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变身

  来自喉咙处的剧烈痛楚,让我从浅眠之中恢复清醒。

  痛的地方不只是喉咙,以双手为中心遍及两腿、背部各处。后脑一带也不时传来抽痛的感觉,我伸手一摸才发现已经肿了起来。

  过于坚硬的床板感触,马上让我知道自己现在处在什么地方。

  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橘色的电灯泡。运作时发出怪声音的暖炉,以及夏天时会飘散出更为丑恶气味的厕所。墙壁上没有窗户。这里正是我害死小仓的惩罚小屋。

  被关进这里对我来说已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所以没有马上注意到站在门口处的时任。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我完全感觉不到她的气息,简直就像已经融入了这个房间一样。

  「醒来了吗?先喝点水吧。」

  时任用下巴比了比床边,那里有瓶瓶装水。

  「那些低等的信徒,对待你的态度似乎有些粗暴哪。怎么样,体会过私刑的皮毛之后,有什么感想?」

  我完全提不起气力,只能依照时任的话语行动。

  我从床上起身,喝了一些水,还稍微呛到了一下。

  从门缝处有光线透进来。宛如反射白雪的强光,是晴天时特有的光景。我无力地看向时任,心想自己大概昏睡了大半天了吧。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这里是这么恐怖的一个村子……」

  「他们平时都是很温和的人,其中也包括酒行老板哪。不过,做得有点过分了。让人不忍心直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时任依然以宛如戴着面具般的空白表情专注地盯着我。

  「你们这些人,难道也打算以同样的方式对待阳咲吗?」

  唯有这点是我无法饶恕的,即使今后我会被迫成为教团的一分子,在这件事上也绝不会有所改变。

  「『吾等』之中的『我』其实不太喜欢跑步,对暴力则更为厌恶。但是,其中也有热切喜爱暴力者。这种程度的个性,还在容许范围之内。」

  「你说个性……」

  我听起来只觉得是在开玩笑。时任难道是想说这不是她的本意吗?

  「即使成为『吾等』之中的一员,你依然可以读喜欢的书喔?」

  我将视线从时任身上移开。

  「会感到害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除了这条路之外,你别无选择。」

  时任加强了语气。

  「小仓的尸体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别说是尸体,就连他曾经是设施职员的事实,『吾等』也能够加以隐蔽。你已经亲身体会过信徒们的团结程度了,对『吾等』来说,小仓只是个饵。那个首饰,正是小仓已经好好完成他身为祭品应尽本分的证明。那就是那家伙的个性、他的职责。你能够理解这段话的意思吗?」

  我默默地摇摇头。

  「比如说,即使你或目前下落不明的阳咲向警方自首,结果也只是会被当成虚构事件处理而已。一方面没有尸体,就算万一警察真的展开搜查,也不可能累积足够的状况证据。绝不会发生逮捕或起诉等状况,有罪定瓛就更不用说了。」

  时任逐渐靠近床铺。

  「也就是说,唯有『吾等』能够疗愈你内心的罪恶感。」

  我紧紧闭上眼睛,冻死的小仓尸体从黑暗中向我逼近。时任的意思是,这次杀人事件是整个教团精心规划的?

  不,我肯定这是出于我自身意志的杀人。时任说过,她有办法排解我的罪恶感。

  「基于同样的理由,阳咲也一定会回来。不论是什么样的生物,都存在所谓的『生存圏』,而『吾等』的世界非常狭小。哎呀,你真是了不起哪,居然还能让阳咲逃离村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请你不要对阳咲、对树做什么。」

  「当然。从一开始,『吾等』的目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己。」

  「树回来之后,我还能跟他见面吗?」

  「这点无法向你保证。不过,若是你能够晋升到『吾等』之中的『我』这种地位,树就可以过着待遇比较好的生活。在暗中守望着重要的人,这样也不算太糟吧?」

  「阳咲也是?」

  不知何时,时任已经坐到了我的身边。

  「如果你那么想和她在一起的话,最好设法拢络那些人。最好努力准备能够发挥你内心杀意、为杀意而存在的舞台。因为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时任的语气中含有几分怜悯。

  我低下头,稍微摇了摇头。

  「请让我考虑一下。」

  「可以,时间很充裕。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记,你是在这里,以自己的意志杀掉小仓的。千万不要有自杀之类想法喔,因为你对我来说是有必要的。」

  时任站了起来,一头长发随之轻飘飘地摇曳。

  时任离开小屋时扣上木门门扣的声音,听来格外刺耳。

  已经,无路可逃了。

  时任离开小屋后,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趴倒在小屋的地板上了。或许刚好就是小仓死时所在的位置吧,我也不确定。不管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了。虽然暖炉点着,但感觉越来越冷。时间已经是夜晚了。因为还有从墙缝中吹进来的风,所以我应该不会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吧。

  像只毛毛虫一样缩成一团后,我一方面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蠢,一方面也有种舒畅的感觉。小仓死时所在的冰冷地板让我知道自己根本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虽然我那时杀死的人是小仓,但也可以说杀死的是我自己。现在树不在这里,而我也自己放弃了母亲和阳咲。什么都没有了。我原本希望能和阳咲、和树一起过着充满欢笑的日子;然而,我却自己斩断了和他们之间的缘分。本来应该是成功守护他们两人,自己也获得幸福才是的。

  意识逐渐变得缺乏连贯性,我开始不想再像这样苦恼下去了。教团会原谅我、认同我。时任很温柔,让我想要把自己交给她。我在寻求的是一种确切的温暖。原本应该可以从母亲、阳咲那边获得的,但我却眼睁睁放手错过,所以,现在只能接受眼前的现实了。变化已然来临。我感到非常困。要是就这样睡着的话,我就会变成白色的空壳,或者是其他某种东西。再也无法三个人一起生活——即使是如此微小的愿望也将永远无法实现。

  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我扭转了身体。

  放在床上的是已经变得脏兮兮的包包,映入我的眼帘。根据时任的说法,我再也无法和树、阳咲见面。既然如此,至少希望能够先留下些什么。留下出现变化之前的自己。由于起初是出于无法原谅小仓对树的暴力行为,所以发誓要进行报复的,因此,我想留下一些有意义的讯息给树。记得树说过我是他小说中的主角,所以,这种时候应该可以让我稍微耍帅一下吧。希望在树回来之后能让他想起我,并且露出笑容。

  我打开了自己的包包。

  我拿起因为受到融化雪水影响而变皱的交换日记。在翻开日记之前,脑海中闪过阳咲和树令人怀念的面容。我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念念有词,借由一再重复同样话语的方式,努力维系着持续摇摆不定的意识。

  好想见你们、希望三个人能够再次相聚……

  我翻动日记,在朦胧之中突然想到,之前明明特地从树遗留在小屋里的包包中拿走了日记,但却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读。

  我开始浏览,越往下读,原本焦点涣散的视野就变得越清楚。到了后来,我甚至在地板上摊开日记,投入全副精神阅读其中的每一个字。

  树的文笔——他在写的冷硬派小说,多半也是这样吧——其实相当热血。树以从他平时口吻无法想像的恳切态度诉说,鼓励我不可以放弃。在惩罚小屋中迎接新年的树,或许正是用那因为受到寒气与侵蚀身体的高烧影响而发抖的手,写下这些内容的吧。我不由得觉得他和阳咲有点像。不论自己处于多么绝望的状况,依然不忘记关心他人。

  『正如同你希望我能够获得幸福一样,你能过得幸福,那也就是我的幸福。』

  我可以感觉到,树的一字一句都正逐渐渗入自己寒冷的身体。

  大哥说了,不论弟弟做了什么都愿意加以宽恕,希望彼此能够再次见面。

  ***

  晚上十点五十五分。

  结束教团例行会议的时任美夜子,在此时返回设施。教团高层的无能程度,早已达到让时任自身也深感厌烦的地步。例如「教团内部存在其他组织的内应」等讯息,其实早在她掌握之中。时任认为内应多半是担任联络员的金城,不然就是资历相当老的早乙女。特别是金城,理当没有任何需要他处理的事,但却经常可以在设施里看到这个人物,其实不妨放长线钓大鱼……

  后门的玻璃映出了时任的脸。除了她之外,此刻附近没有其他人影。时任卷起袖子,让玻璃映照出自己的手。在接近她左手手肘的位置,可以看到一处令人不快的斑痕。以前的时任,全身各处都有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斑痕,但现在只剩下这一处了。她极其讨厌暴力。

  时任再次看着前方,打开设施的后门,走向旭所在的小屋。她右手拿着一个纸袋,里面装有水壶及干硬如柴的面包。她此刻的心情相当复杂。在变得情绪化之前,她已经早一步让理性先开始运作。晚色深沉,空气也冰冷而凝重。不管是浮在夜空之中的银白色月亮,或者是偶尔一闪即逝的流星,对时任的情感都无法造成任何刺激。

  少女认为,自己现在应该在意的是教团的气数。时任早已认定,教团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崩坏。时任心想『吾等』之中的『愚蠢者』造成的小破绽,已经遭到外界得知,更经由具有一致利害关系的敌人,辗转传入了公安耳中。

  要如何透过教团来活用旭呢?根据对方已然彻底绝望的表情,时任不排除旭选择自我了断的可能性。时任心想虽然旭还只是个刚满十三岁的少年,身高也比同年龄平均值要来得低上许多,但是,他勇敢地订立并执行了杀害壮汉小仓的计划,而且对自己也投以宛如挑战般的眼神。少女认为,旭在能力方面没有问题。虽然教团所寻求的是能力优秀的人才,但时任的想法则稍有不同。在『吾等』之间,有着比夜晚更漆黑昏暗的杀人牵绊。时任踩过雪地,思索着崭新组织的架构。

  她来到了可以看见小屋的地方,从木门缝隙处透出灯光。

  「带吃的东西来了。」

  时任边这么说边打开了门锁。

  时任稍微推开门。由于屋内不但没人回应,甚至完全没有任何声音,让她觉得不对劲。她也考虑过旭试图反击的可能性,毕竟对方是个已经不顾一切,彻底豁出去的少年。时任注意倾听,冷静地进入室内。

  空无一人。

  时任不禁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她审视小屋每个角落,但到处都找不到旭的踪影。屋内只有发出燃烧声的暖炉,以及扔在地上的毛毯。她找不到有可能供人躲藏的场所。简陋的便器也只有一个勉强能让手伸得进去的小洞。小屋没有窗户,入口处的木门,直到刚才为止也都确实处于上锁状态。

  时任在小屋内走动,再次寻找旭留下的痕迹。她马上就发现了与自己之前来小屋时有所不同的地方。或许是遭到某人移动过了吧,床脚没有靠紧墙壁。

  时任蹲低身子,窥探床下。

  她的额头,感受到一阵像是由下往上吹来的风。

  ***

  那肯定是时任的叫声吧。

  旭!——听来充满怒气的这个喊声,响彻了雪原。

  没错,我是旭。既不是空壳,也不会成为什么『吾等』的一部分。我是个身高只有大概一百二十五公分左右的矮个子,总是仰望着如同兄长一样的树。同时也是个老是欺负自己最喜欢的女生,还犯下了「杀人」这种重罪的少年。

  正如同树留给我的日记一样,钻进床底地板、通过洞穴的部分都不成问题。不过,接下来的古井却已经积了非常大量的雪,为了把雪掏出来,花了我不少时间。因为是凭空手挖的,所以手指已经发红肿胀,从刚才就一直没有感觉。

  我早已朝着设施的围墙冲了出去,感到肚子底部有股热火,也感受到自己的内心确实发生了变化。原本堆积在心头的郁闷事物,早已化成泪水,被我留在小屋之中了。

  树留下了想和我们见面的讯息,他希望三个人还能在一起。像是在濒临绝望时,感受到了树也曾经怀有和自己相同的想法。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会站在我这边,对于我犯下的任何过错都愿意加以原谅——让我觉得像是受到了兄长的鞭策、激励。不过,那段文字也有点像是在寻求协助。

  阳咲也是如此,这点是时任让我知道的。在此借用一下树的「狗屎教团」这个说法。没错,开什么玩笑啊,是那些人把我们逼到这种地步的。透过种种安排,设法诱使我杀害小仓,可以说是由一群异常者组成的集团。对于邪恶程度远超过我的巨大之恶,为什么我非得任凭他们使唤不可?我绝对不会牵起他们的手。我现在应该牵起手的对象,正和母亲一起承受煎熬。能够帮助阳咲从罪恶感中走出来的人只有我而已,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必须待在她身边。要对自己所犯的罪感到恐惧,或是要前往地狱,都等到还清欠阳咲的恩情之后再说吧。

  我就这样一路跑出村子,去和他们见面吧。因为这是我唯一期望的事。

  一度变成空壳的我,再也不会有所迷惘。

  围绕着设施的围墙,以及沿着围墙设置的路灯之轮廓,模模糊糊的映入我的眼中。

  不管是树或我都知道,积雪会一直堆到与围墙同高的位置。

  我踩着地上的雪,一口气冲上了积雪顶端。

  我抓住围墙边缘,头伸到了围墙之外,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我爬上围墙站在上面,抬头仰望天空。内心之中细细品味着对于树、阳咲的思念,将头甩回正面时,夜空之中的点点繁星,拉出了耀眼的白色线条。

  我竭尽全力,像是要鼓舞自己似地高声吼叫,纵身跳入眼前的黑暗。

  只要稍微远离设施,眼前就只剩下一片宛如遭到抛弃的雪之原野。

  能够依靠的只有月光,以及在这里累积超过十年以上的方向感。即使是猛一看似乎没有什么阴影的平坦原野,脚边依然存在雪之陷阱。深厚的积雪让人难以行走。我陷入雪中直达腰际高度,经过一番挣扎才逃了出来。这种地方根本不是给人走的。我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气,一直处于气喘如牛的状态。

  时任一定会来追捕我。

  我决定冒险选择有经过铺设、脚底下比较稳固的道路。我大致估计出连结设施与村子的道路所在方向,开始朝道路移动。一旦停下脚步,头脑就变得昏昏沉沉,眼皮也越来越重。排列在远方车道两旁的路灯与它们发出的白色亮光,看起来就像是包覆在冠毛之中的蒲公英。我一边努力挥去雪花与睡意,一边朝着光前进。

  正当我要从路旁进入车道时,听到了某个声音。在寂静之中,宛如低吼般的引擎声。我这时刚登上位于道路旁,由遭到铲开的积雪堆成的雪山顶端,车辆的刺眼灯光从我左边逐渐接近。

  我急忙趴倒,爬下了刚刚走上来的斜坡。

  车辆辗过雪的声音变得更加大声、更加接近。我翻转身体,改成背靠斜坡的姿势。不久之后,四周突然变得明亮许多。但是,亮度始终没有减弱。隔着雪山从背后传来的车辆震动声也让我知道,那辆车并没有就此开走。可能是紧张与疲劳的影响吧,我没能立即做出该如何应变的判断。现在甚至已经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

  「别躲了,你就在那边吧?」

  一个带点鼻音的女性声音,逼得我喘不过气。

  「该不会就是传闻中的旭?」

  声音很年轻,是个女生吗?我现在知道,对方不会是设施里那些说话小声又阴沉的孩童。这个声音听起来比较果断,似乎还带点好强、不服输的感觉。

  当我还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

  「够了,不要多管闲事。」

  这个低沉的男性声音,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又不会怎么样。」「别淌浑水。」女生和男性的争执,听起来不像是认真的。虽然双方年龄应该有一段差距,不过总觉得女生似乎比较占上风的样子。

  女生的声音,变得更加靠近了。

  「让我看看你嘛,你也是杀人者吧?」

  我全身喷出带着不祥预感的汗水,像是遭到掳获般抬头仰望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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