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与那个你相遇时

  第一次和她们相见,是我十一岁的时候。

  “你好,以后请多多关照。虽然我是个有些奇怪的女孩子,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和你好好相处”

  一脸怯生生的表情、颤抖着幼小的肩膀的,是蓝里。

  “你就是我的哥哥?太好了,看到你的背那么宽,我就安心了。以后肯定会经常一起玩的,不许总发牢骚哟,要有个哥哥的样子”

  用手摸着后脑勺,一脸天真无邪笑容的,是茜。

  “虽然不知道我们能相处多久,也请多关照了。难得有个兄长,关系闹得太僵就太无趣了。”

  一脸冷淡的表情生硬地说着这些话的,是名为兰香的女孩子。

  当她们成为我义理的妹妹的时候,父亲数次叮嘱我。她们并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以及提醒我,她们随时都可能会消失。

  我当时拼命思考着,我应该怎么对待她们。

  十一岁的我仍然只是个小孩子,所以并没有思考出什么具体的答案……但唯独有一点,我决定了要守住。

  到蓝里她们消失的日子为止,我都要做个称职的哥哥。

  所以,我说过,要对蓝里她们全员,用同样的笑容,用同样的话语。

  ——因为我是你们的哥哥,所以,当你们有困扰的时候,不管是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我——由良统哉,为所有妹妹们的幸福而祈愿。

  ◇ 二〇一五/一〇/二五 Sun

  “……菜津奈她,就拜托你了”

  蓝里这么说着,露出温柔的微笑,而我去仅仅只能注视着她。

  我的思考简直就像跟不上节奏。蓝里的告白,以及那之后在我脸颊上的kiss。这些都实在太过突然,让我毫无现实感。

  这之后,蓝里的身体突然向前倾倒。

  僵硬的我在这一瞬间,就像弹起来一般抱住了蓝里的身子。

  “喂,蓝里……?”

  蓝里瘫软着一动不动。

  虽然我的头脑仍然很混乱,但只能先抱着这娇小的身躯,赶回家里。我进到蓝里她们的房间,将她轻轻抱到床上。

  我松了口气,从惊慌失措中逐渐平复下来……就在此时,我注意到了。

  现在的状况,同兰香和茜的时候一样。她们两人从这个世界消失之前,也都是像现在的蓝里一样,失去了意识。

  如果这样的话——难道,蓝里也?

  “嗯……”

  听到一些呢喃声,我慌慌张张看向她。

  她就像刚刚睡醒一样张开眼睛。不知道是否注意到了我,她的身体一动不动。

  “……是,蓝里么?”

  就在我开口的同时,她吃惊似的张开了眼睛。

  我感觉这一瞬间极其漫长,甚至产生了时间冻结的错觉。微微泛红的脸颊,清澈得让人着迷的眼瞳,以及那淡樱色的双唇。这一切,都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然后,

  “————唔!”

  她发出一声不成话语的悲鸣,猛地坐起身来。与此同时,一股痛感拥抱了我的脸庞。

  虽然她不是故意的,不过她的头确实是突然撞向了我。

  “嘶……”

  我红肿着脸在房间四处寻找,却找不见她的身影。可能是在我的视线丢失的时候跑去其他地方了吧,我打算走出房间去看看——

  却在此时,听见了呼吸声。而且,就在很近的位置。

  我把头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呼吸声确实是,从床的下方传来的。

  “…………………………………………”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真的。肯定是我搞错了。拥有睡醒后就钻到床底下的文化的人类,就算找遍这个世界也——

  “……难道,你,在那里面么?”

  “……是”

  ——也叫人难以置信,但确实是有的。

  “我说,为什么要躲到床底下?”

  过了许久,她从床下缓缓说道,

  “这里能让我安心。暗暗的,窄窄的,能一个人呆着”

  回答我的,是清澈而又微弱的声音,彷如玻璃般纤细,一触即碎。

  “但是,床下很脏的哦?说不定嘴里还会进灰尘呢”

  “没事的,我每天都有打扫床底”

  这样啊,那我就安心了——

  怎么可能!而且脏不脏也不是问题根本所在。

  “呃,话说”

  我无奈地放弃,就地坐了下来。向床铺对话,这光景实在是太超自然了。但是既然她不出来,那就只能这样继续进行对话了。

  “你是谁?你不是蓝里,对吧”

  她停顿了一拍后,回到

  “菜津奈”

  简短而迅速的回答。

  这名字已经不单单是熟悉这么简单了。这是蓝里她们,真正的名字。

  蓝里在失去意识之前,确确实实,说了将菜津奈拜托给我。但是……

  “非常抱歉,我实在有点难以相信。一起生活了六年,突然出现蓝里她们以外的人格……”

  “……桌子上的书架,英语词典的三百一十四页”

  菜津奈说完这句之后,便沉默了。我眉头紧锁,看向桌子上。笔记本电脑,空空如也的相框,以及数本词典。打开英语词典后,里面夹着一封信。

  信上的内容,是对统哉的寒暄,以及说明菜津奈的事情。因为对他人的恐惧所以迄今为止都没作为表人格出现,还有兰香和茜为了菜津奈而消失的事。这应该是菜津奈为了向我说明自己的事情而准备的吧,

  “你真的是主人格么?”

  虽然没有回答,但是我感觉她似乎点了点头。

  “那么,蓝里……?”

  “……应该,已经消失了。隐隐约约,能明白”

  我的胸口揪痛起来。

  我甩甩头转换心情,直面床铺。

  “这六年间,菜津奈都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吧。虽然我不知道理由,但你不想说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你……菜津奈你,现在获得了身体,打算做些什么呢?”

  “想——”

  基本难以听清的微弱的荠的呢喃。

  她再一次开口了,这次声量变大了些,像是下定决心一般。

  “想改变自己。想成为像蓝里她们一样的女孩子”

  “……这样啊”

  那我究竟该做些什么呢。

  我和菜津奈是初次相见,我完全不了解她。就连她是我妹妹这件事,说实话,实际感觉都很稀薄。并没有什么该去为她担心的道理。——但是,

  “那么,以后就请多关照啦。有困扰的时候就跟我说吧,可能我能帮助你也说不定”

  但是,菜津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是蓝里她们的祈望。

  所以,要是我袖手旁观的话,就实在是过于薄情了。

  “我也得向老爸说明菜津奈的情况呢。……对了,在那之前,这个”

  我从包里取出了在精品店里买的商品。这是在约会中,和蓝里一起挑选的。

  虽然我不知道那时候蓝里所说的重要的女孩子是谁,但现在,想必就是菜津奈了吧。

  “这是我和蓝里送给你的礼物。你能从那里面出来么?”

  “……不能丢到床底下来么?”

  “这是蓝里为了菜津奈选择的,要是丢进去的话,蓝里会伤心到哭的哦?”

  我说完之后,房间寂静了一段时间。

  一会儿之后,伴着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擦声,寂静被打破,菜津奈从床底出现了。

  “…………”

  菜津奈像是惧怕我一样地低着头。

  但是,仍然能窥见她部分脸庞。不安的眼瞳漂浮不定,像是在忍耐什么似的,嘴巴紧紧地闭着。双手抱在胸前想要停下自己的颤抖的样子,实在惹人怜爱。

  看着这蓝里她们不会表现出来的胆怯,我总算是认同了。

  她并不是蓝里,茜,或者兰香。她,是菜津奈。

  “虽然想看见你的眼睛,不过,算了”

  我把礼物递给他。菜津奈笨拙地拆开包装,

  “……啊”

  她轻轻惊叹了一声——那是一根花形状的发簪。

  “发髻对蓝里她们来说,就像是羁绊的证明一样。她肯定是希望菜津奈也能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不知道她是否听到了我说的话,菜津奈一直低着头看着花状发髻,怜爱地抚摸着。

  “那么,我去做晚饭了。你有什么想吃的么?”

  菜津奈的肩膀抖动了一下,视线惊慌左右飘逸起来。呃,这个,那个——她就这样慌张的自言自语起来。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菜津奈她才终于,

  “……奶油菜汤”

  “OK。不知道冰箱里材料够不够”

  我把手搭上房间的门把手,

  “最后想向你确认一件事”

  虽然迄今为止都很犹豫要怎样说出口,但最终还是决定要问个清楚。

  “夏祭的时候,和我kiss的是——”

  “唔!”

  菜津奈的脸像着火般红了起来。她把发髻紧紧抱在胸前,面对床铺一副就要钻进去的势头。

  “所以说,不可以进那里面啦!说不定里面还有蟑螂呢!”

  菜津奈在就要钻进床底之前,整个身体僵硬住了。

  “……黑黑的沙沙爬行的六脚虫子,讨厌”

  “既然你讨厌得连名字都不想说,那就不要钻进去”

  菜津奈四处张望,这次又钻进了壁橱里。这个,不是说壁橱就可以原谅的……。

  “请不要提那天的事情。实在是,太羞人了”

  ——我喜欢你。

  夏祭的时候,菜津奈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复苏,伴着她双唇的那份柔软的触感。

  “……我知道了。那么,肚子饿了的话就到客厅来哦”

  走出房间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火辣辣的了。我走下楼梯走进厨房,打开了冰箱。鸡肉和胡萝卜都有。但是土豆已经不多了,得去便利店买……

  我突然一阵眩晕。

  在菜津奈面前我硬着头皮死撑着,但现在已经是达到界限了。就连蓝里都消失了的这个事实,时刻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虚无感充斥着我的胸膛。虽然我想现在就在此崩溃倒下,但我仍然咬咬牙挺住了。

  就算菜津奈不在这里,我也不想让自己露出软弱的一面。

  问题还没有解决。菜津奈能正视别人的眼睛,交到朋友,自然地露出笑容——在那之后,我才能沉浸在感伤之中。

  现在需要的,就是为菜津奈而拼命振作。

  ◇ 二〇一五/一〇/二六 Mon

  菜津奈出现的第二天早上。

  我把餐具都放进洗碗机,向在外面抽烟的老爸搭话。他在蓝里她们勉强是肯定不会吸的,但在工作前吸一根是他的习惯。

  “老爸,你还在啊。已经到上班时间了吧?”

  老爸他嘟哝了一声后,

  “虽然是这样,但是我很担心女儿呢。是不是请个假休息一下比较好”

  虽然平常都说他是宠溺孩子的笨蛋老爸,但是他作为父亲的心情我也是很理解的。因为,菜津奈是昨天才出现的。

  菜津奈在吃饭的时候,一次也没有和老爸四目相交。不管是作为什么身份,就算是作为义理的父亲,大人在这方面总是很不擅长。

  但是,菜津奈开口了。她盯着煎鸡蛋,仅仅说了一句话。

  ——想去学校。

  “虽然我知道你很担心,但你还是去工作吧。你工作的地方和学校也不是很远”

  老爸叹了一口气,吐出一口烟,将烟泯到便携烟缸里。

  “也是呢。……菜津奈的事情,就拜托你了。虽然没经过诊断也不能断言,但菜津奈的〈异名〉应该还没有治好”

  “……没有治好?蓝里她们不是消失了么?”

  “基本上,〈异名〉完全治好了的患者,精神上都已经相应的成长了。因为其她人格的记忆都被统合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菜津奈现在仍然极端地惧怕与他人接触,这恐怕——

  “因为菜津奈并不是用自然的方法治好〈异名〉的,所以她的心不太安定吧?”

  “多亏蓝里她们,才恢复到了能作为基本人格生活的程度呢。但是她既没有共有蓝里她们的记忆,也没有克服成为〈异名〉的那个契机。只能这之后经由时间的流逝,慢慢治愈心中的伤痛了”

  老爸再一次向我强调,将菜津奈拜托给我,然后就出门了。

  我走向了菜津奈的房间。敲门之后,里面传出了一声慌慌张张的“请进”。

  我走进房间,看见菜津奈穿着制服,抱着膝盖坐在桌子底下,

  “你还是喜欢狭窄的地方啊”

  “……嗯。这里可以打四十分”

  “壁橱呢?”

  “六十分。床下是八十五分”

  “好厉害。就像狭窄场所的评委一样”

  虽然就算真的有这种资格,也不知道能有什么用。

  “床下就是乐园。对我的身体来说刚刚好,晚上的时候会变得一片漆黑。而且能反弹呼吸声音实在很棒。呼嘶呼嘶的声音非常让人安心,能就这样直接睡着——”

  “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能喋喋不休呢”

  为了能和菜津奈视线相对,我蹲了下来。菜津奈则诚惶诚恐的看着我的眼睛。

  “但是,很不可思议呢。你的信上写了那么多东西,但是却不会开口说话”

  “我想说的、想告诉你的事情,其实有很多”

  菜津奈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

  “但是,说不出来。一想到会不会被讨厌,就很怕”

  “可是啊,要去学校的话就得说很多话哦?”

  菜津奈的表情又阴暗了下来。

  我为了转换下气氛,两手一拍,

  “那么,为了能和别人顺畅的交流,我们来进行模拟训练吧。虽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用,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嗯”

  “嘛,最近真的很冷呢。马上就要到十一月了,准备下供暖设备为好吧”

  “说到秋天,就是红叶呢。木字配花的椛字与红叶同音,但这其实是枫树科植物本身的名字。叶子颜色变红红的时候写作红叶,颜色是绿色的时候就写作椛”(译注:椛和红叶在日文里都念做momiji)

  “Stop!没叫你介绍这些杂学!”

  可能是误以为惹我生气了,菜津奈的肩膀耷拉了下来。

  ……看着她的表情,总感觉我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那你向我搭话看看吧?说不定这样你就能流畅的对话了”

  菜津奈点点头,努力考虑着。

  过了五分钟后,她没有开口。

  过了十分钟后,她还是没有开口。——然后,终于,

  “……今天天气不错,太好了呢”

  “你想了这么久,就这一句话么……”

  我失望地垂下头。

  “你这样,到底去得了学校么?你很怕和别人视线相对吧?”

  “这不要紧。我自有秘策”

  菜津奈从身边的包里取出了运动毛巾,绑在自己头上,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她从桌子下移动出来,一晃一晃地,像是在寻找我似的挪动着。

  可惜她直接撞到了墙壁上,当场扶额蹲下。

  “……你这是干什么?”

  “……我觉得如果看不见对方,应该就不会紧张了”

  菜津奈揉着额头,略带哭腔地说着。

  “但是,我发现了个重大的缺陷。这样就看不见前面了”

  “……太好了呢,在去学校前就发觉了”

  但是,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我抱着胳膊,沉思了一会,开口说道。

  “……我说,你今天啊,还是请假比较好吧?”

  菜津奈揉着额头的手顿住了。

  “现在你去学校的话,这难度太高了。你还是先学会和别人打打招呼什么的,慢慢去习惯比较好吧”

  菜津奈沉默着,就像被我的话语打击到了似的,僵硬在那里。

  终于,她脱下了遮眼巾,从口袋里拿出了花状的发髻,笨拙地戴在了头上。

  “我要去。虽然我确实很怕,很难受,很不安,但是我一定要去”

  菜津奈站了起来,背过我的视线,斩钉截铁地说道。

  “如果我一直害怕的话,那蓝里她们的消失就没意义了”

  “……这样啊”

  很明显,她在拼命挤出自己仅有的那一点点勇气。她的声音是如此的脆弱。

  但尽管如此,既然菜津奈已经下定决心,那我就必须尊重她。

  “但是,不要太勉强自己哦。如果你受不住了,可以早退。……那么,我们就去学校吧,早会就快要开始了”

  我和菜津奈一起离开家。可能外面的景色比较新鲜吧,菜津奈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

  可是,只要她一见到路上的学生,就会低下头,抓住我的袖子。

  “如果你很不安的话,要不要牵手?”

  我随口这么说道,菜津奈则摇了摇头。

  “算了。那样的话,肯定脑子会一片空白的”

  “可是,夏祭的时候你不是没事嘛”

  “……已经竭尽全力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很拼命”

  菜津奈紧紧抓住我的袖子。就像和妈妈走散的小孩一样,一副不安和寂寞想交织的表情。

  我们就这样承受着学生和其他路人怪异的视线,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到了学校以后,我在蓝里她们的班级前停下了脚步。菜津奈则畏畏缩缩地,缓缓离开了我。

  “下课后我会过来看看你的情况的。加油啊”

  我转过身,向我的教室走去。昨天老爸已经给菜津奈的班主任打过电话,早会的时候他应该会跟同学们说明情况吧。估计也不会有老师在上课的时候硬要她起来回答问题。

  我曾回了一次头,而菜津奈则迷茫的向我伸出手。

  可是,她却表情痛苦地止住了自己的手,消失在了教室之中。

  第一节课教授的内容,我是一点都没听进脑袋。

  下课铃一响,我立即冲出教室。我一下到一楼,便察觉到了菜津奈的教室传来的骚动。我的胸口也不由焦躁起来。

  菜津奈并不在教室中。在我思考她到底跑去哪里的时候,

  “这个,你是蓝里的哥哥,统哉同学对吧”

  我转过视线看去,是一位一脸担心样的女同学。既然认识我,说明应该是蓝里的熟人。

  “不管我们怎么叫菜津奈,她都不肯出来。统哉同学你,能喊一下她么?”

  “喊她……?”

  我皱起眉头,这位女同学则看向了教室的一角。

  她的视线前方,则是保洁工具的收纳柜。那儿周围散乱着扫帚簸箕,站着数名围观的同学。

  ……难道。

  “菜津奈她窝在保洁工具收纳柜里就是不出来”

  我当场呆住了。

  我也曾经预想过菜津奈的出逃。比如逃到保健室啊,锁在厕所的单间里面啊什么的。

  但是,居然是在保洁工具收纳柜……!?

  “已经那样快一小时了”

  “一、一小时!?也就是说,从上课开始前就在那里面了!?”

  “是的。……这个,虽然真的很不好意思说出口,但这可能确实是我的错”

  这位女同学一脸抱歉的移开视线。

  “早会开始前,我一下就抱住了菜津奈。因为很久没看见蓝里来学校了,所以一激动就……”

  “原来如此……。但是,又没有锁,直接打开不就行么?”

  女同学叹了口气,走向了收纳柜。她把手伸向门边作势要打开。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收纳柜突然强烈震动震动了起来,宛如在害怕这位女同学一般。

  “我实在办不到。总感觉这么做太残忍了”

  “菜津奈好像很害怕呢。……该怎么办呢”

  周围的数名学生好像也在想办法让菜津奈出来。他们挥着不知从哪弄来的狗尾草,还滚动着棒球。这是把菜津奈当成猫了么……。

  “菜津奈,是我。你没事吧?”

  “……哥、哥哥?”

  收纳柜里面,传来了她沉闷的声音。

  “你冷静一些了没有?”

  “……这里实在很舒适。有七十分吧”

  “这很不错呢,不过你也不能一直都呆在里面吧?总之,我们先去保健室吧。我帮你办早退的手续。”

  沉默了一会儿,菜津奈开口了。

  “不要。我才刚来学校,不想就这样逃跑”

  “那么,再过一会的话,菜津奈你会出来么?”

  “……不知道”

  菜津奈低沉地呢喃道。

  “我是真心想像一个普通女孩子那样。但是,一想到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我就觉得难受。”

  “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怎样”

  “但是,你一直躲在收纳柜的话——”

  就在此时,第二节课的上课铃响了。男中年教师走进教室。围观在收纳柜周围的学生如潮水般涌开似的,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没事的,你先回教室吧。我不想给哥哥你添麻烦”

  “……如果你下定决心的话,就出来吧。即使上课中,只要和老师说明原因他也会谅解的”

  但是,菜津奈并没有回答我。

  我走向走廊,不停地宽慰自己。没事的。就算是那个胆小的菜津奈,也不可能在那个狭小的保洁工具收纳柜里再待上哪怕一小时吧。她肯定会忍不住出来的。

  这淡淡的期待,在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就被彻底粉碎了。

  菜津奈还把自己关在保洁工具收纳柜里。

  不止是放弃了让菜津奈从那里面出来,还是已经感到厌倦了,收纳柜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刚才那位蓝里的朋友,一脸担心的看着。

  “……菜津奈”

  “仿佛是在回应我似的,保洁工具收纳柜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还不出来么?一直呆在里面也很难受吧”

  “嗯。脚开始麻了,呼吸也有点困难。还有一点点开始头晕了,不过只有一点点而已”

  “既然这样——”

  “但是,不行。我的脚,一步也动不了”

  可能是收纳柜里灰尘太多了吧,我听见她咳嗽的声音。

  尽管如此,菜津奈仍然继续说道。

  “我知道我必须努力克服。但是一想到大家会不会变得讨厌我,我就怕得动不了了”

  说道这里,菜津奈停顿了一下,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我不能像蓝里她们一样生活。我从未想过有人会需要我”

  像蓝里她们一样生活。

  像蓝里一样,每天笑逐颜开地过日子;像茜一样,交上独一无二的朋友;像兰香一样,沉醉在自己的爱好中。

  菜津奈什么都不曾拥有。

  “我知道如果我在这里选择逃避,肯定会更加讨厌自己的。但是,我也不想被大家拒绝”

  菜津奈拼命组织语言,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哥哥,我到底该怎么办——”

  “喂”

  一位少女打断了菜津奈的话。

  我反射性地回头寻找这似乎在那里听过的声音的主人。

  一位少女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我的旁边。她长直发扎着双马尾,眼神伶俐,散发着凛然的气质。

  “我刚才听认识的人说茜真正的人格出现了。你呆在里面也行,能跟我聊两句么?”

  “……你是谁?”

  少女利索地将头发捋至脑后。

  然后,一脸毅然决然的表情,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广濑瑞希”

  “……广濑,瑞希”

  估计是听过这个名字吧。菜津奈若有所思地呢喃着。

  突然间,第三节课的上课铃打响了。教室里的学生们慌慌张张地走出教室。看来他们这节课是在别的教室上的。瑞希瞅了我一眼。

  “统哉同学,你不回教室上课么?”

  “我怎么能丢下陷入这种状态的菜津奈自己跑回去上课。还是说,你需要我回避一下?”

  听着这话瑞希笑了一下,转身面向保洁工具收纳柜,说道:

  “你的想法刚才我已经听到了。……我想和你谈一下。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情”

  “……你是茜的青梅竹马吧。在茜的日记里,写了许许多多关于瑞希同学的事情”

  想必菜津奈一定是在跟自己的不安拼命战斗着。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和除我以外的人对话。

  “但是,我不是茜。不可能像茜一样和瑞希同学交流——”

  “你并不是我所憧憬的〈子弹少女〉,这点我很清楚。尽管如此,我也希望和你成为朋友”

  “希望和你成为朋友”。菜津奈听到如此直接的话,惊讶地仿佛连收纳柜都突然震动了。

  “不是要你立刻就接受我,慢慢来就可以”

  “但是,瑞希同学,你可能会讨厌我的”

  “我不能否定这个可能性。但是不管是谁都是在明白这一点的基础上,互相交流的不是么?如果不是这样,无论谁都是孤身一人”

  菜津奈顿时说不出话来。

  瑞希紧盯着收纳柜,沉默着等待着菜津奈的回答,一直维持着那真挚的表情。

  “……为什么,瑞希同学你为什么要这么在乎我?”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瑞希温柔地微笑。虽然菜津奈不可能看到。

  “就算只有一点点,若你身上还留着茜的面影,我们都有可能成为朋友吧?为什么我想了解你,有这一点我觉得就足够了”

  瑞希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不带一丝迷茫和踌躇,她断言道:

  “因为我是茜的挚友”

  她的声音响彻整个教室,又在我的胸口回荡开去。

  我静静地闭上双眼。茜最后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她气喘吁吁地跑在砖色的田径跑道上,和瑞希一起你追我赶。与过去一模一样。

  真的,就和瑞希说的一般。

  要菜津奈像茜一样成为瑞希的挚友,恐怕很难。

  但是,既然菜津奈憧憬着茜——两人肯定能成为朋友的吧。

  我拉回思绪。

  听见保洁工具收纳柜传来畏畏缩缩的开门声,门被确确实实地打开了。

  瑞希喝着从购买部买来的牛奶咖啡,频频看向菜津奈。

  “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但是看着茜的样子变得这么温顺,多少还是感觉有些焦躁。你千万不别学茜的口气,会笑死人的”

  可能是因为被瑞希一直看着很害羞吧,菜津奈脸微微红到了耳根,急冲冲地把便当往自己嘴里塞。像个一心进食的小松鼠一样。

  午休的时候,我和菜津奈、瑞希共进午餐。为了满足菜津奈”希望尽可能在没人的地方”的要求,我们选择了体育馆的后面。

  “虽然做起来比较困难吧,不过你只要放送搭话就好啦。比如忘带课本的时候啦、学习上有不明白时候啦之类的”

  瑞希边说边看向菜津奈的腰周围。

  “偶尔你来坐在我的膝盖上吃便当也可以哦”

  “这是什么情况……”

  菜津奈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便一个劲地在那吃着便当。

  但是,和家人以外的人一起用餐,已经是前进了一大步了。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不错了。

  “你们好。我来和你们一起吃午饭了”

  听到头上传来的男声,我抬起头。

  是悠。他手上拿着便当,一脸柔和的笑容。

  “抱歉呢,还让你特地跑来这种地方。你就坐这里吧”

  我并没有对悠的出现感到惊讶,空出了个位置让他坐下。

  午休刚开始时候,我把菜津奈的情况告诉了悠。因为悠要先到购买部买午餐,所以就让我们先来这里吃了。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女孩子就是菜津奈,时蓝里她们的真正人格”

  我回头望向菜津奈……可那里却没了她的身影。

  菜津奈有些害怕,所以马上就躲到我的身后去了。

  悠有些困扰地笑了笑,开口说道,

  “呵呵,就跟你说的一样,她很怕生呢”

  “……不用怕的啦。悠是兰香的朋友”

  可能是相信我所说的话吧,菜津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悠一边打开自己的便当一边说道:

  “我有很多话想和菜津奈同学说呢。如果有机会的话,也希望你能听一听我们的曲子”

  “悠同学是和兰香一起开演奏会的吧?学院祭结束之后也在继续搞乐队么?”

  面对瑞希一脸意外的表情,悠答道,

  “嗯。我和那个叫茉白的女孩子一起,剩下的就是和部员打招呼了呢。……啊,对了。我很想把茉白也介绍给菜津奈认识。可以么?”

  菜津奈有些困扰似的眼神四下瞅了瞅,终于点了点头。

  我有点在意悠所说的话,便向他问道,

  “但是,让菜津奈去演奏会真的好么?感觉场合有些不太适合”

  “说的也是。那些打扮得都像些不良少年的样子的,可能会让人觉得很讨厌,而前辈们的乐队成员偶尔会跟着音乐一起甩动身躯,菜津奈会全身肌肉筋骨酸痛吧”

  “总感觉,光是想像一下就会觉得很恐怖……”

  “但是,我想听听看”

  听到那就像自言自语般细小的声音,在场的人都看向了菜津奈。

  虽然菜津奈并没对向悠的视线,但她仍然拼命地组织自己的语言。

  “因为音乐,是兰香所喜欢的东西。说不定,我也会喜欢上的”

  “……嗯。你能有兴趣我就很开心了。因为我有一首无论如何都想请你听的曲子呢”

  我眼神恍惚地看向微笑着的悠。

  菜津奈不可能成为兰香。这一点,悠也注意到了。

  尽管如此,他依然希望成为菜津奈的朋友……大概,是和瑞希有着同样的理由。

  “……请问”

  这声音,让我惊讶地差点把放腿上的便当弄掉了。

  那个连面对别人视线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的菜津奈,居然盯着瑞希。这已经很让人惊讶了。她竟然还主动向瑞希开口搭话。

  菜津奈停顿了一下,在心中整理着自己的语言……,

  然后,一脸赤红地,扯着嗓子大声地说道。

  “要怎么做,才能像瑞希同学一样胸部变得那么大呢!?”

  我的便当这一次真的被我弄掉了。

  诶诶——……这是能向初次见面的人问出口的话题么……?

  瑞希也被这突然的提问给吓呆,回答道:

  “呃,这个啊。我也没有特别为这个做过些什么……可能就是要吃好睡好把”

  “好的!我受教了!师傅!”

  不行了,实在是忍不住了……!

  瑞希和悠呆呆地看着满脸通红的菜津奈。过了一会儿这僵住的两人同时发出决堤般似的笑声。

  “~~~~~~~~!”

  可能因为被笑话了倍感害羞吧,菜津奈滴溜溜地四处张望,看向了体育馆仓库——。

  “等等,你又想藏起来了吧!”

  “啊哈哈……抱歉。都是因为你突然问那种事,我一下没忍住”

  虽然这么说,但悠还是一脸笑意。

  “但是,很不可思议呢。我听茜说过,蓝里也很在意胸部的大小。虽然我觉得你们的并不小啦”

  听到瑞希的话,我想起了在小店里拿着连衣裙搭在自己身上的蓝里。

  ……哥哥,你喜欢胸部大的女孩子对吧?

  “怎么了统哉,你的脸很红哦”

  “……没什么”

  我朝悠摆了摆手,为了能让这火炙般的身体冷静下来,喝掉了从水瓶里倒出来的茶。难道。菜津奈也知道我对胸部的喜好么——不过我的思考被这时候瑞希的一句话打断了。

  “但是,既然菜津奈你能主动搭话,那我放心了。我还担心你是不是还很紧张呢”

  “……哥哥他,做菜的手艺很棒”

  菜津奈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大概,她也在竭尽全力吧。为了拼命回应瑞希的期望——希望由菜津奈自己主动搭话。

  “这个便当,也是哥哥做的。不管哪一道菜,都非常好吃”

  “说起来,菜津奈你睡了六年对吧。这期间,你都没有吃东西过么?”

  悠向她问道。她稍稍对上了悠的视线,开口回答,

  “我偶尔会在晚上的时候成为主人格,并不是一直都躲起来的。但是,确实很久没能吃过便当了。哥哥做的迷你煎鸡蛋卷甜甜的,而且哥哥还会做汉堡牛肉饼口感非常软。我非常非常尊敬擅长做菜的哥哥”

  “呐,给我尝一口可以么”

  “……如果瑞希想要的话,全部吃完也可以”

  和自己所说出的话相反,菜津奈一脸世界末日的表情。

  “虽然很感谢你的心意,但是我只要一点就可以啦。……真的诶。就像刚刚做出来的一样”

  “为了这个香肠脆脆的,还特意掌握了火候。蓝里的日记里曾经写过用柠檬汁来进行调味的事情——可酸了……”

  菜津奈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我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伴着零零碎碎的呜咽声,菜津奈的眼泪也大滴大滴落下来。就像一个哭鼻子的小孩,不停地用手背擦拭着自己的眼角。

  “怎、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难道是因为我吃了香肠?对、对不起,菜津奈”

  “……不是的”

  面对慌慌张张喊起来的瑞希和悠,菜津奈抽泣着组织着语言。

  “已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了,觉得很怀念……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总是止不住……”

  我们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静静地守望着哭泣着的菜津奈。

  菜津奈应该是回忆起了什么吧。在独自一人的房间,为了不会被别人不理不睬,不停地储备自己的知识,但却没能接触到任何一个人。浮现在我心中的,是眺望着清澈星空、却苦于不能将其美丽分享给别人的少女的身姿。

  我觉得,这是非常悲伤的场景。

  当菜津奈的眼泪流干、现场的紧张感逐渐缓和下来的时候,我视线的一隅,出现了某个藏在体育馆角落的人影。她是……今天早上的那位,蓝里的朋友。

  可能她也察觉到我的视线了吧。她下定决心,站了出来,开口说道,

  “你是菜津奈,对吧。我一直在找你”

  她一脸明快的笑容,响亮地对菜津奈说道,

  “蓝里她啊,曾经交代我,要我多多和你相处呢。现在已经没时间一起吃饭了,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下次能一起好好聊聊么”

  “……这位女孩子,想要和菜津奈你好好相处哦。你打算怎么办?”

  听到我说的话,菜津奈有些纠结的噘起了嘴。

  但是,当她把便当交给我之后,便立刻站了起来。

  她看向这位女同学,像是给自己壮胆般大声回答道,

  “我是一年级四班的,学号是四十二!并没有参加社团和委员会!我不擅长说话,很怕生,还很胆小,但是——仍然希望请你多多关照!”

  她肯定已经在脑子里演练过无数遍了。她说话并没有一丝迷茫,但是声音却尖得让人勉强听清。

  这真是多笨拙的自我介绍啊。……但是,

  “嗯,请你多关照啦!”

  女同学向菜津奈用力挥了挥手。看着动作有些僵硬的菜津奈,我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了。

  菜津奈一直将自己封闭起来,排斥着其他人。这强烈的寂寞感,是我难以想象的。

  尽管如此,菜津奈也一定能弥补上这六年间的孤独。

  ◇ 二〇一五/一一/一 Sum

  过午时分,青空万里无云,令人惬意。

  这是菜津奈出现后的首个周日——也就是说,从菜津奈出现算起,今天就是一周了。时间在转眼间流逝,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估计,这也是因为菜津奈的学校生活很慌慌忙忙的原因吧。

  我站在菜津奈的房间门前,敲了敲门。

  “菜津奈,你在么?”

  门的另一侧并没有传来回答声,我只好稍稍从门露出的缝隙瞄一下房间内的情况。虽然我知道不应该这么做,但是时间紧迫,没办法了。

  菜津奈在关上了窗户的阳台那里。

  她的视线面对的,是一只不知从哪跑来的黑白相间的猫。她蹲着努力和猫的视线相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上的书。

  我悄悄地走进房间。

  “你知道么,最近安连他买了剪草机呢”

  “喵,喵”

  “但是啊,安连他一次都没用过剪草机呢。所以我就找他问了问原因。然后,安连是这么跟我说的”

  “喵”

  “前些日子和妻子离婚的时候,把房子卖掉了。所以剪草机已经没机会用了。啊哈哈”

  “……喵”

  “……你光是喵、喵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啦”

  “这是肯定的吧,毕竟是猫嘛”

  菜津奈听到这句话的,像猫咪一样吓得跳起来。

  我看向菜津奈手上的书。

  “为了找话题所以在看美国笑话集啊。我姑且提醒你一声,这里是日本哦”

  “……说不定,我也可以和外国人成为朋友”

  “那得等你交到更多的日本人朋友再说吧。……你要做交流的练习的话,找我不就好了么”

  “但是那样我会很害羞的”

  “但是我觉得和猫咪认真对话也是相当羞人的一件事呢”

  菜津奈转脸背向我,羞涩地紧紧抱着手上的书,眼角浮出了点点泪珠。

  不过,这和最开始比起来,已经显得相当的自然了。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爱说话,表情也相当贫乏。在学校的时候,除了上课时间,基本跟我寸步不离。尽管如此,当她交上朋友以后,就再也没有躲进狭小的空间过了。

  菜津奈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觉得,擅自闯入别人的房间是不好的”

  “啊,抱歉。老爸有话要我带给你,有些急”

  中午的时候会有老爸的客人来家里。所以,他拜托我今天和菜津奈一起出门去打发时间。

  虽然我觉得也没必要非得要我们离开家里,但是说不定来人是老爸的患者。可能是不想被听到隐敏感内容吧。

  “所以,我现在正在考虑今天去哪比较好。你有什么地方想去的么?”

  “……想去的,地方”

  菜津奈紧闭双唇,低头思索。那只猫咪看着菜津奈,悠哉地“喵”了一声。

  “……有点远,可以么?”

  到那个地方坐电车有两个站,再转巴士十分钟左右。

  我和菜津奈坐在秋千上,眺望着在广场上嬉闹的小孩子们。在他们的中心,是组合了滑梯、爬杆的像城堡一样的大型玩具。

  “我真感觉有点意外呢。没想到菜津奈你会想要到这种人这么多的地方来。”

  菜津奈微微摇晃着秋千。

  “我之前就打算,如果出门的话,就肯定要来这里一次。这里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充满回忆,指的是你患上〈异名〉之前的事情么?”

  “嗯。我小的时候,经常和姐姐一起来这里玩”

  头一次听说菜津奈有姐姐。

  说起来,我对菜津奈的情况完全不了解。蓝里她们并没患上〈异名〉之前的记忆,周围也没有知道菜津奈小时候情况的人。

  “她的名字叫莉绪。非常聪明,还擅长运动,对谁都很温柔,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姐姐”

  “……曾经?”

  “她去世了。姐姐在十三岁的时候,遭遇了交通事故。”

  伴随一声刺耳的金属音,菜津奈的秋千停了下来。

  “我非常地——非常地伤心。姐姐不在后,我眼前的所有景色,就像是都失去了色彩一样……胸中非常苦闷,哭了无数次”

  ——说不定,就是这个。

  菜津奈患上〈异名〉的原因,就是莉绪的死吧。

  我想,莉绪肯定是那种很平常的大姐姐。当菜津奈玩滑梯感到害怕时,她一定会等在下面,当菜津奈爬杆困难时,她也会扶菜津奈一把。

  我并不知道莉绪长什么样子。但是,当我把目光移动到广场的时候,隐隐约约地仿佛看见有两个天真无邪的小姐妹的身影。

  “我有些害怕到这个地方来。一想到姐姐我就总想逃……但是……”

  “我现在,已经能稍微喜欢上自己一些了。因为我觉得,我也可以和大家一起相处,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如果不好好再一次面对姐姐的话,我可能就不能继续向前进”

  菜津奈第一次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这笑容虽然和蓝里、茜以及兰香的笑容有些许相似,但是果然有些不同这是毫无半点矫揉造作,仅属于菜津奈的笑容。

  “呐,哥哥,由我呆在你身边真的可以么?”

  估计,菜津奈她是想问的是这个意思。

  不是蓝里,不是茜,也不是兰香……而是由她来陪伴我,可以么。

  “这是当然的啊!虽然我也不想蓝里、茜和兰香消失,但我这份心意对菜津奈你也是一样的。因为,你是我的妹妹”

  “……嗯”

  菜津奈脸上保持着微微的笑容,再次荡起了秋千。

  就在这个瞬间,菜津奈突然很吃惊似地看向了某处。我也好奇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一位女孩子,她抓住了菜津奈的裙裾。

  女孩大概是上幼儿园的年龄。比坐下来的菜津奈还要矮一些,现在正一副泫然欲泣的脸,抬头看着菜津奈。

  直觉在理性之前给出了结论。估计这是一个迷路的小孩。

  “——怎、怎么了?难道是和家人走散了么?”

  菜津奈略带紧张弯下身子问道。说实话,我有些小诧异。虽说对方是小孩,也难得菜津奈能主动向她人搭话。

  女孩子什么都没回答。菜津奈神情有些不安,继续问道,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筱原真希”

  女孩子呜咽着说道。

  “你知道我的妈妈在哪里么?”

  “……你放心,我们肯定会帮你找到她的”

  说完这句话后,菜津奈求助似地看向我。

  “总之,我先去找她妈妈吧。估计也不会离得很远,要找到应该也不难”

  “……在这期间,要我和她单独在一起?”

  “她是个小孩子,你不用这么紧张也可以的”

  但是,菜津奈仍然一脸不安地看着这个女孩子,

  “我认识有个叫做安连的男的——”

  “不要撒谎啦。而且,对小孩子来说,要理解美国笑话还太早了”

  “……但是,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

  “只要你和她呆在一起就好了。这样就很足够了”

  菜津奈看着小女孩泪水婆娑的眼睛,战战兢兢地牵起了她的手。看到这一幕,我迈步离开了。

  话说回来,菜津奈还真的和小真希独处了呢。我本以为虽说是为了迷路的孩子,菜津奈大约也不肯和我分开的。看来,再过不久,就算我不一直陪着菜津奈也没问题了。

  我感到既高兴又有些寂寞,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份心情。

  当我边想边走的时候,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进入了我的视线。她慌慌张张地向着路过的人搭话。

  “抱歉,请问你是小真希的妈妈么?”

  这位女性——嗯,或者说是真希的妈妈听到了我的话终于轻抚着自己胸口松了一口气。看来是相当的担心吧。看着她放心的神情,连我都跟着放下心来。

  “你看到了小真希么?……真是给你添麻烦了。都怪我太不注意,跟她走散了”

  “小真希可着急了哦。她现在在跟我的妹妹在一起,你快点去接她吧”

  我和真希的母亲一起来到秋千这里。

  我们远远便看见了菜津奈和小真希的背影。虽然没听清楚,但她们好像在聊天。尽管看不到表情,但也能看到小真希开心得肩膀都晃了起来。

  小真希不经意地看向我们这边,发觉是我们后,便朝我身旁的妈妈飞奔过来。

  “对不起,真希,让你独自一个人。很害怕吧?”

  “嗯。但是,我没有哭哟,因为有这个姐姐陪着我”

  被妈妈抚摸着脑袋,真希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看着这两人令人欣慰的场景,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看向菜津奈,心想着必须好好表扬她一下。虽然是陪小孩子,但她也已经很努力了。

  菜津奈面对小真希的妈妈似乎有些紧张,整个人都僵住了。我不由得微微一笑。虽说是成长了,但果然还是怕生啊——

  我这悠哉的想法,被彻彻底底的消灭了。

  我终于发觉,菜津奈并不是紧张,而是由于恐惧而吓坏了。

  状况明显异常。她白皙的肌肤上渗出汗水,娇小的肩膀微微地颤栗,焦点涣散的视线锁定在了小真希的妈妈身上,惊愕的表情就像冻结了一般。

  转眼一看,发现小真希的妈妈也直盯着菜津奈。她睁大着眼,表情和菜津奈并无二致。

  小真希的妈妈犹豫地开口了。

  “……菜津,奈?”

  她话音未落,菜津奈已飞奔出去。

  “喂,菜津奈!”

  我立刻起身追上跑远了的菜津奈。我和她的距离逐渐变小……终于,菜津奈坐倒在地上,紧抱自己的双肩,双眼失神。

  夹杂在秋风中的,是她那不带声调的呢喃声。

  “对不起,对不起,请不要抛弃我。我会帮忙跑腿,也不会挑食。我会努力代替姐姐的,所以拜托了,请不要把我当做不需要的孩子——”

  菜津奈就像一个布满划痕的唱片般不断重复说着这忏悔的语言,一次又一次。

  我被这异样的光景给震惊了,就连手都没能伸出去。

  为什么菜津奈会变得如此错乱,为什么小真希的妈妈认识菜津奈。我的脑中浮现出的是,一个个疑问。我用仅剩的理智,做出了某个假设

  难道,小真希的母亲是——。

  正当我思考到这的时候,菜津奈就像断线的人偶般,身子向一边歪倒下去。我慌忙赶上去扶住她。

  “喂,菜津奈,你没事吧?”

  菜津奈一脸迷茫,完全没有回答我,甚至都没点下头。

  “总之先到那边的树荫休息一下吧。你要是走不了,我可以扶你一把”

  我拉起菜津奈的手臂,绕在我的肩膀上。

  就在这个瞬间。

  菜津奈一脸害怕地表情,反弹似地离开了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摇摇晃晃,虚弱地慢慢迈开步子。

  “……菜津奈?”

  我跟在她后面,不停地叫她。可是,菜津奈一次也没回应我。

  我甚至做不到跟她并排走,只是默默地和菜津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为此时她的背影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瘦小——因为她的身影仿佛在拒绝着我的靠近。

  结果,菜津奈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家。

  当我看着菜津奈颤悠悠地走上楼梯,打算最后开口叫她一声时。

  “你们见到了筱原女士了啊”

  到嘴边的话霎时被我咽了回去。

  我看向客厅,只见老爸坐在沙发上。

  “刚才,筱原女士打电话给我了。……抱歉,是我没注意。完全没想到,筱原女士居然会和菜津奈再见上面”

  筱原女士……说起来,小真希的姓氏也是筱原来着。

  我坐到老爸的对面,责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老爸你认识小真希的妈妈?”

  “……嗯,该从哪说起呢”

  老爸一脸沉痛的表情,从口袋掏出烟,点上了一根吸了起来。

  烟雾升腾,老爸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

  “还是先跟你说一下菜津奈患上〈异名〉的契机比较好吧”

  我清楚的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老爸他,知道菜津奈患上〈异名〉的原因……?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一直都不告诉我!”

  “因为有可能会被你说漏嘴给她们知道的危险。如果其她人格造受惊吓的话,〈异名〉有可能会变得不安定……而且我也是一年前才知道这件事的”

  老爸缓缓地开口说起过去的事情。

  菜津奈曾经有自己的家人。名叫莉绪的姐姐,还有她们的母亲。

  家境虽然不算优越,但是是个幸福的家庭。两姐妹经常帮助妈妈做家务,休息日的时候还会一家人一起出去吃饭。就是这么普通平凡的一家。

  直到某天,莉绪遭遇交通事故。

  自从莉绪死去后,她们的妈妈就发生了变化。她的心灵受到创伤,变得很少和菜津奈说话,总是一副恍惚的表情,甚至终于不得不去医院。

  母亲也许真的非常疼爱莉绪。而且,比起菜津奈,爱得多的多。

  而这也被还是个小孩子的菜津奈注意到了。

  应该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菜津奈才想要成为妈妈的好孩子。她不停地追逐姐姐的背影,模仿姐姐曾经做的所有事情,就为了能让妈妈恢复精神。

  但是,妈妈并没有回头面对菜津奈——某天,她对菜津奈开口了。她皱着脸,诚恳地拜托道。

  ——不要在模仿她了。你并不是莉绪。

  菜津奈成为〈异名〉,就是在那个时候。

  “筱原女士就是在那不久后失踪的。肯定是因为接受不了菜津奈成为〈异名〉的现实吧。在那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蓝里她们被亲戚家收养,带到了老爸的诊所——直到现在。

  “原来如此。那么菜津奈如此动摇的原因”

  我不带一丝迷茫,清楚地断言道:

  “就是因为和她真正的母亲——筱原女士见到面了啊”

  “……是的”

  我顿感一阵脱力,抬头仰视天花板。

  筱原女士还有位女儿,也就是说,她再婚之后又生了个小孩。

  菜津奈到底是怎样看待这位抚摸着小真希头顶的母亲的呢。

  希望获得妈妈的爱,却没能被妈妈接受,心里因此受伤甚至患上了〈异名〉。而当久违地与妈妈再见面之时,却发现妈妈带着其她的小孩。

  请不要抛弃我。菜津奈的这句恳求,在我的耳边复苏。

  “我也不是说想包庇筱原女士……唉,这么说太虚伪了。我就明说了吧。希望你不要过于责怪筱原女士。她也是在组建了新的家庭之后,才让自己的心灵得意重新安定下来的”

  老爸因为工作的原因,看见过很多像筱原女士这样输给自己心病的人。他并不是作为父亲说出这句话,而是作为精神科医生说出这句话的。

  “就在一年前这样,筱原女士打电话到我的诊所。我当时也是吓了一跳。因为我还以为菜津奈的妈妈早就人间蒸发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情况,筱原女士当时找我爸的原因,已经不甚明了。

  她是希望,能再见到菜津奈吧。

  “但是,我阻止了筱原女士去和蓝里、茜以及兰香她们见面。虽说是其他人格,但是要她们和母亲接触,也是相当危险的。但是,前段时间菜津奈出现后,我打算把让菜津奈平安回到学校上学的事情告诉筱原女士。所以我今天才让你们两个出门的”

  我思考着老爸的话。

  虽然这也只是我的推测……可能筱原女士打算在听老爸说明菜津奈的事情之前,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绪,所以才来到了那个充满回忆的公园。

  就像菜津奈是为了追忆莉绪一样,筱原女士也是为了整理自己的过去才去那个公园的。

  “我想,如果菜津奈知道小真希的事情的话,肯定会受伤的。所以,我原本打算在她和她母亲和解之后才告诉她小真希的事……”

  “……我说,菜津奈她要不要紧啊?她看到筱原女士后,震惊到那种地步”

  ——说不定,〈异名〉会再次发病?

  正当这句话要从我嘴里脱口而出的时候,

  “呐,哥哥,爸爸,你们怎么都板着一副脸啊?”

  天真烂漫的的少女的声音——是菜津奈。

  我听到声音反射性地转身看去,菜津奈站在门边盯着我们两个。她的样子让我感到相当违和,我的胸中不由产生相当的疑惑。

  菜津奈一脸平静的表情,就像刚才的混乱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你,已经没问题了?才刚刚发生那种事”

  “没问题?你说的是什么?啊,对了,难得是周末,我打算做些点心。哥哥,你有什么想要吃的么?”

  菜津奈的话语让我愈加的混乱。制作点心?难得的周末?这对话完全对不上啊?在我心中的疑惑层层上升,打算再次向她询问之时时,糊涂的我,终于注意到了那个问题。

  “……菜津奈”

  我直指她的头发。

  “——你为什么,要扎着蓝里的发带?”

  冻结般的沉寂降临了仅仅一瞬。

  她便彷如无事地微微笑着说道,

  “这是当然的吧?这可是哥哥买给我的礼物呢。哥哥你才是,到底怎么了?”

  她一脸纯粹得甚至让人觉得残酷的笑容。

  “我不是菜津奈,我是蓝里哦”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她没继续理睬一脸茫然的我和父亲,转身走进厨房,打开了一个个橱柜的门。

  “……诶嘿嘿,一直都没能做表人格,都不记得小麦粉放在哪里了。呐,哥哥你知道么?”

  确实,她现在是蓝里的模样。极富少女魅力的柔和的音色,还有那带着些许羞意的微笑,都和蓝里一模一样。

  但是,从刚才开始,就有一股难以用语言表达的违和感隐隐盘踞在我的心头。这是我和蓝里一起生活的六年以及数次”笼目猜人”游戏所培养出来的直觉。虽然我并不能说出理由,但是我十分确信。

  她,并不是蓝里。

  “老爸,这到底——”

  “统哉,你跟我过来一下”

  老爸抓起我的手腕,把握拉进了他的房间。他应该也相当震惊,表情已经充满紧迫感。

  “我先说结论,统哉。她估计不是蓝里,而是菜津奈”

  老爸和我所想一致。他继续说道:

  “她向你询问了小麦粉的位置了吧?这是不应该的,蓝里可是完全把握了这个家里所有食料的位置。虽然,可能也是真的忘记了……但是,我看她像是一开始就不知道”

  “那么,为什么要说自己是蓝里——”

  “……可能,是对别人封闭了自己的心灵了吧”

  老爸先声明了一句”没有详细的诊断我还不能够断定”,便继续说道,

  “菜津奈现在,从心理上说是解离——也就是说,陷入了认为自己并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是,解离这个病本身并不少见。人过于集中注意力在某一件事情上,而忘记时间。这也是解离的一种。”

  老爸短短地叹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但是,菜津奈的解离有点棘手。她为了忘记与母亲再回所造成的精神上的痛苦,基于防卫本能而产生了“我并不是菜津奈”这样的解离。结果,菜津奈为了否定自己,而把自己当成了蓝里。……如果,继续这样解离下去的话——”

  老爸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继续向我说到。

  “菜津奈就会形成一个新的人格吧”

  “——怎么,会这样”

  简直就是六年前的再现。被母亲抛弃,导致嫌弃自己本身——菜津奈希望能成为自己之外的其她人。

  然后,再次将自己封闭起立。

  “——不要太纠结,也没到〈异名〉这么严重的状况啦。好好治疗的话,肯定又会变回那个容易紧张的菜津奈的”

  老爸夸张地笑着,拍拍我的肩膀。……然后,我却沉默着难于回答。

  当我打算回房间让自己的脑袋冷静下来的时候,二楼传来了吉他的声音。

  是菜津奈。她放弃了寻找小麦粉,弹起了放在房间里的吉他。头发上夹着的是骷髅发卡。她在模仿着兰香。

  “……哥”

  菜津奈注意到我,她露出一副人造物一般的冷淡表情。

  “真伤脑筋。一段时间不弹吉他,现在完全忘了怎么弹了。得重头在学了呢”

  拨片在弦上滑动,房间中尽是走调的音色。虽然我对吉他一窍不通,但我也听得出这音色和兰香比完全不在一个境界。

  “……你不用勉强自己去弹吉他也可以的哦?你现在还是好好休息一下为好”

  “对我来说,这就是休息。因为我是兰香嘛”

  菜津奈特意提出兰香的名字,强调自己的身份——我紧紧握住的双拳,紧到掌心隐隐作痛。

  菜津奈之所以模仿她人,是因为自己心中的痛苦,也就是因为心理原因。那么,能否恢复原样,说不定就在她的一念之间……我怀着这样小小的希望。

  回过神来,我的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这不对吧,菜津奈。兰香已经不在了”

  吉他的声音顿时消失了。

  “……你突然乱说什么啊,哥,你很奇怪诶”

  “不止是兰香。蓝里,茜,她们都已经不在了。她们都为了菜津奈而消失了……菜津奈,就只是菜津奈你自己而已”

  一旦开了口,我就停不下来了。

  菜津奈已经竭尽全力去面对这个世界了。失去最喜欢的姐姐,被挚爱的母亲抛弃,尽管如此,她不是仍然拼命地努力着吗!

  然而现在——实在太过分了。

  “不要再说了。你再继续说的话,我真的要生气了”

  “可能菜津奈你讨厌自己,但我不在意。就算你是个会紧张得不知所措、喜欢躲进狭小空间的女孩,我也不在意。就算是这样的菜津奈,我也——”

  “不要再说了!”

  吉他从床上落下,发出一声沉重而又尖锐的悲鸣。

  菜津奈深深的低下头,塞住自己的双耳,纤细的双肩不住地颤抖,就像要否定自己双眼所看见的全部景象一般。

  “我,不是菜津奈。我是……我是……”

  菜津奈泫然欲泣地呢喃着。她不断重复着,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抱歉,菜津奈”

  不知她是否听见了我的道歉。直到我走出了房间,菜津奈也没有回答。我背靠在墙上,全身脱力,一屁股坐了下来。

  ——呐,哥哥,由我呆在你身边真的可以么?

  在公园那时候菜津奈的微笑,此时深深烙在我的脑海中。

  ◇二〇一五/一一/九

  当我们两个相互对视的时候,不由得都沉默了。

  我刚从学校回到家。打开玄关的门后,便看到了穿着运动衣的菜津奈。……不,也不能说是菜津奈呢。

  她,打算扮作茜。

  “……茜,你要去跑步么?”

  “……嗯,一直没去学校,所以很闲。我去跑一跑”

  菜津奈说完后,便晃着她的马尾辫跑走了。虽说不到二十分钟,她就会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吧。就算外貌和语气模仿的多么像,能力还是模仿不来的。

  从菜津奈开始模仿我的其她妹妹算起,现在已经有一周时间了。

  这期间,依照父亲的决定,我们只向学校通知菜津奈犯了心病,让菜津奈留在家里疗养。虽然悠和瑞希很担心地打听了她的情况,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告诉她们,并没有到〈异名〉这么严重的程度。

  而我为了菜津奈的解离不要再加重,就按往常一样和她交流。

  我把书包扔到床上。我还有很多事情得去做。得帮菜津奈和老爸做饭,还得帮他们烧洗澡水。

  但是,我的脚在无意识中,朝着菜津奈的房间走去。

  肯定是因为我太伤感了。虽然我也并不是想做些什么,但却不由自主地环视起菜津奈的房间。立在座架上的吉他,放在鞋架上被完美保养过的钉子鞋,还有窗台上数只装饰用的布偶娃娃。

  我无意识地拿起桌角上的花形发饰。

  我突然特别想见到菜津奈。

  一脸紧张地悠他们一起吃饭,涨红着脸做自我介绍,怀抱羞涩感和小猫练习会话。我希望这样的菜津奈能呆在我身边。

  原来,我是尊敬着这样的菜津奈——而且还被她吸引着啊。

  但是,不管我怎么找,菜津奈都不再这个世界上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看到了桌子上空空如也的相框。

  “…………”

  一股如果没注意就会忽略掉的违和感。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菜津奈的时候,相框里面就什么都没有。虽然当时忙于菜津奈的问题我没有深入去思考,说不定……里面不是应该放有生日的时候我送她的照片吗?

  然后,蓝里她们中的某个人,因为某种理由,而将照片拿走了……?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打开了桌子的抽屉。虽然就算找到照片也并没有什么用,但是,不知为何,我的胸中总有股莫名的骚动。

  照片比我想的还要容易找,就在第一格抽屉里。在那个封筒里面,有蓝里他们的照片,还有一张便签。我歪着脑袋看着照片,然后打开了便签——我当场定格了。

  那个便签上让我及其怀念的笔迹……是蓝里的文字。

  在信的开口,仅仅有一句话。

  ——给菜津奈。

  “这应该是我最后一封信了。虽然我有些不安,手也有些抖……但是,我会努力写完的

  其实呢,我也很害怕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还有想要做的事,想要一起生活的人。我想,兰香和茜跟我也是一样的。

  但是,不管是兰香,茜,还是我,都并不是放弃留在这个世界上——而是将我们的全部,都托付给了菜津奈你。

  不过,菜津奈的胆小,我是最明白不过的了。虽然菜津奈你可能因为害怕而又躲进又窄有小的地方去……但是,一定会没问题的哟。

  因为,我们都是菜津奈的一部分。我们所做到的事情,菜津奈不可能做不到的啦。”

  每当我继续往下阅读,我的心跳便不断地加快。

  三位少女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在期待已久的演唱会上唱响歌喉的兰香。摇着马尾辫奔跑着的茜。在我脸颊上留下轻轻一吻的蓝里。

  她们也许都对这个世界有所眷恋……但是,她们绝对没有认为这是不幸的。

  “但是,我想你也有很多时候会忍不住想要放弃吧。所以,在最后,我有——不,我们,有礼物要送给你,菜津奈

  一个是我们的照片。虽然我们并没有和菜津奈你见过面,但是希望你不要忘记我们。

  另一个,就是和这封信一起放的小盒子。那个小盒子,我和茜,还有兰香,很早以前就约定好,最后留下来的人,将他交到哥哥手中。

  如果,你遇到了真的很痛苦的事情,希望你能和哥哥一起拆开它看看。说不定,它能给菜津奈你一点小鼓励呢。

  虽然我还有很多想要写的,但是哥哥已经在叫我了,就写到这吧。拜拜,菜津奈。希望你能幸福。”

  看完这封信的同时,我立刻看向了抽屉里面。

  ——有了。这是一个可以握在掌心里的大小的长方形小盒子。

  这里面,是蓝里、茜和兰香最后的赠礼……?

  我把小盒子拿在手上后,便听到了玄关传来的轻轻的开门声。……难道,菜津奈已经回来了?

  我慌慌张张关上抽屉,跑回自己的房间。我是受到了多大的惊吓,不仅拿了小盒子,还把花发饰一起拿走了。

  我竖起耳朵,听到菜津奈走进房间的声音后,便伸手去打开小盒子的盖子……但是,盖子丝毫不动。看来,是锁上了。

  我压抑自己迫切的心情,再次观察这个小盒子。一眼看去,盒子上主要也就表面刻有一个商标。要说装饰,也就只有在箱子前面刻着的柔和弯曲的曲线图案。而其他让我在意的,

  ——就是围在曲线前端上的,三个小孔。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在两端距离并不长的走廊全速奔跑。途中,我的脚绊了一下,但我也完全不在意。现在我争分夺秒,有话要立刻对菜津奈说。

  我全力打开菜津奈的房间,门。伴随着刺耳的开门声,在房间头发扎着蓝里的缎带的少女——菜津奈,看向了我。

  “哥、哥哥……?”

  “你能跟我来一趟么。我有东西想给你看一下”

  我抓住菜津奈的手,把她拉到我的房间中的学习桌前让她坐下。在桌子上的,是我平常用的笔记本电脑。

  以及,已经空空如也的小盒。

  “我有事想要拜托你。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看这盒子里面的东西”

  钥匙,早就在我手中了。

  蓝里她们在消失的前一刻,直接交给我的金属牌。一开始我还并不明白这是那么,不过这也难怪。这三个金属牌,要集中到它们原本的归宿,才能显示它们的意义。

  它们,是三叶草的叶子。

  然后,她们特意买这种需要三把钥匙的小收纳盒,也是有理由的。

  在真正的人格出现之前,她们并不想给别人看这盒子中的内容。所以,为了防止万一被我打开,蓝里她们分别拿着三把钥匙。

  要说为何——

  “我已经看过一次里买你的内容了,所以,我敢断定,这包含了蓝里她们最强烈的心意”

  “——我的,心意?”

  菜津奈歪着脑袋,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也难怪。不管模仿蓝里得有多像,不可能连记忆都能蒙混过去的。

  所以,我向着菜津奈,将我的妹妹们——以及我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了她。

  “……能和我一起看么?”

  菜津奈没有回答,也有些踌躇,但她确确实实点了点头。

  我点击鼠标,打开媒体播放器。笔记本的风扇转速突然增快,机械式的旋转声响个不停……终于,画面上出现了一位少女。

  “————”

  菜津奈直愣愣地盯着画面上的少女。这名女孩头戴骷髅发卡,眼神锐利,表情冷淡而难以参透。

  是兰香。

  “那个,哥,你在看么?可能要说句好久不见吧。如果我是真正的人格的话,你不看也是可以的啦。如果我没有消失的话,跟你讲这些也并没有什么用”

  兰香略感困扰地鼓起脸颊。这应该并不是很久以前拍摄的吧。她的服装,身高,一切的一切,在我的记忆里依旧新鲜可感。

  ——小盒子的里面,是两个usb记忆卡。这上面分别写着老爸和我的名字。

  在给我的记忆卡里所储存的——就是这份录像。

  画面中的兰香缓缓叹了口气。

  “既然你还在看,那就说明我已经不再这个世界上了。……果然,还是会有些伤心。我还想今后继续弹吉他呢”

  这份录像我刚刚才不漏一字一句、集中精神仔仔细细的看过。但是,兰香的声色实在过于梦幻,让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啊啊,确实是这样。比起蓝里和茜,兰香她更加一心一意追逐自己的梦想呢。

  尽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她仍然醉心于音乐,不管何时都一心一意。正因为如此,那一天,兰香才会消失的。

  兰香她肯定想继续组乐队演奏下去,肯定想要在茉白和悠的身边继续弹奏吉他。……尽管如此,

  画面中的兰香,露出略微害羞的笑容。

  “但是,其实我也看开了啦。真正的我——菜津奈她,虽然不一定会对吉他感兴趣,但是她肯定会留有我的痕迹。只要她能像我一样,是个为什么事情而痴心的女孩子,那我想,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有意义的”

  “……像兰香一样的,女孩子”

  菜津奈就像自己的心就像被抓走了一般,低声呢喃着。

  菜津奈既不像兰香那样有一双锐利的双眼,表情也没有那么冷淡。即便如此,兰香依然相信着,相信菜津奈是像自己一样,是个会一心一意追逐梦想的女孩子。

  “我不清楚和哥在一起的是谁,但是,只要她能幸福的话……嗯,我就没关系了。所以,哥你不要太消沉了哟。我并不是死了,只是消失了罢了”

  那么,拜拜啦——伴着这句话,录像中断了。

  菜津奈什么都没有说。她直勾勾地盯着黑屏的画面,认真地逐渐消化初次听到的兰香的话语。

  然后,画面切换了。

  朝向我们的,是天真无邪挥着手的马尾辫少女——茜。

  “Yahoo——哥哥。你过得还好么?没有因为不能看见我而消沉得不得了吧?”

  茜的脸上浮现出少年般的笑容。

  “既然你在看着这个,那就说明我已经不再哥哥你身边了。我已经不能再跟哥哥你提些任性要求了呢。……其实我偶尔也有在考虑,〈异名〉,到底是什么呢?”

  茜的视线转向一边。她的声音带有些苦闷。

  “我的身体也是蓝里和兰香的,总有一天我和另一位会消失。我原先觉得,〈异名〉应该算是相当残忍的病吧”

  茜的心情我完全能体会。

  茜为了蓝里她们,牺牲了自己最喜欢的田径运动。

  如果,自己能是普通的女孩子的话——她肯定曾经这样幻想过吧。

  “但是啊,有时候我也觉得患上〈异名〉还是很不错的。暑假的时候,作业可以大家分着写;最算我不保养自己的皮肤,也会有人保养的……更重要的是,我能和蓝里和兰香一直在一起。虽然她们并不直接在我身边,但是我仍然能感受到她们就在附近。仅这一点,就让我觉得〈异名〉其实还不错了”

  这句话响彻我的内心。

  尽管是会消失的存在,茜依然如此开朗地笑着。虽然我已经不能告诉她,我被她那笑容给拯救过多少次。

  “我虽然也很害怕从这个世界消失不见……但是,你能代我转告菜津奈么?谢谢她将这个身体借给我。就算我是其她人格,但是能畅快地奔跑,能和瑞希相遇,我依然觉得是幸福的”

  茜同瑞希比赛跑步时的样子浮现在我脑海中。

  茜一直都过的那么有个性。虽然她为了蓝里和兰香放弃了最喜欢的田径运动——但最后消失的时候,却也保持了自己的本色。

  “所以,我的原本人格,就拜托给你啦。菜津奈肯定也能和瑞希成为好朋友的。因为,我肯定也存在菜津奈心中的某处”

  茜保持着笑容从画面中消失了。我已经不再向菜津奈。等全部结束后再和菜津奈交流也不迟。

  这之后,又一位少女出现在了画面上——菜津奈深吸了一口气。

  “……哥哥,你在看着这个影像,对么?”

  绑着发带、一脸阴沉表情的少女——蓝里。

  “兰香她们应该已经和哥哥告别了吧。我想,她们应该都是保持着笑容跟哥哥告别的吧”

  蓝里眼瞳湿润,泫然欲泣。

  “但是,我没有兰香她们那么坚强。一想到随时要消失,不能呆在哥哥身边,我就好害怕”

  但是,蓝里在最后,仍然挂念着菜津奈的事,微笑着自己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

  蓝里真是个比她自己认为的还要坚强的女孩子。

  “其实,我觉得不给哥哥看这个录像才好……但是,我觉得还是得认真做最后的道别才行”

  蓝里已经不再是一脸沉闷的表情。

  她认认真真地笔直看向镜头。

  “虽然是这句话已经有很多人说过了,但是我还是要说……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哥哥你依然温柔的接纳我们,真的很感谢你。希望你也能这样对待真正的我”

  她犹豫着顿了一下,便露出一脸温柔的笑容,说道

  “我最喜欢这样的哥哥了”

  这就是她最后的话语。

  在这浸入心扉的静寂之中,我向菜津奈开口了。

  “……菜津奈。蓝里她们的话,你听清了么?”

  菜津奈低着头沉默不语。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扮作蓝里。但是,我的心意已经化作了将要喷薄而出的话语。

  “我总算明白了。和妹妹们分离,我非常伤心,但这样是不行的”

  我闭上眼睛。在这沉静的黑暗中,妹妹们过去的姿态浮现在我眼前。

  “大家都是笑着道别。蓝里,茜,兰香,虽然她们说不定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她们直到最后都保持着笑容。因为——她们发觉,自己肯定会存留在菜津奈心中的某一处”

  虽然我珍视的妹妹们,已经不在我的身边了。

  但是,我同时也这么想。

  不论何时何地都专心地追逐自己的梦想的少女,奔跑出自己风采的少女,以及心怀恋情的少女,都和菜津奈紧密联系在一起。

  “所以,我想明白地对你说出来。并不是蓝里,也不是茜,也不是兰香,也不是其她的任何人。我想——”

  ——和菜津奈你在一起。

  房中沉默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但这并没让人觉得不快。满溢在胸中的,就是在等待重要的人的时候,那种充满期待心情。

  终于,

  “……其实,我很早前就明白了。我不能像〈异名〉那时候,随意成为蓝里、茜或者兰香”

  纤细易碎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中。

  菜津奈依然低着头。她那微微可窥见的脸颊如病态般苍白。她纤小的双肩、搭在胸前的双手,都在颤抖着,让人着实心疼。

  “但是,我很害怕。不管我怎么努力,母亲就是不认同我……我害怕,怕又要被谁给抛弃了”

  这之后,菜津奈的声线中夹进了哭腔。

  菜津奈的心,肯定还是六年前那般样子。她纠结于被母亲舍弃了的过去之中,为了不被再次伤害而将自己封闭在囚笼之中。

  要打破这个囚笼——就非得菜津奈亲自走出去才行

  “……真的,可以么”

  菜津奈的声音夹着呜咽融化在虚空之中。

  尽管如此,菜津奈依然继续编织着自己的语言。她的泪水顺着指尖滑落,仿佛祈祷似地开口道。

  “我能成为蓝里她们那样么?能像蓝里、茜和兰香那样,成为哥哥喜欢的女孩子么——”

  不带任何虚假,我真心认为,菜津奈一定会达成心愿的。因为菜津奈所憧憬的女孩子们,就存留在她心中的某个角落。

  “菜津奈你绝对能行的。……但是,和菜津奈有没有成为像蓝里她们那样的女孩子并没有关系哟”

  “……诶?”

  “我所希望的,就是和现在这样的菜津奈在一起。现在的你,心怀对蓝里她们的憧憬,拼尽全力在这个世界上生活”

  虽然目前为止可能逃避了很多次,但最终菜津奈依然接受了那个胆小怕生的自己,开始和她人接触交流。

  我想要呆在这样的菜津奈的身旁。

  “菜津奈你就算不相信自己也没关系。……但是”

  我从口袋里,取出了我连同小盒子一起拿来的东西——一个花状发髻,交给菜津奈。

  “我相信,你是一位最喜欢这个世界,并且愿意为此而努力的女孩子。所以,让我们一起去寻找,那能让你喜欢的你自己吧”

  菜津奈呆呆地看着花状发髻好一会儿——终于,她解开了蓝里的发带。

  然后,她接过了发髻,小心翼翼地夹好头发,

  “……嗯”

  菜津奈的脸上,头一次绽开了如花般纯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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