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她的复仇

  从结论说起,包括一开始的三个人在内,我们一共夺走了十七条人命。第四个复仇对象是少女以前的级任导师,现在是六十几岁的男子,过着与胃癌对抗的生活。我们杀害他之后,少女就提议说:「我们就试试看,能做掉几个人就做掉几个吧。」于是我们将她有着很深的怨恨,但当初并未列入计划中的十三个人,也列入了复仇对象。

  从关系来分类,国中时代的朋友有七个,高中时代的朋友有四个,老师有两个,其他有四个。用男女比例来说,是女的十一个,男的六个。用杀法来分类,轻易被杀的有八个,逃走的有四个,想说服我们的有两个,抵抗的有三个。我们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并不是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不但不顺利,我们还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到杀害第十七个人为止,我们有五次被复仇对象跑掉,四次被警察逮住,两次身受重伤。但这些全都由少女「取消」掉了。这种手法非常不公平,我们放弃了所有的责任,极尽为所欲为之能事。

  我看起来一直在罗列数字——已经协助她杀完十七个人,如果要问我的意见,我会说这才是最符合实际感受的说明方式。大概从解决第四、五个人左右,这一个个复仇对象就变成只是单纯的数字。

  并不是没有令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对手,但对我而言重要的不是被杀的人,而是少女复仇时的一举一动。她的怨恨越是根深蒂固、流的血越多、抵抗的反应越大,就越是为复仇增添光辉。只有这种美,无论重复多少次都不会褪色。

  在让第十一个人变成死人的时间点上,理应是车祸「延后」期限的十天早就过去了。但是一直到迎来第十五天的现在,效力似乎仍然勉强维持住。她本人也对此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我认为是她在持续复仇中产生的「我还不能死」这种强烈的意志,延长了「延后」的期限。

  在染上枫红的树林里杀害完第十七个人之后,少女牵起我的双手,在纷飞的落叶中,就像音乐钟的人偶似地转个不停。看到她天真的笑容,我这才总算理解到,自己做出的事情有多么严重。

  当「延后」解除,她的笑容将永远消逝。

  我觉得这个损失就像世界从此永远少了一种颜色一样致命。

  我实在是做出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啊。

  到了这一步,我才总算能像常人一般心痛。

  少女表达完自己内心满溢而出的喜悦之后,似乎惊觉过来,以尴尬的表情放开手,硬找理由辩解:「这是因为我能分享喜悦的对象,就只有你一个……」

  「我很庆幸自己能当这个人。」我说:「这样一来,就是第十七个人了吧?」

  「是啊。剩下的就只有你了。」

  干枯的落叶渐渐累积在第十七具尸体上。直到几分钟前还在呼吸的这个高大鹰钩鼻女生,是和少女的姊姊一起对她施暴的其中一人。我们从她下班时开始跟踪,等她落单后叫住她。她看来已经不记得自己过去凌虐过的人,但在少女拿出剪刀的瞬间,她察觉到危机而逃走。看她直觉这么敏锐,起初我还以为是个棘手的目标,但她竟然自己逃进树林里,除了胡涂以外再也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这让我们得以不用在意旁人眼光,只须专心杀害她。

  唯一觉得可惜的,就是少女对于杀人已经十分熟练,再也不会被对方的血溅到,或是遭到反击了。她以利落的手法,精确地剌杀目标,这样的身影固然很美,不过再也看不到她受伤、疲惫、弄脏的模样,还是令我有点落寞。

  「等到复仇对象全部死去,我就不再剩下足以维持『延后』的坚定意志了。」她说:「也就是说,你的死也就意味着我的死。」

  「你要何时动手?」

  「无谓地拖延也不是办法……我会在明天对你复仇。这样一来,一切都会结束。」

  「这样啊。」

  夕阳从树木的缝隙间射进来,让我眯起了眼睛。斜阳与脚下落叶的颜色十分相称,林子里染成一片世界末日般的火红。而现在,少女的世界末日已近在眼前。

  这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餐。我提议找一间适合庆祝纪念日的餐厅吃饭,但少女驳回了这个提议。「因为我讨厌严肃的地方,而且也不懂餐桌礼仪。」她说:「都是最后一次用餐了,我可不要因为紧张连滋味都吃不出来。」

  她说得一点也不错。结果我们去了常去的那间家庭餐厅点了牛排,用稀得像无酒精饮料的葡萄酒干杯。或许是因为少女的表情显得成熟,只要穿上合适的衣服,看起来就像个大学生,店员对她喝酒这回事也不起疑。

  少女边小口吃着餐后的蒙布朗蛋糕边说:

  「我还是第一次吃蒙布朗蛋糕。」

  「感想呢?」

  少女露出苦涩的表情说:「我真不希望事到如今才知道世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你的心情我懂,我也不希望事到如今才知道和喜欢的女生一起吃饭竟然会这么开心。」

  少女像是要教训我似的,在餐桌底下轻轻踢了一下我的脚胫。她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一喝醉酒,就会硬要寻求各种笨拙的心灵交流,这点我已经从这十五天来的相处中了解到了。

  「有什么不好?毕竟只要『延后』一解除,你就忘得掉了。」

  「我不是想忘记,是想早点知道。」

  「都怪你不好。谁叫你要酒醉驾车,真是个傻瓜。」

  「你说得对。」我表示赞同。

  少女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用手肘撑在桌上,无意义地摇晃着葡萄酒。「买衣服的乐趣、请人帮我剪头发的乐趣、在娱乐设施玩的乐趣、喝酒的乐趣、合奏电子琴的乐趣,这一切我全都不想知道。」

  「嗯,尽管恨我。你明天就要用这些恨意杀了我。」

  「……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完成复仇。」少女将一小口葡萄酒含进嘴里,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慢慢吞下。「毕竟不管怎么说,你都是结束我生命的人。无论你多么照顾我,只有这个事实没办法推翻。」

  「那就好。」

  烦恼的阶段在几天前就过去了,现在我只衷心期盼被她用剪刀剌死的那一瞬间。被心上人杀死是很悲伤的事,但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一想到她会满脑子都想着我,就觉得也挺不坏的。

  我之所以甘心被杀,不是为了对少女赎罪,也不是为了负起帮助她杀人的责任。我就只是希望她尽可能对更多人复仇,才将自己也奉献出去,做为最后一个目标。

  严格说来,我不会死,只是在车祸「延后」的期间内暂时死去。由于在正确的世界线,这个说法也不正确,但我早已习惯了电影或书上爱用的这种文风,听来就是比较贴切I当中,少女已经死去,那么杀死我的「猫爪」就不存在。除非那个世界的我自杀,不然我就会活下去。

  然而如此活下去的我,是不知道少女生前的「我」。

  我自大地想着,这多半就是出车祸害死一个人,还成了十七条命案帮凶的人所要接受的惩罚吧。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少女微微歪头。

  「如果我们不是以那样的方式认识,你觉得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谁知道呢?想了也是白想。」

  但我还是无法不去想象。如果我并未开车撞死少女呢?时间回溯到那天晚上,我在超市买了酒喝,喝完再度开车行进。不小心方向盘打错边,让轮胎卡进路边的水沟,然后再也动弹不得。我没带手机,所以只好在雨中等候愿意帮助我的亲切车主出现。

  这时少女出现了。为什么这么晚,下着这么大的雨,却会有高中女生连伞都没打,就一个人走在路上呢?我觉得不可思议之余,对她说:『小姐,手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你也看到了‘我的车动不了。』少女摇摇头说:『我没有手机。』『这样啊,真伤脑筋……不管这些了,你都不会冷吗?』『会。』『要不要在我车上暖暖身子再走?』

  『不要,因为你很可疑。』『在我看来,你在这种深夜里连伞也不撑,就走在这种没有人经过的路上,也一样可疑。不用怕,我不会对你乱来。我们都很可疑,就好好相处嘛。』少女迟疑了一会儿后,默默坐进副驾驶座。我们两人并肩睡着了。

  我在朝阳中清醒。轻型卡车的喇叭响起,我请卡车司机用拖车索帮我把车从水沟拉出来,再向卡车司机道谢。『好了,就先送你回家吧。还是送你去学校比较好?』『已经没希望赶上了,都是你害的。』『是吗?真对不起。』『我已经放弃去上学了,所以请你随便在这附近兜兜。』『你的意思是要兜风?』『请你随便在这附近兜一兜。』在乡间道路兜风了一整天后,我和少女道别。我嘻嘻一笑,心想这一天真是奇妙。几天后,我和少女又巧遇。我一停车,上学途中的她就默默地坐进副驾驶座。『好了-今天我们要怎么浪费掉这一整天呢?』『请你随便在这附近兜一兜,绑匪先生。』『绑匪?』『不然就改成可疑人物先生。』『还不如绑匪好啊。』『我就说吧?』

  于是我们就这么开始每周见面。我们得到了美妙的散心手段,互相利用彼此来让心病痊愈。过了几年后,少女勉强撑过高中生活而毕业,我则成功回归社会,当个打工族。我们两人直到现在,每到星期五晚上就会出门兜风。『你迟到了啦,绑匪先生。』『让你久等啦。好了,我们走吧。』

  这是一段多么可笑,又多么理想的关系。可是如果我们真的以这样的方式邂逅,也许我会和她变得亲昵,但多半不会喜欢上她。我觉得自己就是透过陪她复仇,才能这么深人了解她。虽然这也许只是我单方面先入为主的想法。

  这天晚上,一阵来自下腹部的压迫感让我醒过来,一看发现有人跨坐在我身上。睡昏头而对不准焦点的五感,花时间慢慢恢复正常。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我听得见雨点拍打屋顶的声响。接着是触觉,后背与后脑杓碰到坚硬的东西。看来我是从沙发上滑了下来,睡在地板上。

  脖子被人用一种尖锐的东西抵住,不用思索也知道这个物体是裁缝剪刀。看样子她所谓的「明天」,指的是换日的瞬间。

  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理应穿着睡衣的少女,不知不觉间换上了一身制服。

  神奇的是,当我一明白这些事,就切身感受到:「啊啊,这下就要结束啦。」

  一切都将恢复原状。

  我有这种感觉。

  「你醒着吗?」

  少女以细小的声音这么问。

  「嗯。」我回答。

  我没有闭上眼睛,想亲眼见证她完成复仇,直到最后一刻。

  黑暗让我看不出少女的表情,但从她呼吸的情形与嗓音的状况来判断,似乎并未喜悦得颤抖或愤怒得面目狰狞。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少女说:「这是最后的确认。」

  突然一阵劲风吹过,撼动整间公寓。

  少女问出第一个问题。

  「你是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这十五天来才会帮我。没错吧?」

  「大致上是这样。」我回答:「虽然就结果而言,反而增加了罪过。」

  「你说过我复仇的模样让你喜欢上我,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虽然不管我说几次,你似乎都不肯相信……」

  「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好。」少女说:「你有个比赎罪更根本的目的就是希望我找越多人复仇越好,因为你想被我杀死。没错吧?」

  「没错。」

  严格说来我并不是想被杀,但想来答案还是比较接近「是」。

  「原来如此。」

  少女似乎采信了。

  我的失算在于我误以为她问的这些问题,是为了将自己的杀人正当化,为了让接下来她要杀的人亲口说出自己也如此期望。我以为回答的「是」越多,就越能推动她完成复仇。

  她不再问了,我满心雀跃,心想时候终于要到了。意识变得极为清晰,不只是视觉,所有知觉的分辨率都飞跃性地提升。我觉得少女小小的情绪波动,沿着剪刀尖端传了过来。迷惘虽缓慢但确实地消失,感觉得出她心中有了确信。尽管只是几公分,但尖端确实在往前进。对痛觉的剌激,将我的清醒度拉到了高峰。对死亡的恐惧与对美丽的期待水乳交融,使我大量分泌出脑内麻醉剂,多到足以引发一场大洪水。我笼罩在无边无际的恍惚感中,几乎要喊出声音。骨髓在战栗,我欢喜地想着,很好,就这么剌下来吧,用这把剪刀将一切都完结吧,了结掉我这个二十二年来没死成的活死人吧。

  遗憾的是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少女的表情。当鲜血从我的脖子喷出时,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会染成喜悦、愤怒、悲伤、空虚,又或者是彻头彻尾地面无表情。

  「你的想法我很清楚了。」

  少女这么说。

  「所以,我不杀你。我偏不成全你。」

  剪刀从我的脖子上移走。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喂,你怎么了?事到如今你怕了吗?」

  我口气挑衅,但少女不介意,将剪刀往床上一扔。

  「你想想,杀一个这么想被杀的人,又怎么能算是复仇呢?」她仍骑在我身上说:「我不成全你唯一、也是最大的愿望……这就是,我对你的复仇。」

  到了这个地步,我总算明白了她所谓「最终确认」的意思。

  她要确认的,不是杀人的正当性。

  她要确认的,是这种行为有多么没意义。

  「……那么,如果你的复仇已经完成,」我说:「为什么你的『延后』没解除?」「只是还没有切身地体认到而已。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死的。直到意志的残渣烧光,应该花不了太多时间。」

  少女慵懒地起身,整平衬衫的衣领,抚平裙子的皱褶后,背对我走向玄关。我很想起身追上去,但脚却不听使唤,只能躺在地上目送她离开。

  少女走到门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停下脚步,转身走回来。

  「只有一件事,我得跟你道谢。」她以耳语的音量说:「我像这样伤痕累累的,你却说这样的我『很美』。虽然我不知道你有几分真心……但我还是,非常开心。」

  少女在我身旁跪下,一只手遮住我的双眼,另一只手贴上我的下巴。

  柔软的头发落到我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就像在进行人工呼吸似的,轻轻地包覆在我的嘴唇上。

  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嘴唇分开,眼睛也不再被遮住。

  她走出了房间。

  留下一句「对不起」来代替再见。

  我躺到十几天没躺过的床上,闭上眼睛。伸手去摸枕边,抓住少女丢开的剪刀。我将刀尖抵在下巴,调整呼吸。不需要去查正确的用法,要剌在哪个部位才会喷出血,大概要几分钟才会死,这些她都已经示范给我看到甚至有些看腻了。

  脉动沿着刀刃传到手上。跳出一定节奏的脉动,让我的心慢慢镇定下来。我忽然想起一个说法,说是人死时最后剩下的会是听觉。听说即使其它的知觉都已死去,只有听觉仍会持续运作到即将断气前的那一刻。如果我现在动手剌穿颈动脉,相信在渐渐淡去的意识当中,就只会一直听到雨声吧。

  我先放下剪刀,按下枕边的CD播放器,至少我想自己决定人生闭幕时要听的音乐。比起哀悼死亡的悲伤曲子,放些吵闹得突兀的乐曲来破坏气氛,与我的死亡更相配。我大声播放放荡乐团的《Can'tStandMeNow》,再度扑到床上,握住了剪刀。

  我就这么连听了三首曲子,不小心欣赏起音乐来了。喂喂,给我差不多一点啊。再这样下去我会听完一整张专辑啊,然后再来个「下一张专辑」吗?

  别闹了,就下一首。下一首听完,就一定要解决我这段可笑的人生。

  可是就在第四首曲子还剩几秒钟就听完的时候,传来敲打玄关门的声音。我不予理会,继续听着音乐,就听到门被人粗暴打开的声响。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剪刀藏到枕头下,开了灯。

  艺大生擅自闯进我的房间,按下了CD播放器的停止钮。

  「会吵到邻居。」她说。

  「只是音乐类型的差异吧?」我开玩笑地说:「那么,你拿要换的CD来了吗?」艺大生环顾房间内,然后问说:

  「她呢?」

  「出去了,刚刚才走。」

  「下这么大雨还出去?」

  「是啊。她受够我了。」

  「是喔,真是遗憾。」

  艺大生拿出香烟点火,也递给我一根。我接过来叼着,请她帮我点着。这种香烟焦油含量高得和进藤抽的牌子差不多,害我差点咳起来。她的肺肯定早就全黑了。

  「烟灰缸在哪?」她问。

  「用空罐。」我指了指桌上。

  她抽完第一根,立刻又点着了下一根烟。

  我心想,艺大生肯定是有话想说才找上门来,抱怨噪音只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记得以前她说过,就只有真心想到的念头,才会让她觉得化为言语好比登天一样难。

  相信她现在正拚命思索,为的是告诉我一件很重要的事。

  抽完第三根烟时,她终于开口了。

  「如果我是你的良师益友,应该会叫你:『马上去追那个女生。』还说什么:『不然你一辈子都会后悔。』但我是个狡猾的女人,所以不说这些话。」

  「为什么?」

  「谁知道是为什么呢?」

  然后她毫无脉络可言地,混着吐出的烟说:「冬天都快到了。」

  「跟你说喔,我是南方出生的。那边就算下雪,也很少会留到隔天。所以第一次在这个市镇迎来冬天时,我就吓了一大跳。一旦开始积雪,不就要一直到春天才看得到地面吗?而且我心中对雪的印象,就是觉得雪花轻飘飘的,很松软、纯白,所以知道堆积的雪重得让人想到就烦、结冰的步道走起来磨人神经,被汽车排气管喷过的雪会变得像火山熔岩一样,这些都让我有那么一点失望。」

  我并不觉得她是没头没脑乱讲话。

  相信这一定是笨拙的她使尽全力的表达。

  「可是,深夜下了很多雪,到了隔天早上被除雪车的振动摇醒,打开灰蒙蒙的窗户俯瞰住宅区时看到的那种光景,不管什么时候看去都还是觉得好棒。有种整个世界都被刷成纯白的感觉。相反地,晚上从外面回来,一边发抖,一边喝一杯放满糖的热腾腾咖啡,像这样的感觉也很棒呢。」

  她说到这里就停了。

  「……我只能说到这里。如果你还是要去找那个死神,我不会阻止你。」

  「好的,谢谢你。」

  「真是的,你也好,进藤同学也好,为什么每个男人一旦跟我要好,就会马上跑掉呢?」

  「你的魅力只有开始意识死亡的人才会懂啊。」

  「你这么说我也不怎么高兴啊。」她的笑容看来五味杂陈,又说:「吶,我一直想问你。你连我的手都不肯牵,是单纯对我没兴趣?还是在对过世的进藤同学尽一份礼仪?」

  「这很难说啊,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也许是我从一开始就死了心,觉得自己赢不了他。」,

  「……谢谢你给我这么令人开心的回答,我有那么一点觉得得到救赎了。」

  说完她就伸出左手。之所以不伸右手,多半是顾虑到我的伤势。

  「都最后一次了,至少可以跟我握个手吧?」

  「好啊,我很乐意。」

  我也伸出了左手。

  「再见了,呃……」

  「三枝。」她握住我的手说:「三枝杲。这是我第一次正式报上姓名吧?汤上瑞穗同学。我好喜欢我们之前那种不负责任的关系。」

  「这些日子承蒙你照顾了,三枝同学。跟你的关系让我觉得很自在。」

  她很干脆地放开手。我也不眷恋,转身背向她。

  我扣上外套的钮扣,绑紧靴子的鞋带,带上雨伞打开了门。

  「你走了,我会很寂寞的。」

  我听到三枝同学在背后如此喃喃说道。

  去任何少女可能会去的地方找一遍,这应该是这种时候最典型的手法了。但我不需要这样做,我知道她会去什么地方,因为我手上留下了好几条线索。

  我照想到的顺序列出来。

  第一条线索,是在为了搭列车而买车票时发现的。我的钱包有被人动过的迹象,因为卡片的排列方式变了,不用想也知道是少女动的。

  起初我心想,她多半是想拿走度过剩下的时间所需的钱。但重新检查后,就发现现金连一圆都没少,金融卡与信用卡也都原封不动。我评估各式各样的可能性,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她在从我的所有物中寻找「一样东西」,所以才会检查可能找到这样东西的钱包。

  第二条线索,是少女离开时所说的「对不起」。对杀了自己的人说出「对不起」,到底是针对什么事情道歉呢?至于说出这句话之前所说的「谢谢你」,她则好好地解释了一番:「我像这样伤痕累累的,你却说这样的我『很美』。虽然我不知道你有几分真心……但我还是,非常开心。」

  但她并未对「对不起」这句话做出解释。看样子并不是因为认为不需要解释,毕竟我现在就弄得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她有苦衷,不方便解释,但她又希望在最后关头,至少要把心意传达给我知道。我想她会只说一句「对不起」,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第三条线索,要回溯到四天前。少女冲澡的时候,我想继续写「寄不出的信」给雾子,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一看,发现先前写到一半的信纸不翼而飞。当时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那封信被她看过这件事肯定错不了,但为什么她不把信放回原位呢?

  我的房间俭朴得足以让整理的概念没有立足之地,基本上是不可能弄丢东西。但自从那次以后,我再也不曾看到那张信纸。如果不是少女要找我碴,把信纸藏在CD盒或书本里,又或者是丢进垃圾桶,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

  就是她到现在仍带着那封信。

  想到这里,我重新回顾我认识少女之后的这些日子。

  这是个简单的谜题。

  我的记忆被扭曲了。

  为什么少女会讨厌「秋月」这个姓氏?

  为什么她所说的「同学」当中会掺杂高中生与大学生?

  追根究柢,为什么她被我开车撞到的那天,会连伞也不撑,就一个人走在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呢?

  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注意到这么简单的事情?

  至少我想线索当中的几项,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是由少女亲手留下的。如果她有这个意思,明明就可以遮掩过去,但她就是特意留下翻找过钱包的迹象,临走时留下一句「对不起」。她留给我最后一条通往真相的线,并未剪断。

  要不是那个时候三枝同学敲了门,我多半连这都不知道,就已经用剪刀插进喉咙了。我得感谢她。仔细想想,一直到最后关头,我都在靠三枝同学帮忙。可是,我对道别的方式并不后悔。那种平淡如水的结尾,想必才和我们最为相配。

  由于没有车可用,到我抵达目的地为止,一共搭了一班列车、三班公交车。第三班公车在路上陷入塞车车阵,似乎是下雨引发了车祸,看得到消防车与警车逆向行驶在对向的车道上,越开越远。我告诉司机我在赶时间,当场付了车资,下了公交车,然后就沿着塞得动弹不得的成排汽车一直往前走。

  下了平缓的坡道后,前方几百公尺都积了水,最深的地方水深及膝。水积得这么深‘即使穿的是长靴也派不上用场。雨水流进我绑紧鞋带的靴子里,淋湿的衣服夺走体温,冰冷与气压让手指的伤开始隐隐作痛。风横扫而来,雨伞的作用变得微乎其微。没过多久,突然刮起一阵强风,我不及细想,握住伞柄的手一用力,就有几根伞骨弯折。我将再也发挥不了作用的雨伞往路旁一扔,在大得令人睁不开眼睛的雨中行走。

  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才总算穿出积水地区。多辆警车与消防车,围着一辆翻倒的中型卡车及一辆大型箱型车。旋转的警示灯照亮了雨点与淋湿的路面,将四周照得一片通红。塞车车阵后方传来喇叭声。我刚弯过转角,就差点被一个用单手撑伞骑车的高中男生撞到。对方千钧一发之际注意到我而紧急煞车,导致轮胎打滑而摔倒。我问了他一声要不要紧,但他不理我,就骑车离开了。

  我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又开始往前走。

  我明确地知道再走多久,就能抵达少女所在的地方。

  因为这里是我出生的故乡。

  公园附近都积了水,被从云朵缝隙间射下的朝阳照得闪闪发光。公园里唯二张小小的木制长椅,看起来就像漂在水上一样。

  少女就坐在这张长椅上。她当然全身湿透,制服上穿的是我借她的深蓝色尼龙夹克。椅背上还挂着一把伞骨弯折的伞。

  我在积水中踏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从她背后靠近,用双手遮住她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我说。

  「……请不要做这种幼稚的事。」

  少女抓住我的双手,直接拉到她的心窝位置。我被拉得往前跌,变成从背后拥抱她的姿势。

  少女几秒钟后放开了我的手,但我对这个姿势很中意,所以决定维持不变。

  「忍不住会回想起来啊。」我说:「造成车祸的那天,我就坐在你现在坐着的这张长椅上,一整天淋着雨。我跟人约好了在这里碰头……不对,说约好了不太对,因为我只是单方面地等雾子来。」

  「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少女只是装蒜,所以继续说下去。

  「国小六年级时,因为爸爸工作上的关系,我从之前念的小学转走。最后一天上学的日子,当我正准备一个人回家时,有个女生来找寂寞的我说话,她就是日隅雾子。我们之前几乎从没说过话,然而即将道别时,她提议要跟我当笔友。我心想,她并不在乎对象是谁,只是想试着和远方的朋友写信联络罢了。我也只是不好拒绝才答应,坦白说起初并不怎么起劲……可是,在信件往返的过程中,我们被迫注意到彼此的想法一致到了可怕的地步。我们不管聊什么,意见都会吻合。就连一些原以为说了也不会有任何人了解的感觉,她也能以完全符合我原意的方式理解。没过多久,这开始得不怎么起劲的信件往返,已经成了我的人生意义。」

  少女的身体很冰冷。因为她在大雨中静静坐着不动好几个小时,就只为了等我。她的脸色苍白,呼吸微微颤抖。

  「我们开始当笔友后过了五年的某一天,雾子在信上写了:『我想直接跟你见面说话。』我好高兴,她想更了解我,而且也希望我更了解她。光是这个事实本身,就让我高兴得不能自已。」

  「……可是,你没去见她,」少女说:「不是吗?」

  「你说得没错。我不能和雾子见面。虽然我记不得正确的时期,但我上了高中后不久,就开始在信里撒谎,而且不是只有一、两个谎言。当时我的生活实在太悲惨,也太乏善可陈了。我不想老实写在信上让雾子失望,也不想让她同情我。所以,我假装自己始终过着健全又充实的生活。我觉得若不这样做,这段笔友关系应该会更快结束。」我解释到此,自问事情真的是这样吗?就算在信上写着自己在待不习惯的国中里所过的孤独生活,有可能导致信件往返就此中断吗?

  如今我已经不知道答案了。

  「可是,我这拚命的努力却适得其反。难得全世界最值得信任的女生对我说:『我想直接跟你见面说话。』但要是我答应了,先前所说的谎言都将付诸流水。一旦知道卸下所有矫饰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雾子多半就会讨厌我。光是知道我已经在信上撒谎了好几年,她应该就会轻蔑我。我只好忍痛放弃和雾子见面,也不再回信。因为我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我和雾子的关系就这么结束了……只是话说回来,维持了整整五年的习惯又很难戒掉,后来我还是很不干脆地,继续写着一封又一封根本不打算寄出去的信来安慰自己。这些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信,渐渐地越积越多。」

  我松开圈住少女的手臂,从长椅后头绕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少女从书包里拿出了某样东西递给我。

  「还给你。」

  是我写给雾子的「寄不出的信」。

  果然是少女拿走的。

  「从你刚刚的说法听来,」她说:「车祸发生的当天,你坐在这张长椅上等待雾子同学,这个说法实在不成立。」

  「因为我朋友死了,这就是契机。他是我从高中时就认识的朋友,是个知心的朋友,我连持续对笔友撒谎,因为事迹即将败露而不再回信的这些事,都告诉了他。这样的他,在死前一个月左右,对我说:『你应该去见日隅雾子。』还说这对我的人生一定会带来令人喜悦的影响。他几乎从不曾像这样催促我去做一件事。」

  没错,进藤一直很讨厌给别人建议,或是听别人诉说烦恼。对于别人给他建议,或是找人听他诉说烦恼,也一样讨厌。他就是厌恶这种只要是出于善意,无论多么欠缺思虑与分寸,都能得到善意眼光看待的风潮。这是一种伴随着莫大责任的行为,除非有把握能确实处理问题,否则就不应该对别人的人生提出意见,这就是进藤的想法。而他之所以会对我提出象样的建议,多半就是他内心有着很强的意念吧。

  「所以,我才会想在事隔五年之后再次寄信看看。我在信上写说如果她还愿意原谅我,就请她来一趟我们两人以前念的小学旁边的公园,并寄了出去。」

  我想跷起脚而提起一只脚,就在积水上碰出了涟漪,脚下的蓝天随着波纹摇曳。萧瑟的树枝与彷佛放弃一切而清爽高透的天空,让人感受到冬天的脚步已经逼近。

  「我等了一整天,但雾子并没有来到这座公圜。这也怪不得她,毕竟我对她后来接连又寄出的好几封信都视若无睹。一旦要好的朋友死了而变得寂寞,就说『我想跟你道歉』,未免想得太美好了。相信她已经不再需要我了。这么一想,就觉得满腔忧郁不知道怎么排遣。所以,我忍不住借酒浇愁。从公园回家的路上,我找一间最近的店买了威士忌来喝,然后又开始开车。最后,就开车撞到你了。」

  我从口袋拿出香烟与打火机。轻油打火机顺利点着了火,但淋湿的香烟滋味却极为苦涩。

  「原来如此,事情原委我大概明白了。」少女说。

  「我要说的话就到这里,接下来换你说了。」

  少女的手放到两膝卜,以沉重的表情看着油漆已剥落的溜滑梯。

  「……吶,瑞穗同学。」她唤了我的名字。「你知道车祸发生的那一天,雾子同学为什么没有来这座公园吗?」

  「我就是来问这个问题。」我回答。

  「照我看来,」少女先打了预防针之后才说下去:「雾子同学,应该有想过要去约好见面的地方赴约。但是,她要下这个决心,得花上相当多的时间。这次是轮到她有着不能去见你的理由,说穿了就是『没脸见你』。但另一方面,知道了这个五年来音讯全无、以为早就忘了她的对象,竟然还渴望见到自己,想必她是非常开心。雾子同学将这两者放在天枰上,苦思到了最后,终于决心去见瑞穗同学。」

  她看似尽可能把事情讲得单调,彷佛在避免情绪的起伏。

  「可是,她的决心下得太晚了一点。当她连制服也没换就冲出家门,已经是约定当天的晚上七点多。而且当天下起了大雨,公交车和电车都瘫痪了。结果等她抵达目的地,已经过了十二点,公园里当然一个人也没有。她坐在长椅上,淋着冰冷的雨,为自己的愚昧叹息。她这才总算懂得自己有多么渴望与瑞穗同学重逢。为什么自己老是做错事?为什么老是顾虑无谓的环节,反而疏忽了最关键的一点?雾子同学在茫然自失的状态下,踩着沉重的步伐,走来时的路回去。」

  后来雾子有什么下场,最清楚的人就是我。

  她和我,以可想见范围内最糟糕的方式重逢了。

  而且彼此都未认出对方。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说:「『没脸见我』是怎么回事?」

  「……这个地方不适合解释这件事。」

  雾子的手在膝盖匕一撑,显得很费力地站起来。

  我也跟着起身。

  「我们先回公寓一趟吧。冲个热水澡、换上干的衣服、吃些好吃的东西,好好睡上一觉,然后再去那个适合讲出真相的地方吧。」

  「好。」

  回程的路上,我和雾子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我牵起她冰冷的手,配合她的步调慢慢行走。

  明明应该有一大堆话想说,但实际重逢后,却又觉得根本不需要言语。互相了解一切的沉默纯粹令人觉得自在,不想用无谓的话语让这段时间加速了。

  我们并肩躺在公寓里狭窄的床上睡了几个小时后,搭上从车站发车的接驳巴士,等到我们抵达「适合的地方」,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那里是个山上的小游乐园。我们买了门票,通过有一只穿着夹克的兔子人偶的入口后,眼前就是一整片褪色的幻想世界光景。这里有贩卖部与售票处,以及旋转木马和旋转秋千等游乐设施,后头还有大摩天轮、海盗船与云霄飞车。到处都可以听见游乐设施的运作声中夹杂着女性的尖叫声,圔内的喇叭发出极尽欢乐的爵士大乐队音乐,游乐设施旁边则可以听见复古的一人乐团的音色。明明前一天才下过那么大的雨,园内却有大批的游客,全家福与情侣档大概各占一半。

  雾子怀念地看着这些景象,牵着我的手。

  我再度以怀念的心情,走在这理应从不曾来过的游乐园当中。

  相信我以前应该有来过这里。

  我有这种感觉。

  她在摩天轮前停下了脚步。

  我们用自动贩卖机买好所需分量的票券,搭乘进摩天轮的车厢中。

  低头俯瞰园内,就看到黑暗中一道闪亮的光芒消失。我想应该是喷水池旁的路灯。以此为发端,明明还没到关门时间,四周的灯光开始二消失。

  游乐园渐渐消逝。相对地,我脑中某种失落的事物急速回复。

  我心想,魔法快要解开了。

  车祸的「延后」被解除,随着雾子的死亡来临,她至今「延后」的所有事物,都将恢复原有的面貌。

  所有的灯光几乎都消失了。直到刚才还那么热闹的游乐园,如今已然化为一片漆黑的大海。

  就在车厢到达顶点时,我的记忆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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