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对比

  十一月中旬的某天。

  在东京都的某个饭店,召开了第十六届GF文库新人奖&第十一届COMIC GIFTED新人奖颁奖典礼暨纪念派对。

  第十六届。

  没错──距离相生初、笠松青叶、木曾义弘等人得奖的第十五届新人奖,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来,第十五届组新人们的际遇,出现了泾渭分明的变化。

  相生初、木曾义弘、柳濑慎因为出道作销售量不如预期,纷纷开始执笔或者筹备下一部作品。

  笠松青叶虽然靠出道作交出了一张漂亮的成绩单,可是也饱受「可儿那由多的劣化复制品」这种严酷批评的抨击,曾经因此一度考虑封笔;后来在前辈作家的鼓励下,决定东山再起。新作获得普遍好评。

  神坂苍真因为出道作销售情况低迷不振,加上和责任编辑闹不合,目前和GF文库中止了合作关系。

  至于第十五届出道作家中唯一一个的胜利组,凭出道作『律师之孽』一炮而红,甚至已经笃定将晋身为动画化作家行列的加茂正,如今身穿高级西装、戴着高贵的手表,旁若无人似地在派对会场昂首阔步。明明去年他还有严重驼背,老是低头看着地板,现在走起路来却威风八面。改掉驼背的习惯是件好事,可是他明显摆出了一副得意忘形的姿态,引起了旁人反感。

  状况产生变化的不只第十五届出道的作家。有不少作家明明去年还有出席派对,今年却因为各种理由不克参加。

  在这样的派对会场角落,身穿西装的羽岛伊月独自一人靠着墙壁,啜饮着气泡酒。

  其实他现在根本无心享受派对。可是,有很多同行和插画家一整年也只有在这个场合才能见得到面,况且明年也不保证还能见到对方,所以伊月才会硬着头皮到会场露面。

  当伊月心不在焉地看着互打招呼的评审和新人们,严肃地思考起不知明年自己能否再站上这个舞台的问题时──

  「……唷……羽岛……」

  忽然有人用阴沉的声音向他攀谈。原来是海津真骑那。

  海津穿着皱巴巴的夹克,胸口挂着代表评审身分的缎带徽章。

  他手上端着上面堆满了烤牛肉、寿司、意式水煮鱼和法式酱糜等食物的盘子。

  「海津先生……辛苦了。你的食量还是一样惊人呢。」

  「呵呵呵……这次我又成功保住立食派对之狼的名声了……话说回来,GF文库的招牌作家大人窝在这种角落做什么?」

  听了海津的话,伊月不禁苦笑。

  「什么招牌作家……我哪有那么了不起。」

  「别装了,动画不是大成功吗?」

  如是说后,海津把目光投向悬挂在会场前方的大型银幕。银幕上拨放的正好是动画『妹妹的一切』的开头影片。

  派对期间,那面银幕都会持续拨放该年跨媒体制作作品的影片,这是每年的惯例。

  「不管是原作小说还是漫画应该都卖翻了吧?真的是羡慕死了……」

  「销量确实是成长了没错……」

  这时,银幕上的『妹切』开头影片播毕。

  接着播放的,是真人电影『银色景色』的展示影片。红遍全国的知名演员们搭配连外行人也看得出差异的一流运镜,演出了戏剧性的画面效果。

  「可是和那个相比,只能说还差得远呢……」

  海津向由衷发出感慨的伊月说:

  「会吗?我觉得你至少已经跟她站上同一个舞台了……」

  闻言,伊月有气无力地摇头。

  「……不,我是说真的……我简直输惨了。」

  海津皱起了眉头。

  「怎么变得这么没有自信?发生了什么事?」

  「…………」

  伊月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坦白,犹豫了一下后才开口:

  「……我现在完全写不出小说。」

  「……这么说来,听说『妹切』的续集好像延期了。」

  「嗯。这几个月来,『妹切』的稿子我连一行字都挤不出来。」

  「照这样看来……你陷入很严重的低潮哪。」

  「……虽然最近我试着写其他作品当作复健……可是情况依旧没有什么改善。」

  「你知你道低潮的原因吗?」

  「原因我自己心里有数。可是,那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得了的问题……」

  「唔呣……」

  看到伊月好像忍不住快哭了,海津也心情凝重地沉吟了起来。

  为了一扫尴尬的气氛,伊月询问海津:

  「……海津先生,你有碰过突然写不出小说的情况吗?」

  「我有过几次因为重感冒而无法提笔的经验,倒是从来没有陷入低潮过哪……」

  听了海津的回答,伊月睁大眼睛。

  「一次也没有?太厉害了吧……我从以前就常常碰到小说难产的情况,只是从来没有这么严重。」

  海津闻言苦笑。

  「那是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没有为了小说付出性命和灵魂啊……」

  「咦?」

  海津面露带有讽刺味的笑容说道:

  「……在你心目中,你一定认为创作是一种很崇高,而且拥有金钱无法取代的特殊价值之事物吧……可是对我而言,小说就跟这世上大部分的工作一样,只不过是让自己维持生活的手段罢了。所谓的创作者,说穿了就是凑巧怀有稀少的赚钱技术的一般人而已。如果以为创作者跟一般上班族有所不同,属于特殊的存在,我只能说那是天大的误会了。」

  「什么……!」

  这段带有恶意的发言,让伊月哑然失色。

  海津的说法,等同彻底否定了怀着「想要成为主人翁」、「想要与众不同」的信念而立志当上小说家的伊月。

  海津露出有些沉痛的脸色,继续说道:

  「……把生命和灵魂消耗在维持生活的手段上,根本是本末倒置。如果你真的再也写不出小说……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死了一条心吧。不需要因为这样折磨自己。改编动画赚的钱应该够你逍遥好一阵子才对,你可以悠悠哉哉地准备证照考试,然后转换跑道。」

  如果是低潮前的伊月,听到这番话肯定会火冒三丈,就算对方是前辈作家,也照样炮火全开地反击──如今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且,伊月甚至觉得「放弃」这个选项,听起来就像是充满了吸引力又实际的答案。

  「……放弃……」

  看伊月变得意志消沉,海津一脸尴尬。

  「……抱歉。我说得太过火了……因为在我的眼中,现在的你跟那家伙重叠在一起了。」

  「咦?」

  「不,没什么。」

  海津不愿正面回答似地摇摇头。

  这时──

  「海津老师~!」

  只见加茂正高声嚷嚷,有些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他满脸通红,看来似乎是喝醉了。

  「近来可好~?喝得过不过瘾啊~?」

  「啊、啊啊……加茂。看来……你过得好像挺不错的嘛。」

  加茂高调得和去年判若两人,海津感到有些困惑。

  「多亏您的福,我日子过得可爽的呢~!这都要感谢海津老师让我的作品得奖~!真的太感激不尽了~!」

  「啊啊,嗯……身为评审也很开心看到得奖作品大卖。」

  「多谢多谢~!」

  加茂突然转头朝向海津身旁的伊月,盯着他胸前的名牌看。

  「啊啊~!你就是羽岛伊月老师啊~!」

  「咦?嗯,没错。」

  伊月困惑地点头承认。

  「我听说你的作品改编成动画后,现在小说狂卖喔~!唉~太教人羡慕了~!偷偷跟你说~其实拙作『律师之孽』也决定要改编成动画了呢~嗄哈哈!」

  020

  加茂表面上假装不想宣扬,却一边用大到旁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讲话,伊月和海津只能面露干笑。

  「动画化后,真的可以赚得荷包饱饱的吗~?」

  「……嗯,收入是还不错啦。」

  「果然吗~!其实我不久前才刚买了一部车呢~!车商说不能贷款,所以就一次现金付清了!虽然现在存款几乎快见底了,可是之后动画化的收入就会汇进来,不用太担心对吧~嗄哈哈!干脆明年买栋房子好了~噗哈哈哈哈!」

  海津向得意大笑的加茂苦笑着说道:

  「想炫富是没关系啦……问题是税金呢?」

  「什么?税金?」

  海津向呆若木鸡的加茂淡淡地解释:

  「收入一多,也会被狠狠课走一大笔税。因为动画化而赚了大把钞票的作家,由于得意忘形挥金如土,结果把自己搞到连税金也缴不出来,还必须跟人低头借钱……这种事过去也不是没发生过。」

  加茂的脸冒出了冷汗。

  「……所、所以说,那个『狠狠一大笔』大概是多少呢……?一万日圆吗……?」

  「……从『孽』的发行量来推测,你今年的年收大概是一千两百万日圆左右吧?假设是这个数字,那你的所得税差不多是一百万……考虑到预缴纳税,明年你应该会被课走一百七十万左右的税金吧?然后再加上住民税和保险费和国民年金……全部加起来应该至少两百万日圆跑不掉吧?」

  「两、两百万…………!?」

  加茂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原本红通通的脸颊瞬间变得铁青。

  「啊吧吧吧……」

  「……看来你似乎完全没想到缴税的事情呢……好歹有记得保留收据之类的东西吧?」

  「收……收据……是什么……?」

  「连收据也不知道!?」伊月大吃一惊。

  「喂喂喂……你不是在写律师小说吗?怎么会无知到那种地步?」

  海津冷眼看了加茂。

  「我光是要把刑法塞进脑袋就很拼命了,其他的根本什么也不懂啊啊啊……!」

  身穿高级西装的加茂紧抓着海津的皱巴巴夹克不放。

  「怎、怎么办,海津老师……我、我一直到去年为止都没有工作……所以对税金的事情一无所知……」

  看到加茂哭了,海津不禁心慌意乱。

  「啊啊,拜托!年纪老大不小的大人不要动不动就哭。我有认识实力很优秀的税理士,可以介绍给你。关于税金的问题你再去请教她吧。那家伙应该会设法帮你解决的。」

  「谢……谢谢!多谢救命之恩~~~~!」

  加茂哭哭啼啼地向海津连番道谢后就离开了。

  「真是的……」

  海津一脸疲惫地叹了口气。

  「…………这说明作家也是背负纳税义务的一般社会人士吧。」

  「哈哈……」

  伊月只能苦笑。

  这时──

  「羽岛老师,方便借个时间说话吗?」

  又有其他人物走上前来。

  他是GF文库编辑部的川边──春斗的责任编辑。不过,他和伊月的交情不深,就算在编辑部碰面,也只会简单打个招呼。

  川边身后另有一名青年。年纪跟伊月相仿。身材微胖,戴着一副眼镜,外表没什么特征可言。胸前别着代表得奖者身分的缎带徽章。

  「有个新人坚持想跟羽岛老师打声招呼。」

  「跟我?」

  新人在责编的带领下四处跟前辈作家打招呼,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不过,上一个主动表示想跟伊月见面的新人作家,已经是三年前的可儿那由多了。

  「幸、幸会,羽岛老师!我是本届的得奖者中岛鮨太!今后请老师多多指教!」

  青年──中岛走到伊月面前递出名片。

  伊月同样递出了自己的名片。

  「啊,你好。我是羽岛。请多指教。」

  「噢、噢噢~!」

  中岛用仿佛发现宝物般的眼神,凝视着伊月的名片。

  伊月苦笑后,也看了中岛的名片。

  「呃……鮨太是你的本名吗?」

  「是笔名!」

  「哦……会取名叫鮨太,是因为喜欢寿司?」

  「不,之所以取名叫『Sushita』,是因为跟『Sister』谐音的关系!」

  「Sister……啊啊,我懂了。」

  「我是在看了羽岛老师的作品后,才开始尝试写小说的!得奖作品也是妹妹题材!」

  「这、这样啊。」

  从中岛的话语和目光,可以感受到纯粹的好意与敬意。可是那只会让现在的伊月感到难受。

  「是的!老师的作品我全部都看过了!我的目标是成为跟老师一样的妹妹小说作家!」

  「像我这种货色根本没有做为目标的价值……」

  「咦?」

  伊月忍不住低声自嘲后,中岛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伊月一笑置之,说着:

  「不,没什么。总之……请好好加油吧。」

  伊月的鼓励似乎令中岛备受鼓舞。

  「是、是的!请羽岛老师今后要继续创作出精彩的妹妹小说!『妹切』的续集我会拭目以待的!」

  「啊啊……嗯……我会加油的。」

  「啊,对了,老师!可以请你跟我握手吗!?」

  「啊啊,当然。」

  中岛伸出手来后,伊月轻轻握了一下。

  「呜啊啊……!我握到催生出无数妹神的羽岛老师的手了……!灵气……好可怕的灵气……我的老天鹅啊……」

  看到中岛激动到眼眶盈满泪水,伊月的表情都僵住了。

  两人握手握了约十秒后,中岛依依不舍似地被责编带走了。

  「好热血的新人呢。」

  海津面露苦笑说道。

  「就是说啊。」

  海津露出怀念似的眼神看了同样报以苦笑的伊月。

  「简直跟第一次和幽见面的羽岛一样。」

  「咦咦!?我有那么夸张吗!?」

  「就是那么夸张啊。眼睛还闪闪发光,真的很可爱。虽然你跑来打招呼的时候,一开始误以为站在幽旁边的我才是本尊。」

  「呜啊啊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啊啊……!」

  看到伊月羞红脸的模样,海津笑得很开怀。

  一会儿等火烫的脸颊冷却下来后,伊月露出严肃的表情,咬牙似地喃喃开口:

  「原来,就像当年我崇拜关原小姐一样,也有人因为崇拜我而当上作家吗……」

  既然如此──今后自己得努力写出不会让他们觉得丢脸的作品才行。不能再继续低潮下去了。

  然而,海津的说法却仿佛在泼如此心想的伊月冷水。

  「你不需要觉得自己必须对那些人负责啦。又没有人强迫他们要怀抱梦想。」

  「……是这样吗……?真的?」

  「真的啊。」

  海津斩钉截铁地回答后,伊月仍觉得无法释怀──可是当那个奋斗的念头消退下去的同时,自己确实有种精神压力变轻的感觉。

  这时伊月终于发现,原来中岛和那由多,以及其他众多关系人士和读者们的期待,对自己而言感觉是那么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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