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联邦 别拉亚空军基地
九月二十六日上午九点
银翼集团聚集在草原上。
雪白的云朵飘过,又一架新的猛禽降落下来,展开襟翼,放下主轮安稳地落地。宛如拱著背脊的米格鲁轮廓属于阿根廷空军的A-4AR,紧接著是哥伦比亚的幼狮TC10、西班牙流亡军的EAV-8B著陆。
南美的机体之所以比较多,大概是因为那里远离抗「灾」战场的缘故,保存下来的战力精锐尽出,充满存在感。EU和亚洲机的机影反倒不多,这是他们已经失去有组织战力的佐证。就算硬挤也挤不出可以提供的机体了,他们没有余力去保护别人。也就是说,目前在眼前列队的部队就是人类最强大的最后航空战力了吗?
「很壮观嘛!咦?」
知寄吞云吐雾,站在滑行道上任风吹得白袍飞扬。
「我小时候看了某部外星人侵略地球的电影,一直不懂为什么整个世界要在美国的独立纪念日集结起来,共赴决战。过去我觉得那是可笑的大男人主义作祟,故事唬烂得很有那个国家自以为是的风格,不过现在看起来倒是很不赖。所有人类携手合作面对共同的敌人,简直就是地球防卫军啊。」
正当萤桥不知道该做何评论的时候,知寄微微一笑,露出揶揄似的表情歪头说:
「你很老实嘛。之前那么严厉地说我没人性,现在又是吹了什么风,让你改变了想法?让你愿意像这样毫无怨言地参加Operation C。」
「没什么。」
「哼哼~也罢,我不多问。反正只要格里芬愿意按照当初的预定计画行动我就满意了,也不在意你和格里芬之间进行过什么谈话。」
萤桥觉得自己的内心被一览无遗,很不自在。他别开视线,改变话题说:「姑且不说那些,重要的是──」
「怎么从刚才开始就只看到一些普通的飞机?战力增加是很好,不过这个作战计画的关键不是全力投入子体吗?除了我们之外的子体在哪里?」
「用不著担心,会陆续抵达。法国流亡军的拉斐尔、英国的台风战斗机、以色列的狮式战斗机都会参加。只有俄国机是个别行动,他们数量多,据说要以一支独立部队进击。」
「据说?」
好随便,以一个要挟持作战计画的角度来说太暧昧不明了。说不定俄国只想著要维持住自己的战线就好。
「姑且不管俄国,那美国呢?他们也是个别行动吗?这样有点太零散了吧。教育课程中可是不断地教育我们,分散战力是用兵大忌喔。」
「正如你所说,不至于连美军都打算个别行动。不过你期待的庞大援军恐怕不会出现,毕竟美国在阿尼玛研究上属于落后国家。」
「是这样吗?」
「毕竟那就像个将实用主义实体化的国家。他们似乎怎么也无法接受把战斗机拟人化这种事情。虽然之前不断重复尝试,毁损了足以组一支飞行部队的F-35,结果还是没步上轨道。所以不会有最新锐的飞行部队过来,波音公司、洛克希德.马丁公司也不会组织子体小队过来助阵。」
「真的假的?」
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大国居然是这副德性。萤桥有种看到施工现场少了一根顶梁柱的感觉。只靠一支小队规模的阿尼玛,究竟能不能突破敌阵抵达〈球壳〉呢?
大概是他流露出颇为不安的神色,知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用不著担心。美国再怎么烂,也是世界上最强的超级大国,他们准备了多到烂掉的一般战力,光是战斗机就会派来几百架。不过这个基地停不下,所以分散到邻近的机场去了,突进的时候应该会跟我们一起行动。」
「希望他们不要被伤亡的数量吓到逃走。」
「不用担心,不屈不挠【Never quit】是他们的座右铭。我现在就让他们亲自体现这一点,叫他们证明面对侵略者时的英勇奋战精神不是只会在电影中上演的情节。」
「更何况──」她仰头看向天空,在洒落的日光下眯起眼睛说:
「『少』不等于『零』,他们还是有门票。你瞧,来了。」
就在她指向空中的那一瞬间,轰鸣声响起,一架翼形平直的双发机正在接近。细长的机型加上宛如眼镜蛇的导流片,左右开展的双垂直尾翼充满了特色,主翼后端的襟翼以大角度弯曲。机体正在进场,主轮上的滑行灯规律地一闪一灭。
美国海军的F/A-18?不对,它的样子有点奇怪。外壳在发光,闪耀著宝石般的蓝色,眩目的宝石蓝。
「子体?」
拥有星星标帜的猛禽卷起阵风著陆,异常的魄力让基地里的工作人员纷纷好奇地看了过来,但是这个早晨的闯入者还没有结束。
宛如三角风筝的机体接二连三地降落下来。清一色的灰色扁平线条,尾翼和机身上都找不到驾驶舱,要不是靠著国籍标示勉强分辨出是美国机,在场的人应该会想大叫:「敌机来袭!」吧。奇形怪状的航空机三架、四架著陆,往停机坪滑行过来。其后跟著多架飞机的身影,数量少说也不低于两位数。
「唉~」
知寄突然变得无比厌烦的样子,垂下单边眉毛,一脸想咂舌的表情。
「那个大叔的坏习惯又来了,老是把实战错当成测试。」
「?」
她在说什么?
正当萤桥感到疑惑的时候,停机坪传来一阵夸张的「哇~喔!」叫声。
「是莳绘耶~!好久不见~!」
脚步声往这里接近──是一位短发少女,一双朦胧的眼睛与酒窝显得很可爱,年纪看起来只有高中生左右,身上的服装却是美国海军的军礼服。以蓝色为基调的外套搭配黑色的领结,要不是场合不对,几乎会令人误以为她正在玩变装游戏。但是她的头发和刚才看到的F/A-18一样是鲜艳的宝石蓝色。
「最近还好吗?你最近都不来玩,人家好寂寞喔!人家有很多地方想跟莳绘一起去的说~像是Globe Drive的购物中心或是林肯大道的蛋糕店。啊!巴尼斯纽约精品百货的巧克力巴布卡玛芬超好吃的!下次介绍给你~」
就在萤桥哑口无言的时候,少女注意到他并转过头来,带著满脸的笑容对他敬礼道:
「我是隶属美国太平洋舰队【USN.PACFLT】的F/A-18E-ANM──莱诺!请多指教!」
阿、阿尼玛……?这家伙吗?
跟伊格儿或格里芬截然不同,表现出来的反应丰富到有点超过。
知寄耸耸肩。
「不用太认真当一回事喔,三尉。这家伙的性格是被AI覆盖生成的东西,她只是依照情况来做出相应的对答而已,并不是经过自己的思考在说话。就像是三次元版本的图灵测试,只是单纯的条件反射罢了。」
「那种说法好伤人喔~唉,虽然是事实啦。」
莱诺笑咪咪地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很多人喜欢这种角色啊!我只是按照大家的希望,表现出一举一动而已。一个开朗又阳光,而且有点天然的女孩子。」
「做得太过火看起来反而不自然啦!把人工神经网路给我调得细致一点!情感表现可不是只有声音的抑扬顿挫和夸张的表情而已。」
「所以说~这方面莳绘你比较擅长啊!快点到爱德华【Edwards】来嘛~我可以随便你怎么弄喔~」
知寄郁闷地用手挥开喧闹的莱诺。正当萤桥看著这幅罕见的光景看得入神的时候,另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一道修长的影子降落在柏油路上。
「啊,她还是一样这么喜欢你,每次见到你,话就会变得特别多,如果有什么相处上的诀窍请务必教教我。」
一道驼背的身影站在那里,是名身材高大又纤瘦的长脸白人男性。不知道是不是脸颊削瘦和四肢修长的缘故,给人一种有如老树的印象。
男性歪歪斜斜地勾起嘴角。
「好久不见了,莳绘。一架子体和一支斗争者飞行部队我确实送到喽,这战力应该符合你的要求吧?」
「就不好的意义上而言超乎要求了,威利老头。我应该再三拜托过,请你派遣可以让人放心的战力过来就好。」
她瞪向那群三角风筝。
「输入了阿尼玛行动模式的全自动战斗系统吗?那种机体如果被敌人改写了演算法,我方将会无法一次加以应对,要是被绑架那就更吃不消了。所以我们应该已经有过结论,认为把它们投入实战为时尚早吧?」
「所以我才把莱诺也一起带过来啊。我不会让这些家伙自律行动,它们全部都会在子体的操控下采取行动。」
他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莱诺的肩膀。
「也、也就是所谓的网路中心战!你们应该也进行了相关的研究吧?就是类似把阿尼玛的武器库透过远程遥控联系在一起。没什么大不了的。子体和斗争者之间的联系也经过多重的验证和暗号保护,没那么容易就被入侵绑架啦!我有确实地把你的疑虑考虑进去。」
「感谢您的用心──我很想这么说啦,不过这样就得改由莱诺进行完全自律的操控了吧?真是的,你不冒险就不甘心吗?」
知寄抬手制止想再说些什么的对方,然后转头看了过来,半个身体还面对著男性。
「三尉,姑且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老相识,叫威廉.尚克。前DARPA的计画负责人兼AFRC的头头,同时也是本源计画的创始人之一。」
「请、请多指教,Mr.萤桥,我时常听说你的事迹。比方说你与阿尼玛之间的相处方式非常令人感兴趣。」
你跟他说了什么啊?萤桥对知寄投以责难的视线,但知寄还是一脸不以为意。他有苦难言地握住对方伸出来的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莱诺的眼神好像莫名地炙热。
「完全自律操控是什么意思?」
萤桥抱著转移话题的意图这么问。莱诺身边没见到飞行员的身影,子体看起来好像也是单人座型,说不定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与她绑定EGG的搭档。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尚克微笑著说:
「这、这家伙可以在没有人类飞行员的情况下运作,属于次世代型阿尼玛的测试之作。我们试图让子体与『灾』拥有同样的HiMAT能力,毕竟在空战中最脆弱的零件是人体,只要拿掉这个部分,机动性必定可望向上提升。」
「脑波的调节没问题吗?」
「就是为此才覆盖了模拟人格的AI,让人工智慧发出代替脑波的母钟来调节EGG。在设计上,假使『核心』脱离了AI的控制,她的意识就会随即被强制中止。」
「也就是用AI来取代飞行员吗?」
「没错,意思就是说,让莱诺在自己的脑内完成你和格里芬的那种关系。很有趣吧?不过,程式也会变得复杂,导致她的人格变得有点微妙。」
莱诺「嘿嘿」地笑了。明明完全没有在夸奖她,却莫名地骄傲,还双手扠著腰,用力地挺起胸膛说:
「听说我如果被『灾』入侵就会自爆喔!脑袋轰──!脑浆砰──!就像大卫.柯能堡的《Scanners》一样呢~血沫喷啊~肉片哗啦~的,啊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一会儿后,说著「奇怪?」并眨眨眼,环顾一张张僵住的面孔问:
「奇怪?你们好像吓到了?我还以为人类在这个时候会笑……嗯嗯,好奇怪~」
尚克抚著额头叹气道:「够了。」
「莳绘,没有时间了,我想厘清作战计画的细节,有合适的地方吗?」
「我来带路吧,虽然没办法隆重地招待你。三尉,没你的事了,去跟著格里芬吧!你不是很担心她吗?」
「我哪有。」
「好了,快去吧,让那家伙一个人到处乱晃,要是迷路就伤脑筋了。」
的确,陆续抵达的战斗机让基地开始越来越混乱,要是她闯入奇怪的地方导致受伤那就不妙了。
就在萤桥行了一礼,打算离去的那一瞬间,有人叫住他说:「啊,对了。」是知寄回过头来看著他。
「日本来的运输机刚刚抵达,有小松寄来的邮件。都集中在服务中心那里了,记得去领。」
「啊?」
邮件?
什么东西?是转寄来的广告信件吗?可是他想不到有谁会不传简讯,而是使用纸本信件。
知寄没有多做说明就走掉了,旁边跟著高了她一颗头的尚克。
「掰掰~!」莱诺挥了挥白皙的手。
公共设施是挪用了闲置仓库的地方。
货箱和帐篷被搬到有点脏的地板上。在景色一片荒芜的基地中,唯独这个地方充斥著种类繁多的物资。此处设有许多个服务台,上头各自张贴著多国语言的说明,萤桥走近其中一处写著POST OFFICE的服务台,亮出ID卡之后,一名女性黑人士兵开始翻找邮袋,拿出一个大号的信封说:「Sigh here.」示意他在名册上签字。萤桥按照她的指示签名,领收邮件。
看到寄件人的名字,他心想:「哎呀。」
喔,对了,是送「那个」来的吧?记得他们前一阵子交换信箱的时候,对方说过想找个地方把东西还他。明明是已经用不到的东西,对方真是信守承诺。
好啦,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带到子体上,要交给谁保管吗?知寄?……跟她解释太麻烦了,但是又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萤桥烦恼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先拿回住宿设施,看看内容物是否真的是他所想的东西再考虑。
萤桥将公共设施里的喧嚣留在背后,来到停机坪,正准备朝住宿设施前进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一团人群。身材高大的外国人们正团团围在墙边的桌子旁,里面不知道在做什么,有股令人屏息的紧张气息传过来。
(嗯嗯?)
他们在开赌场吗?
萤桥被勾起兴趣,探头一瞧。
结果傻眼了。
格里芬正在吃类似美式松饼的东西,左手边叠了十盘左右的空盘子。她对面有个英军士兵趴倒在桌子上,手中的叉子上还扠著吃到一半的美式松饼,显然是中途弃权的模样。
桃红色头发的少女默默地吞下最后一块松饼,面无表情地举起拳头。下一秒,掀起一阵盛大的掌声与欢呼声。
「你在干嘛啊?」
萤桥分开人墙挤到她身边,而格里芬抬起头来:「嗯。」了一声。
「我在参加吃到饱,现在正好打败第三名挑战者,光荣保住了冠军头衔。」
「居然是大胃王比赛。」
跑到俄罗斯来提升这种名声干嘛?小心搞坏身体!
萤桥抓住她的一只手把她拉起来,挥开四起的嘘声,离开那张桌子。
格里芬一脸遗憾地回头看向人群。
「我明明还吃得下……」
「都吃倒三个大男人了,你还在胡说什么?你的胃是黑洞吗?」
「唔,也没有那么厉害啦。」
「我不是在夸奖你。」
他轻轻敲了她的头一下。真是的,这副娇小身体的何处装得下那么多食物?
「是说,你之前食量不是很小吗?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大食怪了?」
「我只是试著不要挑食而已,我要努力获取能够匹配三尉伴侣身分的体型。」
「啥?」
格里芬一副钻牛角尖的样子按住飞行服下的胸部。
「知寄说,男人只要有奶就手到擒来,证据就是三尉闯入知寄的房间后,一直盯著她的胸部看。」
「我才没有看她的胸部!那个女人在胡说八道什么!」
「听说三尉的眼神变得跟野兽一样饥渴。」
「……」
他的名誉受到严重的毁谤。况且,那天晚上谈的不都是无法公开的事情吗?少这么随便地拿来当哏开玩笑了,受不了!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刻意改变体型反而不对劲。」
「你不想要Nice body吗?」
「也……不是不想要啦。」
但是吃进去的营养又不会只长胸部和屁股,要是身体面积往横向倍增就头痛了。
就在萤桥愁眉苦脸时,格里芬看向他的手边,一脸好奇地看著信封问:
「话说回来,三尉,那个是什么?作战资料吗?」
「嗯?喔。」
萤桥把信拿到她眼前。
「好像是一个旧识在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我的私人物品,就寄到小松基地了。毕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东西,我有跟对方说可以丢掉,但对方似乎还是希望我好好地留著。」
「以前的同居对象吗?」
「就说了,你是从哪里学来那种话的?」
萤桥顶著一张臭脸拆开信封,格里芬发出:「咦?」的一声惊呼。
「可以在这里打开吗?」
「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我也不想莫名其妙地遭人怀疑。」
萤桥撕下纸胶带大大打开封口,里面放了另一纸信封和信笺。还附上了时节性的问候吗?他没有多想就打开信,结果一大段出乎意料的长篇大论映入眼帘。内文以流丽文字写成的「敬启」开头,萤桥与格里芬两个人一起读了起来。
『敬启:
又到秋高气爽的季节。
最近见面的机会变得相当少,你过得如何呢?我在前一阵子平安产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长得很像爸爸的男孩,只有下巴圆润这个部分不太像我先生。当我这么告诉护士小姐后,护士小姐对我说:「这点像妈妈。」还说:「孩子看起来很结实,以后会是个相当顽皮的孩子喔。」我心情有点,不对,是相当复杂,不过有种终于为人母亲的真实感受。自从十二年前的那件事情以来,我一直活得心神不宁,现在终于在环境上与精神上都有告一段落的感觉。
我想你一定没发现吧,小时候我喜欢过你,国中时还认真地觉得我将来要跟这个人在一起。
不过当时毕竟太幼稚,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好感,结果采取了相当奇怪的态度。是啊,当时的我对你而言就是个老姊(姊姊)嘛,很难联想到恋爱的对象吧?由于对那样的关系感到著急,我还对你发了好几次脾气,对不起。
说真的,虽然对丈夫很过意不去,但是我直到最近都还对你难以忘怀。你还记得我在婚礼上听到你的祝福后哭了吗?那不是开心的眼泪,而是想到与你共度的未来这下真的再也不会实现,才难过得哭了出来。
现在才向你坦白这件事,想必也只会让你感到困扰,可是我希望你体会一下这种感受,毕竟我可是忍耐了超过十年。
这次搬新家整理东西的时候,我总算也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你的东西我不是现在才找出来,而是一直留在手边,因为我不想就此断了这段缘分,想要感觉你就在身边。
可是现在已经不要紧了。一直以来谢谢你,这下我终于可以继续跟你维系著普通的青梅竹马关系了。
等你的工作告一段落后,请来我家玩一趟,我会准备你喜欢的料理,热情款待你。你还喜欢上海菜吗?我在味道上下了不少功夫,请务必让我招待你吃一顿饭。
期待在不远之后的未来能够见到你。
请保重身体。
专此
二○二七年九月十九日
筱原明华(旧姓:宋)
鸣谷慧先生』
什、什、什……
这家伙在写什么啊?
一个大意就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她会在信件里来一记这样的告白。咦?原来明华以前喜欢我?真的假的?她不是老是摆出一副大姊姊的架子吗?我还以为她喜欢的类型肯定是能够从更高的位置引领她的人。
(糟了!)
正因为他原本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特别在意格里芬的反应。她究竟会怎么看待一个让已婚妇女念念不忘的男人?萤桥担心地看向她。
「鸣谷?」
格里芬一直盯著信看,一脸彷佛看见奇怪事物的表情。
「不是萤桥吗?」
喔喔。
这点的确比较令人在意。萤桥松了一口气说:
「萤桥是我母亲的姓氏,是个出过很多自卫队员和海保队员的家族。这个家族的继承人在与『灾』的长期作战中全部阵亡,我成了养子。唉,也幸好我老爸是家里的老二,并不用担心心鸣谷家的将来。」
他的视线在寄件人的名字上扫过。
「这家伙是我在中国时的青梅竹马。从上海一起逃出来的途中,逃难船队被『灾』袭击,我们在没有任何人前来救援的情况下流离失散了。这家伙辛辛苦苦地抵达了台湾……然后被住在长崎的华侨远亲收养,我则是加入了自卫队,从此之后几乎没有见过面。所以我现在在她的心目中大概还是那个『鸣谷家的爱哭鬼慧』吧。唉,也没差啦,我也觉得跟这家伙互称『萤桥先生』、『筱原太太』很别扭。」
「……」
格里芬皱起眉头陷入沉思,像在念咒般反覆说著「萤桥」、「鸣谷」。
「好难懂。」
「也是,毕竟你没有姓氏的概念嘛。说到这个,知寄不也一样吗?她结婚前的姓氏好像叫八代通,八代通莳绘。据说她是技本最恐怖的大叔侄女,要是之前什么也不知道就揍了她,现在我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知寄不是知寄吗?」
「现在是知寄没错,但是冠了夫姓。」
「唔……」
她的表情看起来更混乱了,一副无法理解为什么称呼会半途改变的样子,这也不能怪她。
「你只要用名字来称呼人类就好了吧?名字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就像莱诺叫知寄『莳绘』一样。」
「莳绘。」
格里芬一脸严肃地重复念著,一副难以理解的模样,鼻头一抽一抽地抽动著。
「还有,你也差不多该改口叫我的名字了,总不能一直停留在用阶级称呼的关系吧?」
「……萤桥?」
「那是姓氏,我说的是名字。」
萤桥把信上的收件人姓名指给她看。格里芬盯著汉字看了一会儿,像是准备跳远一样吸一口气,然后微微张开唇瓣说:
「慧。」
像是在舌头上品味著这个发音似的。
「慧。我珍视的人。」
心跳高声跳动。她感伤的声音令萤桥心慌意乱。
他莫名地害臊起来,别开视线,深呼吸后开始拆开随信附上的包裹。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本有点脏的大尺寸书册出现,橘色封面上印著字母与汉字夹杂的标题。
Civil Aircraft Pilot License──Workbook.
中国私人飞机飞行驾驶员,学科测验试题集。
(啊啊……)
萤桥泄漏出叹息。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本书,内心却仍然为之撼动。真怀念,这是他国中时用没有多少的零用钱买的东西,是自己前往天空的入口,持续至今的飞行之路的起始。
「那是什么?」
「参考书。」
他翻开书页,出现了一张小型往复式引擎机的图片与说明,双色印刷的书页被大量的注解与标签纸装点得花花绿绿,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学习态度非常刻苦。
「要坐上飞机,就必须有那个国家的执照。这是我拿到第一张执照的教科书,里面的内容现在看来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毕竟有特殊的意义在,逃离中国的时候我也唯独放不下这本书。」
应该是在逃难的混乱中,被失散的明华捡回去了吧。他一直以为这本书弄丢了,所以感慨特别深。如果情况允许,他也很想珍惜地好好保存起来,不过──
「只能丢掉了吧。」
格里芬身体震了一大下,「咦?」了一声开口问:
「你要丢掉吗?」
「这次的作战不是有去无回吗?而且这座基地明天就要撤掉了,日本也没有可以寄回去的地方,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处理掉了。」
「不可以!」
格里芬用力摇摇头,声音里透露出强烈的焦急。
「你不要的话给我。你不该对你人生的一部分这么马虎。」
还人生呢。
「你太夸张了……只是一本书而已。」
「可是,如果没有这本书,慧就不会跟我相遇了。」
听到她这么说,萤桥猛然惊觉,一开始将自己与飞机联系起来的的确就是眼前的这本书。无论是鲜红的带翼狮子、双发引擎的雄鹰,还是更早之前那架被称为海豚的教练机,全部都在这本书的内容里。如果他没有拿到私人飞机的驾驶执照,如果他不知道飞上天空的喜悦,自己现在说不定就不会站在她的身边了。
小手伸了过来。
萤桥在格里芬的催促下把书交给她。而她珍惜地把书抱在胸前,垂下纤长的睫毛说:
「我会珍惜它的。」
看到她那张幸福的脸,萤桥也没有反驳的意愿。唉,算了,只是带一本书到子体上面而已,应该构不成什么大问题。
轰隆──一声巨响响起。
又一架不知道来自哪个国家的战斗机著陆了。
*
作战说明从下午九点开始。
狭小的会议室里充斥著人的热气,人种与肤色各式各样的飞行员们肩并著肩,看著正前方的萤幕。
老旧的布幕上投映出蒙古南部的地图。以位置关系来看,大概位于现今所在地南南西一千公里左右的地方。戈壁沙漠中央有许多光点与箭头重重叠叠。
「关于让各位聚集到这座基地来的目的,想必已经不需要再多做说明。」
穿著美军制服的士官在讲台上说。
「我们将要在明天早上强攻蒙古南部汗博格的『灾』中枢,该地域有敌人的司令部设施,摧毁该设施可望大幅弱化敌人的指挥系统。根据可靠的研究结果指出,『灾』属于远距离操控UCAV类物体,破坏其管制设施预估最高可减低65%的战力。不用我多说,这将会是我们在这场战争中最辉煌的战果,想必也是对全世界的同胞极大的援助。」
地图被缩小,几座俄军的基地被标示出来,其中一座就是自己等人所在的别拉亚空军基地。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地图标示被用黄色的圆圈圈了起来。
「接下来将说明作战计画的细节。奇袭部队分为三支队伍,分别从不同的方向进攻。西欧各国组成的各单位以Orga、Masha、Irina来称呼,而各位是Irina小队。其他两者诱敌,各位则是趁机打击司令部设施。至于目标,请各位确认你们手中的平板电脑。」
大尺寸的液晶萤幕上显示出巨大的金属球,跟知寄之前给他看的照片是同一个东西──生产玻璃艺品飞翔体的巨大物体〈球壳〉。有人揶揄著说:「Death Star.(注:《星际大战》系列电影中的虚构太空要塞)」引发了一阵大笑。
「请肃静。很遗憾,这玩意儿就像超空间反应炉一样找不出弱点,但是已经确定它拥有多项通讯设施与防空设备,你们的任务是尽可能地摧毁掉这些设施。制空战型『灾』的反击当然也在预想之中,不过只要能够顺利摧毁敌方设施,抵抗应该也会减少。时间的流逝在这次作战中会是你们的伙伴。」
「Orga、Masha诱敌失败的可能性有多少?」
一名卷发的青年开口发问。宽松舒适的飞行服是法国空军的服装,带点口音的英语在会议室里响起。
美军士官点点头后道:
「可能性并非为零,但是属于可以无视的程度。Orga里配备了被称为『诱蛾灯』的特殊装置,是一款会发出特殊的EPCM来吸引『灾』的无人陷阱,理论上可以用一架引来数百个单位的敌机。设计上,它在拉开足够的距离之后,会连同搭载的核子弹头一起自爆,将敌人卷进去,因此各位不必担心这个方向的敌机会返回你们所在的地方。」
「喔喔……」的惊叹声让空气骚动起来。
预期之外的新武器的存在似乎提高了作战计画成功的真实感,提出问题的青年好像也涨红了脸。
「只要能够确保敌方司令部周边的制空权,我方就能够投入第二波、第三波的攻击部队。在达成目的之前,我方要持续进行强攻,也希望各位能够持续作战到武器用尽为止。请各位不要忘记,这一战攸关著世界的命运。」
士官骄傲地环顾室内一周。
「本次作战在计画过程中匿名为C,Crossfire(集火攻击)的C,希望各位牢牢地记住这个名字,善尽自己的义务。以上,解散。」
(什么跟什么啊……)
面对这激昂的空气,萤桥一脸傻眼。
每个人都在撒谎,场面话说得一句比一句漂亮,讲到最后都不知道哪句话才是真的。对飞行员来说是正经八百的反攻作战,对上层部门来说是做好全军覆没觉悟的自爆作战,然后对知寄等人来说又是宛如SF的时空跳跃作战?该不会还有其他打著不同算盘的人吧?正当萤桥感到不安的时候,一股小巧的气息在旁边扭动了几下。是格里芬,她目不转睛地盯著平板电脑上的图像,色素淡薄的嘴唇紧紧抿著。
「怎么了?」
上面应该没有什么新鲜的情报,难道有什么令她在意的事情吗?
「慧。」
嘶哑的声音响起。沉重,宛如灌了铅的声音。
「嗯?」
「慧,那个……」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正当萤桥觉得奇怪的时候,一阵脚步声在身旁停了下来,一道细瘦的影子挡住了灯光。
「哎呀,最后的关键时刻到了呢。」
是北浦,他的长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往后梳的发梢有如伸长的针一样及肩。他原本就给人嘲讽的印象,今天看起来更是莫名的乖张。他背后跟著金发的少女──是伊格儿,她白皙的脸上没有表情,像个机器人或模特假人伫立在那里。
萤桥绷紧了身体并回答:「嗯,是啊。」自从发生格里芬那件事后,两人很久没说话了。加上事务繁忙,最后萤桥也没对伊格儿受伤的事情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他应该还是怀抱著那一晚的恶意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吧?憎恶与屈辱在瘦长的身体里沸腾著。
萤桥不禁摆出保护格里芬的姿势。
「这是最后一战了,我们各自集中精神避免失误吧。」
就在萤桥回以一句模棱两可的台词的瞬间,北浦「哼哼」地笑了一声说:
「是啊,这是证明谁使用阿尼玛的方式才正确的最后机会了,你好好加油吧!根据结果,你可爱的阿尼玛说不定会被送进工厂喔。」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
他将扭曲的脸凑上来,在萤桥耳边悄悄地说:
「她因为语言引擎的问题,Imprinting没有正常运作吧?我偷听到技本的人在说这件事。如果此事属实,那可是个大问题呢,一旦被中央知道就会马上回收进行重新调整,最坏的情况下说不定会被报废掉。」
「喂。」
萤桥以准备揪住他的气势站起身来,北浦则是一脸玩闹打趣的样子把身体往后仰。
「别担心啦,我也明白TPO,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让友军减少的举动。」
他愉快地望著两人的反应。
「可是如果在实战中出现落差,就另当别论了吧?由于调整不完全导致无法交出战果,这可是个严重的缺陷项目!一定要彻底进行Imprinting才行!呵呵,真是值得一看的好戏啊!要是那种狂妄的性格被矫正,变得跟其他阿尼玛一模一样……」
一股愤怒直冲脑门,就在萤桥准备往前踏一步的瞬间,有人从后方拉住了他的袖子。
格里芬表情严肃地对他摇摇头,为难的眼神让体内的热度冷却下来。他垂下肩膀退了回去,北浦则是一副扫兴的模样耸了耸肩。
「算了,我们彼此小心,别被击落了。要是被『灾』那种东西击落,难得的胜负就泡汤了。」
「掰啦。」北浦抬起手迈步离去,目送那道瘦长的背影消失在其他飞行员们之间,萤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真是个到处散播有毒气体的家伙。
格里芬还抓著他的袖子。萤桥将一只手覆了上去,松开她的手指说:
「没事,我不会乱来。」
「……」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啦。我也学到一点教训了。」
他不会随便乱发脾气,因为自己现在有需要守护的人、需要保住的归处,他有比感情更优先的东西。
而且──
「那家伙又不知道Operation C的真相,胜负什么的随便他爱怎么说。反正所有事情大功告成的时候,我们已经穿越到千年以前了,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家伙。」
对吧?萤桥这么对格里芬说,结果格里芬眨了眨眼,有点措手不及的表情盯著他看。
「……嗯。」
她顿了一下才点头。
桃红色头发的少女缓慢地缩起下颚,长发抚过脸颊,样子有点奇怪。或许是强行军让她觉得累了,应该赶快让她休息。
萤桥握住她的指尖,让她站起来。她也紧紧地回握住他的手。
*
没有吶喊也没有进军的号角声。
九月二十七日上午五点,最后战役安静地开始了。各国的战鸟们纷纷飞上黎明的天空,只有排气声连续不断地回荡在清澈的空气中。
萤桥在待机状态的驾驶舱里进行出发前的确认,敞开的座舱罩内侧在日光的照射下浮现六角形的接缝。大概是受到接二连三的战斗影响,有几块面板上出现了细小的裂痕,原本崭新的座椅也显得有点褪色。
(毕竟它被操得很厉害啊……)
作为日本海防空的中枢,它完成了无数次的强攻出击,跟身为头脑的阿尼玛会累一样,身为身体的子体想必也是伤痕累累。这些被刻下的损伤和流下的汗水诉说著她的艰苦奋战,让萤桥的心里紧揪起来。不过,这一切都会在今天结束。
右侧【Starboard】的登机梯上响起鞋子的声响,继小巧的拳头之后,一颗桃红色头发的脑袋冒了出来。是格里芬,她好像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地坐进后座。
「我迟到了,对不起。」
呆板的声音响起。
「你在干嘛啊?不是跟你说要准时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忘了拿东西。」
「忘了拿东西?」
仔细一看,她穿著飞行服的腋下夹著一本大尺寸的书册。橘色的封面上印著汉字与字母夹杂的标题,是明华送来的参考书。
「什么,你真的要带去吗?」
「嗯。」
格里芬点点头。
「这是宝贝,我要珍惜它。」
她把书放在大腿上,系上固定带。萤桥有点担心那本书会不会在操纵时造成干扰,但这些琐碎的顾虑马上就被直接连接的确立音效盖过了,光滑的外壳上覆满鲜红色的光辉。
「You have.」
「I have.」
操纵杆上传来机体的脉动,响亮的引擎声扫去了杂念。
「Ground, BARBIE01, request taxi.」
『BARBIE01, runway33R, we are hotel3, NO2 departure sequence. NO1, BARBIE02, hotel3.』
地面管制告知起飞顺序,棣棠色的双发机进入了前方的跑道,意思是叫他们在伊格儿之后出发。就在萤桥看著喷嘴变得越来越亮的时候,北浦的无线通讯传来。
『听好了,伊格儿,这次的作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命令!要是你自作主张妨碍我,我可不会放过你。』
面对这卖弄炫耀似的警告,伊格儿答道:『是。』
『收到,我会彻底执行北浦三尉的命令。』
萤桥心中一阵刺痛。结果他还是无法救她,等到「灾」消失之后,她究竟会受到什么待遇?从北浦身边解脱吗?还是功成身退,遭到报废呢?可以的话,他真希望看到她开朗展露笑容的模样,想跟真正的她说说话,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了。
『BARBIE02, cleared for takeoff.』
伊格儿发出巨响飞上天空,仰头看著机影在转眼间变小,萤桥进入了跑道。
「好,那我们走吧。」
压下节流阀的油门杆,加大引擎输出功率,强烈的G力将身体压在座椅上。70节、80节、90节……起飞。
失去重力,眼下的大地渐渐远去,将云朵左右分开后,蓝色的浓度渐渐增加。往前飞了一会儿后,他们追上了前头的编队,右手边可看见闪著蓝光的双发机,前方则是有大量的三角风筝排排列队。
无线通讯「沙!」地一声传来,液晶萤幕上出现了F/A-18E-ANM,是莱诺的发讯者显示。
『喔,是莳绘的朋友!呃……是叫萤糗吗?萤糗黑!』
「是萤桥慧!」
我的名字怎么变得好像个怪人,是战队吗?萤桥瞪了奇形怪状的F/A-18E一眼。
「我跟你同一队吗……那些叫作斗争者的无人机没问题吧?知寄说过,它们可能会被敌人绑架。」
『没问题,没问题!它们被设定为只要跟我之间的通讯断绝就会马上返航,「灾」不会有机会下手的!更何况,通讯的暗号金钥每隔几十秒就会更新一次,只要我不发生故障就完全不会有问题!』
「那要是你故障不就完蛋了?」
『到时候我会带著全数飞机一起自爆~「轰隆!砰!磅!」的,用盛大的烟火祈求各位的胜利!最后的遗言为「是玉屋~(注:江户时代的著名烟火店名。)」因为是烟火嘛!啊哈哈哈哈哈!』
「……」
完全不懂她的笑点。
就在萤桥感到无力时,战术地图上的资讯更新了,敌友双方的现在位置随著哔哔声显示在地图上。
友军战力共计一千架。光是自己隶属的Irina小队就有三百架以上的战机,这无疑是人类史上最庞大的航空战力,但是前方的「灾」也数量惊人,代表一支飞行部队的记号相当密集,红色三角形如壁垒般相连在一起。
「明明听说蒙古这边的敌人比较少啊。」
萤桥泄漏嘶哑的喘息。
「灾」会以都市、军事基地或工业设施为目标扩散,照理来说人口密度低的蒙古很难成为它们的目标,所以人类才会沿著蒙俄边境配置强攻部队。
「这似乎会变成相当盛大的派对呢……」
远方有光线炸开,黑烟开始缓慢地污染蓝天。
开始了。
已经不会停止,也无法停止,接下来只能持续走到最后一步了,直到人类与「灾」其中一方从地面上消失为止。
『SQ25,遭遇敌人。』
『Doll House呼叫SQ34、SQ69,敌人正从左侧方向绕背,向前进击退它们!别让它们咬住我方的侧腹!』
『全机发射AEM(抗EPCM飞弹),不用在意命中率,在会敌之前尽量多歼灭几架敌机的数量!』
在火焰与闪光明灭四起中,有黑点出现在天空的远方。那些黑点的数量越来越多,并朝著这里逐渐接近。瞄准框接二连三地捕捉住那些黑点,重合的瞄准记号塞满了整个视窗,让人完全摸不著头绪。到底有多少架?十架?二十架?
「遭遇敌人!」
没有迷惘的时间,将武器选择设定为飞弹,瞄准眼前的敌机发射出去。
敌我双方的攻击同时爆炸开来。
空气震荡,好几架机影坠落,萤桥没有余力确认被干掉的是敌人还是友军。他打开节流阀从敌人的雷达波下逃开,玻璃艺品的机影从水平倾斜的景色横穿而去,前进方向上有友机的身影。他来不及开口催促道:「格里芬!」瞄准框就捕捉到了敌人。
「锁定!」
背对著少女的声音,萤桥按下武器投掷钮,机翼下的飞弹脱离之后往正上方调转方向,以特技表演般的轨迹冲向敌机。
「慧,注意余弹量,随便乱打的话很快就会弹尽粮绝了。」
「我知道!可是不攻击就没办法突破啊!」
周遭密密麻麻的都是敌人的身影,我方的机体也很多,但是绝对不是可以辗压的数量,一不小心就可能马上遭到包围。
『Seeker open.』
伊格儿急转弯切入敌阵,从左右两边的机翼发射短距离飞弹,绽开两朵火焰之花。
可能是作为大型战斗机,搭载的弹药量也比较多,他们使用武器的方式比这边大方多了,转眼间又以炮击击落另一架制空战型的「灾」。
『哈哈!』北浦的笑声响起。
『什么嘛!只是数量多而已,也没什么了不起嘛!一打就中,跟纸飞机一样掉下去了,啊哈哈哈!』
「那家伙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们的目的了?」
他们的目标从头到尾都是〈球壳〉,而不是个别的「灾」。然而,北浦好像对这个一下饵就有鱼上钩的渔场兴奋得不能自已,时而用机关炮,时而用飞弹拿下战果。
激烈的角力没完没了地持续著,爆炸与闪光四起,战损与战果以秒为单位逐渐增加。
前进与后退,迂回与阻止。
彷佛永远没完没了的攻防进行到最后,敌人的编队溃散了,友机接二连三地穿过骤然出现的力量空隙。
『Point Golf出现突破口,全机前进!』
战场在AWACS的指令下动了起来。其他空域的友方飞行部队前来会合形成圆锥阵,火力集中产生更大的破坏力,击溃了敌阵,入侵速度一口气往上提升,与目标之间的距离稳定地渐渐缩短。
『Go ahead! Go ahead!(前进!前进!)』
飞行部队被态度轻佻的无线通讯驱策,甩掉追上来的敌机,不断往前再往前。敌人对急速崩溃的战线反应迟钝,大概是同时受到来自多个方向进攻的缘故,它们一副来不及迎击的样子。
萤桥调整节流阀,避免被领头的编队拋下。周遭的敌机身影很少,往地上看也只看到河川或湖泊反射著阳光,没看见什么疑似迎击设备的东西。
(……河川?)
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袭上心头。
等一下,这里可是沙漠的中心,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水源存在?确认战术地图也没看到符合的地形,那会是什么?那些闪耀的光线是什么?
『行得通!就照这个样子,集中战力突破它们!』
听到法国队无线电的瞬间,萤桥背上寒毛直竖,动物的本能告诉他有危险。
「等等──」
制止的声音晚了一步。
大地开始起伏。
河川扭曲,湖沼隆起,爆炸性的光线到处亮起,彷佛地形被抬了起来。无数的飞行物体拖著猛烈的排气焰被向上发射──是「灾」,垂直起飞型的伏击机接二连三地向上升起。
「混帐东西!防御!防御!」
枪林弹雨似的炮击覆盖了整片天空,走在前方的英国机转眼间就被击落了两架,无线电里接连响起惨叫,破碎的机翼拖著黑烟被玻璃艺品大地吞噬。
(那些全部……都是「灾」吗?)
萤桥感到胃部发凉。足以改变地形的数量和火力,而它们现在正露出虹色獠牙,打算冲上来咬破我方的腹部。来不及应对,友军的记号转眼间一个又一个地消失。
「这种状况该怎么办啊!」
萤桥一边用机关炮横扫接近的敌人一边咒骂,虽然感觉一打就中,但是打下一两架也只是杯水车薪,敌人以几乎覆盖整片空间的密度攻了过来。
拉下操纵杆,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炮火,把飞弹打进冲过头的敌人身上。命中。然而,对面又有另一架友机被击落。不行,挡不住。
『后方有敌方集团来袭,SQ78遭到毁灭性打击,与Masha的联系目前已中断。』
在令人绝望的报告之后,来自AWACS的联系也中断了。大概是被击落了,即使暂时由别的AEW接手管制,传来的通讯也都是其他空域的消息。
到底该怎么办──就在萤桥咬紧牙时,一阵带著杂讯的无线通讯传了进来。
『BARBIE小队,这里是哥伦比亚战斗飞行部队〈Dardos〉。我们来掩护贵小队,这里交给我们,请你们继续往前进。』
一架长鼻三角翼机飞到旁边来,透过双人座的座舱罩可以看见黑色的安全帽。
「你是说……掩护?」
『所有人照现在这样继续战斗下去,也只会被辗压过去而已。既然如此,还是让有效的战力继续往前进比较好。只要能够打下敌方司令部,这里的敌人就会停止动作了吧?所以我们想赌一赌这个可能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现在就已经处于劣势了,要是再少掉阿尼玛机,他们顶得住吗?然而对方的沉默如此沉重,寻思几秒后,萤桥当机立断,用无线电告诉对方:「收到。」
「收到。Dardos,掩护我。」
哥伦比亚军机以加速代替回答,朝前方的敌人发射飞弹。产生十多起爆炸的蓝天中出现了空隙,然而,打开一条缝的突破口马上又被其他「灾」堵住。此时又有飞弹从其他方向飞过来,命中了敌机──是法国流亡军的AV-8猎鹰Ⅱ式攻击机,它放任僚机被紧追在后的敌人击落,同时却果敢地试图保住逃脱的出口。
(可恶!)
萤桥忍无可忍地加大了引擎的输出功率,他不能让宝贵的牺牲白白浪费掉。他们现在能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多前进一哩、两哩也好,悼念死者的行为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做就好。
冲击波挤压著机体,碎裂的飞弹有如骤雨打在外壳上。
战场上的音乐到处响起,包围网正在缩小。
不知不觉间,他渐渐看不到友机的身影,有如云霞般的「灾」从后方逼近过来。
『BARBIE小队,向前进──』
哥伦比亚机在翻转机翼的瞬间爆炸四散,多个友机的记号随著哔哔声消失了。前方也有几十个单位的「灾」机逼近,像是要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挡住所有去路,要彻底堵死所有可能的退路。
萤桥喘著粗气操作武器选择器。
既然变成这个样子,那就只能不顾一切地开火了。将持有的弹药全数发射出去确保突破口,后燃器马力全开甩掉敌人,即使续战力变得近乎于零也没有办法。
选择SRM,瞄准乌云般的敌方编队,大拇指抵住投掷钮,然后──
砰!
领头的「灾」被炸飞,接著绽开两朵、三朵的火焰之花。萤桥傻眼,自己什么都还没发射,武器画面上的余弹数量也还是原本的数字。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抱歉!我来晚了!』
一道宝石蓝的闪光掠过,接著是三角风筝队伍闯进了视野里,一边横扫成群结队的「灾」一边进行空中掩护。
「是、是莱诺吗?」
『嗯!』开朗的声音响起。
『东侧的友军被孤立了,我花了点时间过去帮忙。迟到的分我会好好弥补回来!这里的敌人全部交给我,放心吧!』
「交给你?可是你──」
只靠你一架,对付数量这么庞大的对手吗?虽然有UCAV的掩护,可是──
『没问题啦!我和斗争者都是为了这种时候打造出来的,是无法量产阿尼玛的合众国为了确保最大限度的对「灾」战斗能力,组建的体系及战术单位。你听好了,萤桥慧,机器人呢,有机器人的战斗方法啦。』
萤桥还来不及回她一句:「你在说什么?」莱诺就猛然加速,苍蓝的外壳闪耀著更加眩目的光芒直指敌人。
『Mode swarm! Aerial grid,准许启动!』
剎那间,斗争者们的动作明显发生了变化。采取以莱诺为中心的密集队形,形成左右对称的几何图形。宛如以看不见的骨架相连在一起,几十架UCAV化作巨大的翅膀展翅飞翔。
『CHARGE!』
怪鸟咆哮著朝敌人部队突击,翅膀一挥就扫飞十架以上的「灾」,就这样以直角机动撕开敌阵,不断地往深处突进。即使飞过来的飞弹击落了几架斗争者,也会立刻有几十倍的灾祸袭向攻击者。那已经不是子体与斗争者的编队了,而是一头凶暴的恶龙,所有机体被单一意志联系、控制著发挥其功能。
『上啊!萤桥慧!去完成你的义务!』
莱诺一边横扫蜂涌而至的「灾」一边高声大叫。不需要她多说,萤桥朝著被打乱的包围网突击,前往远方的天空。
炮击堵住去路的「灾」,躲开它们的冲撞,将速度往上提升。
同行的友机已经寥寥可数,英军的F-35B和Tornado正艰困地组成编队。其他国家的机影很少,小国的空军甚至连代表整支飞行部队的记号都消失了。
(伊格儿……还健在。)
右舷下方可以看见棣棠色的光芒,机翼下的飞弹也还没用完,看起来还保有十足的战斗力。
(照这样下去……)
这战力要压制敌方司令部著实令人担心,然而要达成知寄的作战计画,只要自己跟格里芬能够抵达〈球壳〉就够了,只要能够连上「灾」的系统就行了,萤桥觉得他们还是非常有胜算。
「格里芬,目标的位置呢?」
桃红色头发在后照镜里晃了晃。
「0点钟方向,43海浬,应该快要看到了……可是……」
『天空好像有什么……?』
听到无线电里疑惑的声音,萤桥抬头往上看,阳光很朦胧,大气的颜色好像覆上一层滤镜似的黯淡无光。轰鸣声与风声变强,气压降低,而后昼夜随即颠倒过来,充满质量的黑暗在视野各处炸开并增殖。
电闪雷鸣。
萤桥这才发现他们冲进了雷云里。云朵复杂的形状在火花的照耀下一览无遗──是暴风雨!沙漠中心出现了积雨云!
『仪器和雷达……!』
『冷静下来,不要乱了队形!』
『保持前进方向,全机维持高度及速度。』
强袭部队在狂暴的风势扰乱下前进,高如摩天大楼的雷电从头上劈下来,落入漆黑的黑暗,彷佛只要踏错一步,整支队伍就会被贯穿,感觉像小船漂荡在波涛汹涌的海上。面对大自然的威力,全长只有十几公尺的飞行体毫无抵抗之力,萤桥强忍著恐惧与焦急紧握住操纵杆,只能仰赖引导机的排气焰在黑暗中持续飞行。
萤幕告知著与目的地之间的距离,还有十公里,八公里,七公里。
──
云层散开。
通过了吗?不,不对,四面八方都是耸立的云墙,他们来到的地方是低气压的中心。视野开阔,在足以容纳一座城镇的空间中,雷电在大气形成的墙壁上纵横来去,而位于中心的是──
『不会……吧?』
一颗令人联想到天体的球体就坐镇其中,多达数层的外壳正复杂地运转并发出挤压声。它究竟有多大?大得照亮周遭的闪电看起来就像线头,到处喷出高如小山的蒸汽,让大气变得氤氲。
「那个就是……〈球壳〉?」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声音很沙哑,脱离常识的比例感让思考变得麻痹。他们能拿那种东西、那样的家伙怎么办?防空设备?指挥管制设施?笑话!就算把自己一行人持有的武器都发射出去,也没办法在它的外壳上造成一丁点的焦痕吧?
而且,〈球壳〉不仅是个指挥管制设施,它还是连结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系统与物理世界的传送门,意即它拥有母舰的功能。
『「灾」从目标里出现了!制空战型,数量十、二十、三十……数不清!』
『彻退!暂时撤退!』
F-35B转头想逃进云层里,但是来不及,追来的炮火与飞弹将机体打得支离破碎,就连冒出来的黑烟都被蜂涌而至的「灾」彻底遮蔽了,乌云中接连不断地发生好几起爆炸。
『开、开什么玩笑,我可没听说我们要对付的是这种玩意儿,太乱来了!』
北浦的声音在发抖。
『谁要奉陪啊!作战计画中止,我们撤退!』
但是伊格儿没有改变前进的方向,而是继续笔直地朝著〈球壳〉飞去。
『喂!搞什么,没办法控制!伊格儿,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的声音回答变得恐慌的北浦。
『北浦三尉的命令是让作战计画成功,所以不可能撤退,战斗继续进行。』
『你、你开什么玩笑!在这种状况下还能继续战斗吗!喂,你别干傻事!你想自杀吗!』
『自杀?无法理解。F-15DJ-ANM伊格儿要彻底执行命令,打倒敌人让作战计画成功。I have control.』
北浦发出支离破碎的惨叫。
F-15DJ的动作明显出现了变化。无视耐G极限,以锐角的回旋冲向敌人侧腹,并击发机关炮。火焰与闪光接连亮起,伊格儿减速让过紧追在后的敌人,将飞弹打进它的背后,不停留下来看它爆炸就再度加速朝「灾」的密集地带冲过去。几乎与她从机身下面发射出所有飞弹同时,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也命中了子体。
棣棠色的主翼被炸飞,火焰到处喷了出来。装甲座舱罩开始燃烧,伊格儿拖著黑烟往下方的沙漠掉下去,在地面附近又追加一刀似的引发小型爆炸。
「……唔!」
萤桥忍不住别开眼睛。心里很难受,像是有无数把刀子插进了内心。混帐!这些混帐!
但他没有时间沉浸在感伤里。伊格儿的攻击让前方敌阵开了一个大洞,通往〈球壳〉的道路打开了,这无疑是唯一且最后的突进机会!
「格里芬,程式准备好了吗?」
对〈球壳〉用的时间跳跃程式,据说这是为了让时间悖论失去限制,不仅可以操纵时代还可以操控地点。西元一千年左右的戈壁沙漠里似乎有游牧民族频繁地往来,不适合把「灾」带到那里去,最后选择了遥远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作为移转的地点。那里现在是众所皆知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但是当时的人口应该比戈壁沙漠少。萤桥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能够操纵将近千年时间与地点的程式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他必须尽量接手机体的驾驶与控制。就在他这么心想并开口询问时──
「……」
回头一看,格里芬露出一脸苦涩的表情。
「喂?」
匡咚一声,一阵冲击传来,萤桥失去了操纵杆的手感,方向舵和油门杆也一样,引擎声开始降低,机速也明显放慢。
「怎么回事?格里芬,你在干嘛?」
「对不起,慧。」
压抑的声音响起,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悲切的情绪。
「我还是没办法带你走。」
「啥?」
萤桥一瞬间以为她在开玩笑。他心想都来到这里了,她还在胡说八道什么?傻话可以仔细想过后再说吗?然而──
「接下来我自己一个人去。」
她的语气无比坚定。
萤桥的心瞬间凉了,令人难以招架的恐惧与寒意涌上心头。
「喂、喂,等等,你在骗我吧?」
「不是在骗你,我一直都在考虑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继续活下去,比起变成只剩精神的存在,被关在时间的迷宫里,我更希望你能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打造出崭新的世界。这个想法、这个愿望将会成为我永远战斗下去的力量。所以求求你,慧,笑著送我走。最后一次就好,让我可以永远记住你。」
「你开什么玩笑!」
近似恐慌的心情让萤桥喊破嗓音,他以几乎扯断降落伞背带的力道转过身去。
「你……你,我们说好了吧!我们说好要一起走,两个人一起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是骗我的吗?方便的时候就利用我,用完了就说再见?开什么玩笑!」
「慧,你是个温柔的人,是我最珍惜的人。」
格里芬露出无比恬静的神情,原本像能乐面具的面容变得柔和。她嘴角浮现的是笑容吗?还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她弯起眼角说:
「你要记得,没有什么事情是无法挽回的。无论身在何时何地,你们都可以重新来过,弥补过错。所以不要放弃,不要怀疑你们自己的意志和可能性。那样一来,一定会有不同于这一次的结果等著你们。」
「你在说什么?」
「慧,创造历史吧。用你们的双手打造出不需要『灾』,也没有任何人会悲伤的未来。」
「格里芬!」
她在最后清楚地笑了。以既温柔又悲伤的灰色眼睛看著他说:
「创造出……新的【Nova】时代【Era】。」
萤桥的呼喊被强烈的风声盖过,座舱罩被开启,将他顶起的冲击与飘浮感同时产生,弹射座椅在狂风中飞舞。他看著鲜红的单发机加速,然后毫不迟疑地被〈球壳〉吸了进去。
一阵刺眼的光芒出现。
玻璃艺品的机影、巨大的球形结构体和鲜红的翅膀融化在遍布天空的闪光里,渐渐消失了轮廓。看著所有东西逐渐变得模糊,萤桥慧感觉到脸颊上有温热的东西滑落。
接下来会怎么样?消灭了「灾」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知道,他什么都无法思考,脑袋一片空白,只有无处宣泄的悲伤在不断翻涌。
可是,唯有一件事情他可以断言。
那就是他现在,失去了一个无可取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