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小国的主张与大国的理论

  第八章小国的主张与大国的理论

  Ⅰ

  这是人类有史以来,飞机与火车首次发生战斗的场面。若以负面定义来看,是值得纪念的光景,可惜整个“五月事件”埋没在以列强为重的欧洲史夹缝中,没有人记得这次事件的历史意义,兰赫姆博士真可说是个不幸的大科学家。

  法莱沙警长没有听过‘台风’的名号,但在见到又长又大的炮身停止旋转,炮口固定的刹那,从上空俯瞰的法莱沙警长随即全身窜过一道恶寒。

  列车炮原是一种可以自行移动、用来破坏固定目标的武器,并不适用于对付在空中高速移动的飞机。但是对戴尔·温杰将军而言,他惟一的期待就是‘台风’的破坏力,何况一旦持有强力武器就会想要用用看,这种心态说是军人的通病也不为过。

  驾驶座上的兰赫姆博士根据威鲁的报告也发觉列车炮的动静,不过即便如此,博士也不因此被敌人的力量吓住。

  “哼!石器时代的原始人竟然想对抗飞机,不知天高地厚!打得中就尽管打呀,在下欢迎各种挑战,‘天下无敌’号将如同大卫王(译注:David)杀死巨人歌利亚(译注:Goliath)一般永留青史!”

  “千万不要啊、博士!”

  正当三名乘员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大喊之际,‘台风’发出咆吼,宛如一000头暴龙同时狂啸一般。随着撞击耳膜的巨响,长型大炮瞄准聒躁的双翼飞机射出炮弹。

  诡谲的黑影划破与“天下无敌”号相距十公尺左右的空间,往空中爬升。这次的狙击失败,隔了五秒钟,构成“亚普菲兰特的瑞士”一部分的山腰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柱猛窜而上,数十株大树无一幸免。大量土砂弥漫天际,化为褐色瀑布洒向地面,这是炮弹落地造成的威力。就在这时,原本躲过炮击的“天下无敌”号朝着火车失速坠下。很遗憾地,由于受到炮弹的冲击波影响,机体失去平衡。

  “天下无敌”号以机首俯冲军用火车,壮烈成仁……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飞机以各有四个机轮的六只脚勉强攀住火车车顶,模样看起来就像蜻蜓想抓起大蛇一般。

  众士兵被异样的声响与撞击吓得纷纷从窗口探出上半身,侧着脖子望向车顶,目睹这幅离谱到了极点的情景,起初众人哑口无言,终于有一个人大喊。

  “活该,总算掉下来了!”

  欢呼声随即爆出,很快又趋于平静,因为他们看见几乎毫发无伤的人影在车顶移动。因此戴尔·温杰将军接获的报告如下:

  “敌人在台风隔壁车厢掉落,呃……不、是跳下……也不是、总之就是跑到车顶。”

  当时,“降落”与“起飞”的用语本来就不是那么普及。负责报告的士兵背负着语言学上过于沉重的课题,从头到尾语无伦次,然而戴尔·温杰将军对于军事以外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不准那群不肖的歹徒靠近台风!把他们拽下去!”

  ‘台风’是凯撒威廉的最爱,亦是势必在即将到来的全欧争霸战当中,为德军带来耀眼夺目的胜利的“勇者”。万一台风出了什么差池,凯撒威廉的怒气将化为一道闪电落到戴尔·温杰头上,为了德意志帝国的荣誉与身家性命安全,戴尔·温杰说什么都非要保住“台风”不可。

  正当德军大为紧张之际,“天下无敌”号数名荣誉机员已经顺利从机内来到火车车顶。威鲁首先跳出机外,单膝跪在火车车顶,法莱沙警长抱起佛莉达,让她跳下飞机,佛莉达握住威鲁伸出的手移动到火车车顶。法莱沙警长接着准备自行离开,但由于兰赫姆博士提出强烈抗议,只有先扶起博士的身体把他丢到机外,自己再跳上火车车顶。

  当法莱沙警长一离开飞机,微妙的平衡似乎因此瓦解,“天下无敌”号的机身在迎面吹向火车的风中摇晃不已,机体转了半圈,与火车车厢咬合的部分脱落,兰赫姆博士大叫出声,想跳上爱机,其他三人从三个方向压住博士。“天下无敌”号只留下卡在火车车顶的螺旋桨,滑落、打转、发出尖锐的分解声,不断往后飞去,英勇的“天下无敌”号就此牺牲。

  现在无暇感伤,德军士兵已经从火车车顶探出头来,从车厢连接部分爬上火车车顶,全力排除四名火车偷渡犯。

  带头士兵的勇气值得称许,其实他应该从反方向出现才是正确的做法,结果他从列车炮‘台风’的所在方向冒出来,反而给了四人反击的灵感。

  法莱沙警长率先掏出手枪,瞄准德军士兵射击,子弹命中头盔又弹回,士兵惨叫着滑落车顶。威鲁则趁机以最快的速度在车顶奔跑,趁势跳过联结部分。再次探头出来的士兵头部被威鲁踢了一脚,再度消失于车顶下。

  易北河支流河道蜿蜓,路线曲折,无拦铁桥与地面道路纵横交错。可惜现在无暇欣赏饶富变化的多样风光,四人陆续移动到搭载着‘台风’的车厢,一路踢翻、打昏了五、六名士兵,因为一探头到车顶就遭到攻击,德军士兵根本来不及抵抗。

  惊险场面接踵而至,兰赫姆博士终于缓缓掏出发烟筒,威鲁接过后便匍匐在车顶,从火车车窗掷进车内。黑烟弥漫整个车内,德军更显混乱,倘若堂堂正正与敌人作战,想必不会落到这副狠狠窘样,众人除了在口头上咒骂这群恶质的火车偷渡犯外也无计可施,有人从车内向车顶开枪,打算射穿车顶,但由于军用火车的铁皮车顶做得相当坚固,乱窜的子弹反而让自己人曝露在危险当中。这时威鲁迅速从车顶滑向联结部分,对法莱沙警长提议这:

  “警长,把车钩拔开!”

  他们亲眼目睹过‘台风’的威力,一旦夏洛蒂布鲁克市遭到这个武器的攻击,铁定酿成重大灾难。

  “好,我来。”

  法莱沙警长也跳到车钩上,弥漫的黑烟传来怒号,随着枪声响起,子弹飞来,但只有一发,对方也害怕打到自己人吧。

  警长与威鲁两人合力拔开车钩,被黑烟熏黑的脸相视而笑。

  “好,活力!”

  车钩发出不满与抵抗的呻吟,威鲁与警长双手用力拉。

  “自由!”

  车钩的呻吟愈大,两人的手劲愈是加重。

  “快乐……!”

  车钩发出短促却强烈的抗议,松开了咬得死紧的牙。强而有力的铁颚一分离,火车前半部便抛下后半部往前疾驶。“跳车!”法莱沙警长大喊,留在后半部车厢的四名男女采用先前从飞机跳到火车几乎相同的顺序跳到地面。虽然是半跌半滚,但所幸初夏柔软的草原接住了他们。

  ‘台风’稳坐在火车里,在倾斜轨道上朝后滑行,往它出生的故乡德意志所在方位而去。随着倾斜坡度转陡,火车的滑行速度仿佛受到无形的火车头拖曳直驱而下。

  被迫切离的火车后部搭乘了一000名以上德军官兵,他们明白状况后惊惶不已。现在只能与火车共同面对黯淡的未来,拥有再多的勇气与爱国情操也无法以人力停下火车。

  乘车口大开,车窗敞开。众士官的大声制止全是白费功夫,士兵们陆续跃出车外,易北河支流化为跳远比赛的竞技场,水面泛起无数涟漪。

  戴尔·温杰将军从临时指挥总部车窗探出头,瞧见了远处骇人的光景。滑行当中的火车急转弯失灵而导致脱轨,化为狂舞的铁龙飞入河面,零碎的巨响敲打着将军的耳膜,他明白自己的从军生涯已经烙下严重的伤口。

  “全速赶往夏洛蒂布鲁克!”

  戴尔·温杰将军嘶吼,太阳穴青筋爆出,胡梢徜着冷汗,因为他弄丢了凯撒威廉的珍宝,尚未开战就损失了‘台风’。现在只有采取天衣无缝的作战行动将亚普菲兰特献给皇帝陛下以弥补这项重罪。

  火车头吐露愤怒的咆吼,朝夏洛蒂布鲁克的方向疾驰。在凯撒威廉自豪的军队头上浇了桶冷水的四名亚普菲兰特国民伫立在草原上目送火车背影离去,但他们无法一直浸淫在小小的胜利感当中。必须利用其它交通管道前往夏洛蒂布鲁克,再继续浪费时间,惟恐遭到那群跳出火车的德军士兵攻击。

  Ⅱ

  车顶摆着双翼飞机螺旋桨的军用火车在上午八点十八分进入夏洛蒂布鲁克市区。夏洛蒂布鲁克市民察觉情况不对劲,上班途中的公司职员与上学路上的小学生们全部聚集到铁轨附近,他们单纯的好奇心随即笼罩上一层不祥的乌云。大家都在猜测火车为什么还没抵达车站就停在街道一隅的同时,乘车口重重打开,戴着头盔、全副武装的士兵依序跳下,开始整队。市民们瞠大双眼,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是德军。”

  “是德军!”

  “是德军?!”

  音量的提高与不安的扩大成正比。小国亚普菲兰特的国民一向捧着对大国德意志的不安与不信任过日子,这份心情在此时化为实体。一般市民完全不知道陆军大臣发动政变的消息,所以不明究理的众人决定先离德军愈远愈好。有的母亲抱起小孩奔回家,甚至还有个老妇人颐指气使地命令陌生年轻人背起自己。既没有正式宣战也没有发售快报,爱国情操与同仇敌忾的情绪还不到发挥的时候。世界最早的广播节目是在一九二0年从美国匹兹堡传送。不仅亚普菲兰特,全世界的人们目前尚未享受到新闻即时传输这种属于二0世纪文明的恩惠。

  德军行动十分迅速,八点二十八分走进陆军省大门。这时负责守卫陆军省的是最初参与政变的官兵,他们视德军为值得信赖的友军,因此举枪敬礼地接侵略者。戴尔·温杰将军确认整个状况已经受到控制之后才与陆军大臣会面。

  “请问是亚普菲兰特王国陆军大臣大人吗?”

  这句话跟亚丽安娜首次会晤陆军大臣时所说的一模一样,但是诺贝特侯爵并未视为不祥的暗号。

  “是的,我是诺贝特侯爵,来得正好,新生亚普菲兰特由衷欢迎友军到来。”

  诺贝特侯爵带着欢迎与感谢之意伸出右手,戴尔·温杰将军却不予回应。将军以非友善的目光扫过陆军大臣的脸,动作夸张地举起右手,弹指打手势,德军官兵随即配合信号一同行动。宛如把绸子从海水里用力拉上来的声音一涌而上,德军枪口把亚普菲兰特人团团围住,陆军大臣哑口无言,环顾着这群他信以为是友军的外国人。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太不讲理了吧。”

  “诺贝特侯爵,本将军依法以政治犯罪名逮捕阁下。”

  戴尔·温杰将军高傲地宣称,诺贝特侯爵仿佛被雷劈中一般脚底踉跄,他勉强保持不要跌倒,站稳姿势之后,下意识地摸向军用手枪,但是十只以上的枪早已瞄准陆军大臣的心脏了,陆军大臣的肌肉与神经整个冻结。接下来的一分钟内,德军把陆军大臣与其亲信部队的武装完全解除。

  “请你说明一下吧,这是怎么回事?”

  陆军大臣再次开口询问,声音破碎。

  “本官完全依照德意志皇帝陛下的圣旨行事,拘禁为乱邻国亚普菲兰特和平的叛乱份子并救出女王,借此将我德意志主张的正义昭告全欧洲。”

  听戴尔·温杰将军说着说着,诺贝特侯爵表情也随之产生变化。从混乱到理解,继续转为愤怒。

  “这、这是阴谋,我被骗了!”

  诺贝特侯爵的声音挣脱束缚,尖锐地回响着。

  “你们利用我!可恶、原来一开始都是策划好的!”

  “本官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冷笑的微粒子铺满了戴尔·温杰将军整张脸,诺贝特侯爵却视若无睹,他眼前浮现的是凯撒威廉的表情。德意志大使给予的指示在他脑海飞来飞去不断讥笑着,原来这就是要他把电报烧掉的理由,德军在幕后煽动政变的证据已经被诺贝特侯爵亲手销毁。

  “陆军大臣你看来很疲惫,我派人送你回府吧,当然也希望你暂时不要外出。”

  戴尔·温杰将军脸上转为怜恤的笑,这也难怪,因为陆军大臣垂头丧气、面如死灰,一副站也站不稳的模样。

  几乎在同一时刻在美国大使馆里,大使与一等书记长正在交谈,内容如下。

  “意思就是诺贝特侯爵与德军有所挂勾吗?”

  “诺贝特侯爵是知名的亲德派,没什么好惊讶的。”

  “唔嗯……可是,那个情形又要如何说明?”

  大使弯起右姆指,指着窗外。大使馆前的石板路直接连到贝洁湖畔码头,五月二日发生过汽车、马匹与人的追逐闹剧。四天后的这一天,在同一地点,德军与诺贝特侯爵的政变部队展开一场街头攻防战。正确说来,德军在枪战占了一面倒的优势,政变部队显得狼狈与混乱,不时反击并防范全军溃散。美国大使无心与部属打赌胜败的结果,他眺望在石板路弹起的子弹与德军闪亮的头盔,再度开口。

  “没想到卡萝莉娜女王会找德军来镇压叛乱。”

  “不太合理,卡萝莉娜女王应该很清楚向德军求援的举动代表什么意义,就家兔子对野狼说‘来吃我吧’一样。”

  书记长笑了起来,他很满意自己说的笑话,不过大使并未附和。大使等着书记长努力压抑笑容之后才问道:

  “我问你,那个叫丹曼的男人该不会跟这场骚动有关吧,那个无赖感觉上应该会喜欢这一类的状况。”

  “且不论诺贝特侯爵如何,我不认为凯撒威廉会被美国人牵着鼻子走。”

  书记长微侧着头,从口袋掏出心脏病药剂端详片刻,然后连吃也没吃又放进口袋里。他背对窗口,坐在办公椅上。

  “无论如何不能放任德军为所欲为,一定要找英国大使与法国大使商量,想办法出面调停。”

  “单凭亚普菲兰特的力量是无法解决事情的,我们非出力不可。”

  其实美利坚与德意志同样瞧不起小国,美国大使已经开始打起如意算盘,计划借由这次出力看看能向亚普菲兰特讨到什么好处。

  Ⅲ

  亚丽安娜理好衣服,对着自己映在老旧镜子里的身影投以充满嘲讽的赞赏目光。她一身无上衣骑马装的打扮,轻松又方便行动是最优先考量,她在九点十五分从房间走到狭小的玄关。

  “亚丽安娜小姐,现在不能外出,外头到处是军队,很危险的。”

  屋主华勒夫斯基制止道。

  “哪里的军队?’

  亚丽安娜询问,她看着华勒夫斯基含糊的表情与口气低笑道:

  “不用隐瞒了,我知道是德军来了,看来凯撒威廉已经脱掉了名为理性的租用戏服。”

  华勒夫斯基感到相当为难,只有摊开两只大手,斥责他的女性朋友。

  “小姐,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冒险出门呢……”

  “就是因为知道才要出门,你尽管放心,我有武器。”

  亚丽安娜手上的手枪是从陆军大臣诺贝特侯爵的部属身上“筹措”来的,虽然子弹只剩三发,还是可以想办法调度。华勒夫斯基正想继续开口,他的妻子从厨房走出来,她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女性,她交互望着丈夫与亚丽安娜,亚丽安娜则看向她笑道:

  “给二位添麻烦了,我会找机会答谢你们的。”

  “请不用如此费心,我们才是备受令尊大人的关照,能够逃出波罗尼亚也是全靠令尊大人的帮忙。”

  “他自己却逃不出来。”

  亚丽安娜优雅的嘴角笼上一层苦涩的阴霾,她永远也忘不了如果还活着就要满六0岁的父亲,俄罗斯属地波罗尼亚里被迫一天辛苦工作十四小时的劳工们,暴动与罢工,镇压与处刑,那群为了讨好德意志、俄罗斯、奥地利三国而放弃祖国独立的“三面忠诚主义者”卑劣叛行,以及父亲尸体流出的鲜血与硝烟味……。

  “德意志、俄罗斯、奥地利这三国分割我们波罗尼亚的强盗帝国完全瓦解之前,我是不会停止活动的,我不管他们制定的法律,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谈论法律与正义。”

  亚丽安娜手靠在玄关的门扉,对善良的同胞做最后的道别。

  “再见了,华勒夫斯基,平静的生活比较适合你们,我很羡慕你们,但是我的目标不一样。”

  “亚丽安娜小姐……”

  华勒夫斯基的叫喊被亚丽安娜的背部弹回,她已经奔到大马路上,以雌豹般快速且柔软的动作远离华勒夫斯基的声音可及范围。五分钟后,她感到双重的心安而放慢脚步,一是逃开华勒夫斯基的制止,二是她确定自己已经重获五月一日以前的体力与敏捷,这就是令她安心的两个原因。

  不过一切尚未完全恢复原貌,亚丽安娜身边最值得信赖酌战友缺席了,阿奇拉一天不回到她身边,她一天无法找回满腔的自信。

  少了上衣的骑马装看起来很怪异,但是夏洛蒂布鲁克市目完全不理会她,因为没有这个空闲。政变部队溃散,德军追赶双方的枪火搭起蓝红交织的桥,随地可见被遗弃在路面的尸体硝烟化为一层薄雾四处弥漫,几乎看不到行人,因此无人盘问亚丽安娜。

  当了半世纪流浪汉的约翰老人形容亚丽安娜是“巴黎女郎”,这句话并不一定就是错的,虽说亚丽安娜不是法国人而是波兰人,但她多次造访巴黎,滞留期间合计达三年以上。

  波兰人对法国较具好感,因为法国这个大国并未侵略过波兰。也有一种说法是“因为法国与波兰之间夹了个德意志,就算想也办不到”,话说回来曾经扶持波兰脱离俄罗斯独立,组织“华沙大公国”的正是拿破仑·波拿巴(译注:NapoleonBona—barte)。为了感念这份恩情,前波兰皇族约瑟夫·安东尼·波尼亚特夫斯基元帅发誓效忠拿破仑,一八一三年在莱比锡战役阵亡。以“居里夫人”闻名于世的玛妮亚·斯克洛朵夫斯卡(译注:ManyaSklodowska)也曾在巴黎留学。俄罗斯统治之下的祖国一向禁止女性就读大学。

  亚丽安娜痛恨毁灭祖国波兰的三个皇室。俄罗斯的罗曼诺夫(译注:Romanov)王朝、奥地利的合布斯(译注:Habsburg-er)王朝、普鲁士(德意志)的霍亨索伦(译注:Hohenzollern)王朝。这三个王朝在血腥与地狱之火当中消灭之前,她的心永没有放松的一天,她对华勒夫斯基表明的那些话不是谎言也不是夸大其词。

  途中数度遇见德军士兵,亚丽安娜每每藏身于建筑物或树木阴暗处。她的目标是不小心落单的士兵,这些士兵容易沉浸在掠夺与施暴的诱惑当中,对于周遭环境疏于注意。经过二十多分钟孤独的搜索,终于得到回报。一名衣着略显零乱的年轻士兵从一间房子走出,脸上挂着恍惚的笑意,边以只手整理衣领边快步离去。路过一条窄巷口,他不正经的小小幸福感立刻飞到九霄云外,因为背部被一个硬物抵住。

  “不准动,Bosch,敢动一下就叫你永远动不了。”

  Bosch是揶揄或咒骂德军士兵时使用的称呼。即使气不过,德军士兵也不敢冲动行事,只能挪动眼球,想瞧清楚背后的敌人,但毕竟这是不可能的。他依令以左手拔出手枪,然后伸到腰后,加诸于左手上的重量随即消失,几乎在同时,头盔下的后颈遭到重击,德军土兵往前仆倒,脸颊贴在异国的石板路上昏厥过去。

  德军并未完全掌控夏洛蒂布鲁克市,原因在于损失了搭乘在被切离的火车上的官兵。因此艾佛列特·法莱沙警长与另外三名同伴可以顺利潜入首都,他们自身可说是功不可没。

  少年、少女与科学家先躲在中央车站附近的空屋,法莱沙警长单独前往骑马宪兵队总部,只是士兵们全出动了,总部空无一人。

  “法莱沙警长!”

  老旧的阶梯传来呼喊他的声音,一名身着骑马宪兵队制服的年轻下士迎面奔来,他是警长的旧识,从他口中,警长得知了首都的状况。

  “总之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陆军大臣发动政变,而德军趁机进城,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德军与陆军大臣派系交战,本来还以为他们早就已经狼狈为奸了呢。”

  “德军想卖我们人情,陆军大臣只是被利用而已,可笑的丑角。”

  警长简短说明之后,下士才恍然大悟地咂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德军逮捕陆军大臣,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然后借此要求对德意志有利的好处……”

  “就是这样没错。”

  “居心叵测的家伙,怎么可以眼睁睁让他们玩弄亚普菲兰特,我要给他们好看。”

  正当年轻下士义愤填膺、慷慨激昂之际,远处传来枪声,紧接着第二枪,隔了一秒又是第三枪,警长与下士不约而同各自拔出手枪。

  Ⅳ

  紧接在枪声之后涌现的声音是德军士兵的军靴踏响石板的脚步声,绝对没有听错。法莱沙警长与下士小心翼翼从玄武岩材质的建筑物一角眺望街道。一团德军士兵拿着步枪正在追逐某人。一看见那个被迫的人,警长不禁叫出声来。

  “……是她!”

  “准尉,她是你朋友吗?”

  警长没有回答下士充满好奇的问题,只是一手拍在下士肩膀上。

  “马借我一下,十分钟就还你。”

  “好啊,当然没问题,能让法莱沙准尉驾驭自己的坐骑是身为骑兵无上的光荣。”

  兴高采烈的下士飞也似的跑去牵出自己的马。

  一群德军士兵正在追捕一个身穿骑马装却少了上衣的女子。会做出那种打扮又拿着手枪的女人在一九0五年五月六日这个时间点的亚普菲兰特境内除了“她”以外不做第二人想。正当一队“Bosch”就要追上这个女子之际,一团黑色旋风闯入逃亡者与追踪者之间。眼看就要抓住亚丽安娜肩头的德军士兵发出惊愕的叫喊之后被撞飞,连累另一名同胞一起翻滚在石板地。

  “上来!”

  马背上的男子朝亚丽安娜伸手,亚丽安娜虽然有理由犹豫,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迫使她必须抛开这层顾虑。亚丽安娜握住对方的手,往石板一蹬,她的身子便从地面跃上半空,接着到马背上,移动过程只有眨眼工夫。

  马蹄快速又富节奏性地在石板地奔驰。

  半呆滞地眺望骑影逐渐远去,德军土兵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一阵咆哮之后接着是枪响大作,枪火全集中在马背上的逃亡者。岂料骑手不但骑术高超,更是熟知夏洛蒂布鲁克的大街小巷。对方迅速掉转马头进入岔路,子弹不是扑了个空就是贯穿石板或削掉屋墙,当德军土兵气喘吁吁来到岔路,逃亡者已经不见踪影,只听见远去的马蹄声。

  五分钟后。亚丽安娜与法莱沙警长在骑马宪兵队总部附近下马,警长轻拍马颈,卸下两个人重担的马匹立即返回自己的住处。留下来的男女为了闪避在市区到处横行的德军,只有暂且往后巷走。

  “一直欠人情的感觉很不好,先让我说声感谢,你要听德语呢?还是波罗尼亚语?”

  “你究竟会讲几国语言?”

  “我可以在八个国家骗婚。”

  亚丽安娜答道,法莱沙警长望着她的脸心想,且不论可能性有多高,她该不会真的做过这种事吧。

  “我说你不是很会见机行事吗?怎么老是在这个内陆小国里打转?”

  “第一个理由是我讨厌德军。”

  “跟我一样,那第二个理由呢?”

  “我要救出阿奇拉。”

  亚丽安娜无法丢下囚禁在陆军大臣官邸内的黑色猛兽不管,要离开亚普菲兰特也必须要阿奇拉同行才有意义。见法莱沙警长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亚丽安娜耸起肩头。

  “我不想要求外人理解,阿奇拉虽然不是人类,却是我的知心好友,我开始养它时它还只有一个手掌大,到现在一直形影不离。”

  亚丽安娜曾经搭船在大西洋西岸旅行一年左右,行遍美利坚、加拿大、墨西哥、巴西等各国,目的是筹措复国资金,取得遍及各国的波罗尼亚移民的协助。她在巴西北部的贝伦市发现一只被关在笼里的巴西雌猫,据说它攻击人类所以遭到射杀。当时这只雌猫已经怀孕,在生产后马上被杀,亚丽安娜买下了待售的小猫。最初在亚丽安娜手掌舔舐牛奶的小猫,迅速成长到现在,已经从被保护者成为勇猛的护卫。

  这数年来,亚丽安娜惟一亲近并全心信赖的只有这名一身漆黑的“朋友”而已。

  “我不太懂。”

  “你当然不懂。”

  “我指的是另一件事,既然你无法忍受阿奇拉被关在笼里,那又为什么可以蛮不在乎地把佛莉达·蓝伯套上锁链?我实在不懂。”

  亚丽安娜没有立即回答,好不容易开口,她的语气里透露着无法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的焦虑。

  “那孩子是德国人,我恨所有德国人。”

  “你是说真的吗?”

  “那我要怎么回答你才满意?‘非常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发誓以后会改过!’你要听的是这个吗?”

  亚丽安娜的双眸泛着激烈的神色,当她露出这种表情时,她的美就会跳脱纯粹的造型美。强烈的挑战意志与拒绝停滞的行动使她与众多穿着衬裙、带着洋伞的美女之间划上一道厚重的分界线,她会选择扮成男装是可想而知的。美女也分成很多类型,有的女人适合围裙与热汤的蒸气,也有的女人适合长礼服与手枪。

  威鲁他们在中央车站附近的空屋里一定等得焦躁不安吧,必须尽快与他们再度会合决定下一步行动,但法莱沙说什么就是很难跟这位前几天还处于敌对状态的女性分道扬镳。

  “你那个同伴阿奇拉应该还没有实际杀过人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巴西猫只要一记得人血的味道就不再听从饲主的话,现在对你百依百顺就代表它还没尝过人血的滋味。”

  “你知道得真清楚,以前去过巴西?”

  “不,这世上最可贵的就是书籍的存在,我是从书上学来的。”

  法莱沙警长想起另一件事必须询问她,就是关于约克·丹曼这个人。亚丽安娜听到丹曼在废矿腿部骨折,完全不表示同情,只阐述了她的看法:能留下一条命就算幸运的了。其实法莱沙警长也表示赞同,不过无法复原的丹曼想必有另一番说法。

  “跟那种废物合作的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以来最大的失策,他当初保证说可以从华尔街筹措到大笔独立运动资金,要多少有多少,我才会与他合作。”

  “丹曼是小恶棍,大恶棍则躲在华尔街暗处操纵丹曼这类人,用过即丢。”

  这时他们停下脚步,紧贴屋墙,让一队正在小跑步行进的德军士兵过去。远处传来枪声,小国的小首都距离安定还很遥远。

  “对了,我想你已经放弃取得新武器了吧。”

  “很不巧,我是很死心眼的,绝对不可能放弃,正因为国家弱小才需要强大的武器,看了今天的状况,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法莱沙警长做出否认的表情,亚丽安娜则假装没看见。

  “你要不要跟我合作?我觉得你比丹曼来得更有能力、更值得信赖。”

  “这是我的荣幸,不过我的胆量比你小多了,没兴趣横跨大西洋跟三大帝国挑战,只想在这个寒酸的内陆国终老一生。”

  “这样……那好吧。”

  亚丽安娜颔首,表情突地转为冷淡。

  ……九点四0分,夏洛蒂布鲁克再度发生动乱。此时此刻,市民口耳相传之下,连一直与猫咪待在窗边的老妇人也得知德军侵略的消息。部分陆军与德军发生枪战,传出死伤,市民对侵略者的愤怒急剧扩大。由于德军士兵在处理阵亡的夏洛蒂布鲁克士兵尸体时举止粗暴,终于导致市民动武。

  “滚出去,Bosch!”

  泥团随着呐喊溅到德军士兵脸上,以此为开端,市民开始丢出石块,从这条街到下一条街,从这个广场到下一个广场,自发性抵抗浪潮迅速扩大,德军士兵所到之处均遭咒骂与石雨的洗礼。

  “滚出去、Bosch!回你们老家去!”

  “要打仗去找俄罗斯或英国打!不要老是欺负咱们小国。”

  德军试图对空鸣枪以示吓阻,由于无法遏止石块攻击,只有挥舞军刀驱散市民,但是石块依旧继续投掷过来,逼得德军决定采取全面攻击,最后之所以没有付诸实行,是因为女王主动现身于皇宫二楼的阳台,说服市民停止投掷石块。

  其实卡萝莉娜女王是很想跟着市民一起向德军丢石头,只不过一旦激怒德军,不晓得会发生什么样的惨剧。德军在中国与南非对手无寸铁的当地居民做出了如何的野蛮行为,她可是心知肚明。“忠勇的大德意志帝国军人一条生命可以抵上一000个野蛮人的生命”这句话是德军最擅长的台词。德军的蛮横暴行源起于民族与宗教上的偏见。亚普菲兰特人隶属德意志民族亦是天主教徒,但是同族同教互相杀戮的例子不胜枚举。

  投石风波暂时平息之后,十点三十五分,一名客人前来造访女王,这位客人正是德意志大使。对德意志而言,事情已经进入了‘最后加工’的阶段。

  Ⅴ

  德意志大使与戴尔·温杰将军形成对比,是个脸型像饿得发慌的马一般瘦长、年近半百的男子。“五月事件”进行到目前为止一直由凯撒威廉与陆军主导,外交部与大使馆常被摒除在外,不过现在终于轮到外交官登场了。大使兴致盎然,准备指导戴尔·温杰将军了解外交为何物,这股热情使得他全身体温上升。

  “女王陛下安然无恙着实令人欣慰,谋反者诺贝特已遭我德军逮捕,再也无法作乱,敬请陛下安心。”

  “大使,您前来告知真让我惶恐之至,我想诺贝特侯爵也是出于无奈的吧。”

  听了女王不动声色的嘲讽,大使用力咳了一声。

  “总之国际正义已得到伸张,实属万幸。”

  “如果真有所谓的国际正义,指的应该是小国权益不受大国蛮横侵害,德意志在统一之前也曾在拿破仑的统治之下吃了不少苦头,看来现在你们全忘了。”

  大使再度咳嗽。

  “怨我失言,倘若贵国心有不甘就应该增强国力呀,如此一来就不必害怕受到他国欺侮,不过这种机会是不可能出现的。”

  这番话分明就是赤裸裸的胁迫。且不论大使自身的认知如何,列强对弱小国家的外交说穿了只不过是粉饰胁迫与恫吓的手段罢了,熟知这一点的卡萝莉娜女王刻意忽略过去。

  “大使,请不必担心,德意志再怎么弱小,我亚普菲兰特也不会去侵略你们的,不因对方弱小而趁虚侵入,这才是一个大国应有的节操与品格。”

  大使顿时僵住了脸,他并不打算在舌战决胜负。

  “我德意志皇帝有意向亚普菲兰特女王陛下提出两国合并的要求。”

  终于提出明确的宣示,大使持续列出德意志单方提出的条件。

  “陛下可以继续保持女王的称号,您的嫡孙雷因哈特王子则授与公爵称号,准许爵位世袭。”

  “还要经过谁的批准?”

  “当然是我德意志皇帝陛下。”

  大使挺直背脊,肃穆答道。卡萝莉娜女王甩着头。

  “真是感激不尽,新的国号又是什么?”

  “当然是德意志帝国,亚普菲兰特恢复历史旧名为德意志帝国萨尔斯兰特州,成为伟大帝国的一部分。”

  “做梦。”

  卡萝莉娜女王保持慈爱的表情,朝德国人血淋淋的梦幻城堡投掷石块,女王对着一时哑口无言的大使淡淡说道:

  “德意志是德意志,亚普菲兰特是亚普菲兰特,理应井水不犯河水,和睦相处才是,所以先请你们德军返回自己的国家去。”

  “女王陛下,看来你还不了解现况。”

  大使扭曲着嘴唇,随之挤出的声音也显得扭曲,他薄弱的忍耐力已经快要抵达极限了,而女王仍然保持平静,一如当初。

  “不,大使,我当然了解,因此才会站在这里与你交谈。”

  ……正当德意志大使竭尽所能迫使女王屈服之际,德军却出了一个小纰漏。

  陆军大臣诺贝特侯爵被带往自宅之后,趁着德军士兵不注意之间冲进地下室,从内部把自己反锁在一面。德军追着他,想打开地下室的门,但坚固的铁门实在很难打开。戴尔·温杰将军接获报告之后不禁咂嘴,但并未引起他的危机意识,甚至还有余力嗤笑陆军大臣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采取的疯狂行径。把自己反锁在地下室有什么用?不出来就等着饿死!用大炮轰开铁门,施展全力再度把他逮回也行,但稍嫌夸张了点。

  “先把他搁着吧,等他肚子饿了就会主动投降,哼、小国的胆小鬼就是这副德性。”

  戴尔·温杰将军另有更重要的课题。他必须向凯撒威廉报告成功进驻夏洛蒂布鲁克以及损失列车炮‘台风’这两件事,所以要想办法大肆强调成功并轻轻带过失败。陆军大臣就像用过即丢的傀儡,谁管他是饿死还是自杀。

  十名左右士兵奉命守在地下室铁门前,等候陆军大臣走投无路主动投降。德军士兵谈笑着不知在铁门另一端矢志的陆军大臣脑袋里想些什么,但没有人想像得到真正的事实。

  陆军大臣在昏暗的地下室绕来绕去,单眼镜片发出异样的白光。

  “你叫阿奇拉对吧,我让你尝尝血腥味,记住德军士兵鲜血的味道,咬死他们。”

  他低语的对象是关在笼里的黑色猫科猛兽。面对夺走一己自由的人,阿奇拉发出低沉却激烈的抗议吼声,接着声音停住,阿奇拉双眼泛起疑惑的黄色目光,在它眼前有红黑色液体正缓缓滴下形成一个小池。黑色猛兽嗅到这个刺鼻的味道,开始伸出桃色的长舌舔舐起来。以军刀割断左手腕血管的陆军大臣脸上粘着丧失理性的狂笑,那是为了复仇不惜牺牲一己生命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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