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人管乐社 一人管乐社 成岛美代子╳???

  人不是因为难过而哭,是因为哭而感到难过。

  每个人应该都认得音乐教室里,一字排开的大音乐家肖像的最左边,也就是排名第一,夸示著严峻、高洁、伟大的巴哈的长相。穿著崭新的制服,敬畏地立正的我,处在尴尬别扭中,注视著不可随意谈论的「音乐之父」的脸。因为我无事可做。

  国中入学典礼三天后的放学时间,我在楼梯口慢吞吞地换鞋子,一对学姊跑来向我搭讪:「你决定加入哪个社团了吗?」新生说明会上,告知全校学生都必须参加社团。「还、还没有。」我提著室内鞋,提心吊胆地应道。「要不要参加管乐社?」两人说著,硬是把我拖去音乐教室,留下一句「我们去叫老师」,把拉门锁上便离开。请各位想像一下,当时我有多么忐忑和恐惧。

  在这之前,提到乐器,我只接触过直笛和口琴,当然也不会读乐谱。不过,上国中后,我得知学校有管乐社。每次上学,一定会听到校舍上方传来正在晨练的社员吹奏的管乐器声音,也就是风的乐器的音色,如今我已能一一分辨出来。

  约十五分钟后,音乐教室的拉门喀哒摇晃。「你们怎么把人家锁在里面!」老师像动物般吼叫,然后响起刚才的学姊的话声:「对不起,我们怕她逃走。」当时我在做什么?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活动日志,看得瞠目结舌。练习的内容,包括早上六点半开始的晨练,及傍晚四点到八点的练习。假日则从早上九点练到傍晚六点。我惊愕地瞪大眼,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管乐社成员似乎不多,却一天到晚猛练……有这样的吗?

  门锁解开,拉门「砰」一声打开。

  以为是来救我的老师,开口第一句就是:

  「听说你要加入管乐社?」

  我大吃一惊。微胖、圆脸、垂眼、蒜头鼻、嘴角上扬,活脱脱是狸猫脸集合体的老师欢呼著,彷佛见到暌违几十年的老友。他应该超过四十岁,爱迪达外套底下,是一件运动裤。他就是管乐社的顾问,也是两年后带领我们登上全国大赛舞台的老师。

  你说后来怎么了吗?他们团团包围从未接触过管乐的我,逼迫我入社。我顽固拒绝,遭到近乎唾骂的指责—并未演变成这种场面。这场音乐教室软禁事件后,管乐社成员似乎反省自制,我再也没受到纠缠不休的邀约。

  据传,老师狠狠训了她们一顿。

  在提出社团报名表的期限以前,我有几次和顾问老师交谈的机会。

  开头那句话,是活跃于十九世纪后半的心理学家说过的话。是老师翻开书本告诉我的。

  「不是因为难过才哭吗?」

  「是因为哭才感到难过。」

  「不是……相反吗?」

  「成岛同学,你觉得是先有心灵,才有身体吗?」

  老师有时候说话满武断的,但基本上是个公平的人。他不会把学生当成小孩,从不直呼我们的名字,总是用姓氏加上同学来称呼。我脸红了。

  「对……」

  「比方说呼吸,人紧张的时候,如果放慢呼吸,情绪就会渐渐平静。是先有身体的变化,才有情绪反应的结果,对吧?」

  「……」

  「除了呼吸以外,像是表情、发声、姿势、走路方式等等,都是先有这些日常行动,情绪才跟著上来。」

  「……」

  「如果先有情绪,人就麻烦了。」

  「为什么?」

  「情绪太概念性,根本不晓得存不存在。不是先有『零』,然后从那里生出什么。」

  「……」

  「所以,先有身体变化才说得通。你不这么认为吗?比如管乐,就是藉由呼吸蕴酿情绪。有些社员吹著管乐器,会忍不住笑逐颜开,也有人会感动哭泣。」

  「吹奏乐器……就会笑吗?」

  「是啊。虽然没办法将无形的心意传达给听众,但如果是用呼吸打造的心声,就能传达出去。」

  老师整理出管乐的精髓告诉我。

  我从以前就是个内向的人,表情也不丰富,经常引起误解。愉快的时候笑不出来,也不擅长表达感谢。如果有理解我的人在身边,人际关系或许会圆滑顺利,但只有在家里等我的弟弟聪,最能理解我。

  我没有心。

  我曾悄悄为此沮丧万分。

  但不是的。

  原来不是先有心,而是先有行动。

  行动会创造心。

  呼吸会孕育出情感—

  我应该一辈子都忘不了老师的话。从今以后,在这句话的激励下,我可以活下去。我报名管乐社。得知这件事的同学都惊讶地说:你居然参加那种社团?古典音乐不是挺无聊吗?是有觉得不错的时候啦,可是,那跟看古老的绘画很像不是吗?怎么讲,模模糊糊,没办法激发想像力。摇滚乐或流行音乐更有高潮起伏,我比较喜欢。啊,对不起,我不是瞧不起古典乐,只是啊……听著同学的意见,我并不以为忤,反而能坦然接受。被软禁在音乐教室的遭遇,鲜明地在脑中复苏。我看到巴哈的肖像,有了自己的一番发现。关于巴哈的那副表情,他肯定完全没料到自己的作品会流传后世,想必比任何人都为自己被被神格化感到困扰。不仅是爵士乐,甚至被当成饶舌乐素材的古典音乐,早已深入我们的生活,不管再怎么受到改造,都不会失去光辉。就像同学说的,古典乐虽然有暧昧不明的部分,但如同传达静谧感动的涟漪,不会令人厌倦生腻,非常不可思议。不管听上多少遍,都让人充满美女回眸般揪心的美好情感。

  我分配到的乐器是双簧管。

  是金氏世界纪录认定为全世界最难学的木管乐器。

  为什么要我吹双簧管?我向老师提出这个单纯的疑问,老师不当一回事地说:

  「金氏世界纪录不过是一家啤酒公司出版的册子,还向人收钱刊登。成岛同学,不可以被这种傲慢的世界纪录牵著鼻子走。」

  其实国中和高中的管乐社,许多顾问都不知道该如何教导初学者双簧管,但相反地,有实力的顾问则是迫不及待想在学校里,从头培养新的双簧管演奏者。

  老师是后者。他用学校的预算不断买教材给我,于是我开始了每天练习的日子。

  1

  最近有点失常。

  动不动就想起国中的过往。

  星期六的练习结束,社员全部回去以后,一个人留在社办的成岛美代子坐在折叠椅上,摘下眼镜。她叠起镜脚,将眼镜倒放在桌上,接著伸长双手,颓然趴倒在长桌上。这是不想被男社员看到的姿势,她全身都被沉重的倦怠侵蚀。

  顾问草壁老师出差不在。原本监督者不在的时候,社团活动必须暂停,但幸好担任副顾问的副校长在校内,可采自主练习的形式。不过,其实就算副校长不在,他们也会找别的老师当形式上的代理顾问。

  成岛在三年级生退出社团后的新体制中,担任副社长的职位。应该有更恰当的人选吧?像是穗村同学、穗村同学或穗村同学。她感到不知所措,但这是投票决定的,不能有怨言。她达观地视为自己被赋予的角色。当然,她感到不安。唯一的心灵支柱,就是知心的马伦被选为社长。和马伦一起,就可以顺利尽好职责。

  成岛主要的工作自然是辅佐社长马伦,及制作预定表等行政杂务。她很认真,会主动找到工作,默默做好该做的事。不过,她不会勉强自己,知道适度取巧,即使发现屋顶漏水,也不会想整个翻修,选择暂时铺上塑胶布,应急处理。对她来说,重要的不是修好屋顶,而是找出哪里漏水。

  自从进入新体制后,管乐社著重在透过和声与齐奏去感受泛音的练习。除了美民的社员外,现在共有二十二名社员,必须以这样的乐团组成,来熟成音色。在练习的日子里,会彻底练习到能演奏出稳定的泛音。希望几个月后,将会转变为另一个次元般的稳定音色。

  今天的练习,由于社长马伦中途离开,超乎想像地消耗体力。因为乐团顿时失去统一感。她想到几个可算是漏水的原因,还是痛感马伦的存在至为关键。说这种话或许会引来讪笑,但马伦的背影很棒。再也没有比背影更毫无防备、却又胜过千言万语的身体部位。持续吹奏管乐,成岛深刻瞭解到这一点。光是成员中心的马伦在场,整个气氛就不一样。

  成岛趴在桌上叹一口气。长桌角落摆著一盒卡乐比薯条零嘴,宛如供品。那是穗村一脸歉疚地说著「今天真对不起」,留给她的点心。往后还会需要多少盒?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反射在某样东西上,刺激著她的眼角。转向旁边一看,簧片盒的扣子沐浴在夕阳余晖下。她稍微撑起身体,也看到了双簧管的盒子。她从国中一直使用至今,盒身上细微的刮痕变得十分醒目。这些伤痕实在惹人疼惜。

  成岛喜欢双簧管。对于听到双簧管也不晓得是什么的同学,她怀著断肠般的心痛,以路边拉面摊宣传用的唢吶来解释。双簧管和唢吶是具有相同血统的双簧片乐器。

  拥有纤细的音色、即使吹奏起富有感情的颤音也极为自然的这个乐器,会在合奏的关键时刻脱颖而出,具备独奏的要素。以歌声来形容尤其贴切,会让人有种乐团里偷偷混进一名女低音歌手的错觉。

  但不全是优点而已。双簧管是较适合交响乐团的乐器,不论好坏,吹奏者的技巧都能整个改变管乐的色彩,也因此不像其他乐器一样能蒙混过关。甚至有极端的说法认为,如果技术不到家,或只是为了凑人头,倒不如索性不要双簧管。双簧管相当昂贵,消耗品簧片也十分花钱,而且不像小号或单簧管那样,是可由多名演奏者热闹演奏的乐器,多半被迫孤立,只有一名双簧管演奏者的学校并不稀奇。何况,要吹好这音程不稳定的乐器,还需要莫大的耐性。

  受过残酷的音乐英才教育的芹泽曾评论:「双簧管在交响乐团里形同女王,然而待在管乐里却真的非常不幸。等于是为了一点点的独奏就被拖进来。」真的很像她会说的话。或许就如芹泽提到的,在国高中的管乐世界里,多余的双簧管能大展身手还是惨遭埋没,全看顾问的方针。

  在这一点上,成岛颇为放心。

  草壁老师率领的南高管乐社,需要她的歌声。

  等待独奏的期间,她擅长躲在背后,做为副旋律融入周围的音色。她努力练习,好在众人华丽的合奏之间,加入特殊的点缀。今年暑假天天都来社团报到,完全没放到盂兰盆连假,她也丝毫不以为苦。

  而且,这样的大量练习,她在国中的时候就经历过。

  去年十二月,仍是初生之犊的穗村双眼闪闪发亮地跑来,问曾登上普门馆舞台的成岛:「为了站上全国大赛的舞台,你们练习多久?」当下成岛暧昧地带过话题。为了打入全国大赛,必须放弃管乐之外的一切,她实在说不出口。她不希望穗村放弃许多的可能性。

  放弃……

  成岛想起弟弟聪,拭去渗出眼角的泪水。

  以弯曲的食指拭泪。

  不是难过才哭。

  是因为哭,所以难过。

  明明下定决心不再哭泣,要往前迈进。

  最近真的不太正常。她变得容易感伤,一点小事就能让泪腺松弛。

  是以前的管乐社朋友打电话来的缘故吗……?

  约莫一星期前,朋友突然打了她的手机。成岛随父亲的调职搬家,等于是国中毕业后,她们第一次联络。朋友探询地问:「美代子,你过得好吗?」这让成岛明白朋友也很关心自己—隔了约一年半,等待时间解决一切。

  体会到对方的心意,成岛很高兴。她们毫无疑问是共享过一段时光的伙伴。激动的情绪复苏,她回答:「嗯,我很好。」

  她和朋友互道近况。喜欢偶像的朋友不时哈哈大笑。她已没在吹管乐,为了买偶像演唱会的门票,瞒著学校天天忙著打工。所以得知成岛在一段空白后,又重回管乐的怀抱,她夸张地惊叫:「真的假的!」成岛说明他们让濒临废社的管乐社起死回生,打入B部门的分部大赛。「天哪、天哪,好厉害,太厉害了!」朋友开心地欢呼,接著在电话另一头泪声说著:「美代子,太好了。你没事了,对吧?我可以这样想吧?真的、真的太好了……」这番话填补了两人之间一年半的空白。

  两人聊了很久,成岛详细得知以前的伙伴现下在做些什么。朋友非常会描述,听她谈起其他人,成岛彷佛与她们同在一起。

  当然,两人也聊到老师。关于老师,成岛掌握某种程度的消息。她们毕业那一年,老师调去另一所学校。他后来的活跃,成岛是在报上看到的。老师调至没没无闻的国中,短短四个月内,带领管乐社拿下分部大赛的金牌。在国高中的管乐世界里,这是有可能的。报导写著,今年那所学校也在同一比赛中拿到金牌,原本四十名的社员,现在已超过六十名,气势如虹。

  成岛母校的管乐社怎么了?老师调走的那一年,在县大赛拿到银牌,隔年只拿到地方大赛的铜牌。成岛认识那些学弟妹,他们的技术绝不差,成绩却不理想。身为毕业学姊,她不禁大为失望。

  「没办法啊。」

  朋友埋怨道,然后提到曾共同练习的国中:

  「听说那里的管乐社已废社。」

  成岛不敢置信。那所学校的管乐社和成岛的国中一样,是中编制的乐团,也是地区大赛的金牌常胜军。据说是顾问老师调走,后继无人,所以决定废社。

  少子化导致学校规模缩小,教师高龄化导致顾问不足,想维持社团活动,遭遇的问题愈来愈多。成岛身为副社长,经常进出职员室,也会听到一些传闻。许多老师被迫长时间留校,十分排斥担任社团顾问。

  朋友的话声里隐约带有怨恨的音色,及悟出一些真相的情绪。

  成岛和朋友都是自愿度过几乎没有周末的国中生活。管乐就是有著让她们如此沉迷的魅力。以结果来看,虽然放弃不少事,却得到无法取代的宝物。

  她们坚持到最后,绝不后悔,但……

  「美代子,我不太会说……」

  「指导老师的影响真的很大。」

  「居然会面目全非,实在不敢相信。」

  「我觉得好不甘心。」

  「教人不禁质疑,我们的力量到底算什么?」

  「我这样想,会很奇怪吗?」

  朋友断续吐露的话,在成岛的心中投下阴影。

  2

  成岛会留在社办是有原因的。她想一个人冷静一下,重读社团的活动日志。如果必要,她想带回家读。

  一直以来,南高管乐社碍于社员不足,连地区大赛都无法报名参加,却在短短十六个月内,首次打入B部门的东海大赛。从会场部分人士的言论得知,南高被说成是靠著草壁信二郎的才华和运气过关斩将。在业余管乐的世界里,指导者的影响就是这么大,别人会这么认为,也是无可奈何。

  「对不起,这烦恼太奢侈了。」

  后来朋友连忙道歉。

  这才不是什么奢侈的烦恼。如果除了指导者的能力以外,还有其他明确的因素,成岛想要知道。如果一失去优秀的指导者,便立刻溃不成军,岂不是太悲哀?就算撕破她的嘴,她也不能说是剩下的社员不够努力。

  她希望活动日志里会有线索。南高管乐社使用的是A4笔记本,写完一本就换下一本。格式没有严密的规定,不过都会写下日期、练习开始与结束的时间、练习的内容、注意到的事、往后的课题、得到的启发等等。有些像后藤那样的认真社员,会连当天的天气、哪些乐器分配到哪间教室练习都详细记录,但也有像穗村一样的社员,字里行间可清楚感受到已燃烧殆尽。不用自动笔的上条也表现出他的个性。他懒得喀嚓喀嚓按出笔芯,都直接拿铅笔写。上条在关键时刻的专注力十分值得效法。

  成岛回溯日期,专心阅读。虽然她早就知道,但每一页都有草壁老师亲笔写下的意见。这不是日志,而是社员和老师之间的信件往返。

  今年六月,草壁老师过劳病倒。不管在哪一所学校,年轻教师都被迫扛起一堆活动的相关杂务,工作负担庞大。然而,即使是休假,如果社员要求,草壁老师便会亲自指导。老师没有一天拋下管乐社成员,自行回家。曾受到各方期待成为国际指挥家的人物,居然愿意到毫无实绩的县立高中当老师,光这件事就已是奇迹。这样的顾问老师,恐怕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个。

  成岛一页一页读著。独自一人,不安便会泉涌而出,肩膀猛地一个哆嗦。如同过去封闭心灵的自己,往后一定也会有学弟妹需要草壁老师。希望老师能永远待在这所学校,但县立学校和私立的藤咲高中不一样,老师不知何时会被调去什么地方。

  其实,凭草壁老师的才华,他不应该待在这种乡下小学校。

  成岛在膝上阖起活动日志,深深叹一口气,视线移向社办角落。她注意到铁架最上层的纸箱,忽然想起:「啊……」她搬来脚架,走到纸箱正下方,爬上脚架,用力伸出双手,吃力地将颇重的纸箱搬到地上。不出所料,除了乐谱之外,还保存著封面老旧的笔记本。

  那是历代学长姊留下的活动日志。

  封面以油性笔写著年度。

  最活跃的时期,社员超过七十名。虽然不敌社员总是超过百名的强校,但这样就能在团体的A部门一较高下。过去的最佳成绩,应该是距今十六年前的A部门分部大赛的银牌。那个时候的奖状仍挂在社办墙上,练习前成岛偶尔会抬头看看。

  成岛皱起眉。笔记本数量很少。她全部拿出来,逐一检视封面。最旧的年度封面有烧焦的痕迹,是不小心丢进焚化炉了吗……?

  她颇为失望,没有最活跃的十六年前的活动日志。

  纸箱里保管的,是从二○○一年起的十年份。

  上一代社长片桐形容,那是苦难与衰退的十年。社员急遽减少,到二○○六年度,只剩下一名社员,连音乐教室都不能使用,实际上等于是沦为活动停止的状态。

  成岛依年度拿起笔记本,用拇指指腹翻开。或许是士气低落,有几本甚至只写了几页,看得成岛心里难受极了。

  如果这时期有草壁老师……想到这里,她摇摇头。这样未免太自以为是。

  她拿起关键的二○○六年度的活动日志。

  只剩下一个人,被驱离音乐教室的社员……

  当时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二○○六年度的活动日志,开头就是连续的空白。空白、空白、空白,持续不断的空白世界,成岛不由得心疼起来。就在她快忍不住发出呻吟的时候,突然睁大眼。她急忙翻回去,有个地方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像是情绪猛地爆发。

  要把人分类,不是件易事—

  文章从这句话开始。

  字迹很漂亮,是用原子笔写的。没有写错复杂的汉字,也完全没有修改的痕迹。

  成岛读起手记。

  要把人分类,不是件易事。

  毕竟世上有将近六十六亿的人口,每个人都不尽相同。即使如此,我仍试著思考怎样的人能克服困难与逆境。经过不断思索,总算找到答案。一个人是无法成功的,必须要有五种类型的人齐心协力,否则毫无意义。只要有这样的五个人,纵然优秀的指导者离开、社员减少,也能撑下来。

  这五个人就是:

  Fighter=战斗者

  Thinker=思考者

  Believer=信仰者

  Connecter=连系者

  Realist=现实主义者

  或许有人会认为这样的分类没有意义,或是可笑,但绝非如此。我认为人意外地有著单纯的一面。我看过太多,愈是面对困难、被逼到极限,人的本质愈会浮出表面。

  这到底是……?

  Fighter与Thinker这些奇妙的名称,及引人入胜的文章,成岛不由得正襟危坐,细读起来。作者用的是没有性别的第一人称,乍读之下,坚硬的文体令人惊讶。

  「Fighter」

  战斗者。即使被打倒,仍能继续站起来。不屈不挠,亦能够承受精神上的痛苦。就算其他人快要放弃,也绝不会放弃抵抗,奋斗到最后一刻。缺点是冒冒失失,有时会失控暴冲。

  「Thinker」

  思考者。利用头脑克服障碍,结合智慧、创意与工夫来解决问题。即使是在严酷的时期,也能从各种角度进行审视,想出新点子,找到意外的解决之道。一些人面对困难与逆境,会想用蛮力解决,但思考者仰赖的是知性。缺点是太聪明,能洞悉未来,往往会轻言放弃。

  「Believer」

  信仰者。痛苦的时候会依靠上帝,不过这是很重要的。即使是在试炼中,仍能相信看不见的神明,撑过苦难。这样的乐观主义可为周围带来希望。纵然在最艰困的时候,依旧能发挥幽默感;就算身处逆境,也能逗乐大家。缺点是过于追求欢乐,有著快乐主义者的一面。

  「Connecter」

  连系者。以和其他人的关系与连系做为力量,克服困难与逆境。热心助人,强势主导,善于调节事物的平衡。只要是为了好友与重要的人,任何事都能忍耐,任何事都能达成。缺点是一旦遭到背叛,容易一蹶不振。

  「Realist」

  现实主义者。明白一切事物都不可能按照计画进行,有些可以控制,有些总在意料之外。即使是周围的人陷入恐慌之际,依然能保持沉著。出于本能明白最好静待最糟糕的状况过去,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采取行动。缺点是太顽固,看似耐得住孤独,其实害怕寂寞。

  成岛专心一意地读著。

  她沉潜到二○○六年度活动日志里的非日常世界,每一个字都在心底激起涟漪。

  她重读好几次,深深吸气后,从笔记本上抬起头,脑海浮现一路闯进东海大赛的主要成员。

  奇妙地令人信服。

  她思考著南高管乐社的「Fighter」是谁。什么事都要插一脚,看到有人求救,总是不考虑后果地伸出援手,并不停拉拢新的伙伴及援军。而这样的她,不知道自己其实受到「Thinker」支持。

  「Believer」现在完全成为社团里的开心果,格外醒目。遇到困难的时候,就听天由命。乐天主义,很搞笑。确实如此。最近经常被他悠哉的发言拯救。

  「Connecter」连系社团里每一个难搞的人。确实,这是只有他才做得来的工作。缺点则是一旦遭到背叛,便容易一蹶不振—这是他绝不会表现出的脆弱。或许真是如此,成岛想告诉他: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背叛你,我会待在你的身边。

  活动日志最后以这样一段文字作结。只有那里的文字因水渍而晕渗。

  我没有这样的伙伴。

  希望有一天,南高管乐社能得到这样的五个人,引领大家前进。

  其他的成员,应该都会好好注视这五个人的背影。

  一定会有人继承他们的角色。

  by Mochizuki

  成岛盯著文末的罗马拼音良久。

  望月(Mochizuki)……?实际上处于活动停止的深渊中,将希望寄托给未来的世代,留下这份笔记的人。

  感动仍震动著身体深处,拭去成岛的迷惘。这么一提,国中的时候,社团里也有著这样的五人。暌违一年半打电话来,重新连系关系的朋友,就是「Connecter」。

  「教人不禁质疑,我们的力量到底算什么?」

  朋友根本不需要沮丧。

  以这种形式揭示出路标的望月,是什么人?南高管乐社的毕业学长或学姊?成岛将活动日志紧紧抱在怀里,抬起头。调查看看吧,如果能见到对方,想一起聊聊。成岛强烈地如此希望。

  3

  星期一,技术较差的学弟妹里,有一名学妹都会在上课前及午休时间,将力气花在大调、小调的全音阶练习上。虽然只是不断重复缓慢而单调的练习,但可培养专注力与持续力。

  成岛的个人练习与分部练习,有时候会与长笛等声部一起,但基本上是独自一人。她也会指导学弟妹。这天的午休时间,她在空教室陪伴吹小号的学妹,静静指出错误:「不行、不行、不行。」即使吹奏的乐器不同,还是有可以指导的地方。学妹有修正音的坏毛病,但特别是小号,音在吹出来的瞬间就决定了。成岛针对学妹在停歇后的开始—Einsatz—严格地不断指出错误。学妹还有低头的毛病,于是成岛在黑板上画一条线,嘱咐:「看著这条线吹。」给她盲目焦急的情绪一个观察的方向,好让她冷静下来。

  太紧迫盯人也不好,成岛等待适当的时机,离开学妹。全音调练习是与自己的抗战。成岛出去走廊前,看一下时钟,距离午休结束还有十五分钟。前往楼梯平台的路上会经过资料室。成岛加快脚步,来到拉门前。门没锁。

  她进去资料室,关上拉门,隔绝充斥著各种话声的午休空气。空无一人。她依序查看填满墙壁的书架,分量简直足以媲美小型书店。除了各年度的毕业纪念册以外,还有许多乡土史相关文献、毕业生捐赠的珍本等等。书架放不下的书,似乎就收在角落的纸箱堆里。

  成岛走在书架之间的阴暗中。为了防止书籍因日晒褪色,资料室使用遮光窗帘,不过看看部分窗户,便可瞭解保护得多彻底。窗户钉上木板,十分适合做为秘密基地,感觉会有情侣把这里当成幽会场所。

  她很快找到二○○六年度的毕业纪念册。从书架取出,拿下外盒打开。

  她寻找管乐社的照片,想知道望月的长相和全名。社办保管的往昔的联络簿里查不到。

  她翻开社团介绍的部分,却不见管乐社的踪迹。是因社员只有一个人,实际上形同停止活动吗……?

  就在成岛深深叹息的时候—

  咦?她眯起眼。有人用自动笔在合唱团合照的框外,写著小小的「+管乐社」,但笔压很淡,一开始她没发现。

  那是站在平台钢琴前的合照。她以手指计算,男生七名、女生三十一名。在这里面吗……?把每个人的脸记住,和记载在班级合照上的名字比对,应该就能找出来。不,她太性急了。身为去年才刚搬来的外地人,她马上发现「望月」在这个地区是大姓。

  她想把手中的毕业纪念册带回去,但还是将这个念头按捺下来。资料室里的东西很可能禁止外借。应该有负责管理的人,去职员室的时候打听看看好了。她打算缩小范围后,再询问二○○六年度在籍的老师。感觉资历极深的副校长也许知道什么。

  资料室的拉门突然「喀啦啦」地打开,成岛吓得差点尖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一对男女进来。成岛从书架细微的缝隙间,看见女学生强硬地拉扯男学生的手。

  情急之下,成岛蹲下躲藏,额头冒出汗珠。

  「学长……」

  好像是学妹在逼迫学长,她听见深情的声音。成岛完全错失离开的时机,惊慌失措。

  「等一下,后藤同学,你冷静点。」

  「马伦学长,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发生无法坐视的事件,成岛贴在书架上竖起耳朵。

  马伦的话声明显不知所措:

  「什么不会告诉任何人……」

  「学长在星期六打工。」

  「我又没隐瞒,我全部向草壁老师报告过了。」

  「是小朋友的后翻上单杠教室吧?真的太棒了!」

  「呃、嗯……」

  成岛鼓起腮帮子,她一个字都还没听说。

  「我弟表现得怎样?」

  「你的弟弟?他很乖,颇有毅力。这么一提,虽然他一直努力到最后,但还是没成功后翻上去。抱歉没能帮上忙。」

  「没关系。后来我们星期日帮他特训,他终于学会。」

  「太好了。」

  「帮助弟弟是姊姊的职责嘛。」

  「你是个好姊姊。」

  「所以,我想向马伦学长道谢……」

  「原来是这样。该道谢的是我,他们让我学到很多。」

  「其实……」

  「咦?」

  「我弟在家里都叫学长『哥哥』。」

  「咦?咦?」

  「他超感激学长的指导。哎呀,我弟真是乖巧懂事。」

  成岛渐渐感到不耐烦。不是对学妹后藤,而是对马伦。成岛明白,对任何人都一样和善、一视同仁,是马伦的优点,但博爱过头,总有一天会为此吃苦头。

  天花板的扬声器,传出通知午休即将结束的预备铃声。

  「快上课了。」

  「啊,真的。」

  马伦先离开,跟著出去的后藤锁上资料室,踩著轻快的脚步远离走廊。不会吧?被锁起来的成岛摇晃拉门,「咚咚」敲著。

  4

  要说多惨,就有多惨。

  后来,体育老师发现成岛,从资料室救出她。于是,她晚了十五分钟进入教室,在高中生活中第二次在同学面前出大糗(第一次是在〈退出游戏〉里的即兴剧)。

  所以,一天的课程结束,班级活动时间后的打扫,成岛比别人更认真。平常只是大略扫一扫,清理垃圾,但今天是一个月一次的大扫除日,她卖力拖地,像工蚁般勤劳地将桌子归位。在教室来来回回,没什么体力的她立刻上气不接下气。

  走廊窗边的男生喊道:

  「喂,成岛!有三年级的找你!」

  成岛以指尖轻拭微微汗湿的额头,转向旁边。

  只见片桐前社长正在走廊向她招手。从国中时代便浸泡在严格的上下关系及规律大染缸的成岛,立刻跑到片桐前社长身旁。现在她成为别人的学姊,更强烈意识到这样的关系。

  「学长,有什么事?」

  片桐从袖口露出手表。下午三点五十分,再十分钟就是社团时间。

  「你今天要在哪里练习?」

  成岛说出平常用来进行个人练习的空教室号码。

  「我等一下就过去。」

  「咦?」

  「有东西要给你。我本来想交给马伦,但他好像被学生会叫去,不见人影。」

  马伦针对社团的活动营运费,向学生会提出几项问题,学生会似乎有了回答。「他大概不到一小时就会回来……」

  「我可是考生,没空等他那么久。而且,我想尽快把东西交出去。」

  「东西?」

  「总之,晚点见。」

  到底是什么?成岛纳闷地歪头。

  成岛右手提著双簧管和簧片盒,左手拎著组合式谱架和铅笔,口中含著簧片,蟹行移动。这也是不太想被男社员撞见的模样。片桐就站在她要去的空教室前,看来害他等了一下。

  「喏。」片桐走进空教室,把一样东西摆到桌上。是全新的小号盒。

  成岛弯腰凑近,「里面有小号吗?」

  「没有。这是种种原因下得到的,捐给管乐社。」

  「真的吗?」

  「向草壁老师报备过了。你们想要新的乐器盒吧?」

  「种种原因下得到……可是,这不是很贵吗?」

  「七万五千点。」

  成岛愣了一拍,抬起头。她差点错过细节,不由得蹙起眉:

  「不是七万五千圆?」

  「是点。」

  「抱歉,我不太懂。」

  「这很难解释。」片桐歪头噘起嘴唇,「真的很难。」

  「学长向草壁老师报备过……?」

  「我耗费三十分钟才让老师听懂。这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是我妹存有一大堆钟标。量很多,不晓得该怎么处理。唔,她给周围的人添不少麻烦,决定四处分发各种设备用品。」

  「可以请学长从头再说一次吗?」

  「看吧!看吧!有办法完整说明的,只有戏剧社啦!」

  片桐双手覆脸哀叫,成岛打消追问细节的念头。

  「谢谢学长,大家一定会非常开心。」

  成岛行礼道谢。片桐露出腼腆的表情,然后恢复一本正经,留下一句「加油吧」,背起背包准备要走,成岛小声挽留:「学长……」

  「什么事?」

  「片桐学长熟悉毕业的学长姊吗?」

  「你说管乐社的?」

  「是的。」

  「我跟他们完全没联系。」片桐摸著头发回答。「不过,我和草壁老师一起寄过许多信给他们。」

  差点忘了。片桐和草壁老师在暑假的三次大赛期间,每次都手写邀请函给南高管乐社的毕业学长姊(参考《行星凯伦》中的〈沃普尔吉斯之夜〉)。在那些辛苦的练习中抽出空来……直到东海大赛结束,成岛才知道。她真的十分敬佩这位学长。

  「片桐学长记得二○○六年度的毕业生吗?」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只有一个人,望月树。」

  「咦?」

  片桐没什么自信地偏著头,视线飘向半空:「唔,姓氏好像改过,现在应该是姓兵藤。」他在黑板上用粉笔为成岛写下汉字。

  「望月……兵藤树……」

  成岛念出名字,然后再一次—这次在心中反刍。

  「我们寄过信的毕业学长姊,不是曾送来中古乐器吗?」

  「啊,对。」成岛点点头。他们都亲手保养那些捐赠的乐器。

  「将近一半是兵藤学长搜集来的。」

  成岛发出感叹与惊讶交织的话声:「原来是这样……」

  「东海大赛当天,他应该有到场聆听。」

  成岛顿时屏住呼吸。没想到,学长以这样的形式与南高管乐社产生联系,在远处守护著他们。成岛无法隐藏内心的感动,嘴唇颤抖:「我好想见见他……」

  片桐眨眼,直盯著成岛:

  「你和兵藤学长之间有什么吗?」

  成岛犹豫该不该吐露,在脑中拼凑要说明的内容。

  片桐误解她的沉默:

  「如果不方便启齿,不必说也没关系。」

  「啊,不是……」

  转身要走的片桐回头:

  「我写过谢函了。如果你想直接寄信给他,可以看从前的社团联络簿。」

  「社办里没有。」

  「啊,抱歉、抱歉。可能是我们拿去用,忘记还回去。应该在副校长那里。」

  「副校长?」

  「副校长也帮忙寄信。要联络毕业学长姊,比起刚到任的草壁老师,由副校长出面比较妥当。毕竟副校长是我们的副顾问啊。」

  今年夏天,汗流浃背的不只有他们知道的人。包括允许他们从早练习到晚的家人在内,许多人默默支持著他们。成岛忍不住感到羞愧。

  「我晚点去问……」

  「拜拜。」片桐离开教室前又转头说:「明年的比赛,我会在会场聆听大家的演奏。」

  「好的……」

  成岛行一礼,抬起头,注视片桐离去的方向,目光中充满力量。写信给兵藤树吧!她下定决心。想告诉学长,当年留下的笔记本给予她多大的力量,并且将会成为尚未出现的学弟妹的路标。

  她深深地坐到椅子上,准备练习发音。

  这时,像是与片桐擦身而过,走廊传来「啪嗒啪嗒」的拖鞋声,逐渐逼近。冲进空教室的是芹泽。可能是全力冲刺而来,芹泽气喘吁吁地扶著拉门,以锐利的目光四下扫视,彷佛在找谁。

  「我……听说……在这里啊……?」

  芹泽不甘心地低喃。

  「怎么了吗?」成岛坐在椅子上问。

  片—芹泽说到一半,嘴唇僵硬地歪曲。她内心似乎正在天人交战,彷佛耗费一番工夫,总算慢慢咽下某些情绪,接著迅速撩起刘海,恢复平时的冷酷神情。

  「那头猪去哪里?」

  「我不知道什么猪。」

  芹泽无精打采地走掉。成岛焦急地望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芹泽。虽然想和她再亲近点,但只要稍微靠近,芹泽总会倏然逃走。

  5

  晚上七点半,社团活动结束。

  今天从声部练习到合奏,中间一次都没休息。不管是水分补给或上厕所,皆个别进行,直到最后都维持著紧张与高度专注。松一口气后,大伙顿时饿了起来。紧闭的音乐教室窗外染上夜晚的黑,全员开始收拾乐器和谱架。

  成岛折起椅子,观察众人的模样。

  虽然不是会发生磨擦或冲突的大家庭,但拥有特出演奏技术和意识的社员,和还赶不上的社员之间差距太大。自从担任副社长后,成岛的视野开阔许多,逐渐厘清对于后者—主要是学弟妹,她应该如何提供支援。

  先前成岛陪著进行全音程练习的小号学妹,高音一次都没吹成功,眼眶泛泪。要克服问题,唯有禀持憨直,脚踏实地练习。她国中时的顾问老师曾留下令人困惑的名言「职业音乐家以外的演奏者,仅能靠精神力吹出高音」,但只要练习方法正确,便能确实提升技巧。芹泽送出在意的视线,成岛也想询问一下她的意见。芹泽擅长以平易的话语来解释、指导音乐表现。她的一句话,可能开拓意外的视野。她能加入管乐社,真的太好了。

  成岛锁上音乐教室的门窗,前往职员室。

  经过阴暗的校舍走廊,她走下楼梯。

  楼梯口传来交谈声。到了这个时间带,便容易产生回音,有点像在浴室或隧道大声说话的回响。好像是草壁老师和社员。

  成岛来到职员室前,敲门后说声「打扰了」才开门。进去一看,副校长坐在里面的座位。许多老师上年纪后,便换上朴素的衬衫,裤子的折痕也消失,但副校长总穿剪裁高级的西装。他坐在与周围相较之下十分整齐的桌前喝茶。

  成岛归还音乐教室的钥匙后,出声唤道:「副校长。」

  副校长缓缓抬头,慰劳道:

  「是成岛啊?辛苦了。」

  语气彬彬有礼。

  立正的成岛望向副校长骨节分明的手,迟疑地询问管乐社的联络簿,补充说她想写谢函给捐赠许多中古乐器的兵藤学长。

  「兵藤、兵藤……」

  副校长搜寻记忆似地低喃,打开办公桌抽屉。

  「姓氏也可能是『望月』,是二○○六年度的毕业生望月树学长。」

  副校长睁大双眼,反问:「望月树吗?」

  「啊,是的。」

  副校长讶异地回望成岛:「你要写信给他?」

  「呃,对,我是想这么做……」

  副校长取出一整叠联络簿交给成岛,然后说:

  「寄信给他,他也收不到。」

  「咦?」

  「寄给他的信,都因收件人不明退回来。难得片桐写了谢函,却没能寄给对方。」

  成岛收下一叠联络簿,顿时沉默。她感到一阵混乱。

  「咦、咦……什么意思?」

  「收件人不明有几种情形。」

  副校长靠在椅背上接著道。

  「包括搬家后超过一年(注)、查无地址、查无此人等等。他家的地址似乎已变成空地。」

  「请等一下。」成岛忍不住倾身向前。「那我们寄给他的邀请函,他都没收到吗?」

  「是啊,全因收件人不明退回学校。我们没办法寄信给他,但他寄过一次明信片来。只有寄件人姓名,没有住址,姓氏也变了。那是他母亲的姓。我对他印象极为深刻。你们打入东海大赛,他非常开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短暂的沉默中,成岛寻思起来。

  是从报上看到的吗?

  或者,他能跟南高管乐社的相关人士联络?

  我想起来了。

  副校长说著,起身前往学校的资料室,似乎要去拿什么忘记的东西。

  成岛安静跟上。

  副校长打开资料室的门锁,点亮灯,站到直达天花板的书架前。

  「树他们家,是这所高中的学生里难得一见的音乐家庭。在一般高中,很少会有那样的学生。他父亲是东京都内音乐大学的兼任讲师,母亲是县内公立国中的音乐教师。从我刚才的话,你应该也依稀察觉,总之他是个状况特殊的学生。」

  副校长从书架抽出二○○六年度的毕业纪念册,在成岛面前翻开。那一页是合唱团的社员合照,副校长指著站在平台钢琴旁的一名男生。

  「我们对他满抱歉的。」

  「抱歉……?」

  「社团的规定人数是五人。他采取一些行动,让管乐社免遭废社的命运,还是应该留下管乐社的照片才对。我想留下,但许多教师反对。」

  成岛注视合唱团的合照,想起现在的管乐社和美民的状况。

  「莫非是交换社员?」

  就是做为应急处理的身兼二社。成岛可以想像,是合唱团派出四名幽灵社员挂名在管乐社。

  「没错,不过跟你们与美国民谣俱乐部的关系不同。当时的管乐社仅有一名社员,无法进行活动,处境非常危险,加上他不像你们有个好顾问。」

  成岛抬头,追问:「那到底是……?」

  「当时的合唱团有个女生,钢琴弹得很好,歌声十分动听。负责钢琴伴奏的只有她。如果她能加入合唱的女高音部,显而易见,可拉高整个合唱团的水平。」

  成岛沉默聆听著。出生于音乐家庭……虽然并不明确,但她心生某种预感。

  「树为合唱团担任钢琴伴奏。付出这么多,他也想让这所学校的管乐社继续保留下去。」

  成岛掩住紧抿的嘴唇,想起他托付给还不知在哪里的学弟妹的手记。是他守住后来自己、马伦和界雄寄身的归宿。

  「副校长……」

  「怎么?」

  「关于树学长毕业后的状况,副校长知道什么吗?」

  副校长欲言又止,阖上毕业纪念册放回原位。他背对成岛答道:

  「发生很多事。几年前,他并不在日本。」

  母亲的姓氏、老家夷为平地……

  成岛觉得副校长知道内情,但不会向学生吐露更多。他十分清楚身居要职的教师分际。

  啊,这么一提—副校长忽然冒出一句,成岛惊讶地抬头。

  「听说他拿到教师执照,虽然还没成为音乐教师。」

  「咦,是这样吗?」

  「这个世界看似辽阔,其实很小。不知哪天会在哪里碰上。」

  听著副校长有些距离感的话,成岛明白可自力追查的线索到此为止。

  「是……」

  副校长搬来脚架,从书架上搬出一个纸箱,放到地上打开。

  「这是他留下的东西。」

  是看起来颇为昂贵的教材和乐理书籍。发现有Taffanel & Gaubert的长笛圣经《Méthode Complète De Flûte》,成岛大吃一惊。其他还有许多书籍,她忍不住屏息。

  「这些书,管乐社可以收下吗?」

  「当然。抱歉,我一直忘了。晚点我搬去音乐教室吧。总之,今天你先带本书回去。这是他推荐给每一个人,读到页面都磨损的书。」

  成岛双手接下。

  「你们很幸福。把指挥棒交给草壁老师后,你们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脱胎换骨。」

  「是的……」

  「不过,希望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咦?」

  「草壁老师不是应该留在这种地方的人。」

  成岛紧紧闭上眼,「是的……」

  副校长以拳头轻捶腰杆,走到资料室的窗边。

  「抱歉,把你留到这么晚。」

  他打开厚重的窗帘,从缝隙窥看外头。

  成岛也走过去,探头一望。

  户外一片漆黑,校园里常夜灯投下的圆形光圈,朦胧延续到正门口。正门旁浮现自行车及四个人的身影。

  副校长眯著眼开口:

  「他们在等你吗?」

  「Fighter」穗村。

  「Thinker」上条。

  「Believer」界雄。

  「Connecter」马伦。

  「Realist」成岛点点头,面露笑容,骄傲地回答:

  「对我来说……是最强的四个人……」

  或许有一天能够联络上兵藤树。为了传达感谢,也为了正确地向他报告,成岛想在毕业前,过著没有后悔的每一天。她手中的书本封面,依稀倒映在几乎要被吸入黑夜的窗玻璃上。书本作者是植村直己,书名是《将青春赌在高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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