大口吃着第二碗饭,口齿不清地说:是卖通宵的摊子。」

  「那豆皮寿司摊吗?」

  「是的。又不是在夜里叫卖的荞麦面摊,听说直到丑时三刻(凌晨两点)都还亮着灯卖寿司,附近商家都觉得很奇怪。当然啦,那附近的舖子通常开到很晚,可是,顶多也只开到商舖街茶馆打烊为止啊,从没听说有开到丑时三刻的。那么晚了,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路过的客人吧?为什么要开到那么晚呢?而且,晚上明明卖到那么晚,第二天中午之前就又开始做生意,实在太勤快了。」

  说得有道理——茂七也微微歪着头。

  富冈桥那一带,后面不但有著名的富冈八幡宫,附近又有阎魔堂,就终年都有众多参拜客这一点来说,不仅适合摆摊子,也适合所有饮食生意。其实那儿已经有许多卖各式各样吃食茶水的舖子。而且,正如系吉所说的,到了夜里,因为有那些眷恋八幡宫商舖街亮光的男人,以及自洲崎妓院回家的客人,这些舖子通常直到深夜了都还亮着灯。

  尽管如此,也没有人会开到那么晚,至少,就茂七知道的是这样。即使当地人拍胸脯说可以与幕府公认的吉原妓院较劲,但这一带到了晚上毕竟还是很危险,是个窃贼、强盗,或在小舟上随便舖张草蓆就赚起钱来的女人们猖狂的地区。茂七认为,深夜在这种地方亮晃晃点着灯卖豆皮寿司,与其说是无法理解,倒不如说是太鲁莽了。

  「结果,你看到那个摊贩老板了吗?」茂七问道。

  系吉点头。「看起来比头子年轻些,发髻这边……」系吉指着耳朵上方。「有不少白发,这里就比头子老了。」

  茂七过年就五十五岁了。刚过五十岁那时有种突然老了的感觉,但是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完全习惯五十过半的这种阶段,甚至有时会觉得还不到六十,还没那么老。

  「脸呢?润润的?还是皱皱的?」

  「这个……」系吉认真地想了想。「是说跟头子比起来怎样吗?」

  头子娘又噗哧笑了出来。茂七哼了一声,在火盆边敲了一下烟管。

  「算了。改天我再去瞧瞧那个老板。新来的摊贩老板这样做生意,迟早会出问题。」

  接着,系吉眨巴着眼睛说:

  「这个啊,说怪的确很怪,连梶屋那伙人也对那个老板老老实实的。」

  梶屋是黑江町的一家租船酒馆,不过,深川的人没有人相信。其实,梶屋是掌控此地地痞流氓的角头,人称「濑户胜藏」,深川正是这男人的巢穴。这舖子看上去的确是家干净整洁的小小租船酒馆,但只要敲打这酒馆的榻榻米,肯定马上尘土蔽空。

  胜藏年龄与茂七相仿,他的黑道岁月没白过,非常机灵。只要地盘上的商舖和摊贩乖乖付场地费——更不像话的是,胜藏似乎称之为「房租」——他不仅不会动粗,反而会排解纠纷(但是会从中抽取昂贵的佣金),碰到火灾或水灾,更会盖些屋顶有梶屋字号的救济小屋(这样便能卖人情给那些地主)。他也四处开地下赌场,但是到目前为止,从未闹过卷入正派人士的露骨血腥事件。茂七跟胜藏早有交情,老实说,他并不是一个不好应付的对手。发给茂七捕吏证的南町奉行所大爷,甚至这么说:

  「胜藏啊,与其说他是芝麻上的苍蝇(注:芝麻上的苍蝇,意思是扒手之类的小恶棍。),倒不如说是像熊蜂的家伙要来得恰当,但却不是个有眼无珠的熊蜂,也许比盲眼的牛虻好些。」

  「这么说来,那老板难道是给胜藏许多甜头了?」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系吉突然压低声音说:「可是,我在那附近的舖子听到一些风声,据说去年岁末年初那时……就是这个时候,豆皮寿司摊开张了……梶屋的手下去找那个老板,是个相当凶狠的家伙,可是不到半个时辰(一个钟头),那家伙就慌忙走了,之后,胜藏亲自出马,两人不知谈了什么,胜藏也是半个时辰就走了,听说之后不但没下文也不再管那摊贩。」

  「搞不好丢了千两给胜藏。」头子娘说道。「胜藏就是这种人嘛。」

  「不、不,头子娘,这是你的看法,我听说的是,那时胜藏一副要尿裤子的模样。这不是很怪吗?他可是胜藏耶!」

  这回茂七可真的歪起头来了。这事不止有点怪而已,至今从未听说胜藏趿拉着竹皮履亲自出马的事。

  看样子,那家豆皮寿司摊贩,可不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生手。茂七握着烟管:心想,或许不能随便对那家伙出手。

  不料,外面传来另一个喊叫声,茂七这才回过神来。

  「吃过饭了吗?头子。」

  牛权三在门口支着膝盖看着这边。他和系吉那有如随风乱舞的叶子正好相反,遇有急事也不快步跑,总是慢吞吞地一步步走。他虽然不会发出那种笨重的咚咚声,但因为动作太过笨拙,所以有「牛」的称号。他在新川一家酒批发商待了三十年,最后当上掌柜,却为了点小事被赶出来,如此这般,自四十五岁时成为茂七手下以来,已过了一年。就这一点来说,他比刚过二十岁的系吉更是新手。

  茂七底下,长久以来便有一个年轻手下,名叫文次,但是两年前,文次遇到好亲事,一家小舖子想招他入赘。茂七本来就担心要以这行为生的文次有点过于和善,因此当文次同意后,他也很高兴有这门亲事。

  捕吏与手下——也就是头子与手下——的关系,有亲疏之别。不但有跟在头子身边一起做事的手下,也有那种只在办案时才会传唤对方的情形。对茂七来说,文次正是属于关系亲密的手下,他离开那时,茂七突然感到寂寞。

  不过,上天很会安排,文次离去不久,茂七又与其他人结缘,首先是系吉,接着是权三,连续有了两个手下。目前日子过得相当热闹。

  「嗯,吃过了。怎么了?」

  「出现了会令肠胃不好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掌柜时代的习惯,权三说话喜欢拐弯抹角,可是茂七马上紧张起来。

  「出现了什么?」

  「女浮尸。」权三说道。「卡在下之桥前的桩子。全裸,年龄大约三十。头子娘,很抱歉,让你听这种事。」

  对已经当了近三十年捕吏头子娘的女人这么说话,不难看出权三骨子里仍是个掌柜。

  「不管过了多久,你还是个恭恭敬敬的家伙。」茂七边说边将捕棍塞进腰带,便站起身来。

  2

  被放在大川边、盖上草蓆的女浮尸,乍看之下没有外伤,身上干净得没有任何殴打的痕迹。从尸体尚未浮肿得厉害看来,入水后顶多过了一个晚上。

  「好高大。」

  茂七掀开草蓆,看了一眼女人的肢体,第一句话便这么说。成了尸体躺在地上还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她的身高,看来她生前大概更令人觉得高大。

  「是认命自杀的吗?」系吉问道。

  「为什么这样说?」茂七反问。

  「她的脸很平静。」

  虽然女人的眉头轻皱,但确实看不出有恐怖或苦闷的样子。

  「女人决心跳河时,不会脱光衣服。」

  「也许在河里漂流时脱落了。」

  「夏天的话就有可能,这种季节不可能,顶多脚上穿的会脱落。」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的新年庆贺,自元旦以来都是晴天,今天的太阳也极为愉快地在天空照耀。大川水面映照着一片湛蓝的天空,平静得看似可以在水面滑行。可是,风却冷得足以把脸冻僵,站在河边望着水面,耳垂和指头立即失去知觉。这么冷的天,每个人都穿得厚厚的,而且紧紧绑着腰带绳,再说,准备跳河寻死的人,一想到冰冷的河水,通常会比平常多穿几件。身上穿那么多衣服的话,在平静无波的河里漂流,不可能会脱落得这么精光。

  「那,是私娼妓院逃跑的女人罗?」系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逃走时被发现了,所以对方把女人丢进河里。」

  茂七笑道:「那样的话,表情应该会很痛苦很害怕,这不就跟你刚刚说的不一样了。再说,逃跑被杀的女人,身上应该会有私刑的伤痕。你别再猜了,去帮权三向来看热闹的人打听,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

  赶走系吉,茂七继续勘验尸体。从肌肤、下腹及乳房看来,权三所推断的年龄大概没错。手腕、脖子和脸的皮肤比胸部、大腿等有衣服遮蔽的地方稍黑,而且胳膊和大腿的肌肉——坚硬结实,看似十分健壮。

  如果这是男尸,茂七可能会马上推断是在太阳底下劳动的家伙,可是这是具女尸。

  (嗯?这是……)

  女人的右肩有个类似胎记的斑,约茂七手掌那般大,只有这里的皮肤粗硬。

  「喂!」茂七对着尸体叫喊手下。两名手下急忙离开人群走过来。

  「你们去找女行脚商。先从这里着手,去打听有没有人看过女行脚商,那种挑担叫卖做生意的。鲜鱼或蔬菜……搞不好是酒。女人挑担子叫卖很罕见,顺利的话,也许很快就能问出来。」

  「头子是说,这女人做这种生意?」权三问道。

  「右肩有茧皮,而且是长期累积下来的。」茂七点头说道。

  茂七不但正中目标,运气也很好,大概是神迟来的压岁钱。当茂七和好不容易才赶到现场验尸的公役谈话时,系吉便查出女人的身分了。

  是东永代町源兵卫大杂院的居民,名叫阿势。据说是挑担叫卖的酱油贩。

  「今天早上就没看到人,既不在房里,也没出门做生意,我正担心着。」

  源兵卫大杂院管理人,表情苦恼地对赶来的茂七一行人如此说道。

  「那,找到她的男人了吗?」

  「她的男人?」

  「是的,阿势是殉情的吧?既然她那么迷恋,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寻死。」

  卖酱油的阿势,三十二岁,管理人认为女方殉情的男人,据说是她采买酱油的批发商野崎屋伙计——二十五岁的音次郎。茂七立即叫系吉前往位于御船藏前町的野崎屋。

  根据管理人所说的,阿势和年近七十的父亲猪助同住,猪助是叫卖酒的小贩。

  「本来父女俩感情很好,一起辛勤工作赚钱。去年春天,猪助身体不好,也不知是什么病,只是一直发烧、吃不下东西,根本没法再挑担出去卖酒。他不时卧病在床。我也很担心,想尽办法,最后,好不容易才在初秋时让他住进小石川养护所。」

  「那么,现在也在那儿?」

  「是的。起初阿势也常去探视,但是自从和音次郎先生要好之后,就不管她父亲了,老是黏着音次郎先生。但对方从一时心血来潮的恋爱清醒之后,好像一直躲着阿势。」

  「你见过音次郎先生吗?」

  「不、不,没有。那个人甚至没来过这儿,这里知道阿势在谈恋爱的人从没看过音次郎先生。就阿势所说的,他应该长得很俊秀。」

  管理人又愤愤地说,我曾叫她死心。

  「我告诉她,虽然不知道对方一时跟你说了什么温柔话,但对方是批发商伙计,而且在野崎屋也是出了名的能干伙计,听说不久就要升上掌柜,和对方比起来,你只是个挑担叫卖小贩,而且比他大,根本门不当户不对,音次郎先生怎么可能想和你成家。可是,阿势听不进去。她扬起眼梢说,要是被甩,只有去死,到时候不会自己一个人寻死,要带着音次郎先生一起上路。她那模样很可怕。」

  管理人嘴巴上说可怕,却一脸同情的模样。

  「阿势拼命工作,她确实没有一般女孩所享有的乐趣。那孩子长得高大结实,皮肤又黑,明明是女人却能挑担叫卖,全因这副体格,可是,以姑娘家来说那损失可大了,她就是这样的女人。没想到她突然做了个美梦,脑筋大概因此有点失常吧。或许音次郎先生只是玩玩而已,但这也太造孽了。既然他人都死了,我不能说死人的坏话。」

  管理人口诵南无阿弥陀佛,茂七苦笑着阻止他。

  「现在念经还嫌早,音次郎不见得和阿势一起殉情了。」

  果然如茂七所料,从野崎屋回来的系吉,骨碌碌转着眼珠子说:

  「音次郎那个伙计,今天一早就回川崎的母亲家。因为今天是佣工休息日,头子。」

  茂七对还合着掌瞪大双眼的管理人说:「看吧。」

  3

  如果音次郎是杀死阿势的凶手,大概就不会回野崎屋了,可是,如果他与案子无关,或打算佯装无关,便会在今晚回来,所以,无论如何都没必要追到川崎。让系吉盯着野崎屋,茂七和权三两人先动手调查源兵卫大杂院的阿势住处。

  源兵卫大杂院是十户毗连的房子,房子后面是宽约十八尺的河道。从阿势的房间可以看到河道,越过堤防便是河面。

  阿势的房间是个只有单薄的被褥和几个箱笼的穷住所;厨房用具也都是用了很久的旧货。

  「阿势大概是从这儿落水的。」权三说道。「虽然不知道是他杀还是自杀,不过,地点应该是这儿。」

  「为什么?」

  「阿势是全裸的,不可能在外面走着。」

  「也许是在别处被剥光衣服,衣服随手扔了。」

  「箱笼里有两件夹衣、三件贴身裙、三件内衣,加上其他腰带、腰带绳什么的,这大概就是阿势全部的衣物。」

  「大概吧,我也这么认为。」

  另一个箱笼,放着两套阿势出门做生意穿的衣服。挑卖酱油的买卖,通常会掖起衣服的下摆,里面穿细筒裤,头上蒙着头巾,避免头发掉进卖货里。这些做生意穿的衣服,一套看似洗过才叠好,但搁在上面的另一套,显然是昨天穿过的,衣领的地方有些脏了,布袜底也沾着尘土。

  「昨天阿势做完生意回来,不知什么时候,在这儿脱下衣服,然后跳河……我觉得是这样。」

  「为什么脱下衣服?」

  「这我就不知道了。」权三表情黯淡地说。「女人有时会做出激烈的事。」

  「我也有同感。」茂七转头望着泥地水缸旁叠放一起的酱油桶和扁担。「也认为昨天阿势曾一度回到这儿。」

  茂七走到泥地,触摸散发酱油味的木桶。用久了的扁担光看就觉得重。旁边靠放着另一套类似的挑卖工具,这大概是父亲猪助病倒之前用的,上面布满灰尘。

  「那,果然是在这儿落水——」

  茂七制止权三,接着说:「我认为阿势是他杀,只是没有留下痕迹。既然她的衣物和布袜都在这儿,地点大概也是这儿吧,时间可能是昨晚深夜。这样的话,依据涨潮和水流的情况,一个晚上漂流到下之桥那附近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不知为什么要脱光她的衣服。」

  这点一直让茂七悬挂在心里。为什么要脱光衣服?

  走出阿势房间,茂七和权三向源兵卫大杂院居民打听阿势最近的情况,以及她昨天的出入状况。大家都说,阿势本来和大杂院的那些妇女交情很好,但自从与音次郎交往,便突然疏远了。

  「我们不赞成她和音次郎先生的事,所以她很生气吧。」 一名妇女说道。「我曾明白告诉她,你被骗了,对方不是真心的。阿势对这种赚一天吃一天的生活感到不安,省吃俭用存了一点钱,我跟她说,那个音次郎还不及这点钱来得可靠。」

  茂七将钱的事牢记在心里。据他自己的调查,阿势房里没有任何钱。

  关于阿势昨天的行踪,虽然查不出她到底何时出门做生意,却找到一个目睹她回来的人。据说,住在对面的新内节(注:说唱故事净琉璃的一种,以男女殉情故事为主。)师傅,在昨天傍晚六刻(下午六点)看到挑着扁担的阿势开门进屋。

  「也不是只有昨天而已。我每天傍晚结束外头的教授课程通常在那个时候回到家,也看过好几次阿势在那个时候回来。她总是在六刻钟响时回来,这一定是她的习惯。」

  「你是看到她的背影?」

  「是的,不过不会看错的,那的确是阿势。衣服和头巾都跟平常一样。」

  「时间也确定吗?」

  「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再说,那时刚好响起六刻钟声。」

  既然如此,表示是在那之后才发生命案,音次郎——他大概就是凶手——在那个时间之后才来找阿势,进到她的房间。音次郎应该会避开耳目,所以或许是更晚才偷偷前来。

  茂七认为,他可能是突然来找阿势。如果是事先约好的话,阿势不可能就光一个人在家等着。即使音次郎不准她说出去,让她无法跟邻居说什么,但这毕竟是心爱的男人第一次来访,她应该会准备吃食和酒,可是房里看不出有这个迹象。

  权三又打听到另一个线索。源兵卫大杂院附近有个替人缝制衣物的零工,据说阿势托对方缝制窄袖服。

  「是新年过后交货。」那缝纫师傅说道。「她坚持要我在新年过后的佣工休息日之前缝好。听说她有个互订终身的人,佣工休息日要和那人去见他母亲。窄袖服正是那天要穿的。」

  阿势肯定是红着脸告诉音次郎订制新衣的事,而他听了之后到底有什么表情呢?

  「对一个想自女人身边逃走的男人来说,肯定在心里暗叫惨了、惨了。」权三面无表情地说。「阿势是个可怜的女人。」

  「更重要的是,怎么也找不到阿势的那件衣服。」茂七说道。

  茂七问了许多源兵卫大杂院的人,尤其是仔细问了住在阿势隔壁的人,却没有人在昨晚听到可疑的声音或女人的哭泣声,也没有人听到东西掉进河里的水声。话说回来,杀死阿势的凶手应该也会注意到这一点,茂七本来就不应该抱这种希望才对。再说,要是有这种骚动,应该也会有人马上察觉,过来敲阿势家的门了。

  这里的居民大多白天不在家,茂七要权三等他们回来时再打听,他自己则是快步走在即将日落的街上,前往小石川。他是去见住进养护所的猪助。

  穿过陡坡尽头的大门,茂七向门卫说明事由,门卫说猪助正在里边等着,看来大杂院的管理人已经先派人来通知了。

  「只是,不能待太久。这儿都是病人。」门卫说道。

  「猪助病况如何?」

  「没问过医生,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能对病人动粗。」

  养护所是个让穷人感谢的地方,但对捕吏来说,这种严加拒绝的态度很麻烦。苦于病痛的穷人似乎视替幕府做事的捕吏为仇敌,实际上,那种坏捕吏确实很多,茂七边这么想边走往门卫指示的大房间。

  猪助坐在薄褥上,身上裹着养护所发给病人的衣服,他非常瘦削,整个肩膀好像都是骨头,但比想像中要有精神。他说,这儿的医生告诉他,再忍耐半个月就可以回家。

  「我知道阿势有了情人。」猪助声音嘶哑地说。「因为大杂院的管理人常来探病。我只能祈祷阿势没有被骗,没想到竟然发生这种事。一个月前,她来只待了一会儿。」

  猪助丧气地垂着肩膀,眨巴着充血的双眼。大房间里的其他病人,尽管故意不看这边,但有时仍会投来同情的目光。

  「穷人只能拼命工作,一辈子都必须工作,尤其是她那种身材,不可能有好亲事。我一直告诉她,要她自己赚钱过好日子。没想到……」

  「阿势毕竟也是女人。」

  「女人里,也有那种不能只靠白日梦过日子的。」

  这令茂七无话可说。

  「你不气音次郎?」

  「生气也没用。」猪助撇着嘴角笑道。「阿势啊,她说只要和音次郎结婚,就可以让我过好一点的日子,可以摆脱赚一天吃一天的生活。音次郎那人的确是商家伙计,只要认真干活,应该可以过好日子,和我们这种当天赚当天花用的穷人不同。难怪阿势会做那种白日梦。头子,我啊,认为阿势在死之前,能做那样的美梦也不错。意思是说,她不是自己跳河,而是那样做着美梦被杀了还比较幸福。至于那个男人,其实不重要,本来就是阿势错了。」

  这话充满了死心的意味。

  猪助又说,关于阿势的葬礼,全交给大杂院管理人办理。葬礼在后天举行,当天养护所会让他回家待上一天。

  「你今晚不能回家吗?」

  「事到如今,回家有什么用?不管今天回去还是后天回去,阿势都不会活过来了。」

  茂七心想,不是养护所不让他回家,而是猪助自己不想回家。他不想看独生女的遗容,不忍心面对这件事。这也表示,其实猪助并没有那么坚强。

  「阿势拼命工作存了一些钱,」茂七说道。「但是那笔钱不见了。为了你往后的日子,我至少要找回这些钱。」

  猪助没有说什么,只是向茂七行了个礼。

  茂七离开养护所走下坡道时:心想,如果猪助没有病倒,两人健健康康一起工作的话,或许阿势就不会陷入那种莽撞的恋爱。父亲病倒后,阿势突然深深感受到一个人的孤寂,以及赚一天吃一天的这种不稳定的将来——这种内心的空虚,令幸福的幻想悄悄乘隙而入。阿势也许真的爱上了音次郎,但她或许也同样憧憬商家伙计的生活。她每次去采买酱油,亲眼目睹他们的生活,便更会让她这么想:和那种人结婚的话,我也不用每天四处走得双脚沾满尘土,雨天也不用淋得像只落汤鸡,更不用穿得像挑担叫卖的男人,而且可以让人叫我一声伙计娘,不,马上就是掌柜了,所以是掌柜娘,肩膀的扁担痕也会褪去……。

  (阿势,商家伙计的生活,也不是每天都有好事。)

  他们也必须靠劳力拼命工作,生活和挑担叫卖的一样,不,也和捕吏差不多。大家都一样啊!阿势。

  茂七全身都快冻僵了,他在坡道尽头一家荞麦面摊吃过晚饭,在全然日落的街上快步往东走去。这个时候音次郎应该已经从川崎回来了。

  (如果他没有逃走的话。)

  他没有逃走;音次郎回到野崎屋了。

  4

  野崎屋为音次郎腾出一间榻榻米房,主人也在座,正等着茂七。待在一旁的系吉似乎对此很不服气,茂七倒觉得无所谓。大抵说来,年轻伙计与出入舖子采买的叫卖小贩女人有染,本来就是舖子这边的过错。茂七打算教训对方一顿。

  音次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身材结实而且高大,诚如阿势自夸的那般,是个相当俊秀的男人。只是,发生了这种事,他那双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总让茂七觉得不顺眼,而那双与身材极不相称的白皙细长的手,也散发出一股拈花惹草的味道。

  「我和阿势姑娘交往半年了。」音次郎爽快地承认。「不过,我想先说明一点,我没有勾引她,而且一开始就说明白了,我不可能和她成亲。」

  「只是暂时的交往吗?」

  「男人与女人之间也有这种事吧。」音次郎挑衅地抬起头说:「头子,您大概不会说有了男女关系就必须结婚这种蠢话吧?」

  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不去阿势家,幽会时都选在茶馆或租船酒馆,而且时间很短——音次郎如此表明。

  「这么说来,你和阿势都是偷空匆匆幽会?」

  「是的。」大概音次郎也觉得心虚,斜眼偷着主人。「尽管是这样,我从没给舖子惹麻烦。」

  野崎屋主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关于这一点,音次郎说得没错。他负责采买,不出门办不了事。有时也得出远门,有时也必须花些交际费。可是,就算花时间花钱,他也绝对会谈成划算的生意。我们批发的东西,是全江户数一数二的上等货,但是我们的进货价格是一般行情的七折,这都是音次郎的功劳。」

  茂七对主人的开场白充耳不问,他问音次郎:「你最近和阿势见面是什么时候?」

  「去年年底,大概是岁末中旬。那时只站在后门闲聊几句而已。」

  「站着闲聊?」

  音次郎大声说道:「因为我正想和阿势姑娘分手。我和阿势姑娘发生关系之后,很快就发现她是个危险的女人。我明明叮嘱过好几次,她却经常提出结婚的事,不管我怎么说,她都听不进去。我认为这样的话就只有分手,这点我也向阿势姑娘说了。我说不能再和她见面了。可是她就是不死心,来找过我好几次,想叫我出去。当然,她没在舖子里大吵大闹,但很罗唆,我对她也实在没辄。」

  音次郎又说,因为不想和阿势见面,每次她早上来采买时,总是尽量躲开。

  「好吧,那岁末中旬你和阿势见面时,有没有对她说佣工休息日一起回家见你母亲?」

  音次郎冷笑地说:「我怎么可能说那种话。」

  依据多年来的经验,茂七知道音次郎在说谎,但他不动声色。

  「你爱上阿势哪一点?」

  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音次郎怯懦地「啊」了一声。

  「因为爱上她的哪一点,才和她发生关系吧?」

  「是的,那当然。」音次郎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不时偷瞄着主人和头子。「那个人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那样,身材高大,性子是非黑白分明,年龄也比我大许多……让我觉得好像跟姐姐在一起。大概就是爱上她这点吧。所以我根本没料到那个人会缠着我。」

  真是个任性的男人。阿势没有看男人的眼光。

  「你昨天一整天都在哪里?尽量说得详细点。」

  音次郎说昨天下午都在外面。「毕竟是新年,去探望老主顾和去钱舖。」

  音次郎依次说出地点与待在该处的大约时刻。

  「不过,傍晚……太阳下山那时,我在大川旁乱逛了约四分之一个时辰(三十分钟)。」

  「为什么?」

  「想事情。」音次郎气愤地说。「想想到底该如何应付阿势姑娘。明天是佣工休息日,我必须回家,让母亲看看我平安无事的样子,一想到不能让她担忧,便更觉得苦恼。要是让阿势姑娘一直缠下去,会毁了我的将来。」

  茂七很惊讶音次郎竟然说得如此坦白。就音次郎的情况,为了不让人起疑,一般人通常会说自己深爱那个死去的女人,不可能杀害她等等。

  难道说音次郎真的没有杀死阿势?还是,杀了女人,但自己非常有把握,绝对可以否认到底,不会东窗事发?

  「音次郎昨晚六刻半(下午七点)回到这里。」主人说道。「他来和我打招呼说『刚回来』,所以绝对没错。」

  「为什么知道是六刻半?」

  「我房里有漏刻,每天都是由我亲自维护调整,绝对不会不准。昨天音次郎回来时,不久那漏刻就报时六刻半。」

  阿势回到东永代町源兵卫大杂院是六刻,从那儿到御船藏前町这舖子,以男人的脚力可能在不到半个时辰内赶回来吗?

  如果只是去去就回来,这是有可能的。可是,如果音次郎在源兵卫大杂院杀死阿势,再剥光她的衣服,然后将尸体沉入河里,之后再回来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假若,音次郎是先在房里等她回来,之后立即将她杀死,这也必须留意四周的动静,就算他再怎么迅速,也得花上四分之一个时辰。而且,从死人身上剥掉衣服,比想像中的更花时间。

  如此一来,音次郎便必须在剩下的四分之一个时辰之内赶回去。这是绝对办不到的。

  茂七像是在看细微的东西眯起眼睛说:「晚上呢?」

  「晚上音次郎一直待在舖子里。」

  音次郎也点头同意老板的话。

  「今天是佣工休息日,昨晚是休息日前夕,要对帐什么的,琐碎的事堆积如山,多得必须挑灯赶工。」

  「我回来之后马上跟大家去澡堂,只有在这个时候出了门,其余时间都待在舖子里。您可以随便找个人问,跟大家确认一下。」

  音次郎说完,正视着茂七。

  毋需音次郎的提醒,从那个时间到深夜,茂七问了舖子里所有的佣工,证实了野崎屋主人和音次郎的说词。

  原来是这样,茂七心想。难怪那家伙一点也不怕自己会有嫌疑。

  茂七说「今天到此为止」,要离开野崎屋时,音次郎送至厨房后门,他双手贴在地板送茂七离开,当他抬起头时,不知是不是想起不愉快的对话,就像哪里痛似地令他皱起了眉头。茂七心想,虽不知他什么地方痛,但绝不是为了阿势的死心痛。

  那晚茂七回到家中,一度怒火中烧,连酒都觉得难喝,又因激动而毫无睡意。音次郎那张有点狂妄的脸,不时在眼前浮现。

  茂七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杀死阿势的就是那个家伙,可是,他有自信不会东窗事发,才会那样坦白。

  六刻至六刻半,这个时间绝无问题吗?

  茂七反复地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怎么也想不出任何办法。头子娘很清楚茂七的性子,这种时候不会理他,任他去,所以应该已经先睡了。

  想不出办法,让茂七非常气愤,如此这般,他肚子饿了。

  这才想起白天系吉说的那个到了深夜还在做生意的豆皮寿司摊贩。

  茂七套上草鞋,打算去瞧瞧。尽管对现在的脑子没有什么帮助,但总可以填饱肚子。

  5

  茂七来到附近,果然看到漆黑的富冈桥那一带亮着一盏灯,是淡红色的亮光。是为了衬托豆皮寿司才用那种颜色的吗?

  其实摊子并不是位于富冈桥桥畔,而是在桥头稍微往北的右转巷口。看到那个摊子,茂七想起了一件事。

  半年之前,这儿常有一家老头子经营的二八荞麦面面摊。这面摊也卖到很晚,总是最后一个打烊。漆黑中亮着一盏灯,散发出荞麦面味。茂七曾看过几次,但是最近却不见了,本以为换了地点……

  (这么说来,这豆皮寿司老板是那个老头子的亲人?)

  卖豆皮寿司的摊子通常没有屋顶,只在简陋的台子上顶着一把油伞便做起生意,而寿司也不是现做的,是事先就准备好了。

  然而,这家摊子与众不同,不但有木板屋顶,还并排了两条长凳子。不知台子下是不是可以炊煮,茂七挨近时,看到那附近冒出雪白的热气。

  不见其他客人。摊子前果然是个比茂七稍微年轻、双唇紧闭的老板,茂七开口说:

  「晚上好。」

  老板稍稍抬眼看了一下茂七,右手握着长筷在锅子里戳搅。锅子飘出一股热腾腾的味噌味。

  「给我三、四个豆皮寿司,还有……那是什么?这儿也卖汤?」

  老板的回应比茂七想像中的更宏亮,而且声音听起来很沉着。「虽然没有酒,但这种寒夜,倒是有芜菁汤和面团子汤。

  面团子汤是将面粉揉成团子配鸟龙面汤吃,芜菁汤是时鲜芜菁味噌汤。茂七老伴儿在芜菁汤里会加入切成骰子大小的豆腐。

  「我最爱吃芜菁汤,给我一碗吧。」

  老板低沉回了一声「是」,从一旁拿起大碗,再度打开锅盖。茂七看了一会儿他双手的动作,缓缓地说:

  「老板,以前在这一带没见过你。」

  「摊子刚开张不久。」

  「刚开张不久却卖到这么晚。」

  老板抬起头,隔着热气笑着说:「我住附近,反正回家也是自己一个人,没事做,干脆卖晚一点。」

  「这么冷的天,再说,有生意吗?不是没客人吗?」

  「有。今晚您不是来了?」

  「只有一、两个客人,会做不下去吧?」

  「所以白天也卖。」

  老板边说「久等了」边端出搁上筷子的大碗和盘子,盘子里盛着虽小却很有光泽的豆皮寿司。

  茂七先喝一口芜菁汤,不禁发出「喔」一声地说:「这个好吃。」

  这芜菁汤跟茂七平常吃惯了的不同,用的是整个小芜菁,只在上面撒些芜菁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配料,而味噌是味道和颜色都很浓的红味噌,虽有烤焦味,但和清淡的芜菁很搭。

  「这跟我老伴儿做的不同,是你老家的做法吗?」

  老板露出微笑。「有样学样的。」

  「是吗?就算浜町那一带的酒馆也吃不到这种上等货。」

  这儿的豆皮寿司,也不是那种粗手粗脚的摊贩在酱油卤的油豆腐内塞入冷饭而已。这老板的豆皮,味道微甜,煮得稍硬的白饭,醋香扑鼻而来。茂七很快吃完了四个,又叫了一盘。

  「以前这儿摆的是老头子卖的二八荞麦面摊,你认识他吗?」

  「认识。」老板边自台子下的炭炉拿起几个炭火移到别的火盆边回答。「正是那荞麦面摊让出这地点给我。」

  「是吗?」茂七心想,原来如此。「那,老头子呢?」

  「他说身子已经渐渐不听使唤了,好像在材木町那一带养老。」

  「能过那种优闲的生活,是因为你出高价买了这地点?」

  老板虽然讨好似地笑了笑,却没开口说什么。

  「那你跟梶屋那些人是怎么谈好的?」

  老板面不改色地说:「跟大家一样。」

  「他们对你漫天开价了吧?」

  「没那回事。」

  老板那沉稳的动作以及说话的态度,看样子不是生来就注定得靠摆摊为生,且一辈子都得摆摊的那种出身。茂七将另一个豆皮寿司丢进嘴里,左思右想。

  这老板的姿势,右肩有点高。

  (这是……)

  茂七抬眼往上瞧,发现老板头顶剃光的部分,在亮光的映照下皮肤显得粗糙。

  「老板,你以前是武家人吧?」

  茂七说完,老板突然停住自方才就一直不停找事做的双手。

  「不,算了,我不是想探听。」茂七赶紧笑着说道。

  「怎么看出来的?」

  老板平静地反问。

  「腰上佩带长刀短刃的武家人,右肩总是比较高。还有,你的头,那个剃光的部分,看得到毛孔。如果是一般商人的话,除非是长期卧病在床,否则不会这样。因为他们经常剃发。可是你的头,好像有阵子没剃,隔了好久才剃的,而且顶多只有两个月罢了。换句话说,你会经是浪人,最后,舍弃武士刀成为商人,不是吗?」

  老板伸手抚摩头顶,露出赞叹的神情说:「您说得没错,大爷。」

  「想早日恢复光滑的头顶,最好用米糠袋擦一擦。」

  「我试试看。」

  他是个极为老实且循规蹈矩的老板,茂七决定今晚不再追问了。

  反正日后应该可以慢慢得知这老板的事。这男人原本是武士,又让梶屋胜藏吓得几乎要尿裤子,这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来摆豆皮寿司摊?

  (似乎有调查的必要。)

  冒着寒风出来的确值得,再说寿司和芜菁汤实在好吃。

  「我想再来一碗汤,」茂七笑着说道。「那边的面团子汤好像也很好吃,可是芜菁汤这味噌又别有风味,不知哪个比较好。」

  「喜欢这味噌的话,用面团子代替芜菁放进汤里如何?」

  「可以吗?太好了。」

  老板在大碗里舀进芜菁味噌汤,又舀了几个软软的面团子到汤里,顺便从芜菁汤里挑出芜菁叶点缀在上面。

  茂七捧着碗,显得十分高兴。

  「这个好吃。我很喜欢吃面团子,有时甚至比米饭更喜欢。」

  茂七喝着热汤,边吹气边将面团子送进嘴里,他说:

  「话说回来,这种吃法也很有趣。不是乌龙面汤,而是味噌汤面团子,可是乍看之下跟芜菁汤很像。」

  「因为都是浮着白色的东西。」老板如此说道。「不实际吃的话,也许会认为是芜菁汤,毕竟大部分的人都认为面团子应该在乌龙面汤里。」

  「有道理。光看表面就会这样认为。」

  茂七此话一出口,脑子里马上闪过一个念头。

  光看表面就会这样认为。面团子是在乌龙面汤里,如果它在味噌汤里就会被认为是芜菁。

  茂七不禁张大了嘴巴。

  一大早,茂七带着权三和系吉直奔野崎屋。

  「你们听好了,要是音次郎抵抗,就算压住他也要脱下来看看。」

  「知道了。」

  连早起的酱油批发商,似乎也对这才刚醒就来登门拜访的事大吃一惊。老板瞪大双眼出来招呼。

  「发生什么事了?头子。」

  「你让我们见一下音次郎。」

  连刚洗过脸的当事人音次郎,也困惑地皱着眉,一副不耐烦地走过来。

  「没必要进屋里,这儿就行了。」茂七在厨房地板沿前对着音次郎招手。「等做完了这件事,以后不会再打搅你。只是一点小事而已。」

  「什么事?」

  「你掀开衣领,让我看看右肩。昨天你在这儿送我离开时,一脸好像哪里疼痛的样子。那时我没在意,但昨晚吃豆皮寿司时却开始在意起来。」

  老板对这奇怪的要求眨巴着眼睛,一旁的音次郎脸上明显没了血色。连系吉事后都说:「好像可以听到血液自他脸上退去的声音。」

  音次郎犹豫着,大概是想找什么借口。不过,系吉抢先他一步,说了一声「抱歉」,同时绕到音次郎背后抓住他的衣领。

  音次郎乱了阵脚,惊慌失措地想逃走。这时轮到牛权三出场了,这个男人并非只因笨拙才有牛的称号,逮捕罪犯时,他具有足以压扁凶手让对方无可脱逃的体重。

  茂七剥开音次郎那时髦的条纹衣,右肩白皙的肌肤清晰留下一条看似磨破皮的细长瘀血。

  「看看这个,野崎屋老板。」茂七说道。「音次郎,真是辛苦你了,这是挑扁担磨破皮的吧?要是你平常习惯劳动的话,大事临头时就不会这样了。」

  茂七想到的谜底,其实很简单。

  「那天傍晚,大概比六刻更早一些,音次郎叫阿势到一家租船酒馆,在那儿杀死阿势。那酒馆应该在可以连通大川的河道旁,不太醒目,而且是那种只要塞点钱,就算客人有些可疑也会视而不见的租船酒馆。即使音次郎不肯招供,我们只要四处搜查一下,应该很快就能查出来。」

  音次郎在那里从阿势背后用手腕勒死阿势,这种方法不会留下勒痕。

  之后音次郎剥光阿势的衣服,将阿势的尸体丢进租船酒馆附近的河道,自己穿上阿势的衣服,挑着阿势做生意的家伙前往源兵卫大杂院……。

  「音次郎假扮成阿势?」

  「是啊。所以才要剥光她的衣服。」

  「那,对面师傅在六刻看到的不是阿势……」

  「是音次郎。阿势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音次郎假扮成她,远远看是分不出来的。而且,酱油小贩的穿着很特别,头上得蒙着头巾,这一来就不知头巾下的发髻是男是女了,看到这一身打扮的人会认为『啊,是卖酱油的』,而看到这身卖酱油打扮的人进阿势的房间,也会认为『啊,是阿势回来了』。」

  光看面团子浮在味噌汤里,没有实际吃的人会深信「啊,是芜菁汤」。就是这个道理。

  「尽管这很冒险,却值得一搏。再说,要拿走阿势存下的一点积蓄,就必须到阿势的屋里翻找。最重要的是,只要事情顺利.音次郎便可以否认到底,因为除非长了翅膀,否则没法在杀了阿势之后的四分之一个时辰内赶回野崎屋。他只要在穿着阿势做生意的衣服时,不要和源兵卫大杂院的人打照面就可以了。这点不难。现在这么冷,没有人会打开门窗,而且那些妇女也因为天冷,不可能在井边闲聊太久。」

  接下来,只要让平时在六刻钟声响起时,与阿势差不多同时回到源兵卫大杂院的师傅看到阿势的那一身打扮就行了。

  「对音次郎来说,最重要的是让那位师傅看到他打扮成酱油小贩的模样,而这一点也成功了。」

  再来就是迅速换下衣服,翻找阿势放在屋里的积蓄,然后跑回野崎屋。他换穿的衣服应该是之前就藏在酱油桶里。

  「啊?那样的话,衣服不是会被酱油沾湿了?」

  系吉惊叫地说道。茂七笑着说:「那家伙,怎么可能挑着装满酱油的桶子从杀死阿势的租船酒馆走到源兵卫大杂院。他在丢弃阿势的尸体时,也把酱油倒进河里。」

  权三诧异地说:「这么说来,那家伙光挑着两个空木桶肩膀就瘀血了?」

  「这表示舖子的佣工里也有这种人,就是不适合干粗活啦!」

  据说,音次郎被审问时,哭着招供,并恳求不要让住在川崎的母亲知道。

  「阿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一个商人。」

  音次郎偷走阿势的积蓄时,也一并将她订做的那件新衣拿走。据说,他回川崎时,将那件新衣送给同样在佣工休息日回家的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孩。

  他说,想出这个主意,并没花多少脑筋。即使音次郎不闻不问,阿势也很爱说些自己的生活琐事,所以他以前就知道新内节师傅的事,也知道阿势大致的作息时间。

  「不过,如果阿势不说佣工休息日那天要和我一起去见我阿母,以媳妇的身分和我阿母见面,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我宁死也不愿让阿势去见我阿母。怎么可能让那女人当我媳妇,那会让我阿母的梦想破灭。」

  听了音次郎的这番话,茂七突然想起一首古俳句。

  ——佣工休息日,不得不向母亲说,某些难言事。

  阿势凶杀案破案之后,茂七带着老伴儿再度前往那摊子。来的时间虽比上回早,不料两条长板凳都坐满了人,茂七和老伴儿只能站着吃豆皮寿司配芜菁汤。老板说,在芜菁的旺季里,会一直卖芜菁汤,真是令人感兴趣的事。

  另一件令人感兴趣的事,是探索这老板的真正身分。

  嗯,慢慢来吧。茂七喝着芜菁汤:心里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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