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遗恨樱

  1

  一如往常,系吉是在「极乐澡堂」听到这件事。据说,通灵人日道遭到袭击,身负重伤。

  最近接连好天气,在这种温暖的春天阳光下,一不小心就会打盹,但茂七这几个人却忙得每天东奔西走,连刚刚绽放的樱花,也只能在途中偶尔抬头看一下而已。尽管如此,茂七还是对头子娘说,趁着樱花盛开,想法子去赏一次花,头子娘则说至少也得吃些时鲜的东西,因而做了油菜花饭,就在茂七和权三两人扒着饭时,系吉跑来了。

  「啊,是油菜花饭?真好。」

  系吉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当下就只想到吃,头子娘笑着起身说道:

  「放心,我去盛饭给你。」

  「趁这个时候,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古怪跳神的怎么了?」

  「这样说他太可怜了。」头子娘责备茂七。「每次一提到长助那孩子,你就一肚子火。别忘了,对方还是个孩子。」

  的确,大家都叫他「日道」,本名则是长助,是御船藏后面五谷批发商三好屋的独生子,今年才十岁,在茂七看来,或许就跟孙子一样。

  茂七有点心虚。头子娘说得很有道理,这茂七当然也明白。可是,一提到日道,他总是气愤填膺。以前向权三这么说时,权三说:「那是因为头子认为那个小拜神的很可怜,才会生气。」

  系吉向头子娘盛的一大碗油菜花饭合掌后,马上大口吃了起来。他边吃边很快地说明。

  「我最近也因为公务忙,很久没到极乐澡堂,今天早上过去看了一下,老板突然问我知不知道日道大人遭人袭击的事。」

  据说是昨晚的事。日道受人之托,前往竖川二目桥附近的商家,在回家的路上,于弥勒寺附近两旁都是武家宅邱的暗处遭到几名男人袭击。那几名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不良分子,虽然他们没有携带刀刃,却从轿子里把日道拉出来,狠狠拳打脚踢了一顿,又恐吓一旁的日道的父母,抢走所有的钱才逃走。听说,父母的伤没有日道那么严重,只是日道挨打时,他们两人被那伙人反扭着,没法出手救日道。

  「伤得有多重?」

  「听说没有生命危险。可是,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又小又瘦,狠狠挨了一顿打,大家都说大概会躺一阵子。」

  极乐澡堂位于北森下町,日道正是在那附近遭到袭击。老板得知骚动后,帮忙送日道与他的父母回三好屋,等事情告一段落回到极乐澡堂,才无意间发现自己的双手和前襟沾满了血。

  有着春天味道的油菜花饭,茂七突然觉得食不知味,于是搁下饭碗。

  「三好屋到奉行所报案了吧?」

  系吉歪着头,喷出饭粒地说:

  「不知道。」

  「应该去报案了。」权三沉稳地说。「这很明显是抢劫。」

  「可是我没听到任何消息。」

  发捕吏证给茂七的同心是叫加纳新之介的大爷,与茂七是旧识的老手伊藤同心因病猝死,这才由他继任,年纪尚轻而且经验也不足。为了弥补这个不足,他很倚重茂七,他若听说了什么,应该会通知茂七。

  「到三好屋去看看好了。」

  头子娘立即说:「你可不能臭着一张可怕的脸去。对方只是孩子,而且现在还是个伤者。」

  「我知道。」

  「三好屋这两夫妻也真可怜……」头子娘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亲眼目睹孩子遭人拳打脚踢,对父母来说,一定非常心痛。」

  茂七快步前往御船藏后时,途中到处是樱花,而横渡大川吹来的风也很温暖,天气好得即使没喝酒也想手舞足蹈起来。然而,他却始终苦着一张脸,一副怀里捧着腌菜石似的。

  三好屋舖子如常开门做生意。客人很多,看来生意依旧很好。舖子前面有个年轻佣工正忙着,围裙随春风翻飞,茂七向他搭话,对方顿时张口结舌,之后才说:

  「头子怎么知道这事?」

  「这种事传得很快。日道伤势怎样?」

  「在家躺着……」

  佣工支支吾吾地说道,手还一边扭着围裙。

  「既然知道了我的地盘发生殴打小孩的这种卑劣的抢劫,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看来三好屋好像不大信任我,但至少能不能让我听听详情。」

  年轻佣工显得很慌张,忙着打躬又摇手。

  「不,绝不是存心忽视头子。只是,发生了那种事,老板和老板娘到现在还头昏脑胀。」

  佣工带茂七绕到舖子后,来到住居的地方。出来招呼的是个一看就知道很难应付的年长下女,她自称是下女总管阿泷。她一副要吵架的模样,茂七有点不耐烦地说:

  「长助那孩子伤势怎样?」

  阿泷以凶狠的眼神瞪着茂七。

  「日道大人在休息。」

  「不能说点话吗?」

  「医生严禁会客。」

  「我说这位阿泷大姐,我这趟来,是因为听到长助那孩子被打伤了,觉得不能不管才赶过来的。你不要拿我当仇敌看好不好?」

  阿泷仍是一脸可怕的表情。「可是,头子不相信日道大人的灵力吧?」

  「因为我没有亲眼目睹啊。」茂七老实承认。「可是,这是两回事。」

  尽管如此,阿泷仍是一脸狐疑地带着茂七到榻榻米房,自己再进到里屋。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靠近,是三好屋的老板,也就是日道的父亲半次郎。

  这是茂七第一次见到他。茂七认为,不论日道的灵力是真是假,让年幼的孩子公开做这种生意的父母便不可取,因此本来就对半次郎没有好感。茂七心里一直想着要是哪天有机会,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修理他一顿。因此当茂七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半次郎憔悴得宛如病人——双眼都凹陷了——老实说,还真无法直视着他。

  「对不起,竟麻烦头子亲自跑一趟。」

  半次郎行过礼才走过来,脚步有点蹒跚。

  「你们真是尝到了大苦头。孩子伤势怎样?」

  「算是保住一条命……」半次郎眨巴着眼睛。

  「请哪位医生看的?」

  「听说浅草马道町有位擅长医治跌打损伤和骨折的医生,所以我们请他过来,是桂庵医生。」

  「他诊断的结果是?」

  「他说,要完全恢复健康,大概得花上一年半载。」半次郎叹了一口气。「又说,小时候受的重伤,有时长大之后会完全恢复,但有时受伤的地方也会有变化,到底会怎样,只能交给时间和运气了。他说,总之会尽力医治。」

  明明名声那么好,却没轻言「放心,一切交给我」这种话,看来这医生确实很优秀。茂七稍感放心。

  「我刚刚也跟下女总管阿泷大姐说了,」茂七调整坐姿,面向半次郎。「先不管平日有什么纠葛,三好屋老板,我不能让殴打孩子这种没人性的强盗在我的地盘胡作非为,我非抓到他们不可。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你能不能老实告诉我?」

  半次郎垂着头,眼睛似乎噙着泪。

  「昨晚的事,你们好像没向上头报案,是不是有什么顾忌?」

  「什么顾忌?」

  茂七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半次郎。他心想,不用说,半次郎也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半次郎像讨救兵似地不时环视榻榻米房。凑巧没人在也没人来。壁龛挂的是财神爷钓鲷鱼的画,但呵呵笑着的财神爷,或许能保佑生意兴隆,却帮不了此刻的半次郎。

  半次郎也只能死心了。他大概认为,既然茂七插手了,再怎么隐瞒,总有一天也是会知道。这男人并非傻瓜。

  「相生屋拜托我们不要声张……」

  「是昨晚你们去造访的二目桥那商人吗?」

  「是的。如果我们向上头报告昨晚的事,上头也会到相生屋调查吧?」

  「那当然。」

  「到时候,相生屋拜托我们的事就会被查出来。」

  茂七点头。牛半次郎垂下肩膀。

  「对方说那样的话会让他们很难堪。那事的确不体面。」

  「相生屋到底拜托你们什么事?」

  半次郎结结巴巴地说,二目桥相生屋是玳瑁、梳子和伞类的批发商,嫡系总舖位于深川仲町,二目桥是分家。分支老板是相生屋的长男,本来理应继承仲町总舖,但年轻时过于放荡,父母对他渐疏远,经过种种波折,才决定让次男继承总舖,长男则另立门户。

  「因此嫡系和分支感情非常不好。」

  「这种事很常见。」

  半次郎点头说「是」,又滴溜溜转着眼珠子。茂七这才发现,他不是在讨救兵,而是他的习惯动作。又觉得,好像在别处也经常看到这种眼神。

  「昨晚的请托……那个……就是嫡系老板卧病在床,他们拜托我们做法让对方无法恢复健康。」

  茂七虽然听得目瞪口呆,却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这的确不体面。但这也太没度量了。难道他们认为嫡系老板过世,分支老板就可以回去继承家业?」

  「好像不止这样。总之,憎恨更胜于一切。」

  家人因纠纷而交恶时,往往会演变成这种不像话的结局。

  「可是,拜托别人做这种事的人虽然不好,但接受这种请托的人也有问题。再说,长助他办得到吗?」

  半次郎很不高兴,茂七赶紧说:「不,关于长助的风声我也有些耳闻。听说他对找回遗失的东西或驱邪的能力很强。但是,就算长助有这种能力,这和诅咒别人或做法的能力,应该完全不同吧?」

  「日道大人办得到。」半次郎粗声粗气地说。「头子自己一个人时随便要怎么称呼都可以,但对我们来说,那孩子是日道大人,希望头子也能这样称呼他。」

  茂七心里极不痛快,却没多说什么,何况他对半次郎说的事很感兴趣。

  如果相生屋是为了这种事邀请日道,那么在回程途中袭击日道的男人便有可能是——相生屋嫡系那边的人。假若嫡系那边知道分支这边请人咒杀嫡系老板,肯定是怒不可遏,也不会坐视不管。他们很有可能花钱雇用几名壮汉,狠狠殴打日道一顿,让日道无法完成相生屋的请托。

  然而,茂七还没将这些想法说出来,半次郎就先摇着头说:

  「头子,如果您怀疑相生屋嫡系那边,那可就错了。」

  茂七大吃一惊,益发觉得半次郎不是傻瓜。

  「为什么?」

  「这……这是……」半次郎支支吾吾。「只是这样觉得而已。」

  半次郎的眼珠子像滚水中的豆粒那般激烈地转动着。

  看他那模样,茂七恍然大悟。

  「难道你……不会是嫡系那边也拜托你们做什么事吧?」

  半次郎伸出下巴点了又点。「老实说,正是如此。」

  实在无话可说了。

  「拜托你们做什么?」

  「做法恢复健康。」

  「你们真是胡闹!」

  然而,半次郎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话虽这么说,头子,一方下咒,另一方再防止诅咒,刚好平衡了,这不是很好吗?两个可以互抵。然后,顺其自然,本来就能恢复健康的病人自然会恢复,该死的病人也会死吧。」

  「而且从这两边都能索取报酬。」茂七极尽所能地挖苦。「可这样一来总有一方不灵,到时候你们会归还那方的报酬吗?」

  「不会。只是不收最后的报酬而已。」

  在壁龛那幅财神爷钓鲷鱼的挂轴下方,搁了一个即使生意再兴隆也与三好屋这种程度家产的商家不相称的青瓷坛子。茂七觉得,似乎隐约明白了青瓷坛子何以会在这儿了。半次郎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茂七的视线落在那里,他自豪地说:

  「是特地从长崎订购的逸品。」

  看来那个逸品里装了三好屋半次郎的「良心」灰烬。

  茂七决定改变话题。若就这个话题继续与半次郎谈下去,胃里那些中午吃的油菜花饭可能无法消化。

  「昨晚袭击你们的男人有说什么吗?」

  「说什么?」

  「嗯。除了叫你们把钱拿出来或不要动之外,他们殴打日道时,有没说,例如,以后不准再做跳神的事,或不想死的话不准接近哪里哪里这种话。」

  「是日道大人。」半次郎执拗地叮嘱。「这个,他们没说得那样清楚。只是,大声喊叫,让你这骗人的小鬼暂时不能走动。」

  不知是不是想起当时的事,才让半次郎愁眉苦脸;一半是因为恢复了为人父母的心担心子女,一半是因为对方说日道骗人。

  「怎么想都不是单纯的抢劫。」茂七说道。「他们知道你们,瞄准了目标才袭击。抢走钱只是顺便而已,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把日道……大人痛打一顿。」

  「我也这样想。」

  「这样一来,必须调查你们的生意往来,才能找出背后唆使的人。不管对方是谁,肯定是对你们怀有很深的恨意,为了报仇才请人动手。」

  昨晚的事之所以没有向上头报案,尽管是受了相生屋分支之托,但泰半是因为半次郎这方的缘故,他们不想因此曝露了暗地里的勾当。茂七暗忖,这些人实在很不像话。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同行的竞争对手。日道大人非常受欢迎,大概有巫女或跳神因此而只能吃残羹剩饭或坐冷板凳的吧?他们应该对你们很不高兴才对。」

  半次郎眼神有点畏缩。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可能见不得人的事太多了,眼前也只想到那方面的事而已。

  「总之,关于这一点,我必须先问清楚,才能着手调查。到目前为止,你们帮人做法驱邪时,有没有为了报酬而发生纠纷,或因不灵验而与对方发生争执的事?有没有同行的竞争对手向你们找碴?」

  「这……一时想不出来。」

  「那,这两三天你仔细想想,要是想起什么,写下来也可以。」

  半次郎微微缩着脖子说:「我不识字。」

  这令茂七暗吃一惊。老实说,茂七也是当上捕吏,才有样学样地学会了读写,现在也不太能读写汉字。可是,没想到三好屋的老板半次郎竟不识字。

  「老板娘呢?」

  「她常写。」

  「那请她帮你写下来。任何小事都可以,最好也记下发生纠纷的大致日期,这样我比较好办事。」

  茂七告辞之前,试探性地问能不能看一下日道大人。半次郎虽然答应了,却又说他现在睡着了,不要出声叫他。

  茂七跟在半次郎身后沿着走廊往前走,不久便闻到一股几乎令人室息的臭味。茂七不禁皱起眉头。

  「是药膏味。」半次郎说道。「桂庵医生特制的药膏,听说对跌打损伤很有效。这药膏的确很臭,但听说为了这膏药,全江户人老往桂庵医生那儿跑。」

  从茂七刚刚待的榻榻米房尽头的楼梯登上二楼,第一间就是日道的房间。可能是刚新换的,崭新的纸门一片雪白,没有任何花纹。据说,花纹会让日道分心,所以他不喜欢。

  半次郎没出声,静静地打开纸门。门一开药膏味更呛了。茂七想起以前头子娘买回鸡蛋,后来蛋臭了,又说光丢掉太脏然后丢进炉灶的事。

  榻榻米中央舖着绸缎褥子,上面轻轻盖着夜着(注:形状像衣服的盖被。),中央微微隆起。看来日道是钻进夜着里睡着了。简直就像在躲着什么似的,只露出一点点头,而那头也裹着雪白的布条。

  明明是十岁左右的男孩房间,却整理得干净到杀风景的程度——不见任何玩具。茂七心想,平时长助在这儿都做些什么呢?

  「全身都裹着一圈又一圈的白布。」半次郎垂头丧气地说。「双脚骨折,鼻子也揍扁了。那孩子的可爱脸庞全毁了。」

  茂七无法待太久。

  「喂,要早日恢复健康啊。」

  茂七如此小声说完便离开了。

  2

  数日之后,茂七暂且一心处理先前手上的事。今年春天,冬木町到仲町这一带频频发生窃案,他正是忙着调查这些案子。另外,又有人在猿江神社社殿乱涂乱画,并且扳倒几块墓碑的这种怪事,寺社奉行所托加纳大爷调查,所以茂七也必须帮忙。对茂七他们来说,这是个公务繁忙的春天。

  尽管如此,前往仲町时,茂七还是顺便绕到相生屋总舖。那时是权三同行,权三不仅看到相生屋的规模非常大,又发现舖子部分零卖商品的价格极为昂贵,连连眨巴着眼。当茂七告诉他从三好屋半次郎那儿听来的事,平素温和的权三竟难得地仰天大笑。

  「那个啊,头子,就算给半次郎再多的时间,他也不会写下至今的经过交给你的。」

  「你也这样认为?」

  「嗯。对半次郎来说,只要长助恢复健康,人们不再议论纷纷就好了。而且,听说三好屋雇了一个浪人当保镖。」

  正如权三所说的,当猿江神社的事件解决了,茂七喘口气之后便开始思索三好屋的事时,半次郎仍然闷不吭声。为了慎重起见,茂七也曾叮嘱三好屋的佣工,殴打日道的那些人,或许会为了确认结果而在舖子附近闲荡,要是发现了陌生人,马上过来通报,可这也毫无音讯。

  「真伤脑筋。一开始就只能靠我们自己动手调查吗?」

  茂七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到净心寺后面找一个生意很好的卖报小贩,拜托他保密消息来源,写篇日道遭袭击的号外新闻。这卖报小贩,平日时常帮茂七这种忙,这回也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当天下午,不仅本所深川,连大川对面的街头,也充斥着日道大人遭抢劫的新闻。

  「原来日道比我想像中的更广为人知。」

  新闻上市后,茂七对新闻所掀起的舆论热潮非常惊讶,头子娘则笑着说:

  「听说也有远从八王子来找那孩子帮忙的呢。」

  虽然三好屋派人来责备茂七,质问曝露这个消息的是不是头子,茂七却故意装蒜。他向三好屋派来的这名佣工打听日道最近的情况,对方说,总算可以开口说话,也可以喝粥。既然如此,茂七打算近日再去探视。他也想问日道本人对遭袭击的事有没有什么看法。

  不过,在这之前,茂七先造访梶屋。梶屋表面上虽是租船旅馆,但其实是掌控深川一带的黑道人士巢窟,茂七认为,只要与梶屋主人胜藏搭上线,至少可以找出背后那个雇人袭击日道的人。

  「这不需要头子亲自去吧?我先去跟跑腿的小喽罗说好了。」

  虽然权三劝阻,茂七仍旧想直接与胜藏谈谈。那是因为还有那老板的事。茂七实在很在意那位身分不明的老板和胜藏的关系。

  那老板是富冈桥桥畔一家豆皮寿司摊老板,不但给客人吃美食,而且每逢茂七手上的案子遇到瓶颈时,这老板会不露痕迹地提供茂七打开僵局的意见,他之前似乎是武士,却总猜不出他的出身。只是,将各种事串联起来,他好像认识胜藏——不,甚至有血缘关系。若是这样的话,那可就绝了。

  这件事即使无法直接了当地问胜藏,但只要能与他单独谈一谈,或许可以得知一些讯息。茂七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茂七信步来到梶屋,都还不到看清楚舖子前挂灯上文字的距离时,胜藏底下的年轻男子便蜂拥而至。

  「天气很好,你们也出来散步吗?」

  梶屋前的河道,系着两艘小船,在春水中轻轻摇晃着。这些年轻男子表面上是船夫,但手掌既没有因摇橹而形成的茧,脸也白白润润并没有晒黑。

  「头子打算去哪里?」

  「我来见你们老大。他在吗?」

  这些男子不时互相使眼色。

  「老板正好有客人在。」

  「那我等他。」茂七笔直地往梶屋走去。「你们给我个房间,也送酒过来。我就算在白天喝一杯赏花酒,应该不会遭天谴。」

  「对不起,不巧房间都客满了。」

  茂七仰望梶屋二楼敞开的格子纸窗,那儿晒着棉被。

  「就那房间好了。」

  「那房间也有客人。」其中一名年轻男子扬起嘴角笑道。

  「客人来这儿晒棉被吗?」

  茂七丢下这句话,打算进梶屋时,这些男人便挡住他的去路。

  「腰上佩着捕棍就想进梶屋,头子也未免太粗心了。」

  茂七笑着摇头说:「我不是来抓胜藏。我有事找他,有事拜托他。」

  反正没必要隐瞒。茂七向围着他的这些男人说明日道的事。

  「殴打小孩,是男人中的败类。你们不觉得吗?让那种人在这深川你们的地盘上大摇大摆地来来去去,不是会让梶屋的名声扫地吗?」

  不知是不是这些男人动摇了,围住茂七的圈子稍微乱了。茂七打算自那缺口突破包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胜藏本人出现了,他慢条斯理地走下梶屋的楼梯口。

  「真是烦人的苍蝇。」他瞪着茂七冒出这么一句。他裸着上半身,露出肥胖的肚子。

  「你听到了?这样我就省得多说。」

  「跳神的那个孩子,跟我无关。」

  茂七笑了出来。「看来你正在针灸。」

  胜藏那宽大的肩膀上沾着烧剩的艾草。梶屋门口竖了一根按摩人的拐杖。

  「哪里不舒服吗?或许改天你也得拜托日道大人替你做法治病。」

  「真是个贫嘴的家伙。」

  「你尽可以挑我一百个不是。可是,我刚刚也说了,把孩子打到不能走路的那种家伙在你的地盘逞威,你真的可以不管吗?」

  胜藏那三白眼用力瞪着茂七。

  「我不能让捕吏进我这儿的房间。」

  「我也不是来找你喝酒的。」

  如果两人能一起喝酒的话,应该会比较容易解开那个摊贩老板的谜。

  「只要能把正事传到你耳里就好。怎样,肯不肯接?」

  胜藏看着那些手下。他们大概只要胜藏一个手势,便会扑向茂七。但胜藏文风不动,接着以低沉嘶哑的声音说:

  「我不是因为你的拜托才找人,而是地盘让人这样糟蹋,我会没面子。」

  茂七很高兴。「什么借口都可以。」

  茂七又叮嘱,如果找到痛殴日道的那些人,别与他们起冲突,要先来通报。

  「等我这边办完事,你们要怎样严厉惩罚他们都行。」

  胜藏又笨重地上楼,茂七也往回走。其实茂七腰上并没有佩带捕棍,只是没时间说罢了。

  不久,便到了樱花盛开设宴赏花的时期。胜藏仍未带来任何消息。这件事没有解决,连酒也索然无味,就在茂七暗忖今年大概无法赏花时,家里来了访客。

  原来是线索不请自来。拜托卖报小贩果然有效。访客是名年轻女子,她说,关于日道大人遭袭击一事,她知道那人是谁。

  女子名为阿夏,年龄十八。她的身材虽娇小,却似乎是个好胜的女孩,单独前来拜访茂七,丝毫不怯场。她说,本来是打算告诉日道大人,但又考虑那边应该没空理会她,因此边走边打听当地捕吏头子的住处才找来的。

  「我是神田皆川町伊势屋的下女。」

  阿夏身上穿的尽管是粗布衣裳,却非常干净,她并拢膝盖,双手贴在榻榻米上打招呼,然后开口说道:

  「伊势屋是家大舖子,是味噌批发商。我在那儿已经做了五年。」

  「看来是管教很严的舖子。」茂七微笑地说。「你不用这么拘谨,请随意坐。」

  阿夏点头说声「是」,背脊依旧挺直,表情非常认真。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姑娘,只是眼睛下面看似疲惫不堪有黑眼圈,令人心疼。

  「你也请日道帮你做法了?」

  「不是。我拜托他找人。」

  她拜托日道帮忙寻找未婚夫,未婚夫同样在伊势屋做事,名叫清一。

  「日道大人的名声也传到神田那一带,我想他一定可以帮我找到清一。」

  据她说,清一虽是伊势屋的佣工,却不是伙计或掌柜之类的,主要是出卖劳力的男仆。

  「那人要是在舖子里的地位高一点的话,老板和老板娘或许会反对我们的事,不过我们两个都是打杂的佣工,请求老板让我们成亲时,老板马上就答应了,而且老板还担任我们的保证人,让我们可以搬进大杂院。如果顺利的话,其实现在我们应该早已成家住在一起了。」

  然而——

  「刚好一个月前,清一突然失踪了。」

  他工作了一天,吃过晚饭,之后去了澡堂便没再回来。

  茂七问:「出门时,有没有准备洗澡用具?」

  阿夏回答不太清楚。

  「我那时在厨房,只听到清一说去去就回来。之后我也问了舖子里的人,大家都不太清楚。」

  一般住宿佣工,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甚至连奉命出门去办事,也是跑着去跑着回来。自己能够出门去的,大概是在工作结束之后、就寝之前的那段时间。因此他说去澡堂也许只是借口,其实是去别处。

  「以前也有说要去澡堂之后很晚回来的情况吗?」

  「应该没有。正如头子所说的,伊势屋管得很严。」

  「清一先生有没说过,打算找一天到哪里去见什么人之类的?」

  阿夏随即点头说:「有。正式决定和我结婚之后,他就经常挂在嘴上。」

  他没说是谁,但是他曾精神抖擞地自言自语:

  (一旦成了家,我就是一个堂堂的男人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见那个人,告诉他这件事。)

  「他那时看起来很高兴吗?」

  「这……在我听来总觉得他好像是在生气,所以我也就不敢问到底是谁。我感到有些害怕。」

  可是,能够找到清一的线索,就只有这像谜的一句话。阿夏恳求伊势屋主人夫妇的同意,废寝忘食地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依旧没有清一的下落。

  「所以你才找上日道?」

  阿夏有一点积蓄。她怀着花光这些积蓄的决心前往三好屋,起初还吃了闭门羹。据说,阿夏身上的钱,连基本报酬的一半都不到。

  可是阿夏已别无他法。她每天赶去三好屋,跪在玄关前恳求,最后日道本人出来,说是阿夏很可怜,愿意帮她灵视。阿夏之所以尊称他「日道大人」,似乎是基于当时的恩情。

  「日道大人要我带清一的随身东西或其他东西来。」

  于是阿夏带了清一的衣服过去。日道对着衣服灵视,几乎当下就说:很可怜,这人死了。

  阿夏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嘶哑。可能是很难过吧。她那强忍着哭泣的嘴唇,扭曲得有如缝得笨手笨脚的针脚。

  「他说,看到清一受了重伤,那模样大概是死了,但是目前地点还不太清楚。不过,他要我留下那件衣服,打算再仔细看看。」

  数日之后,日道派人过来。阿夏急忙赶往三好屋,日道说「看到」清一所在的地方。

  「他说,在深川的某户人家,那房子广阔的院子里有一株江户很罕见的高大垂樱。清一在那儿受了伤或者被人打死,尸体就埋在那株垂樱的下面。」

  阿夏光靠垂樱这条线索,努力找遍了深川。伊势屋虽然管得严,却也富有爱心,主人夫妇俩十分同情阿夏,不但让她出门去四处寻找,更让一名佣工陪阿夏一起找。只是,定了半个月的期限。老板夫妇说,要是半个月还找不到,那就死心。

  然而,阿夏的执著感动了上天。就在期限快到时,终于找到院子有高大垂樱的人家。

  「是深川十万坪有个名叫角田的地主家。」

  哦……茂七如此回应。说到十万坪的角田,可是个大地主。主人确实叫角田七右卫门,年纪应该和茂七差不多,但对方的家产是茂七一辈子也赚不了的。

  阿夏造访角田家。理所当然地,没有人理睬她。就对方来说,突然来了个发狂般的年轻女子,大概也很为难吧。

  「可是,我一说出清一的名字,对方的表情显得有点畏缩。出来招呼的是角田家的下女,但她确实脸色变了。」

  阿夏因此更不肯罢休,每天都去。结果,有一天,主人七右卫门亲自来到厨房后门,粗暴地赶走阿夏,并丢了几粒金子给阿夏,叫她回去,死了这条心。

  大概是心有不甘,泪水涌了上来,阿夏缩着下巴强忍着。她坚强地往下说,嘴巴却在颤抖。

  「我对着他吼了回去,说绝不死心。清一和我都没有亲人,两人都是孤儿,直到在这里工作之前,两人都非常辛苦,好不容易才撑到现在。对我来说,清一是我唯一的家人,对清一来说,我也是他唯一的家人。所以我说,绝不可能就此不闻不问。」

  阿夏仿佛七右卫门人就在眼前似的,扯着嗓子如此喊道。

  「那时,我也跟对方说,是拜托日道大人灵视才找到这里。我说,我知道清一埋在那株垂樱下面。」

  阿夏那双不服输的眼睛,终于落下泪。根据阿夏亲眼目睹,那株垂樱树干底下的泥土的确是刚挖过的样子。

  「之后呢?」茂七温柔地催促着。「半个月早过了吧?」

  「完全没辄。正如头子所说的,期限也到了。我本来决心辞掉工作,却被老板骂了一顿。」

  伊势屋主人劝阻阿夏,说不知道日道说的到底可不可靠,对一件没把握的事下赌注,硬在别人头上扣上杀人的嫌疑,实在没有道理,不管清一为什么失踪,要是还活着,总有一天一定会回来,要是没回来,就把他看成是那种男人,你就死了心吧。

  「所以,你认为是角田七右卫门雇人袭击日道?」

  阿夏眼睛为之一亮。那不是泪光,而是发自内心、锐利得宛如剑刃的闪光。

  「那当然。角田他们一定不想让日道大人又显神通,才做出那种残忍的事。」

  茂七双手环抱着胳膊。他十分理解阿夏的看法,也觉得很有道理。看来角田七右卫门很可疑。他若没做亏心事,应该不会没头没脑地那样粗暴地对待阿夏,明明可以好好解释,再劝阿夏回去,他却像丢食物给狗那般丢钱给阿夏,想把她赶走,茂七对这点很在意。茂七心想,总之,今天听到值得跑一趟十万坪的消息。

  3

  深川是填海造地的新开发地,离大川愈近愈热闹,街道上的住家也十分拥挤,繁华的门前町茶馆和妓院吸引了人潮。可是,往东愈接近下总国,商家便逐渐减少,菜圃毗连,露出了辽阔的填海造地的真面目。

  通称十万坪或六万坪的这个地方,放眼望去尽是田地,偶尔可见零星的地主宅子和大名(注:相当于中国的诸侯。)广阔的别宅。由于过于辽阔,天空显得高耸,河水也非常湛蓝,有别于江户那花枝招展味的是随风飘来的秧苗青草味和粪肥的味道。

  地主角田七右卫门的宅子位于十万坪西侧,对广阔得令人目瞪口呆的一桥大人(注:以德川家康曾孙为祖的将军候补家系。)宅邸有所顾忌般地建在稍微南边、四周都是田地的地方。这主屋和其他住屋环绕着各种树木,院子里有从河道引水的池子。

  「好大啊!」

  系吉一边蹒跚地走在田间小路一边发出惊叹。

  「你第一次来吗?」

  「是的。木置场那边还比较熟悉。这儿完全是乡下地方。」

  途中与载粪肥的拉车擦身而过时,系吉皱着眉吸了吸鼻子。茂七叫住拉车老人,问他是不是来找角田七右卫门。

  老人一脸稀奇地看看茂七又看看系吉,接着松开了晒得像柴鱼的双颊。

  「你们也是赶来祝贺的?」

  「祝贺?角田家有喜事吗?」

  「是。小姐决定招赘。今天订婚,半个月后举行婚礼。听说到时候我们也有喜酒可喝。」

  两人目送老人离去。「我们来得正好。」茂七说道。「七右卫门心情肯定很好。」

  逐渐靠近角田家,大老远就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树木,而主屋西侧有株一看就知道是那棵高大的垂樱,优美的枝枒如乱发随风飘曳。性急的系吉拔腿跑了过去,但无论他怎么垫起脚尖或往上跳,他只说:

  「我根本分不清树根附近的泥土是不是新的。」

  垂樱原本是京都那边的树,江户十分罕见。不过,与茂七他们平时所见的樱花相较,它的开花期似乎较晚。此时看不到半片花瓣,只是看上去整个染上一片淡红而已。

  无论任何时候,捕吏通常不从大门玄关进出。两人从马厩一旁绕到主屋厨房后门,告诉来人因公务前来讯问,来人带领茂七二人到里屋,是一间没有壁龛,也没有任何装饰的简朴榻榻米房,但可能刚换了榻榻米,有一股灯心草香。随即有个与阿泷回然不同的文雅中年下女端茶过来。

  端上来的是樱花茶(注:办喜事时给客人喝的喜茶。现今的婚礼,在等侯室里也是给客人喝樱花茶。),茶杯里漂浮着用盐腌渍的樱花瓣。

  「听说今天是小姐订婚。喜事当天来打搅,实在很不巧。」

  「不,没那回事。请用,这只是一点点心意。」

  下女一度离开,之后又端来料理和酒。茂七两人虽然婉拒,但对方说是喜事,请茂七二人一同祝贺。

  「老爷马上过来。等候时请先用餐。」

  系吉说客气不吃反倒失礼,便动手吃了起来。他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七右卫门来了。因为是这种日子,他穿着印有家徽的裙裤礼服。他的身材相当高大,五官也长得清秀,半白的头发,更增添风度,不难看出他年轻时必定很得女人欢心。

  裙裤发出咻一声,七右卫门坐到上座,是那种习惯了受人景仰的大方态度。

  「正逢贵府喜事,恭喜恭喜。」茂七双手贴在榻榻米,郑重打招呼。「在喜事当天来打搅,实在很对不起,而且还让我们喝喜酒……本来应该改天再来拜访的,只因公务缠身,事情有些紧急,明知失礼,却还是在此恭候。」

  捕吏登门造访,即使没事恐怕也会很令人不愉快,不知是不是茂七抢先打了招呼,七右卫门才没有露出怒意。

  「既然是公务,那也没办法。」他干脆爽快地粗声说道。「不过,因为今天的关系,请你们尽快完事。」

  茂七打躬说声「明白了」,接着说明阿夏的事。一听到阿夏的名字,方才还很高兴的七右卫门,脸马上沉了下来。他一皱起因喜酒而通红的脸,便宛如哼哈二将。

  「那姑娘疯了。」七右卫门呸地说道。「那姑娘说的话,你们真的相信吗?」

  茂七沉稳地说:「我们并非只相信阿夏的话,还有其他的事。」

  七右卫门就像胜藏手下那般粗暴地从鼻子哼了一声。

  「那个叫日道的小鬼说的话,你们也相信了?」

  「不,不是日道说了什么,而是日道最近遭人袭击,伤得几乎没命的这事比较要紧。」

  七右卫门有些震惊。阿夏曾说,她第一次来这儿,一提到清一的名字,出来招呼的下女睑色就变了,那时的下女大概也和此刻的七右卫门一样吧。不管角田家的人性子如何,也不管他们暗地里做了些什么事,但为人都相当正直的这一点应该错不了。

  「那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在意的不是阿夏说的那毫无凭据的杀人事件,而是差点被杀死的日道的这件事。我们只想查出,到底是谁雇人做那种事。只要发现对日道稍微怀有敌意的人,我们就这样一家家拜访,问清事由。」

  七右卫门笑了出来。「既然如此,跟我们更没牵连。因为太荒唐了,我们也觉得很烦,话虽如此,毕竟还没严重到想要对到处造谣的人动手的程度。」

  「甚至连人家说那株垂樱底下埋有尸体也不计较吗?」

  七右卫门的笑容消失了。

  「树根附近的泥土好像被翻过了。是不是挖过了?」

  七右卫门的嘴唇薄如刀片,此刻似乎在微笑。

  「垂樱是京都那边的树。」

  「是,这我也知道。」

  「那边比江户暖和得多。这边的初春不但有霜,也有寒风。想让垂樱在江户开花,必须经常花钱请人照料。有时为了肥沃土壤,为了不让霜冻硬土壤,就必须翻挖树根的地方添上新土。如果你不相信,可以问在我们这儿出入的园丁。」

  之后,无论茂七说什么,七右卫门都不当一回事,只是一再反复地说毫无关联、不知道,最后甚至在谈话中再度让裙裤发出咻地一声站了起来。

  「重复同样的话,没什么意义,我失陪了。要是你们认为有必要,也可以问问我的家人,但今天毕竟是我女儿订婚的日子。由于是独生女招赘,所以也宴客,热热闹闹一番。请你们尽量不要妨碍到订婚的仪式。」

  虽然不知道客人都聚集在哪里,却也完全听不到任何热闹的喧哗声,可见这宅子非常大。

  系吉似乎觉得无趣,双肘顶在盘子旁,盘里还有吃剩的食物。

  「头子,都怪您用郑重的语气和他说话。应该要恐吓他一下。」

  「对方是大地主,身分和梶屋不同。」

  茂七慢条斯理地吃完冷掉了的料理。系吉说要借用厕所站了起来,接着刚刚那名下女来收拾料理。她看到茂七二人还在,似乎吃了一惊。

  「下次还会再来打搅。」茂七才说完,那下女就显得很不高兴。

  回程路上,系吉避开耳目在田里撒尿,他说宅子太大,差点迷路,根本没找到厕所。他频频鼓动鼻翼。

  「我还是讨厌乡下。」系吉抱怨地说。「那宅子非常豪华,但是连家里都有粪肥的味道,我走到走廊尽头时差点窒息。」

  茂七命系吉两天跑一趟角田家,让他们知道这边在监视他们。要是有人问起,什么都不用回答,只要打个招呼便回来。

  另一方面,又命当天没露面的权三,仔细调查角田家周边的人,向出入角田家的商人、佃农打听,清一失踪的那阵子,角田家有没有陌生人进出或什么可疑的事。两人——讨厌乡下的系吉嘴巴上唠叼个不停——立即展开行动,茂七双手揣在怀里又开始左思右想。

  由于缺乏关键证据,目前没法有什么动作。角田七右卫门的样子确实很怪,但是否与清一有关,完全不得而知,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梶屋仍然没有带来任何消息。茂七临时想去豆皮寿司摊。晚上等系吉和权三回来后,带他们一起出门。

  今晚适合赏花,富冈桥桥畔的摊子挤满了人,一旁卖酒的猪助也生意兴隆。茂七向一如往常沉稳且寡言的老板介绍权三和系吉。老板很高兴,特地腾出一条长板凳给茂七他们,并接连端出料理。

  「厨艺相当好。」

  权三边吃盐烤土魠鱼边如此说道。系吉则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吃光料理,还与其他的客人谈笑,显得非常愉快。

  「你觉得那老板怎样?你认为他生来就是个厨师吗?」

  权三那温和的脸绽开笑容。「我本来是舖子商人,尽管现在是头子的手下,但仍留有舖子商人的味道吧?」

  「嗯。反正你的脸长得很像算盘珠子。」

  权三哈哈大笑。「那老板身上也留有以前的味道。」

  「你认为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隔了一会儿,权三说:「菜刀和武士刀相通。」

  果然也认为是武士。茂七很满意这个回答。

  随着一杯黄汤下肚,摊子四周开始热闹起来,有人轻佻地说:「赏花的花不够。我去找花来。」过了一会儿,不知那人从哪里偷摘来一大树枝的樱花。不过,茂七一行人只是安安静静地喝着酒,最后这些喧哗的客人也逐渐散了,快到深夜时,终于只剩茂七他们三人。

  「别再喝了吧?」老板开口说道。「我做了蚬汤。」

  茂七三人栘到老板面前的长板凳,品尝热腾腾的蚬汤和白饭。猪助正准备打烊,在秃头上裹着头巾。

  「回去时酒桶变轻了很好吧?」茂七笑道。猪助打了个躬才离去。

  仿佛在等这一刻似的,老板为系吉盛第二碗饭,他说:

  「日道那孩子的事进行得如何?」

  系吉暗吃一惊地仰望着老板,权三则是看着茂七。茂七向两人点头示意之后,才回答老板。

  「那个啊,变得很怪。」

  系吉在一旁以「真的可以说出来吗」的表情观望,茂七告诉老板事情的经过。老板一边忙着做事一边静静地听着,最后抬起眼睛说:

  「殴打小孩,真不是人。」老板难得以严厉的口吻说道。

  「是啊。可是,日道的行事也不值得鼓励。赚大钱的报应确实重了些,但应该会就此收敛一点吧。」

  老板苦笑,额头上出现深深的皱纹。

  「头子只要一提到日道那孩子,就会变得冷漠。」

  「是吗?我可不是个多情的捕吏。」

  「头子认为那孩子真的具有灵视的能力吗?」

  「这个啊,不太清楚。」茂七喝完蚬汤,搁下碗,仰看着老板。「老实说,我不知道。」

  「权三先生和系吉先生觉得呢?」

  两人互望一眼。系吉用手肘顶了顶权三。

  「我认为,也许真的有人会灵视。」权三回答。「只是,日道的话,那就有点太夸张了。就算可以灵视,能不能看得那样详细还是个问题。」

  老板在摊子后面坐了下来,缓缓地点头。「我也这么认为。头子,您发现了吗?那个三好屋的半次郎以前是捕吏的手下。」

  茂七、权三和系吉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

  「啊!真的吗?」

  系吉滴溜溜转着眼珠子。

  「可他明明是三好屋的继承人啊?」

  「年轻时太放荡,有个时期被逐出家门。大概专与一些不良分子来往,最后因为有人检举赌场,他因而被捕,所以才成为捕吏的手下。我记得好像是本乡那边的捕吏。」

  茂七和这两个手下另当别论,但一般说来,捕吏及其手下,很多都是心中有鬼的人。换句话说,起初是告密的身分。正如老板所说的,因赌博被捕,想开罪释放便必须为上头做事——这种例子在捕吏这一行很常见。

  茂七想起三好屋半次郎那经常四下张望的眼神。他本来就觉得那眼神好像在哪儿看过,原来是捕吏的眼神。由于距离太近了,反而无法立即想到。

  「可是,老板,你为什么知道呢?」

  权三以天生的悦耳声调问道。老板微笑地说:

  「因有点因缘偶然听到的。」老板如此回答。「比较重要的是,我认为日道那孩子灵视所看到的事,很可能大半都是半次郎查出来的。」

  「为什么?」

  「日道那孩子不是当场马上灵视吧?总是隔几天之后再说出神谕。对熟知搜查窍门的半次郎来说,只要花几天大致查一下被灵视那个人的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吧?再说,他以前就是干这一行的。当然不是说全是半次郎一个人调查,我认为大概是拜托以前的伙伴。」

  茂七仔细想了想老板的看法,觉得的确有令人信服之处。没错,寻找失物或失踪人口本来就是捕吏的工作,而因怨恨遭人作祟之类的内情,只要花点时间也很容易就查出来。不同的只在于,日道所接的工作,往往都是捕吏一开始便不当一回事的事件,要不然便是拜托的这一方不想让事情张扬出去。

  一旦查到内情,之后就简单了;一是帮对方找回失物或失踪的人,二是给对方线索就好,至于作祟或妖怪附身之类的,也只要装模做样替对方做法便行了。

  「话虽如此,但也需要一开始的线索吧?」系吉又睁大眼睛说道。「没有任何线索的话,半次郎也无从查起啊。」

  老板点头说道:「是的。所以,如果日道那孩子能够灵视,应该就是这个部分吧?」

  这时,权三转头看着摊子对面的暗处,茂七随即跟着朝那里看去。有人靠近。「咦!是梶屋……」系吉喃喃地说道。

  的确是胜藏。他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低着一颗粗大的头,似乎没发现茂七一行人,踢踢躂躂踩着竹皮履往这边走来。

  「喂,你也是来喝一杯的吗?」茂七开口搭话。「还有空位喔。不过,今晚酒卖光了,猪助那老头子已经回去了。」

  胜藏惊讶得显得有点滑稽,系吉甚至因此而偷笑。摊贩老板垂着双手,仿佛看到刺眼的东西,眯着眼睛凝视站在暗处的胜藏。权三则是望着老板。

  胜藏停住脚步,耸着肩膀。茂七觉得他们待太久了打搅到两人。总之,胜藏今晚是来找老板的,由于他满脑子都想着这件事,才没发现茂七他们也在这里。

  胜藏狠狠瞪着系吉,系吉才停止笑声。

  「那伙人还没找到。」胜藏瞪着系吉,对茂七说道。「可是,已经有线索了。大概不久就可以了事。」

  他似乎不打算再走过来。茂七回说:「多谢啊。万事都拜托你了。」

  胜藏折了回去,脚步比来时要快。当他隐没在黑暗中,刚刚文风不动像个菊花偶人的老板突然动了起来。

  「各位头子,你们想吃甜点吗?」

  「我喜欢吃甜的。」权三说道。「是什么?」

  「是应景的东西,樱年糕。」

  「老板做的?」

  「是的。不过,来不及做腌渍樱叶,我从学甜点那里要了一些。明年春天应该就可以全部自己做。」

  老板端出盛着小小樱年糕的盘子。要了粗热茶,茂七一行人吃着甜点。老板又包了两包樱年糕。

  「一包给头子娘,另一包就当做是给日道那孩子的探病礼。头子,您会到三好屋吧?」

  「嗯,当然会去。东西我就先保管,那孩子应该也会很高兴。」

  系吉从掉在地面上的方才客人偷摘来的樱花枝折下细长的小树枝,他说,既然要去探病,把这个也带去。

  4

  翌日,茂七到三好屋时,刚好医生也来了,日道醒着。

  桂庵看过病人出来时,茂七抓住他,询问日道的情况。桂庵的容貌显得年轻,但没结发髻的长发夹杂着白发,看来大约四十岁。他以沉稳的声调向茂七保证,尽管得花点时间,但日道应该可以完全恢复。

  「那是因为医生医术好。真的,我也感谢医生。」

  茂七一靠近,便闻到桂庵身上的药膏味。茂七的表情,令医生开朗地笑了。

  「很臭吧?不过,正是多亏这药膏才让我成名。」

  「这药膏是医生的处方?」

  「是的。」

  「其他地方买不到吗?」

  「不,没那回事。只要有人拜托,我也会把做好的药膏送过去。因数量相当多,我内人每天都忙着调制这药膏。」

  目送医生离开之后,茂七前往日道的房间。医生叮嘱不能聊太久。茂七心想,只送礼就好了。

  日道坐在褥子上,有个用束带绑起袖子的女人正在帮他穿睡衣。可能是他的母亲吧。虽然全身裹着一圈圈的白布,但仍可看到四处都是瘀青红肿。有一只眼睛肿得厉害,几乎睁不开,实在惨不忍睹。房内充满桂庵特制的药膏味。

  「头子,」绑束带的女人马上挡在日道前面。「我是三好屋的内人美智,有事问我好了。」

  「不,不用。我不是来说那些复杂事的。」

  茂七自怀中取出樱年糕包。

  「富冈桥桥畔有家好吃的豆皮寿司摊,最近也开始做些甜点,这是樱年糕。你知道那个摊贩老板吧?前些日子他也来过这儿。」

  「那是樱花吧。」日道——不,此刻是三好屋长助——望着茂七另一只手手中的樱花枝,轻声说道。「原来已经开那么多了。」

  「嗯,全开了。没赏到花,真可惜。」

  茂七将樱花枝搁在榻榻米上。美智一脸戒心地轮流看着茂七和日道。

  「阿母,我想吃樱年糕,而且口也渴了,你去拿白开水来。」长助说道。

  美智边走出房间边频频回头。她大概很快就会冲回来,所以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说话。

  「幸好捡回一条命。」

  茂七挨到褥子旁说道。长助静静地点头。

  「我打算找出袭击你的那伙人,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可是,老实说,完全没有线索。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长助眨巴着肿胀得厉害的眼皮,默不作声。茂七觉得可怜,不禁脱口而出:

  「你啊,不要继续做这种事了吧?」

  长助望着茂七,一脸疲惫不堪的表情。

  「你那什么灵视的本事,是不是只是把你父亲查出来的事说出来而已?你父亲得到家人的谅解回这儿继承家业之前,是捕吏的手下,对吧?」

  长助想拿起茂七带来的樱花枝,却怎么也拿不起来。他的手也裹着白布。茂七抓起樱花枝,搁在夜着上面。

  「好漂亮。」长助说道。

  两人沉默下来。眼看美智就要回来了。正当茂七打算放弃讯问时,从刚刚就低着头的长助,低声抱怨地说:

  「有时候真的可以看到。」

  这个受了伤的孩子的表情,认真得骇人,却也显得非常悲哀。

  「是吗……」茂七点头说道。「不过,就算看到也可以不说出来吧?你自己也不想再尝这种苦头吧?」

  「阿爸他……」

  茂七摇着头说:「你就说已经看不到了。反正三好屋的生意很好,少了灵视的报酬,生活一点也不会苦。」

  长助望着茂七的眼睛。日道自白布和斑驳瘀肿露出的眼眸,茂七觉得只有此刻恢复了他昔日的眼神。

  「可是,我不能让来拜托我的人失望。」

  茂七一时语塞,但仍勉强地说:

  「你记得那个叫阿夏的姑娘来找你的事吗?她拜托你帮她找未婚夫。」

  或许是因为基于同情亲自接下的请托,所以日道还记得。

  「关于那件灵视的事呢?你到底看到了什么?真的看到那个叫清一的男人被埋在垂樱下面吗?」

  日道摇着头。或许是因为受了伤变得软弱的关系,他恢复了孩子的本性。日道以毫无夸耀的口吻老实地说:「我只看到垂樱和有个受重伤的男人。」

  「那,其他都是你阿爸查出来的?」

  「是的。经过调查,阿爸说樱树下有挖过的痕迹,要我说尸体就埋在那里。反正也没法确认。」

  事隔至今,茂七再度火冒三丈。

  「你阿爸也真造孽。」

  「……对不起。」

  「不止对阿夏,我是说他比任何人对你都还要残酷。」

  日道伸出裹着白布的手触摸樱花。

  「请头子帮我向摊贩伯伯谢谢。」

  「……嗯。」

  「那伯伯瞒着的事,我说给头子听好不好?」

  仿佛偷窥到了茂七的心底,日道微微歪着头说:

  「那伯伯,他在找人。在那儿摆摊子,正是为了找人。他很想见那个人。」

  茂七缓缓地说:「这是你灵视看到的?」

  「嗯。」

  「那你把这话放在心里吧。」

  这时,美智回来了,半次郎也跟着一起来。

  「我正想告辞。」茂七站起身说道。「多珍惜你儿子啊!」

  茂七一走出房间,白纸门随即啪一声地紧紧关上。

  数日之后,调查总算没有白费,权三带回消息。据说,住在角田家一旁的佃农,在清一失踪的那晚,看到一名陌生男子进入地主家。

  「他说,因为照顾生病的马,所以很晚睡。从他那里打听到,那名男子的身高、容貌都与清一酷似。男子没有马上进屋,听说在树丛附近徘徊了一阵子。那晚是满月,佃农清楚看到男子的长相。他看了清一的画像之后,说就是那个人。」

  那么清一果然造访了角田家。日道说他受了重伤,难道他因重伤而死?死后被埋了?

  茂七皱起眉头思索,权三接着说:「还有,头子,角田家经常有医生出入。」

  「医生?」

  「是的。听说七右卫门有痛风的老毛病。那医生跟扛着药箱的随从大概三天来一次。」

  茂七张大嘴巴,一动也不动,接着就这么坐着大声喊叫系吉。与权三一起回来,正在厨房帮头子娘的系吉,吓了一跳地冲了进来。

  「什么事?」

  「你上次在角田家想借用厕所时会说他家里有股怪味吧?」

  「啊?」系吉一头雾水地说道。「味道?什么?」

  「你不是说很臭?说是粪肥的味道。」

  「对,对,没错。」

  「真的是粪肥的味道吗?没弄错吧?」

  「这……」系吉歪着脖子。「不太清楚。但确实是会让人窒息的味道。」

  茂七带系吉赶往浅草的桂庵家。接近桂庵家时,系吉跳起来说:

  「头子,正是这味道!」

  茂七带着权三和系吉,陪同阿夏,并请桂庵同行,再度造访角田七右卫门。阿夏一路跑着跟了上来。

  清一确实在角田家,只是没有被杀。他大概是受了伤无法走动。角田家将他关在房里,私底下请医生前来看病,用药膏治疗。清一没有消失,也没有死,他只是进去之后没再出来而已。

  出来招呼的七右卫门勃然大怒,反复地说不知道、不清楚,但茂七说出佃农看到清一的事,又指出桂庵的药膏味,逼问是谁用那膏药时,他才总算招了。

  「清一被关在院子里的一间屋子。」他咬牙切齿地说。「那晚他不请自来,又吵又闹,我叫家人阻止他时,出手太重伤了他。等他的伤好了,我打算给他钱,让他离开江户。」

  阿夏大叫:「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七右卫门冷冷地说:「说了,大家不就都知道了,也许会影响我女儿的亲事。反正清一那种人,不是好东西,你最好早早忘了他。」

  「太过分了!你为什么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当然知道。」七右卫门斩钉截铁地说。「清一是二十年前我让下女生下的孩子。」

  正如七右卫门所说的,清一果然在院子的榻榻米房里。情况虽然比日道好,却几乎无法走动,右手也不能动。尽管如此,他还是搂住飞奔过去的阿夏,频频向她道歉。

  「我一直想回到你身边。」清一再三反复地说。

  「你为什么来这里?」

  阿夏哭了。尽管是喜极而泣,但心里或许也有不甘吧。

  「你的事,我听说了,你阿母是这儿的下女,生下你之后,不久便过世了。你被赶了出去,吃了许多苦头。为什么你还要来找他们?那种畜牲,根本不配当父亲。」

  清一是在虚岁七岁那年离开这个家。他说,不是被赶出去,而是自己逃走的。

  「因为我在这里过得比牛马还不如。」

  七右卫门的正室,似乎是个嫉妒心很重的女人。七右卫门染指的下女明明早就死了,但是她一想起来便虐待清一,以解心中的怨恨。清一再也受不了了,只好抱着母亲的牌位,赤着脚逃离这个家。

  然而,他却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长大成人之后,一定要再回来,一吐心中的不快。由于当时还是个孩子,角田家到底在江户的什么地方,他并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将深川一带四周有广阔田地、院子有株垂樱的这几点牢记在心,总有一天,一定要回来。

  「我无法忘记。」清一说道。 「那株垂樱就像长在我的心里一样。我在那院子挨打,不让我吃饭,被绑在柱子上,都没有人理我。角田家是这样对我的,却花大钱照顾那株樱树。」

  可是,一旦真的来到了角田家,毕竟仍会犹豫,所以才没有马上进去。他本来打算转身回去,但是当他看到那株垂樱比记忆中长得更高大,而且布满花蕾,这才下定决心进去。

  「起初,我父亲认不出是我。」清一对茂七说道。「我报出清一的名字时,他脸色大变。我说,我就要成家了,成为一个堂堂的男人,所以来告诉你一声。结果,他说是来要钱的吧?还朝我丢来了小金币,就是这个时候,我气昏了头。」

  由于清一暴跳如雷,加上角田家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就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了。闻声赶来的人,不仅对清一拳打脚踢,还用棍子殴打,清一被打昏在地上。之后,清一便一直待在这儿。因为七右卫门担心放他回去会引起骚动,这样不但会让角田家出丑,也会影响女儿招赘的亲事。

  「话虽如此,光特地请医生医治你的这件事,角田家也算不错了。」

  下女和上回判若两人,先前那谨慎有礼的态度消失无踪,向她借门板,将清一抬回去时,也完全不理会。茂七一行人只得向一个佃农借拉车。

  垂樱还未开花,但枝枒摇曳生姿。清一在拉车上让阿夏撑着自己的身子,眼睛却始终瞪着那株樱树,直至远去。

  两天之后,梶屋前来通报已经找到袭击日道的那些男人。他们大概受到过度的惊吓,老老实实回答茂七的问题。他们的确是受雇于角田七右卫门。

  茂七虽然气愤填膺,但三好屋不想让这件事张扬出去,所以日道的事很难向上头报案,而清一也表示不想再与角田家有任何牵扯。

  于是茂七心生一计。他把教训那些男人的事交给梶屋全权处置,让他们连骨头都伸不直后,再让梶屋叫他们到角田家索取医药费。听说这些男人闯进角田家,应该是狠狠地勒索了一大笔钱吧。

  不久,角田家的女儿也顺利地招赘了夫婿。

  梶屋拿走那些男人勒索来的钱,将其中一部分送到清一那儿——但是茂七不知道这件事;这是因为事前便说好不知道的。

  当樱花谢了,抽出嫩叶时,茂七一家总算可以出门去赏这已经无花可赏的樱树。大家围着头子娘做的双层便当盒喝酒,尽情饮酒笑闹。

  回家的路上,权三避免被系吉和头子娘听到,悄悄地对茂七说:

  「关于那个摊贩老板。」

  「嗯。」

  「即使之前是武士,但是从他对町内的事知道得这么详细看来,不免令人觉得很怪。虽然他说因为机缘得知三好屋的事,但事情应该没有那么单纯。」

  关于这点,茂七也持相同的看法。

  「武士是错不了的,但会不会是町奉行所的公役?」权三说道。「如果不是负责本所深川的公役,头子应该也不认识吧?」

  「这个啊,我也说不准。」茂七含糊其词地说。

  如果那个老板之前是町奉行所的公役,即使地盘不同,茂七应该也会猜得到。不过,权三应该是说中了——那老板是个武士,正在调查町内的什么事。茂七认为,一定是这样。

  那么町奉行所有这种要职吗?

  只有一个,亦即加役职——也就是专责放火强盗凶恶案件的公役(注:这职务很重要,是独立的职位,办公场所在自家宅邸,由幕府枪炮组或弓箭组组长兼任,任期一年,本来部下与力、同心总计只有三十五人,但兼任这个职务,部下会增至六十人,权力很大。而且一发现可疑人物,可以不问对方身分,连神官、旗本、御家人都能当场抓回宅邸。)。

  然而,这个想法终究是太唐突了,所以茂七不打算说出来,只好假装喝醉了。大抵说来,在夜渐深的春宵,不宜想事情。

  「叶樱也不错呢。」头子娘说道。茂七心想,角田家的垂樱,此刻大概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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