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似乎是被咖啡的气味弄醒的。看到厚片的蜂蜜吐司、切半的半熟蛋与现成的三明治排在桌上,她就睡眼惺忪地来到座位上,花时间慢慢吃完。期间她的视线一次都不曾转过来和我对看。
「接下来要怎么做?」我问。
她把手掌上的伤痕秀给我看。
「接下来我打算去报复这个伤痕。」
「从你的口气听来,手掌上的伤应该不是你爸爸弄的吧?」
「是啊。那个人基本上对暴力很小心,很少会伤到衣服遮不住的部位。」
「除了你爸爸以外,你要报复的对象大概有几个人?」
「我筛选到五个人,都是在我身上留下了永久疤痕的人。」
这么说来,她「延后」的伤口是不是还有五处?不对,一个人未必只造成一处伤痕,应该当成至少还有五处。
这时我想到了一个事实。
「我该不会也包含在这五个复仇对象当中吧?」
「那还用说吗?」少女若无其事地说道:「等对其他四个人报仇完,我也会要你付出代价。」
「……也是啦,这也没办法。」
我说得达观,表情却很僵硬。
「不过你大可放心。无论你的下场多惨,一旦车祸的『延后』,也就是我死亡事实的『延后』解除,所有由我引发的事情都会『取消』。」
「这个部分我搞不太清楚。」我问了先前就一直觉得有疑问的地方。「比方说,你用铁锤痛殴你爸爸的事实,也会在我引发的车祸的『延后』解除之后,就『取消』掉吗?」
「当然。我原本在还没展开复仇之前,就被你开车撞死了。」
然后,少女说起她第一次「延后」时的情形,以及关于灰毛猫的往事。她发现自己疼爱的猫变成尸体,结果当天晚上再去查看一次,却发现尸体与血迹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又被这只猫抓伤而发高烧,病与伤却突然痊愈,因而产生两种记忆相互矛盾的
「也就是说,就你痛殴你爸爸这件事来说,你就相当于『猫』,而铁锤就相当于『爪子』吗?」
「我想这样解释应该没有错。」
简而言之,无论这名少女接下来对别人造成多大的危害,一旦车祸「延后」的效力消失,一切都将恢复原状。
「这样的复仇有意义吗?」我问了个单纯的疑问。「到头来一切都会恢复原状,不是吗?就在十天之内……不,是九天之内。」
「举例来说,当你在梦里察觉到『我在作梦』时,」少女说:「你会因为『在这里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现实』就什么都不做吗?你不会反而觉得『反正对现实都没有影响,不如干脆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作过这种梦。」我摇了摇头说:「我会这么说是在为你着想,就算那些害你不幸的人变得不幸,你失去的幸福也不会回来。我不是轻忽你抱持的愤怒和怨恨,只是觉得复仇这种事情没有意义啊。」
「为你着想?」少女加重语气强调每一个字,复诵出我的这句话。「那你说说看除了复仇以外,还有什么事情是为我好?」
「像是去和每一个要好的、照顾过你的人问候,找喜欢的男生或是喜欢过的男生表白之类的,应该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吧?」
「没有。」少女口气尖锐地说道:「我没有要好的人、没有照顾我的人,也没有喜欢的男生或喜欢过的男生。你的发言对我来说是最完美的讽剌。」
你只是被愤怒冲昏头而看不清四周吧?仔细想想应该总会找出一、两个比较要好的对象^我很想对她这么说,却又无法完全舍弃她所说的话百分之百属实的可能性,所以我把这些话吞了下去。
「是我不好,我的发言太欠缺考虑了。」我道歉。
「是啊,请你小心一点。」
「……那么,下一个复仇对象是?」
「是我姊姊。」
父亲之后是姊姊啊?这么说来,接下来会是母亲吗?
「看来你家住起来不太舒适啊。」
少女回了我一句「多管闲事」。
直到我伸手碰到门把的那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的病已经完全治好了。但就在我穿上鞋子想要外出的瞬间,却涌起一股彷佛有东西从全身被抽出去的感觉,使我停下了动作。要是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也许会误以为门把上通了电。
我站在原地不动。心悸加剧,胸口产生一种伴随压迫感而来的疼痛,尤其心窝附近和手脚关节甚至发麻而使不上力。我就这么等了一阵子,但仍没有恢复的迹象。我心想,老毛病又犯了。还以为车祸造成的震撼让我完全治好了,但看样子我还是未能拭去对外界的恐惧。
少女看到我就像电池用光似地停住,皱起眉头问说:「你在胡闹什么?」看在旁人眼里大概会觉得我在玩吧。渐渐地我开始有种被人在下腹部塞了石头般的感觉,越来越想吐,冷汗也从腋下往下流。
「不好意思,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你该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
「不,我是害怕出门。我过着将近半年只在深夜出门的日子。」
「前天你明明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耶?」
「是啊。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
「车祸刚发生的时候也是一样,你的内心真的好软弱。」少女以拿我没辙的表情说:「随便怎样都好,请你赶快恢复。要是等二十分钟还不行,我就要丢下你不管。就算只有我一个人,计划还是可以执行。」
「我明白,马上就会好了。」
我坐到床上,就这么往后一躺,心悸与麻痹都尚未平息。我静静躺着不动,就从床单上闻到些许不属于我的气味。大概是因为之前少女睡过吧,有种自己的领域遭到侵犯的感觉。
就算只隔一层墙壁也好,我想独处一下,于是我把自己关进阴暗的厕所,坐在马桶座上,用双手遮住脸。深深吸进一口满是芳香剂气味的空气后停止呼吸,维持几秒钟后呼了出来,我重复做着这样的动作。在反复呼吸之下,我的心情缓和了些,但要恢复到能够外出,似乎还得花上不少时间。
我走出厕所,从衣柜的抽屉中拿出上翻式的圆形镜框太阳眼镜。自从进藤胡闹着买下后,就一直放在我这里。不管是谁戴上这样的眼镜,都会马上变成一副滑稽可笑的嬉皮模样。
我擦掉镜片上的脏污戴了上去,站到镜子前。镜子照出的滑稽模样超出我的想象,感觉自己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你戴这品味超差的眼镜是怎样?」少女说:「跟你不搭得要命。」
「就是这样才好。」我说着,然后笑了笑。只要戴上这副眼镜,就能自然而然地笑出来。虽然想吐的感觉仍然存在,但相信迟早会消退吧。「让你久等了。好了,我们走吧。」
我以强得多余的力道用力打开门,下了楼梯,坐上烟味挥之不去的轻型车,转动钥匙。少女为了指路而坐上副驾驶座,在膝上翻开一份85尺寸的地图册。地图上以红笔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与路径。
「看你准备得这么充分,好像从很久以前就计划要复仇了啊。」
少女的目光仍然凝视着地图,回答说:「因为我就只怀着这个念头活到今天。」
早晨的道路很拥挤。马路上挤满了通勤车辆,人行道则被刚走出车站的通学高中生塞满。每个人都为了因应下雨天,拎着形形色色的雨伞。
我在红灯前停车,就有几个走过行人穿越道的学生朝我们瞥了一眼,让我很不自在。不知道我看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模样?但愿看起来像是要去大学路上,顺便载妹妹去上高中的哥哥。
少女像是要躲避他们的视线似地靠在椅背上,压低姿势。
若是朝驾驶座这边的车窗往外一看,一间小小的花店店面前,围绕着五颜六色的花朵,还挂上了四个凿穿南瓜制成的杰克灯笼做为装饰。每个南瓜头都插着盛开的暖色系花朵,发挥了花盆的作用。这时我才想起十月底就是万圣节了。在这时节里,附近的高中都差不多要办校庆了,对很多人而言,这时应该是令人雀跃的季节。
「我忽然想到,」我说:「你可以保证你姊姊在家吗?你把你爸爸打到受了重伤,他不可能都没有联络你姊姊。你姊姊应该很清楚你恨她,会不会已经跑去其它地方避风头了?」
副驾驶座上的少女没劲地回答:「我想爸爸应该没联络她,因为那个人已经被赶出家门,就算想联络,也是连电话号码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后说:「离目的地大概还有多远?」
「三个小时左右。」
看来这趟兜风会很漫长。广播节目每个都很无聊,前座置物箱里只有一些可能比较符合高中女生喜好的CD。
『……被最近的低温吓到的,应该不只我一个人吧。』广播节目主持人说:『今年怎么会冷成这样呢?今天早上我看到有人穿着寒冬用的大衣,老实说气候真的就是冷到即使这样穿也很刚好。说起来我也是比较怕冷的类型,所以围巾、手套之类的御寒配件就不用说了,我还穿了两层卫生衣呢。各位听众一定觉得哪有这么夸张吧?可是意外的是^』
我们被困在通勤的塞车车阵中,我问少女可不可以抽烟。
「可以,但也给我一根。」她说。
我没有理由阻止。对自己杀死的人大谈健康的重要,简直愚不可及。
「小心别被外面的人看到。」
我先叮咛一声,然后抽出一根烟,轻轻揉了揉烟草部分再递给她。
穿着高中制服的女生在车上抽烟的模样,会显得极不自然。少女以生疏的动作,用点烟器点火,吸了一口后剧烈咳嗽。
「每隔一段时间,吸进一小匙左右的烟就好了。」我提出了建议。「我想一开始这样抽,味道会比较好。」
她换成我说的方法做,但吸了之后仍然呛到。
我本来想提出忠告说抽烟可能不适合她,但看到少女学不乖地一再挑战,也就决定随她去了。
「如果你不想回答,就不用回答。」我先这样开头,然后才说:「你姊姊对你做了什么?」
「我不想回答。」
「这样啊。」
少女将烟蒂丢进烟灰缸。「三言两语无法说清楚,」她说:「总之有几个人把我逼到无法恢复的地步,她就是其中一人。现在先记住这点就好。」
「你说的无法恢复是什么意思?」
「就是人格已经有改不回来的缺陷,这样应该听得懂吧?」
「不懂。在我看来,你还在正常的范围内。」
「这么快就想争取加分啦?想讨好我也没用。」
「我没这个打算。」
我话虽是这么说,但确实有着期望说出这句话后能让她高兴的盘算。
「你说正常的范围是吗?那我就让你看一个出界的例子吧。」
少女的手伸进书包。
她拿出的是一个小熊布偶。
一个穿着红色军装与黑色帽子、看似摸起来很舒服的布偶。
「我都老大不小了,还离不开布偶。我一定要时不时摸到它,不然就会异常不安……怎么样?听了有没有打冷颤?」
她用撂狠话的口气说道,看样子她对于这种情形非常介意。
「这不就是奈勒斯的毯子吗?这种情形很常见,没什么可耻的。」我这么打圆场。「我以前认识的朋友里,就有个家伙还会帮玩偶取名字,跟它说话,那才恶心咧。跟那种程度相比,只不过摸一摸……」
「不好意思喔,我就是这么恶心。」
少女瞪了我一眼,把布偶收进书包。我心想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但也后悔莫及了。看样子我用了最有效率的方式,眨损她的价值观。可是,又有谁能够想象这种眼神冰冷的女生,会帮布偶取名字呢?
一阵尴尬的沉默。
『……那么今天来信的主题是「觉得活着真好的瞬间」。』广播节目主持人说:
『首先是笔名「两个孩子的妈」读者的来信。「我八岁和六岁的两个女儿,感情好到连我这个做妈妈的都吓一跳。今年的母亲节,她们竟然瞒着我准备礼物……」』
少女抢在我前面,手伸到车用的收音机上,将广播的音量调小。
这个话题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实在太耀眼了。
穿出塞车车阵中,在有着火红枫叶的蜿蜒山路上开了两个小时的快车后,进入了少女说的她姊姊居住的市镇。我们在汉堡店简单吃了点东西,又开了几十分钟的车,终于抵达要去的住宅。
这是一栋整齐干净的住宅。红砖围墙内有着修整过的庭院,盛开着四季都会绽放的玫瑰花,角落的石板地上则立着附顶篷的秋千。房屋墙壁漆上一片几乎与天空融合的蓝色,二楼的三扇拱形窗则是白色的款式。
一看就觉得很幸福的住宅。少女说她姊姊就在这里过着新婚生活。
我心想,这里和我老家简直是天差地远。
我以前住的房子虽然绝非是省钱盖出来的,但就是彷佛会传达出住户心中的荒废。外墙爬满了藤蔓,地面散乱地摆放不再使用的三轮车、溜冰鞋、婴儿车与汽油桶之类的东西。难得有着如此宽广的庭院,却像废弃的空地一样杂草丛生,沦为一群丑陋猫咪的集会所。
我刚出生不久时,说不定那个家庭还算幸福。但不管怎么说,等到我懂事后,双亲就已经成了不关心家庭的人。就连唯一的小孩,对他们而言似乎也成了沉重的负担。我一直满心疑问,搞不懂为什么这样的两个人会想成立家庭。母亲离家时,我反而觉得放心,因为这样对他们而言多半才是自然的状态。
「这个家真不错啊。」我说。
「你在门外待命。我想十之八九用不着你帮忙,但请你准备好随时开车。」
少女脱掉外套交给我,穿过庭院的拱门走到玄关,摇响挂在墙上的铃。
清脆的金属声回响在四周。
木造的门缓缓打开。走出来的是一名二十五岁上下的女子。
我躲在树后观察她。她穿着深灰色的套头毛衣与灰色的长裤,染成巧克力色的头发发尾烫得卷翘。眼神十分理智,从开门到露脸的一连串举止也很优雅。
我心想,她就是少女的姊姊吗?脸孔结构的确有些地方相似,例如颜色较淡的瞳孔与较薄的嘴唇等等。但以姊妹而言,她们的年纪未免差太多了,最重要的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她是个会用刀剌伤妹妹手掌的人。
我听不见她们的谈话,但看来至少不是在争吵。我把背靠在门上,翻翻口袋想找烟,但似乎是忘在车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少女到底打算用什么方法来复仇呢?从她在快抵达时频频查看书包的情形看来,肯定暗藏了某种凶器。她是用铁锤殴打她父亲,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姊姊是不是也打算做一样的事?还是说,她准备了和铁锤不一样的凶器呢?
我根本用不着猜测,这个疑问立刻就获得了解决。
就在我停止抽烟,再度将目光移往玄关的同时。
少女朝姊姊的身上扑倒过去。
姊姊想也不想就伸手扶住妹妹,却支撑不住而一起倒了下去。看起来是这样。但少女起身后,她姊姊却始终没有要起身的迹象。
然后她就这么再也不曾站起来了。
我跑向少女的身旁。
质疑眼前见到的光景。
插在她姊姊腹部上的,是一把很大的裁缝剪刀。
张开的剪刀静刃直插到底。
相信她的手法一定非常利落,使姊姊连叫都叫不出声来。
一滩鲜血慢慢地在玄关散开,沿着地板的沟槽流动。
目的达成得太轻而易举。
这种轻易与寂静,让我想起了一个事件。
那是我国小四年级时发生的事。那天体育课上了三十分钟就上完了,导师宣布剩下的时间用来打躲避球,学生们欢声雷动。这种情形已经几乎成了惯例。我不经意地走到体育馆角落,混在旁观的学生里,离得远远地看着比赛。
当两队都有一半的人被球打到后,场外就有人开始闲得发慌。他们根本不管比赛的进展,各自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有人在没铺软垫的地板上做出一个漂亮的前空翻后,情况就此一发不可收拾,五、六个男生接连开始模仿。由于这比躲避球更有看头,我的视线也追向蹦蹦跳跳的他们身上。
有一个人似乎着地失败,撞到了头,声响大到连几公尺外的我都听得见。四周的那些人全停下了动作,撞到头的那个人好一会儿都没有起来。过了十秒钟左右,他才开始按住头连连喊痛。但他似乎只是为了掩饰难为情而故意大声嚷嚷,情形并不严重。围在四周的那些人也像是要挥开一瞬间在脑海掠过的不安,指着躺在地上的他大笑,还对他又拍又踹的。
有个男生不在这个圈子内,并以奇妙的姿势躺在一旁,而最先注意到他的就是我。由于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撞到头的同学身上,根本没有人看到这个运动神经特别差的同学折断颈骨的那一瞬间。同学们一个个感觉到这个毫不动弹的男生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纷纷停下手边的动作看向他。体育老师似乎也总算注意到事情不对劲,连忙跑向这个男生身边,以镇定得过火的态度,告诉我们这些学生说:「千万不要碰他,不要移动他的身体。」然后以全力在走廊上飞奔。有人说做老师的怎么可以带头在走廊上奔跑,但是没有任何人回应。
那个男生再也没有回到学校。即使听到脊髓损伤这个说法,才国小四年级的我们也只觉得「大概就和阿基利斯腱断裂差不多吧」。但导师为了让我们了解到事态有多严重,将他的状态解释为「一辈子都得在轮椅上过活」〔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说法极为委婉。毕竟当时那个男生已经全身麻痹,得靠呼吸器维持生命了)。然后就有几个女生开始哭,说他这样好可怜,要是有好好提醒他们不要那样玩就好了。接着又有几个人受到责任感的驱使而开始哭泣,接连有人说出「我们去探望他吧」、「大家帮他折纸鹤吧」等等的提议。如此善意与自私交错的教室,让我觉得浑身不舒服。
下个月,导师在班会上告知他死亡的消息。
那个时候以怪异的姿势躺在满是刮痕的体育馆地板上的那个男生,和现在倒在少女眼前的女子身影,重迭在一起。
有时生命就是会像被风吹走似地轻易消失。
少女握住剪刀的握环,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再把伤口剪得更开,显现出一种明确的杀意。女子发出动物似的哀号,躺下的身体频频痉挛。看来这一刀伤到了腹部的大动脉,伤口喷出鲜血,还溅到距离两公尺外的我脚下。
少女转过身来,只见她白色的衬衫已被浓稠的血液染成深红色。
「……你可没告诉我会做到这个地步啊。」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我自认装得平静,嗓音却没出息地颤抖。
「是啊。不过我也不记得自己有说过不杀她。」
少女擦掉脸颊上沾到的血,当场坐了下来。
我摘掉太阳眼镜,低头看着少女的姊姊。她的表情显得十分难受,扭曲得令人担心会不会就这么扭得不成人样,还频频从喉咙发出笛子般的声响,以及混着血糊的咳嗽声。套头毛衣染成了红黑色,几乎让人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现场飘着一股不同于单纯的血腥味,而是像由厨余浓缩而成,又或者像是倒满了整个浴缸的呕吐物形成的独特恶臭,让我连一口气都喘不过来。也不知道是内脏本身散发的臭味,还是消化器官受创的臭味,总之就是一股只要闻过一次就难以忘记的强烈死亡气味。
我的胃猛一颤动,为了忍住呕吐而调整呼吸。
我放宽视野,玄关已经化为一片血海。如果这是电视剧上的其中一幕,这样的血量多到令人不得不说这样的演出太超过了。我深深体认到人这种生物,终究只是装满了血液的袋子。明知看了也只会让自己更不舒服,但我仍然盯着裂开的腹部附近。血比我想像中更黑,外露的肠子颜色亮丽得几乎显得突兀,颜色极为接近鞋柜上的花瓶中展露出来的天竺葵。这幅景象让我想起开在早晨的乡间道路时一定会看到的动物尸体。无论外表多美或多丑,是人还是动物,只要剥掉一层皮,全都差不了多少。
我以冷静得自己都觉得意外的脑子想着:真的就是这样啊,死亡本来就是一种这样的东西。我对少女做出的事情,就和此时此地发生的惨剧没有任何差别。虽然因为「延后」而缺少切身的感受,但我也同样将一个女生化为一个包裹着布的肉块。死状也许比眼前的尸体还更凄惨。
我为了躲开流向脚下的血液而退开一步后,说道:
「吶,我是为了赎罪,赎开车撞死你的罪,才陪你达成目的……可是要为了这个而帮忙你杀人,那就本末倒置了。我不想做这种以血洗血的事。」
「不想做就不用做啊,我不记得有强迫过你。」少女说:「而且等到『延后』的期限结束,我的行动都会被取消。无论现在的我怎么挣扎,都只能暂时让别人死亡。那不就表示不管我做什么事情都没关系吗?」
就是这么回事。这名少女是已死之人。从车祸发生的十月二十二七日以后,无论少女想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她本来就不存在于这段期间内。不存在的少女杀不了人。无论十月二十七日以后少女杀了几个人,一旦「延后」解除,这些事情都将不算数。就像被宣布逐出比赛的选手不能一直赖在球场上一样,无论得到多少分数、无论有过什么样的比赛过程,一旦比赛结束,输了就是输了。
我也开始觉得既然如此,她说得就没有错,的确是「做什么都没关系」。因为她的所作所为最后都会回归成一无害处的自我满足,和凭空想象的杀人没有什么两样。既然如此,至少让她在死前为所欲为,又有什么不好呢?不对,即使只是暂时性的,拿凶器剌人就是会流血,就是会产生痛楚,那么杀人终究还是杀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该做的行为,不是吗?
不过,现在不是为这些事情烦恼得没完没了的时候。现阶段最优先处理的事情,就是要尽快远离尸体。现在不是在这里辩论的时候了。
「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吧,被人看到这些血就糟糕了。」
少女点了点头。我脱掉外套,披到少女纤细的肩上。只要把竖领的尼龙夹克拉炼拉到胸口的高度,从远处就看不出她身上沾满了鲜血。这件衣服还挺贵的,但只要「延后」结束,一切就会恢复原状,所以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我从门口探出头,确定大马路上没有人后,朝少女招了招手。
但她仍然坐在原地不动。
「喂,你在悠哉什么?快点。」
我跑向少女,抓住她的手想拉她起身。
结果少女就像断了线的傀儡一样当场瘫软在地。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这就是所谓的『脚软』状态啊。」少女说得事不关己。
「这下子我可没资格嘲笑先前的你了,真没出息。」
少女只用上半身的力量坐起,看来她腰部以下都使不上力。她用双手在地上慢慢地爬,模样像是在海岸上搁浅的人鱼。
她看起来若无其事,但其实似乎已经方寸大乱。
「你暂时站不起来吗?」
「是啊……看样子带你来是对的。好了,赶快把我抱回车上。」
少女以一点也不像是软了脚只能用爬的人会有的高傲态度,朝我伸出双手。
但她的手就像一丝不挂被人丢到寒冬之下的小孩一样不停颤抖。
我抱起她纤细的身躯。她的体重比外表看起来重,但若真遇到紧要关头,我还是能够背着她奔跑。现在我的全身早已满是冷汗了。
我先确定大马路上没有人,才把少女抱到副驾驶座上。接着再次查看,确定四周都没有人影后,用力踩下油门。
我遵守时速限制,尽可能挑较少人通过的道路行进。握着方向盘的手早就已经被汗水弄湿。
看到我频频注意照后镜,少女就说:「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如果因为刚才的事情被抓,我想我应该可以『取消』这件事。只要像这样把讨厌的事情全都延后就好了。」
我保持沉默不回话。
「你好像有话想说?」少女说。
「……真的有必要杀了她吗?」我把要替自己加分这回事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问说:「我知道你姊姊曾经对你做出很过分的事,可是她有坏到需要杀了她吗?只要在她的手掌上留下一样的伤痕不行吗?她对你做了什么?可以请你给我一个能够接受的理由吗?」
「那我问你,只要有正当的理由,你就能够接受杀人吗?」少女一句接着一句说:「比方说,为了阻止我妈妈和姊姊吵架,却被她们用菜刀剌伤,害我再也没办法弹曾经当成人生意义的钢琴;或是每周姊姊都会带一群家伙来家里,逼我一口气灌下酒精浓度很高的烈酒,一旦忍不住吐出来,就会被他们用电击棒一电再电;又或者是被喝醉酒的爸爸抓住头发用香烟烫伤,还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就是你在碍事,赶快给我自杀。』或是在学校被一大群人逼喝脏水,来玩勒我脖子勒到我昏倒的游戏,还有打着『解剖』的名号用刀把我的头发和衣服割得破破烂烂,绑住我的双脚将我推进冬天混浊的游泳池里……只要说出这样的理由,你就愿意对我的复仇给予一点肯定吗?」
如果这些话不是在这个时间点上说出来,我多半很难相信。也许我会把这些话当成青春期的女生身上常见的满口谎言,又或者是极度的夸饰。
然而,亲眼目睹她杀人的我,却能够非常自然地接受这整段发言。
「……我撤回前言。对不起,看来我害你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向她这么道歉。
「我又没说是我自己发生这些事。」
「的确。这只是在比喻。」
「真要说起来,我并不是想惩罚他们才复仇。他们带给我的恐惧,只有透过除去他们在这世上的存在才能够拭去。就像是一种诏咒,只要有这种诅咒,我就永远不得安宁,也无法由衷去享受任何一件事。我是为了克服恐惧才复仇。我只是希望死前,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至少能够在没有他们的世界里得到安眠。」
「总觉得我好像可以理解。」我点点头后说:「顺便问一下,你也已经把你爸爸杀了吗?」
少女摇摇头说:「谁知道呢?」她为了转换心思而从前座置物箱里抽出一根烟点火,吸了一口后连连咳嗽。
她说自己对父亲复仇诗用的是铁锤。这种工具一旦打到要害,轻而易举就能杀人。我不记得是后脑杓还是颈部顶端,听说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只要准确命中这个地方,就能轻易杀死成人男性。
「说到这,你的脚软好了吗?」
「……要能走路还有困难。」少女皱起眉头吐出烟雾。「照计划我是打算直接去找下一个复仇对象,但我把自己弄成这样,实在无计可施。虽然不想这样,但我们还是回公寓去吧。」
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问道:「对于这些比较琐碎的事情,你没办法『延后』她闭上眼睛,像是在选择遣词用字。「如果是重大的伤势或疾病,要延后应该也是办得到。可是,要把放着不管也会好的症状『延后』,就非常困难。祈求的强度太弱了。这种能力需要的是一种『怎么可以容许这种事情发生』般的灵魂嘶吼。」
听到这个解释我就想通了。灵魂的嘶吼啊。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注意到,紧闭窗户的车上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是少女身上被溅到的血发出的气味。我打开车窗换气,但这种像把生锈的吉他弦拿去和腐烂的鱼一起浸泡似的臭味,已经深深侵入车内,怎么换气都去不掉。她割开的是肚子,所以也许不只是血,还掺杂了脂肪、骨髓液与消化液等各种液体的气味。
人的死,很臭。
「我好冷。」少女说。于是我放弃换气,关紧车窗,打开了暖气。
以在近距离目击过凶杀现场的夜晚而言,星星实在太漂亮了。
所幸我们一路上并未遭到他人怀疑,顺利回到了公寓。我快步登上满是灰尘的楼梯,正要打开房间的门时,钥匙却一直插不进去。不巧就在这个时候,听见有人走上楼梯的声音。
我朝手上一看,才发现我往钥匙孔插的是汽车钥匙。我忍不住啧了一声,换上正确的钥匙打开门锁,把少女塞进房内。
走楼梯上来的,是隔壁的艺大生。她一认出我,就轻轻举起手打招呼。
「你一个人出门?真是稀奇。」我开朗地问道。
「刚刚那女生是谁?」她问。
这种时候要是因为情急就撒谎,即使一时蒙混过关,后来往往反而会让事态往坏的方向发展。老实回答才是上策。
「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这么说完,才发现如果只是不知道名字,那么我也同样不知道眼前的她叫什么名字。不,我想应该听过一、两次,但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一段。
我从以前就很不会记别人的名字,因为很少有机会用到。
「哼〜」艺大生看似轻蔑地眯起眼睛说:「原来如此。原来家里蹲同学会把连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的未成年少女带进自己的房间。」
「我认输了。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你要吸年轻女子的血吗?」艺大生说着,扬起嘴角笑了笑。
「这个嘛,请你听我解释。」
「请说。」
「我有很复杂的苦衷。她需要别人帮助,可是目前她能依靠的就只有我。」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她小声地说:「该不会和你说的那起车祸事件有关?」
「是啊。帮助她就是我的赎罪……大概吧。」
「这样啊。」她点点头。她本来就是个很明理的人。「那么,我就不过问了。要是遇到什么困难,记得跟我说。虽然我想自己帮不上太大的忙。」
「谢谢你。」
「对了,你这里是怎么弄脏的?」
艺大生的视线指向我的脚下。我那褪了色的牛仔裤膝下,有着一处大约四公分见方的红黑色污渍。听她指出来,我才注意到有这么一回事。
「这是沾到了什么?什么时候弄到的?」
我老实表现出自己的惊讶,却又装作不知道造成的原因,连我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反应很假。
「不管是沾到什么最好赶快洗掉。那我先走啰。」
艺大生说完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打开房间的门。房里已经点亮了灯。
更衣间传来少女说话的声音‘‘「洗衣粉放在哪里?」
她似乎正在手洗溅到血的衬衫,听得到在洗手台里放水的声音。
「应该就在你脚边。」我加大音量以便让她听见:「你有衣服可以换吗?」
「没有。借我几件衣服。」
「晾在那边的衣服随你拿,那些就是全部了。」
传来打开洗衣机盖子的声响后,接着是打开浴室门的声音。
少女淋浴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回想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少女拿剪刀剌杀姊姊的那一瞬间,腹部被剌伤的女子那像是溺水的咳嗽声、被血溅得染成深红色的衬衫、从内脏泄出的臭味、地上一整滩的红黑色血泊,还有令人不舒服的寂静。
这一切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这和所谓背脊发凉的说法有点不太一样,虽然我不知道这样的比喻是否恰当,但有种像是这辈子第一次目击别人做爱似的,那种震撼持续撼动我的脑干。
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在于这种感觉未必让我不快。向来对山姆·毕京柏、昆汀·塔伦提诺与北野武都敬而远之的我,一直以为要是我在现实中遭遇电影描述的那种血腥场面,难保不会当场贫血昏倒。
然而实际情形又是如何呢?我现在最深切的感受不是焦躁、恐惧与自责,而是在目击肉食动物的捕食场面或大规模意外现场时,得到的那种一扫胸中郁闷的畅快感。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样很可耻。
除了酒精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心情平静。我把威士忌倒进玻璃杯,加进等量的水来喝。我不太想被少女看到我喝酒的模样,所以来不及细细品味,很快地喝光了。之后我无所事事,听着时钟指针的声响。
少女吹干头发回来后,身上穿着我用来当作睡衣的一件已经撑得失去弹性的灰色连帽衣。这件衣服连我穿起来都嫌大,她穿起来反而刚好遮住大腿,正巧可用来当作连身洋装。
「请你帮我烘干衣服,」少女说:「我要睡了。」
少女一头栽到床上去,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似地猛然起身,从书包拿出一个东西,紧紧抱在胸前,然后又钻进毯子里。就是之前那只熊布偶吧。少女将它抱在下巴底下,闭上双眼。
我把她的衬衫从洗衣机拿出来,用吹风机的热风吹干。虽然也可以用投币式洗衣店的烘衣机,但只有一件衣服要烘,而且沾到的血迹又不是已经完全洗干净,所以我不太想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我想明天最好还是买几件衣服给她穿,毕竟接下来一定又会再溅到血。
复仇。我完全无法理解少女的心情,因为我不曾怀抱强烈得想要杀死一个人的恨意。我的人生早已失败,但这不是别人害的,让我失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再加上我从小就极端不懂得表达「愤怒」这种情绪。这并不是我比较会忍耐,而也许比较像是轻忽自己表达的愤怒对他人造成的影响。我就是会先灰心地认为生气也无济于事,即使处在显然应该生气的场面,也经常会压抑下来。这种倾向对于避开麻烦事很有帮助,但长期来看,就会成了减损我整个人活力的原因。
我很羡慕能够毫不犹豫就表达愤怒的人。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确对少女的某些部分怀抱着某种羡慕。当然,我同情她的际遇,也认为自己不用过像她这样子的人生很幸运就是了。
我吹干衬衫,折好放在少女的枕边。我回更衣间换上睡衣,不过精神仍然很好,看来是睡不着了。我走到阳台上,在寒风中发着抖等待艺大生出现。但偏偏在这种日子,她就是不现身。救护车的警笛声从不怎么远的地方传来。
就在我死了心,正要回到房内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低沉的声响振动着。少女已经在床上睡着了,进藤也已经死去,现在会特地打电话给我的人就只有一个。
「喂?」我接了电话。
「你现在人在哪里?」艺大生说。
「我们不是刚刚才见过吗?我在公寓。你呢?」
「我当然也在公寓。」
也就是说,我们这两个隔壁邻居是特地隔着电话在讲话。
「那你就来阳台啦,我正好出来抽烟。」
「不用了,外面好冷。」
「你不会觉得这样很浪费电话费吗?」
「我啊,就是喜欢透过电话跟别人说话,感觉能静下心来。因为只要闭上眼睛,专心聆听声音就好。而且啊,我最喜欢你隔着电话传来的嗓音了。」
「只喜欢嗓音是吧。」
「是最喜欢嗓音啦。」
艺大生开心地笑了。
「你跟带回家的女生处得还好吗?」
「你好像有什么误会,所以我话说在前头。」我再度强调:「她绝对不会喜欢上我,我跟她之间就是有这样的前提存在。」
「只是取笑你一下而已,我好歹还看得出你们不是这种关系。」
我朝不在面前的对象耸了耸肩膀。
「那么,你特地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嘲笑我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啊,现在处在有点棘手的心境。」
「棘手的心境?」
「我不想见到人,却想和人说话。」
「这的确很棘手。」
「偏偏这种时候你又好像很忙。」
「对不起,」我隔着墙壁鞠躬道歉:「平常我倒是闲得要死。」
「不过也是我自己不好啦,偏偏挑这种时候想念人的温暖。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觉得看不顺眼啊。」
「什么事情看不顺眼?丄
「这该怎么解释才好呢?该怎么说呢,今天的你,不像你。」接下来便是一段沉思了十几秒般的沉默。「没错,换作是平常,你会有种随时可能去任何地方的眼神。该说是眼睛根本没对焦,还是说像看着一切却又好像没在看似的,就是那种爱理不理的眼神。所以我在你的面前才能够完全放松。可是……刚才在走廊上碰面时,你的眼神就不是这样。」
「那么,当时我露出的是什么眼神?」
「不告诉你。」她像是在吊我胃口似地说道:「刚刚那个女生已经睡了吧?我们讲话若是太吵,说不定会吵醒她,所以就先讲到这里啰。等我心血来潮时会再打电话给你,晚安。」
她单方面地挂断了电话。
算来我在阳台上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即使如此,等我回到室内,少女仍未睡着。
今晚的她并未哭泣,而是在发抖。她缩在床上,紧紧抱住枕头和熊布偶,发出不规则的呼吸声。这显然不是寒冷造成的。
我心想,既然会怕成这样,一开始别杀人不就好了吗?但想来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毕竟她说过:「因为我就只怀着这个念头活到今天。」
她不是只想要复仇,而是她除了复仇以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