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Ⅰ*

  「很遗憾,你很正常,身心都没有任何问题。」

  身披白袍的肥胖男性整理桌上的文件,扭动上半身时,圆凳子发出诡异的吱嘎声。还是一样令人心惊胆战的光景,在这个男人面前,世上所有的普通家具看起来都无比脆弱。

  鸣谷慧将手臂套进上衣袖子里,同时答道:「是喔。」今天早上的技本大楼里人很少,检查室里只有自己、眼前的男性及几名医疗人员。他们忙著进行各种测量,给人敷衍了事的印象。

  「你真的有认真检查吗,八代通先生?」

  慧的语气不知不觉带著质问。眼前的男性很忙,心思都放在接下来的行程上,随便敷衍了事的可能性非常高。

  八代通遥──防卫省技术研究总部.特别技术研究室的室长,是反「灾」战的权威,兼日本阿尼玛部队的总指挥。一个人负责研究、开发并运用实战部队,想必没什么时间。然而,八代通不满地回瞪了一眼。

  「真失礼,你以为刚才的检查到底要花多少钱啊?是你打上几个月的工也付不起的金额!而且全部都是税金,怎么能随便做做啊。」

  「可是……」

  「还是怎么样?你想要求其他研究人员来进行二度复查?觉得信不过八代通的技术,想要徵询不同观点的意见?」

  「我又没那么说。」

  只不过,慧叹著气接著说。

  只不过。

  「如果我很正常,就代表我在戴高乐号上看到的景象全都是现实喔。」

  「……」

  八代通叼起一支菸,用无比危险的眼神凝视著天花板。

  在拉菲尔回收作战后三个星期,他在漂流的航空母舰上体验到的事情,至今仍未得出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

  时空的混乱、印象的实体化以及来自「灾」的接触。

  如果能以「过度紧张以致于产生幻觉」来下定结论,不知道该有多好。然而,其他成员也或多或少经历过跟自己相同的体验,尤其是从法多姆的分离体──雀尔芙那里得到的资讯,似乎让各大相关机构陷入了恐慌。如果至少能证明身为人类的自己当时脑袋并不正常,就可以把事情限缩为阿尼玛特有的问题了。

  (结果是正常吗……)

  多次身体检查的结果全部没有问题,以防万一接受的心理测验也没有异常。

  (「灾」的核心变成人型、空间变得零碎、仓库突然与位于常熟的家相连……)

  如果那些都是事实,会让人怀疑起自己对于现实的认知。自己现在真的位于小松吗?真的跟八代通在检查室里对谈吗?

  该不会他没有成功夺回拉菲尔,现在还迷失在无人的航空母舰上?或者他没有成功与中尉及格里芬会合,还倒在仓库里面?

  正当慧被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想像吓得浑身发抖时,八代通点了点头。

  「嗯,假设一切都是事实。」

  他吐出的烟雾遮住了禁烟贴纸。

  「如果你的体验和法多姆的资料都是真的,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吗?」

  「什么结果?」

  「我们先试著忘掉物理法则和常识。这是个思考实验。假设我们的敌人可以扭曲时空,干涉人的意识,那么,能做到这种事的存在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嘛……」

  完全没想过这件事。

  至今以来,慧都只是想用自己既有的常识来定义「灾」。无法理解的事情就直接认定为幻觉,只探究清楚易懂的事情及现象。现在要改变这种思维,将发生过的事情全当成现实来看。

  他摩挲著下巴,长叹了一口气,回想与雀尔芙的对话内容并说:

  「『灾』来自不同的次元。」

  「嗯。」

  「它们从非物质阶层──也就是非物理性的领域出现在人类的世界。由于原本是没有实体的存在,所以跟我们接触的时候也没有肉体、精神上的根基。根据手段和目的的不同,有时候以玻璃工艺品的姿态,有时候又复制人们记忆中的形象出现。」

  「原来如此。」

  八代通点点头。

  「所以它们在梦里才会以令堂的模样跟你接触?」

  「大概吧……虽然是我的突发奇想。」

  「不,这是个很好的观点。如果可以卸下精神与肉体的基础,也能够理解法多姆的切片为什么会实体化了。说到底,可以说明EPCM不只是一种电子仪器,还能对五感产生作用的原因。」

  所以呢?八代通往前探出身体。

  「它们不惜探索你的记忆,应该是想跟你说什么吧?为什么不能跟对待其他人类一样,二话不说地杀了你?」

  「天晓得。」

  「好了,随便说说看嘛!你从它们身上感觉到什么态度?接收到什么样的讯息?」

  讯息、态度。

  慧闭上眼睛翻找记忆,拨开混浊的意识。

  「应该是……困惑吧。」

  「困惑?」

  「它们不明白为什么会受到阻挠,不懂人类为什么要抵抗。就像那个,小孩子觉得自己乖乖按照父母所说的话去做了,结果却挨骂,满脑子『为什么骂我?』的感觉。」

  「小孩子是『灾』,父母是你吗?」

  「应该说是全体人类。做决定的都是我们,『灾』只是配合我们的要求而已。」

  「哦?」

  八代通一脸有趣地笑了。

  「也就是说,我们是一群想要自杀的集体,『灾』是在帮我们吗?真是让人一时间难以接受的说法呢。」

  「是你叫我随便说的吧。」

  现在才拿常识来回嘴也太让人困扰了。看到慧噘起嘴来,白袍的肥胖男子搔搔头。

  「抱歉,我不是在耍你。事实上正好相反,应该说这与我心中的假设意外地相符,还是说我并不希望两者相符呢……」

  「假设?」

  「所谓的『灾』是人类群体的潜意识。」

  他用宛如声乐家般清晰的声音这么说。

  「环境污染、资源耗竭、生态系破坏,现今人类在地球上肆无忌惮地破坏,过度开发与人口爆炸,日复一日地对我们的母星造成伤害。所有人都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想想办法,设下停损点,让自然得以恢复。然而,全体人类的忧虑在个人的欲求面前很容易被击溃,结果我们仍继续破坏世界,快速朝著自我毁灭的方向前进。对此,一种防卫本能发动了──这么想如何?」

  「防卫本能?」

  「你也可以称之为自净作用。切除恶性肿瘤,减少过度增生的细胞。也可以想成疾病的治疗。如果是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人类会果断地切除脏器或骨头吧?被舍弃的细胞如果有意识的话,大概不会默不吭声,不过,至少人类知道断尾求生的方法。没有理由认为所有人类都无法做到相同的事。」

  一股毛骨悚然的不祥感涌上心头。

  「请、请等一下。八代通先生,你的意思是说……」

  慧屏住呼吸,往前探出身体。

  「是人类自己想要消灭人类吗?」

  八代通浅浅地笑了。

  「应该说,是名为人类的种族在对人类个体进行一个个的疏苗。就像在减肥一样,改掉暴饮暴食,甩掉脂肪,试图打造出结实的身体。这种想法超越了临界点,从精神世界溢出到物质世界来,以中国内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构造物为起始。没错,你在幻觉中看到的那个神秘未知的『球壳』,正是那扇大门。」

  「大门……」

  「通往潜意识的门,通往深层心理的门。」

  怎么可能。那么,现今在眼前上演的是人类之间的斗争吗?精神与肉体上的冲突,个体与全体的斗争。

  敌人是人类?种族本身具备的生存本能?开什么玩笑,在七十亿人的潜意识聚合体前,自己这些个体怎么可能战胜它们。

  看到慧的脸色变得苍白,八代通耸了耸肩说:「开玩笑的。」

  「意思是说,我们也可以提出这种假设。只要想像力够丰富,也能够写出一部像现在一样,早期的『末日』系科幻故事。不过我个人会排除掉这个可能,太不现实了。」

  「是……这样吗?」

  可是他刚才的语气非常逼真。

  「要是灵魂能超脱肉体,人类早就成为更伟大的存在了。我们的欲望会更强烈、更丑陋、更无可救药。我们会毁掉自己脚下所踩的大地,永无止尽地持续开挖洞穴寻宝,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七十亿个灵魂团结起来,发挥自净作用?怎么可能。」

  「你非常悲观呢。」

  「我只是比较现实。坦白说,人类现在还没有放弃文明的觉悟。顶多只会往自然保育的募款箱里投点零钱,沉浸在微不足道的满足感里面罢了。假使真的有人克制所有的欲望或执著,孕育出『灾』这种存在来……」

  眼镜后方的眼睛眯了起来。

  「那他大概看到了相当可怕的光景吧。看到我们最后抵达的──彻底崩坏的世界。」

  慧咽下一口口水,彷佛周遭一瞬间失去了光明与色彩。荒芜的大地在脑海里蔓延开来。搞砸一切,无法挽回的未来。

  「唉。」八代通抖落菸灰。

  「说到底,究竟是什么引起精神实体化的现象?为什么会发生在二○一五年这个时间点?搞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导向合理答案的资料还太少。」

  「到头来……还是跟之前一样吗?」

  来路不明的敌人,原因不明的战争。既有的常识和科学技术一概不适用,抗衡手段只有被称作阿尼玛,详细资讯是一片黑箱状态的战斗人偶。

  看到慧叹气,八代通回答:「倒也不是。」粗肥的手指在桌上摊开附带照片的资料。

  「我们找到一个有点意思的东西,说不定会成为解开这道难题的契机。」

  「?」

  慧看著照片,上面是一块土色的残骸,残骸上千疮百孔,骨架裸露而出。从那发黑的断面来看,似乎是相当古老的东西。

  「这是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

  慧再度仔细端详。可以发现表面有大量的铆钉孔。这是某种交通工具的外壳吗?很平坦,而且面积很大。

  (嗯?)

  中间有个记号──白底红圆。是日章旗?国籍标示?既然如此,那这个东西应该是──

  「是飞机的机翼吗?」

  「答对了,而且是空自的F-15J。」

  慧大吃一惊。那副惨状看起来实在不像平安归来的样子。是被击落还是紧急迫降?不管怎么说,它无疑都迎来了悲惨的结果。不过,八代通先发制人地告诉他:「用不著担心。」

  「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或战斗。应该说,空自没有损失任何一架战斗机。这家伙是在蒙古南部的矿山上被『挖掘』出来的。」

  挖掘?

  听到意料之外的字眼,慧眨眨眼。这好像不是会用在飞机上的词汇。

  「什、什么意思?您是指挖开地面,结果挖出一架飞机吗?而且是空自的战斗机?」

  「对。」

  「为什么?」

  「完全不知道,所以有人来照会了我们。」

  身穿白袍的男性莫名开心地搓了搓手。

  「发现者是一间日系的资源开发公司。一开始以为是坠毁的蒙古机一部分,拖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发现上面画著日章旗。连忙调查那是客机还是中日战争时期的旧军机,最后查出似乎是空自的F-15J,所以来讯向防卫省确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结果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

  「空自配备的F-15一架也没少。包含过去的所属机在内,所有飞机的所在地统统确认过了。也就是说,被发现的这架F-15既是空自的机体,同时也是不在空自掌握中的装备。」

  「啥?」

  有听没有懂。尽管慧一头雾水,疑惑著他在说什么,八代通仍露出无畏的笑容。

  「很不可思议吧?为什么日本的战斗机会出现在蒙古?还埋在地底呢?它究竟是在哪里生产制造,又是配备在什么地方的?谜团重重。超自然现象杂志看到这个新闻应该会高兴到哭出来吧,不过真正神秘的还在后头。」

  八代通使劲往前探出身体来。

  「为了查明那架机体的来历,他们用X光和超音波在当地进行了简单的检查,据说是检测了内部构造和断面。结果就如肉眼所见,它在经年累月的腐朽下,变得残破不堪。但是问题出在它的年分。这个家伙呢,似乎已经埋在地底下超过一千年了。」

  ……

  啥?

  「一……一千年?」

  西元一千年以前。怎么可能,那可是平安时代啊!是比蒙古帝国建立更早以前的时期。早在莱特兄弟飞上天空的九百年前,喷射战斗机就翱翔在大陆上空了?骗人的吧,怎么可能。

  「这个玩笑不好笑。」

  「所有人这么想。觉得纯粹是检测失误,搞错数据而已。幸好矿山上还埋著战斗机的其他部位,决定全部挖出来重新调查一次。不过,蒙古南部位于中国边境,是反『灾』战的最前线。在日益严峻的战况下,别说是学术研究这种旷日费时的工作了,就连挖掘部队都不得不全数撤离。这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好了,言归正传。上头说,如果想从蒙古政府手上抢回矿山,希望我们肩负起相对应的战力。」

  「咦?」

  话题的方向突然改变。感觉像本来在观看格斗比赛,却被点名说:「下一位挑战者就是你!」。慢著,难道这种发展是?

  八代通满意地一笑。

  「你很聪明,省了不少事。没错,独飞的下一个任务就是把南蒙古抢回来。」

  「真的假的啊……」

  看到慧趴在食堂的桌子上,格里芬关心地问了一句:「没事吧?」

  灰色的眼睛担心地望过来。她坐在慧旁边,长发轻飘飘地扫过他的肩膀。

  「要吃炸鸡块吗?」

  她一脸纠结地把金黄色的面衣递过来,筷子前端还不断颤抖。看到她那悲痛万分的模样,慧挥挥手说:「不用了。」

  「那是你的吧。况且你那么期待,自己吃吧。」

  「可是,慧没有精神。」

  「这不是食物可以解决的问题,你不必在意。」

  格里芬一脸庆幸与遗憾交织的表情收回筷子,轻轻地抽了抽小巧的鼻子。

  「我不是很明白。我们已经参与过好几次海外的作战行动,我想不出慧现在才受到打击的理由。」

  「因为新学期已经开始了啊,真是的。周末假日也就算了,平日没办法远征海外啊。我的出席天数明明本来就岌岌可危了。」

  「请特休就好了,技本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学生哪有特休啊!」

  慧连吐槽都有气无力,头无力地垂了下来。

  到底该怎么办?

  上个星期才因为太常迟到、早退而被导师警告。虽然他目前以照顾祖父母为由,搪塞了过去,但是只要校方联络家里,谎言会立刻被拆穿吧。不,说到底,对现在的自己感到最烦躁的人是明华。虽然她察觉了不少异状,愿意帮忙圆谎,但如果甚至有被退学的迹象,她应该也会转变立场。如果他动辄以一周、两周为单位请假会怎么样?这次就算被关起来也不奇怪。

  (八代通先生又完全靠不住。)

  他在反「灾」战中动得那么快的脑筋,一遇上升级、升学等关键字就毫无反应。慧刚才明明也拚命地告知自己的难处了。

  『被退学也没差吧?我可以推荐你进航空学校,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去吗?』

  他说得一副满不在乎。

  说也说不通。

  叹一口气后,肩膀上冷不防地传来一股重量。慧抬头一看──是格里芬面无表情地靠了上来。

  「你在做什么?」

  「肌肤接触。」

  「为什么?」

  「技本的人说,在男人脆弱的时候这样靠到他们的肩膀上,他们就会马上沦陷。」

  把讲这些话的工作人员给我带过来!你这是在教坏战斗机!

  「再说你啊,要做这种事的话,好歹也换个表情吧?顶著一张扑克脸,超不搭的。」

  「那要怎么做?」

  「像是笑一笑,或是害羞一下之类的。」

  「这样吗?」

  她维持著冰冷的眼神勾起嘴角,脸颊肌肉痉挛似的抽搐著。

  好恐怖。超恐怖。

  「停!停!够了,恢复原状,你的心意我感受到了。」

  「烦恼消除了吗?」

  「没有。」

  问题依旧没有获得任何解决。回家之后该怎么跟明华说才好?该用什么理由跟学校联络才行?慧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过,在学校的事情上,他跟格里芬完全无法共享危机感。照理来说,她好歹是一起跨越过生死关头的搭档,现在却莫名地令人感到遥远。

  「格里芬。」

  「嗯?」

  「我们……或许无法互相了解吧。」

  「!」

  面对愕然的她,慧低下头。当他刻意忽视强烈的混乱与焦躁感时,清脆的脚步声传来,一道长长的影子从头顶上落下。

  「你们的感情还是一样好呢。」

  愉快的声音响起。慧抬头一看,一名黑发的女性──穿著职业妇女风格的长裤套装,身材比例宛如模特人偶的外国人正端著乘放套餐的托盘。

  「中尉。」

  是法国军情机构,对外安全总局【DGSE】的布朗杰中尉。半个月前,在空母戴高乐号攻坚作战时跟慧等人同个队伍的人,同时也是一起搜索并抢回拉菲尔子体的伙伴。不,反倒应该说──

  「就说了,可以别再叫我中尉了吗,阁下?」

  女性皱起眉头。

  「跟其他阿尼玛一样,叫我拉菲尔就好。」

  「喔。」

  慧揉了揉太阳穴。之前的习惯不小心跑出来了。

  「拉菲尔……中尉。」

  「……」

  不是,因为外表看起来是比较年长的女性,很难直呼名讳。叫她拉菲尔「小姐」也怪怪的。

  还是要叫殿下、大人、女士?

  「大小姐?」

  「你对我的名字有什么意见吗?」

  「才不是那样。」

  「你那种叫法,形同在格里芬的名字前面加上一个Ms【女士】,或是在后面加上一个二等空尉一样喔。」

  Ms.格里芬……格里芬空尉。嗯,确实很奇怪。

  「拉菲尔。」

  「嗯,这就对了。」

  阿尼玛──拉菲尔满意地点点头,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拆开湿纸巾的包装袋。

  「所以呢?怎么啦?看起来这么忧郁。」

  「看得出来吗?」

  「你的表情跟我DGSE的同事离婚时一样,当时他碎念著房子和存款统统被拿走了。」

  「……」

  「莫非是跟蒙古有关的事情?」

  被说中核心,慧眨了眨眼。

  「你知道?」

  「我今天早上被八代通技官叫过去,他说要带格里芬和法多姆过去,不在的期间要把警戒待命工作交给我。受不了,那个男人真会胡乱使唤人,我的指挥权应该还留在法国啊。」

  她苦笑著摇摇头。

  「不过,被当成战力期待的感觉并不坏。尤其是像我这种瑕疵品,能够以这种方式受到运用,就不必苦恼自己的身分定位问题了。虽然像你这种普通人,应该又跟我不一样了。我猜你是对自己为了抢回矿山这种琐事,被置于危险之中而感到不满?」

  「不,我倒是不怕危险。」

  永无止尽的战争、目的不明的战斗,如果能够找到突破僵局的曙光,无论是远征还是任何事情,慧都愿意去做。看出一千年前的F-15可能性的人不只八代通一个,虽然他满在意有点离奇的内容。

  拉菲尔微歪了头。

  「那又是为什么?你应该也很习惯八代通技官的作风了,没道理现在才开始质疑吧?」

  「因为我还要上学啊。」

  慧把先前跟格里芬说过的内容又重复一次。由于连日的紧急起飞或调整作业,导致缺课连连;跟青梅竹马套好了说词,但是那位青梅竹马本身就已累积了许多不满,按照现在的状态长期缺席的话,肯定会在家里和学校闹出大事来。

  待他全部说完之后,拉菲尔陷入沉思。她不像格里芬那样疑惑,但也没有理解体谅的样子。思索了一会儿后──

  「你想继续现在的生活吗?」

  黑檀木色的眼睛看过来。面对那笔直的视线,慧的心脏狠狠一跳。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和平的日常、平凡的校园生活、与青梅竹马共度的青春,每一项都是既美好,却又背离你现状的事情吧。现在的状况是你戴上层层面具,对许多人说了许多谎,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表象。而这个表象只有外表美好,内在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这种虚假的日常景象究竟有什么意义?不如乾脆全部毁掉,寻求身边众人的理解比较好吧?」

  「这……」

  正如她所说。不想惹明华生气,不想让祖父母担心。在紧急状况下,这些枝微末节的小事都可以果断地降低优先顺序。说得难听一点,不管他们怎么说,也没有选择的余地。要是日本列岛被「灾」吞噬了,出席天数和成绩都将变得毫无意义。为了保护理所当然的日常,自己必须继续飞下去。

  所以,还有一个选项是:把事情解释清楚,之后休学,成为正式飞行员。

  「的确,中尉……拉菲尔说的或许没错。」

  慧叹著气回答,然后闭上眼睛整理思绪。

  「可是,要是没有归处,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好像会迷失到不知名的地方去。跟『灾』战斗时,我会有种自己越走越远的感觉,渐渐失去现实感,该说是心灵变得越来越软弱吗?我觉得我会渐渐地变得不再是自己。正因此,在这里的生活对我来说很宝贵。我觉得我需要一份坚信,坚信理所当然的日常在小松等著我,而一如以往的景色就在眼前。」

  「坚信……」

  「或许也可以说是轴心。能够稳住我这个人的楔子──路标。」

  「原来如此。」

  拉菲尔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意思是,你有你的定位危机吧。如果是这样,我就能够理解了,因为我也很熟悉迷失自我的恐惧。既然这里的日常是你精神安定上的寄托,那你确实不可能主动舍弃它。」

  「对。」

  终于遇到能理解自己的人了。慧松了一口气,然而,发现问题还是毫无解决方案。对,自己现在正面临定位危机。被迫在身为战斗机飞行员的鸣谷慧和学生的鸣谷慧之间选择。

  (唔唔……)

  「慧又倒下去了。」

  格里芬低吟。在慧无力地往桌上一趴时,头顶上传来拉菲尔的叹息。

  「没办法。虽然力有未逮,但我也来帮点忙吧。毕竟我也欠了你不少人情啊。」

  「咦?」

  慧抬起头来,而黑发的阿尼玛不怀好意地微笑,不断转著叉子前端。

  「简单来说,只要冠冕堂皇地向学校请假就好了吧?以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的正当理由。」

  「是这样没错,可是哪有理由可以一请就请一两个星期的假啊……」

  要是请病假,就是要住院的程度了。婚丧喜庆、照顾祖父母等理由都说不通,更别提还要彻底瞒过同居的明华。

  然而,拉菲尔加深了嘴角的笑意。

  「没什么啦,所谓的谎言就是因为编得太小才会败露。撒一个扯到不行的弥天大谎,别人反而不会起疑心。因为他们会自行将其合理化,认为不可能有人为了撒谎做到这种地步,搞得这么大费周章。」

  「是喔……」

  慧有听没有懂时,拉菲尔更进一步地助长了他的混乱。

  「是说阁下,你喜欢历史吗?」

  ……

  什么?

  *

  早晨上学的路上很热闹。

  说话声、脚步声、脚踏车声浑然天成地化作一体,充斥在道路上。作业写完了吗?今天说不定会被点到。放学后要不要去哪里玩?这个发型怎么样?嗳,昨天的电视节目啊……

  无比平稳的气氛被身旁的低气压破坏殆尽,宛如有一堵无形的墙壁覆盖了半径好几公尺,紧绷的空气将周遭的欢声笑语隔绝在外。而那股压力的源头是──

  「呃……嗳,明华,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绑马尾的少女「嗯?」地一声,转头过来。轻松柔和的笑容,眼神里却没有笑意。本能告诉慧有危险──惨了,这家伙绝对在生气,她很不爽。

  「有、有什么话想说就直说啊,憋著对身体不好喔。」

  「没有啊~我没什么想说的。慧才是有话想说的人吧?」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人在心里有鬼时呢,会自己先主动开口确认啊,想要打探应该没被发现吧?对方是怎么想的?」

  「……」

  怪了,蒙古的事情他明明一个字也没透露,她为什么会摆出这么警戒的态度?难道是手机终端上的历史记录被看见了?不对,上面又没有留下什么见不得人的讯息,为什么?

  「慧,你啊……」

  明华保持著笑容可掬的表情,摇晃著水手服的裙襬说:

  「每次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事情,就会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好像是在看著我,实际上视线却会偏移一点点。感觉不是看著眼睛,而是盯著鼻子附近的位置。你应该没有自觉就是了。」

  「是、是喔。」

  「在预定要过夜的打工之前更是明显,因为你会传达出一种『啊,感觉有点尴尬』、『她在观察我』的态度。然后,昨天从基地回来后,你也流露出相同的气息,这是我的错觉吗?」

  慧心中一惊。

  「是.我的.错觉.吗~?」

  被她笑容灿烂地盯著看,慧的心脏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他连忙摇摇头,调整呼吸,压低声音说:

  「肯、肯定是你的错觉啦。真是的,你看我最近的出席天数那么惨,不可能去做需要过夜的打工啦。」

  「我想也是~」

  她重重点了点头后向前走。她踩著轻快的脚步,强烈的压迫感却完全没有收敛,感觉慧只要有任何可疑的举动,就会马上被她绑起来。

  (怎么办?)

  这下子更难开口了。慧本来打算先观察她的脸色,取得在外过一夜的许可,却有种自断退路的感觉。明明后天就要出发,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了。

  (拉菲尔最后也没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她一方面故弄玄虚,一方面又中途结束了对话。虽然她信誓旦旦地表示:「接下来就交给我吧!」但直到今日都没有任何消息。不知道是在忙著巡逻班表的改组,还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具体的计画。

  (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慧下定决心。放心,我至今为止走过了无数险境。只要冷静地应对,一定能够克服难关,突破困境。

  不知不觉间抵达了学校,两人穿过校门,向训导老师道早后前往校舍出入口。每当和朋友擦肩而过,明华就会朝对方挥挥手,气息开朗。嗯,这种感觉的她好像会答应他的请求,会乾脆爽快地给予认同。慧推敲著对方的反应,模拟了一下情境──好!

  「明华。」

  慧一边换上室内鞋一边开口叫她。

  「我也觉得自己最近请太多假了。上课进度落后,再这样下去会很不妙。」

  「咦?」

  「所以我想稍微加把劲,把课业补上。比方说到选相同课程的同学家里住,跟他们借笔记来抄。我在班上有几个人选,所以想先找你商量一下。」

  总之,先通过第一天这一关,让外宿的事实成立,第二天以后的藉口之后再想……

  「啊,这点你用不著担心。」

  但明华挥挥手,以非常爽朗的表情关上鞋柜。

  ……咦?

  「因为我的选课全部都跟你一样,也有笔记和讲义,你不必特地外宿也能在家里抄。是不是很棒~」

  「……」

  「而且坦白说,我已经不打算在晚上放你出门了。」

  她语出惊人。

  太恐怖了,根本就是恐怖片。

  是说,这样是不是被将死了?蒙古行肯定没指望了。

  「好啦,今天也打起精神来上课吧!期中考也快到了,不加油不行!」

  她气势高昂地说完,走在走廊上。

  上课铃声如晚钟般响起。

  走进教室时,慧被直接带往座位,不允许有任何的绕路行为。所有「早~」、「早安。」的招呼声都由明华回应,就算向同学求救也全被拦截封杀。他这位青梅竹马是真的打定主意,要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吗?这股非比寻常的决心让慧毛骨悚然,但是就眼下的情况来看,慧根本无法反抗她。

  就在慧意气消沉地把书包挂上课桌旁的挂勾后,班导师走了进来。班导师是一名瘦得像根牙签的中年男性,总是穿著浅棕色的衣服,所以远远看去真的就像根木棒,绰号叫「火柴」(当然不是因为跟以前的某位偶像艺人长得很像(注:此指日本八○年代知名男性偶像艺人近藤真彦)︶。班导师拿出一份影印的资料后,「呃……」地一声环视全班一周说:

  「今天早上收到一则有点奇怪的通知。老师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觉得很困惑,不过……喂,鸣谷,有来上课吗?」

  「是的。」

  咦,叫我?

  教室里一片骚动。毕竟鸣谷慧的素行不良赫赫有名,大家可能觉得他终于要被处分了。但班导师接下来所说的话,恐怕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

  「恭喜你,法国文化及通讯部来讯表扬,说你寄过去的作文文采斐然,在仅限外国人士参赛的文化交流比赛中获奖了。据说主办单位从全世界各地收到了好几百份参赛作品,但是入选的日本人只有你一个。哎呀呀,真是了不起。」

  ……

  啥?

  慧连连眨眼。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文化交流比赛?作文?老师到底在说什么?他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猜想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结果──

  「颁奖典礼似乎就在这个星期五,包含交通时间在内,对方好像会负担起两个星期的旅费和停留期间的费用。这可是巴黎之旅喔,巴黎之旅!真好~」

  两个星期。

  慧恍然大悟。

  长期的海外旅行、学校认可的在外期间。错不了,是拉菲尔的杰作!虽然不知道是动用了哪条管道,但她应该是在法国国内进行了某些运作,捏造了一篇投稿文章出来。为什么?理由很明显──为了挪出远征蒙古的时间,为了守护平凡高中生鸣谷慧的日常生活。

  『所谓的谎言就是因为编得太小才会败露。撒一个扯到不行的弥天大谎,别人反而不会起疑心。因为他们会自行将其合理化,认为不可能有人为了撒谎做到这种地步,搞得这么大费周章。』

  慧想起他们在餐厅里的对话。

  不,但也做得太过火了吧!这下子岂不是变成外交活动了,最后要怎么收拾善后啊?明华整个人都当机了!

  「老师~」

  一名班上同学举起手,一脸兴致勃勃地问:

  「那是什么样的作文?」

  「嗯~」

  班导师推起眼镜,看向手中的资料。

  「好像是『从启蒙思想观察法国革命史』。从评语看起来,文章也得到很高的评价,说是:『用词平易近人,内容简洁有力。几乎是外国人士所能写出的最理想法文。』」

  真的假的?

  空气在一阵「喔喔喔!」的惊叹声中震荡,好奇与敬佩的目光不断朝他扎过来。慧抬不起头来,他从来没想过,原来因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情而受到表扬,会令人如此无地自容。什么法国革命史、启蒙思想,这已经不是喜不喜欢历史的次元了吧!

  (是说,中尉……拉菲尔。)

  或许真的如你所言,人类不会怀疑一个弥天大谎,会自己自圆其说,自顾自地将这个谎言认定为真实。

  只不过,跟不痛不痒的小谎比起来,夸张的大谎更容易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从今以后,自己将不得不扮演一个熟知法国历史与哲学的男生。而她究竟有没有想过该怎么收拾善后呢?

  ……八成没有吧,可恶!

  「慧,你会法语吗?」

  明华提出了最基本的疑问。她无视周遭的热烈气氛,一脸怀疑的模样。

  啊啊,混帐!一不做二不休了啦!

  「当然会喽。」

  慧自暴自弃地挺起胸膛。

  「说起法国,可是制造出那款协和式客机的国家。我从小就订阅了那边的资料,一路从看不懂看到懂,虽然得知它退役时曾大受打击。因为各种缘故,写法语文章对我来说简单得很。喔,下次也教教你吧,Bonjour【你好】、C’est【很棒】 bon、Gateau au【巧克力蛋糕】 chocolat。」

  明华用明显怀疑的眼神回望著他。

  可是,已经无法退缩了。谎言一旦说出口,就只能全力贯彻到底,否则只会迎来更糟糕的结局。

  (到基地之后,要不要去找拉菲尔学法语呢?)

  要找回平稳的日常,似乎得耗费一段时间。

  *

  挑高的出境大厅里响起登机广播。

  从天窗洒落的光线将橡胶材质的地板照得发白,每当有乘客走过,反光的地板就如水面荡开涟漪。还有色彩缤纷的墙面广告、伴手礼商店、餐饮店,区域内相当热闹。大概是因为北陆新干线尚未开通的缘故,早晨的小松机场作为地方机场意外地充满活力。

  「慧,你在东张西望什么!已经开始受理登机了喔!」

  明华回头大喊。

  往羽田的告示牌变为「登机中」。糟糕,动作得快一点。就在慧急忙往前走的瞬间,旅行箱撞到长椅的椅脚。他惊喊一声。

  「真是的,你在搞什么啊!啊啊,外套掉了,还有卡套也是。」

  明华捡拾起散落的物品,朝他瞪了一眼。

  「振作一点!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你都要一个人旅行耶。真的没忘记带东西吗?紧急联络电话记下来了吗?药带了吗?手机充电器呢?」

  「放心啦。」

  慧接过物品的同时叹了口气。同样的事情她确认几次了?耳朵都快长茧了。他将外套重新挂在行李箱上。

  「你不用那么担心啦,又不是要长期留学,只是参加颁奖典礼,稍微观光一下就回来了。就算少带了什么东西也可以在那边买齐。」

  「是这么说没错……」

  她有点闹别扭地缩了缩脖子。

  「可是慧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差,一个人生活感觉没多久就会饿死……」

  太失礼了吧,我现在好歹会准备早餐,家事也在某种程度上跟明华共同分担……有吧,大概有。

  唉,无论如何。

  「反正我很快就会回来了,会尽量保持联络。」

  「嗯。」

  「也会打电话回家的。」

  「嗯……」

  她沮丧地点点头,轻启唇瓣,向上瞟著他说:

  「千万要小心喔。」

  「我知道。」

  慧拖著行李箱,抬头看向指示板。出发时间快到了,真的快要来不及了。

  「那我走了。」

  慧举起单手挥了挥,前往安检处。将手机和钱包放进塑胶篮里时,眼角余光可以看到一脸不安的明华。她呆站在原地,在胸前紧握起拳头。将行李箱放上输送带之后,慧最后再次朝她挥挥手。

  穿过了金属探测门后,青梅竹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警备人员背后。或许是她已经前往送机用的瞭望台了。广播正在播放最后的搭机指引。

  (好了,接下来……)

  慧确认附近没有认识的人,避开旁人耳目穿越候机室,朝著往羽田的登机门反方向的工作人员紧急出口前进。他刷过通行证通过读卡机,溜进后方工作区,小跑步下楼来到行李分拣区。不明所以的整备人员看到他都目瞪口呆。慧一边向他们点头致意一边走过输送带之间,来到停机坪。

  喇叭声响起,一辆草绿色的运动型休旅车【SUV】停在航厦前,敞开的车窗里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朝著他打手势,慧气喘吁吁地坐进副驾驶座。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慧抱著行李低下头。满脸胡须的中年男性说了声「嗯。」,打声招呼。对方穿著绿色的工作服,戴著蓝色的工作帽,长著一张让人莫名联想到鲶鱼的滑稽面孔。他是独飞的维修人员──舟户。

  舟户放下手煞车,踩下油门。

  「顺利瞒过去了吗?」

  他转动方向盘并问。在旋转的景色中,飞往羽田的客机开始缓缓地起跑。

  「嗯。」

  明华现在应该正在瞭望台上目送那架飞机离去,或许正在确认慧何时会抵达羽田,什么时间会转乘上国际线。她大概作梦也想不到,慧现在居然在跑道旁兜风,坐在自卫队的交通车上,朝著辖区内的基地前进。

  「我想应该没问题。」

  所谓的谎言,就是因为编得太小才会败露。撒一个扯到不行的弥天大谎,别人反而不会起疑心。拉菲尔的建议这次仍然有效。机票、旅游计画、护照,准备得这么周到,一般人都不会觉得是造假。对明华和学校里的熟人们而言,鸣谷慧已经是坐上飞机的人了。

  舟户点点头说:「那就好。」

  「你拜托我的东西放在后面。」

  他朝后座扬了扬下颚。

  慧抱著行李扭身向后,在狭小的空间里吃力地将寻获的物品拖过来。舟户直视著前方一一背诵出来。

  「颁奖典礼及观光胜地的合成照片、伪造的奖状、三种不同的巴黎特产及兑换后剩下来的欧元硬币。」

  巨幅的照片里,自己对满场的与会者露出笑容。再看另一张照片,自己正在艾菲尔铁塔前与一名陌生的白人勾肩搭背。你是谁啊!好恐怖,图像后制太恐怖了。

  「这会不会太过头了?要是有人问起『这个人是谁?』,我根本答不上来啊。」

  「那你最好仔细想好前前后后的所有说辞。我可没办法连这些都帮你搞定。」

  「嗯~」

  捏造出与旅程表毫无矛盾的故事非常困难。应该写日记吗?还是要冒用网路上的游记呢?正当慧陷入苦思时,舟户一脸同情地瞥了他一眼。

  「必须做到这种地步,照顾到那么多方面,你也真是辛苦了。」

  听到他感慨地这么说,慧发出哀号。

  「既然如此,就请您去跟八代通先生说,请他拟定更有规划的作战计画啦。这次也是,不必非得选在这个时间点抢回矿山也没关系吧?反正埋在地底的F-15或矿山又不会长脚跑掉。」

  听说此次远征的主要目的为确保蒙古南部制空权,以及驱逐「灾」离开该空域。从作为局部地区反攻战的性质上来说,任务的紧急程度绝对不高,照理来说,晚一两个月,情况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如果能够至少等到进入寒假,事情就又不一样了吧。慧受不了像这样被八代通的临时起意牵著鼻子走。

  「嗯,话是没错,但是看来当地的火药味似乎变重了。」

  「咦?」

  「俄军好像有动作。」

  舟户眯起眼睛。

  「毕竟蒙古原本就是在苏维埃政权的支援下,建立起来的国家,甚至被称为苏联第十六个加盟共和国,在传统上与俄罗斯关系紧密。说白了,那边的军备几乎全是俄国货,政治家等菁英阶层里也有多人留学莫斯科。也就是说,那是个俄罗斯可以轻易干涉该国内政的环境。」

  慧的心脏高声跳动。

  「你是说,可能会有人来阻碍我们的挖掘工作吗?」

  「更应该说,对方有可能直接占领整座矿山。如果他们认为被发现的F-15J有价值,这种可能性就非常高。」

  「可、可是,那是日本企业的矿山吧?」

  「对。不过那又怎样?要是动用国家权力,在紧急时,总能找到几个冠冕堂皇的藉口。像是要保护附近的民众、俄国飞机紧急迫降当地、构筑抵抗『灾』侵略的防线……诸如此类的。」

  慧的脑海中浮现一幅令人不愉快的形象。

  饥饿的野兽在果实前互不相让。若是能先下手为强那倒还好,但要是双方几乎同时,或是仅以微小的时间差抵达目的地呢?那将会是用拳头说话,以武力让对方打消念头的发展。

  「跟人类作战。」

  话一说出口,慧打了个寒噤。这不同于与灾战斗。自己的行动将会致人于死,断人性命。

  他想起他在贝儿库特流亡时的应对。即使只是在领空遭到侵犯时的应对,就令人无比心寒,更何况是正面交战,慧没有自信能果断扣下板机。

  「哎呀,没问题啦,出动你们的话,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听到舟户的嘟哝,慧「咦?」了一声,抬起头来。而满脸胡须的维修人员耸了耸肩。

  「如果我们表现软弱,对方还会硬干,所以我们投入了两架最强战力的阿尼玛。对方应该会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若是面临亡国危机的话姑且不提,他们不会允许自己为了微不足道的好奇心而蒙受损失。这就是大人的吵架。」

  「大人的……吵架。」

  「比起百战百胜,最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应该是孙子说的吧?意思是不必真的与对手打起来,而是用威吓或恫吓来逼退敌人,这就是国家级的吵架。简单来说,是要让对手觉得自己『赢不了』。为此,准备一支对手意想不到的庞大兵力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才出动独飞?」

  「对。这只是为了避免人类与人类之间的战争,而不是为了开战。」

  原来如此,确实是很符合八代通合理主义风格的想法。在开战前分出所有胜负,排除一切不测事态。

  威慑力。

  不过,听到这里,慧突然心生疑问。

  「那带更多架阿尼玛过去不就好了?既然要威吓对手,三架比两架强,四架总比三架好吧?不过,或许八代通先生觉得两架机体就绰绰有余了,但既然如此,为什么是法多姆和格里芬?说白点,选伊格儿和拉菲尔组成蒙古远征队也可以吧?」

  舟户回以叹息。

  「你啊,稍微想一想吧!自卫队是要在他国的领土内进行示威行动喔!这不只是游走在灰色地带,而是无比接近黑色地带了,更何况假想敌又是另外一个国家,你觉得我们可以把法国的阿尼玛带到那种地方去吗?」

  「喔……」

  意思是可能造成政治问题啊。的确,无论八代通的手腕再怎么厉害,应该都不希望造成日法对上蒙俄的局面。

  「那伊格儿呢?我觉得她的国籍和能力都无可挑剔。」

  「她能在示威行动中有所贡献吗?她可是选项里只有『打』和『再打』的家伙喔。」

  「如果叫她在后方待命,不要出面呢?」

  「你觉得她会听吗?」

  「不可能……呢。」

  根本不需要确认。带那种只靠冲劲和气势生存的战斗机去,威吓到最后不会只是威吓。说不定回过神来,我方与俄罗斯已经全面开战了。

  (结果只能选格里芬和法多姆啊……)

  然后,既然格里芬要出动,自己也一定要随行。结论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这个状况是必然,也是最好的选项。

  「别露出那种表情嘛!室长也知道你很辛苦,说等这次的事情结束之后,他会认真考虑学校方面的问题。」

  「若是这样就好了。」

  和这次相同的藉口实在用不了第二次,如果以后再有类似的召集,希望他务必要准备一些其他的说辞。

  不知不觉间已经接近空自的机库。浅桃红色头发少女的身影混在维修人员里,正奋力伸长娇小的身体看向这边。除去有点缺乏表情之外,外表看起来真的是一名普通的女孩子。笨拙、憨直却又无比率真的人类守护天使。

  「舟先生。」

  慧不自觉地低声问:

  「我们,真的不必战斗吧?」

  与同为人类,同样对抗著「灾」的同胞。

  「我并不想让她──让格里芬杀人。」

  「我知道。」

  舟户的语气沉重。

  「大家都是同样的想法。所以才会寻找不必战斗的方法。」

  「嗯。」

  「别担心,示威行动虽然会用话术吓唬对方,但那充其量就像是公鸡在争夺地盘,谁能把鸡冠竖得浮夸,被吓到的一方就退下。你只要把它想成这样就好。顺带一提,鸡和斗鸡给人的印象不一样,它们似乎只会打必胜的架。谁气势强就是谁赢,谁摆的架子漂亮就是谁获胜。这个道理是一样的。」

  「我们是鸡吗?」

  「很像啊。吵闹不休,永远到处奔波,不知道为何而忙。」

  听到这个幽默的比喻,慧苦笑以对,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动物图鉴。记得书上写著:鸡只打必胜的架,会尽可能服从已成立的上下关系。原来如此,跟舟户分享的知识一样。察言观色,就算被欺负也逆来顺受,不逃不躲。很像人类的奇妙生态与特性。

  只不过,那本书上还这么写著──

  鸡是会同类相残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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