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日,加贺地区的天气晴朗。鄂霍次克海的高气压自北日本向东日本转移,石川县全境预计将会是舒适宜人的好天气。最高气温为二十二度,由于傍晚以后天气有可能变差,请各位出门别忘了带伞。接着是能登地区的天气——』
睽违四天的小松基地感觉和平常无异。技本办公大楼等候区的电视正在播放天气预报,客机的起降声断断续续地从外头传来,气氛悠闲得一点都不像前不久才成为核弹的迎击据点。
慧坐在长椅上,视线落在手机。信件匣里躺着八代通传来的讯息。
『我想和你分享之前那件事的状况,希望你能抽空光临基地。』
老派的用字遣词之后,是坦率不讳的补充说明。
『放心吧,我并没有计划安排你和格里芬大和解,也没打算出奇不意地让你坐上子体。』
好像心里的想法遭人窥视一样,不禁感到尴尬。然而这番试探确实一如自己所愿。好想知道那之后的情况如何,但是又不想回独飞。有种对方巧妙地点出只对自己有利的愿望的感觉。
(真是败给他了。)
装得一副旁若无人、唯我独尊、破绽百出的样子,实际上却十分机灵地在观察四周。应该说真不愧是知寄莳绘的亲戚吗?果然有其叔必有其侄。
然而即使是这等人物,也无法阻止这次的侵犯领空事件。假使敌人来真的,如今国内好几座都市恐怕都已经化为焦炭了。日本的中枢应该早已麻痹,也无法再有组织地对「灾」进行防御。
那个结果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自己的希望实现了吗?真的避开了最终决战,避开了格里芬的回圈吗?
(……)
不知道。
希望他人遭遇不幸的想法非常令人作呕。尽管断定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内心却始终感到低落。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生存?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活?像我这种只会希望世界毁灭的半死人,活在这世上也没用不是吗?
倚着墙壁胡思乱想时,脚步声响起。
「你的表情超难看的。是来的路上掉进水沟了吗?」
身穿白袍的肥胖男子俯视着自己。他原本就体型庞大,这么做更是占去了大半视野。无意识地感受到压迫感,慧不禁将身体向后退。
「我看起来有那么无忧无虑吗?」
「人对于不幸的想法是相对的。毕竟有的人光是早餐要吃蛋时却发现没了,就会唉声叹气地说世界末日到了。你受了什么事情影响、又因此露出何种表情,这些旁人是不会知道的。」
「……」
「好了,跟我来吧。虽然是我把你找来,但其实我自己也没多少时间。」
这么催促完之后,八代通就自顾自地迈开步伐。由于他完全没回头,慧只好小跑步跟上,免得被扔下。走在错综复杂的建筑内,登上阶梯,来到一个宛如回廊的地方,然后就直接进入附设的仓库。
「唔、哇。」
眼前开阔的景象令人目瞪口呆。
广大空间里铺满了模造纸。每一张纸上都画上了海岸线,整体形成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直径超过十公尺,面积约有一座网球场那么大。技本的员工拿着笔和曲尺在上面忙碌着。
「1400!37·6N,135·9E!」
「135·9E,收到!喂,便利贴没了,再拿一叠过来!」
地图上画了好几十条的线,旁边还注记上疑似速度和高度的数值。
「是之前那个『灾』的资料吗?」
八代通点头。
「因为监控室乱成那样,所以就来这边统整后续的情报。这样的做法虽然有点落伍,不过观察说明时很容易理解。」
接着他举起单手,要周围的员工把场地空出来。他在小笠原诸岛一带停下脚步,用下颚指着地图。
「你看。」
色彩缤纷的线条在本土上空交错。不是只有两三条而已,即使大略看上去也有十几条。
「这是什么?」
「是那家伙这几天的足迹。」
慧投以严肃的表情,但是八代通却板着脸点头。
「没错,四天前的来袭其实还有后续。那家伙正以一天数次,搞不好将近十次的频率,在日本上空盘旋,并且频繁地改变路线和高度。」
「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在侦察吧。目的是为了准确锁定中意的目标。」
「侦察?」
八代通跨过列岛,来到日本海。
「『灾』的力量固然强大,却有一点无法和我们人类匹敌。尽管拥有那般高度的航空科学技术,它们却完全不将宇宙空间运用在军事上。这次的『灾』虽然有些奇特,不过像是卫星轨道武器、洲际弹道飞弹等等,却完全没有使出能致我们于死地的王牌。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
「其实我过去时常感到疑惑,不过听了你和格里芬的话之后,我总算明白了。因为那些家伙,应该说一千年后的人类不想污染宇宙空间。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因为他们的世界已经一败涂地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摸不清话题的方向性。正当慧困惑地蹙眉,八代通指向天花板。
「物体一旦在宇宙空间损坏,四散的碎片就会开始以猛烈的速度围绕着地球旋转。在静止轨道上是秒速三公里,若是近地轨道则变成秒速八公里。因为动能和速度的平方成正比,所以即使是微小的质量,威力依旧强大。仅仅五公厘的金属片也能产生等同于子弹的威力。」
指尖猛地划过空中。
「四散的碎片会破坏其他构造物,然后制造出更多的碎片。如此一来,轨道上的垃圾<残骸>就会爆炸性地增加,产生出死亡领域。那是不要说人类了,就连无人卫星也无法进入的空间。」
「也就是凯斯勒现象啦。」八代通放下手指,嘴角浮现出讽刺的冷笑。
「它们不想把宇宙变成战场,所以故意把自己绑在大气的锁链上。然后也因为这样,它们才会做出如果是人类就不必采取的行动。而这次的侦察行动就是其中之一。」
「呃……什么意思?」
「是GPS。它们没有可以测定全球位置,然后进行精密轰炸的系统,所以必须直接到处飞来飞去收集资料。也就是地形、风向、对地速度、高度这类情报。」
像在教导笨学生似的口吻。他眯起眼镜后方的双眼。
「只要这么想,其他谜团就会跟着解开了。比方说,它们为何不随意投掷核弹?为何要特地花时间收集观测资料?」
「因为不想污染地球环境吗?」
终于想通了。
八代通点点头。
「没错。想要在最低限度的牺牲下达成目的,不想留下坏影响;既然要使用核弹就不会犹豫,但是要将对环境造成的负担降到最低。所以它们才会仔细地进行事前调查,希望可以一发必中。」
「请、请等一下。它们不惜这么大费周章也要锁定的目标、正在调查的地点是……?」
有种极度不祥的预感。随着理论逻辑被厘清,最恶劣的结论开始浮现。
八代通歪着嘴角说道。
「从贝儿库特的事情来看,它们确实拥有以核弹为首的NBC武器。而它们过去之所以没有把那种武器用在人类身上,是为了要把丰饶的地球留给祖先。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以普通武器打倒的敌人出现了。不管是缠斗还是超视距作战都无法将其铲除,堪称『灾』的天敌。」
「阿尼玛……」
「是啊。」八代通予以肯定。
「要打倒那种对手,就只能从敌人到不了的地方投掷炸弹。只不过,从平流层外进行轰炸的误差范围太广了,炸弹会飞到别的地方,所以必须投射威力大到可以无视些微误差的武器。再加上要在无法使用GPS的状态下,成功从超平流层进行轰炸,还需要做出相应的事前调查,于是就产生了这幅航迹图。也就是说,这是为了击溃阿尼玛的巢穴所展开的调查行动。」
巢穴。
「就是小松啦。你应该早就心知肚明了吧?」
注意到时,在八代通脚下的正是小松市的标志。无数航迹掠过市外。仔细一瞧,描线密集在靠近日本海这一侧。「灾」眼中的天敌巢穴,阻碍达成目的的四机密集的据点。
皮鞋的鞋尖轻戳都市记号。
「不过我并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发现这里的。因为它们好像是透过非物质层次相连,所以也许是因为这样才找到了EGG。不管怎样,总之现在已经没有议论的空间了。下个轰炸目标就是小松。假使不拿出办法来,不久的将来这一带就会变成一片焦土。」
尽管已经大致预料到,却还是难掩内心的动摇。慧一边感受心脏猛烈的跳动,一边开阖嘴巴。手掌心渗出汗水。
「你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也只能迎击啦。」
「不考虑逃跑这个选项吗?」
没错。既然敌人是追着阿尼玛而来,那么应该还有移动到别处的方法可行。只要闪避敌人的追赶,隐匿行踪,让现行的侦察结果变得无意义——
「逃了又如何?」
八代通冷冷地回应。
「我们会以这里作为据点并非只是闹着玩,也不是一时异想天开,是因为这里是列岛防御的关键。一旦迁移,日本海的防空就会出现大漏洞。然后,如果因为在迁移地点也受到核弹威胁而四处逃窜,就会让人变得不晓得自己是为什么而存在。届时就跟投降、独飞灭亡无异。」
摆出举起手掌的姿势,八代通停顿一会儿后挺起胸膛。
「所以这里就是最终防御线。我们要集结所有力量,击落来自平流层外的威胁。为此,我们已经在进行准备了。」
「准备?」
「在子体上装载反卫星武器<ASAT>,直接狙击敌人。上次因为硬是让『宇宙空间』的预警卫星、『地上、海上』的飞弹发射架、『空中』的阿尼玛合作,才会无法应付拥有高速机动性的敌人。但是这次不同。我们会让管制用弹道飞弹防御<BMD>警戒机升空,在空中建构迎击系统,借由极力减少时间差和通讯损失,以期成功命中。为此,我们正在收集全日本的侦察机、警戒机。」
这时,正好有一名员工递上了文件。大略浏览之后,八代通嘴角一歪。
「敌袭一旦威胁到帝都上空,上头的动作果然就不一样了呢。居然批准只有这点胜算的作战计划,以往的官僚作风好像不存在似的。」
「……可以请问成功机率大概是多少吗?」
「四十三%,啊啊不对,这是对上头说明用的数字。实际上是三十三·一%。机率是三次中有一次会成功。」
「什么嘛。」
肩膀顿时放松下来。
「意思是,只要出击三次就一定会迎击成功吧?机率意外地高耶。」
八代通眨眨眼。
「嗯?呃,等一下,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这个机率的前提是敌人进入投弹路径。我们要抓准敌人降低高度,敌我距离缩至最小的时机点。」
「咦?」
「毕竟不确定因素本来就很多,所以必须将距离拉到最小才有机会一击致命。要是打歪,比赛就结束了。上百千吨的核弹<Nuke>会从头上掉下来,也不会再有第二次和第三次的机会。」
慢慢理解这番发言的意图了。背脊像是碰到冰块一般发寒。
「请、请等一下!八代通先生,你拟定了会让小松有三分之二的机率被炸毁的作战计划吗?」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要集结所有力量,建构最终防御线。当然,失败时所有人都会归西,要是不抱着这样的决心去面对,才没有人想要加入这场赌局。」
「……」
「当然,刚才那番话完全是身为公仆的逻辑,我并不打算让善良老百姓也跟着一起冒险。我们这一两天就会对小松市区劝导避难。表面上是因为观测到大规模的地壳变动,实际上则是预想到最坏事态的保险措施。小松市民约莫十万人,若是能逃到金泽或福井一带,应该姑且可以避免惨事发生吧。毕竟我没办法为身家财产也负起责任,这方面只好请大家见谅了。」
八代通耸耸肥厚的肩膀,重新面向这边。
「因为我想突然出现这样的劝导,你可能会觉得一头雾水,所以才事前告知你。毕竟你这个人要是不了解情况,很可能又会到处去打听消息。如果你因为这样被卷入爆炸之中那就太可怜了,所以我希望你和你的家人能快点做好避难准备。」
才说完,其中一名员工喊了八代通的名字。身穿白袍的肥胖男子边转头边回应「好,我马上过去」。
「事情就是这样。倘若一切进行顺利,到时应该就能安然回到原本的生活。你就从远方替我们祈祷祝福吧。再见啦。」
眼见八代通爽快地准备离去,慧抓住他的袖子。
等等。
等一下、等一下。
「请、请等一下!那项迎击任务要由谁来执行?你说要在子体上装载反卫星武器,是装在哪架机体上?」
从上次的情况来看,即使环境获得了改善,由伊格儿来执行这项任务还是太勉强了。而且也没有听说法多姆回归的消息,如此一来——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格里芬。」!
八代通用理所当然的表情回望自己。
「因为在使用导引武器这方面,她是最优秀的能手。尽管要不停调整觉醒时间,我还是会设法让她保有意识,前往迎击点。虽然到头来她可能会暂时派不上用场,不过那又是另外一个课题了。」
「呃,可、可是,那个……」
脑袋一片混乱,连话也说不好。舌头僵硬得像是麻痹了一样。
「我……不在也没关系吗?」
身为格里芬的搭档、觉醒装置的自己。
听了自己挣扎着吐出的问题,八代通一脸不可思议地歪着脑袋。
「你不是不上机吗?」
像是在说「你怎么到现在还说这种话?」的表情。
「而且我也没时间慢慢说服你。利用现有的东西达成目的是我的职责,幸好拉菲尔也说她愿意帮忙。你还记得吗?发生戴高乐号那件事情时,她和格里芬两人共同操控了一架子体。这次会反过来,在拉菲尔的支援下启动BARBIE01,格里芬则专心进行射控,狙击敌人的轰炸机。」
「……」
「所以不需要担心。不对,说不需要好像太夸张了?总之我会妥善处理。领多少钱,我就会做多少事。」
员工再次喊了八代通的名字,语气比刚才来得严厉。八代通搔搔头,回了一句「知道了」。
「抱歉,没时间了。有什么话就请其他员工转告我吧。」
不让人有机会开口,他随即转身离去。只留下报告、联络的喧嚷声。
(什么跟什么嘛。)
真的只是想分享情报吗?不劝自己回来也不叫自己帮忙,就只是说「去避难吧」。
一瞬间,实在怀疑那是不是演技。是不是想要表现得毫无依恋,借此动摇自己的良心。
然而理性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八代通有办法演出那种内心戏吗?那个人及其家族一向都会选择最短路径,完全不拘泥于过去的阻碍和成功经验。是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连自己的手足也能割舍掉的人种。持续抱持着那种和人类应有的常识、善良本性不同次元的价值观。
所以,眼前的状况很显然是自己被排除在他的〈选项〉之外。不再是他要打出的一张牌。
慧带着奇妙的飘浮感离开房间。
周围的声音产生反响。意识好比被从重力切割一般飘飘然。
回过神时,他已经来到技本大楼外面。在秋天的天空下,基地的职员们个个正在忙碌着。维修、运输、联络、导引。有的人在停机坪,有的人则在滑行道上完成自己的职责。
忽然间觉得呼吸困难。
没有人质疑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的正确性。相信只要拼命地努力、奋斗,未来就会在眼前开展。
(才不是这样子。)
不管做什么都是徒劳。反正一切努力都会被扭曲、变质,走向最坏的结局。就好比用坏掉的录音机录曲子一样。无论投注多少心思和智慧,终究只能播放出不协调的音色。
没有希望的未来。
失去格里芬、环境持续遭到破坏、资源枯竭,走头无路到了最后,人类又会制造出类似「灾」的存在。为了那种事情努力究竟有何用?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我什么也不做。)
我要抱着必死的觉悟贯彻无为,扭转命运,将她从永无止尽的重现剧中解放出来。
尽管早已下定决心,然而今天却感到极度空虚。
理由很清楚。无论自己怎么挣扎,她都会飞走。朝着已经决定好的结局飞去。
不只是八代通、格里芬,这座基地的所有人都不会放弃生存,不会允许人类毁灭。
完全不把鸣谷慧的想法当一回事。
啊,原来是因为这样。
这四天来,格里芬一次都没有打电话联络自己。尽管自己因为想避开敌人来袭的纷扰,所以把手机给关机了。
意思是她早就料到我会做出抵抗吗?觉得就算稍微绕远路,还是可以马上修正、挽回。
(……)
回想起在非物质层次见到的她的眼眸。那是看透一切,温柔却又落寞的眼神。大概就连在这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也已经知道了吧。无论我是离开或是重新考虑,她都会选择最恰当的路径。
一切都会按照当初所预定的——
视野倏地倾斜。
全身像是没了骨头一样。好难受。好痛。要倒下了。感觉就快瘫软无力地垮下来,沉入地面。身体、灵魂,以及存在本身都是。
「喂。喂,鸣谷,你还好吗?」
粗野的说话声拉回了意识。
回过神,只见一名满脸胡渣的男人正窥视着自己。他将被油弄脏的工作帽反戴,卷起袖子。让人联想到鲶鱼的逗趣长相扭曲着。
「舟先生?」
是舟户。
男人背后是一道眼熟的绿墙。人字屋顶的巨大构造物,伫立其中的钢铁猛禽们。
(第三机库。)
自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机库旁。其他维修人员也投来狐疑的目光。
舟户眉头紧蹙。
「果然是你啊。因为看到有人摇摇晃晃地走着,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
伸手想要擦拭额头,手却被汗水弄得湿淋淋的。我现在的脸色八成很糟吧。慧低着头站起来。
「我没事。我只是……从八代通先生那里听到了许多事。」
「是这样啊。」
舟户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
「话说,你现在才被告知吗?作战计划都已经来到随时都可能展开的阶段,主驾驶却……嗯?」
他一副现在才注意到地眨眼。
「对了,室长好像说过要让拉菲尔坐上格里芬的子机?那你怎么办?嗯?难道说格里芬要下机?」
「啊,不是这样的。」
这一点应该要事先告知大家吧,八代通先生。不知他是最近太忙了?还是一向都疏于说明?
「这次我不会参加。因为有点状况……我会和家人一起去避难。」
舟户歪了歪粗大的脖子,顿一下才低声「哦~」了一声。
「这样啊。也是啦,毕竟你不是自卫队员嘛,实在没道理硬是要你参与这次这样的事情……嗯嗯。」
然后有些困惑搔搔后脑勺。
「不过,我总觉得从蒙古回来以后,大家都变得怪怪的。不止你完全都不出现,阿尼玛们之间的气氛也不太融洽,可是室长却什么都不肯说。」
「……」
「好像很提心吊胆、小心翼翼似的。」
有种被暗地探查内情的感觉。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莫非你和阿尼玛们起了争执?
但是既然八代通保持缄默,自己也没打算特地说出来。见到慧抿紧双唇、低下头,舟户叹了口气。
「算了。不过,你至少要在避难前去见格里芬一面喔。别看她好像很冷静的样子,其实她相当孩子气。要是放着她不管,她会闹别扭的。」
「她……」
慧勉强挤出声音嘀咕。
「她不会有问题的啦。她的外表虽然看起来年幼,实际上却比我还成熟。而且总感觉她已经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已经冷静地找到未来的方向了。」
没错。无论我怎么做,对她而言都只是在重复过去。她不会把任何阻碍放在心上,只会一味地冲向目的地——
「是这样吗?」
回应自己的,是前所未有的夸大语气。舟户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窥视着自己。
「自从你不来了之后,她的心情就奇差无比喔。不仅气呼呼地大骂『太离谱了』、『简直不敢置信』,甚至连她最喜欢的优酪乳都不喝了。」
咦?
「因为实在拿她没办法,就连每天吃饭也是给她餐厅的通行券,让她自己去结账。因为要是随便和她说话结果惹得她不爽,那就麻烦啦。毕竟就连那个伊格儿都怕到不敢接近她。」
「怎么可能。」
「我骗你干嘛。瞧,你看见她的子体了吗?周围的桌上有摆文具用品对吧?那是因为在维修时,假使她不肯开口,就要用那个来进行笔谈。询问她有没有哪里觉得不便、有没有地方感到困扰之类的。」
「……」
不晓得对方是怎么解读自己一头雾水的表情?舟户拍拍自己的肩膀,面露苦笑和达观交织的复杂表情。
「这个嘛,毕竟有句话说『女人心海底针』,你最好也别自以为了解喔。你们就好好地谈谈,努力理解彼此吧。」
语毕,他耸耸肩转身离去。
秋风飒飒地吹过路面。
*
坚硬的粉笔声在教室内响起。
涟漪般的嘻笑声则是对正在写板书的老师所发出。可能是为了准备避难所以没能回家吧,老师以一如往常的褐色西装搭配尺寸过小的运动服。这身装扮更加突显了他原本就犹如老树的体格,显得像是枯枝一般。
绘有穿着运动服火柴棒的画,被传阅到邻座的女孩手里。水手服背影难以忍受似的抖动着,随后她的铅笔盒就在震动下应声掉到地上。「呀,讨厌啦!」紧张到破音的悲鸣声响起。
「喂,不要闲聊,仔细听我说!」
已过中年的导师满脸不悦地转过身来,用瘦骨嶙峋的手拍打黑板。
「要是你们避难到错误的地方结果被拒绝收容,到时候我可不管。你们就做好没地方睡也没东西吃的心理准备吧。」
瞪着欠缺紧张感的学生们,老师继续说明。
「听好了,避难是从今天下午五点开始,各班以班级为单位到指定地点集合。我们班的集合地点是小松车站东口的广场,你们可别搞错了。行李是每人最多十公斤。如果有正在服用的药物或过敏情况,别忘了提出申报。呃,再来是……」
「老师、老师。」
一名学生兴致勃勃地举手,眼里满是期待。
「结果我们的避难地点是哪里?是金泽吗?」
「不,是福井。」
「呃,铭谢惠顾喔~」
嘈杂倏地变成了哀号。
「我听说上面的年级是住香林坊的旅馆耶。」
「真的假的?待遇差太多了吧。」
「在福井待一个星期要做什么啊?」
「至少也让我们去滋贺嘛~」
导师边摇手边说「啊啊,吵死了、吵死了」,之后就背对胡闹的嘘声,继续进行说明。
(唉。)
鸣谷慧忍不住叹息。
久违的学校十分不平静。明明是有十万人要避难的大事,所有人却都缺乏危机感。
这也难怪了,毕竟表面上完全是气象、地震情报。可能是为了避免恐慌,事情的严重性遭到慎重地掩饰。让所有人保有避难疏散的紧张感,却不显示出足以让日常崩坏的风险。从头至尾都只定位成做好最坏打算的预防措施。
你们的城镇有三分之二的机率会被炸毁。假使听到这种话,不晓得大家会有何种反应?届时恐怕会上演极其悲惨的地狱景象。有的人会率先逃离,有的人会要求说明,然后应该会有不少人敌视小松基地吧。都是因为你们,我们才会暴露在危险之中。不要把无辜市民卷进战争里。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没错,所以现在这样的气氛最好。在不如人意的现实中,八代通的谎言发挥了润滑油的功效。知情者内心的不快不过是小事。明明当一切失败、真相败露之后,事情将会变得难以收拾。
(不过,现在的我就算在意那种事情也没用。)
自己的内心本来就很混乱了,不想再背负其他无谓的事情。应该说,根本就没有能力去背负那些。
一放松下来,就忽然想起那天和舟户之间的对话,想起关于格里芬的话题。
——你最好也别自以为了解喔。
——你们就好好地谈谈,努力理解彼此吧。
(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我疏忽了什么、不了解什么吗?
「喂。喂~鸣谷。」
眨眨眼,回过神来。注意到时,全班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导师将嘴巴扭曲成ㄟ字形,明华在后面低声骂了一声「笨蛋」。
「这种时候还心不在焉,你可真是神经大条啊。怎么?你时差还没调过来啊?出国旅行回来很难收心是吗?」
「啊,不是,那个……」
我急忙端正姿势。糟糕,我该不会被点名了吧?正当我紧张地翻动列印资料时,老师指着「地板」说:
「你的笔掉了喔。」
唔哇。
不知何时,文具用品已经从桌上消失了。不只是笔,连橡皮擦也散落在地板上。我大概发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吧。似乎是在无意识间用手肘推开的。
「对不起。」
羞愧地捡起后,导师歪了歪嘴唇,露出有些不怀好意的表情。
「你该不会是把好对象留在了法国吧?因为忘不了她才会心不在焉。」
「咦?什么?是这样吗?」
明华以像是要把椅子弹飞的气势站起身。
空气凝结。鸦雀无声的寂静在四周蔓延。大概是注意到同学害怕的视线了,青梅竹马清清嗓子,坐回位子上。但是巨大的压力仍在。她悄声向我问道。
「我就觉得你最近怪怪的,原来是这个原因?」
「笨蛋,才不是那样。」
我背对着她发出抗议。
「出国那几天的行程那么紧凑,根本连玩的时间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发呆?」
「那是因为……」
眉头紧蹙。想不出适当的借口,一不小心就吐出了真心话。
「因为我在打工的地方碰上了麻烦,所以才在烦恼该怎么办才好。」
「是那个可怕的外国女性吗?」
「不是。」
应该说时间正好吗?老师又开始说明。现场气氛打断了问题。明华虽然好像还是很不满,仍默默地开始抄写黑板上的字。
(为什么会心不在焉啊……)
我才想问这个问题。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心中仿佛有着解不开的结。像是原本就存在的不协调感,因为舟户的话而显化了。
——自从你不来了之后,她的心情就奇差无比喔。
——就连那个伊格儿都怕到不敢接近她。
格里芬在生气?
她是因为我做了无谓的抵抗才感到烦躁吗?是因为她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知道所有努力都会化为乌有,所以看到我这样绕远路觉得很多余、很烦?
(不对。)
果然很奇怪。既然她已经知道未来的事情,为什么还会不高兴?假设她知道我会抵抗三次,那么她只要静静地旁观我徒劳三次就好。然而她却打从心底感到不悦,为石头般顽固的搭档感到愤慨。
(对了。)
来追溯原先那份不协调感的源头好了。
我被拉菲尔带去基地时,和格里芬起了严重的口角。听到我扬言「我要启动EGG绑定」,她做出非常激烈的反弹。「任性」、「大笨蛋」、「不讲理」,她用她所能想到的词汇痛骂我。当时因为正在气头上所以没发现,不过那样果然也很怪异。她的反应看起来就好像遭人从意想不到的方向突袭一样。
(是一样的。)
简单来说,就是「不像她」。和她在好几次的「反复」中表现出来的冷静态度截然不同。因为事情不顺心就陷入一团混乱的小孩。这样的形容最为贴切。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突然失去平静?
当、当、当。
钟声宣告课堂结束。
教室内的气氛变得匆忙,椅子被喀啦喀啦地拉动。老师说「要确实依照指示整理喔~」,但是已经没有人在听他说话。
「好了,我们走吧。」
不知不觉间,明华已经站起来俯视我。她收拾好文具用品,两手空无一物。水手服的袖子也被卷了起来。
「走?走去那里?」
「真是的,你又没在听了啊?」
明华气呼呼地质问后垂下肩膀,指着黑板说:
「整理仓库!老师不是说要大家一起整理吗?」
我之所以不停眨眼,是因为这件事和先前的话题完全接不上。不在乎再次暴露自己的心不在焉,我坦率地反问。
「仓库?」
「真的假的啊?」
哀号声空虚地响起。
宛如石造碉堡的建筑耸立在眼前。从门口可以窥见里面堆积如山的救护物资。毛毯、宝特瓶、防水布和罐头。有些东西没有装箱,有些东西则被硬塞进纸箱。当初大概没有考虑到之后还要取出吧,无视大小和重量,东西被胡乱地堆叠起来,感觉一不小心碰到就会垮下来。
「呃?这些东西……」
「要整理。」
「就靠我们班?」
「没错。」
明华的回答强而有力。她挺起胸膛,撑大鼻孔。
「这让我想起以前帮爸爸的店整理仓库的事情了。每搬一箱,爸爸就会给我几块钱工资,而且我还会花心思去想自己一次可以搬多少货物。」
「你就是因为那么做,才会一个女孩子却浑身肌肉啦。」
「嗯?你有说什么吗?」
我急忙捂住嘴巴。
移开视线,只见其他学生的表情跟我一样厌烦。唉声叹气的人占大多数,不过也有人「唉~不会吧~」露骨地表达不满。
校园里满是身穿体操服的学生,简直像在开运动会。搬运出来的物资被堆放在防水布上。体育馆的门敞开,接连不断地吐出内容物。
我们班所在的位置是体育社团大楼旁的仓库。好像是将以前当成体育仓库使用的空间,挪作防灾设施使用。充斥灰尘味的空气和崭新纸箱的气味混在一起。
「好了,三班,我要开始说明了,请各位仔细听我说。」
女性音乐老师挥手说道。平常总是配戴隐形眼镜、穿着洋装的她,今天也是一身眼镜和运动服的装扮。她盯着手上的列印资料一边说。
「这次因为预计也会受到海啸的侵袭,所以不能泡水的物品全部都要搬到高楼层去。至于三班的各位,要负责把这座防灾仓库的东西搬到……呃~」
可能是眼镜度数不合吧,她频频定睛凝视。
「西侧校舍四楼的多功能教室。」
哀号声顿时四起。
脑中浮现校内配置图。唔哇,那不是离这里最远的校舍最顶层吗?拜托饶了我们吧。
「假使水淹到那种地方,避难物资也失去意义了吧?」
「在水淹到那种地方的状况下,要是连避难物资也没有不是很伤脑筋吗?我们就一起为了最坏情况做好万全准备吧。好了,快搬、快搬。」
在老师的拍手催促下,几名学生进入仓库。但是里面马上就传出了惊叫声,同时也响起物体掉落的巨大声响。
「好了,慧,动手吧。」
明华拉着我的手臂,我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昏暗的仓库内,化为一道道影子的学生们束手无策。只见好几落纸箱群往人的方向倾斜。
好危险。
「只要一边压住下面,一边拿最上面的箱子就好啦。」
明华一派轻松地说完便走上前去。她一手抵住下层的箱子,将另一只手伸向上方。
「喂。喂,小心点。好像快倒下来了。」
「放心、放心,这种事情我很习惯了。嘿……咻!」
她踮起球鞋的后跟,伸长手臂。不管怎么看,这个姿势都让人很不放心。我忧心忡忡地旁观,这时,头顶上方的箱子忽然滑动,之后就伴随着可怕的声响掉下来。明华「咦?」地瞪大双眼。
——
「嘿!」
我越过她的肩膀,撑住纸箱。一边谨慎地控制施力的方向,一边用另一只手扶着,将箱子放在远离定住不动的明华的地方。
然后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要你小心一点。因为这个纸箱本来就没叠好。」
明华惊慌失措地应了声「咦?啊。」,一脸失魂落魄地呆站在原地。随后,周围响起一阵喧哗。兴奋的同学跑了过来。
「喂喂喂,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瞬间移动?鸣谷同学和宋同学之间,本来应该有三公尺左右的距离吧?」
「话说,喂!这箱子超重的!而且里面还放了工具!」
嗯。
虽然比平常的卧推重量来得轻……不过嘛,大概还是有二十公斤左右吧。要是再重一点可能就会伤到手腕,得小心一点才行。
我重新面向依然错愕的明华,探头窥视她的表情。
「喂,你还好吗?我有确实接住箱子,你应该没被砸到吧?」
「啊,唔。」
之后,她低下头,边左右摇晃马尾边将我推开。
「我、我好得很!其实我正想躲开,谁知道你就出现在后面了!我已经没事了!这里很危险,你快退后!」
「好、好啦。」
呼吸急促。耳垂会看起来泛红是因为光线的关系吗?隐约瞥见的嘴巴看似困窘地歪斜。
「总、总之快搬吧。我们晚上还得去避难呢。」
「知、知道了。」
啪啪啪地拍打脸颊后,她开始气势汹汹地把箱子搬下来。同学急忙扑向又开始摇晃的纸箱。
「慧,关于你的打工。」
一边搬着纸箱,明华一边这么发问。她的脸被箱子的影子遮住,看不清楚,我也因为手上叠了好几个箱子,没法随便回头。在走廊上踩响室内鞋,我「嗯?」地反问。
「我的打工怎么样?」
「是格斗技吗?」
噗!
格、格斗技?
「什么跟什么啊,你怎么会想到那去?」
「因为你的臂力很强,神经反射也快到和运动选手一样……你是开始打工之后才变成这样对吧?所以……」
「就算如此,高中生也不可能把格斗技当成打工啊。我是要在哪里格斗啊?」
「地下竞技场。」
「我说你啊……」
做梦也该有个限度。这是哪部漫画还是动画的剧情啊?
我毫不掩饰脸上傻眼的表情,结果明华又提高了音调问道。
「那不然是什么嘛。到底要做什么样的工作,身体才会变成这样?」
「就说是一般店铺了。」
「你不要拿在店里帮忙这种话来敷衍我。」
「……」
我虚软无力地叹息。
「我没有做什么违法的事情啦。我只是为了继续工作,之前会到基地的健身房锻炼身体,每天也一定都会去慢跑。就只是这样而已。」
「为什么你非得那么努力锻炼不可呢?」
「因为那是劳力工作啊。好比说今天整理仓库,也需要臂力不是吗?」
对于我执拗地想要岔开话题,她显然十分不满地发出低吟。只不过大概是觉得继续追究也没用,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压力缓和下来。
「我问你。」
「嗯。」
「你说『之前会去锻炼』,是过去式对吧?」
「……」
「而且你之前说旺季过了,意思是你不去打工了吗?」
没能即刻回答。心中的不协调感不允许我马虎回应。口中泄漏出一句生硬的「天晓得」。
「我也不知道。有可能会去,也可能不会去。」
「我是觉得啦。」
走廊切换成了楼梯。我们一边注意步伐,一边开始往上爬。
「既然都想要好好锻练身体了,那么一般来说,除非是抱着很大的决心,否则是不可能办到的。我想慧你一定也是因为有绝对想要完成的事情,才会为此持续锻炼吧?然而只是因为环境稍微改变,就变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样实在好奇怪。」
为了避免撞到箱子的边角,我们小心翼翼地拐过楼梯平台。
「真要说起来,比起什么旺季的,你刚才提到的工作上的麻烦,才是你真正想放弃的最大原因吧?」
一语中的。
心跳加速。
她还是一样敏锐。
「如果是,那又如何?」
明华微微地吸气。
「你可以找我商量。」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
「你不是反对我打工吗?」
「是这样……没错啦。」
明华的声音变小。
「可是你看起来很难过,感觉好像在勉强自己,所以我才想也许可以给你一点建议。虽然我可能完全派不上用场就是了。」
令人感动的发言让我心头一紧。可恶,不管怎么想,不对的人都是我。是我擅自赌气、闹别扭,把家里的气氛弄糟。但是,这位青梅竹马却不惜抛下自己平时的好恶,替我着想。
「那我问你。」
我思索片刻后开口。
「假设有一位很厉害的老手,是我完全望尘莫及的大前辈。」
「嗯?……嗯。」
「那人能够预测所有我即将要做的事情,而且无论我怎么做,那人都不为所动。即使我提出思考了好久的点子,对方也会说『那个方法以前就试过了,但是不成功』然后予以驳回。」
「是喔。」
「可是有一天,我只是稍微顶了嘴,对方竟然勃然大怒,还一直气到现在。你觉得是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
明华欲言又止,显得十分困惑。她不耐烦似的重新抱好手上的东西。
「应该是你说了什么话触怒到对方吧?比方说,像是踩到那个人非常在意的点。」
「可是,那人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为所动耶,还一副对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无所不知的样子。」
「这也就是说,那人不是无所不知啦。」
明华干脆地做出结论。
「不管脑袋多聪明,也没有人可以清楚掌握世上所有的一切。毕竟又不是神,总会有一两件出乎意料的事情。也就是说,慧,你踩到超出那位厉害老手的常识之外的大地雷了。」
「嗯、嗯。」
脑袋一片混乱。
我感觉,我们对这件事的前提认知有出入。
「那如果是神呢?」
「咦?」
「如果对方不是人类,而是全知全能的神呢?」
「慧。」
明华沉下脸来。语气中夹杂着不满的情绪。
「你是在跟我说正经的吗?」
「我是啊。只不过,假使对方真有那么厉害,那么结果会如何?」
短暂的沉默降临。明华几度低吟之后,嘟哝说道。
「爸爸曾经告诉我这么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位骄傲的神明总是会对路过的旅人自豪地说:『我无所不能。所以什么都做得到,你说说希望我做什么吧。』大家都会拜托神明赐予自己财宝、城堡或是公主。但是有一个孩子这么说:『那么神明,你有办法制造出谁也抬不起来的石头吗?』,神明回答:『当然可以。』然后就制造出了石头。接着,那孩子说道:『谢谢你。那么神明,请你把那颗石头抬起来。』」
纸箱动了动,像是在问「你明白故事的意思吗?」。
稍微思考后,我恍然大悟。
「倘若是全知全能,就什么样的石头都抬得起来;可是如果抬得起来,就表示制造『谁也抬不起来的石头』这件事情失败了。」
「没错、没错。」
明华爬上最后一层阶梯。喘了口气后,从箱子的影子中探出脸来。
「也就是说,无所不能这句话本身从一开始就充满矛盾。所以,慧你口中的那位……老手前辈?也未必是无敌的超人。」
无话可说。这番回答简洁明了得令人错愕。的确,刚才那番话很有道理。格里芬为什么会突然生气,精神失去平衡?
——是因为鸣谷慧说出了不存在于她过往经验的话。
再清楚明白不过的结论。
但是,总觉得不太对劲。理由显而易见。我当时的发言并非基于了不起的想法,只是回呛,是盛怒之下的粗暴、不负责言论。经历过好几次「反复」的格里芬,应该预测得到我的反应才对。照常理来思考,过去的我肯定也有说相同的话。如果是这样,之后她应该也已经有了一套应对方式。
「明华,我问你。」
不知如何开口询问的我正准备吐露心事时。
「啊!抱歉,这边不行!已经满了!」
别班的男生在走廊上挡住去路。纸箱河流停滞,走在前面的学生聚集在目的地教室前。
「你说不行是什么意思?」
班上的女孩子这么问。可能是大老远把沉重货物搬来的关系,她的口气变得粗暴。感觉要是不满意对方的回答,就不会善罢干休似的。
「呃,这个嘛。」
男生搔搔头。
「因为别班的货物比想象中来得多,把多用途教室给塞满了,现在连我们的东西也进不去,所以我才会在这里挡着。」
「啥?」
空气中弥漫着杀气。
「等一下、等一下,你现在才告诉我们,这样让人很困扰耶。」
「难道你要我们把东西搬回去?」
「还要再爬一次四层楼?」
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抗议声,男学生摇着手说「等等、等等!」,然后拭去冷汗,环顾眼前的暴徒们。
「我只有说这间教室不行啊。老师已经指定好下一个地点,要你们搬去那边。我就是为了转达这件事才在这里待命。」
什么嘛。
既然这样,那怎么不一开始就说清楚?
正当我放下心中大石,明华走上前去。
「所以,我们要把东西搬去哪里?」
没错,如果是搬去一楼,那就和搬回原处没两样。在忐忑不安的同学们面前,男学生伸手指向下个目的地。
所有人瞪大双眼。
打开门的瞬间,视野顿时变得开阔。
水平线无限延伸。
平坦的云朵飘浮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阳光贯穿鲜艳的天蓝色,制造出环状的彩虹。三百六十度,毫无遮蔽。抬头仰望,映入眼帘的就只有天空的蔚蓝。眼下的一栋栋房屋小得有如模型玩具,密集在狭小的陆地上。黑点在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上来回穿梭。
欢呼声响起。学生们呼喊着「好美!」、「超漂亮~」,纷纷跑向栏杆。好几人来到空间中央,仰望天空。还有人展开双臂,好比蒲公英的棉絮一般转圈圈。
「唉~」
口中吐出叹息。这幅绝美景致,美到让人感觉手中货物的重量也消失了。
「鸣谷同学,不要停下来,不然后面会塞车~」
听见模糊不清的说话声,我连忙「啊,抱歉。」地赔罪。一闪到旁边,出声说话的女学生便从楼梯间走出来。她两手抱着一大叠毛毯。之后,抱着纸箱、防水布的同学们也跟着鱼贯现身。他们也在来到屋顶的瞬间,立刻就被意想不到的景色夺去了目光。
「原来屋顶是这个样子啊。」
明华在我身旁发出雀跃的语气。迎面拂来的风吹动发丝,似乎让她的心情大好。
「我还以为会像机械堆置场呢。」
「就是啊。」
西校舍的屋顶是一个意外舒适的空间。没有粗俗杂乱的室外机和管线之流,就只有混凝土材质的楼顶小屋。地板也不肮脏,感觉如果是穿运动服,就可以放心躺在上面。
「话说,为什么平常要上锁嘛,真是可惜。」
我回头望向楼梯间的挂锁。入学之后,我曾经来这附近探险过一次,但是当时只有留下阴森小房间的印象。门前堆满物品,感觉不像是有人会来这里走动。
「如果午休时间可以来这里晒太阳,感觉一定超舒服。」
「也许是因为担心有人睡死,结果上课迟到?」
唔。
为什么要看我?
我在责难的目光注视下搬运货物。一绕过楼梯间,就见到一栋小小的屋子。敞开的入口堆放着先行送达的货物。
屋顶仓库。
是多到放不下的货物的收容处,也是终点站。
绞尽最后的力气,将货物送进仓库右后方的位置。连明华的份也搬进去后,这下真的就无事一身轻了。
呼地叹口气,把路让给后面的学生,之后我和明华两人就不约而同地走到栏杆旁。
天空好近。有种校舍的地板从视野中消失,走在半空中的感觉。抓住栏杆边缘的瞬间,小松的市容充满整片视野。熟悉的街景和风景尽收眼底。
「……」
连「哇!」、「喔!」也喊不出口。无比的开阔感和激昂情绪充斥意识。
「感觉……好不可思议喔。」
过了一会,明华这么低喃。睫毛在眩目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什么东西不可思议?是指屋顶吗?」
「不是啦。」
她不耐烦似的扭动身体。
「我是在想,明明每天都来学校,却还是有这种我不知道的地方。」
穿着运动服的手指着校园和校舍。
「对学生而言,学校是和自己最亲近的场所。每天日复一日地往返,在这里度过一天大部分的时光。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学校里原来有这样的风景。明明这幅美景就位在自己平常上课的地方,真的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
「……」
「所以我就在想,原来在漫不经心地反复的日常之中也能有新发现呢。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感慨好深,有种心情焕然一新的感觉。」
我没能回应她。
不是因为我有异议,反而是因为明华的话不可思议地轻易就渗入我的心。
即使是日复一日的生活也能有新发现。
那句话感觉也能套用在格里芬和我之间。无论经历过多少次令人绝望的回圈,都无法尝试过所有选项。而小小的契机会产生出新的道路,带来出乎意料的发展。
契机。
(啊啊,没错。)
因为她一再证明我的选择错误。
因为她不停事先告诉我此路不通。
所以鸣谷慧才会找出别条路径。试图以其他方法取代在蒙古逃跑、取代破坏子体,来拯救格里芬。
因为我——没有放弃。
「慧?」
可能是对我没有回应感到奇怪,明华探头窥视我。摇摇头回答「没什么」,我注视着天空,朝着洒落的阳光眯起单只眼。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真的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整理完毕,暂时返家后我仍不停思考。
我一边打包避难用的行李,注意到时,才发现自己还在想着刚才那件事,一直在为今后的事情而烦恼。
(我究竟想怎么做?)
在老旧的房间里询问自己。
既然不同的行动能够产生出无限个选项,应该就未必非得做出非黑即白的判断。过去的我一直都是用「继续回圈」,或是「破坏回圈,让现代文明终结」这两种选项来思考。但是假使有第三条路呢?假使有超乎「灾」的创造主、知寄莳绘、格里芬所想象的,最完美的结局——
快想。我到底想要什么?希望朝哪里前进?
……
答案非常肯定。我想和格里芬在一起。想要和她一同走过下个时代。
不用说,我当然拒绝和「灾」共存。我希望那种玻璃工艺害虫可以消失得一干二净。不是放逐到过去这种应急措施,而是彻底抹消其存在。
成功守护心爱的家人和伙伴,恢复中国的风景,大家一起回去常熟。在那里,有明华和格里芬,还有其他阿尼玛们,想必应该会上演闹哄哄却欢乐的每一天吧。
人类的罪孽?更严重的环境破坏?
包括我在内的独飞成员不可能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纵使要耗费一辈子,甚至好几个世代的岁月,也要匡正人心,不让「灾」再次出现。
完美无缺、最强无敌的快乐结局。
然而这番令人兴奋到颤抖的想象,却因现实的独白而冻结。
——这究竟是我第几次改变心意了?
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的道路。什么也不会失去的未来。从前的鸣谷慧肯定也渴望相同的结局。为理想满怀期待,回归独飞,前去和「灾」进行决战,然后——
悲剧又再度重演了,不是吗?
逐渐远去的红色机体。伸长的手抓住空气,怒吼消融于空中,只有桃红色头发的光辉烙印在眼底。
(啊啊,可恶!)
决心动摇。希望渐渐薄弱。
仔细想想,我根本连一个解决办法都没想到,就只有观点改变了而已。顶多就是成功机率忽然从零变成百分之一的程度,而且还不知道凭什么才能够获得那百分之一。
想着想着觉得好疲倦,我于是站起身,从壁橱的衣物收纳盒中取出换穿的衣服。接着又拿出手电筒、随身小刀、抛弃式暖暖包。
没错。
要是只凭干劲就能够解决问题,大家也不会这么辛苦了。格里芬的时间回溯是人类想尽办法后的最后手段。我怎么会以为像我这种人,有办法抵达连知寄和八代通都到不了的快乐结局呢?就凭我这么一个毫无知识和经验的高中生。
还是实际点,看看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吧。我也只是以十万人之一的身份,默默地在准备避难不是吗?
喀咚。
螺丝起子应声掉落在手边。
(嗯?)
才心想怎么回事,马上又有其他工具掉下来。接着像是受到磁铁吸引一般,壁橱里的东西纷纷崩落。
「唔哇!」
尽管我拼命地阻止,还是没办法完全挡住。看样子,我好像抽出了某个关键的东西。搬来这里之后就把私人物品随意塞进壁橱的行为,也是造成这场灾难的原因。在我手忙脚乱的同时,壁橱内的东西有一半以上都散落在地。
「啊啊,可恶!」
在这么忙碌的时候,我到底在做什么啊。才在学校仓库提醒明华要小心,结果自己却是这副德性,真是没救了。正当我怀着沉闷的心情捡拾物品时,格外鲜艳的橘色封面映入眼帘。
(嗯?)
一本大尺寸的书册出现在袋子下方。英文字母和汉字夹杂的书名。以粗体字标示的国籍CHN。中国私人飞行执照,学科测验试题集。
「咦?奇怪?」
一瞬间,我不明白这本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萤桥三尉的记忆,和在格里芬房里见到的书册影像混合交错。
但是看到压在下面的报纸后就明白了。常熟日报——宋叔叔爱读的报纸。也就是说,这些东西是明华整理的。她代为将我逃离上海时忘了带走的私人物品带了过来。说到这里,在非物质层次好像也有发生类似的事情。就是她帮忙保管了我在忙乱避难过程中遗失的书。
(其实她大可跟我说一声呀……像是她收在哪里之类的。)
这半年来,老旧参考书有了极其复杂的意义。对鸣谷慧而言是飞往天空的通行证,对明华而言是过往依恋的象征,然后对格里芬而言,则是与永远的搭档之间的羁绊。
受到无法言喻的情感驱使,我翻动书页。
大量的便利贴和注记出现。一一浮现的既视感动摇了我的心。虽然现在不是悠哉阅读的时候,我却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问题二】以VFR飞行时,写入飞行计划中抵达目的地的所需时间何者正确?
【问题七】关于主翼的翼尖涡流的描述,以下何者错误?
【问题十】以下针对复式点火方式的说明何者正确——
「×」、「×」、「×」。
近乎完美的满江红。
接连出现的×记号最后因烦躁而扭曲,光看就感受得出当时内心有多不耐烦。真是受够了,我哪懂这些啊!大概还曾经好几次这么大喊吧。书本上还残留着为了排解怒气,用笔猛戳纸张的痕迹。
「唔哇,我居然连这种问题也答错。」
关于反作用力矩的题目上打了两个「×」。
好蠢啊,这种问题明明只要好好思考就答得出来。会答错肯定是因为只想从字面上强记。要理解原理啦,原理。真想在旁边盯着自己,从头开始教——
『你能够说这种话,是因为你曾经失败过一次。』
嗯?
忽然间浮现脑海的话,令我困惑地猛眨眼睛。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记忆?
眨着眼睛俯视参考书。白色书页上,重叠浮现出客厅的景象。在做饭的声音中,身穿牛仔裤的女性回头望向这边。
『事后诸葛任谁都会。也就是说,只有第一次看到题目就答对的人,才有资格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会是理所当然的」这种话。』
是母亲。
她正心平气和地规劝考完模拟测验的我。一边用捞起锅中浮沫,一边扬起嘴角。
(啊啊。)
想起来了。
考完试后自己改考卷时,周围的学生们答错了我写对的题目。为了检讨考卷,上课时间因此延长。真是找人麻烦,怎么会连那种问题都答不出来呢?其他人个个程度都好差,当时我明显带着优越感向母亲报告这件事。
然而母亲既没有赞同我的话,也没有对我的话表示同感。『那一题,慧你之前不是在参考书上答错了吗?』,而是像这样尖锐地直言。
难为情让我的态度变得强硬。我绷着脸,噘起嘴。
『什么嘛。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再答错一次吗?』
难道我曾经失败过,就不能夸耀自己最后的成果吗?
难道一旦失败,一切就都结束了?
面对这番幼稚的谬论,母亲摇着汤匙说『不是的、不是的』。
『失败为成功之母。唯有犯过许多错误的人才能够大幅成长、走向终点,所以失败并不是结束。你运用自己失败的经验,取得了下一次的成功,这一点真的非常了不起。不愧是我引以为傲的儿子。』
『……』
『只不过,成功的人也必须善待落后自己的人。托检讨考卷的福,不是有好几个人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了吗?你得替他们感到庆幸才行。应该说,我希望你能够展现出愿意帮忙解说的气度。』
『我?』
我忍不住一脸严肃地反问。
『你要我去教陌生人?』
『学习事物和认不认识对方无关,只要大家和乐融融地彼此提升就好。』
母亲将装了炖菜的盘子放在桌上,定睛凝视着我。
『呐,慧,这一点很重要,你要牢牢记住。』
眼中洋溢着坚毅的光芒。
『不要把失败当成是坏事。因为人类就是靠着累积许许多多的错误,一点一滴慢慢地在进步。打个比方好了,感觉就像是大家共同一条条岔路地走过九成九是死路的迷宫。要是没有前人的失败,我们也没办法持续挑战胜率仅有百分之一的赌局,不是吗?所以尽管去挑战,尽管去失败吧。不管是你,还是周遭的人。』
不管几次、几十次,还是几百次。
只要不放弃,有朝一日必定能够抵达目的地。
(啊。)
呼吸差点停止。册子掉下来,混在其他物品中。虽然脚趾因此被砸到,我却一点也不在意。强大无比的冲击充斥全身。
累积……失败?
没错,多么理所当然的一句话。为什么我会没注意到呢?没注意到如此单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我不是「毫无知识和经验的高中生」。是经历过十次、二十次失败的小鬼头。
的确,一个孩子要拯救世界是太夸张了。平凡的普通人不可能赢过八代通、知寄那样的聪明才智。但是,我和格里芬见过一般人绝对无法目睹的东西,到达过照理说到不了的领域。
既然如此,我应该能够比一无所知的大人更聪明地行事,也能够避开会失败的选项。
当然,我并不记得所有回圈,而格里芬的记忆似乎也离完整有好一大段距离。可是,肯定还是可以活用残留下来的知识。只要收集所有失败的例子,反复分析和评估,找出尚未经历过的选项。
刹那间。
身体颤抖。
过去极力压抑的热情洋溢,如火焰般狂烈窜烧。
(啊啊。)
已经足够了。管他有没有找出解决方法。我想拯救世界,我想开创未来。还有——
我想见格里芬。
「喂,慧!你从刚才开始就在乒乒乓乓什么啦!你是已经准备好要出发……咦?」
我挤过往房内探头的明华身旁,只带着钱包和手机跑下楼。
「抱歉明华,我要去打工。」
「啥?」
她错愕地呆站在原地。手里还拎着长靴,模样莫名地傻气。
我匆忙把脚挤进球鞋,用脚尖蹬踏土间地面(注:日本传统房屋内,连接室外与玄关间的区域)后回头说道。
「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麻烦你也帮我跟爷爷、奶奶打声招呼。」
接着便抓起脚踏车的钥匙,冲出玄关。在迎面吹来的风中一直线地往前骑。
「什么跟什么嘛!」的吼声从后面追来。
傍晚时分的小松市区充斥着一反常态的喧嚣。
大量的公车和私家车奔驰在干道上。负责引导的警官到处吹响哨子。红灯和旋转警示灯在暮色中浮现。一盏盏点亮的前照灯陆续加入光线群。
车潮向着郊外流去。这是当然的。避难时刻在即,不可能有人会故意回到市内。错身而过的汽车驾驶们,都对逆向行驶的高中生投以异样眼光。
虽然途中被警官叫住,仍不予理会地骑过去,以猛烈速度穿越禁止进入的栅栏旁。在接受不知道几次盘问后,最后干脆连脚踏车也不骑了。一度拐进小路,大大地绕过十字路口后再回到大马路上。
取出手机,在涌上心头的冲动驱使下打给格里芬。无论如何就是想早点听到她的声音,想要传达自己现在的想法。但是。
电话响了三声后断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画面。液晶萤幕上浮现『无法接通』的文字。
怎么回事?是收讯不好吗?
再重打一次。一声、两声……
断掉。
(嗯嗯嗯?)
像是遭人拒绝接听的反应。拒接?怎么可能。
她该不会正在开会吧?可是如果真的很忙,应该会连手机也没办法碰才对。我疑惑地歪着头,一边启动简讯软体。
『我有话想跟你说。』
送出简单的内容后,随即就收到了回应。
『您所拨打的号码现在无人使用。』?
『即使不是这样,我想你也应该要懂得分辨时间、地点、场合。我很忙,没有时间回你简讯。』
……
『就算没有慧,我依旧很抢手,而且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所以希望你不要来管我。永别了/格里芬。』
一瞬间,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眨了好几次眼睛,重新读了好几遍讯息,这才总算理解话中的意思。
她、她在闹脾气!
傻眼之后,随之涌上心头的是强烈的烦躁感。居然在这个紧急时刻,做出这么麻烦的反应。够了,快点给我接电话。如果有话想说就给我直接说出来。
按下回复键后,我开始以高速输入文字。
『你要是不在十秒内打给我,我就和八代通先生联络。告诉他,格里芬好像身体不适到连电话也没法接,而且也很难进食,所以请暂时只靠点滴来为她补给营养。』
送出。
开始倒数。十、九、八。
手机响了。确认打来的是自己所想的人物后接起电话。
『什么事?』
仿佛压缩了十年份不满的声音。
『我现在心情非常差。』
不用说明也听得出来。气氛紧绷得好比即将爆炸的火药库。也能够理解工作人员害怕的心情,毕竟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表现得如此带刺。
「什、什么嘛。」我不由得退缩。
「我说要启动EGG绑定,真的让你那么火大吗?对不起啦,不过当时你也回了不太好听的话。」
『不是这样子。』
「咦?」
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低鸣持续响起。
『我和慧应该是情侣关系,可是你却长时间对我不闻不问。你一定是劈腿其他飞机,对我没兴趣了。换句话说慧已经是外人,我不明白一个不相干的人现在还来找我说话做什么。』
「……」
『我很忙,无暇把时间花在前男友身上。如果你有事情就快点说完,然后挂断电话。这么一来,慧就可以去找你现在的对象了。』
等一下、等一下!
「你、你在胡说什么啊?为什么事情会变成我背叛了你?我可是一直都在思考要怎么救你耶,根本没有心思去管其他人!」
『用说的当然可以讲得天花乱坠,重点是行动。』
「!那、那我问你!你还不是一样都没跟我联络。之前明明说『要永远在一起』却轻易地和我保持距离,还说什么就算没有我也过得很好,我看你才是劈腿其他男人了吧?」
『!』
强烈的惊愕撼动了回路。巨大的混乱和愤怒随着讯号传来。
『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则不该说。我从来不曾认同你以外的飞行员,希望你不要侮辱别人的专一。』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络?」
『因为……』
电话另一头传来不悦的语气。
因为。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不知道怎么回应你的恸哭。
不想继续伤害最喜欢的人。
烦闷与懊恼清晰地传达过来。
无论表现得多冷淡粗暴,仍能从只字片语中感受到体贴的心意。正因为彼此重视对方,才会断了联络、互相错过。
肩膀放松下来。原先存在心中的些许不安,宛如作梦一般烟消云散。没问题。我和她的誓约,在汗博格机场互相确认的情意仍在。
「我也一样啊。」
将语气放软,我凝视着河对岸基地闪烁的光线。
「我很害怕打给你却遭到你的拒绝。『我要守护世界』、『所以不能跟慧在一起』,要是听到你这么说,这一次我真的没有自信可以保持冷静。所以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装作什么也听不见。因为我不想直视眼前的绝望。但是……那些也已经结束了。」
迈出步伐。脚步声在无人的城镇里响起。
「我要拯救世界。打倒『灾』,解放你,避开未来毁灭的结局。我不打算放弃任何一样。出生在这颗星球上的所有人都得到幸福,是我心目中的快乐结局。你其实也想这么做吧?」
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传来。
像是受到震慑似的发出「呃」、「啊」的嘟哝。
『那是……不可能的。』
「你为什么觉得不可能?」
『因为至今不管试了多少次——』
「过去是过去,将来是将来。再说,既然你说你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那你猜得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吗?你有办法回答我想说什么吗?」
沉默。
我大口吸气,仰望夜空。以最大音量吐出内心的感受。
「我喜欢格里芬。不管是声音、性格、嘴唇的触感,还是手的温度,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得不得了。鸣谷慧爱着JAS39D-ANM格里芬。我打从心底喜欢你的全部。」
「砰!」的一道迸裂声响起。
接着,喧哗声和脚步声从扩音器中传来。好几个人感到焦急和吃惊的气息。正当我觉得奇怪时,一个粗声粗气的说话声接起了电话。
「怎么搞的?这电话……是鸣谷啊。」
是八代通。他带着满是疑惑的口气质问。
「你到底说了什么?格里芬那家伙满脸通红地昏倒了耶。」
哎呀。
做得太过火了吗?我还以为要出其不意就非得这么说不可。
我边搔太阳穴边道歉。
「对不起……因为我们太久没说话,可能是太刺激了,又或者是说没抓好分寸。总之,最重要的部分我们都互相了解了。」
简略的说明让对方更加困惑。我说了句「先不管那个了」制止他继续问下去,然后重新握好手机。
「八代通先生,我等等会过去。」
『什么?』
「我十分钟以内就会抵达基地,不会去避难。虽然晚了一点,不过我想参与这次的作战。」
内心不再感到犹豫。我用不带一丝迷惘的语气宣告。
「我要坐上格里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