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人管乐社 象形符号事件 马伦.清╳名越俊也

  我还在村子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大人愿意搭理我。

  但我并不寂寞。

  这是真的,不是我在逞强。

  因为我有音乐。音乐直接向我心灵深处的情感倾诉。

  对著那些我还无法诉说、不曾诉说,甚至难以诉诸言语的深奥情感倾诉。

  他在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手钟。这种乐器会让演奏者产生奇妙的烦恼:「如果能再多一只手就好了!」为了治好他的脚,和父母一起去的教会桌上,摆放著有两个音程、共二十五座的青铜小钟。五名演奏家操纵著小钟,发出旋律与和声。这是看似容易入门、其实非常深奥的乐器。温柔回响的手钟音色,非常适合教会那气氛庄严的赞美歌。即使是熟悉的曲子,手钟也能让它们呈现出令听众惊艳的新鲜表情。即使是现在,如果有人问:「你觉得什么乐器的音色最美?」他往往会想起拥有清亮余音的手钟。

  儿时的记忆总是格外鲜明且特别。

  就读高二的马伦‧清好奇得不得了。

  眼前滔滔不绝的好友额头上,贴著一张手钟的图案。图案印在透明塑胶膜上,他若无其事地询问,于是好友举起胳臂用力抹了抹额头。但塑胶膜贴得很紧,怎么也抹不掉,好友不当一回事地说:「啊,被汗水黏住。那就别管了。」

  害得马伦不晓得该往哪里看,差点漏听好友的话。

  1

  听好,马伦。

  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副社长藤间,不料她扯著奄奄一息的嗓音,对我说了个漫才11师的比喻。

  有一次,漫才师发现观众里唯有一名客人,在大伙哈哈大笑之际却一笑也不笑。他仔细观察,发现在表演场子里,一定有个绝对不笑的客人。一开始他只是好奇,但渐渐无法忽视。之后,他总是在台上呕心沥血地设法逗笑那个不笑的客人,反倒打乱自己的步调,终于精神耗弱,再也不敢上台,就此失踪。

  漫才师在会场中发现的唯一不笑的客人—那就像是伯格曼执导的电影《第七封印》中的死神。

  伯格曼是这样形容的:死神存在于某个可通讯的世界,告诉人们必定有著世界无法完全网罗之物。祂出现在立于表演台上的人面前,呢喃道:这世上有你看不见的事物、你应该有什么事情忘了说……

  「这就是藤间不来学校的理由?」

  马伦目瞪口呆,戏剧社社长名越俊也深深点头。

  「她总是超越我的想像半步。」

  「只有半步?」

  「她在电话里落落长地讲个没完,原来那是一个叫加藤典洋的文艺评论家的论文内容。怎么不老实说创作遇上瓶颈就好了嘛,真不可爱。」

  「显然病得十分严重。」

  「没有死神的表现者或许会很无趣。没办法,藤间过度热爱戏剧,导致脑袋失常。真是可怕的女孩……」

  「怎么不拿去用在读书上面?」

  「好啦、好啦,回到正题。之前的公演,我们不是请管乐社的人来看吗?」

  「噢,那个评价不错啊。有搞笑、有感动,很有趣。」

  喜怒哀乐可让音乐更有深度,让表现更丰富。在草壁老师的建议下,管乐社在练习空档与合唱团一起观赏戏剧社的演出。

  「藤间说,只有你们那边的芹泽笑也不笑,冷眼从头看到尾,她深深受创。」

  马伦差点喷出正在喝的瓶装茶。原来死神是芹泽吗?

  两人在旧校舍的戏剧社办公室吃午饭。

  名越难得邀约,说要不要偶尔一起吃个饭?马伦午休时间多半待在管乐社社办,隔壁班的名越特地跑来找他。

  戏剧社社办角落堆著纸箱,地上是掉落的剪刀和胶带。

  再过几天,就会有柔和的阳光透入,可尽情享受秋季的午后时光,但现在气温仍未摆脱残暑,所以把窗户完全打开,每当窗帘摇晃,闷热的风便吹过室内。社办里只有他俩,或许十分适合谈论不好被人听到的话题。

  马伦啃著三明治,环顾以前参加的戏剧社的社办,想起第一次见到名越的情景。即使是初次见面,名越也是对方说一句,他回五句,甚至是十句,直来直往的对话方式,总是令人觉得爽快。

  「很怀念吗?」名越咽下口中的饭团问。

  「那时候真对不起。」

  「毕竟那时候的你,整个人都烂掉了。」

  「嗯,」马伦轻笑,「就是啊。」

  会活生生地腐烂的,只有人。水果一烂就报销,但人类即使腐烂,也还有机会复活。正是名越当面打开书本,告诉他这件事。

  「现在都找不到时间跟你悠闲相处了。」

  瞭解管乐社状况的名越感慨良多。尤其是准备比赛的第一学期,上午的下课时间都用来吃午饭,整个午休时间拿来练习。以三年级和二年级生为主的管乐社成员,平日几乎都是这么度过。

  「名越……」

  「抱歉,我居然感伤起来。」

  马伦注视著言词软弱的名越。那种「我对你瞭若指掌」的傲慢态度竟消失无踪,名越是怎么了?马伦忽然有些疑惑。他认识的死党不是这样的。

  「名越,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不妨告诉我。」

  「我的烦恼不重要。」名越的声音里渗著几许自嘲—感觉上。「人是会变的。」

  「我帮不上忙吗?」

  名越一阵犹豫,但又想甩开犹豫般摇摇头,眯起双眸,彷佛觉得刺眼。

  「不管这些,跟我聊聊管乐社吧。对了,穗村最近如何?」

  「穗村同学?」

  「对啊,那个像只载著去程燃料的战斗机的彪婆。」

  「彪婆……?」还有很多日语是马伦不知道的。「你是指穗村同学吗?我非常羡慕她。因为有数不清的进步的乐趣等著她,每次看到她,彷佛在看快转的成长录影带,会让我觉得也必须努力才行。」

  「那上条呢?」

  「上条同学?」

  「对啊,那个软硬不吃的垃圾屋人渣王。」

  「垃……?」马伦一时没听清楚,脑袋有点混乱。「你说上条同学吗?嗯,他果然是社团的中心人物,但不会偷懒逃避杂务,总是私底下用功和努力。我也必须效法他才行。」

  名越垂下头。马伦听见一道深深的叹息。「我好羡慕你……」

  「咦?」

  「我只想把他们两个抓来射飞镖。」

  「名、名越,怎么了?」

  「穗村和上条一听到藤间不来学校,立刻避不见面。」

  「这中间一定有误会。」

  「我传简讯给成岛,要你到戏剧社社办,她说『我才不要让马伦去那种蛮荒秘境似的地方』。她居然说不要!」

  名越明明人这么好,大家到底是怎么了?

  「这一定也是误会。」

  「我真想把他们三个拿来当成空气枪的枪靶。」

  「你可以向我倾吐。」马伦探身向前。要不是名越,他不晓得会沦落成什么样子。

  哈啾!名越打了个大喷嚏,望向被喷了满面口水、愁眉苦脸的马伦,随即摇摇头。「不,我不能把我的好哥儿们拖下水。」他说著,用面纸擤鼻涕。

  「我无所谓。」

  「喂喂喂,别学少女漫画那一套逼迫我。」名越害臊地抹抹鼻子。「如果我是女生,心里早就小鹿乱撞。」

  马伦不太懂名越在说什么,总之,无论如何都得帮他一把。「你这样未免太见外。」

  名越双肘支在桌上,双手在脸前交叉。烦恼半晌,他抬起目光,望著马伦。「其实,我和藤间一起打工。」

  「打工?」这是常听到的日式外来语12,马伦吃了一惊。「好,然后呢?」

  「这件事我们对学校和社员都保密。」

  「理由是什么?」

  「戏剧需要许多器材。」

  马伦想起戏剧社和管乐社一样,社员增加了。「原来是这样。」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马伦寻思起来,希望能和死党推心置腹。名越是为了戏剧社的未来陷入天人交战,若是立刻搬出模范结论,点明违反校规,不可以打工,他一定会很失望,认为对马伦来说终究是事不关己—

  「我不会讲风凉话,你想必已做出好坏的判断。不过,如果是无法传承给学弟妹的事情,我觉得不太妥当。」

  「所以我才保密啊。」

  「考虑到往后学弟妹也会遇上器材不足的状况,你应该实践正确的做法,传承下去。站在这个角度,我反对你瞒著校方打工。」

  「什么正确的做法?我们社团可没有毕业学长姊。」

  「但应该还是有正确的做法。」

  「马伦……」

  「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吧!」

  瞬间,名越脸上浮现贼笑,马伦背脊一阵发凉。怎么回事?感觉莫名其妙被抓住话柄。

  「好吧,那下次打工就当最后一次。」

  名越靠在椅背上伸懒腰,马伦松一口气。

  「这样才对。既然不打工,别等到下次,现在马上辞职比较—」

  「雇用我们的人,曾在我和藤间遇到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起码得再去一次,尽尽道义。」

  名越搬弄藉口,但马伦很好奇他话中的细节。道义,他想起父亲迷上日本黑道老电影,向他解说日语有多深奥的事。那是日本社会的潜规则,也可说是一种体制,不过潜藏在背后的,是另一句更深奥难解的格言:鱼帮水,水帮鱼。「日本人真复杂。」父亲抱头发出这样的感叹。

  马伦闭上眼,眉间挤出皱纹。他听草壁老师提过,南高禁止打工,是不赞同学生为了赚钱,牺牲或忽略高中生的本分。罚则并不到停学或闭门思过这么严重,而是缴交悔过书,也不会以禁止社团活动做为处分。

  「如果下次是最后一次,」马伦的手伸到桌上,要求握手。「就在这里答应我吧。」

  「好,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名越强而有力地反握,但不知为何,不肯把手放开。

  「名越,你怎么了?」

  「我刚才提到藤间不在,你说愿意帮我吧?」

  「咦?」

  「我现在只差一只手,就算是猫的手也想借用。」

  额头贴著手钟图案的名越恳求。

  「咦、咦?」

  「不会给管乐社添麻烦的。」

  那现在要给我添的是什么?马伦急忙甩开名越的手:「别说笑了,名越。」

  「你以为我是个会说笑的人?」

  成天过著搞笑艺人般校园生活的家伙居然吐出这种话,马伦一阵焦急:「可、可是……」

  「没问题,不会害你这个社长写悔过书。」

  「那不是打工吗?」

  「我和藤间不是傻瓜。」最喜欢卯足全力做傻事的家伙,竟满不在乎地拋出这样的言论。「我们的打工就算被抓包,也有办法解释。不会害你出糗,更不会害任何人不幸。」

  马伦露出思忖的眼神。他并不在乎出糗,但也难以点头答应。「我……」

  「抱歉、抱歉,这样好像在硬逼你。我这个人的坏毛病,就是会不小心太强势。」名越浮现和善的笑容,「即使你拒绝,我也不会讨厌你。」马伦觉得这话肯定是发自肺腑。

  「谢、谢谢。」

  「忘记我刚才的话吧。好久没跟你一起吃饭,真开心。」

  马伦把自己的厚切三明治,和名越亲手做的鲔鱼美乃滋炸弹饭团交换。

  马伦从国中就认识名越,但名越不曾对他撒过谎,或愚弄他、扯他后腿。这就是为什么名越是马伦的死党,以后应该永远都是。

  对于名越,马伦有著报答不尽的恩情,还是问一下吧。

  「你说的打工是什么时候?」

  「下星期六,下午三点开始。」

  「啊,太可惜了,有社团活动。」马伦拨乱头发,趴在桌上。他发现说著,有些松一口气。这是原谅自己的藉口吗?

  「怎么,只要解决这点程度的问题就行了吗?早说嘛!」

  这点程度的问题?他是指社团吗?

  「以为社团活动是最重要的,那你就错了。社团完全只是课外活动。」

  「咦?」

  「我去跟草壁老师说,让你在下午两点结束练习就没问题。」

  「咦?咦?」

  「如果我提出要借用你一下,草壁老师不会拒绝。管乐社欠戏剧社的恩情可不小,况且往后也麻烦不到几次了。」

  原来马伦刚学到的成语「祸从口出」不是譬喻,而是真的。

  「你、你要怎么跟老师说?」

  「推托有很深的理由,总有一天会解释。我一定能说服老师。好,就这么办。」

  「不、不、不,大家会问我为什么,瞒不了的。」

  「当天以后就不用瞒,照实说没关系。」

  马伦扬起细眉,上身前倾:「你的打工到底是……」

  「家教啦。学生主要是小学低年级,虽然有点老成,不过像小鸡一样,相当可爱。」然而,他的下一句话震撼马伦。「其实,这次要一口气教将近二十个人,物理上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

  马伦晃动一下桌子,蹙起眉毛:「是补习班老师吗?」

  「唔,保密,你可以期待。应该会是一次独一无二的宝贵体验。」

  「体验……」

  「听著,除非主动去挑战巨大的变化,否则看到的景象永远会一成不变。你辞掉戏剧社后,不是一直为管乐社鞠躬尽瘁吗?」

  「我心甘情愿。」

  名越叹一口气,像要把肺里的空气全挤出来。「我很不爽。」

  「为什么?」

  「全员团结一致,努力练习是挺好,可是如果太过头,我觉得根本是在画地自限,困住自己。其他学校的管乐社也一样。」

  画地自限……马伦一时无法理解这个词的意义,沉默不语。想必不是什么正面的意思吧。

  「晚点我再联络,告诉你要准备的东西和集合地点。」

  名越完全以草壁老师会答应为前提,马伦不禁祈祷这件事会告吹。然而,他却从别人口中听到名越使出高明的手段,顺利成功,只好满怀不安地迎接当天的到来。

  2

  马伦换上全套运动服,待在市民体育馆。他和名越一起组装儿童用折叠式单杠,并铺上软垫。想起之前的一连串发展,他不禁按著眉心,彷佛不敢置信。难以想像一个小时以前,他还在音乐教室里吹萨克斯风。

  因为太好奇,甚至出现在梦里的神秘打工,真面目居然是体育家教。据名越说,许多不擅长体育的家长提出委托:「怎样才能后翻上单杠?」「不知道怎么赛跑。」一开始的卖点似乎是可利用学生住家附近的公园或操场、泳池,进行密集的一对一指导,缩短进步的时间。

  其中,名越和藤间的后翻上单杠课程格外受欢迎,达到成功率七成的数字,因此有许多人指名。现在已超出家教的范畴,采大班授课。

  附带一提,体育家教是由正派公司经营。原则上,每次都会派遣两名以上的正职员工,或体育大学学生授课。

  「他们是……?」

  马伦边铺软垫边望过去。体育馆角落,两名魁梧的男子疲惫万分地瘫坐,宛如岩石,一动也不动很久了。

  「他们兼太多课,让他们休息吧。」

  名越答著,检查安装好的单杠,确定安全无虞。馆内许多孩童集合在一处,一脸沉痛地等待课程开始。从名单来看,最大的是小四,最小的是小一,年级分布颇广。

  「呼……」马伦以手背揩去额头的汗水问:「对了,藤间同学还是不来学校吗?」

  「她目前在学校的集训所。为了蜕变成更厉害的演员,正在进行彻底扮演非生物人偶的特训。她已进入我问『马伦会替你打工,可以吗?』也毫无反应的领域,应该只差一点,就能恢复自信。」

  「她在学校嘛。」

  「她很难搞啊。我第一次跟她见面时,她害羞地拿《脑髓地狱》13这本书遮住脸。拜托,一点意义都没有好吗?」

  马伦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听到戏剧社的名人社长和副社长的邂逅。

  仰望体育馆的天花板,马伦内心充满对管乐社成员的歉疚。成岛得知马伦为了戏剧社半途丢下练习,惊讶得手中的双簧管差点滑落。马伦在电视剧上看过成岛这样的表情。就是在玄关茫然目送家里穷得连半粒米都没了,却坚持要出门赌博的丈夫的妻子表情。

  「马伦。」

  「什么事?」

  「我告诉你怎么应付小孩。」名越凑过来低语。「你可别跟他们说『小朋友,懂不懂?』这种话。」

  「这样啊。」

  既然名越是人气教师,必定有他的独门秘诀,马伦洗耳恭听。

  「小孩没我们想像中那么单纯或纯真。别忘了他们其实很顽强、很恶毒。」

  「是吗?」

  「况且,许多小孩对于被当成小孩看待颇敏感,反而会闹别扭或瞧不起你。我和藤间都彻底体悟到,上下关系不是靠友善的平等口吻,或同一套语言成立的。」

  马伦的脑海响起父亲的建议:面对绅士与淑女,应该要表达敬意。即使在现代,绅士与淑女已仅存于孩童中—死党名越和父亲总有些相似。马伦以自己的解释如此理解,微笑点点头。

  「我知道了……」

  「时间差不多,我们开始吧。」名越站到学童面前。

  「喂,你们这群连后翻上单杠都不会的杂碎!」

  马场好想当场逃跑。要是嘘声四起也就罢了,但这群学童顽拗地垂著头,实在教人心痛。

  名越宣布著:「居然都给我低头。听好,今天啊,我绝不会说什么『只要努力就做得到』、『只要挑战就能成功』这些你们听到耳朵长茧、连意义都蒸发光光的励志空话。」

  呜!有个学童发出呻吟,马伦不知名越会如何使出下一波残忍的攻击,急忙按名簿点名。他怀著斩断这危险发展的心情,努力爽朗、礼貌地点名,孩子们都松一口气。

  后藤……有个姓氏令人好奇的孩子。是小学一年级的男生,他看过这孩子假日和学妹后藤朱里手牵手走在一起。他立刻朝名越一瞥,但名越没接收到眼神暗号,像笼中的大猩猩般烦躁地踱步,然后一副还没说够的样子走上前。

  「不管再怎么努力都做不到,所以你们才会在这里!可是……」名越用拇指抹抹鼻头,露出白牙。「我不讨厌这样的你们……」

  有个小三生总算发现,只不过是不会后翻上单杠,没道理被人如此作贱,于是伸腿踹名越的小腿一脚,全身冲撞上去。名越失去平衡跌倒,孩子们蜂拥而上,扭打成一团,但看起来没严重到需要制止的程度,而且应该管事的两名大学生教练都在一旁强忍著哈欠,马伦猜测这恐怕是家常便饭,不过在旁观的他眼中,仍像是一幕半吊子的地狱景象。不,孩子们奋起团结,或许比一开始好上一些。毕竟实际上没半个人罢工回家,顺利展开后翻上单杠的练习。

  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或许,在与名越扯上关系的时候,就该放弃这样的疑问。不过,马伦许久没接触到学校与社团以外的空间。正在教孩子们后翻上单杠的马伦注意到地上掉了一张小纸片,盯著它被体育馆空调吹送的风卷起,不停旋转,又轻飘飘落地。

  小纸片边角印刷著图案。马伦觉得似曾相识,捏起纸片。

  那是之前在戏剧社社办看到的黏在名越额头上的图案。他本来以为是手铃,但冷静一瞧,发现是没握把的铃铛,上面还有数字。

  附近没垃圾桶,马伦把纸片塞进运动服口袋,走近在单杠旁哼哼呻吟的男生。是参加者里感觉最难成功的孩子。他没依名越事前发给每一个人的注意事项去做,而且胳臂完全拉直,一眼就能看出成功机率渺茫。

  「先试试把脚伸过双手之间。」

  男孩双眼皮的瞳眸一动,瞅向马伦。马伦一示范,他便默默垂下头。管乐社也有不少男生不知怎么向人求教。虽然彻底依赖别人教导的女生也教人头疼。

  「也可以去练习那个。」

  马伦伸手指道。名越把孩子们聚在一处,让他们练习在软垫上后滚。从向后翻滚的意义来说,与后翻上单杠基本上是一样的动作,而且在家也可练习,或许是十分合理的练习方法。「看著肚脐转!」「背不要伸直!」口沫横飞、热情压倒众人的名越,嘴巴依然刻薄,却不知为何不会惹人厌。不过,从刚才的扭打可看出,名越对于自己受到嘲笑或反抗,非常宽容大度。他的行动总是荒唐又危险,老是做些糟糕事,与想风平浪静地过日子的马伦形同两个极端,有一种马伦无法模仿的疯狂,或者说大器、姿态。

  马伦的视线回到双手握住单杠的男孩身上。男孩不甘心地瘪著嘴,恨恨撇过头,喃喃自语:

  「学什么后翻上单杠……」

  马伦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住在美国的时候,从来没在体育课做过这种活动。他觉得强迫学生学会后翻上单杠,是日本特有的习俗。

  他不知该向男孩说什么。

  男孩的问题,或许和管乐社的穗村提出的初学者单纯的疑问很像:「为什么要记谱面的调性?」

  「我跟你说,」马伦弯身告诉男孩:「就算不会后翻上单杠,也不会怎样。」

  男孩抬头,眼眸里有著惊讶,目光在马伦的脸上停留几秒。周围的孩童也都求救般接连产生反应。孩子们直率、尚未学会隐藏真心的眼神,实在教人难以迎视。马伦一阵紧张起来,不敢随便乱开口。

  「长大了还是不会后翻上单杠,也没多大的影响。」

  男孩上身前倾,顿时激动起来。「不、不会后翻上单杠也没关系吧?如果是船在大海中沉没,或飞机掉下来,就算会后翻上单杠也没半点用处。」

  「确实如此。」

  「就是啊!」

  「像直笛、读书心得、跳绳,也没实质用处,甚至长大后根本不需要。不过,若因为这样,就觉得不试也没关系,将来的道路会愈来愈狭窄。虽然不会也没关系,但完全不去试,未免太可惜。」

  马伦思考著「如果是草壁老师会怎么说」,谨慎措词。

  在这个世上,愈无用的长物愈美丽—马伦想起教他萨克斯风的父亲的话。

  男孩呕气般垂下头。沉默持续著,然后,他不服气地噘起嘴:「最后还是非做不可嘛……」

  「也不是非做不可,不过如果不尝试,怎么知道吹的是顺风或逆风?搞不好,根本没风。你愿意挑战,真的很棒。」

  「真的吗?」

  「当然。」

  「你真的这么想?」

  「是啊。」

  男孩有些害羞,绷得紧紧的心情似乎顿时变柔软。「可是,我试了也做不到。」

  「所以是逆风。」

  「嗯……」

  「现在还是逆风吗?」

  「嗯。」

  「你再试一次看看。」

  「咦……」

  马伦退后一步,取出运动毛巾,从男孩背后穿过腋下,让他同时握住毛巾的两端和单杠。运动毛巾撑住男孩的腰臀,身体和单杠紧贴在一起,这次轻易便成功后翻上去,简单得难以置信。

  「瞧,成功了!」

  男孩不晓得是被戳中笑点,还是感到兴奋,咯咯笑个不停:「这什么?太奸诈啦!」他拿运动毛巾当辅助带,开心地不停后翻上单杠。

  「只要有毛巾,随时随地都能顺利做到。即使有些取巧,也要记住这种感觉。一点小技巧,或许就能完全扭转你的恐惧意识。」

  男孩的随行杯掉在软垫上,马伦挪到安全的位置,瞥见水壶底部写著小小的英文字母:AKARI(朱里)。后藤朱里。原来是姊姊传给弟弟的……看来,这个男孩果真是管乐社学妹的弟弟。马伦发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结下新的缘分。

  我也要!我也要!周围的学童也用毛巾如法炮制。只要抓到诀窍就会感到有趣,一旦觉得有趣,便能发掘出其中的深奥。第一次自力成功似乎令他们开心不已,只见人人笑容满面,转个不停。

  名越交抱著手臂走近。他凶狠地睥睨抓到进步诀窍的孩子们,夸张地「嗯嗯」点头。

  「在今天的特训中还是学不会后翻上单杠,你们就回妈妈的肚里重生一遍吧!」

  名越撂下话离去。忍无可忍!我要宰了他!一名学童追上去,从背后给名越一记飞踢,马伦并未制止。

  3

  休息时间,马伦在名簿上写下注记,同时接受体育系大学生教练的建议。你很会教小朋友耶,什么社团的?管乐社?练习非常辛苦吧?你有时间在这里搞这些吗?呃,我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在这样的对话中,马伦若无其事地打听名越的打工是不是只到今天。

  虽然是那副德行,可是都没家长来抗议那家伙的教法,实在不可思议—大学生教练为名越结束打工感到惋惜,于是马伦确认名越遵守了约定。

  他还得知几件事。

  打工的雇主不是体育家教公司,而是这两名大学生。名越完全只是帮忙,以车马费的名目领取酬劳。每星期上一次课,两个人三千圆,实在不能算是优渥。两名大学生想付他们更多钱,但名越和藤间坚拒:「这样就够了。不,我们非常想要钱,不过有点难解释……」不仅如此,每次打工结束,名越和藤间会跑去附近的大阪烧店,把三千圆酬劳花个精光。

  如果打工的目的就像名越说的,应该是「戏剧社需要许多器材」。他们不是要存钱买器材吗?

  马伦望向名越,准备晚点逼问他。名越在单杠附近,被孩子们团团围绕。「胖子,认真一点!」「老师烦死了!」「白痴!」双方对骂著,但不是真心动怒,孩子们像在发泄平日的郁闷,乐在其中。连看似毫无自信的沉默女孩,也仰身哈哈大笑,判若两人,真的很欢乐的样子。孩子们总是模糊地期待著让人眼睛一亮的好玩事物,在他们眼中,名越或许如同第一次看到的狮子或大象,刺激有趣。

  「老师!老师!」有个男孩离开孩子圈,气喘吁吁地跑向马伦。是完全混熟的后藤。「欸欸欸,听说你和我姊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社团,真的吗?」

  马伦不想偏心,所以没说出来。名越告诉他了吗?

  「是啊,朱里同学的长号,是我们乐团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朱里同学!」后藤瞪圆双眼大叫,然后又重复一次:「朱里同学!」接著,他踢动手脚大喊:「朱里同学~~!」

  换成是名越,肯定会赏他一记头槌,但马伦最喜欢天真无邪的孩童,所以仔细说明:「在社团,我们都用『同学』来互相称呼。」

  「咦,是这样吗?我姊是全世界最好的姊姊,最近她才一个人解决我们家的波奇案件!」

  「波奇案件?」

  「对啊,她帮波奇找到新的主人!」

  马伦从界雄那里听说,他帮后藤朱里为弃犬寻找新饲主,吃了一堆苦头。后藤的话中完全没提到协助者界雄,看来朱里在弟弟面前独揽功劳。要维持全世界最棒的姊姊的威严一定很辛苦。

  「最近,姊姊啊,」后藤得意地说:「常常提到新的社长。」

  马伦涌出一股冲动,想要知道在学妹眼中,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朱里同学怎么说新社长?」

  「她说学长超棒的,会在假日跟狗玩飞盘!」

  「这、这样喔,其、其他呢?」

  「上条、草壁,管乐社是天堂!是眼睛的保养圣地!」

  马伦觉得这是上帝借助孩童的声音,告诫他在乎旁人的评价是不道德的。后藤一副迫不及待想说悄悄话的样子,喊著「老师、老师」,拉住马伦的胳臂。两人避开周围的目光,蹲下身。

  「什么?」

  「欸,那边有另一个老师吧?」

  「名越老师吗?」

  后藤深深点头,几乎要把头折断,接著压低话声:「刚才我听到,那个老师想拿走我们的『钱』。」

  「咦?」

  「好像是几万还是几十万圆。」

  「怎么可能?」

  「这是坏事吧……?」

  在儿童特有的漆黑大眼注视下,马伦不禁沉默。世上唯独他的死党,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然而,刚才一瞬间,他的自信动摇。每周一次领到的打工钱,虽然数字不大,但为什么要在当天花个精光?名越不是想要戏剧社必备的器材吗?

  不管发生任何事,马伦都想支持名越。他看著透进体育馆窗户的蒙矓阳光,等待决心凝聚成形。

  「我知道了,晚点我会问问名越老师。」

  「好。」

  「他绝不可能拿走你们宝贵的钱,这一定是误会。」

  「就、就是啊!」

  后藤返回原地。是名越将过去的他救出苦海。马伦在目光中使劲,把对名越的纯粹信赖融入视线里。

  有一群学童依然无法在时间内成功后翻上单杠,沮丧万分。名越站在他们面前宣布:

  「现在要赐给你们的,是本大爷的电子信箱。」

  名越将一张张号码牌般的纸片分发给孩子们。二十一名参加者里,有六名无法后翻上单杠。「这到底是什么课?」两名大学生教练说著,纳闷地帮忙收拾单杠和软垫。马伦看到孩子们都宝贝地拿著纸片,问以毛巾用力抹脸的名越:

  「你打算照顾这些学童到最后吗?」

  「在做得到的范围内。光是知道有个人可以商量,心里就会踏实许多吧?」

  「这样啊……」

  「其实,我是上国中后才学会后翻上单杠。」

  「今天来上课的小朋友听到一定会生气。」

  名越不理会马伦,继续道:「有些孩子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没办法后翻上单杠,如同有些音痴不管怎么训练,永远就是音痴,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世上有更多人能包容这样的人,这些事便不再是烦恼。那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周遭的我们的问题。我要一对一好好告诉他们这个道理。」

  虽然感觉被唬弄过去,但他居然有一瞬间怀疑这样的死党,心中总有一丝羞愧。但既然他已答应后藤,最起码得确认一下。

  「名越,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也是。」

  「咦?」

  「说出来吓死你。」名越搭住马伦的肩膀,用力拉近,然后指著今天课程中成功后翻上单杠,表情完全放松的孩子们。「他们的体育课会教嘻哈舞耶!」

  「那不是很好吗?」

  马伦在美国看过许多青少年,透过舞蹈释放无法言喻、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愤懑或精力。上条和穗村说,在日本如果要释放压力,只能在夕阳下的河畔互殴。虽然马伦十分怀疑是不是真的。

  「比起跳舞,演戏更有帮助好吗!」

  名越大声反驳,马伦不禁想伸手覆额:啊,又开始了。不出所料,收拾准备回家的孩子们冷哼嘲笑,互相点头说:「谁要玩那种家家酒!」「就是啊!」名越这个孩子们从未体验过的刺激物,让他们在短时间内变得极为团结。

  「你们说什么?」别认真就好,名越却恼怒起来。「只要演戏,等于是能同时学到如何说话、如何做出有说服力的演讲。别小看声调、眼神和表情的力量。整天只晓得抄写汉字,最后会变成无聊的人。」

  眼前的名越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所以有一定的—不,毫无说服力可言。

  「谁要演讲啊!」

  孩子们吵吵闹闹地报以嘘声。面对这些孩童,名越却不停提高对话水准。

  「对你们还太早,不过有部电影叫《王者之声》,主角的王子说『我没办法演讲,所以我没资格当国王』。听到了吗?即使不会念书、作文写得很烂,只要会说话,就能当总统或指导者,懂不懂?」

  名越,读书也很重要啊—马伦拉扯名越的运动衣袖子劝道。

  几个孩子就算完全不明白,仍带著锐利的观察目光,专注地看著,竖耳聆听。少子化导致社团活动岌岌可危,然而戏剧社有名越的舌粲莲花,才能勉强招到足够的社员。管乐社不能漫不经心下去,悠哉地佩服「在某种意义上,戏剧社是管乐社的劲敌」。

  名越反抗:「哎,放开!给我放开!」

  「冷静下来,这里不是舞台。」

  名越露出大梦初醒的表情:「难道这里是医院,你……你是医生吗?」

  「你突然发什么神经?」

  「没有啦,其实之前我和上条写过这样的剧本(请参考〈极短篇—穗村千夏回收未采用剧本哏〉)。我欣赏上条多余的无用才华,及连一丁点都不肯去赢得女生青睐的态度。」

  「抱歉,我完全听不懂。」

  「啊,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你终于想起来了。」

  「是什么秘密吗?」

  名越转过身,两人前往更衣室。背后传来节奏活泼轻快的「哒哒哒」脚步声,马伦回头一望,发现几个孩子跟上来。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像在表示绝不会放过好玩的事。马伦小声朝名越的背影告知现场状况,形同丢苹果和香蕉给猴子的当事人居然说:「不要对上他们的眼神,他们跟猴子一样。」背后响起孩子们招兵买马的声音「喂,先不要回去,还有好玩的」,感觉声势益发壮大。

  两人进入更衣室,关上门。「让我们进去!」孩子们在外面「咚咚」敲著门,马伦的背部顶住门。

  马伦想深呼吸再开口,不可未审先判。「名越,你没瞒著我什么事吧?」

  名越一边的眉毛颤动一下,沉默地搔搔下巴,似乎在思索。接著,他垂下目光,别开视线。

  「我是没瞒著你什么事,不过今天有话还没告诉你……」

  「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门外传来齐呼口号似的鼓噪声。

  「还没告诉我?」

  「距离目标的十万圆仍差一点。我想利用这次的打工,向外面那群小鬼要到缺少的『钱』。」

  名越承认嫌疑,乾脆得令人惊讶,马伦大受冲击。他恶狠狠地瞪向名越,要求解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就没『钱』嘛,有什么办法?」名越的脸颊紧绷,摆出耍赖的态度回望马伦。

  「对方是小学生耶!」

  「只要不曝光就没问题。」

  马伦颇为困惑,争辩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

  「我想效率十足地筹到『钱』啊。」

  面对名越的变节,马伦觉得胸口彷佛被刺一刀。「你怎会变成这样……」

  「比起他们自己留著,交给我更有益处。」

  「名越!」注意到时,马伦的右手抓住名越的运动衣胸口,把他按在寄物柜上。他第一次对死党做出这种可悲的行动。「我真是看走眼,没想到你居然会为钱堕落到这种地步!」

  名越眼中的焦急淡去,变成保身的自私神情。「太迟了。」

  「太迟?」

  「我也帮你留了一份,你会助我一臂之力吧?」

  帮我留了一份……马伦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流光。

  名越甩开马伦的手,九十度弯腰,合掌恳求:「拜托,我需要『钱』,只要有『钱』,就能弄到器材。」

  「钱、钱、钱,你……」

  「只要别乱丢,认真搜集,意外地很有用处。」

  「名越,我……」

  「起初我也嗤之以鼻,可是愈调查,愈觉得希望颇大。」

  马伦暧昧地点点头,眉头深锁,开始觉得其中有什么重大的误会。他乾咳一下,慎重起见,再次确认:「你……是在说『钱』吧?」

  「我是在说『钟』啊?14」

  「钱?」

  「钟。」

  「Money?」

  「Bell。」

  马伦从对话中联想到一样东西,急忙从运动衣口袋掏出刚才捡起的纸片。那是没有握柄的手钟图案,以及数字。他把纸片放在手掌上端详:「我在体育馆捡到这个。」

  「啊,就是那个!大概是我掉的。上面不是有点数吗?」

  「点数?」确实有。「这是两点吗?」

  「这叫『钟标』,是印在食品或日用品包装上的小图案,兑换率是一点一圆。这样啊,你应该不知道吧。」

  马伦在日本住了八年,这是乐器图案,但他根本从未留意过。原来这图案是附在商品上的吗?「你在搜集这个?要搜集到十万圆的份?」然后马伦强调似地问。假设一枚两点,就是五万枚,根本无法想像。

  「搜集起来的确辛苦。不,纯粹搜集倒还好。」

  「咦?」

  「钟标的制度有点复杂,换钱的过程非常麻烦。」

  「不要推!」「不要挤啦!」不知不觉间,孩子们涌入更衣室,充满期待地聆听,彷佛在说:「我们也参与了有趣的世界。」

  宛如和女友的争吵遭人目击,马伦顿时感到丢脸,整副耳朵都烧起来了。

  「你不觉得略称『钟』容易混淆吗?」

  「看你似乎误会了,忍不住想逗你……嗳,不能大剌剌地说『钟标』,也是有理由的。」

  「理由?」

  「说来话长,实在太长,无聊到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

  马伦发现自己交抱著胳臂,于是放开双手,总算做出决定:

  「嗯,那我就不问了。」

  他想快点结束这边的事,回去管乐社练习。成岛在等他。

  「等等、等等!我想说啦!」名越发出比在场的孩童更幼稚的嚷嚷声。接著,他换成哀求的口气,磨蹭上来:「刚才逗你,真的对不起啦,马伦。」

  「哦……」

  「我现在要说的事,算是跟某种宝藏有关,肯定会让人兴奋不已。因为我们发现市内埋藏著大量的钟标!」

  名越的眼神变得锐利,激动地述说。坐在地上的孩子们咕哝著:他在扯什么?宝藏?怎么不讲航海王的事?

  4

  契机是社费的现物给付。

  一切要回溯到五月。

  当时的学生会长日野原秀一来到戏剧社社办,丢下两个纸箱,说:「预算不够,这个送给你们,将就一下吧。」戏剧社的人不明所以,打开一看,发现装著满满的钟标。据说是学校的家长会放弃计算工作,累积十年份的钟标。面对学生会长这般岂有此理的行为,戏剧社成员都不禁抓狂。甚至有成员大叫:从北边的社办拿火箭过来,我要炸死日野原再自杀!南高很多这种疯癫的学生。

  这里整理一下要点:

  「钟标」是由赞助厂商、家长会与财团三位一体推动的活动名称。只要搜集商品包装上印刷的钟标,寄到财团,就能购买相当于点数的商品。换句话说,可申请参加这项活动的,仅限于幼稚园、学校及公民馆。

  作业流程如下:

  ①以剪刀或刀子裁下商品包装上五公厘到二公分大的钟标图案。纸制品还好,如果是印在塑胶膜上,就会卷起来,连吹个气都会飞走。如果是零嘴包装,还会搞得油腻腻。

  ②依照赞助厂商分类后,再依点数分类计算。厂商的数量超过上千家。另外,最好贴在纸上,方便财团检查计算。

  ③将分类、计算完毕的钟标寄到财团,赞助厂商便会依点数将金额汇入指定的银行帐户,如此,钟标就变成金钱。

  ④从一份名为《购物指引》的专门目录上,挑选想要的商品购入。购入金额的一成,会由赞助厂商捐赠给财团的「偏远学校援助资金」。财团会运用这笔资金支援国内外各领域的活动。换句话说,购买自己学校设备的同时,也能帮助其他有困难的学校,还会有援助物资送到地震等受灾学校。

  此外,存入指定银行帐户的钱,由于与财团之间的合约限制,无法提领为现金。

  名越利用更衣室的白板和白板笔大声说明,好让在场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听见。但他并非普通地直接说明,而是刻意沉重地停顿,彷佛别有深意,或是突然转为恳切细述的语气,好吸引对方聆听。这些都是为了确定自己的话有没有否切实传达给对方。

  被驱逐到南高旧校舍的文化社团成员,必须积极宣传自身的存在,否则无法幸存,所以制作简报都很有一手,实在是可悲的习性。名越从包包里取出一份引人好奇的报纸《钟标新闻》卷起,拍打另一只手,开口:

  「我们学校的家长会,在①与②的阶段就放弃了。听说,即使花费大半天,顶多也只能整理两千点,但家长会仍耐性十足地想继续下去,不料某个家长居然大剌剌地拋出一句:『我捐出同样的金额就是了,废除这个制度吧!』搞得所有人干劲全失。」

  在各种意义上,孩子们都歪头表示不能理解。马伦混在其中,举手说「我有问题」。

  「什么事?」

  「这个……就类似买多少东西存多少点的点数制度吧?」

  「是啊。」

  「现在科技这么进步,为何要采用这种落伍的人工方式?」

  或许是隐约有著相同疑问,孩子们喧哗起来。

  「这可是持续五十年以上的制度。」

  认真聆听的马伦皱起眉头,益发困惑。这实在太神秘了。

  独步全球、日本专属的钟标制度,能够屹立不摇超过五十年,当然自有道理。里头或许隐藏有助于开创未来的重要线索,我决定积极调查一番—绝不是我很闲喔!在这里听到的你们,拿去当成明年暑假的自由研究主题没关系。再怎么说,钟标可搜集的种类,多到足以媲美宝可梦。有些意外的商品,点数特别高。把暑假期间搜集的钟标,像昆虫标本一样贴起来交出去,你们老师包准会大吃一惊。

  噢,偏题了。

  先讲结论,虽然数字有些波动,但财团自成立「偏远地区学校援助资金」以来,平均每年都能收到约七千万圆的捐款。正确地说,是相当于七千万圆的设备用品捐赠。在缺乏捐赠文化的日本,算是持续运作得很好的制度。附带一提,钟标换到的钱,没半毛拿去当财团的营运经费。

  钟标最大的问题,就像我刚才提到的,是①与②的分类,及计算方式缺乏效率。虽然可在社区成员相聚、共同完成一件事当中找出意义,但需要的作业量非比寻常,极为繁琐。所以,只因钟标纳入家长会活动,便被半强制性地任命为钟标委员,不免会出现有人抗议「放过我们吧!」的案例。

  纵观以上状况,粗鲁地总结钟标的特色,便在于「经济效果」及「精神成果」的并存。我不想批评在追求效率的现代,刻意标榜「非效率的效用」的财团。我个人认为,财团顽固地坚持这个制度的态度,近似在炎炎夏日举办的高中棒球甲子园大赛。

  「在大冬天举办的箱根驿传马拉松接力赛,不也是这样吗?」

  有孩童悄声低语,跟不上话题的马伦焦急地左右张望。

  「嘿,嘘!随便乱讲话,会有戴墨镜的大人出现,把你们抓走喔!」

  名越吐出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恐吓,孩子们吓得浑身哆嗦。名越似乎认为钟标制度源自军事性的锻炼,其中蔓延著过时的精神论,对此有所批判。不过,美国的大联盟和欧洲联赛,出于相同的理由也会过度操练选手。不论任何时代或国家,都是半斤八两。

  马伦后来从成岛那里得知,某个男性偶像事务所的后援会,会费缴纳方法也未引入数位支付,坚守手写邮汇的传统方式,粉丝可在麻烦的手续中重新坚定自我的信仰。至于为何成岛这么内行,马伦怕得不敢多问。

  「为了避免偏题,我想介绍一下一群巧妙善用钟标制度的人。」

  听到名越这么说,马伦纯粹感到惊讶:「真的有这种人?」

  「就是有,刚才提到的『偏远地区学校援助资金』才会有捐款啊。有人刻意投入这耗时费力又麻烦的作业,找到方便作业的计算方法。听好,只知道埋怨现况,坐等透明公开、平等合理、任何人只要努力就有回报的机会,就不会有成功者和其他大多数庸人的差别。方便起见,就称为『钟标强校』吧。」

  钟标强校……名越形容得愈来愈像社团活动,马伦感到轻微的混乱与警戒。从名越截至目前那得意洋洋的饶舌口吻听来,或许他已著手创作描写日本某校钟标社团活跃的新剧本。

  「各位,现在我要来考考大家。」名越试著炒热气氛。「如果想打入全国统计排行前三十名的学校,每年必须搜集多少钟标才行?」

  不出所料,没有任何人举手。孩子们都露出常见的、脑袋一片空白的呆滞眼神,看著名越。他扬起嘴角,微微噘著嘴唇,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无奈之下,马伦代表开口:「两、三万点吗?」

  「你瞧不起钟标人啊?」新发明的词汇令马伦和孩子们都感到困惑。「答案是二十万点。若是前五名,要五十万点以上。钟标强校大多是固定那几所,等于他们每年都能拿到相当于这些金额的设备用品。」

  「呃,那个……」一名勇敢的孩童嘴巴开开阖阖,终于发出声音。「可以拿到任、任……任天堂DS吗?」

  「我最欢迎这种问题。不过很遗憾,这类个人娱乐用品不在清单内。必须是学校里能一代传一代的用品。所以,我调来《购物指南》翻看一下。」

  「八成是跳箱、足球之类的吧?」孩童之间传出苦笑。

  「不,说出来吓死你们。这份清单每年都在进化,不光是大家希望学校有的东西几乎都在里面,甚至可说是应有尽有,保证你们会大惊:『咦,连这个也有?』最新款笔电、数位摄影机、DVD播放器、空气清净机都只算基本款,好玩的有梦幻游乐器材『神转王』,或孩子们最爱的泳池溜滑梯等等。」

  梦幻游乐器材『神转王』……?听来像怪兽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对日本文化深感兴趣的马伦不禁倾身向前,想像起来。

  「防盗设备销路也挺好,毕竟社会治安愈来愈糟,校方总是等到出事才应对,所以家长会和孩子们主动出击,财团和赞助厂商也认真回应。附带一提,有家厂商还调整包装膜的纤维方向,让钟标更容易剪下。注意到厂商的这些努力,才有资格称为真正的钟标人,不是吗?」

  名越的演说实在太热情,孩童之间传出惊叹:「听不太懂,可是好厉害。」「完全听不懂,不过感觉很猛。」马伦见识到孩子们媲美海绵的吸收力萌芽的瞬间。

  只是,后藤等低年级的孩童似乎玩累了,脑袋一顿一顿地打起瞌睡。马伦觉得孩子们还是应该要这样才对。

  话说回来,名越未免扯太远。追根究柢,这是他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马伦走到名越旁边,想将问题导回正轨。

  「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理日野原会长给的两箱钟标?」

  「我得声明,那些钟标并未分类,也没经过计算,形同垃圾。」

  形同垃圾……马伦应道:「那我更想知道了。」

  「刚才我提到钟标强校。」

  「对。」

  「那是极少数的学校,实际上落败的学校更多。我说的落败校,就是怎样都提不起劲去处理钟标的学校,或是认为钟标不符合时代潮流,形同放弃处理的学校。」

  「嗯、嗯,我懂。」马伦觉得没人能责怪他们。

  「当然,南高也是钟标落败校。」

  「这不必强调。」

  「钟标必须搜集非常多,才能买到像样的东西,因此落败校只是惰性地累积钟标。没分类也没计算,直接存放的钟标,称为腌渍状态,有些甚至放了五年、十年。」

  可能是开始感到无聊,更衣室里无所事事的孩子们吵闹起来。一片闹哄哄中,名越拿白板笔在白板上补充一些文字:

  A校 一万三千点

  B校 一万五千点

  C校 一万点

  D校 一万二千点

  「腌渍状态的钟标,顶多一万多点。比方,像这样从A校到D校都在搜集,即使想要五万点分量的设备用品,也没有任何一校买得起。」

  马伦附和,催促著下文。

  「不过,如果把各校的钟标集中到一校,就能得到五万点。」

  「做得到吗?」马伦觉得这是邪门歪道。

  「唔,不是能正大光明去做的事。」

  表情丰富的名越目光游移,马伦大概看出来了。他之前提到「不能大剌剌地说钟标,也是有理由的」,是不是私底下互相通融?虽然会衍生其他问题,但当成有效活用积存太多、形同垃圾的钟标,也不是不能赞同。毕竟一样是拿来购买学校的设备用品,而且有捐赠活动,算是达成钟标的理念。

  「你说腌渍,表示还没分类,也没计算喽?」

  马伦想起和名越一起吃午饭的情景。若他记的没错,戏剧社角落的地上丢著纸箱、剪刀和胶带。

  「是啊,我试著动员戏剧社去整理。社办闷得要命,但一开窗,风就吹得钟标到处都是。甚至有社员说:『我付一千圆就是了,可以放我回家吗?』(就是大冢,请参考《千年茱丽叶》中的〈决斗剧〉)大伙当场吵了起来,我们没办法处理。」

  马伦很熟悉那名血气过盛的戏剧社成员,不难想像当时的状况。「所以呢?」

  「为腌渍状态的钟标头痛的,不只有我们。」

  「咦?」

  「市内某个国中女生也有相同的烦恼,最后想出解决问题的好主意。她试著让班上同学的弟弟去做,终于顺利成功。」

  顺利成功?

  面对意外的发展,马伦暂时陷入沉默。

  5

  「那个好主意到底是……?」半晌后,马伦总算再次出声。可说是固若金汤、恒久不变地延续至今的钟标制度,一个国中女生是如何破解的?他十分好奇。

  「连小女生都想得出来,你要不要猜猜看?」

  听到名越这么说,马伦默默沉思。关于钟标的制度,他已听过说明。

  「规则有漏洞?」

  「钟标持续五十年以上,如果有漏洞,应该会被人发现吧?」

  真伤脑筋,我想得到吗?

  迷惘之际,马伦总会回归基本。

  住在美国的时候,马伦曾加入童子军。他想起课程中的定向运动。不知为何,比起抄地图上没有的捷径或小路,选择正大光明的大路,反倒更快抵达目的地。

  马伦往太阳穴使劲,绞尽脑汁。这时,运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掏出一看,是成岛传来简讯。今天的练习内容是草壁老师不在的版本,马伦想起曾在后翻上单杠课的空档传讯问成岛:「状况如何?」成岛回覆:「你一离开,就变成班级崩坏状态。」接著,她附上令人全身冻结的一句话:「跟戏剧社在一起好玩吗?」碍于名越和孩子们都在场,马伦努力表现出老神在在的模样,却有些惴惴不安。

  「名越,我发现一个明确的事实。」

  「什么?」

  「强校与落败校之间的差异。」

  名越默默聆听,马伦继续说下去:

  「关于钟标集点活动,有人想要投入,也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确实如此。」名越摩挲下巴,诡笑著应道。

  「分类和计算方式都一样,这些作业终究得有人负责。」

  简而言之,如果能再多一只手就好了—

  会不会和演奏乐器手钟的烦恼,有著共通之处?

  「你不是提过吗?那个国中女生让朋友的弟弟试著做做看,也就是找人帮忙。当然,是时间多到没处花的人。人数愈多愈好。名越,我只想得到镇上的老人。」

  「猜对了。」

  「咦,真的假的?我猜对了?」马伦有些错愕。

  「她请市内几家老人院协助,让小学生抱著装满钟标的纸箱去拜访。」

  马伦露出难以释然的表情:「不过,在超过五十年的历史中,这点子早就有人想到并实行了吧?居然把最麻烦的工程丢给老人家……感觉在利用别人的好意,我实在不欣赏。」

  「喂喂喂,这对老人家也有好处啊。」

  「钟标的商品吗?点数折半给他们。」

  「不,前提是点数全归那名国中女生。她到处去要形同垃圾的腌渍状态钟标,当成他们学校的。」

  「咦,老人家是做免费工吗?」马伦很惊讶,忍不住蹙眉。

  「如果说什么点数折半,事后一定会为了分成起纠纷。一开始就谈定全归他们学校比较妥当。不过,在分类钟标的时候,由小学生全程陪同,老人们开心极了。」

  马伦等待脑袋逐渐理解。

  「也就是派孩童陪老人聊天吗?」

  「是啊,孩童是宝贵的聊天对象。我懂的,因为他们不会把老人当成孩童。虽然有点复杂,不过听说有职员把老婆婆当成幼稚园小朋友一样对待,说著『奶奶,乖,我们现在来量血压喔』,害老婆婆气到血压差点破表,甚至有照护员对老人唱起儿歌〈手手握拳,手手开开〉。」

  状况愈来愈复杂了。

  「可是,这样送钟标过去的小学生没任何好处。」

  「别误会,那个国中女生真的十分精明,看出新的供需链。」

  名越意味深长地说,马伦觉得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供需链?」

  「小学生反倒大排长龙,抢著参加。几乎所有小学生都感动万分:『第一次有人愿意听完我的话!』据说,她试验性地让学坏的国中女生去老人院拜访,最后那女生也神清气爽地回家。」

  马伦后仰,几乎要发出惊呼。全世界的儿童共通的烦恼,居然以这样的形式得到解决。

  「一般来说,应该是父母要努力聆听孩子们的话。」

  「父母没空啊。」

  马伦提出质疑:「资讯科技愈来愈发达,不是应该愈来愈追求效率吗?」

  名越微微摇晃身体,凑近马伦:「就是这一点很不可思议。」

  「哪里不可思议?」

  「社会变得愈来愈方便,人们却愈来愈忙碌。以全国规模努力投入钟标运动的非效率时代,心灵反倒充裕许多,简直是禅门公案。我不禁觉得,钟标制度能持续五十年以上,就是一股神秘力量对现代人发出的警告,隐藏著与我们的未来有关的重要线索。」

  两人头挨著头交谈,无数的目光注视著他们。更衣室里的孩童,目光中不带一丝客气。

  差点被名越毫无根据的说法说服,马伦甩一下头,心想「不行、不行」。为了回到正题,他压低声音:「回到刚才的话题,不用拿什么钟标当藉口,直接带孩子们去拜访老人院,不是更快吗?」

  「据说,藉著课外活动或担任义工的方式去拜访,双方都会很僵,一定会失败。另外有别的事要做,一起投入单纯的作业里,似乎就能抓到自然的距离感。」

  「那个国中女生是何方神圣?」马伦像是佩服,也像是赞叹。

  「你好奇吗?」

  「非常好奇。」

  「她是众多兄弟姊妹里的么女。会想到这个点子,应该是她小时候都没机会受到父母或兄姊的关注吧。」名越再次披露草率的推理。

  「你不是说她精明?」

  「这样的孩童从小在人多拥挤的空间里挣扎求生,往往会成长得特别强悍。」

  马伦总觉得似曾相识。没有私人房间的大家庭系统,不可能制造出茧居族的大家庭……

  「是吗?」

  「她虽然是么女,其实更接近日本动画界首屈一指的知性角色矶野鲣15。她真的非常精明,不仅仅是注意到市内腌渍状态的钟标,也完全没付出劳力,只是打造出一个制度。由于实在太顺利,分类和计算好的钟标,点数颇为惊人。」

  这是小学生排队参加,及受到孩子们需要的老人努力的结果。「总共多少?」

  「据我打听到的可靠资讯,超过三十万点。」

  马伦不禁瞪大双眼。依兑换率来计算,等同三十多万圆。「这是一所学校的份?」

  「不,八所学校的份。这下你明白,为什么我会比喻为宝藏了吧?她等于是挖到金矿。」

  马伦不停眨眼,慢慢从鼻子吁气。「搜集这么多点,要做什么?」

  「她太操之过急,本来打算拿那笔钱当大学学费。」

  马伦微微仰头,想了一下:「学穗村同学的说法,有两个地方可吐槽。」

  「哦,第一个是什么?」

  「她完全搞错钟标的理念。」

  「第二个呢?」

  「钟标不能换现金。」

  「没错,她太躁进,所以搞错了,连少根筋的地方都跟矶野鲣很像。后来她发现这件事,整个人傻掉。分类和计算完毕的钟标都贴在纸上,非常占空间。超过五十箱的纸箱陆陆续续送到她家,塞得水泄不通。准备考大学的哥哥蒙受池鱼之殃,只得每天去图书馆念书。」

  马伦打心底同情那个女生的哥哥。

  他表情认真,保持著沉默。

  这与其说是回收钟标,或许说是小学生之间流行的烦恼谘商室热潮比较贴切。「烦恼谘商」这样的形容有些夸张,孩子们其实也隐约察觉到,现实中的烦恼几乎都无法解决,光是有人愿意完整聆听他们的想法就满足了。

  只是,要把想法化为具体极为困难。

  还无法说出口、从未说出口,甚至是难以诉诸言语的想法。

  由于无法化为言语造成的无尽寂寞、孤立于所有人之间的隔绝心情、无法和任何人互相瞭解的孤独……

  但仍希望有人聆听。

  希望有一个愿意聆听的对象。

  马伦想开口,却又微微缩起下巴。要说出口的瞬间,他忽然犹豫。

  名越歪著头问:「怎么?」

  「我想起以前。」

  「以前?」

  「没事。」马伦闭上眼摇摇头。他有自知之明。本来想说的,是别人难以理解的话。他内心有一种情感,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像表面张力一样,岌岌可危地撑在边缘。他发现心中还有著当时的自己。(唔,你可以期待,应该会是一次独一无二的宝贵体验。)名越说的是真的。他得到日常生活中无法体验的情感。在社团和成岛聊天时,成岛有时会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或勉强表现出开朗的样子。这下他总算瞭解为什么。

  马伦觉得对她十分抱歉。

  总有一天,他能够与自身和解吗?

  马伦抢在被死党识破思绪前,像要重来般叹一口气:

  「她真有趣……」

  「那个国中女生吗?」

  「是啊。既然事情传得这么广,约莫是她自己说出去的失败经验。会谈论自身的经验的,不论男女,基本上都是好人。相反地,只会说些泛泛之论的人,都颇无趣。」

  「嗯,不愧是我的马伦。那个女生散发一股冒失鬼氛围,或者说,总是百密一疏,所以深受同学疼爱。虽然聪明,但让人觉得必须在一旁守护才行。」

  「让人想一起支持她。」

  「嗯,就是啊。」

  「如果她加入我们管乐社,」马伦稍微伸了个懒腰,望向更衣室的天花板。「大家都会很照顾她。」

  「听说她今年国三,明年或许会进南高。」

  「那么,我们得跟戏剧社争夺她喽?」马伦回以微笑。

  更衣室里的孩童有一半都抱膝坐下,打起盹,似乎玩累了。今天的后翻上单杠课已解散,不能一直赖在这里。名越正想擦掉白板上的文字,忽然皱起眉,不开心地鼓起腮帮子:

  「我壮大的计画—不,我的话还没说完。」

  「啊,抱歉。」

  「我们透过后翻上单杠课,到处打知名度,费好大一番工夫搜集到这么多资讯,还请协助我们的学生吃大阪烧。」

  「协助……?」

  「那个国中女生打造出这样的制度,岂有不利用的道理?」

  马伦差点笑出来。那个国中女生是个怪胎,但眼前的死党更是不遑多让。他终于解开名越一连串神秘行动的谜底。「你只是趁乱搭人家点子的顺风车。」

  「怎么能不搭?」

  「这计画一点都不壮大啊。」

  「别这样说。许多小学生还在排队,但那个国中女生已失去干劲。我没办法见死不救,唔,硬要说的话,是我任意继承她的事业。」

  「很像你的作风。」

  「我可不会重蹈她的覆辙。戏剧社想要的器材,《购物指南》里都有。」名越手指在半空中拨弄著,彷佛在打看不见的算盘。「首先,分类和计算学生会给我们的钟标,总共是一万四千点。这是先抢先赢。毕竟我有藉由后翻上单杠课建立起来的人脉网路。我透过学生和家长,大张旗鼓地回收变成各校家长会烫手山芋的钟标。」

  名越不在乎低廉的打工薪资,而是选择大口咬上依然沉睡在市内、处于腌渍状态的钟标的挖掘工作吗?马伦没吐槽:「与其把心思放在这上面,怎么不多用功一点?」名越的打工今天就结束,应该是差不多已达到目标。

  「听起来,你的目标是十万点。」

  「那个国中女生拿走八所学校的份。你觉得市内有几所小学、国中和高中?」

  总觉得有什么令人忧心的问题。是非常单纯且重大的问题。

  马伦想阻止好友。

  虽然没有确实的根据,但他直觉认为,不该用这种方法搜集钟标。

  可是,他无法明确说明理由。

  马伦发现更衣室里的孩童中,原本昏昏欲睡的后藤正睁大眼直视著他。后藤听到多少、又理解多少?

  后藤拚命伸长脖子,似乎有话想说。

  「钟、钟标算是谁的东西?」

  听到这单纯的疑问,马伦和名越面面相觑。

  「向市内学校要来的钟标是我的。不,是我们学校—不,家长会的东西……」名越先开口解释,却也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

  马伦也一起思考:「南高的份,是日野原前会长给你们的,应当没问题,但其他学校呢?一开始或许觉得形同垃圾,所以让给你们,但分类和计算结束,状况又不同了。万一有人要求『还给我们』或『分一些给我们』,你会怎么处理?」

  「这……」

  「自力去完成麻烦的作业,钟标才有意义。如果跳过这个程序,不免会为该拿多少起纠纷。毕竟你没出什么力。」

  名越茫然张口,又急忙闭起:

  「不不不,我没听说那个国中女生曾因此发生纠纷。」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奇怪了。」

  「她是请对方写下让渡证明之类的吗?」

  「请谁写?」

  「呃,家长会代表或钟标委员吧?」

  一名国中生会要求大人做到这种地步吗?马伦仔细观察白板上的文字。慢慢地,理解油然而生,他总算看见应该发现的重点。

  「或许她比你更高明许多。」

  「什么?」

  「钟标落败校的南高,累积将近十年的钟标,才存一万四千点吧?」

  「嗯……」

  马伦指著名越在白板上补写的A校到D校的数字。

  A校一万三千点、B校一万五千点、C校一万点、D校一万两千点—

  「这数字十分具体。如同你提到的,落败校顶多超过一万点。」

  「是、是啊。」

  「假设搜集到八所学校的份,就是快十万点。然而,那个国中女生却搜集到超过三十万点。中间差额的二十万点,是从哪里冒出的?」

  「所、所以我才会说是金矿……」

  「才没有金矿那种不确实的东西。」马伦反驳。「你不是说过吗?能打进全国统计排行榜前几名的学校,都会搜集到近二十万点。如果这八所学校里有一所是强校,便符合计算。」

  「强校?」名越的眼中充满问号。「强校怎么可能放弃钟标?况且,她回收的是腌渍状态的钟标。」

  「因为那所强校有非放弃不可的理由。」

  马伦觉得一切的理由,都与演奏手钟的烦恼有著共通之处。

  人手不足。

  人太少了。

  名越用力抓头寻思,接著停住。

  「废校吗?」

  「大概没错。」

  「最近愈来愈多了。」

  「只要查一下就知道。那八所学校里,应该有一所面临废校的危机,现在恐怕已不存在。」

  完全被抢先解开谜底的名越,低著头憋笑。不久,他终于无法忍耐般哈哈大笑。

  「你真是太赞了!」

  「但她终究失败了。名越,不付出努力,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最后,马伦还是必须对好友说出模范回答。

  以上便是关于宝藏—大量沉睡在市内的钟标事件的来龙去脉。

  11 日本一种表演形式,类似相声,两人一组以滑稽的对话逗笑观众。

  12 日文的「打工」(アルバイト,略称バイト),来自于德文arbeit,原义为「劳动」。

  13 ドグラ.マグラ,推理小说家梦野久作的代表作。名列日本推理小说三大奇书之一。

  14 日文中,钱(金,kane)和钟(钟,kane)的发音相同。

  15 动画《海螺小姐》(サザエさん)里的角色,海螺小姐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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