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步被关进警视厅的拘留所已经过了几天。
吞下淡然无味的早餐,打扫完身边该整理的地方。
「——今天的慰问。」
金属门上的一个小窗户塞进了几份报纸。
「谢谢…….」
道谢后,乱步伸出伤口还在疼痛的手接过这些报纸,然后开始确认报导内容。
——几分钟过后。
「……果然是这样。」
他垮下肩膀,声音中不经意透露出失望。
——偶座事件的嫌疑人尚未坦承犯案。
——坠落少女的动向不明。
——警视厅动手搜查,合作关系瓦解?
每条标题看起来一分一毫都没有考虑过乱步与沙绘加两人其实是被诬陷的可能性。
自森栖率领陆军围捕以来,乱步他们就被世人完全认知为「人偶座事件自导自演的幕后黑手」。
……她确实是个毒辣的人,自己又太过了解她。
只要把他们当成主谋,整桩案子肯定能好好收场。
然而——事实上乱步和沙绘加都不是犯人。
冤情依旧没有得以昭雪的迹象,自己说的话也完全没有人听进去,在这样的状况下,乱步日复一日都在累积失望。
原来……误解是如此容易蔓延开的东西;真相是继续被隐瞒下去的存在啊……
「……唉。」
抬头看着又厚又重的黑色牢门,乱步发出叹息,随着肺脏收缩,肋骨传来一阵痛楚。如果真正的犯人一直找不到,倘若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自己是否能够活着从这个地方走出去呢。
「直截了当地说……」
中午过后的会客时间。桔梗咬着下唇以难过的神色说:
「目前情势相当不妙……」
「……果然是这样啊。」
虽然一直努力要自己别抱持期待,但听到如此清楚的宣告,乱步还是忍不住沮丧。跟在桔梗身后走进来的睡莲低着头脸上净是苦恼……一度抬头瞧见乱步的脸,眼泪就开始纷纷落下。
「就像之前提的,我在独自进行调查,警视厅内也有不认为你们是主谋的人……帝都日日杂报的各位都很担心你,就像今天,跟你同期的记者也来申请会面,只是……」
桔梗的手扶着额头,一副承认惨败的模样。
「……署里协助警视的同仁还是太多了。」
「……原来如此。」
进到这个拘留所之后,乱步清楚得近乎厌恶地认知到森栖警视在署里的「权力」。警视厅内有几个派系彼此勾心斗角,其中站在最大派系顶点的人似乎就是森栖警视。竟然有人愿意追随那种人,这让乱步很吃惊,看样子警视确实在政府与军部都有门路,在署里的政治手段也很高明,只要受到他的青睐,就此飞黄腾达的可能性也很大,所以遵照他意思行动的人数也相当可观。
因此——像桔梗这样站在公平立场进行搜查的人为数极少。
其他人几乎都只会唯唯诺诺遵从警视的指示。
早知事清会变成这样,当初他应该先请教臼杵政治财经界与警视厅之间的关系。
「总之我接下来也会继续搜查,还会继续召集愿意协助的人,所以……希望你一定要坚强。」
「……我明白了。」
在连日的严厉侦询下,乱步的身心损耗得愈来愈严重。
怒骂、殴打、一味将人逼到绝境,警视的侦询手法——比起追求事实真相,更应该说是在拷问,现在他的全身也还在因为调查过程中获得的伤口而疼痛。
只是——尽管如此乱步还是没有舍弃将「事情的真相」传播到世上的意志。
他得洗脱被冤枉的罪名,补偿自己犯下的罪行,得公开警察机构的腐败.敦促组织进行改善。
唯有这个不轻易消失的意志——让整个人被逼到绝路的乱步还能在岌岌可危的临界点撑住精神。
「——侦询的时间到了。」
牢门自桔梗的身后开启,森栖警视走了进来。
「来得正好,火之星也留下观摩吧。今天这个日子,我一定要让这个男的认罪!」
*
警视立刻取出握在右手的警棍,声势十足地往下挥。
头顶有一股冲击窜过,乱步的意识也随之渐去渐远。
但就在他即将倒向地板时,警视扯住他的头发。
「哎呀,你要睡我可还嫌早呢。」
乱步再次被迫跪坐在警视前面。
「你还不识相点,说出真相吗……」
警视抱着胳膊,带着不耐烦的表情俯视乱步。
「你再这么继续隐藏情报,痛苦也只会一直延续下去喔?只要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说明事情经过,你就能从痛苦之中解脱了……」
——以侦询为名的「拷问」已经长达一个小时以上。
警视打从一开始便让乱步吃尽「肉体上的痛苦」,实际上就是一直在强逼他认罪。
「我什么都没有做……」
乱步尝着口中鲜血的滋味,重申跟以往相同的主张。
「我没做过的事……要我怎么承认!」
「……唉。」
森栖叹了一口气——再度举起警棒殴打乱步的脸颊。
「……我已经没有时间再跟你耗了……看来我只能判断你还需要尝尝更大的痛苦啊……」
「……警视!」
站在旁边的桔梗一副再也忍不住叫出声来。
「他主张自己是清白的……可是你却对他施以这种暴行……这样太不人道……」
她的脸庞显得很紧张。
想必是因为她相当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违抗森栖是多么危险的事。
在她身旁的睡莲则双手捂着脸,强行忍住哽咽。
「犯罪者人人……都会争辩自己是清白的。」
警视一面说,一面用警棍的握柄戳了戳乱步的头。
「而『痛楚』才是让人类做出行为表示的最原始且最准确的方法。如果没有这方法,我都不知道会有多少罪大恶极的恶人被放纵在外头游荡、不受制裁。何况这次的事件可是让整个帝都陷入混乱,众多帝都百姓成为牺牲的重大案件,所以说——」
警视抬起右脚——往乱步的肚子一踢。
剧烈的疼痛与作呕的感觉袭来,让乱步咳了又咳。
「——对该嫌疑犯的调查自然也得准备相符的痛苦。」
太过自以为是的论调——听得乱步顿觉怒火中烧。
这男人的行动全都是为了让人「认罪」,绝不是为了查明「事实」。
至今为止——警视也是用这种方法对嫌疑犯进行侦询吗?
若是如此……又有多少无辜的人「招认」自己的罪状呢?
「来吧,快点招出来。」
森栖用他穿着皮靴的脚一次又一次踢向乱步。
然后——
「这么不诚实的态度——可是会让你家乡的父母颜面尽失喔?」
——仿佛在可怜他的声音继续说:
「你还要再这样继续不孝吗……?我认为赶紧认罪、接受严惩才是如今的你所能尽到的最大孝心啊。」
乱步咬紧牙根,后臼齿处磨出一种恼人的声音。
——在说什么?
这男人……又哪里知道他与他家人经历过些什么。
像这种将无中生有的罪名强加在别人身上的人,岂会懂得被冠上无中生有的罪名后,他与他家人所承受的痛苦?
「……给我记着。」
乱步口中断断续续说出宛如诅咒的话。
「等到真相大白时……我一踏出这里……」
「……嗯?你打算怎样啊?」
「……我会写出报导,让全国知道你那草率的搜查,还有违法的侦询实情……」
「……原来如此。」
森栖警视放开扯着乱步头发的手,在附近一张椅子坐下来。
「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一旦被释放,你就会用报导来制裁我是吗……?」
「没错……只要让这种事公开在光天化日下,可不是革职就能了事了……下一次,将轮到你被制裁……」
「……赐野!」
桔梗急忙大喝。
「哼……」
警视故意哼了一声,摇摇头说:
「真遗憾啊,像这种妨害公务的发言,我可得好好记录下来……」
「……!」
「一旦公开,面对审判时你给人的印象也会变差吧……」
到了这时候——乱步才理解到他上当了。
警视的拷问并不只是为了逼人认罪。
也是为了要引诱对方失言,好在判决时告上一状。
作为调查报告的笔录也会朝对他有利的方向着墨。
一旦在法庭上宣读出这样的内容——判决将会更加远离真相。
「哎呀,真的很遗憾……」
搁下笔后,警视仰卧在椅子上,往下睥睨乱步。
「这下子你想重新回头当记者恐怕会很难吧……不是终身关在牢房里,就是极刑……不管哪一种,被科以重刑是跑不掉的。」
「……警视!」
桔梗大喊。
她瞪着警视,拳头一紧。
然后凭着一股像要狠狠扑上去的气势朝他走近。
「您现在的发言,让我实在无法置若罔闻!」
她语气激动地主张:
「就算是嫌疑犯也有接受正当调查的权利!但警视却完全无视于此!身为巡查部长,我在此请求警视重新进行侦询,以及改善今后对赐野嫌疑人的待遇——」
「——别给你点颜色就开起染房来!」
——警视往桔梗的脸颊甩了一巴掌。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桔梗身子一晃。
「你竟敢违抗身为长官的我!我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轻易让你降级到新人以下!」
桔梗瞪大眼睛,捂住脸颊。
「……哼,你只要像这样闭嘴在旁边看就够了,下次再有这样的行为,可就不会这么简单了事了,给我用身体好好记着!」
警视再度手握警棒——对着桔梗高举过头。
桔梗闭起眼睛,睡莲发出短促的哀号。
看到这景象——乱步的体内涌起一股热。
——桔梗会被殴打。
——被自己遭遇到的不合理波及。
他反射性地——双脚使力。
踩着东倒西歪的步履,重心放低,屈身——
「……啊!」
——往警视撞过去。
乱步的肩头冲进赘肉过多的腹部——警视当场摔了个倒栽葱。
「赐野……!」
桔梗苍白了脸色叫道。
「你在做什么!你……做出这种事的话……!」
「你叫我怎么有办法袖手旁观呢!」
乱步抱着发疼的脑袋,大声回覆她。
「因为诬陷而受到这种待遇……甚至就要害桔梗小姐跟着被揍,我怎么可以视若无睹呢!」
「……是吗?是吗?」
……森栖警视嘀嘀咕咕地慢慢爬起身。
他大概是撞上了哪里……头部流出红色的鲜血。
「赐野嫌疑犯……在侦询当中攻击负责员警,使其身负重伤……」
「——发生了什么事!」
几名警官被里头的声响惊动,急忙赶来侦讯室。
「我遭到嫌疑犯攻击还受了伤……」
警视伸出手背拭去脸上的血,转身对那些警官说:
「他现在也还存有加害我们的念头,从我受到的伤害来衡量——势必得在这里进行『处分』了。」
森栖警视一面宣布——一面缓缓抽出腰上的佩刀。
金属的摩擦声在作响,银色的刀刃闪动白光。
——「处分」这个单字在乱步的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在这里「处分」?
也就是说……接下来自己将在这里……被杀害?
「……按住嫌疑犯,我要亲自下手。」
「……是!」
警官们露出紧张的神色把乱步压制住。
尽管乱步扭动身子试图逃脱,但他被众人的蛮力牢牢箝制,根本无法挣脱。
「警视!」
就连大声呼叫,企图阻止的桔梗——也被陆续走进来的警官反剪双臂。
然后在房间中心,警视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斜眼看他——
「……到了那个世界,再好好后悔自己为何要违抗『权力』吧。」
——他慢慢将佩刀高举过头顶。
「你稍微——对人类期望过高了。」
——要被杀了。
强烈感受到这个事实——乱步的血液顿时沸腾了起来。
——自己并非犯人,却被诬陷为嫌疑犯遭到收监,承受拷问。
而且控诉其不正当性的桔梗也被暴力挟持住,濒临降级的危机。
然后,造成这些不合理的男人——今后也将站在警察机构的上层继续称霸。
错上加错。
这世上的怪事何其多。
与父亲一样被冠上不白之冤的情况、不合理的事——如今也还是持续在这世上蔓延。横行霸道的全是恶人,不属于此类的人就在他们的暴行下受罪。
——这样可不就等于是「地狱」吗?
为何这个世界——会演变成这样。
法理或道理遭到忽视,暴力反成为法律。
——乱步的心被宛如狂风暴雨的绝望掩没。
——对这世上的所有一切都感到失望。
世间与其像这样运作——不如干脆全都毁灭吧。
全都消失,仿佛一切从未有过算了。
可是就在乱步转动着这些念头时……他发觉自己的胸中还残留着渺小的希望。
——火之星姊妹。
自己遭到戕害后,她们也许还会继续受苦。
不过——如果是她们,拥有强烈正义感的她们——总有一天会帮忙把这个世间引导到稍微好的方向去吧。
希望如此,乱步祈祷。
接着……不知为何。
比起火之星姊妹,她——盖野沙绘加更加清楚浮现在乱步的脑海里。
不明所以地,乱步现在很想见她。
最后他想再跟她说些话。
那个——美丽的罪大恶极之徒。
尽管如此——这样的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那么——受死吧。」
警视说完,手臂运劲。
乱步有所觉悟地静静闭上双眼。
——就在这时候。
——远处传来声响。
仿佛岩石粉碎、玻璃破裂——似曾相识的声响。
「……是什么声音?」
警视把刀放下,环顾周遭。
警官们也因为这令人不安的震动而脸如死灰。
声音逐渐靠近,乱步察觉了。
这就是那时候……强制搜查那天在角害大楼听到的声音。他在最上层帮忙救助伤者时,从楼下传来的声音。
换句话说——
下个瞬间——侦讯室的天花板被切出一个圆形开口,轰隆一声摔落在地板上。然后从天花板大开的圆形孔洞间——「她」缓缓降落。
纤细的身体裹着大红色礼服,手上拿着黑色阳伞。
娇小的脑袋后方浮现出魔法阵,秀丽的脸庞挂着轻蔑一切的笑容。
——坠落少女。
警视吓得腿软,当场瘫倒在地。
桔梗因惊愕睁大双眼.睡莲苍白着脸仰望她。
「——大家齐聚一堂啊,近来可好?」
沙绘加无声无息地着地,走到乱步前方。
「哎呀,乱步先生还活着嘛,看来恶运也打不倒你。」
她瞧了瞧乱步的脸后,就不怎么感兴趣似的将视线移回室内。
「——你这家伙!来做什么!」
依然坐倒在地上的警视大声怒喝。
「难道……是来帮助共犯赐野逃出去的吗!」
乱步一脸茫然看着沙绘加。
……是这样吗?
沙绘加是为了拯救他而来吗?
「不,并不是。」
沙绘加摇头。
「虽然就结果而言会变成是那样……但我原本的目的是来见『某个人』。」
沙绘加转过身走了几步——伫立在「某位人物」前面。
然后——
「您好,您看起来相当精神奕奕啊。」
说完——对「她」报以一个微笑。
「今天我找你有点事——人偶座座长。」
——站在沙绘加对面的人。
——那温和笑容面对的人。
「……你、你在说什么……?」
一脸完全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睁大双眼的人是——隶属警视厅人偶座事件特别搜查班的巡查部长。
——火之星桔梗。
*
「我是……人偶座座长……?」
在哑口无言的桔梗身边,警视与其他警员也都愕然地张开嘴巴。
而乱步——也因沙绘加言词中的荒谬而愣住,一时说不出话。
「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嗯,那是当然。」
面对结梗的询问——沙绘加毫无一丝犹豫或不安,如此断言。
「你就是这次人偶座事件的主谋——人偶座座长。」
「……别拿我开玩笑了。」
过于一头雾水的关系吧,桔梗的表情甚至浮现了些许笑容。
「那……怎么可能啊。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就为了说这些胡诌的话,还搞成这样……?」
「……嗯,很好。」
看到桔梗的态度,沙绘加双手一拍。
「你既然打算装傻的话,我就好心地告诉你吧——我之所以判断你就是座长的理由。」
「一开始感到怀疑是在角害大楼那件事发生时。」
沙绘加坐在侦讯室的椅子上开始说明:
「活人偶在那天进行的攻击有些特殊,跟以往的突发性攻击不同,带给我的印象是——简直就像为了歼灭我和警视厅的搜查员而来。」
乱步听着她的说明,脑袋则尚处于混乱状态。
对于那次的攻击,自己确实也抱持了完全相同的印象,很难想像活人偶大量拥入该处只是一个偶然。
「但要是果真如此,可不就怪了吗?先别说强制搜查这个决定,知道我会参与的人明明就局限于少数几名人物,也就是说,那少数几名人物:我、乱步先生、警视、桔梗小姐和睡莲小姐,座长的真实身分也许就在这些人当中。」
「……那会是适用这种常识推测的对手吗?」
桔梗反问。
「那可是活人偶这种超出常理的存在所进行的攻击,不也有可能是感应到你的能力或什么的,才大量攻过来吗?」
「所言甚是。」
沙绘加坦然承认这点。
「因此就停留在只是有这种可能,那么我就继续深究可能性吧。知道我参加搜查的人当中,感觉最可疑的便是桔梗小姐,因为——座长在角害大楼登场之后,就没有一个人看到你的身影。」
……这也是事实。
乱步和睡莲、警视当时是一起行动,而沙绘加也是,只要问问那些搜查员.肯定就能确认到她一直都在和座长战斗。
然而——唯有待在后门的桔梗彻头彻尾都是单独行动。
「这点确实是这样没错……」
桔梗不悦地皱起脸。
「但可能性不过就只是可能性,这点程度就把人当成犯人,你再失礼也得有个限度吧。」
「当然这些不过是让我开始觉得你可疑的端倪。」
沙绘加继续说:
「顺带一提,到这里的内容,站在那边的乱步先生其实也发觉了。呐,我说的对吧?乱步先生,你也思考过同样的事吧?」
话题突然被抛向自己——乱步只好战战兢兢地点头。
其实当乱步发现在角害大楼没有人看到桔梗的身影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存怀疑。
「不过这个人却没有再继续调查下去,你就是太相信桔梗小姐了,真是受不了,不懂得乘胜追击……」
沙绘加以轻蔑的眼神看着乱步,嘿嘿一笑。
「而我就跟乱步先生不一样喽,之后便展开调查,比方说桔梗小姐私底下的生活、与家世相关的事。虽然想跟各位谈谈这些事……首先前提是希望各位能够先知道活人偶的体内住着『人类的灵魂』。」
沙绘加做了说明。
关于活人偶的体内住着全国被诱拐的人的灵魂。
还有事实上各地的失踪通报层出不穷。
……不过听众都是警察,他们似乎早就知道后者。
「然后,发生『诱拐』事件的地点散布于全国五湖四海,一般会以为没有脉络可循……但经过调查后,找到了一项共通点。」
「……什么样的共通点?」
「——每个地方都设有桔梗小姐的家业,菱川财阀的贫民院。」
听到这句话——警视惊讶地张大嘴巴。
看来他并不知道火之星姊妹是财阀千金小姐。
「被诱拐的人生活都过得很穷困,似乎还问到部分被害人出现在贫民院附近的目击情报。换句话说这是……为了制造活人偶,从造访贫民院的人当中挑选出抽离灵魂的候补者,难道不是这样吗?前几天桔梗小姐曾说自己『几乎』和菱川断绝了关系,那个『几乎』的例外指的难道不是贫民院?」
……乱步忽然想起他和沙绘加起争执的那天。
她在那时候曾说「再过不久就会得知一件趣事」之类的话。
难道……指的就是这个贫民院的事……
只是……就证据来说还是太过薄弱。
比起桔梗是人偶座座长这种荒诞离奇的假设,「不过是凑巧」这样的说法听起来还比较有说服力。
「……你能不能别再胡闹了。」
桔梗的抱怨中听得出她的恼怒。
「我们两姊妹现在的确也还参与着菱川贫民院的营运,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你真的要凭这么薄弱的证据,把我视为犯人吗?最近才稍微对你这个人刮目相看而已……看来是我高估了。」
「……让你等太久似乎也不好呢。」
沙绘加吐出一口气后,再度瞧了一眼桔梗的脸色。
「那么我就让你看看最具决定性的证据吧——」
说完——她拿出了「某样东西」。
「——就是它。」
侦讯室里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她白暂瘦小的手掌上。
在她手上的是——头发。
又黑又亮的一小撮发束。
「……这是什么?」
「桔梗小姐的头发啊。」
沙绘加用手指略带猥亵地抚摸着发丝表面。
「在角害大楼一战时,我用魔法稍微跟你拿了一些,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调查一下里头的成分啊。」
……那天沙绘加的确称赞了桔梗的头发,还触摸了它。
是在那时候稍微取下少量的发丝带回去的吗……
但……做这种事又有什么用呢?
调查成分究竟能弄清楚什么?
乱步依旧不明白她的意图——但他忽然瞥见桔梗的神情一僵,不祥的预感像乌云一样在他胸口散布开来。
「然后就在刚才我得到了结果——这个不是人类的毛发,而是马鬃。」
——侦讯室里顿时一阵哗然。
「什、什么意思啊…………」
警视双眼瞪得老大,反问沙绘加。
「人类的脑袋长出马鬃……?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不是人类喔。」
沙绘加一脸干脆地说。
「站在那里的桔梗小姐,她的身体并不属于人类。」
——桔梗的表情看起来愈来愈僵硬。
而在她身后——睡莲全身颤抖个不停,一副就要昏厥的模样。
「各位,还记得人偶座座长战斗时的情景吗?一踏脚就让大理石裂开,一飞身看起来就像龙卷风,相当卓越超群的体能啊。也就是说那其实是——因为她自己也是活人偶的关系,而且还做得比其他活人偶更精巧、功能更多。所以身为座长的桔梗小姐——表面是桐木、内部是金属、眼睛用玻璃珠子镶嵌,然后是——马鬃做成的头发,那副身体其实属于活人偶……对了,前几天桔梗小姐在餐会上明明被热红茶烫到手指,却一点烫伤的痕迹也没有,对吧?那是理所当然的喽——因为那副身躯跟生物的构造完全不一样啊。」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沙绘加转头面向桔梗。
「如何呢?桔梗小姐。到了这个节骨眼,你还要声称自己并非座长吗?」
桔梗没有回答。
「……如果你还是这么打算,很抱歉,可不可以让我调查一下你的身体呢?要让不识趣的科学仪器碰触纯洁女性的身体,我也觉得很于心不忍啊……不过,希望你务必要证明自己并非活人偶。」
……桔梗阖上眼皮,低下头。
侦讯室里凝重的静谧缓缓扩散。
人人都屏气凝神,僵直身躯,静待桔梗的回应。
接着——感觉如同永远一样漫长的沉默之后。
「……原来是这样。」
桔梗边呢喃边抬起脸,为难地笑了。
「既然你都查到这地步……我也不得不认了。」
「正如坠落少女所说——我是人偶座座长火之星桔梗,这次事件的主谋——就是我。」
紧绷的空气越过了极限,酝酿出宛如真空般的紧张气氛。
警视的额头汗如雨下,警官们按着佩刀的手都在抖动。
「……骗人的吧。」
乱步仿佛挤身钻过紧张压迫感之间的缝隙开口问:
「骗人的吧,桔梗小姐……因为你明明说过,你无法原谅罪恶……还说想让那些苦于不合理对待的人减少……」
眼睛莫名感到酸涩,喉咙也渴得不得了。
到了这时候——乱步还是无法相信桔梗就是座长。
不——他是不愿相信。
他本以为只有她是同伴,是在这个糟糕透顶的世上能够相信的人。
可是却……倘若她竟是人偶座座长……那么乱步又该相信什么?该如何活下去呢?
「你是在开玩笑吧?请你赞同我一声啊……」
然而——
「……对不起。」
——结梗诚心感到抱歉似的摇了摇头。
「但那是事实——是我做的。在角害大楼引发战斗,还有像这样让你蒙受不白之冤的调查……全都是我为了除去坠落少女而设下的计谋。」
这句话——让乱步的心失去所有支柱。
体内的力量消逝而去。
双眼失去光彩的他缓缓跌坐在木头地板上。
「——那么我好不容易终于像这样见到你了。」
沙绘加出声重新掌控场面,她继续说:
「有件事我一定要跟座长大人问个清楚,为什么要掀起那样的事件?方便的话,是否可以告诉我呢?」
「喔……」
桔梗感到意外地手往下巴一靠。
「我还以为你会不由分说直接朝我杀过来,原来还愿意听听我的理由啊。至今为止你明明就一副非常厌恶地歼灭着活人偶。」
「哎呀,那是当然。」
沙绘加动作轻快地点了点头。
「毕竟我也站在无法否定意图性杀人的立场上,所以想听听你的说法,再决定是要撒手不管,还是伸出援手,又或者——杀了你。」
「——为了『正义』。」
桔梗清清楚楚宣告,不见丝毫的难为情、害怕,甚至踌躇。
「不为别的,我纯粹是为了『正义』才掀起人偶座事件。」
「嗯……」
沙绘加掩嘴微笑,稍微偏头感到纳闷地问:
「……可以告诉我详情吗?」
「好,就让我说出一切吧。」
清了清喉咙后,桔梗微眯起眼睛——像在描述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若说最初真正的契机……那就要追溯到十五年前。」
「前几天提过的那桩事件的发生是吧?」
「没错,当时我的朋友家遭强盗入侵,残忍的是,被警官队逼到穷途末路的犯人将她杀害了。之后为了不让同样的悲剧再次发生,我便开始埋首于成为警官的学习和修练——十多年后,心愿成真地在这位森栖警视的手下工作,我也就成为这个国家的首位女性警官。」
回忆当时的她脸部肌肉稍微和缓。
「当时我可是春风得意,因为每个人都对我说过『女人是不可能成为警察的』,所以总算达成这个目标时的喜悦,还有从此以后能够为了正义奉献自己的雀跃让我欣喜若狂,然而……」
桔梗放低视线。
「——这份喜悦转眼间就成了失望。」
她切齿咬牙地继续说:
「这男人——森栖警视以及警察机构——根本就腐败得无药可救。」
——森栖听到桔梗叫他「这男人」时,眼珠都要掉出来了。
但触及桔梗那冰冷的视线时——他懦弱地闭起嘴巴。
「情况有多严重,其实只要看看这个侦讯室的情况也就明白了吧。若无其事地拷问嫌疑人,强行逼供,当这个方法行不通时,就挑对方的语病写进调查书内,恶意抹黑犯人。这么做的结果究竟造成多少冤狱,毕竟算都算不清了,再加上——」
桔梗说到这里,开始环顾房间内。
她凌厉的目光对着房间里的警察官一个一个扫过去。
「——周围的人都只会谄媚这男人,因为他唯一了不起的就是政治手腕啊,如果被这男人嫌弃就没指望升官了。那么,这种人组织出来的团体要是想出手解决刑事案件,他们会怎么做呢?我想这应该不言可喻吧,搜查仿佛老牛拖车没个进展,抓不到重大要犯,结果——应该受到保护的都民一个接一个被夺走性命,这些男人持续做这种事做了几十年,然后——有一天看到过去的搜查报告书时,我赫然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
桔梗用讽刺的表情——嗤笑道..
「十五年前的那桩事件——害死我朋友的那桩事件,负责指挥警官队的——就是这个森栖警视。」
——侦讯室内一阵骚动。
而其当事人森栖则嘟嘟哝哝念着:
「十五年前……」
他的脸上浮现出汗水,眼珠游移不定.似乎怎么样都想不起来。
「……哼,想不起来吧。」
桔梗讥讽地俯视他。
「因为相同的事——强行突破导致援救人质的任务失败,你做过无数次啊。」
「哪、哪有…….」
森栖抬起头。
「援救人质失败这种事……我才……」
「别想我会让你说出从来没有做过这种话。那时候警视厅内刚好在盛传即将让你升为警视——你为了让这个升迁成真,急于建功。」
「……!」
森栖警视睁大眼睛。
这时他似乎终于想起了,嘴巴支支吾吾蠕动。
「——就这样,在成为刑警未满一年的时间内我便弄清警视厅的真实样貌,然后下定决心——我要修正这风气。」
桔梗的视线往上一抬,望着沙绘加的眼睛。
「我要站在这个组织的顶端,将其净化。」
「只是。」她再度垂下目光。
「这条路非常难走,因为派系斗争与对女性的差别待遇在警视厅内根深柢固。世人明明就在提倡女性解放运动,但能在这个组织里头往上爬的就只有在派系斗争中获胜的男人。想要不参与其中往上爬的话,就必须谋求特别的成果,比如——解决凶恶的剧场型犯罪这类成果。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废寝忘食地工作,可是事件并不会配合我的需求而发生,这段期间内,只有愈来愈多人因为森栖草率的搜查而受害。就在某一天,我——遇到了她。」
——瞬间。
桔梗的背后——飞出一道小小的白色影子。
拍动翅膀绕了侦讯室一阵子后,影子在人们的头上盘旋后——轻巧地降落在桔梗的肩膀上。
——一只小鸟。
娇小的白色文鸟停在她的肩膀上。
「我来介绍——这位是布朗。」
桔梗伸出食指摸了摸文鸟的头。
「这孩子——给了我力量。」
桔梗说完这句话——
「——果然是你!」
——卡斯提拉从沙绘加背后飞了出来。
她倒悬在沙绘加伸出的食指上。
「我就猜说不定是这样——没想到你还真的做出这种事……」
她目不转睛凝视「布朗」。
「这声音——你是『琉璃香』。」
——布朗发出成熟女性的声音回答道。
「没想到你竟然追到『这时代』来。」
「什、什么意思啊……」
警视完全站不起身,语调颤抖。
「一点都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啊,也是……我差不多也该说出真相了。」
卡斯提拉转向森栖警视,拍了拍翅膀。
然后——
「我们——来自一百年后的世界。」
——仿佛小女孩说故事一样的嗓音述说着。
「……你说……一百年后?」
「没错,距离现在还很遥远的未来喔。其实我们也是人类,只是为了配合时间移动才变成现在这模样,很辛苦喔,不能随意行动,这个时代又没有网路跟智慧型手机,很不方便……」
「往路……?守机……?」
听到不熟悉的单字,森栖警视茫然张着嘴巴。
「……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说来自未来,为什么要这么做……」
「跟桔梗一样都是为了正义。」
布朗把话接过开始说明。
「我和卡斯提拉在未来原本是同伴,隶属于同一个组织,与学得魔法的少女携手歼灭『反社会分子』。但是……无论打倒多少人,反社会分子还是不会从此消失,因此我决定……回到过去的世界,让少女学得魔法,在我们的时代来临之前先把反社会分子的幼苗摘除。一百年前的这个时代正好适合此目的,因为女性解放开始有了声音,实际上也在慢慢重新审视女性的权利,如果是更早期的时代,少女可就很难有所行动。」
「换句话说——这个人正企图改变历史。」
卡斯提拉一脸愤慨地接着说:
「因为觉得自己的时代不如意,所以就把心愿强加在过去的人们身上,这种事不可能得到原谅——所以我才追着这个人而来。」
「……嗯,坠落少女就是因此才习得魔法啊。」
听到这边,桔梗想通一切似的点了点头。
「同样地,布朗也传授了我力量,而我——就着手开始引发事件,也就是会造成社会轰动的剧场型犯罪。这都是为了确立我在警视厅里的地位,同时我也尽可能让伤害降到最低,虽然的确有人因此而送命,但还是远比森栖那些人继续称霸警界还来得好吧。透过我的净化,将不会再有那种被害者,而且我也照着布朗的计划,运用这力量铲除恶人。」
桔梗抬起头——看着沙绘加。
「——这样你明白了吗?这都是为了正义,为了世界。」
「……」
沙绘加目光低垂,无精打采地不知道在考虑什么。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啊啊……啊啊……」
发出短短的呻吟。
接着她说——
「怎么会这么……怎么会这么思虑肤浅呢…………」
——伸手捂住脸庞,唉声叹气地摇着头。
「做出那样的决定,还自以为是正义,这些都让我感到绝望啊。」
「……你是什么意思?」
「教唆活人偶杀人的正义,你脸皮究竟有多厚啊?你已经沦于罪恶了,跟我一样是恶人,至少——对实际上被夺走性命的人来说。连这点都没有自觉的人一旦将来站在权力顶端,用膝盖都能猜得到会做出什么事。」
「为了正义而杀人——是无罪。」
「……我打从心底感到绝望了。」
桔梗铿锵有力的话语被沙绘加以叹息敷衍。
「拥有这种思想的人最后都无法停止诛锄异己。首先杀掉腐败的上司,接下来开始动手扫荡做坏事者,其门槛将会愈来愈高——最后允许存活下来的人就只剩你自己。」
……这时沙绘加露出突然领悟到什么的表情。
「……啊,我说错了。首先你要动手铲除的——是我才对。至今你一直欲除之而后快的我,在这时候也与你唱反调。这么一来——现在你想杀的人是我吧?」
「……看样子是如此啊。」
桔梗遗憾地微笑——缓缓抽出佩刀。
大概是再也忍耐不住了——睡莲掩住脸孔,从侦讯室夺门而出。
「我原本期待你或许能够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很遗憾,我还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稍微融洽了一些啊。」
「喔,有吗?」
——沙绘加背后的魔法阵慢慢加快回转速度。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看你不顺眼。」
下一个瞬间——警视厅厅舍的屋顶被掀飞。
在巨大无比的重力牵引下,侦讯室也跟着毁坏——厅舍的一部分完全崩塌。
「……你还真乱来啊。」
桔梗仰望突然出现的蓝天诧异地说。
「幸好,你来的同时,职员似乎也都去避难了,如果弄错一步,这可会导致重大伤亡啊……」
「哎呀,没想到座长大人会对我如此忠告……谁叫上次在屋内的战斗,我尝尽了苦头。」
沙绘加从原地往上飘浮。
「所以这次我很想要能够使出全力的宽阔空间嘛。没有害死这些人,就已经足以显得我够宽容了吧?」
说着——沙绘加的视线一瞪,还留在原地的警视、警官队便慌忙逃命去。
「……还有一个人留在这里,怎么办?」
桔梗看了一眼留在瓦砾堆里的男子——垂头丧气动也不动的乱步。
别说站起身的力气,看他的样子似乎连感觉情绪也已经全都被抽空,颓丧坐在瓦砾之中。
「是呢……就放任他不管吧。」
沙绘加乐得哈哈大笑。
「既然是这个人,必要的时候应该会逃命吧,如果没必要也不过就是死在这里罢了。」
「真无情啊……我以为你们的感情还要再稍微好一点。不过……再怎么说——」
桔梗眯起眼睛。
「——突然从背后偷袭,会不会太卑劣了?」
——在这瞬间。
桔梗背后浮起的碎砖片瓦——一口气朝她攻击,点燃了战火。
桔梗避开突袭,反身接近沙绘加——但沙绘加早已料到这一步。
她朝后方飞跃然后在身体附近发动引力的中心——以此为起点,坠落的方向便大为不同。
她运用的是在后世宇宙开发中被称为「重力助推」的技术。
借由比拟音速的速度,沙绘加绕到桔梗身后。
「——要朝美女踢上一脚,还真是不好意思啊。」
沙绘加使自己的身体加重重力,脚底朝着桔梗的背部「坠落」。
桔梗的身体摔进瓦砾堆中,发出巨大声响和漫天尘埃。
沙绘加想乘机将瓦砾击落该处——但在那之前,桔梗已经飞身逃脱举起佩刀。
「再来一次也一样!」
沙绘加又绕到她背后,虽然力量赢不了她,但速度绝对不会输。
经过上一回的战斗,沙绘加已经掌握住桔梗的行动,再次避开攻击后,她用力握住阳伞准备反击。
然而——
「——!」
——结梗佩刀一挥,刺向沙绘加的礼服。
千钧一发之际扭转身躯,虽然闪过这一刀——但刀锋还是掠过纱裙,划开一道大大的裂缝。
「……好快!」
对沙绘加而言,这动作超乎她预料。
拥有的力量愈强大,活人偶的身躯也就愈重。
就算是桔梗这种高性能的活人偶也一样,照理说不可能跟得上沙绘加的移动速度。
可是——
「因为我已经无需再隐瞒身分了。」
——桔梗一边说,一边朝着沙绘加重新举起佩刀。
「穿着长袍战斗,实在很难活动。多亏了你,我总算可以使出全力一战了,真是畅快。」
「原来如此……」
至今为止的战斗,她都处于能力受限的状态。
这项事实等同于在说明她一直手下留情,这让沙绘加大为光火。
「布朗给我的这副身体——真的很优秀。既与过去的我毫无分别,又能让我像这样战斗,可能的话,我甚至还想推荐你也这么做。」
「这说的是什么话呢?」
桔梗的话被沙绘加嗤之以鼻。
「没听说过吗?男士都喜欢女性柔软的肌肤喔?」
「那确实很遗憾。」
桔梗说完也笑了。
「身体变成这样,应该也没有男人会想娶我了——」
接着——她高速旋转扑向沙绘加。
沙绘加也发动所有魔力开始应战。
两人再度开始厮杀。
那情景——看起来甚至就像红色与黑色的暴风在瓦砾堆上狂风大作。
不过——局势显而易见。
在桔梗压倒性的攻击下,沙绘加的体力一点一点被剥削,逐渐受制于她。
然后——
「——唔!」
桔梗使出的回旋踢——不偏不倚正中沙绘加侧腹。
沙绘加就这样被踢飞——头部撞上摇摇欲坠的墙壁。
她虽然马上站起身,重新摆好攻击姿态……但鲜血从头部流下将她苍白的脸颊染红。
「——乱步!喂,乱步!」
耳熟的尖锐叫声——将乱步放空的意识带回现实。
回过神的他——发现自己坐在成堆瓦砾之中。
裂开的红砖、玻璃碎片,身旁还飘浮着灰尘。
眼前有一只小蝙蝠——卡斯提拉拼命扯着乱步的脚。
「乱步!拜托!帮帮忙!」
「帮忙……?帮什么?」
「那还用问吗!」
卡斯提拉大喊,爪子用力抓他。
「沙绘加啊!再这么下去,她——会被杀死!」
闻言——乱步抬起脸来。
沙绘加与桔梗正在离他稍远的地方交战。
桔梗一手握住佩刀,攻击身法宛如视物理法则为无物,而沙绘加操纵着重力应战。
原来如此……这两个人打起来了,所以这附近才会几乎被破坏殆尽啊……
在旁观者的眼中,轻易就能看出沙绘加正处于劣势。
她的攻击完全没有触及桔梗身上,只是不断划破虚空。
相反地,桔梗虽然迟迟未能致沙绘加于死地,但她的攻击着着实实伤害到沙绘加,那件礼服也开始被割得细碎。
大概在某处撞伤了,沙绘加的头上流淌着鲜血,苍白的脸多了血痕。
「喂!」
乱步再次感觉到脚踝一紧。
「拜托……帮帮她!」
……这名生物。
来自未来的异样存在发出十万火急的叫唤,乱步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小小的爪子里蕴含的力量足以将他的袴扯破。事态就是如此急迫吧。
但——他无心帮助任何一方。
「……不是都一样吗?」
乱步低声说。
「沙绘加跟桔梗小姐都一样,都是为了自己牺牲他人,既然如此,我——」
乱步再次消沉地垂下头。
「——谁也不帮。」
如今的他——身心都完全遭受打击。
没有心情做任何事。
事情变成怎样已经都无所谓了。
对凡事感到虚幻,实质上这一切也全是虚幻吧。
「……或许正如你所说,她们两人谁都一样。」
卡斯提拉挣扎着奋力说道:
「都为了实现自己的想法而牺牲他人,至少这点确实很自私,而且……真的很难判断谁才正确,就连我,也无法断言沙绘加绝对正确……但是——」
抓着脚踝的爪子再度使劲。
「——就算是这样,乱步还是什么事都不做吗?连思考都要放弃?」
放弃思考——
正如卡斯提拉所说——他自己放弃了判断,放弃了在脑中做出选择。
这应该是目前能够采取的行动中,最简单——且最不用负责任的做法。
就连乱步也很清楚这点。
即使如此——
「没错啊。」
——乱步睁着黯然无光的眼睛回答。
「这样……就够了。」
乱步有一句没一句嘀咕起来。
「像森栖那样的男人继续在世上制造冤狱,而警官也只会默不作声地遵从他。森栖靠着无辜的人枉死在事件现场而步步高升,这岂不是怪事吗……所以,我对桔梗小姐抱着期待,如果是她,说不定能改正这个变调的组织……但她却……用比森栖更莫名其妙的方法试图改变世间。造成那么多牺牲者……那样绝对是错的……而出手阻止桔梗小姐的沙绘加,她根本就是个恶人,就算杀了人,也能毫不介意地露出笑容……」
乱步——茫然看着卡斯提拉。
「对谁——我都无法认同,没有办法帮忙任何一方,所以已经全都无所谓了……我没心情做任何事。」
——远处的沙绘加被桔梗一刀砍飞。
她的身体无力地在半空中飘去,撞上瓦砾堆。
短暂的沉默之后。
「……呐。」
卡斯提拉慢慢凑近端详乱步的脸。
「乱步你到现在真的——还认为沙绘加只是一名恶人吗……?」
不明白这问题的意思。
乱步没有回答。
「你觉得那女孩真的像自己坚称的那样……只带着纯粹的歹意行动吗……?」
「……不知道。」
「你知道吗?」
卡斯提拉无视乱步的回答,继续说:
「我一开始也很震惊。因为在我们的时代里才没有女孩子像那样作战……我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就算到了现在,也不觉得自己全盘理解。不过,有件事我很清楚,那女孩肯定是——无法原谅自己,她无法原谅决定杀死活人偶的自己。」
「无法原谅……?」
乱步哑着嗓子重复这四个字。
「你说这种话……有什么根据……」
那天的沙绘加——在盖野家诀别的晚上,沙绘加看起来明明就对自己杀人一事无动于衷。
为什么……会觉得她无法原谅呢。
「就像……」
卡斯提拉攀上他的膝盖。
与乱步四眼相对后,她开始解释:
「我找她帮忙的那时候,我说明了活人偶与魔法的事,拜托她助我一臂之力,我整整等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得到她的回答,她那时表示这件事很重要,想好好考虑。」
……一个星期。
这点的确让人意外,如果是恶人,应该会立刻回答应允这个要求。
另外,她将卡斯提拉的要求以「重要的事」来形容,也让乱步的心一时纷乱。
「所以……我想她战斗的动机一定不是那么单纯。虽然她本人并没有这么说,也许看不惯真的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但我怎样都不觉得实情就只是如此。」
……或许真的是这样。
沙绘加她自己的心中可能也潜藏着复杂的情绪。
即使如此……乱步还是无意相信卡斯提拉说的话。
「然后你想想看,她都是如何杀死活人偶的呢?自高处抛落、刎颈、用重力压垮它们……我原本一直纳闷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全都是立即毙命,不会让对方承受痛楚的杀人方法啊。虽然遭到反击时,她也曾斩断它们的手脚……但她肯定一次也没有让活人偶多尝到不必要的痛苦。」
……乱步试着回想目前为止的战斗。
她在杀害活人偶时,似乎的确没有给予过多的痛苦。
?……不过,那也许只是偶然?」
乱步声音粗哑地问。
「或许只是因为她采取的攻击方法刚好都会让对方立即死亡罢了。」
「这么说也是,但她有时不是会在即将打倒的活人偶耳边说『悄悄话』吗?乱步也曾经看过吧?她小声对活人偶耳语些什么的模样。」
「……看过。」
乱步回忆着。
第一次采访的那天——在御茶水的战斗中,沙绘加在活人偶的耳边说了些话。
「我与沙绘加之间因魔法而联系着.所以我知道她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她说『别怕』。」
卡斯提拉仰望乱步。
「她在杀死活人偶之前,都会说『别怕,我不会弄痛你』。」
——心脏仿佛要蹦出来一样,强而有力地鼓动了一下。
「再说……她之所以接受乱步的采访,肯定也是因为她很想弄清楚:完全理解自己所作所为的人——是否还会认为自己是个恶人。」
这句话……让乱步回想起来。
他说要洗刷冤情的时候,沙绘加露出的表情。
不觉得她是恶人——乱步的这句话让她流露他未曾见过的神情。
那会不会就是因为乱步的话就是她需要的——一直渴望的东西。
乱步那颗变成灰色的心慢慢逐渐找回颜色。
僵冷的它缓缓开始跳动。
然而即使如此——乱步还是无法踏出去。
几乎已经接受这些事实的自己,与抗拒这一点的情绪,在心中使劲拔河。
「我无法彻底相信……」
乱步充满自嘲地笑道。
「真的……吃了太多苦头了,就算听你说了这些话,也还是无法相信。」
「……我有证据。」
「……证据?」
「没错……我有决定性的证据可以证明沙绘加并不是纯粹的恶人。而且这点——乱步你也亲眼见过好几次。」
「……那是什么?」
「其实——我让少女学得的魔法,是一种会强烈受到对方当时持有的『意志』或『情感』左右的魔法。因应使用者的精神状况,驱使的魔法会有所变化。比方说——拥有燃烧自己奉献一切的热情的人,就能够自由自在地操纵火,意思大概就像这样。」
「那么……」
乱步询问卡斯提拉。
「沙绘加……又是基于怎样的『意志』或『情感』——来操控『重力』的呢?是以怎样的心情……学会这种魔法?」
「——是『罪恶感』。」
卡斯提拉简短回答。
「『杀害』活人偶——曾经是人类的异种,下定这个决心的她——其心中充满了连我都感到惊讶的强烈罪恶感。」
卡斯提拉继续说:
「而她现在——一定也还被这股罪恶感束缚住。」
——这不是一样吗?
乱步惊醒。
杀了人。
他为这件事尝到身心万劫不复的罪恶感。
一定——就像那天知道活人偶的身上依附着人命时的乱步一样。
沙绘加也一直抱着这种心情……不对。
是抱着比自己还要沉重几十倍、几百倍的心情不断坠落。
那么——
若是如此,他——
自己应该做的事是——
……这时乱步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胸口孕育出「某种意志」。
他站起身,三两下拍去袴上的灰尘。
「……乱步。」
……卡斯提拉飞离乱步的膝盖.颤抖着声音呼唤他。
「……别期待我能做得到什么喔。」
乱步老实地吐露目前的心境。
「如此超出现实存在的两人交手,我一个凡夫俗子过去,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可是——我还是会尽我的能力去试试看。」
「……谢谢。」
对道谢的卡斯提拉点了个头后——乱步转过身朝战场走去。
*
战况的结果——可以说已经揭晓。
沙绘加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意识逐渐远离,攻击的准确度也每况愈下。
然而——却未见桔梗的攻击稍缓。
不成章法的瓦砾攻击全被避开,吃了一记凌厉的手刀,沙绘加的身体如纸片般遭击飞——摔倒后无法动弹。
「——差不多该结束了。」
桔梗不疾不徐朝她走近,一脸遗憾地表示。
「虽然我们意见相左——但我还是莫名地无法讨厌你,明明你是我的天敌,还是个恶人。想必是因为我对付的不是像森栖警视那种程度的卑劣坏人,而是你这种高雅恶人的话,多少还是会有一种棋逢敌手的好感啊。」
桔梗重新握好佩刀。
「所以,我想向我的好敌手尽我所能致上最大的敬意。我最起码会让你毫无痛苦地死去。」
听到这句话——沙绘加真正体会到,终于轮到自己了。
目前为止她杀了许多活人偶。
战斗的过程中,间接被夺走性命的人应该也不少。
现在终于——轮到自己要失去性命了。
——早就有了觉悟。
——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
相反地,还能活到现在,可说是有些幸福得近似不公平。
只是——觉得遗憾。
被这种扭曲的「正义」夺走性命,让她只觉遗憾。
而且……沙绘加忽然察觉。
在混乱的意识当中,「他」的存在并没有离开她的脑海。
——在那一天造访自己,表示想要知道全部真相的「记者」。
并不知道他对自己的事还有整桩事件理解了多少。
但到了最后——她心想,早知道就应该听听他对她的想法。
真想和他静下心来聊一聊。
只是——这个心愿已经不会实现了。
「那么——再见了。」
桔梗举高佩刀。
自己——已经没有避开这一招的力气。
那么——不如就慷慨迎接最后吧。
起码最后要——高雅地赴死。
这就是她应得的果报。
沙绘加轻轻闭上眼睛。
接着,她听到桔梗的佩刀挥下时的风声——就在这瞬间。
「——沙绘加!」
——身体随着一道耳熟的声音浮在半空中。
佩刀刺中地面的声音传来——感觉有人抱住她就这么翻滚在地。
一睁开阖上的眼皮——
「——你还好吗?」
——眼前是赐野乱步的脸庞,她最后渴望再与他说说话的人。
「啊……」
利用好不容易重新开始运转的脑袋,沙绘加判断起状况。与桔梗的距离跟刚才比起来还有一大段。
然后乱步的衣服全被灰尘弄得脏兮兮……
看来——她得救了。
全凭在紧要关头飞身而来的他所救。
「乱步先生……」
道谢的话欲言——又止。
那种话太不适合自己了。
所以——
「你已经决定不做胆小鬼了吗……?」
一如往常说出这种惹人厌的话。
「是啊,多亏你,我总算清醒了。」
乱步抬起头——果决地瞪着桔梗。
「赐野……你在做什么?」
桔梗愕然问道。
「为什么……要救她……」
「看了就知道吧?」
乱步毅然表示。
「我决定要站在她这边——帮助坠落少女。」
「为什么……难道你被那女人威胁了吗?」
「怎么可能。」
乱步哈哈一笑,让沙绘加在自己的旁边重新站好。
「全都是我自己的意志,是我自己选择的行动。」
「……我也觉得很意外。」
沙绘加皱紧眉头。
「不觉得你会站在我这边……难不成你开始认为我做的事是正确的吗?」
「那怎么可能。」
乱步摇摇头。
「不可能是正确的,你终究是个穷凶极恶之徒,而我——也想出一份力,成为穷凶极恶之徒的伙伴。」
「……原来如此。」
沙绘加微笑着再度举起阳伞。
「我似乎开始有点明白了……」
那神态并非至今为止的嘲讽,而是真心认同乱步的笑容。
但另一人却完全相反。
「……你糊涂了吗……」
桔梗遗憾地皱起五官。
「虽然很难过——但这么一来,我只好也杀了你。」
「……是啊,结果会演变成那样呢。」
沙绘加仰望乱步的脸。
「这场战斗我找不出脱困之策的状况依旧没有改变。乱步先生,这时候你加入我——肯定只是会一起与我送死而已喔?」
……确实如她所说。
乱步依然瞪着桔梗,脑中整理起状况。
他成功将沙绘加从危机中救了出来,跟自己加入前比起来,沙绘加看起来心情似乎稍微从容了些。
可是——结梗与沙绘加的力量差距还是很悬殊。
并非像自己这种程度的人前来参一脚就能扭转情势——沙绘加的疲惫并没有改变。
再这么战下去——肯定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击,就会死在桔梗刀下。
「你逃走也没关系喔?我早就做好赴死的心理准备了。」
只是——乱步对这场战斗开始感到有地方不对劲。
听完刚才卡斯提拉的话后,他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异样。
基于这份异样,他联想到一个假设。
假设若是事实——这场战役就还有胜利的可能。
「……沙绘加。」
乱步向她询问。
「你还能再稍微……跟桔梗缠斗一下吗?」
「当然可以。」
她干脆地表示。
「稍微乘机休息了一下,而且我原本就打算那么做,虽然撑不久,但一下下总可以。」
「是吗?太好了。」
「有什么策略吗?」
「我想确认一件事,所以——」
乱步看着站在身旁的沙绘加。
「——你再稍微拖住桔梗小姐一阵子。」
「……是吗。」
沙绘加往前一站,与桔梗面对面。
「请尽快解决喔。」
「好。」
点头后——乱步拔腿就跑,不知往何方去。
「……差不多可以重新开始了吧?」
桔梗风范绝佳地等他们说完话后,状似感到无聊地问:
「我想最后就让你们尽情把话说完……应该够了吧?」
「是的,感谢你的好意。」
——沙绘加拿起阳伞。
「那么——我们继续吧。」
*
乱步在断垣残壁中东奔西跑——寻找某个人。
如果他的假设正确,那人应该就在不远处才对。
不尽快找出来不行——
乱步察觉的异样关乎桔梗的能力。
根据卡斯提拉的说明,他们授予的魔法种类会被使用者的「精神」左右。
那么桔梗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意志」,学得何种形式的魔法呢?
——为了粉碎罪恶的强化战斗力魔法?
若是这样,她何必利用活人偶,只要拥有强化肉体的魔法就够了,这无法说明除了她之外,那些活人偶的战斗能力也经过强化的事实。
——打造部下来与罪恶战斗的魔法?
这点也让人无法明白为何连她自己都成了活人偶,既然延揽了部下,相对地她不是更应该以特别的存在自居?
乱步还另外设立了几个假说……但无论哪一个都不甚吻合。
可是——事实如果正如乱步现在预想的那样,一切就变得简单易懂。
异样的感觉也能获得解释。
为了早一刻确定那是否属实——乱步在断垣残壁中东转西绕。
他所寻找的人——火之星睡莲就在半倾颓的警视厅厅舍里的一个房间内。
她双膝跪地,两手掩面哭泣。
「……睡莲小姐。」
乱步呼唤她的名字。
一面朝她走近,一面明白自己的解读是对的。
睡莲——身上穿着全白的礼服。
而她的后脑勺——有道金色的魔法阵在转动。
——是魔装。
「睡莲小姐……」
乱步再度呼唤她。
「布朗给予力量的对象——不是桔梗小姐,而是你吧。」
睡莲并未抬起头。
「想要挽救人命,这份心情变成了将生命从身体抽出,转移到其他容器上的能力,说起来你算是『转生少女』。」
睡莲克制声音不停哭泣。
「你按照桔梗小姐的指示,把诱拐来的人的生命转移到布朗准备的活人偶躯壳,然后桔梗小姐命令它们去攻击帝都民众,杀了一定数目的人就能回到原本的身体里,恐怕她是这样威胁它们的吧?」
「……你都说对了。」
她用颤抖的嗓音坦承一切——泪如雨下的脸庞转向乱步。
「我……按照姊姊的吩咐……做了那些事……」
乱步在睡莲前面蹲了下来。
「睡莲小姐……其实是反对的吧?」
睡莲微弱地点头。
——果然如此。
睡莲——并不想看到这场战役。
庆祝乱步荣升的那天,睡莲曾说「和桔梗争吵也吵不赢」。意思恐怕是……关于这个事件,她们姊妹俩曾经发生争执。
然而睡莲争不赢,勉为其难遵从桔梗的计划。
「我还注意到一件事。」
乱步接着说:
「桔梗小姐在战斗时,是不是得由睡莲小姐提供某种援助——比如魔力的供给之类?像在沙绘加与桔梗小姐第一次交手的御茶水时,桔梗小姐没有打倒沙绘加便撤退了。那——是因为不想看到战斗的睡莲小姐停止提供魔力的关系是吗?」
……睡莲深深颔首。
果然如此啊。
这么一来——就表示睡莲正以所有的魔力在援助桔梗。
在角害大楼时,尽管洁梗正在战斗,睡莲也没有换上魔装。
如果她像沙绘加那样,换上魔装便能够施展所有魔力——那么桔梗如今就等于处在前所未有的魔力充沛状态下与沙绘加交手。
「睡莲小姐……」
乱步伸手放在睡莲的背上。
「让这场战事……结束吧。」
「……要如何结束?」
睡莲的声音虚弱到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昏倒。
看到她这副表情,乱步胸口一紧,但他还是将力量投注于声音之中——
「——请你停止供应魔力给桔梗小姐。」
——毫不迟疑做出这个要求。
「再这么下去,沙绘加会被杀,所以……请你停止供应给桔梗小姐的魔力。」
「……要让、要让姊姊被杀吗?」
「……没错。」
乱步在回答的同时正式感受到选择「杀害」某人的痛苦。
沙绘加肯定也是——打倒多少活人偶就尝过几遍这种痛苦。
因此乱步一面体会这份痛苦,摸索着胸口的疼痛品尝它,一面继续说:
「我——无法认同桔梗小姐所期望的未来,不想活在那种世界里,但是桔梗小姐肯定会排除像我这样的异己吧。既然如此——就只好打倒她。」
就连这项选择——最终也不过是乱步本身的意图。
无关正义或其他目的,只不过是他自己这么希望。
尽管如此,既然是睡莲的话——乱步认为她会同意。
然而——
「……我办不到。」
睡莲摇摇头,豆大的泪水滚滚落下。
「我没办法……害死姊姊。」
「……为什么?」
「姊姊的体内……」
睡莲抬起脸,看着乱步的眼睛。
「那活人偶的体内……蕴藏着庞大的魔力,一被打倒,失去容身之处的魔力将会爆发出来——恐怕这附近会被焚烧成一片灰烬……」
……一片灰烬。
乱步不禁看了看四周。
警视厅厅舍早就因为战斗的关系而坍塌,远远能见到那些察觉异常的人们已开始在避难。
尽管如此——一旦发生大爆炸,还是可能会有人受到波及。
「影响范围……有多大?」
「至少半径数百公尺之内的地区将会全化为瓦砾……」
数百公尺——毫无疑问,这是会产生大量牺牲者的范围。
「……我明白了。」
乱步站起身。
然后他——
「尽管如此——还是请你停止供给魔力。」
——说完,他便背对睡莲离去。
「你打算做什么……」
乱步没有做出回答,只是朝沙绘加她们的所在位置奔过去。其心中——已经打定好一个主意。
*
乱步再回到沙绘加她们身边时——括梗的模样明显起了变化。
她触摸自己的身体仿佛在确认什么。
「——睡莲!你在做什么?」
仰起脸朝天大喊。
「赶快供应魔力!还差一步就结束了!」
她开始脚下虚浮,站也站不稳,握着佩刀的手逐渐失去力气。
——看来睡莲帮忙停止魔力的供给了。
其效果比想像得还要神速。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你似乎进行得很顺利呢。」
沙绘加擦去脸上的血渍。
「衰弱成那样的话,就连乱步先生也能打倒她吧。」
「也许吧……」
乱步对沙绘加一笑。的确不管他再怎么不济,似乎都不会输给现在的桔梗。
但——他立刻神情一改。
「有件事我得先说一声。」
他对沙绘加说。
「……怎么了?这种时候为何要摆出那么凝重的表情……」
她疑惑地皱起眉头。
乱步的神情中——首次浮现了不安。
不过,乱步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双眼。
「打倒她之后——那副身躯里隐藏的魔力将会失控。」
开口就直截了当向她说明。
「引发的爆炸恐怕会将半径数百公尺之内的范围全都破坏光,造成的牺牲想必也不少。在这层考量下——我们该怎么做呢?」
沙绘加……没有立刻答覆。
她若是恶人,应该会毫不迟疑地回答这问题,可是在一瞬间的犹豫之后。 「那么该怎么办呢……乱步先生——打算怎么做?」
她歪着头征求意见。
「你——认为怎么做才好呢?」
——认为怎么做才好?
坠落少女——在询问他的想法。
曾经旁若无人的她、凶恶毒辣的她——想听取他人的意见。
答案……早已决定好。
无须迷惘,无须踌躇就做好了选择。
因为自己是——穷凶极恶之徒。
「放手去做吧。」
——他果断地回答。
「杀了……桔梗小姐。」
「……哎呀,乱步先生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沙绘加惊奇地直盯着乱步的眼睛。
「你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吗?这可是意味着无辜的帝都百姓也会受连累喔。这等于你在教唆杀人,将背负其罪行与包袱喔。」
「我明白。」
乱步的视线朝向前方,看着如今连站立都成问题的桔梗。
「如果就这么放走她,谁知道今后又会生出怎样的祸患,而且我根本就无法接受她所期望的世界,所以我才——做好在这里杀人的觉悟。陪你一起坠落『地狱』,这下子穷凶极恶之徒就成了我和你了。」
「……是这样啊。」
点头后,沙绘加将阳伞前端指向桔梗。
「那么,我也——不便吝于与你同行了。」
她身后的魔法阵开始快速旋转。
「——桔梗小姐。」
沙绘加两眼正视对方,呼唤她的名字。
「我们就在此暂时分别吧,不过——我们的终点肯定一样都是『地狱』,毕竟我可不敢奢望进入天国啊。所以,等我们再度相遇时——」
沙绘加凝聚剩下的所有魔力——朝桔梗释放出去。
「——再一起喝茶吧。」
下一个瞬间,刺眼的强光从桔梗的体内迸发——导致惊人的爆炸。
乱步与沙绘加的身体——被热风弹飞到空中。
*
——爆炸后时间经过了多久呢?
几秒钟?
几分钟?
不知道。
因剧烈耳鸣与强光而闭起眼睛的乱步——忽然感觉到自己浑身变得轻飘飘。
「——乱步先生、乱步先生。」
他听到——沙绘加在呼唤自己。
知觉开始慢慢恢复,乱步发觉自己的右手被某种温暖柔嫩的东西包覆住。
「拜托,请睁开眼睛吧……究竟要全身僵直到什么时候呢?再胆小也得有个限度吧。」
听她这么一说……乱步惴惴不安地睁开眼。
然后——
「……这是……」
呈现在眼前的光景让他倒抽了一口气。
——在遥远的下方,帝都的街景横亘万里。
自己与沙绘加正在——其上空。
春天的碧空中,沙绘加与乱步牵手飘浮着。
「看来爆炸只发生在上空方向。」
沙绘加指了指他们的正下方。
那里——虽然从远处显得模模糊糊,但依旧可以判别那是警视厅厅舍的残骸。
厅舍已经完全毁坏,连原本的轮廓都看不出来——但似乎没有危及周遭。
「是睡莲小姐……」
乱步喃喃地说。
「是睡莲小姐……顺利扭转爆炸方向。」
「……嗯?」
不明所以感到疑惑的沙绘加看着乱步。
这也难怪。她并不知道使用魔法的人其实是睡莲。
「回到地面后,请告诉我这种种的一切是怎么回事。」
听到沙绘加这么说,乱步才注意到他们正慢慢往地面「坠落」。
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能回到原本的地方吧。
——放眼四方。
从暖风吹抚的空中看着东京街头。
处处笼罩一团团粉红色烟雾,那八成是樱花吧。
远方可以见到从云端探出头来的富士山山顶。
「……好美啊。」
口中不禁发出赞叹。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也曾怨恨过这个世间,尽管如此这个世界——东京还是非常美。」
「……真多愁善感啊。」
沙绘加说完便厌烦地皱起眉头。
「对我来说,反倒非常不乐意看到这景象。像我们这种穷凶极恶之徒,并不适合待在这样的天空中。」
「说得也是。」
乱步哈哈笑出声。
也许这个女孩子其实比他还来得更正经八百。
自尊心强、真诚又正经,所以沙绘加才会不得不选择成为恶人。
「虽然如此——」
乱步用力握住沙绘加的手。
「——像这样两个人一起『坠落』倒也不坏啊?」
对于乱步的话——沙绘加只是沉默地别开脸。
「……沙绘加?」
乱步往她的脸凑近。
那张平时摆出一副毒辣模样的脸蛋。
双颊泛红——也许是多心吧,看起来似乎在微笑。