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天狼星

  一月一日的午后。

  伊月与和子来到神社做新年参拜。

  因为他们还不想带儿子到人潮拥挤的地方,所以他们回老家拜年时,就顺便把儿子留在那里请家人照顾。他们打算改天跟八坂家去参拜时,再带儿子同行。

  两人选择了四年前伊月跟千寻新年参拜时也来过的神社,就位在伊月老家附近,而且今天两人也都换上了和服。

  和子身上这套和服是在婚前买的,粉红色的底色搭配了花朵的图案,款式华美。

  伊月身上这套和服也是自掏腰包购入的,整体以黑色为主,配色沉稳,整体而言跟四年前父亲借他穿的那套和服大同小异。不过,四年前伊月换上和服的时候,还被父母揶揄说「真不适合你」和「看起来就像参加成人仪式的小毛头」,可是随著年纪增长与小孩诞生,如今伊月的脸变得比当年还要更为成熟,穿起和服也显得人模人样了。

  「我们好久没单独出门了呢。」

  「是啊。」

  伊月点头附与和子。

  自从儿子诞生后,出门往往都是三个人一起,每当其中一人必须外出工作或购物,另外一个人通常也得留在家照顾小孩。

  排队排了约莫三十分钟后,终于轮到伊月与和子参拜。

  两人走到社殿前弯腰一鞠躬,接著伊月与和子分别丢了五圆和五百圆硬币到香油钱箱。

  五百圆是日币里币值最高的硬币,在日文中跟「不会有更高的效果」有谐音之妙,所以一般人参拜的时候都不会使用五百圆硬币当香油钱,可是和子拥有「感谢神明让我处于人生最幸福的时刻」这一套独特的理论,所以她每次参拜都丢五百圆硬币当香油钱。

  两人摇晃铃铛鞠了两次躬,接著连拍两次手,闭眼祈祷。

  ──希望今年全家三人都……不,还有父母和两个妹妹,以及和子老家的岳父岳母,以及八坂一家三口和京、春斗、蚕小姐……总之请保佑我身边所有人都能过健康幸福的生活。

  伊月许下了这样的愿望。

  本来他犹豫要不要也请神保佑他写出超越『我想成为主人翁』的最高杰作,不过最后打消了念头。

  唯独小说的事情,他想要靠自己的能力解决,不希望依赖神明。

  话虽如此,伊月仍处于毫无头绪的状况中,说他完全不渴望上天的指引是骗人的。

  两人最后行了一礼后离开神前,购买了无病息灾和家内安全的护身符。

  「伊月,要不要买个伴手礼?」

  和子看著参道上的摊贩说道。伊月也望了一眼。

  「嗯,说得也是……买松饼球给宙吃好了。小栞嘛……她应该可以吃章鱼烧了吧?」

  「她快四岁了,应该没问题。」

  「问题是那家伙很挑嘴呢……路边摊卖的章鱼烧满足得了她吗……」

  「小栞唯一挑嘴的东西只有乳头吧。」

  「这么说也没错。」伊月笑了。

  买了松饼球、章鱼烧和红豆饼当伴手礼后,在回程的路上,伊月与和子又分别买了美式热狗和德国香肠解馋,然后离开神社。

  除夕那天两人吃了寿司和荞麦面,元旦则是年菜料理和年糕汤,中午回老家吃的也是年菜和口味淡雅的和食,美式热狗那久违的垃圾食物滋味,令伊月的舌尖雀跃不已。

  「好久没吃德国香肠了,好好吃喔。」

  如是说的和子并未像以前一样把德国香肠当作男人的阴茎吸吮,而是深怕番茄酱滴下来,小心翼翼地吃著。

  自从结婚后,和子就不再开黄腔,也改掉了在家里脱光的习惯。

  从她现在的模样,很难想像过去的她曾经说过「我的梦想是一辈子不穿衣服,时时刻刻跟伊月做爱」这种蠢话。

  不只一手包办料理和家事,和子也承担了绝大部分的育儿工作。

  羽岛和子俨然成长成无可挑剔的贤妻良母了。

  ──问题是,那真的算是「成长」吗?

  「吶,和子。」

  伊月喃喃地唤了她的名字。

  「嗯?」

  「……你什么时候要重操旧业当作家?」

  伊月放在心里很久,却又不知何故迟迟问不出口的问题,终于在此时脱口而出。

  自从宣布要暂时封笔专心带儿子之后,和子再也没有写过任何小说。因为和子在怀孕期间就宣布封笔,所以算起来她已经有两年以上的时间没推出作品了。

  「嗯……」

  和子又吃了一口德国香肠,表示:

  「宙年纪还小,目前我得专心带小孩才行。」

  「话是这么说没错。」

  一般公司的育婴假最长可以申请到两年。宙只有一岁七个月大,现在就要她重返工作岗位或许还太早了。况且作家是自雇者,也没必要配合一般企业的育婴假基准。可是──

  「你说目前得专心带小孩,意思是之后就会回归作家身分吗?」

  伊月进一步确认后,和子歪起头沉吟。

  「嗯~坦白说,与其暂时封笔,我觉得乾脆直接宣布引退也无所谓了。」

  「……是、吗?」

  瞧和子说得云淡风轻,彷佛小说对她来说只是无足轻重的事情似的,伊月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其实伊月早就依稀察觉到和子的想法,如今听她实际说出口,他有种心被掏空的感觉。

  「因为伊月你已经是成功的作家了,我们也有一笔金额不小的存款,我用不著再赚更多的钱了吧?」

  「你以前当作家的目的也不是为了钱吧?」

  「是呀~所以我找不到回归作家身分的理由。」

  当年和子是为了与伊月见面才接触小说创作,并且为了跟伊月交往才维持作家身分。后来她达成了心愿,甚至还有了小孩,现在的她早已失去写小说的动机。

  「有很多读者在期待你下一部作品呢。」

  「嗯……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可是对现在的我来说,儿子才是最重要的。我和伊月和宙三个人共享天伦之乐的日子实在太幸福了,我完全没有想要再提笔写作的念头。」

  「是吗……那也没办法了。」

  看到和子露出彷佛人生已经圆满的满足笑容,伊月只能拚命克制自己不要发抖,压抑心中那股即将喷发的激动,在脸上挤出微笑。

  要她把素昧平生的读者看得比自己的亲生骨肉还重要,这种话即便撕烂嘴巴,伊月也说不出口。

  要她放下幸福美满的生活,重回每天为了赶稿焦头烂额,精神和肉体都承受著极大的负担,可是却未必能获得回报的炼狱般的世界,这种要求伊月绝对做不出来。

  ──「我想看你的小说,拜托你重新拾回可儿那由多的身分吧。」面对在眼前笑得幸福洋溢的挚爱,自己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单纯只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的话。

  对和子而言,羽岛伊月这名男性不只是独一无二的人,也是独一无二的小说家。

  同理,对伊月而言,可儿那由多这名女性不只是独一无二的人,也是独一无二的小说家。

  在看完她的出道作『银色景色』的那一刻起,可儿那由多就成了伊月心目中期待有朝一日可以超越的最强劲敌,被他视为身怀压倒性的才能,随时有可能将他压垮的可怕敌人,同时,也是他在这世上最喜欢的小说家。

  扣除责编山县绮罗良和新人奖的关系者,伊月敢自称自己是可儿那由多的头号信徒。

  少了可儿那由多的世界是那么的乏味无趣。

  我想看可儿那由多的小说。

  希望她再次展现那个惊人的实力。

  身为作家,自己已有了惊人的成长,但求一个跟现在的可儿那由多正面对决的机会。

  说穿了,伊月想要传达的念头就是──

  和我战斗吧!

  ……两人又不是打斗漫画的死对头,而且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像这种愚蠢荒谬又自私的话,在现实中是不可能说得出口的。

  既然没办法用嘴巴说。

  那么只好用写的。

  因为羽岛伊月是小说家。

  不管是多么愚蠢荒谬又自私的欲望,都能藉由小说这个媒材自由宣泄的小说家,是全世界最棒的职业。

  *

  当天晚上。

  明明是过年,白川京却照常窝在家里工作,此时她的电脑收到了伊月传来的邮件。

  承蒙平日的关照,我是羽岛。这是我的新作企划书。

  「伊月……!」

  京立刻打开附加在信件里的企划书档案。

  新作的名称是『只要有明天的你就好了。』。

  看完企划的概要、舞台设定、登场人物、剧情大纲,以及写在最后的『想定的目标』这一条项目后,京的眼眶浮现了泪水。

  ■想定的目标 可儿那由多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发现的,伊月。」

  曾经出现在『我想成为主人翁』这部作品中,可是却又从伊月日后的作品消失的东西。

  那就是针对特定人物的强烈感情。

  『我想成为主人翁』这部作品是建立在伊月对本田和子的爱。

  虽然单就企划书,还没办法明确看出来伊月想要放进『只要有明天的你就好了。』这部作品里的感情是什么,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这部作品势必会成为羽岛伊月的最高杰作。

  「好……!」

  京点点头,拿起搁在一旁的智慧型手机,拨打电话给那个人。

  「啊,承蒙您平日的关照,我是布兰奇希尔文库的白川……是的,没错。关于那件事,请容我正式向您提出工作邀请。」

  *

  『关于那件事,请容我正式向您提出工作邀请。』

  京的这句话让他的嘴角泛起了笑意,忍不住喃喃说道:

  (插图019)

  爽快地答应接下工作后,他挂断了电话。

  惠那剎那,二十二岁。

  插画家,笔名屁桃,人气与实力都随著时间的磨练而愈发强大。

  跟当年追著千寻的屁股跑的时候相比,他的外型也出现了巨大的转变。

  眉宇间散发出精悍的气息,头发不再染成夸张的颜色,衣著风格也不同于过往,平常就穿著别致的西装外套。就连身高也不知何故一口气抽高了十公分。

  「我打算请你为羽岛伊月的最高杰作绘制插画,希望你能提早腾出空档。」

  京是在一年前向剎那提出这个要求的。

  为了连个影子都没看到的作品,抢先预约屁桃这种等级的当红插画家,这种做法在这个业界,堪称是非常没有常识可言的离谱行径;即便如此,剎那仍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我知道了。我会为此保留工作档期,直到那天的到来。」

  后来,剎那一边接零碎的案件,一边利用空档努力不懈地练画,只为了让自己精益求精。

  除了插画以外,他也回头挑战几年前曾粗浅地涉猎过的立体主义,或者到各地旅行,体验素描、写生、电脑绘图、油画、水彩画、水墨画、雕刻、陶艺、书法、音乐等各种不同类型的艺术,藉此磨练自己的技术和感性。

  ──为什么新作的插画不是找我担任!

  当年由剎那担任插画的『新世界的创妹记』完结之后,听到伊月的下一部作品找了其他插画家时,剎那曾向伊月提出这样的质疑。

  当时伊月的回答是:

  ──我的小说和你的画作相比相形失色。所以我现在还不能跟你重新搭档。

  一转眼,七年过去了。

  伊月已经是建立起不可动摇地位的人气作家,如今再也没有人会批评他的小说是「只靠插画撑腰」的作品。

  三年前,剎那在看过『我想成为主人翁』之后,一方面很不甘心自己不是这部作品的插画,另一方面也产生了「万一我帮这部作品绘制插画,会不会换我的画被小说比下去」的焦虑。

  从此之后,剎那比以前更热衷于磨练自己的实力,而且他下定决心洗心革面,不只改掉吊儿郎当的打扮和言行举止,还会随身携带智慧型手机,接听案主的电话,按时交稿。

  自从屁桃蜕变成实力与人格兼具的至高创作者后,业界的人在私底下都改口尊称他是「神尻老师」。

  「七年来,我殷切期盼的这一刻终于到了。」

  从剎那住宿的饭店房间的窗户,可以看见位在东南方天空的冬季大三角。

  剎那朝著当中亮度最强,用肉眼也能清晰可见的天狼星伸长了手。除了太阳以外,全天最明亮的恒星非天狼星莫属,古代人在决定航路时,总是以它做为参考的指标,剎那从以前就很喜欢这颗星星。最棒的是,它连名字都有※屁股两个字。(译注:天狼星(Sirius)英文中的「Siri」跟「屁股」的日文同音。)

  回收第一集就埋下的漫长伏笔,闪耀著璀璨光芒的大明星,终于要再次跟羽岛伊月联手搭档了。

  (插图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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