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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坡道上滚了下来。
这次滚落简直就象征着我的人生似的,摔得乱七八糟,还翻了个跟斗撞上地面。
不幸中的大幸是只受了点轻伤。虽然全身抽痛,手脚擦伤,但光是没有造成骨折这点就已经很好了。
手臂用了点力,总算是撑起上半身。拖着无法行走的右脚,难看地爬向轮椅。
爱车横倒在地,有一边轮胎掉了,另一边的轮胎也坏了,扭曲的样子像个变形的满月,这轮椅已完全成为废铁。
咬紧的牙关发出叽叽声响,我握紧拳头。从体内深处涌上的情感是愤怒,货真价实的怒气。若说为何而怒,就是对着因为手汗从坡道上摔下来,犯了这个错误的自己生气。如果至少踩了煞车……事已至此,想这些也只不过是事后诸葛,轮椅已坏一事是覆水难收。
我从轮椅上取下行李背上肩。抬头一看,太阳正在坡道另一头嘲笑我。刺眼阳光好像正在说:“你爬不上来的。”
——给我看着,我现在就爬上去给你看!
我拖着无法动弹的右脚,朝坡道伸出手。
超乎自己想象。
我张开双手,拼命抓着地面。以勉强能动的左脚撑起身体,拖着如尾巴般依然毫无作用的右脚。然后,再次将右手伸向前方。
——唔……
即使疲劳已将手部握力消磨殆尽,我却连路途的一半都还没走完。明明体重已因流浪生活直线下降,现在却觉得身体像铅般沉重。
——我不会输的。
我趴在坡道上,伸出手臂。沙石擦过手掌和上臂,又添了几道血痕。
——我可是高傲的基坎久姆。所以我不会输、不会放弃。
流出的血、麻痹的左脚、身体上针扎似的疼痛。我咬紧牙关,默默往上爬。这些全是家常便饭,没错,这全是家常便饭。痛苦、难过,这一切我都已习以为常。
到底花了多少时间呢?
终于来到令人绝望的冗长坡道的终点。我伸出右手,将力气贯注这最后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
巨大的翅膀横越而去。
——啊!
一个少年伸展着高出他身高许多的宽大翅膀,在我头上的天空盘旋。
我维持着横躺在坡道上的姿势,仰望天空发愣。少年的身影有如背对太阳的巨大猛禽般雄纠纠气昂昂。
不久之后,少年一边调整平衡,缓缓降落在草原上。
草原上有两个人。
一位是刚刚的飞翔少年。竖立的浅绿色头发,以及带着活发气息的糖果色双眸,年纪看起来应该差不多十岁。
在他身边是位身材修长的男子。脸上有一道从眉间到左颊,像是被刀刃割伤的大大伤痕,灰色长发绑在背后。左脚不自然地弯曲着,一眼就可看出是装了“义肢”。
侧耳倾听,两人的对话传进耳里。他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人在衔接到草原坡道上的我。
“给我看看。”
男子绕到少年背后,检查他左侧的翅膀。沐浴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的是金属制“人工翅膀”——也就是安装在翅膀障碍者身上的飞翔辅助道具。
“好了,修好了。你可以回去喽。”
“太好了!”
少年欢呼万岁,“啪”地张开翅膀,接着“咚”地往地板一蹬,飞上天空。
“不要飞得太高啊!小心被云上马车撞到!”
“我知道!”
少年大张翅膀,乘着风喊着:“加雷哥再见!”的声音逐渐远离,身影消失在太阳的另一头。
“唉——不是叫你别飞得太高吗……”
男子盯着少年的背影,错愕地嘟哝着。
我饶富兴味地专注看完两人的互动。回过神来发现手正在发抖。一直追求的东西就在眼前。
接着不由自主大喊出声。
“——做人工翅膀的!”
Garet
“——做人工翅膀的!”
我忽然听见女孩子的声音,回过头去。
“啊?”
仔细一看,在从草原往下走的坡道上站着一位少女。
——她是谁?
那是位不可思议的少女。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烈焰般的红发,接着是和头发同样颜色的杏圆大眼,其中散发的锐利光芒,不禁令人怀疑她是否对自己带有杀意。
不过,身上的打扮明显十分粗劣。上衣和裙子四处都是擦伤,身上披着的斗篷也破烂不堪。右脚看起来似乎是行动不便,右手撑着拐杖勉强支撑身体。乍看之下,她的外表就算被误会是乞丐也不奇怪。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仿佛一位落难、心高气傲的贵族千金,全身脏乱不堪,囤满怒气,静静地屹立原地。
“你在叫我吗?”
总之,我先往红发少女走去。义肢叽、叽地吱嘎作响。今天的状况不是很好。
与她相对一看,我吓了一跳。
少女长得很漂亮。圆滚滚的红色双眸以及白皙美丽的脸颊,高贵的桃色薄唇。
正如第一眼的印象,看起来是个贵族千金,但是白皙肌肤更突显出沾附脸上的尘土污垢。
“你是做人工翅膀的对吧?”
十分悦耳的声音,如铃声响起般清脆,却带着润泽之感。
“是啊,没错。”
“你是阿基利斯亭的加雷特·马卡斯……没错吧?”
“有何贵干?”
我以平常的粗鲁语调回答她。少女板起脸孔。
“我要你帮我打造人工翅膀。”
——果然是客人吗?
我搔了搔头,下颚轻轻扬起。
“喂,布风。”
喊了爱驹之名之后,一匹嘶吼着“噗吼!”的四翼马从天而降。啪沙啪沙地拍动着四片翅膀震动了附近的大气,黑影覆盖我们两人。少女惊讶得抬头看四翼马。
“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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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男的是……名匠?
跨坐在四翼马的后方,我凝神看着握着缰绳的男子背部。他现在似乎是把翅膀收在衣服里,从外面看不见。
加雷特·马卡斯。
从我开始调查“人工翅膀”以来,这个男子的名字不断出现。所谓的“年轻的名匠”、“天才工匠”,其名声在各城镇间广为流传。留在脸部的大片伤痕令人感到难以言喻的魄力,看起来不太像个正经的生意人。
“噗——呼!”
四翼马看起来已经是匹上了年纪的老马,但仍然还保持着相当不错的速度。在呼啸而过的风中,眼下以黄绿对比绘成的田园风光流逝而去。刺眼的阳光隔着男子的背照射下来,令人不由自主闭上眼。
不久,在看见城市之后,马匹开始缓缓下降,在城郊的一户人家前着地。
——果然没错。
店铺的招牌上刻着被称为“四翼天马纹”的徽章,其设计是以圆形框架框住展开四片翅膀的白马。
我在胸前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支如坠子般垂落的“笛子”。笛子外观细长如女性小指,前端有四片小翅膀的装饰。即使在这近距离的互相比对,形状和“四翼天马纹”如出一辙。这里果然是自己目标的店铺无误。
“就是这里,下去吧。”
加雷特粗鲁地说完,下马后迅速走进阿基利斯亭。
我也慌张地下了白马。或许是马匹十分懂得体贴,四翼马弯下腰,我这才总算是下了马,看起来似乎是匹聪明的马。
用上全身体重似地推开木制门扉,踏进店内。
——哇啊……
色彩鲜艳的场景一口气跃入视线范围之中,墙边看起来像样本的“人工翅膀”排成一排,发出红、蓝、黄、绿、白的光芒。有如装饰宫殿的美术品般光彩夺目。一片片的人工翅膀,在骨架上都刻着指尖大小的小纹章。一眼就可看出是此店制作的商品。
在我看人工翅膀看得入迷的时候,加雷特对我说:“然后呢?”
“你想要什么样的翅膀?”
他一边随意整理着手边的袋子,语调粗鲁地问道。他那完全不知待客之道为何物的应对态度,让我打从心里感到傻眼。
——算了,重要的是他的技术。
“我想要能够在天览飞翔会中称霸……”我重新整理好情绪,告知来意:“最棒的人工翅膀。”
他的脸上瞬间爬满惊讶的神情。
“我拒绝!”
Garet
“咦?”
少女杏眼圆睁,满脸讶异。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拒绝。”
“为什么?”
竟然还问“为什么”这种屁话。
“我没那闲工夫陪你胡闹。好了,你回去吧。”
我用身体将少女推回玄关,气到真的很想一脚把她踢飞出去。
“给我等等!喂!我叫你等一下!”
少女虽然步履蹒跚,依然拼命抵抗。
“无礼之人!快放开你的手!”
少女以不符她瘦小体型的迫力喊叫着。我再次质问她。
“你刚刚说什么?”
“……我是这么说的,我要你做出能够在天览飞翔会中称霸,最棒的人工翅膀。”
少女不见丝毫畏惧之色,重复一次刚刚说过的话。她的红色双眸之中没有丝毫阴霾。
“你知道什么是天览飞翔会吗?”
“那当然。”
少女瞪着我的眼神似乎说着:没想到吧!
所谓天览飞翔会,是每年温德尔帝国都会举办一次,决定杰出飞翔士的一大赛事。国内外的知名飞翔士都会聚集在“参天崖”,花三天时间绕帝国一圈。会有几万名以翅膀著称的顶尖好手从全世界聚集而来,但想要参加正式比赛得先通过严格的审查才行。
——她想用人工翅膀通过审查?
“这是费用。”
少女对着我,用力递出钱袋。
“不是钱的问题。”
我把钱包推回去。
说到底,人工翅膀这种东西,了不起就只是个辅助道具而已。只是想办法让因意外、疾病,或是先天疾病造成翅膀缺陷的人们,能够过好日常生活的支持用品。在集结精英中的精英的飞翔赛事之中,当然不会有半个人是以人工翅膀出赛,更别提要参加被称为巅峰赛事的天览飞翔会了,这笑话还真难笑。
“别管了,你收下就是了。”
少女学不乖,把钱包硬是推入我怀里。一来一往之间,用绳子系住的袋口稍稍松开了。
——啊?
我说:“让我看看。”抢劫似地夺走她的钱包,确认里面有多少钱。
“果然啊……这完全不够。”再把钱包递还给她。“我看了看,里面只有差不多五万,只有这些就不用谈了。”
“咦?可是……”
少女眨了眨眼。
一般而言,五万德尔币是一笔大数目,差不多相当于诺斯卡登劳工三个月的平均薪资。不过,这点钱连拿来付人工翅膀的材料费都不够。
“什么意思……?”
少女一脸狐疑看着我。
“你不知道人工翅膀的价位吗?”
“我听说标准规格的东西,大约在五万德尔币上下。”
“那是指一般规格的情况下吧……如果要参加飞翔比赛,一定得用上相当轻巧且高级的素材。当然,价格部分也是三级跳。”
“要……多少钱?”
从遇到她到现在,看得出来少女的脸上第一次蒙上些许不安的阴影,但是这与我无关。
“粗估也要……五十万德尔币。”
“这么贵……”
一听到金额,少女倒抽一口气。我看见她的红色双眸如烛火般摇曳着,纤纤玉指紧紧握住钱包。
其实,对我来说,客人的经济能力并不是问题。根据对方的性情和遭遇,不管对方出得起的价格再怎么低廉,我也都会接下委托。
所以那只不过是个借口。
“回去吧。既然你没钱就不是客人了。”
这句话让少女叽地咬紧牙关。紧紧皱起的眉间形成可怕的纹路,惊愕、愤怒、失望、敌意——这些情绪全都浓缩在她的红色眼眸中。我心想,总觉得她这家伙还真像头猛禽。
“……你说得对。”
少女挤出这句话。
“如果没有钱,确实谈不上是客人呢。”
少女缓缓背对我,用拐杖撑着身体打开门。她的肩膀颤抖,看起来是忍着激动的情绪。
外面正好是夕阳即将西下的时刻,在少女纤瘦的背部,地面上拉了一道长长的寂寞身影。
我瞥了一眼她的影子,刻意用力关上门扉。
〇
——可恶,睡不着。
我躺在床上,抬头看着微脏的天花板。仅有老旧提灯的橘色光芒映得满室朦胧,今夜寒意顺着黑暗悄悄来袭。
工作完全没有进展。脑中不时浮现和少女之间的事,才开始工作不到一个小时又停了下来。
——做人工翅膀的!
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少女的模样。虽然身上穿着破布,骨瘦如柴,却只有眼中散发着强烈光芒的那位少女。
由于她的要求不合乎常理,所以拒绝。这么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好耿耿于怀的,这我也很清楚。既然如此,这股愤怒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从来没有想过可以以人工翅膀去参加飞翔比赛,且获得优胜这档事。而且少女居然高声对他宣告着自己一开始就觉得绝对无法实现,而放弃了的“梦想”。他就讨厌她这点。比起任何事更令人不爽的是一开始就放弃的自己。
——啊——开什么玩笑……
为了发泄无处渲泄的怒气,双脚踢着床铺。当然,其实这么做心情也好不起来。已截肢的左脚的疼痛感,更令我烦闷不已。
——来喝杯酒好了。
从床上撑起身子,装上左脚的义肢。叽嘎作响地走在只点着油灯的阴暗店铺内,往放着酒瓶的柜子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
“做人工翅膀的!做人工翅膀的……!”
玄关的门被人用力拍打着。
——居然又跑来了吗?
此时,我心中郁闷的情绪摇身一变,心中突然燃起熊熊火焰,就像小时候与邻居朋友大吵一架时,那种不顾一切的怒火涌了上来。
我用力打开门之后。
“吵死了!干嘛拍得这么用力!”
紧接着,外头的冷冽风势灌了进来,雪花吹上我的脸。
果不其然,门外头是那个少女。
“又是你这家伙吗?话说回来,你以为现在是几点——”
此时我倒抽了一口气。
少女精疲力尽地瘫坐在玄关前的斜坡上。连拐杖都没有拿,全身被吹拂着的雪花染得一身雪白,红发也被白雪覆盖成一头白发。
“你……”我感觉到自己的怒气跟外头的空气一样急速冷却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瘫坐在坡道的少女,重复地浅浅呼吸了几次,发出痛苦的声音:“……做、做人工翅膀的。”寒冷让她的嘴唇发抖。
“钱、钱……”
少女细长的手指颤抖地从怀里取出白色袋子。
——啊?
此刻,我发现少女的头发变短了。白天见面时,本还是头及腰的漂亮长发,现在却已短至耳下。
“……虽、虽然不……不多”少女痛苦地说着。“我、我……准备了。”
我不由自主接过少女以颤抖的手递出的钱包。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感觉里面的银币比之前多。
就在我正要问她“这钱你是怎么——”的时候。
少女似乎已用尽力气,“咚”地一声往背后倒去。“喂!”我奔至少女身旁,抱起她。
然后我发觉了一件事。
地面上出现了一条路。
店前的道路上,出现了一条仿佛雪橇经过之后铲开雪地的一条“路”。这条路一直延伸到街道另一头,显示少女是趴在雪地上匍匐前进,好不容易抵达这里。
——不会吧。
雪花不停落在我头上,我目瞪口呆地凝视着那条“路”。
“唔唔……”
怀中的少女发出痛苦的呻吟,她的嘴唇已经变成可怕的紫色。
混账。
〇
我抱起少女,把她搬到店内。
把少女放上自己刚刚睡着的床铺,拍掉她身上的雪花。但是,雪花似乎落进她的衣服里,单单拍去雪花,似乎无法阻止体温下降。
——啧!
我决定脱掉少女的衣服。坦白说,我没有义务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做到这种地步,但是她如果死在这里也关乎店的声誉。
我撑起少女的身体,从背后让她摆出万岁的姿势,脱掉她的上衣。她的背上缠着如绷带的极厚布料。这是用来保护交叠在背后的翅膀,被称为翼胸带的“内衣”。
我小心翼翼解开少女的“翼胸带”。接着……
——!
在解开翼胸带的瞬间,她的“翅膀”一口气张了开来,有如在她背后开起了一朵大花。一副几乎超过我身高的巨大、极长,而且比任何事物都美丽、如雪般的纯白翅膀占满我的视线。
——这家伙是……
一时之间,我被那翅膀的美丽——以及残酷夺去了目光。
有如被融雪水滴所覆盖的纯白翅膀上,美丽得带着几分神圣,甚至有如朝阳闪耀的银白世界般的艳丽。只不过,或许是因为坠落的影响,在她右侧翅膀前端三分之一左右的部分完全不见了。上面有一道明显经过医师动过切割手术后的缝合痕迹。
我慎重地用翼胸带将少女的翅膀包起来。接着帮她全身换上看起来较为温暖的厚重衣物,并盖上毛毯。然后,少女似乎放下心来,开始发出安稳的鼻息。
在被橘色灯光映得朦胧一片的黑暗之中,少女的白皙脸庞隐约浮现。她的睡脸极为天真无邪、稚嫩,显得白天那紧绷的表情好像假的一样。我突然发现她的长相似曾相识。
后门被风吹得摇晃不已,爱马兴奋地嘶叫着。
雪势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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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了锵、锵的声音。
那金属声音听起来好像正在敲打什么东西,又好像通知有事发生的钟声。
我被这声音吵醒了。
——唔……
眼皮好像有千斤重,紧紧黏在后脑勺般的沉重睡意让我意识清醒,身体却不听使唤。
——那是什么声音呢?
听起来像在敲打什么东西的锵、锵声响,以一定的节奏持续着,听起来也好像在催促我“快起床、快起床”。室内满溢着眩目的晨光,手掌摸到的是触感很舒服的布料。此时,我发现自己睡在床上。
——我怎么会……?
我试着从朦胧的意识之中,找寻沉睡前的记忆。但是,以刚起床的思考能力,迟迟无法勾勒出记忆的轮廓。
“这里是……”
想办法动了动脖子,四处张望。沉静的室内漂浮着细尘及线头。
视线流转环顾室内之后,在床铺附近的某物反射朝阳发出光芒。发光物体是以金属素材制造而成,没错,那个似曾相识的形状——
——人工翅膀!
猛地撑起身子。
——我想起来了……!
昨天发生的事如溃堤的洪水般涌入脑海。在被赶出阿基利斯亭之后,我去了趟当铺。在当铺卖了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发及拐杖,典当全副身家后,终于借到了钱。
虽然心里很清楚这些钱不够,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往人工翅膀店铺而去。但是,突然下大的雪势阻挡了我的去路。我甸匐前进,拼命拨开积雪,疯狂前进——
——然后呢?
记忆的线索在这里中断了。感觉自己好像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抵达人工翅膀的店铺——此刻自己躺在这里,应该表示自己已经抵达店铺才对吧——还是无法清楚回想起来。
“啊……”
然后,我发现一件事。
我极为惊吓看着自己全身。虽然翼胸带的状态跟之前一样,但是穿在外面的深茶色服饰相当宽大,不管是上衣或长裤都是男装。
被脱光了。我被脱光了。在自己不省人事的时候,被脱光了衣服。
突然一股恐惧的浪潮冲击着我的内心,感觉吞下一块大冰块似地,全身打从骨子里颤抖着,令人厌恶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不会吧,好讨厌。他对我做了什么?衣服被脱掉了就代表……咦?咦?不会吧?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室内依然回荡着锵、锵的敲打某种物品的声音。那声音和我加速跳动的心脏同步,让我更加喘不过气。
接着,在几分钟之后。
声音戛然而止。
“喔……你醒啦?”
Garet
少女撑起上半身,坐在床上。眼神和我对上的时候,惊吓得身子往后一仰。
“感觉怎么样?”
我拖着发出叽、叽声响的义肢走近床边。少女立刻拉起毛毯,将毛毯压在胸前遮住自己。她的红色双眸眼神锐利地凝视着我,毫不掩饰她的警戒。
“你对我……做了什么?”
“啊?”
“……衣服。”少女维持着把毛毯压在身上的姿势。“你不是脱了我的衣服吗?”
“喔喔,原来是这件事。”
终于搞懂少女想说什么,我对她说明前因后果。
“因为你全身上下都是雪,所以我帮你擦了身体。”
“骗人。”
少女看着我的眼神带着责难。脸上满是不信任,一副这男人说的话怎么能信的样子。
“我没骗你。先不提这个,你身体状况如何?”
“一点事都没有。”
少女又瞪向我。
“那,你的头发……”
我的视线移至少女的红发上。曾是长至腰间的秀发,如今整齐地剪到耳下,令人心痛。
“拿去典当了吗?”
“…………”
少女没有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
我听见有如幼犬叫声的“咕噜”声响。仔细一看,少女压着肚子,因为那声音被听见而感到十分难为情,视线一对上,双颊绯红地低下了头。
——哎呀哎呀。
“要不要吃点东西?”
吃完只有番薯干配汤的简单餐食,我决定问清楚少女的来历。
“你是打哪来的?”
少女听了我的问题,伏下双眼,轻咬嘴唇,似乎不想回答。
“那你叫什么名字?”
“…………”
“我说你啊,一直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说,是要怎么谈下去?”
“…………”
少女还是一语不发。
“芙莉吉亚·基坎久姆。” (注:フリージア为小苍兰,或称香雪兰、浅黄水仙。ギガンジューム为硕葱之意,皆为花名)
开口告诉我这个名字之后,少女的身体忽地一僵。
——果然啊。
昨晚我看见少女的翅膀——被切除的右侧翅膀前端时,想起了某一位“飞翔士”。火焰般的红发、红宝石般的杏圆大眼,年纪约莫十五、六岁。所有的特征都符合。
“你应该是出身于圣塔索尼东部的里布斯,没落的基坎久姆家的长女……没错吧?”
少女依然低着头,净是沉默着。我见她一语不发,试着向她一一列出自己查得到的情报。
芙莉吉亚·基坎久姆——三年前如彗星般出现的天才飞翔士。有着他人无法望其项背的压倒性速度,接二连三称霸大型飞翔会,短时间内便成为了顶尖飞翔士的其中一员。
但是,好事也不过就到此为止。少女首次参加梦想中的飞翔会时,在即将抵达终点的地方,失去平衡而坠落。虽然她奇迹般地保住了一条命,但是所受到的伤害极为严重,迎来“切除”翅膀的悲剧结局,在她退隐之后便毫无音讯。
“——那个悲剧的飞翔士为什么……?”
我的话停在这里,等着少女——芙莉吉亚开口。
少女眨了几次眼之后回答:“……跟你无关。”
“这可不成呢。”
我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往前一倾,直勾勾盯着少女。
“我奉行的原则是要问清楚理由才接受委托。”
于是,少女握紧手中毛毯。一脸钻牛角尖似的表情,视线稍微游移着。她正在犹豫。
我尽可能以平稳的语调说:“没事的。” “不管你有什么的样的理由,我都不会去跟官员告密,或者把你卖给人蛇集团。”
少女隔着浏海盯着我不放,眼中的一抹红荡漾着。
由于等不到她的回答,我自言自言似地开口说道:
“哎,世上确实是存在着只要有钱,就什么都愿意做的商家啦。但我不喜欢这样……在好几年前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个跟你一样满脸想不开的年轻人来到我这里,说‘他想要订做一副人工翅膀’。虽然他没什么钱,但他表示什么都愿意做,求我帮他。所以我也没有深究,帮他做了一副翅膀。结果——”
我仅仅只是坦诚叙述着痛苦的回忆。
“隔天,那家伙就死了。”
“……怎么死的?”
少女稍稍抬起视线。
“那家伙曾经是个飞翔士。在遇上意外,翅膀受伤之后陷入绝望,正在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处。最后他是从知名的‘参天崖’投海自杀。当时在新闻上也闹得沸沸扬扬。”
“…………”
“所以啊,像你这种一脸看起来就是想死的客人,我更要把理由问清楚。”
“我不会用人工翅膀去自杀。”
少女抗议似地低声说道。
“我知道,所以才希望你把事情原委说给我听。”
“……可是。”
“没事的。”
我的语气平稳,像是正与好朋友交谈。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
这句话让少女再次抓紧毛毯。接着视线微微落于她的掌心。她的指尖缠绕着我昨晚帮她包扎的绷带。
在早餐汤品略带焦香的余味缭绕之中,我们默默对望着。
我耐着性子,一直等着少女开口。
在时间仿佛静止的寂静之中,隐约听见她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此时。
“我——”
她美丽的唇瓣微启。
故事说起来仅仅不到十分钟。
“原来是这样啊……”
少女说完后,我叹了一口无声的气。
虽然故事简短,但少女似乎很疲劳地伏下双眼,咬着嘴唇。一脸责怪自己居然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别人的模样,僵硬的表情透露几许心中的复杂情绪。
——伤脑筋咧……
少女平淡带过的过去,充满着不是她年纪轻轻的十六岁应该经历的悲剧及艰辛。虽然某些内容早已透过报导或公开经历得知,但听她亲口道来,她的红颜薄命让我受到难以言喻的冲击。
比任何事都还触动我心弦的,是少女是极为认真地朝着复出目标前进这件事。
对飞翔士来说,翅膀就是生命。因此,只要翅膀受过一次严重伤害,大部分的飞翔士都会被迫退隐。更不用说,没有半个在切除翅膀后再次复出的例子。
——即使如此还是要试吗?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沉默了一阵子。少女也一声不吭低着头。
室内被寂静包围。
在这样过了一会儿,正当后门传来听起来像咳个不停的马嘶声时。
“……原来如此啊。”
说完这句话,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等、等一下!”
芙莉吉亚着急着呼唤着。
“那、那个,人工翅膀!我想请你打造人工翅膀……!”
“我帮你做。”
“……咦?”
少女一僵。似乎对于我干脆的回答感到吃惊。
一双圆杏红眼中带着摇曳的光芒,映出我的身影。我静静望着她纯粹、澄澈的美丽双眼,仿佛要被吸进去似的。在这双眼眸之前,我突然觉得待在这里的感觉不是很好。
“我说,我会帮你打造人工翅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滔滔不绝快嘴说着:“只不过,能不能在飞翔会上夺得优胜就不关我的事了。还有,订做的价钱可是会翻倍的,这费用就麻烦你以工作来付了。”
“工作……?”
“你看看那个。”
我以大姆指指了指店内的墙壁。
墙上有以我潦草字迹写着的内容。
“诺斯卡登商会所属‘阿基利斯亭’。”
这行字下面还有一句话。
征人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